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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_10 狄更斯(英)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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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间摆着梳妆台、墙壁上燃点着蜡烛的房间里,我看到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都在。郝维仙小姐坐在火炉旁边的长靠背椅上,埃斯苔娜坐在她脚旁的一个坐垫上。埃斯苔娜正在织着什么东西,郝维仙小姐在一旁欣赏着她的手工。我一走进屋,她们都抬眼相望,发现我的神色有些不对,便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一看就明白了。
  “噢,皮普,”郝维仙小姐说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虽然她那么镇静自如地望着我,我仍然发现她多少显出一些慌乱。埃斯苔娜把手中的活停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编织。我思量着她编织的动作,她的手指就像对我打着哑谜,我一切都明白了,仿佛她已经告诉我,她也知道我已经弄清了我真正的恩主。
  “郝维仙小姐,”我说道,“昨天我到雷溪梦去,想找埃斯苔娜谈谈,发现已经有风把她吹回来了,所以我就来了。”
  郝维仙小姐示意我坐下,她已示意了我三四次了,于是我便坐在梳妆台旁的一张椅子上,这是我过去常看到她坐的椅子。在我的脚旁和四周全是些陈年旧物,这一天,这里似乎是特地为我安排好的。
  “郝维仙小姐,我有些话必须和埃斯苔娜说,我想就当着你的面说,马上就说。这些话不会使你奇怪的,也不会使你不高兴,我目前的处境如此的不幸,一定是你所想见到的。”
  郝维仙小姐仍然镇静自如地望着我。埃斯苔娜仍在编织着,我看到她手指的动作,知道她正在注意地听我说,不过没有抬起头而已。
  “我已经发现了我的恩主,显然这并不是幸运的发现;这次发现无论在我的名誉上、地位上、运气上以及其他方面都不见得有很大好处。由于某种原则,我只能说这些,不能全盘相告,这虽不是我的秘密,但和别人有关。”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埃斯苔娜,同时在考虑着如何再说下去。郝维仙小姐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这虽不是我的秘密,但和别人有关。唔,还有呢?”
  “郝维仙小姐,你第一次让人把我带到你这里来,当时我是那边乡下的孩子,说实话我多么希望不离开乡下啊。我认为,我来到这里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是你用的仆人。你花钱雇仆人为了满足你的需要和怪想,是吗?”
  “啊,皮普,”郝维仙小姐镇静自如地点着头,答道,“你说得很对。”
  “后来贾格斯先生——”
  郝维仙小姐用坚定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贾格斯先生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对此也不了解。他是我的律师,也是你恩主的律师,这完全是巧合。他作为律师,就会有许多人和他建立这相同的关系。巧合是易于发生的。不管怎样,巧合发生了,这不是由某一个人安排的。”
  任何人都会从她憔悴而瘦削的脸上看出她没有隐瞒,也没有回避。
  “可是我却误解了,而且一直误解了很长一段时期,我认为至少是你把我引向误解的。”我说道。
  “是这样,”她又镇静自如地点头说,“我是想引你误解。”
  “你说这是善意的吗?”
  “我是什么人?”郝维仙小姐用她的手杖敲着地板,突然间怒火万丈,连埃斯苔娜都惊奇地抬头望着她,“我就是我,为了上帝的名义,我没有必要对什么发善心。”
  我讲那句话的目的并不是存心埋怨她,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她这时正处于雷霆过后,坐在那儿沉思呢。
  “好了,好了,好了!”她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过去我在侍候你的时候,”我为了安慰她,使她消气,说道,“你那么慷慨地给了我报酬,使我当上了学徒。我提出那些问题,只不过想了解真情而已。下面的一些问题,也不是出自我的私心,虽然用意和目的有所不同。你因势利导地把我引向误解,郝维仙小姐,也许是利用欺骗的手段惩罚你那些自私自利的亲戚吧;也许你能表明你的用意,而我如果措词不当就会触犯你。”
  “的确这样,全是大家自讨苦吃!你也不例外。我既是这样的身世,又何必要煞费苦心哀求他们或哀求你不自讨苦吃呢?圈套是你自己设下的,我没有设下任何圈套。”
  说完她又突然暴跳如雷,愤怒到极点。我等她恢复平静后,才说道:
  “我一到伦敦,郝维仙小姐,就有机会进入你的一位亲戚的家庭,并在一个阶段内一直住在他们中间。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有错觉,而且对错觉都信以为真。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无论你能不能接受,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如果我不告诉你,我就显得虚伪和卑鄙了。我认为你对马休·鄱凯特先生及他的儿子赫伯特伤害得很深,其实他们是慷慨大度的,是光明正大的,是心地坦白的,他们绝对没有阴谋诡计和卑鄙下流的心思。”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郝维仙说道。
  “他们仍然把我当作他们的朋友,”我说道,“虽然他们把我看成是取代了他们地位的人。至于莎娜·鄱凯特,乔其亚娜小姐,和卡美拉夫人,我看她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鄱凯特先生父子和其余人的对比似乎起了作用,她对他们有好感,我很高兴地看到了这一点。她目光锐利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平静温和地对我说:
  “你想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吗?”
  “只有一件事,”我说道,“你不要把他们父子二人和其余的人混为一谈。虽然他们来自同一血统,但你相信我,他们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
  郝维仙小姐仍然用锐利的目光望着我,然后又重复地问道:
  “你想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吗?”
  “你看,我不是耍滑头的人,”我回答道,感到有一点儿脸红,“即使我想瞒住你,我也瞒不了。我确实想为他们干点事。郝维仙小姐,如果你能拿出一笔钱给我的朋友赫伯特作营生之用,而且在帮他忙时不让他知道,我可以提出我的看法。”
  “为什么要帮他营生而又不让他知道呢?”她两只手扶住拐杖,非常仔细地注视着我,问道。
  我说道:“在两年多之前我自己已经着手为他办这件事了,我没有让他知道。为什么我不能把事情办到底,其原因我不能奉告。这是秘密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别人的秘密,不是我的秘密。”
  她的目光逐渐从我身上离开,然后转向炉火。起初室内一片寂静,蜡烛的烛芯慢慢地缩短着。她注视着炉火好长一段时间,壁炉里一些烧红的炭火因为烧空而坍了下去,她这才惊醒,目光重新向我扫来,起先是茫然地看着我,然后又开始逐渐地凝神注意起来。在所有这段时间内,埃斯苔娜一直不停地在编织着。郝维仙小姐只是凝神地注视着我,仿佛我们之间的对话根本没有中断过,她说:
  “还有呢?”
  这时我把脸转向埃斯苔娜,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埃斯苔娜,你知道我爱你,你明白我早就爱上了你,并且爱得那么深。”
  她听到我提到她,才抬起眼皮望着我的面孔,而她的手指仍然在编织着。她望着我,脸上毫无情感流露。我看到郝维仙小姐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又从她的脸上移到了我的脸上。
  “要不是我一向对这事情的误解,我本该早就说了。因为误解,我总以为郝维仙小姐已经把我们配成一对,而你是身不由己,所以我才没有说。不过,现在我一定要说了。”
  埃斯苔娜的脸上依然毫无情感流露,她的手指仍然在编织着,只是把头摇了两下。
  “我明白,”对着她的摇头,我说道,“我明白,埃斯苔娜,我不能指望你是我的,不久以后我究竟会怎么样,我心中无数;我会穷到什么田地,我会去何处谋生,我都心中无数。不过,我仍然爱着你,自从在这个屋子里第一次和你相遇开始,我一直爱着你。”
  她依旧毫不动情地望着我,两只手忙着编织,并且又摇了摇头。
  “郝维仙小组如果早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有如此的后果,而有意玩弄一个穷孩子的感情,在这么多年当中用虚无飘渺的希望和劳而无效的追求折磨我,这未免残忍了点儿。而且是太残忍了。我想郝维仙小姐未必早就知道这问题。我想,埃斯苔娜,她由于自己忍受着折磨,所以忘记了我的被折磨。”
  这时只见郝维仙小姐把她的手放在心口,并按在那儿不动。她坐在那儿,轮流地看着我和埃斯苔娜。
  埃斯苔娜答道,态度十分冷静平和:“看来,世界上还有那么点儿情感或者幻想,我也说不上该叫它们什么,也对它们捉摸不透。你说你爱我,我懂得你说的意思,但只是词面上的意思,而没有其他意义。可是你没有唤起我的共鸣,你没有触动我的心弦,我根本没有把你的话放在心上。我一直都设法在警告你,我警告过你没有?”
  我非常可怜地答道:“有。”
  “是啊,你就是不听我的劝告,总是以为我讲是讲,做是做。现在,你是不是仍然这样想呢?”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也希望你讲是讲,做是做。埃斯苔娜!你如此年轻,缺乏人生经验,又貌似天仙,你不可能有这种性格啊!”
  “这就是我内心的本性,”她答道,并且加重了语气,“这就是我内心已形成的性格。我和你说到这点,已经说明我对待你和对待所有其他的人不同了。我也只能做到如此。”
  “本特莱·德鲁莫尔正在镇里,他追求你这不是真的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她答道,用非常轻视和冷淡的语气提到他。
  “你鼓励他,助长他的兴趣,和他同去遛马,今天他还要到这里来吃饭,有这事吗?”
  我了解得如此清楚,这似乎使她大吃一惊,但她答道:“的确有这事。”
  “埃斯苔娜,你不会爱上他吧?”
  这时她的手才第一次停下了编织,她愤怒地对我说道:“我过去和你说过什么?难道你还是这样想,以为我说归说,做归做?”
  “埃斯苔娜,你不会和他结婚吧?”
  她望了一下郝维仙小姐,手中拿着活儿考虑了一下,然后说道:“为什么不能告诉你真话呢?我正准备和他结婚。”
  我把头低下来,双手掩住面孔,尽量地控制住自己。虽然她说的这些话给了我莫大的痛苦,可是我还没有哭,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我把头抬起来,看到郝维仙小姐的面孔形如鬼魂。我当时虽然情感冲动、痛苦万分,而她的形象却仍使我惊得非同小可。
  “埃斯苔娜,最亲爱最亲爱的埃斯苔娜,千万不要让郝维仙小姐牵着你的鼻子走向致命的道路。你可以把我抛弃,其实我知道你已经把我抛弃了;不过我希望你要嫁人至少嫁一个比德鲁莫尔品质好一些的人。郝维仙小姐要你嫁给他,目的是为了对许多品质比德鲁莫尔好得多而又爱慕你的人,对一些真心诚意爱你的人表示轻蔑,并伤透他们的心。在那些真心诚意爱你的人当中,至少你总能找到一个对你真情实意的人。虽然他不像我这样爱你如此长久,但你可以接受他的爱,嫁给他,我为了你也能忍受得了!”
