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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_12 狄更斯(英)
  听了他的话我忽然想到,他不至于再违背自己所说的话,危及自己的自由,甚至对自己的生命造成危险。但是我又想到,也许他的自由是指具有危险性的自由吧,这才符合他个人的存在习惯,这和其他人们的理解不同。我的这一想法不是异想天开,因为他抽了一会儿烟后说道:
  “你明白吗,亲爱的孩子,我生活在那里时,也就是生活在异国时,我的眼睛总是盯着这边望;我在那里发财成了富翁,却又感到日子很平庸。在那里,谁都认识马格韦契,马格韦契来,马格韦契去,谁也不管,谁也不来找麻烦。而这里的人对我就不会那么放心了,亲爱的孩子,至少可以这么说,他们只要知道我在这里,他们就不会那么放心了。”
  “如果一切平安无事,”我说道,“只消几个小时,你就又会得到完全的自由和完全的平安。”
  “唔,”他吸了一口长气,答道,“但愿如此。”
  “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他把手伸到船外,伸进水中,然后微笑着,脸上出现了温和的神采,像过去一样,温和地说道:
  “唉,我想你说得也对,亲爱的孩子。但现在我们是如此的平安无事,如此的自由自在,而更加的平安无事和更加的自由自在会令我们困惑。小船在河上荡着多么令人舒适,多么令人愉快,也许正是这种情况才使我这样想吧。刚才我一面抽烟一面思索,几个小时之后究竟会怎么样,谁知道呢?你看,我用手可以把水捧起来,可是捧起水也看不到河底的情况。你看我捧起水,水也会从我手指间流去,同样我们也无法把握住时间。”说着他举起浸在水中的手。
  “要不是看到你面孔上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失去信心了。”我说道。
  “我一点也没有失去信心,亲爱的孩子!看小船平静地在河上行驶,浪花冲撞着船头发出的声音真好像和拜天唱的圣歌。此外,说不定我年纪也大了些了。”
  他把烟斗放回到自己嘴里,面部表情十分安详。他坐在那里一副从容平和、心情满足的姿态,仿佛我们已出了英国一样。他对我们提出的每一句劝告都很顺从,好像他的内心一直惶恐不安,提心吊胆。比如我们跑上岸去买几瓶啤酒收在船上备用时,他也跨步出船想和我们一起去,我便向他暗示他还是留在船上安全,他便对我说:“亲爱的孩子,是这样吗?”于是又安静地坐了下来。
  河上的空气尚有寒意,而天气却十分明朗,阳光和煦,令人愉快。潮水势头很猛,我们抓紧时机驾舟而下,双桨击水又稳又快地行驶于河上。接着潮水的势头减弱,在不知不觉中岸边的树林和小山越来越少,而淤泥越来越多,水位也逐渐低了下去。当小船驶出格里夫森时,我们仍然在顺水而下。因为我们所保护的人裹着一件斗篷,我们也便故意把船驶向那艘海关的船,和它仅隔一两条船,这样便易于抓住顺水的机会赶路。我们沿着两条移民船船身而过,驶到一艘大型运输船的船头下面,轮船的前甲板上站着军队,他们都向下看着我们。没有一会儿,潮水的势头就下去了,停泊在那儿的船只摇晃起来,接着便都掉转船头,乘水流的回潮之势开始驶往蒲耳地区,于是成群的船只像舰队一样迎头而来,我们不得不驶往岸边,傍岸而行。一方面我们要避开潮水对我们的冲击,另一方面还要十分仔细地不至于在浅水的地方和淤泥的岸边搁浅。
  我们的两位桨手现在是兴致勃勃,因为一路之上都是顺水而下,他们不时地可以休息一两分钟。此时他们只要休息一刻钟就感到足够了。我们下船上岸,坐在滑溜溜的石头上。我们随身带了所准备的食品和酒,又吃又喝,并且观赏四周河山。这里多像我家乡的那一片沼泽地啊,地势平坦,景色单调,远远的地平线幽暗朦胧,河流蜿蜒弯曲,迂回而流,河上漂摇的浮标也蜿蜒弯曲,迂回而动,此外,其余的一切都好像静止的一样搁浅在那里。此时,那最后的一队船只也已经转进了我们刚才来时的那处转角,消失了;紧紧跟在后面的那条绿色的船只,满装着干草,抖动着棕色的帆,也在转角处消失。有几条装砂石的小船陷在淤泥之中,这些船的形状就像小孩子们所做的粗笨船模一样。有一座很小的沙滩灯塔,在那敞开的石堆上,就像一个脚踩高跷、手扶拐杖的瘤子一样,满身泥泞的标桩插在淤泥之中,满身泥泞的怪石陷在淤泥之中,红色的路标和红色的潮标也站在淤泥之中,一座破旧的浮码头和一所破得连屋顶也没有的房子也快要滑进淤泥了。总之,我们四周的一切都是停滞的,都是淤泥。