  我的真心诚意唤醒了她的惊异,只要她感到有那么一点儿对我的理解,她的心就该表现出一些同情。
  “我就要和他结婚,”她用温和一些的语调对我说,“结婚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之中,我很快就要嫁出去了。你为什么冤枉我的养母呢?这件事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埃斯苔娜,你竟然自己做主让自己委身于一头野兽?”
  “那么我应该委身于谁呢?”她微笑着反问我道,“难道我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心猿意马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把我当作废物扔掉的人(假如天下有如此之人)?行了!一切都定了。我会过得满意的,我的丈夫也会过得满意的。至于你刚才所说,郝维仙小姐牵着我的鼻子把我引向致命的道路,其实她倒是要我等等再说,暂时不结婚;而我自己对生活感到厌倦,简直没有什么乐趣,愿意尽可能地改变一下生活,所以决定结婚。不必多说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的。”
  我绝望地说道:“这么一头低贱的野兽!你竟然嫁给这么一头愚笨的野兽!”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他幸福的,”埃斯苔娜说道,“我肯定不会让他幸福的。来,让我们握手道别吧,你这个喜欢梦想的孩子,喔,是个大人了。”
  “噢,埃斯苔娜!”我回答时伤心的泪珠忍不住落到了她的手上,“如果我继续住在英国,如果我在英国还能够出人头地,一想到你竟然是德鲁莫尔的妻子,我怎能忍受?”
  “一点意思也没有,”她说道,“简直是废话,你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埃斯苔娜,不会的。”
  “只要一个星期,我就会在你的脑中消失了。”
  “在我脑中消失!你是我存在的一个部分,你就是我自身的一个部分。自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我这个粗野的乡下孩子虽然这颗可怜的心被你伤透,可是每当我读书时,字里行间便会跳出你的影子。我观赏景色时,无论是大河之上,河上漂浮的船帆,无际的沼泽地,天空中的云彩,那白日的亮光,那夜晚的黑暗,那狂风,那森林,那大海,那街道,哪一个景色中不会出现你的身影?你是我美丽幻想的化身,深藏在我的内心,是我心灵中永远的友伴。就说伦敦最坚固的建筑基村——石头吧,也比不上你的手那样真实,也比不上你的手那样无可代替,比不上你的形象,远远没有你对我的影响大。你无处不在,你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间,埃斯苔娜,即使到了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你仍然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我身上如有一点优点,你就是优点的一部分;我身上如有一丝缺陷,你就是缺陷的一部分。不过,我们这次分手,我只能记住你的优点,并且我将永远忠贞不渝地记住你的优点。你给了我伤害,但你给了我更多的友善。现在,我内心感到多么深刻的痛苦,就像尖刀割着我的心。哦上帝,愿上帝赐福于你,愿上帝原宥你的一切!”
  我简直不明白我怎么会沉入如此不幸的颠狂之中,说出如此颠三倒四的话。这是我心房里的狂想,就像鲜血从内在的创口中涌出。我捧着她的手靠近我的双唇,亲吻了片刻,然后向她告别。但自此以后,每每我回忆起那个时刻(不久以后我有充分的理由去回忆它)的情景,埃斯苔娜只是用她那不太相信的神态凝视着我,而郝维仙小姐依然形如克魂,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一切都变成了她阴森可怕的目光,包含了多少同情和多少悔恨。
  一切均已结束,一切均已消逝!彻底的结束,彻底的消逝。我怀着如此的心情走出了大门,白天的光辉似乎比我来的时候暗淡,抹上了一道黝黑的色彩。我一头钻进小巷,在这些后街静巷中转来转去了好一会儿,然后举步向伦敦方向走去。这时,我已经从失常的心态中苏醒,再不想回到蓝野猪饭店去看到德鲁莫尔。我也无法忍受乘坐马车回伦敦,以及车上旅客的絮语,所以最好还是步行回伦敦,即使跑个筋疲力尽也是个痛快。
  直到午夜刚过,我才抵达伦敦桥。过了桥,我便走进了错综曲折的小巷。在当时这些小巷可以直通伦敦西区,小街小巷就靠近河的北岸。我回到寺区最近的路就是沿河而行,经过怀特弗拉埃路。赫伯特知道我明天回来,说不定已经睡觉,但是我带了钥匙,可以不惊动他自己开门进去休息。
  我过去几乎没有在寺区的怀特弗拉埃路上的栅门关闭后回来过,何况这次全身污泥、精疲力竭,所以弄得守夜人不得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我对此也没有反感。这之后他才打开一道门缝放我进去。我担心他一时想不起我,干脆报名而人。
  “先生,我想是你,不过我说不准。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送信的人说,务必请你就在灯光下读一下。”
  这个要求使我非常吃惊。我把信接过来,信封上的确写着“菲利普·皮普先生亲启”的字样,而且在信封的顶端写着:“就在这里阅信”。于是,我把信拆开,守夜人在一边把灯光举向我。我读着信纸上的内容,是温米克的手笔,他写着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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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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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了这封警告的信,我立刻从寺区的门出来,匆忙选择了最佳路线直奔舰队街。在那里我乘上夜班出租马车,驶向沽文特国的黑蒙斯旅社。在那个年头,无论怎么晚,你都可以在这旅社找到床铺。旅社的账房先生把我从一个边门让进去,点亮了架子上最靠近的一支蜡烛,领我笔直走进牌子上标明的第一个房间。这是底楼的后房,就像一个地窖。那张床活像个专制魔鬼,四根柱子搭成的床架,四条腿占满了全部空间,一条蛮横的腿伸向壁炉,另一条腿伸到门口,那个神气简直威严无比、神圣不可侵犯,把小洗脸架挤在了一边,显得十分可怜。
  我要账房先生给我拿个灯来,他拿来后便走了。在过去那种道德淳朴的时代,这灯具有独特的古风,十分雅致,蜡烛是用灯草芯制成的。这种东西活像一条手杖形式的幽灵,只要碰一下,它立刻便可变成两段。这根本是不能用来点灯的。这灯像一座高高的铁皮塔楼,中间的底座上插了一支孤零零的蜡烛,烛光从铁皮塔楼的小圆孔中射出,在墙上映上了一个鲜明得令人惊醒的影子。
  我上了床,静躺在上面,两脚酸痛,全身疲倦,痛苦难挨。那个愚蠢的像百眼巨人一般的灯火不灭,我的双眼也难以合拢。在死寂般的黑夜与昏暗之中,我的双眼和那百眼巨人相互瞪着。
  这是多么悲惨的黑夜!多么令人烦躁,多么令人心灰意冷,多么漫长的黑夜!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冷却的煤烟和火热的炉灰的味道,令人很不愉快;我的双眼搜寻着床顶上的角落,好像一队队从屠宰场飞来的绿头苍蝇,从市场上飞来的钻耳虫,从乡下爬来的蛆虫,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静等着下一个夏季的来到。这一切使我幻想突起,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上面滚落下来,忽然我就似乎觉得有东西竟轻轻地落到了我的脸上。这是很不愉快的念头,而且其他念头也接踵而至,仿佛又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背。我睁着双眼无眠地躺了一会儿,在寂静之中又出现了奇怪的响声,一切东西都在低语。壁橱轻轻说着话,壁炉发出叹息,小小的洗脸架也滴滴答答起来,抽屉里面似乎也偶然发出吉他琴弦的弹奏声。也就在同时,映照在墙上的百只巨眼也做出新的表情,每一只眼睛都瞪着,我仿佛从每一只眼睛里都看到五个大字:千万别回家。
  不管什么夜间幻想,不管什么夜间幻听,无论它们怎样向我蜂拥而来,都不能把“千万别回家”的念头驱散。无论我在想什么,这几个字都会编织进我的思想中去,好像身体内在的隐病无法摆脱。不久之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说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绅士,一天晚上在黑蒙斯旅社的床上结果了自己,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躺在血泊之中。我的大脑又在思虑着,这个人一定就是住在我的这个房间,于是我从床上跳起,四面检查,都没有发现血迹,心里才安定下来;然后我又打开了房门,一直望到深深的过道,看到远处的灯尚在发出亮光,那位账房先生就在近处打瞌睡,这才使我放下心来。这时,我脑子里杂念四起,为什么我不能回家,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家,普鲁威斯在家中是否安全,所有这些问题都忙碌地在我心中翻来覆去,任何其他的念头都无法在心中占上一席之地。甚至当我大脑中出现了埃斯苔娜的形象时,想起白天我俩相别,今后再不会相见,回忆起告别时的种种情形,她那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她那编织绒衣时的十指动作,但我无论想到这里,想到那里,想通任何东西,“千万别回家”的警告都无法清除。最后我身心交瘁,眼睛自动闭上打起瞌睡来,然而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动词阴影,我把它变成了现代时的命令句:你千万不能回家,不要让他回家,不要让我们回家,你们千万不能回家,不要让他们回家。接着,又隐隐地变成了不同语气的句子:我不可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也许不可以、我也许不能、我不准备、我不该回家等等,一直弄得我心烦意乱,头在枕头上翻来转去,望着映照在墙上的那些百眼巨人睁得圆圆的百眼。
  昨天晚上睡觉前我曾留下话,要他们在第二天早晨七时叫我,其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在和任何人打交道之前我必须先见到温米克;同样十分明白的是,我必得到伍尔华斯去体验他伍尔华斯的情感。次日一早,用不着账房先生敲第二下门,我就从不舒适的床上一跃而起,然后离开了这间使我一夜辗转不得安心的房间,心里感到轻松不少。
  八时,我赶到了伍尔华斯,眼前出现了城堡雉谍。正巧遇到他家的小女仆手中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面包圈走进这个要塞,我便和她一起从后门进去,通过了吊桥,用不着通报便来到温米克的面前,他这时正忙着为他自己和老人家煮茶。从开着的一扇门望去,老人家仍然睡在床上。
  “喂,皮普先生!”温米克说道,“那么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答道,“但我没有回家。”
  “那就好,”他拄着双手,说道,“我在寺区的每道栅门都留下一封信给你,以防万一。你是从哪道门进去的?”