  我们重新登船,离岸而去,尽力划向前方。现在逆水行舟,倍加困难,幸亏赫伯特和斯塔特普坚持不懈,划啊,划啊,划啊,一直划到太阳向西下沉。这时河水上涨,小船升高,可以浏览岸上风光了。在河岸低低的水平线上,一轮红日正衬托在一片紫色的晚霞之中,迅速地使时光进入暮色。岸上是一片沼泽地,孤寂而单调;远处是隆起的高地,荒寂得寥无人烟;偶然地会在我们面前飞起一只水鸟,也显得凄凉忧愁。
  黑夜的帷幕迅速降临,刚过满月的月亮当然是姗姗来迟。我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很快便取得一致。显而易见,在我们前面的行程中,只要发现第一个荒凉寂寞的小酒店,我们就要上岸投宿。于是,他们两人又一次奋划双桨,而我却观看岸上,看是否能找到一处房屋。我们奋力往前,言语很少,沉闷地前行了大约四五英里路。这里寒气袭人,一艘运煤船从我们船边经过,船只的厨房中正生火烧饭,烟雾四射,火光闪跃,整条船看上去就像一座舒坦的宅第。此时夜色一片漆黑,而且在明天早晨降临之前不会改变,如果说尚有一些微亮,那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河上,是船桨在水里击起的几颗星光倒影。
  在这凄凉孤寂的时刻,我们心中都明显地有一个念头,即我们正被跟踪着。潮水在上涨着,不时地但无规则地猛击着河岸。只要一听到潮水拍岸的声音,我们中的这一个人或那一个人便会被惊动,从而转眼向发声的地方望去。由于河水的冲击,河岸边出现了一些被水冲击而形成的小港湾,凡是这些地方我们都觉得可疑,心情紧张地望着这类港湾。有时一个人会问:“那水波的声音是什么?”声音问得很低。另一个人会答道:“那边是一条小船吧!”然后,我们大家都无言了,沉人一片静寂。我不耐烦地坐着并思虑着,怎么这两只桨在划水时会发出如此大的声音。
  终于我们看到了一线灯光和一间屋子,立刻把船沿着堤岸划过去。这条河堤是用附近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其余三人留在船上,我一人踏到岸上,才发现这灯光是从一间小酒店的窗户射出来的。这地方真是够脏的了,但我敢打赌,对于那些走私冒险的人来说,这里却是个好地方。小酒店厨房中生着温暖的火,吃的东西有鸡蛋、火腿,喝的东西有各种美酒,店里还备有两个双人房间。店主说:“就只有这些了。”这里没有别的客人在场,只有店主、店主的妻子,和一位头发已白的老年人,他在这座小石堤上干打杂的活儿,全身泥泞不堪,好像他就是一根水标,刚才还浸泡在水里呢。
  我带了这位打杂的帮手又回到了船上,让大家都离船登岸,同时把船上的桨、舵以及撑篙都拿出来,把船拉拖到岸上,准备在这里过夜。我们先在厨房的炉火边美美地吃了一餐,然后我们四人分住两间卧室。赫伯特和斯塔特普两人住一间,我和我所保护的人住在另一间。这两间屋子都弄得严严实实,密不通风,好像只要通一点风就会对生命有危险一样。我们还发现在床下面有许多脏衣服和装鞋帽的纸盒,我想不通这一家小旅社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鞋帽。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认为这里挺不错的,到哪里也难找到这么一个清静保险的地方。
  晚餐过后,我们舒舒服服地在炉边烤火,那位打杂的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脚上穿了一双肥大的靴子。我们还在吃着鸡蛋和火腿时他就向我们展示过这古董了,他告诉我们几天之前有一个淹死了的海员尸体被冲到岸边,他就从尸体上脱下了这双靴子。这时他问我是否看到过有一艘四人划的小船顺潮水而下。我告诉他没有见到,他说这条船一定是驶往下游了,但这船离开这里时是顺水而上的。
  这位打杂的说:“那几个人定有什么原因,把船驶往下游了。”
  “你说的是一条有四只桨的小船吗?”我说道。
  “有四个人划船,两个人乘船。”打杂的答道。
  “他们在这里上岸的吗?”
  “他们带了个能装两加仑酒的瓦罐进来买啤酒。我真想在啤酒中给他们放上毒药,”打杂的说道,“或者放点什么使他们肚子咕咕叫的泻药。”
  “为什么呢?”
  “我当然有理由,”打杂的说道。他说得也是泥泞般糊涂,就好像泥浆灌进了他的喉咙管里一样。
  “他以为,”店主人说道,这是个身体孱弱而善于思考的人,一对眼睛暗淡无光,看来各方面都得依赖这个打杂的,“他以为他们是那种人,其实看错了。”
  “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打杂的答道。
  “喂,你说他们是海关上来的人吗?”店主人问道。
  “当然。”打杂的答道。
  “伙计,那你可错了。”
  “我会错?”
  他的这声回答蕴涵了无限的深意,其中他对自己的见解又是无限的自信。这位打杂的脱下一只肥大的靴子,向靴子里望了一下,敲出几粒石子,掉在厨房的地上,然后又把靴子穿上。他这番动作表现出一个真正打杂人的神气,无论打什么赌,他总是对的。
  “那么,伙计,他们身上的铜钮扣到哪去了,你又作何解释呢?”这位店主人踌躇不定、软弱地问道。
  “铜钮扣到哪儿去了?”打杂的答道,“从船上扔到水里去了,吞到肚子里去了,种到地里去了,还会生出小钮扣来。你说钮扣到哪里去了!”
  “伙计,不要这么不要脸皮。”店主人一脸的不高兴,可怜地规劝道。
  “海关上当官的人,”这打杂的人说道,“发现身上的铜钮扣和他们干的事不相称时,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他用最轻蔑的口吻又提到铜钮扣几个字,“一艘四桨小船,还乘了两个人,他们如果不是海关上来的,他们会在这里划来划去吗?一会儿顺潮水而下,一会儿又逆潮水而上;一会儿顺水去,一会儿逆水来。”说完他便一脸的轻视离开了。店主人也自感没趣,没有人来相帮,再谈这个问题也就没有意思了。
  他们的这一番对话弄得我们大家都惶惶不安,而我更加感到不安。阴郁凄凉的风在屋外转来转去,潮水哗啦啦地拍着河岸,我心中暗想到,我们身人鸟笼,危机四伏了。一艘四桨的小船会不寻常地出没于此地,而且引起了这里人们如此的注意,这不得不使我想到情况的微妙。于是我把普鲁威斯送进房中休息,然后回到外间同我的两位伙伴商议。这时斯塔特普也已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我们讨论着究竟是应该留在这里,一直等到明天下午一点,轮船快到这里的时候再出发,还是明天一早就离开此地。结果我们认为,从总的看,还是留在这里为佳,一直等到轮船抵达这里前的一小时左右,我们再出外把小船划到轮船的航线上,然后慢悠悠地在潮水上荡着,等轮船来到。我们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便回到房中各自睡觉。
  我穿着几乎大部分的衣服入睡,睡了几个小时的好觉。一觉醒来,听到屋外的风声顿起,写有《轮船之家》的这小店的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嘎嘎摇晃、砰砰乱撞,令我惊觉。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起身,不至于吵醒正在熟睡中的被保护人,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一眼望去,正对着我们把船拖上岸的那个石堤,等我的眼睛慢慢适应那透过乌云发出的朦胧月光后,我看到有两个人正注视着小船,然后他们从窗下走过,再没有注视什么,更没有去到那座石码头,因为我看到那里什么人也没有。他们穿过沼泽地,直向诺尔的方向走去。
  我立刻冲动起来,就想唤醒赫伯特,把这两个人的行踪告诉他。但是,就在要走进他的房间时我转而一想,虽然他住在后房,就在我住的房间的隔壁,而他和斯塔特普整天劳累,比我出的劳力大,一定很疲倦了,还是不要吵醒他。我回到我住的房间的窗口,看到那两个人还在沼泽地上行走着,然而,由于月色暗淡朦胧,很快便看不见了。这时我感到夜气寒冷,于是重又返回床上,躺下后对这件事慎重地恩考着,不久重又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我们便起身。早饭之前,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外散步,我认为我应该把夜里所见如实相告。他们听后,我的被保护人还是唯一一个最不感到忧愁的人。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完全可能是海关人员,他平静地认为,这两个人和我们之间毫无关系。我也尽量使自己如此去想,确实也就宽慰不少。尽管如此,我还是建议,他和我两个人一起先步行到一处远远可见的地点,然后小船再划过来接我们上船,或者在靠近那里的某个地方,总之,这一切要在中午时完成。无疑,这种做法是颇为慎重的。我们对一切防备措施作了讨论,早饭后,他和我便出发了。我们在小酒店里再没有谈任何事。