  我告诉他是哪道门。
  “今天我还要抽空到寺区的各道栅门去走一趟,把那些信都销毁掉。”温米克说道,“这是个很好的原则,只要可能,尽量不让你的字据落在别人手上,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因此受到别人的利用。我想冒昧地请你做一件事,给老人家烤点腊肠,你不会介意吧。”
  我说我很高兴为他效劳。
  温米克对他的小女仆说道:“玛丽·安妮,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等她走了出去后,他对我眨眨眼,说道:“皮普先生,你明白了吗?现在就剩我们两人了。”
  我因为他的友谊和细心关照而感谢他。我们低低地交谈着,同时我在给老人家烤腊肠,而他则为老人家的面包围上涂黄油。
  “皮普先生,你知道,”温米克说道,“你我二人是相互理解的,我们是以私人和个人的身份交谈,在今天以前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秘密交易了。在办公室进行交易是一回事,而我们现在是在办公室以外。”
  我打心底里同意他说的话。由于我过度的紧张,所以在火上把老人家的腊肠点着了,像个火把似的我不得不把它连忙吹熄。
  “昨天早晨,我在一个地方偶然听到,”温米克说道,“这个地方我曾经带你去过,不过,即使在你我之间,能够避开不提地名,宁可不提为最好——”
  “不提最好,”我说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昨天早晨,我偶然在那个地方听说,”温米克说道,“有一个人和海外殖民地生意上有些往来,手边带了一些财产。我不能确切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们还是不必提他的名姓——”
  “没有必要提。”我说道。
  “此人在海外的某个地方出了些小小的麻烦,这个地方许多人不是为满足个人的愿望而去的,而是非去不可,而是政府对此不能不管,开销也是政府的——”
  由于我只顾盯住他的面孔,结果把老人家的腊肠烤得像放花炮一样劈劈啪啪地炸开了,弄得两人都心慌意乱,我既听不成,温米克也讲不成;我只得连忙道歉。
  “——此人在那个地方突然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温米克说道,“对他的失踪有各种各样的猜测,而且形成了几种说法。我听说你住的寺区花园里的几间屋子已经受到监视,并且还要监视下去。”
  “被谁监视?”我说道。
  “这我就没有深追下去,”温米克推诿地说道,“若要深追就和我的办事职责不相称了。我只是听说,因为在老地方我时常会听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什么可靠的情报,我只是听来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我手中接过烤叉和腊肠,把老人家的这份早餐齐齐整整地放在一只小盘子中。他没有把早餐端给老人家,而是先走进老人家的房间里,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餐巾,把餐巾系在老先生的下巴上,又把他扶得坐好,再把他头上戴的睡帽取下放在一边,这一来老人显得精神起来。然后,他才把这份早餐端到老人面前,非常小心地放好,说道:“老爸爸,你一切都好吗?”老人家精神愉快地答道:“很好,约翰,我的儿子,很好!”这时无须言谈我明白老人家还没有穿好,本来还不能见客,所以我就装得没有看见,反正对这一切我都装得完全不知道。
  “你说我住的房子受到监视这件事(其实我也曾经有过怀疑),”我等到温米克回来对他说,“是和你已经提到过的那个人有关系,是不是?”
  温米克的表情这时很严肃。“根据我所知道的,我并不能担保就是说的那样,我是说,我不能担保一开始就是那样,不过有可能是那样或者将会是那样,或者,可以说大有那样的危险。”
  我很清楚他必须对小不列颠街保守信义,所以在讲的时候也有所节制。其实他对我已是格外恩典地超出了范围,告诉我本来不可以讲的事情,我只有对他感激,而不能再逼他讲得更多。我面对火炉思考了片刻,然后对他说,我想问他一个问题,如果可以回答便回答,如果不可以回答便不回答,因为如果他认为对那就是对了,我相信他。他停下了早餐,两臂交叉一起,又把衬衫的袖子紧了一下。他有个看法,待在家里不穿外衣显得更舒适。他又向我点点头,意思是我不妨把问题提出来。
  “有一个坏家伙康佩生,你听到过这个名字吗?”
  他又点起头来,并用点头来作答。
  “他活着吗?”
  他又点了一下头。
  “他在伦敦?”
  他又对我点了一下头,把他那邮筒似的嘴抿得紧紧的,然后又点了点头,才继续吃他的早餐。
  温米克说道:“现在你的问题提完了,”他加重语气地说着,而且又重复了一遍,以引起我的注意,“昨天我听到了那些话之后,我就想到我该做的事。我先到花园里去找你,没有找到你;我又到克拉利柯公司去找赫伯特先生。”
  “你找到他了吗?”我心情十分焦急地问他。
  “我找到了他。不过我没有提到什么名字,也没有谈什么细节。我只是让他知道,只要他晓得在你住的房子里或者在你住处附近住着这个人或那个人,他就得要注意,最好乘你在外面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把这个人或那个人搬到外面去住。”
  “他一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吧?”
  “他确实惶恐不安、不知所措。我又告诉了他我个人的看法,现在要把这个人或那个人搬得太远也同样不安全。他一听就更不知所措了。皮普先生,我必须告诉你,照现在的形势看,住进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的确没有别的地方比大城市更安全。千万不要很快地从隐蔽的地方飞出,先躲在一处再说,等事情缓和一些,总之不能出去透风,不能露面,即使海外的空气也得避一避。”
  我感谢他的这一颇有价值的忠告,问他赫伯特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
  温米克答道:“赫伯特先生嘛,先是吓成一团,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想出了一个计划。他告诉我一个内心的秘密,说他正在向一位年轻的女士求婚,你自然是知道的,她有一位病在床上的爸爸。她的这位爸爸原来是航班上的事务长吧,现在躺在一扇罗汉肚窗前的病床上,可以看到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你大概对这位年轻女士很熟悉吧?”
  “我还没见过呢。”我答道。
  我所以没见过她,是因为她反对赫伯特有我这么一个会花钱的朋友,认为我对赫伯特没有好处。在赫伯特第一次建议让我认识她时,她勉强得很,没有很大的热情和愿望,所以赫伯特不得不向我说明真相,建议再等一个时期,然后再和她相识。以后我开始秘密地帮助赫伯特建立他的事业,我怀着心甘情愿的思想等待着。在他和他未婚妻那方面,自然处在这时候是没有必要让第三者进入他们的圈子的。虽然我心中很清楚,我在克拉娜的心里所受到尊敬的地位已大有提高,这位年轻女士和我之间通过赫伯特经常交换问候,不过我们至今尚未见过面。当然,有关这方面的详细情况我无须向温米克一一细说。
  温米克说道:“那个罗汉肚窗子的房屋位于泰晤士河岸,属于蒲耳地区,在贫民区和格林威治之间。屋主是一位非常受人们尊敬的寡妇。她屋子的楼上连同家具在内正想一起出租,赫伯特先生问我,把这一套房子租下来暂时让这个人或那个人住会怎么样。我想这倒很不错。我说不错有三个理由,也就是说,第一,这根本不是你常去的地方,又和伦敦热热闹闹的大街小巷距离很远;第二,你自己用不着到那里去,通过赫伯特先生,你完全可以知道这个人或那个人安全的消息;第三,等一个阶段,当一切考虑成熟,如果你把这个人或那个人送上一条外国邮轮,从那里就近上船是很方便的。”
  温米克考虑得如此具体周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谢他,请他再继续讲下去。
  “好吧,先生!赫伯特先生便诚心诚意地包下了这件事。就在昨天晚上九时,他把这个人或那个人转移到了新居,至于这个或那个人究竟是谁,看来你我都不需要知道。这次他干得十分成功。至于原来的房子那里,只告诉房东因为受人邀请他要住到多维尔去了,其实他是被领着经过多维尔路,从拐角转进去就到了新居。这样做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因为整个行动过程你都不在场,万一真有什么人在关怀着你的一言一行,你也不用操心,因为当时你远在数英里之外,而且正忙着别的事情。这就把一切都搞得蒙头转向,无法对你起疑。正因为这个理由,我才想出办法,如果你昨夜回家,我要你先不回家。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离奇,而你需要的正是这离奇,离奇对你有益。”
  这时温米克吃完了早餐,看了一下他的表便开始穿外套。
  “还有,皮普先生,”温米克的两只手还没有从袖子里伸出来时就说道,“我或许已经尽了我的最大能力来处理这件事:如果还要我帮忙的话,我也很高兴为你服务,当然这是从伍尔华斯的情感立场上说的,也就是从绝对的私人和个人的身份上我才这样做的。这是他的新地址,你拿着。今天晚上你在回家之前可以到这地方去,亲自看一看这个人或那个人究竟怎么样,这次去对你是无害的。对于你昨晚没有回家来说,这又是一条理由。不过,你回家之后就再不要去了。皮普先生,欢迎你再来。”这时他的两只手已经从袖管里伸了出来,我握住他的手。“最后我还要让你知道一个重要的看法,”他把两只手按在我的双肩上,严肃地低低对我说,“你要趁今天晚上这个机会把他带的财产拿到手,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问题。千万不要让这笔动产出意外。”
  至于这一点,要让温米克了解我的心情是十分不可能的,我只得不说话。
  温米克说道:“时间到了,我非走不可了。你如果没有什么急事要办,不妨待在这里到天黑再走,这是我的建议。你看上去忧愁不安,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和老人家一起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天。他马上就起床,就吃点——你没有忘记那头猪吧?”