  我们沿河而行,一路上他抽着烟斗,有时又停下来拍拍我的肩膀。在别人看来,好像现在处于危险的是我,而不是他,是他在安慰我,要我放心。我们很少讲话。我们靠近那里时,我要求他先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我则去前面探察一下,因为昨天晚上那两个人就是向着这个方向去的。他同意我的看法,留了下来,我便一人独自前往。我到了那里,发现这里不像有船下过水,也不像有船被拉上来过,附近没有留下什么样痕迹表明那两个人在这里上过船。不过,说实在话,现在潮水已涨得很高,也许那些诸如脚印的痕迹已经被河水淹没了。
  远远地,他从所隐蔽的地方伸出头来张望,我向着他挥动帽子,示意他可以走过来,于是他过来和我一起,我们在那里等着。有时我们裹着大衣躺在河岸边,有时又起来走动走动,以此来暖和暖和身体,一直等到我们的小船划来。船一到,我们便轻松自如地上了船,小船也便划到了轮船的航线上。这时候,离下午一时只有十分钟了,我们盼望着能见到轮船喷出的烟雾。
  我们一直等到一点半钟才看到轮船喷出的烟雾,而且在这艘轮船的后面还有另外一艘轮船,它们都开足了马力全速向我们驶来。我们两人准备好了两只包裹,正在抓紧机会和赫伯特及斯塔特普道别。我们真心诚意地握着手,赫伯特及我的眼睛一直在流着泪。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当口,有一艘四桨小船似箭般地从离我们不远的岸边射出,直向同一处航线驶来。
  由于河道弯弯曲曲,刚才在我们和轮船喷出的烟雾之间有一处河岸隔着,而现在轮船已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招呼赫伯特和斯塔特普让船停在潮水前面,这样轮船上的人就会看到我们正在等着轮船;我又让普鲁威斯安静地坐在船上,裹住他的斗篷,不必着急。他心情愉快地答道:“亲爱的孩子,你尽管放心吧。”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尊石雕。这时那艘四桨小船熟练地包抄到了我们前面,和我们的小船并排而行,两船之间所隔的空间仅可划桨。它紧紧地靠拢我们的船,我们停桨荡船,他们也停桨荡船,我们划一两桨,他们也划一两桨。那艘船上坐着的两个人,有一个正掌着舵,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们望,另外四个桨手也紧紧地盯住我们望。另外一个坐着的人也像普鲁威斯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且全身哆嗦着。他对舵手低语了几句,又对我们望了几眼。两条船上的人都没有说一个字。
  我和斯塔特普面对面坐着,他不到几分钟便弄清楚第一条轮船是哪一艘了,他用低低的声音对我说,那是汉堡号。这艘船正向我们飞快地驶来,叭哒叭哒拍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感到船的身影已经罩向我们的时候,那小船也向我们喊话了。我回答了他们。
  “你们船上有一名潜逃回国的流放犯人,”那只小船的舵手说道,“就是那个裹着斗篷的人。他叫做艾伯尔·马格韦契,也叫做普鲁威斯。我是来捉拿他的,我希望你们帮助我,让他投降。”
  就在说话的一霎时,没有听到一声他对桨手的吩咐,他那艘船便向我们冲过来。他们突然在船前猛划一桨,便收起了桨,船也已斜向我们,抓住了我们的船边。我们还来不及想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便发生了。这下子使轮船上的人们也给弄糊涂了,我听到他们在呼喊着我们,我听到有人命令停止开动螺旋桨,接着叭哒叭哒的声音停止了,不过我们仍然感到轮船以不可抗拒的威势向我们扑过来。我来不及思考,就看到那艘小船上的舵手一把抓住了他要捉拿的犯人的肩头,两条小船在潮水中被冲得直打圈子。轮船上的水手们也都一齐奔向船头,你争我挤地都想站到前面。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船上的犯人一跃而起,蹿到捉拿者的后面,一把扯掉那个畏缩着坐在舱里的家伙身上的斗篷。立刻便暴露出一张脸,就是那张多少年前那另外一个犯人的脸,而且这张脸因恐惧变得苍白,整个人向后倒下去。只听到轮船上的人们一声惊叫,河里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浪花,我感到我们的小船直向水下沉去。
  顷刻之间,我仿佛在成千的漩涡中和成千闪亮的浪花搏斗着;不一会儿,我被救到另一艘船上,赫伯特在那里,斯塔特普也在那里,而我们的小船已不知去向,两个犯人也不知在何方了。