  “当然记得。”我说道。
  “那就好了;你吃点这猪的肉。你刚才在火上烤的腊肠就是这猪的肉,无论从哪里看这猪都是第一流的。为了老相识的缘故,你得尝一下。再见,老爸爸!”他高兴地对老人家叫道。
  “对极了,约翰;好极了,我的儿子!”老人家在里面房间尖声尖气地说着。
  在温米克的壁炉边一会儿我便睡着了。老人家和我整天都守在壁炉的前面,一方面两人做伴,一方面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地待在那里。我们中餐就吃这猪的里脊肉,蔬菜也是在他自己的园子里种的。我总是对老人家点着头,不是怀着善意地向他点头,就是打着瞌睡不自觉地点起头来。直到天完全变黑,我才起身告辞,让老人家自己添火烤面包片。根据他拿出来的茶怀数量,和他不时向墙上的两个小门张望的眼光,我推断,司琪芬小姐马上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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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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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钟刚敲八时,我走进一处地方,空气中散发着锯木屑和刨花的气味,倒并不难闻,原来气味都是从长长河岸上的许多制造小船、船桅、船桨以及刹车的作坊中散发出的。泰晤士河伦敦桥的东岸蒲耳地区上上下下是一片水网地带,我对它是一点也不熟悉。我沿河而下,发现我所要找的地方并不是我原先设想的地方,实在很不容易找。这个地名是凹湾磨坊河滨。我不知道四湾怎么去,但我知道有一条老青铜制索走道通向那里。那儿是一片干燥的船坞,堆着许许多多船只准备修理,而我就在其中迷失了方向。这边放着许多的船壳,准备一件件一片片拆开,那儿堆着由海浪冲来的污泥、粘土、垃圾,到处是造新船、拆旧船的地方,一些生锈的铁锚一头插在地上,多少年未发挥用处了,还有乱七八糟的木桶、木材,堆得像一座小山。那里有许多制索走道,就是没有老青铜制索走道。我几次找来找去都扑了空,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转拐角突然发现已到了磨坊河滨。这个地方从环境来看,是个空气清新的所在,河上吹来的清风在这里旋转着,其间还立着两三株树,遗留下一架已毁坏的风车残迹。这里就是老青铜制索走道,在月光下我尚能欣赏这又长又狭的夜景,一系列的木质船架都陷在地里,顺着船架走去,它们就像一些年代已久的干草耙子,不仅又老又朽,而且连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
  在磨坊河滨上有几幢奇形怪状的房子,我发现其中有一幢建筑,前面有木门,带有罗汉肚窗的三层楼(这不是带棱角的窗子,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我看到门上有牌子,写着蕴普尔夫人的字样。这正是我要找的屋子,于是我便上前敲门。一位稍年长的妇女应声而来,面容上和颜悦色,外表上雍容华贵。她开了门后便立刻退去,代之而出的是赫伯特,他悄悄把我领到客厅,随手把门关上。我看到他这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这个很不熟悉的房间里,在这个很不熟悉的地方,而他竟对这里十分了解,这真令我十分奇怪。我一会儿望着他,一会儿望着放在角落里的橱子,里面放着杯子和瓷器,望着放在壁炉架上的贝壳,还有挂在墙上的彩色雕刻,一幅是柯克船长之死,一幅是新船下水,还有一幅是乔治三世国王陛下,戴着马车夫式的假发,身着皮短裤,脚登长统靴,站在温莎宫的阳台上。
  “汉德尔,一切都很顺利,”赫伯特说道,“他很满意,不过他渴望见到你。我亲爱的女友和她的父亲住在楼上,只要你等得及,她自会下来的,我介绍你认识她,然后我们到楼上去。——听,那就是她父亲。”
  我这时听到楼上传出惊人的叫喊声,我的脸上大概表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在我看来,他恐怕是一个糟透了的老坏蛋,”赫伯特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没有见到过他。你问到朗姆酒的味道吗?他一天到晚和朗姆酒做伴。”
  “和朗姆酒做伴?”我说道。
  “是啊,”赫伯特答道,“你可以想一下,这朗姆酒怎么能缓减他的痛风病呢,可他还是坚持把吃喝的东西放在楼上自己的房间中,由他定时定量拿出来。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头顶上的架子上,无论什么都要过秤。他的屋子就像一个杂货铺。”
  他说这话时,上面传出来的吼叫变成了长长的怒吼,然后才趋于平静。
  赫伯特又说道:“他偏要自己切乳酪,怎么能不得到这个结果呢?他的右手得了痛风病,其实他全身都有痛风病,又偏要自己切一块双层葛罗斯特乳酪,怎么能不伤到自己呢?”
  现在他好像又割伤了自己,因为他又发出了一声猛烈的吼叫。
  “有像普鲁威斯这样的房客住在楼上真是老天赐给蕴普尔夫人的福气,”赫伯特说道,“因为常人一般都忍受不了这种吵闹。汉德尔,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对不对?”
  这的确是个神秘奇怪的地方,不过这里倒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赫伯特,他说道:“蕴普尔夫人是一位非常好的家庭主妇,我想要是我的克拉娜没有得到她像母亲般的慈爱关照,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克拉娜早就失去了母亲,汉德尔,她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无亲无故,要说有,就是这个凶狠暴怒的老父亲。”
  “赫伯特,他的名字可不会是凶狠暴怒吧?”
  “不,不是,”赫伯特说道,“这是我随便说说。他是巴莱先生。想想我父母有我这个儿子,竟然爱上了这位无亲无故的姑娘。她不需要为自己操心,也不需要别人来为她的家庭操心,这可不是我的福分吗?”
  赫伯特现在一语提醒了我,其实他过去就已经告诉过我,他最初认识克拉娜·巴莱小姐的时候,正是她在汉莫史密斯的一所学校完成教育的那年,后来她便回到家里侍奉父亲。赫伯特和她向蕴普尔夫人吐露了他们二人的情感,蕴普尔夫人像母亲一样慈爱地关怀着他们。自从那时以来,蕴普尔夫人帮助他们培育了感情,对待他们既慈爱又照顾周到。可是,半点儿带有情感色彩的事都不能向巴莱老头儿吐露,他只知道自己的痛风病、喜欢喝的朗姆酒和航班事务长的储藏室,任何有点心理色彩的事他全然不考虑。
  我们在楼下低声谈着话,而巴莱老头儿在楼上连声大叫,叫得使天花板上的横梁都震动起来。这时房门一开,一位十分秀丽的姑娘走了进来,身段苗条,两眼乌黑,年龄在二十岁上下,手上拎着一个篮子。赫伯特一见赶忙上前,柔情地接过篮子,脸上出现一道羞红,说这是克拉娜。她确是一位妩媚动人的姑娘,真像是一位仙女,可惜被巴莱老头这个残忍的食人魔鬼抓来,听他使唤。
  我们谈了一会儿之后,赫伯特露出柔情怜爱的微笑,说道:“你看,这就是可怜的克拉娜的晚餐,每天晚上就给她这么点儿。这么一点儿面包,这么一片干酪,还有这么一点儿朗姆酒,不过酒都是我喝的。而这些却是巴莱先生明天的早餐,拿下来准备明火烧煮的:两块羊排骨。一堆去壳豌豆、一些面粉、两盎司黄油、一点儿盐,还有这些黑胡椒。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然后热腾腾地吃下去,我看这可真是治疗痛风病的好东西!”
  克拉娜按着赫伯特指着的顺序用眼睛一样样地看着,那种神态不仅自然,而且迷人可爱。赫伯特用手臂搂着她的腰,她半带着羞容任他搂着,表现得那么诚挚,那么惹人爱怜,又那么纯真,显出一片温柔。然而,她竟住在凹湾的磨坊河滨,位于老青铜制索走道旁,陪伴着成天吼叫的巴莱老头,看来她多么需要保护啊!她和赫伯特之间的美满姻缘决不能拆散;为了他们我那尚未打开的皮夹里的钱都可以不要。
  我正怀着愉快和羡慕的心情在欣赏着她时,突然楼上的吼声变成了乱跳乱叫,随着又响起了可怕的砰砰之声,仿佛有一个装着木腿的巨人正准备蹬破天花板,想从上面向我们扑下来。克拉娜一听到这声音便对赫伯特说道:“亲爱的,爸爸要我去!”说完便奔了出去。
  “这个没有良心、贪得无厌的老家伙!”赫伯特说道,“汉德尔,你猜他现在想要干什么?”
  “我说不清,”我说道,“也许想喝些什么吧?”
  “你猜中了!”赫伯特大声嚷道,仿佛我已经猜中了一件格外重要的事一样。“其实他的酒早就调制好了,放在桌上的一个小桶里。等一会儿,你就会听到克拉娜扶他起来喝酒的声音。听,他起来了2”一声吼叫响起,末尾拖着颤音。赫伯特说道:“现在,”吼声后是一片寂静,“他正在喝酒。”一会儿屋梁上又响起了吼叫声,赫伯特说道:“现在他又躺上了床。”
  没有多久克拉娜回来了,于是赫伯特陪着我上楼去探望我们的被保护人。我们经过巴莱先生的房间时,听到他用嘶哑的声音哼着一首小调,忽高忽低地很像一阵风。我记下了这首小调,不过其中的意思我已经改了,改成了良好的祝愿。
     “喂,啊嗬!这里是比尔·巴莱老头,愿上帝保佑。这里是
   比尔·巴莱老头,愿上帝保佑。这里是比尔·巴莱老头,以主的
   名义,他正躺在床上。躺在床上,像一条已死去的漂在水上的
   老比目鱼。这就是你的比尔·巴莱老头,愿上帝保佑!喂,啊
   嗬,愿上帝保佑。”
  赫伯特告诉我,这位你永远见不到的巴莱老头日日夜夜哼着这个曲调,并以此来自慰,一面自己想心思。只要天空有亮光,在一面哼一面自得其乐的时刻,他便会将一只眼睛对着设在床上的望远镜,方便自如地观赏河上的一派风光。
  在这座屋子的顶屋有两个房间,空气流通,有一种新鲜感。住在里面和住在底层不同,这里不大听得到巴莱老头的狂呼怒吼。我看到普鲁威斯正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他看到我并没有表现出惊奇,似乎没有感到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地方。而我却感到他变温和了,当然我也说不清他怎么会变得温和了,以后我尽量回忆,都无法说清,总之,他确实是温和了。
  白天的休息使我有了机会好好反省和思考,又使我有充分理由地决定,对普鲁威斯一字不提康佩生这个名字。因为我知道,他与这个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提便会促使他出外寻找,甚至自己在粗鲁的行动中毁灭了自己。所以,赫怕特、我与他一起坐在火炉边时,我首先问他,是不是相信温米克的判断,相信他的消息来源?