  轮船上的人们叫喊着。轮机愤怒地放着气,而轮船却在向前行驶着。我们的船也在向前行驶着,起初我弄得简直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水,哪儿是左岸,哪儿是右岸;但船员们以最快的速度使小船平稳,又迅速地划了几桨,然后又放下桨。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心情焦急地望着船后的水面。不久,看到水上有一个黑点,对着我们的方向漂浮而来。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但见舵手把手一举,桨手们便一起向后划,使船正对着那个黑点。等黑点靠近,我才看清那是马格韦契。他在游着,不过已不那么自如。他被拉到船上,立刻便给戴上手铐脚镣。
  小船保持了平稳,他们又开始默默无言、焦急万分地注视着水面。这时驶往鹿特丹的轮船也已到了,看上去船上的人不知道这里出了事,只是全速驶来。这里呼喊着要它停下来时,它已措手不及,于是两艘船从我们身旁驶过,使我们的船在掀起的巨大波浪上起伏颠簸。他们继续监视着河面,两艘船已过去很远,他们仍长时间地监视着。大家都心中有数,事到如此,怕再无希望了。
  最后我们对另一个犯人放弃了希望,小船沿河岸划到了我们住过的那家酒店,店里的人看到我们后吃惊非小。在这里我才有机会让马格韦契得到一些安慰,因为他再不是普鲁威斯了。他的胸口受了重伤,头上被划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他告诉我,他掉下水后肯定是落在了轮船的下面,在他想升起来时,头撞在船底而受了伤。至于他胸部的伤(看来是很重的,连呼吸时都感到十分痛苦),他说是撞在小船上造成的。他又告诉我,他不想说假话,当时他还没有决定该怎么样对付康佩生,只是他手刚一放到康佩生的斗篷上,想拉开斗篷看是不是他,这个家伙却怕得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于是两个人一起翻身掉到了河里。在他(马格韦契)正扭着对方突然翻身下水时,那个来捉拿他的人又来挡住他,结果使我们的小船也翻了。他又低低地对我耳语,他们两人落水之后,他们的四只胳膊死命地扭在一起,在水下进行搏斗,然后他从扭斗中解脱出来,冲出水面泅水而走。
  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告诉我的不是句句大实话,因为那条船掌舵的官员关于他们下水之事的说法也是相同的。
  我请示这位官员准许我在这个小酒店里买几件多余的衣服,把犯人身上穿的已湿透了的衣服换下来,他立刻便同意了,但他说,犯人随身所带的每一件物品都必须交给他保管。于是,那只曾经在我手中有一段时期的钱夹子就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还准许我陪着犯人到伦敦去,但是我的两个朋友,就没有得到这份光荣了。
  当官的告诉小酒店里那个打杂的,有个落水鬼在什么地方下了水,要他在尸体可能冲上岸的地方都去找一下。我看,他一听到尸体穿着长统袜,他的兴趣立刻高了起来。说不定他现在身上的这一套上下衣物是从十来个尸体身上脱下来的呢。怪不得他一身的穿戴是如此五花八门,其破烂的程度也是各不相同,其原因就在于此。
  我们留在小酒店里,直到潮水转了方向,马格韦契才被带到小船,暂时押在那里。赫伯特和斯塔特普只有尽快地从陆路赶回伦敦了。我和他们悲伤凄然地道了别。然后,坐在马格韦契的身边,我顿生一种感觉,以后,只要他活在人间,我就得呆在他的身旁。
  现在,我对他的一切厌恶不满均已消融;现在我抓住的这只手是一个已经被捕的、受了伤的、上了镣铐的人的手,我在他身上发现他对我有着无比的恩情,而他多少年来却诚心诚意、一如既往地对我怀着深情厚谊,感谢我少年时的一顿早餐和一把锉刀,竟以全部的所有和生命相报。现在他在我的眼里,我觉得他对我的感情比我对待乔的情感要高出不知多少。
  黑夜降临,我发现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忍受着无比的痛苦,不时地从嘴里发出一声哀吟。我让他依偎在我那只好一些的臂膀上,他觉得怎样舒服就怎样倚。我的内心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对于他的重伤我并不以为然,认为他如果死去了倒更好,因为有许多人都能够而且愿意证明他有罪,这是无可怀疑的。我决无幻想他会得到宽大处理,从他当初的审判来看,情况就很恶劣,监禁期间又越狱而逃,以后重新审判,在终身流放期间又潜逃回国,再说,这次他的原告又死于他手。
  昨天我们于夕阳时分而至,今日我们又于夕阳时分而归,我们怀抱的希望亦如潮水向回流去。我无限心酸地对他说,他这次回国一切都为了我,而我是多么难过。
  他对我说:“亲爱的孩子,这次来试试运气我已经十分满意。我看到了我的孩子,我肯定,就是没有我,我的孩子也会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并排而坐时,我早就把这个问题想过一遍。这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谈我自己的想法,就说温米克的暗示吧,现在看来是够明白的了。我已经料到,只要他一被定罪,他的财产就将全部归公,送交国库。