  “噢,当然,亲爱的孩子!”他严肃地点着头,答道,“贾格斯不糊涂。”
  “我已经和温米克交谈过,”我说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温米克提醒我注意的事,以及他的建议和忠告。”
  我告诉他时是很有分寸的,当然刚才所说的康佩生这个名字是放在心里绝对不提的。我告诉他温米克在新门监狱听到人们的反映(究竟是管监狱的人的反映还是犯人们的反映,我就说不清了),说他已经受到怀疑,而且我所住的地方已在监视之中,因此,温米克建议他隐匿一个时期,而我也得和他分开。我告诉他,温米克还建议他到国外去,并且补充说,当然,时间一到我会同他一起出国,或者他先去,我会跟着去。这一切都要按照温米克的意见,要从安全着手。出国以后该怎么样,这一点我没有提到,一来我自己对这些事还没有理出头绪,心里不踏实;二来我看到他已变得温和起来,却为了我遇上了不可避免的危险。至于我改变生活方式以及过更为阔气的生活一事,我对他说,如今我们的处境既不安定,又随时会遇到艰险,如果再讲排场铺张浪费,不仅是荒唐可笑,而且会把事弄糟。
  对于我说的一切他都不否认,而且从头至尾都是很讲情理的。他说他这次回来是冒险行为,实际上他早就知道这是一次冒险行为。当然,他说他不会不顾死活地去冒险,但他也不担心,有如此好的措施协助他,他会安全无事的。
  赫伯特这时一直凝视着炉火,同时思考着。他也说温米克的建议对他有启发,他也想到了一个主意,不妨研究一下,也许是有价值的。“汉德尔,我们两个人都是优秀的划船手,一待时机成熟,我们自己就可以把他从这条河送出去。我们不需要雇船来完成这件事,也不需要雇船夫,至少这样做可以省去被人怀疑的麻烦,任何情况我们都需要防范到。至于是不是划船季节倒不用介意,你不妨去买一条船来,停在寺区的小码头旁,可以不时地沿河划来划去,你看这个办法好不好?一旦你养成了划船习惯,谁还会注意你呢?你划了二十次或者五十次,等你划到第二十一次或第五十一次的时候,人家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计划,普鲁威斯也因此快乐得手舞足蹈。我们大家一致认为,这个计划应立刻开始施行。每逢我们划经桥下,划过磨坊河滨时,普鲁威斯千万不能和我们打招呼。我们又进一步达成一致,每次他看到我们的船经过时,如果平安无事,一切都好,他就把房子东边的百叶窗放下来。
  我们的会议到此结束,每一件事都安排就绪,我便起身告辞了。我告诉赫伯特,我们两人最好不要同时回家,我先走半小时,他晚走半小时。我对普鲁威斯说:“我并不想把你一人留在这里,但我想你在这里一定比靠近我更为安全。再见!”
  “亲爱的孩子,”他伸出两手抓住我的双手紧握着,说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我不喜欢用再见这个词,还是说一声晚安吧!”
  “晚安!赫伯特会来回于我们之间传达消息的,等待时机一成熟,我一定会准备好的,你放心好了。晚安,晚安!”
  我们认为他最好留在房里,不必出外相送。我们走时他站在房外的楼梯口,高举着一支蜡烛照着我们走下楼梯。下楼时我又回眸望了他一眼,想到第一次他回来的情景,而现在我们的位置恰巧颠倒了一下。我真没有想到我此时和他相别,心头也会出现如此沉重和焦虑的情感。
  在我们又一次经过巴莱老头的房门时,他还是咆哮着,诅咒着,看来他的乱叫还没有停止的征兆,也没有打算停下来。我们走到楼梯脚下,我问赫伯特他是否仍让他用普鲁威斯这个名字。他答道,当然不用,他住在这里用的是坎坡先生的名字。他还向我解释,这里的人只知道住在此地的坎坡先生是由他赫伯特抚养的,他赫伯特对此人有着强烈的个人责任,对他十分关心,让他过清静安稳的生活。我们走进客厅时,蕴普尔夫人和克拉娜正坐在那里干活儿。我是缄默守信,和她们没有提到我和坎坡先生之间的亲密关系。
  我向这位可爱又温柔的黑眼睛姑娘告别,又向另一位长久以来以她诚恳的情意促成这一对小情侣的慈母般的妇女告别,这时候我感到仿佛老青铜制索走道也变了样,和我原来的印象大不相同了。这里的巴莱老头确是够老的了,而且他总是那样吼叫、骂人、诅咒,可是这样的环境中却充满了青春、真诚和希望的活力,也就使得四湾显得富有生命力了。我一路上又联想起埃斯苔娜,想到我和她分别时的情况,悲伤的情感充塞于心头,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
  寺区像往常一样万籁俱寂,十分平静。原来普鲁威斯所住的几间房间的窗户现在显得那么黑暗,那么寂静。这时的花园里已没有闲逛的人了。在喷泉那里我来回走了两三次,然后才步下台阶,当时除了我孤独一人外,全无其他人影。我正灰心失望、身心疲倦,准备上床就寝时,赫伯特走到了我的床边,他也告诉我四下无人。然后,他开了一扇窗户,举目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银色的月光。赫伯特告诉我,外面路上静悄悄空无一人,和大教堂旁的路上一样,此时都是静悄悄空无一人。
  第二天,我便出去买一条船。这件事很快便办成了,我把船划到寺区的石埠码头前,从我家走到这里只需一两分钟的时间。以后我便开始划船练习,并不断地实践;有时我一人独划,有时和赫伯特一起。我时常在严寒雨雪的日子里出去划船,划了几次之后,人们也就不再注意我了。起先,我只在布莱克弗拉埃桥的上游划,后来在潮水变化的时候,我把船一直划到伦敦桥。当时的伦敦桥还是旧桥,桥下水流湍急,忽起忽落,十分危险,大家都不敢在桥下行驶。好在我看到过别人的船是如何“猛穿”老桥的,我也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也敢于在桥下蒲耳区范围内的船只间穿行,一直划到埃利斯。第一次划过磨坊河滨时,赫伯特和我二人是用双桨划过去的;在划过去又划回来时,我们都看到普鲁威斯所住房屋的东边百叶窗都放了下来。赫伯特每个星期去那儿不会少于三次,每次回来带给我的消息都没有半点儿动静。不过我心里仍然是惊慌不安,因为我总有一个观念,认为我一直处在被人监视之中。我一旦有了这种看法,这种看法就像幽灵一样揪住我不放。我看到一个人就怀疑这个人在监视我,这样的人简直不可胜数。
  总而言之,我一直充满了恐惧,担心在哪里隐藏着一个粗鲁的人。赫伯特有时告诉我,天黑之后,他站在我们住处的一个窗口,观望着潮水的退流,潮水回退而去,带着所有的东西都向克拉娜流去,令他内心感到无比的欢欣。而我的思想正相反,心中怀着无限的忧思,觉得河水是向马格韦契流去,只要河上出现任何一个黑点,就认为是追捕船,那么迅速地、悄悄地、肯定地会把他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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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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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星期又悄然而过,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们都在等待着温米克的来到,然而他音信全无。如果我和他之间的交往只限于小不列颠街的律师事务所,而没有足登过他的城堡,形成熟悉的私人来往,也许我早就对他生疑了。可我深深了解他的为人,所以对他半点儿也没有怀疑过。
  我的凡俗事务也开始抹上了一层阴影,债主一个接一个追逼着我还债。我这才开始了解缺钱的难处(我所说的缺钱是指我的皮夹子里缺少现钱),不得不拿出一些易于出手并舍得割爱的珠宝,把它们变换成现金,以救燃眉之急。不过,我业已下定决心,处在目前行踪未定、计划未成的情况下,我绝对不再用我恩主的钱,否则就是没有良心的欺诈行为了。所以,我请赫伯特把那个尚未打开的钱包送还给普鲁威斯,让他自己保管,这才感到有一点儿满意。当然,我很难说这究竟是真的满意还是假的满意。不管怎样,自从他本人露面以来,我没有利用他的慷慨而获得任何利益。
  随着时间的推移,埃斯苔娜已经结婚的念头紧紧压在我的心头。虽然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但我还是担心得到证实。我不看报,以免从中得到消息;我还请求赫伯特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她,因为我和埃斯苔娜的最后一次会晤,已经向他全盘吐露。我的希望就好像一件长袍,已经被撕得一片一片,而且除了最后一片以外均已随风飘去,我为什么要把这一片藏于心间呢?我自问也不得其解。噢,各位读者啊,你们又为什么在上一年、上个月、上个星期,做出了诸如此类的前后矛盾之事呢?
  我过的是多么不幸的生活,内心的焦虑烦忧好比是连绵的山峦,其中主宰我的忧虑好比是一座最高的山峰,无时无刻都矗立在我的眼前。不过,当前还没有出现新的担忧。有时我会突然从心头涌起一阵恐惧,唯恐普鲁威斯被人发现,吓得会从床上惊起;有时我深夜静静地坐着,等候赫伯特的归来,却总是心惊胆寒,唯恐他的脚步声比平时急促,带来坏消息,虽有所有这一切的忧虑烦乱,以及诸如此类的苦恼,日子倒正常地过去了。可是这种日子却使我毫无活动的余地,无尽的不安。不断的疑心,我只有水上荡舟,荡来荡去,等啊等啊,反复荡舟,反复等待。
  有时,由于潮水情况变化,我已经划着小舟驶到了河的下游,而老伦敦桥桥墩四周木桩处的潮水突然形成连天漩涡,使我无法通过返回,只有把船系在海关附近的小码头上,以后再把它划回寺区的石埠码头。对于这种做法我并不讨厌,因为这对我很有好处,住在河滨的人们无论对我或我的船都会习以为常的。就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使我两次和熟人相遇,这里不得不述说一下。
  一次是二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正是黄昏时分,我于那个码头登岸。我在落潮时顺流把船划到格林威治,再在涨潮的时候把船划回来。那天起初天气晴朗,而在太阳落山时却迷雾四起,我不得不小心摸着水路,在水上船舶之间行驶。来去途中我都看到普鲁威斯窗口的信号,知道一切平安无事。
  这是一个阴冷的傍晚,我感到冷得发抖,想立刻吃晚饭,让自己舒服一下;我又想要是回到寺区的家中,在那里闷闷不乐、孤孤单单地待上几小时,倒不如吃过饭后到戏院去看场戏。听说沃甫赛先生演得很成功,这颇令人怀疑。他演出的那家戏院就在河滨一带(当然现在已不存在了),于是我决定到那个戏院去。我知道在复兴戏剧方面,沃甫赛先生并没有做出成绩,相反,戏剧走下坡路他却要负一定的责任。从剧院的招贴画上可以看到他扮演一位忠实的黑人,他旁边是一位高贵出身的小女孩,还有一只猴子,真是不吉利的兆头。赫伯特还在招贴画上看到过他扮演一个善于掠夺的鞑靼人,简直滑稽可笑,面孔像一块红砖,头戴一顶形状荒谬的帽子,四边都挂了小铃。
  我吃晚饭的那家小酒店就是我和赫伯特称之为地图室的酒店,因为桌布上每隔半码就有一个酒壶边留下的印子,就像世界地图一样,再说,每一把餐刀上也都留着航海图式的肉汁印。直到今天,在伦敦市长大人的统辖之下,几乎所有的酒馆都是地图室了。我对着面包屑一面打着瞌睡一面望着煤气灯,在热气腾腾的酒菜中烘着自己,以此打发时间。最后我才站起来,向戏院走去。
  在戏里我发现一位有道德的皇家水手长。这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物,尽管我认为他身上穿的那条裤子,有些地方绷得太紧,而另外一些地方又显得过分肥大;虽然他慷慨大方,又侠义勇为,可是却把所有的小人物打得连帽子都压在了眼睛上;虽然他颇为爱国,但却不能容忍别人谈起交税纳捐之事。他口袋里装了一包钱,就好像用布包着的一块糕点。他就用这笔财产,和一位用床上用品打扮起来的年轻女孩结了婚,并因此而欢天喜地。朴茨茅斯的全体民众(据最后一次统计,共有九人一起来到海边,他们一面各自搓手,一面相互握手,一起唱着:“把大家的酒斟满!把大家的酒斟满!”里面有一个脸皮子黑黝黝的笨蛋,就是不把酒斟满,别人指定他干的事他也不做;水手长说这个家伙的心和他的脸皮子一样黑;这一来这个笨蛋又发动了另外两个笨蛋,一道把整个集体弄得不得安宁。原来这帮子水手也颇有些政治影响,他们干得很有成效,几乎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才得以把这不安的局面拨乱反正。这其中还亏了一位老实巴交的小商人,此人头上戴了一顶白帽子,下面裹着黑绑腿,脸上还生了一只红鼻子。他钻在一座大钟里,随身带了一只烤架,偷听外面的谈话,然后从大钟里走出来,向大伙儿吐露所听真情,要是他无法用偷听来的真情驳倒谁,他就干脆用烤架从背后把这人打翻。这时沃甫赛先生出场了,在这之前从没有提到过他。他出场时身上佩戴着一颗星和嘉德勋章,作为海军大臣委派来的全权代表,他手握生杀大权,当场宣布,这些笨蛋水手统统该被关进监牢,至于水手长,则被授予一面英国国旗作为嘉奖,因为他对国家尽职尽忠。这位水手长生平第一次失去男子气概,恭恭敬敬地抓起国旗擦拭眼中流下的泪水,转眼又兴高采烈,称呼沃甫赛先生“阁下”,还恳求他赏脸让自己拉着他的手。沃甫赛先生谦恭地伸出他的手,态度显得特别庄重严肃,却即刻被水手长推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其余的人便跳起活泼的水手舞来。沃甫赛就站在这个角落里,带着不满的神情扫了一下在场的观众,就这时候,他发现了我。
  第二个节目是最新的大型滑稽圣诞童话剧,在这节目的第一个场景中,我就难过地见到了沃甫赛先生,腿上穿着红绒长筒袜,一副夸张的面容,闪着磷光,头发是一把红窗帘上的稳子;他这时正在矿井中声响如雷地干活,一看到身高马大的主人回来吃饭,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便表现出胆小心虚。好的是没有多久他的角色变成了地位比较高贵的人。剧中有一位年轻的爱情天才,赢得了一位农场主千金的芳心,可是这位无知无识的农场主蛮横无礼,反对他女儿的这门亲事,套上面粉袋,从二楼窗口跳下,故意压在他女儿的情人身上,此情人不得不去找个巫师来帮忙,而这位巫师是个有才有学、知道很多格言的人。这位巫师来自地球的另一面,经历了一段艰巨的旅行,跌跌撞撞地走上台来。这位巫师不是别人,正是沃甫赛先生,头上戴了一顶高帽子,臂膀下夹了一本巫术大全。这位巫师来到人世的任务主要是让别人对他诉说,对他歌唱,对他冲撞,对他跳舞,对着他挥舞五颜六色的火焰,而他有的是时间对付。他一心一意地用眼睛朝我坐的地方瞧,好像惊呆了一样,而我也非常惊奇地注意着他。
  沃甫赛先生越来越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其中蕴藏着深刻的含义,在他的头脑中仿佛转动着许许多多的事情,却糊里糊涂,这把我也弄得百思不得其解。我坐在那里思索着,甚至在他登上一块大表盒子腾云而去时,仍然果坐那里,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是一个小时之后,我走出了剧院,心中还在考虑着这个问题。这时,突然我看到他正站在剧院门口等我。
  “你好吗?”我说道,连忙和他握握手,然后一同转弯走上大街,“我看到你站在台上看我。”
  “皮普先生,我看到你了!”他答道,“是啊,我当然看到你了。不过,还有一位不知是谁?”
  “还有哪一位?”
  “这可是件奇怪的事情了,”沃甫赛先生带着非常失望的神情,又说道,“我敢发誓,我明明看到了他。”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恳求沃甫赛先生说明这话的用意。
  “如果你不在场我会不会一眼就注意到他,”沃甫赛先生还是那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说道,“那我就很难说了,不过,我想我还是会注意到那个人的。”
  我不自主地看了一下四周,因为我每次回家时看看四周动静已成了习惯,何况他这几句神秘的话不禁使我打了个寒噤。
  “噢!他不在这里了,”沃甫赛先生说道,“在我下台前他就走出去了,我看到他走的。”
  他的这番话使我有理由怀疑起来,甚至对这个可怜的演员我也怀疑了,这莫不是设计的圈套,让我一头钻进去不打自招。于是,我望了他一眼,继续和他一起走着,并没有再讲什么。
  “我的想法太可笑了,皮普先生,我还以为他是和你一道的,后来我才发现你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旁边,他就坐在你的后面,样子就像一个鬼魂似的。”
  刚才的寒噤又开始在我心中复活,不过我决定什么也不讲。从他的这些话看,他完全有可能是受人指使来诱我人瓮的,想把我和普鲁威斯联系起来。当然,我完全可以肯定,普鲁威斯决没有到这戏院里来过。
  “皮普先生,我敢打赌你听了我的话一定很吃惊,我看得出来,不过,事情也太奇怪了!我要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当然,如果是你告诉我,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的。”
  “真的吗?”我说道。
  “没错,完全是真的。皮普先生,你不会忘记过去有一次过圣诞节的日子吧。那时你还是一个孩子,我们在葛奇里家中吃饭,有一队官兵找来说有一副手铐要修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
  “还有,你记不记得追捕两个逃犯的事?我们也加入了当时官兵的行列,葛奇里背着你,而我在前面领路,你们在后面拼命地跟着以免掉队?”
  “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比他更清楚,因为他最后一句话是胡诌的。
  “我们正赶上看到那两个逃犯在水沟里,当时他们两个人正打成一团,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人打得够呛,脸上到处是伤,记得吗?”
  “这事就好比发生在眼前一样。”
  “你可记得那些官兵点着火把,把这两个逃犯国在当中,我们跟过去要看个究竟,只见在那黑压压的沼泽地上,火把正照在他们的面孔上?我特别要提到的是这一点,当时在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夜,你可记得他们的火把正照在两个逃犯的脸上?”
  “记得,’戏说道,“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皮普先生,这两个逃犯中有一个今天晚上就坐在你后面2我看到他就在你的后面坐着。”
  我嘱咐自己要“冷静对付”,于是便问他:“你看到的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就是被打得满脸是伤的那个,”他立刻答道,“我敢发誓,我看到的就是他!我越想,就越肯定是他。”
  “这可太奇怪了!”我说道,极力装出和我毫无关系的神态,又说了一句,“确实太奇怪了!”
  通过这一次谈话,我心中不安所增加的程度怎么说也不为夸大。一想到这个康佩生竟然“像一个鬼魂”似的就在我的身后,我的这种特殊的恐惧就更加难言了。因为自从我的恩主躲藏起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康佩生;如果说有那么一刻不曾考虑到他,那恰巧就是他距离我最近的时候。我是非常小心谨慎的,竟然这一次却毫不留意,失去警惕,就好像为了避开他我关上了一百道门,隔断他的一切来路,结果猛一回头,他却就在近处。无可怀疑,因为我去到戏院,所以他也跟到了戏院。从表面上看来,我们四周危险的阴影还很小,可事实上危险永远在我的身边,而且随时会被触发。
  我向沃甫赛先生提了几个问题,问他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他没有办法回答,说是先看到了我,然后就看到了这个人坐在我的后面。他先没有看到他,看到他后又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他;起先他有些糊涂,以为那人是和我一起来的,说不定还是我们村子里的同乡呢。我又问他,那人的穿着如何,他说衣服是挺讲究的,不过并不引人注意;他认为那人穿的是黑色衣服。我问他那个人脸上有没有破相?他说没有。我也认为那人没有破相,因为我觉得虽然我在沉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些坐在我背后的人,但如果他们当中有一张脸是破了相的话,我是会注意到的。
  沃甫赛先生告诉了我所有他能回忆起来的情况,以及所有能被榨出来的情况,所以我招待他吃了些夜宵,以消除他一晚以来演出的疲倦,然后便告别了。我回到寺区时大约在十二点至一点之间,寺区所有的门都关了。我走进栅门,回到家,一直没发现四周有人。
  赫伯特早已回来,我们坐在炉边,进行了一次非常严肃认真的讨论。但是讨论并无多大成果,办法只有把我今晚所发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温米克,并提醒他我们正在等待他的指点。我想,我到城堡去的次数也不能太多,否则说不定会连累到他,所以我便写信告诉了他。我在睡觉之前写好信,并连夜赶出去投进邮筒,一来一回都没有发现周围有人。赫伯特和我都同意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小心谨慎。我们已经够小心谨慎了,不过,只要可能,我们还要比以前更加警惕。从我来说,干脆不再到四湾一带去,即使划船经过时,也只是像看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对着磨坊河滨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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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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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一章中我提到曾两次遇到熟人,这第二次大约是在遇到沃甫赛先生一个星期后的事。我还是在伦敦桥下的码头下船,也还是在下午,但比第一次要早一个小时。当时我还没有决定到哪儿去吃饭,于是便逛到了齐普塞德,沿着街东看西看。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我却是一个无处着落的人。正巧,这时有一只大手落在我的肩头,是从后面追上来的,一看就知是贾格斯先生的手。他然后挽住我的手臂,“皮普,我们又走到同一条道上来了,我们一起走吧。你正准备上哪儿去?”