  “亲爱的孩子,你听我说,”他说道,“最好你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这个上流人物是由我培养的。只希望你来看看我,来时你就仿佛是偶然和温米克一起来的。我会受审多次,在最后一次受审时,希望你来,坐在一处我看得到你的地方。我再没有别的要求了。”
  我对他说道:“只要允许我和你在一起,我决不会离开你。在天之父一定能够作证,你既待我如此真诚,我一定也待你同样真诚。”
  这时我感到他握着我的手抖动着,他躺在船底,把脸转了过去,我听到他喉咙管里发出和过去一样格格格的怪音,不过如今已经柔和多了,和他这个人的其他各方面一样。幸亏他提到这点,使我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否则只怕太迟了,那就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他想让我荣华富贵的希望实际上已经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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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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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就被解往违警罪法庭,本来立刻就要对他的案件进行审理,只是有必要先送信通知当年他被关押的监狱船,来一位知道他案情的狱吏,证明他当时越狱的情况。本来对此案的案情是无人怀疑的,不过本来准备安排来作证的康佩生已落入潮水而死,所以出现了意外,在伦敦又找不出一个狱吏能提供必要的证明。我在回到伦敦的当天晚上直接去到贾格斯先生的私人宅第,请他办理此案。贾格斯先生答应受理,但对案情却不提一字。因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唯一的途径,他告诉我,此案只要一有人证,在五分钟内就能定案,要想挽回是人力之所不可能,无疑,这定案将是对我们十分不利的。
  我告诉贾格斯先生,马格韦契的钱袋已交给警官,我希望能瞒住这件事,不让他知道。贾格斯先生一听便很气愤,对我大加批评,说钱是“从我手指之间溜走了”,他认为必须要写一个备忘录,无论如何要弄回一部分。不过,他也不隐瞒我,他说,虽然有许多案件也不一定绝对没收财产,但这一个案件情况不同,它不具有免予充公的条件。我对这点非常清楚。我和犯人不具备亲戚继承关系,也没有其他的公认关系或联系。在他被捕之前既没有为我立下字据,也没有做出有关安排,如果现在来补行安排和立字据,根据法律已是无效了。我又不可能提出要求。因此我最后作出决定,而且以后不改变我的决定,即决不贪图毫无希望之财。
  现在似乎有理由作如下设想,这位被淹死的通风告密的康佩生原来希望从充公的财物中得到好处,因为他对马格韦契的财产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这是从下面情况得到证实的。在离现场许多里之外发现了他的尸身,当时已面目全非,无法确认;只是他口袋里的东西还可证明是他。他口袋里有一个夹子,里面写的字条清晰可认,上面记载着在新南威尔士某个银行里马格韦契有多少存款,又注明了几处地产,价值可观。被关在狱中时,马格韦契把这些财产的清单交给了贾格斯先生,说是我以后可以继承的遗产。可怜的马格韦契,他的无知却对自己起了安慰的作用;他从未怀疑过,认为有了贾格斯先生的受理,我继承这笔财产是完全有把握的了。
  案件审理延迟了三天,这几天是用来等待监狱船上来的证人的。证人三天后才来,一来,这件简单的案子便走了案。马格韦契暂时收监,等待下一期开庭再审理,下次开庭的时间是一个月之后。
  这时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一个晚上,赫伯特回来,万分沮丧,他说:
  “亲爱的汉德尔,我怕不得不留下你一个人了。”
  因为他的合伙人已经和我打过招呼,我不会像赫伯特所想象的那样感到诧异。
  “我这次非到开罗去不可了,否则我们就会失去一次良机。汉德尔,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非离开你不可。”
  “赫伯特,我永远需要你,因为我永远热爱你。我不仅仅现在需要你,而且任何时候我都需要你。”
  “你会感到孤独。”
  “我没有时间考虑到这些,”我说道,“你知道,只要在允许的时间内,我都得和他在一起,只要可能,我就会成天地和他待在一起。你知道,当我离开他,我的思想也是和他在一起的。”
  他如此可怕的处境使赫伯特和我都受了惊吓。我们只能这么说,而不能讲得更加明白具体。
  “亲爱的老兄,”赫伯特说道,“我们的分手就在眼前——的的确确为时不远——我想打扰你一下,你是否谈谈自己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前途呢?”
  “我还没有想过呢,因为我实在不敢想我的前途。”
  “可是你不能不去想一想你的前途;说真的,我亲爱的汉德尔,你必须想一想你的前途。我希望你现在谈一谈,和我谈一谈一个朋友的知心话。”
  “可以。”我说道。
  “汉德尔,在我们的分公司中正需要一位——”
  我看得很清楚,他在言词上尽量不用一个确切的词来表明他的用意,所以我替他说道:“需要一位办事员。”
  “是需要一位办事员,但将来发展成一个股东不是不可能的,你看你的老相识我不是已经从一个办事员发展成一个股东了吗?汉德尔,简单地说吧,我的老兄,你愿意到我的公司里来吗?”
  他的态度表现出一种非常可爱的真诚,他在说“汉德尔”的时候,好像这个开头是十分严肃认真的,想干一份什么重要的大事,可是突然间他换了语气,又伸出了友谊的手,说起话来又像一个学童。
  “克拉娜和我已讨论过好几次,”赫伯特继续说道,“就在今天晚上,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还向我诉说呢,她满脸泪痕地说到你,说等她和我结婚后,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她一定尽力使你过得愉快,她要让丈夫的朋友相信,丈夫的朋友也就是她的朋友。汉德尔,我们会相处很好的!”
  我诚心诚意地感谢她,我也谈心诚意地感谢他,不过我告诉他,虽然他向我提供了这个好机会,我目前却不可能参加到他的分公司中去。首先,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考虑不到这个问题,其次——是的,其次在我的心中还徘徊着一个阴影,要到我这自述的末尾才能看清。
  “赫伯特,这个问题要是对你的事业没有损坏,我的看法是,你还是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
  “放多少时间都行,”赫伯特说道,“六个月怎么样,一年呢?”
  “不需要那么长,”我说道,“至多两三个月吧。”
  我们达成协议后便握手祝贺。赫伯特兴致勃勃地说,他现在可以鼓足勇气来告诉我,就在本周末他便要和我告别了。
  “克拉娜怎么办呢?”我问道。
  “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嘛,”赫伯特说道,“只要她父亲活着一天,她就要尽一天孝道,不过他活不长了。蕴普尔夫人真心地告诉我,他很快就要死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说道,“他死了倒比活着好。”
  “我看这一点也不错,”赫伯特说道,“到那时我就回来看望这亲爱的小东西,这亲爱的小东西和我就静悄悄地走到一个最近的教堂。记住!这个幸福的人不是出于名门大户,亲爱的汉德尔,从来没有查过什么贵族谱这一类的书,对自己祖父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妈妈的儿子是多么幸福啊!”
  就在这个星期的星期六,赫伯特乘上邮车向海港而去。我和他两人分了手。他带着无限光明的远景和我告别,不过心中仍然有些凄然和难过。他走之后,我去到一家咖啡馆,在那里给克拉娜写了一封短信,告诉她赫伯特已经出发,转达了他对她表示的一次又一次的爱意。然后,我回到自己孤寂的家,如果这里还够得上称为“家”的话。我可以说已是无家可归了,因为现在这里已不能再当作“家’了。
  我在上楼梯时正碰到温米克从楼上下来,他在楼上敲我的门,见没有人答应才下来的。自从那次企图出逃失败之后我还没有单独见到过他。他这次是以私人的身份和个人之间的关系来看我,准备和我谈谈心,就出逃失败的原因作一次分析。
  “那个死掉的康佩生,”温米克说道,“一点一点顺藤摸瓜,把整个的事情都弄得一清二楚。所有这些我都是从他手下的几个人那里听来的,这几个手下人都是惹上麻烦的(他手下有一些人总是惹上麻烦),我把听来的都告诉了你。在他们讲这些事情时我表面上装作掩耳不闻,其实我张开两耳留着神呢。上次听到康佩生不在伦敦的消息,我想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干这件事。现在我才恍然大悟,这原来是他的策略,这个人非常聪明,连自己的心腹有时也会耍欺骗手段。你不要责怪我,皮普,我想你不会吧?我是真心诚意想帮你忙的,我这可完全是真话。”
  “温米克,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我真挚地向你表示谢意,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和给我的友谊。”
  “谢谢你的好意,非常感谢你。我办了一件坏事,”温米克抓抓头皮,说道,“我敢说我已经多年没有办错一件事了。而这次,我说,做了多大牺牲,大笔动产失去了。天啦!”