  “我看是到寺区去吧。”我说道。
  “你不晓得你到哪去?”贾格斯先生问道。
  “是啊,”我答道,很高兴这一次在他洁难我时,我却占了上风,“我是不晓得,因为我还没有作出决定呢。”
  “你是不是去吃饭?”贾格斯先生问道,“我想你不会不承认这个事实吧?”
  “不会不承认的,”我答道,“我是想去吃饭。”
  “没有约什么人吧?”
  “这一点我也承认,我没有约别人。”
  “那么,”贾格斯先生说道,“你就和我一起去吃饭吧。”
  我正准备推却,请他原谅,他又说道:“温米克也要来一起吃饭的。”所以我立刻掉转话头说愿意接受,虽然已经出口了前半句话的几个字,不过无妨,这对推却和接受都是一样的。我们沿着齐普塞德一直向前,然后斜转人小不列颠街。这时店铺橱窗里都射出了明亮而又耀眼的灯光,傍晚的街上人流拥挤,连在街上点灯的人都找不到一处可以放梯子的地方,只有上蹦下跳,奔进跑出,于是在雾气氵蒙氵蒙之中出现了许多许多红眼睛,比上次我在黑蒙斯旅社的那盏灯草芯蜡烛灯高高映照在阴森森的墙上的上百只眼睛还要多。
  在小不列颠街上的律师事务所里,因为正要下班,所以大家都在准备着,有的在写信,有的在洗手,有的在熄灯,还有的在锁保险柜。我懒懒地站在贾格斯先生办公室的火炉边,那忽明忽暗的火焰照着架子上的两只头像,仿佛这两个家伙正同我玩躲猫猫这可恶的游戏。贾格斯先生正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事务所里的一对又粗糙又肥大的蜡烛发出幽暗的光,蜡烛上还包着肮脏不堪的裹尸布一样的纸,真好像是对他的那一群已上了绞刑架的客户的纪念。
  我们三人乘上出租马车向着吉拉德街驶去,不一会儿便抵达目的地,刚坐好饭菜便送上来了。在这种场合,我非常清楚我不能和温米克作伍尔华斯的情感交流,连一个眼色也不能丢,但是我希望温米克能不时看上我一眼,表示出一点友谊。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无法办到。每逢他从桌子上抬起眼睛时,总是向贾格斯先生那里望去,对我则表现出冷淡,表现出疏远,仿佛温米克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今天来的不是温米克本人,而是他的孪生兄弟。
  我们刚开始用餐,贾格斯先生便问道:“温米克,你是不是已经把郝维仙小姐的那封信寄给皮普先生了?”
  “还没有,先生,”温米克答道,“我正打算把它寄出时,你和皮普先生来到了事务所。信在这里。”他把信递给了他的上司,而没有交给我。
  “皮普,”贾格斯先生把信递给我,说道,“这是郝维仙小姐写的一封短信,因为她弄不清你的确切住址,所以寄给我转交。她告诉我她想见见你,说你曾经向她提过一件小事。你准备去她那里一次吗?”
  “我要去的。”我说道,把眼睛转向这封短信,匆忙地看了一下,上面写的确是贾格斯先生所说的意思。
  “你准备什么时候到她那里去呢?”
  “我这个阶段和别人有约,”我看了温米克一眼,说道,他这时正在把一块鱼肉送进他那邮筒式的大嘴,“所以去的时间尚不能确定。我想,很快就会去的。”
  “如果皮普先生打算很快就去,”温米克对贾格斯先生说道,“你看,他就没有必要写回信了。”
  一接到这个信息我就知道我该越快去越好,不能耽搁,于是便说我明天就去。温米克喝了一杯酒,面色中反映出他的满意,在满意中又带着严酷,他用这个眼神望着贾格斯先生,却没有望着我。
  “皮普!我们的那个叫蜘蛛的朋友,”贾格斯先生对我说道,“出了手好牌,这一局他赢了。”
  对于他说的我只有同意。
  “嘿!这倒是个有前途的家伙,他自有办法,不过不见得永远都行。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强中自有强中手,谁最有本领还未见分晓。万一他一变而动手打她——”
  我这时从外到内都气得直冒火,打断了他的话头,“贾格斯先生,你当然不是真的认为他会卑鄙下流到这个程度吧?”
  “皮普,我没那么说,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如果他真的一反常性而动手打她,当然在力气方面是他大,如果讲到运用心计,他明显地不行。像他这种人在如此情况下遇到的如此之事,其结果会是什么呢?自然,两种结果的机会相等,都有可能。”
  “我可以问两种机会均等的结果是什么吗?”
  “像我们的朋友蜘蛛这样的人,”贾格斯先生答道,“要么是拳打脚踢,要么是满脸陪笑畏缩奉承。他也许畏缩奉承时会发牢骚鸣不平,也许就是畏缩奉承而不发牢骚。总之,他要么拳打脚踢,要么奉承陪笑。究竟怎么样,你可以听听温米克的高见。”
  “要么拳打脚踢,要么奉承陪笑。”温米克重复着说,根本就没有看我。
  “来,我们为本特莱·德鲁莫尔夫人干杯,”贾格斯先生从他的回转式食品架上取下一瓶精制酒,给我们每人斟了一满杯,也给他自己斟满一杯,说道,“但愿究竟是谁胜的问题处理得使夫人满意!要使夫人和先生都满意,绝对不可能。茉莉,茉莉,茉莉,茉莉,你今天怎么这样慢啊!”
  在他呼唤她时,她正在他的旁边,为餐桌上一道菜。菜上好后她缩回双手,向后退了一两步,有些紧张地嘟哝了几个词表示歉意。她说话时手指做了个动作,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怎么啦?”贾格斯先生问道。
  “没有什么,”我答道,“只不过谈论起这件事使我有点儿痛苦。”
  她这手指的动作好像是在编织什么东西。她站在那里望着她的主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或者走后是不是又会被叫回来,主人有更多的话要对自己讲。可不是,这一双眼睛,还有这一双手,不是最近我曾见过的吗!在我的记忆中是多么清楚!
  他叫她下去,她便悄然地从房中退出。但是她好像仍然站在我眼前,那么逼真,一点不假。我看着她的双手,我看着她的双眼,我看着她那飘起的秀发;我把它们和另外一双手比较,和另外一双眼睛比较,和另外的一头飘起的秀发比较,心想,如果那个人嫁了一个野性未改的丈夫,经历二十年的艰辛生活,会不会也成为这个样子呢。我又望了一下这位管家婆的一双手、一对眼睛,心头涌起一阵无可名状的感觉,想起了我最近一次在那座荒芜了的花园、在废弃了的制酒作坊散步时(当然不是孤独的散步)心头所涌起的情感。我又想起,有一次从马车的窗户里伸出一只手向我挥舞,探出一张面孔望着我时,我当时心头也涌起过同样的情感。我又想起,我曾经乘坐马车(当然不是孤独地乘坐),在经过一条黑暗的街道时,突然遇上了耀眼的灯光,在我脑子里这同样的感觉又一闪而过,就像闪过的雷电一般。我想起我在戏院中时,由于一时的联想却忽略了康佩生的在场;以往我不善于联想,而现在却对联想有了牢固的习惯,埃斯苔娜的名字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便联想到那手指编织时的动作,那双专心一致的眼睛。我感到我捕捉到了一个绝对可靠的情况,这个管家婆就是埃斯苔娜的母亲。
  贾格斯先生曾经见到过我和埃斯苔娜在一起的情形,他不见得看不出我这未加掩饰的纷乱情感。当我说到这件事使我十分痛苦时,他拍了一下我的背,又给我们斟了一次酒,然后便自顾吃起他的晚饭了。
  后来这位管家婆只又来过两次,而且在房里逗留的时间很短,再加上贾格斯先生对她又总是那么声色俱厉。但不管怎样,她的那双手就是埃斯苔娜的手,她的那双眼睛就是埃斯苔娜的眼睛。我的判断是肯定的,即使她再来一百次,我对此确信的程度也不会再增加,更不会减少。
  这是一个很沉闷的夜晚,温米克一见酒杯斟满酒,就拿起酒杯像例行公事一样一饮而尽,这就和一发薪水他就把钱往口袋里一塞一样。他坐在那里,两个眼睛不断地望着东家,永远是一副准备被盘问的架势。至于他的酒量嘛,他的那张邮筒般的嘴和邮局的邮筒口也一样,只要向下投信,是来者不拒的。在我看来,今天在这里的肯定是温米克的双胞胎兄弟,尽管从外表上看,他和伍尔华斯的温米克长得一模一样。
  我和温米克早早地告了辞,两人一起离开。我们在贾格斯先生的鞋堆里摸索着帽子时,我就预感到真正的温米克就要来了。我们顺着吉拉德街朝着伍尔华斯的方向走去,只不过才走了几码远,我就发现我已经用手臂挽着真正的温米克的胳膊了,而那个假的双胞胎兄弟已消失在夜晚的空气中。
  温米克说道:“唔!一切都结束了!他可是个奇怪的人,他这个样子的人天下无双。我只要同他一起吃饭,就不得不把我的嘴巴拧紧;不过呢,事实上只有放松我才感到舒服。”
  我感到他这话说得真是一针见血,我便把我的看法告诉他。
  “这话除了你之外是不能和别人说的,”他答道,“我知道你我之间所说的话不会再让别人晓得。”
  我问他是不是见到过郝维仙小姐的养女,也就是本特莱·德鲁莫尔夫人。他说没有见到过。为了话说得不那么突然,我先和他谈到老人家,又谈到司琪芬小姐。他一听我谈到司琪芬小姐,脸上便表现出一些狡猾的神色,并且停在街头擤起他的鼻子,那个摇头晃脑的样子和拿着手帕在空中挥舞的动作,就透出了他心里的高兴。
  “温米克,”我说道,“你记不记得在我第一次去贾格斯先生家之前,你告诉我要注意他家的管家婆?”
  “我说过吗?”他说道,“哦,我想起来是有这件事。真糟糕,”他脸色阴沉地补充道,“我想我是说过。我觉得我的嘴巴还没有完全拧松呢。”
  “你把她叫做一头被驯服的野兽,有这回事吗?”
  “那么你把她叫做什么呢?”
  “和你叫的一样。温米克,贾格斯先生是怎样驯服她的呢?”
  “那是他的秘密了。她待在他那里已经有许多年了。”
  “我很想知道她的身世,希望你告诉我。我对她的身世特别感兴趣。你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谈的话不会再让别人晓得的。”
  “好吧!”温米克答道,“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世,也就是说我不了解她的全部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当然,我们谈的都是以私人的身份和个人的关系为出发点的。”
  “那是自然的。”
  “约摸二十年前,这位妇女曾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受审,犯的是谋杀罪,后来又无罪释放了。那时她可是个生得绝美的女人,还相当年轻。我看她身上有吉卜赛的血统,只要她一发脾气,就了不得了,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可是她无罪释放了。”
  “贾格斯先生为她辩护,”温米克继续说着,脸上显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他使出惊人的辩护能力为此案出力。这本来是一件无可挽回的案子,贾格斯先生当时在各方面还比较嫩,可是这个案件他处理得人人惊服,事实上,可以说是这件案子造就了他的名声。他办这个案子时,天天往警察局跑,一连去了许多天,他的目的就是为她开脱每一个罪名。到了开庭的时候,因为他是个小律师,没有资格到庭辩护,便做辩护律师的下手,一件一件事为他想办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被谋杀的也是一名妇女,不过这一个妇女比她要大十岁,比她长得高大,比她长得强壮。这是一件由争风吃醋而引起的案子。这两个女人都过着浪荡的生活,住在吉拉德街的这位茉莉年纪轻轻就嫁了人,用我们今天的话说,是和一个浪荡男人做了露水夫妻,她又有着强烈的妒忌心理,所以事情发生了。那个被杀害的妇女从岁数上看,说实在的,倒是更配得上那个浪荡男人,她的尸体是在洪斯鲁荒地的一个牛棚里发现的,显然,死前曾经有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死者全身到处被抓破,东一块伤西一块肿,最后是被卡住喉管窒息而死的。从当时的证据上看,除了茉莉外,是没有理由怀疑别人的。贾格斯先生为此案辩护的主要出发点就是,茉莉不可能掐死那个女人。不过你很清楚,”温米克碰了一下我的袖子,说道,“贾格斯先生现在不时也会说她两只手的力气很大,但那个时候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我曾告诉过温米克,有一次我们在贾格斯先生家吃晚餐,他把她的手腕按在桌子上给我们看过。
  “于是,先生!”温米克又继续说下去,“正巧,可不是,你看不是正巧吗?就从她被逮捕的那一天开始,茉莉便在她的衣服上大用其功,不仅花样翻新,而且看上去比本来的样子苗条多了;特别是她的衣服袖管剪裁得那么精巧,看上去她的两条臂膀纤细得弱不禁风一样,直到今天人们都还记着这点呢。她身上有一两处伤痕,但这点伤痕对于一个浪荡女人来说又算得什么;不过她的手背上被什么弄破了,所以问题是手背上的伤口是否是被指甲划破的呢?而贾格斯先生告诉大家,她的手是在经过一大片丛密的荆棘地时被荆棘刺破的,荆棘长得不算太高,所以没有刺伤她的脸,但也不算太矮,所以她的手无法避免受到伤害,后来在她的皮肤上又确实发现了荆棘的小刺,这就是证据。后来他们又到荆棘地作现场调查,发现那片荆棘地的确被人踏得乱七八糟,还在几处地方发现从她衣服上扯下的小碎片,和刺破她的肉留下的血迹。但是,他最大胆的论点却是下面这件事。当时法庭提出要证明她妒忌成性的心理,她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嫌疑。那就是在谋杀案发生的同时,她为了向那个浪荡男人报复,就亲手杀害了她和他所生的一个孩子,当时也才只有三岁。贾格斯先生是用下面的话为她辩护的:‘我们判定她的这些伤痕不是被指甲抓破的,而是被荆棘划破的,我们也到荆棘地作了调查,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你们偏说这是被指甲抓伤的,还提出了新的假设,咬定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那么你们一定得承认由这个假设导出的一切推论。那就是说,她亲手杀害她的孩子时,因为孩子紧紧抓住她,从而抓伤了她的双手。然后又怎么样呢?你们不是在审判她的谋杀亲子罪,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审一下呢?至于这个案件,你们如此抓住这些伤痕不放,我们可以认为,你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一些解释,以证明这些伤痕不是你们捏造出来的,不是这样吗?’简单地说吧,老弟,”温米克继续说道,“贾格斯先生的言辞说得陪审团哑口无言,只有屈服认输。”
  “那以后她就在他家中当佣人了吗?”
  “是这样,不过不仅仅如此,”温米克说道,“事实上她刚一无罪释放,就到了他家中,而且就像现在一样的驯服了。她该尽的职责倒是一件一件地后来学会的,但她从一开始就被驯服了。”
  “她的那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呢?”
  “据说是一个女孩。”
  “今晚你没有更多的东西要告诉我吗?”
  “没有了。我接到你的信,读完后便毁掉了。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我们交换了一个亲切的晚安后,我便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旧的忧思尚未消去,新的愁虑又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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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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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郝维仙小姐的信揣在口袋里,必要时拿它作个凭证,因为我是如此迅速地赶到了沙提斯宅邸,万一她那刚愎自用的脾气一发,看到我如此会感到奇怪,那这封信就可用来解释了。于是第二天,我就搭上了马车。不过,这次我是在半途下车,在那儿吃过了早餐,就开始步行而去。因为我想寻找安静、不受干扰的小巷小街进入镇上,离开小镇时也是这样。
  我沿着大街后面的几条安静得发出回声的小巷行走时,一天中最佳的时光已悄然逝去。这一荒废的角落曾经是僧人们的用斋堂和花园,旁边几道坚固的断墙处,现在只有几间简单粗陋的小棚和马厩,然而这里依然那么静,静得和墓地里躺着的僧人们一样,悄然无声。我匆忙地前行,唯恐引起人们注意。那大教堂传出的钟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更感凄凉,距我更为遥远。那古老的风琴声飘荡在空中,在我听起来竟是送葬的哀鸣曲一般。鸦群盘旋在灰塔之尖的周围,来回于修道院废弃花园中的几棵又高又秃的树顶,似乎在向我报告,这地方已经变化,埃斯苔娜已经离去,再也不会回来。
  一位年长的妇女来给我开门。我曾经见过她,她就住在后院对面的一间屋里,是这里的一位女仆。一根蜡烛仍旧像过去一样燃点在漆黑一片的过道里,我还是像以往一样,拿起蜡烛,孤孤单单地一人爬上楼梯。郝维仙小姐不在她自己的房里,而在楼梯平台对着的大房间中。我敲敲门,没有回答,从门缝中向里张望,看到她坐在壁炉前的一张破椅子上,对着一炉灰烬中的火,不知在思考着什么,显出出神的样子。
  像往常一样我走了进去,紧靠壁炉架站着,只要她一抬起眼皮就可以看见我站在这里。她的神态非常孤独寂寞,这使我十分感动,对她同情万分,虽然她曾经那么固执地深深伤害了我的心,即使她把我伤害得更深十分,我也仍然会同情她。哦,时光多么迅速,也把我变成了这座房子中一件残缺破败的东西了。这时她的眼睛转向了我。她睁大眼睛,用低低的声音说道:“真的是你来了吗?”
  “是我皮普。昨天贾格斯先生把你的信转交给我,我抓紧时间赶到了这里。”
  “谢谢你,谢谢你。”
  我拖了另外一张破烂的椅子靠近壁炉,并且坐了下来。我发现在她的面孔上有一种新的表情,仿佛是有些怕我似的。
  她说道:“你上次在我这里时提到的那件事,我想和你研究一下,同时可以向你表明,我绝不是个心如铁石的人。不过,你也许还是不会相信在我深深的内心尚留一些人味吧。”
  我说了几句让她放心的话。她伸出她那颤抖的右手,看上去似乎想用手碰到我;不过,在我还没有弄清楚她这个动作的意思,或者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领受她的感情时,她的手又缩了回去。
  “上次你说要为你的朋友求个人情,说你会告诉我该怎么样为他做些有益的好事。你是要我给他帮点忙,不是吗?”
  “我非常希望你能给他帮点忙。”
  “帮点什么忙呢?”
  于是我便向她说明我是如何在暗中帮他忙的,让他人股,和别人合作。我还没有讲得很多,我就觉察到她的神情漫不经心,似乎并不在思考我所说的话,而在想着我这个人。我停住话头,过了不少时间她才好像醒悟过来,感到我停了下来。
  “你停住不讲了,”她的神态和刚才一样,有些害怕我似的,说道,“因为你非常恨我,不想和我说,是不是?”
  “不,不是的,”我答道,“郝维仙小姐,你不要这样想,我停下说话,是因为我想你也许不想听我的话。”
  “也许我没有注意听,”她用一只手托住头,答道,“重新讲一遍,让我望着别的什么地方听你讲。等一会儿!好了,现在你开始对我说吧。”
  她的另一只手按住拐杖,她的神态和往常一样,是一副习惯性的毅然决然的样子,一方面望着火炉,一方面强打起精神在听我讲。我继续讲下去,说我本来想用自己的资金帮他把这件事办成,不过现在我不能如愿以偿了。至于这其中的原因,我提醒她,我是不能告诉她的,因为这涉及到另外一个人的非常重大的秘密。
  “是这么回事!”她动了一下头,表示同意,但是并没有望着我。“你要把这件事办成究竟需要多少钱?”
  我真不敢说出这个数字,因为听起来这数字是一大笔钱。“九百镑。”
  “要是我拿出这笔钱使你达到目的,你能够像保守你自己的秘密一样而保守我的秘密吗?”
  “完全能够。”
  “那么你的心放下了吗?”
  “基本上放下了。”
  “你还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她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仍然没有抬眼望我,但是她说话的调子却表现出一种难以见到的同情。此时此刻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她这时用左臂留住了拐杖的头,把前额轻柔地搁在了上面。
  “郝维仙小姐,我无法愉快;但我不得安宁、不愉快还有你所不知的原因。这也是我向你提到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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