  “温米克,我所想到的只是这笔动产的可怜的主人。”
  “那当然,那当然,”温米克说道,“当然我不反对你因为他而感到心里难过,其实,如果能够救出他,叫我拿出五镑钞票我也乐意。不过呢,我自有看法。那个死掉的康佩生既然事先获得他回国的信息,既然下定决心要让他吃官司,我看他想逃也逃不了。而动产的情况就不同了,它是可救的。动产和动产的所有人有区别,这点你难道不懂吗?”
  我请温米克到楼上去,喝一杯掺水烈性酒,暖暖身子休息一下,然后再回伍尔华斯。他接受了我的盛情邀请。他喝了我给他的一杯酒,显出有些烦躁不安,然后突然说出下面的话,和原来的话题毫无联系。
  “皮普先生,我准备星期一休息一天,你看怎么样?”
  “真的,我看你一年十二个月中一天也没有休息过。”
  “不要说十二个月,更该说十二年来没有休息过。”温米克说道,“确实,我准备休息一天。不仅休息,我还准备出去走走。不仅去走走,我还要约请你同我一起出去走走。”
  我正想说请他谅解,由于心境恶劣,不想出去走,而温米克已经料到我有这一招。
  “皮普先生,我知道你有事情,”他说道,“我也知道你的心境不好,只要你答应这一次走走,我对你是很感谢的。这次走动不会很远,但要早一些,比如说上午八时到十二时吧(包括早饭在内),就这四小时。你能不能抽出一些时间和我走一趟呢?”
  过去有许多次他都帮了我许多忙,今天为了他这区区小事又算得什么呢。我便说我能设法和他出去走走,我一定尽力想办法。他听我同意后显得非常高兴,我也很高兴。由于他特殊的要求,所以我们约定好,星期一上午八时半我到城堡去叫他,然后我们便告别了。
  星期一早晨我准时到达城堡,拉了拉门上的铃,温米克亲自出来接我。今天我发现他比往日打扮得漂亮得多,头上戴的帽子也更加柔软光滑。在屋内,已备好了两杯朗姆酒,而且兑了牛奶,另外也放好了两份饼干。老人家恐怕也早被云雀吵醒了,我远远地向他的卧室望去,他的床上空空如也。
  我们完成了朗姆酒兑牛奶,外加饼干的任务,正准备出发散步消耗掉这份供应,突然看到温米克拿出一根钓鱼竿,把它往肩上一扛。这一下使我吃惊不小,我便问他:“怎么,我们去钓鱼吗?”温米克答道:“不去钓鱼。不过我喜欢出去时背上一根钓鱼竿。”
  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不过我一言未发,便两人一起出发了。我们向坎坡威尔草地的方向走去,快走到那一带时,温米克突然说道:
  “喂!这儿可有一个教堂呢!”
  我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好像有了什么灵感,想出一个奇妙的主意,说道:
  “我们到教堂里面去看看。”
  我们走了进去,温米克把钓鱼竿放在门廊里,旋即向四周望了一下。就这时,温米克把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件纸包的东西。
  “啊呀!”他说道,“这里有两副手套呢!我们每人套上一副!”
  这手套是小山羊皮制成的。这时他的那张邮筒式的嘴巴大大地张开着,由此我对他的这次行动也起了特别的怀疑。同时,我看到老人家也来了,从边门走进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小姐,这样我的怀疑也就证实了。
  “啊呀!”温米克说道,“司琪芬小姐到了!我们的婚礼就开始了。”
  这位斯斯文文的女郎穿的衣服也像往常一样,只是现在她正脱去手上的一副绿山羊皮手套,换上了一副白色的。老人家也同样准备向哈埃曼这位婚姻之神的祭坛奉献上同样的礼品。不过这位老先生简直没有办法戴上这副手套,温米克不得不来帮点忙,让老先生背倚在教堂柱子上,自己站在这根柱子的后面,用这种方法给他拉上手套,我也过来一把抱住老先生的腰,这样使得双方力量平衡起来,不至于不安全。耍了这么一个小技巧,手套总算套了上去,而且戴得很整齐,可说是达到尽善尽美。
  教堂中的牧师和办事员走了出来,我们便按顺序站在终身大事的栏杆前。温米克那个样子似乎毫无事前准备,完全是偶然碰上的。在婚礼仪式开始之前,温米克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自言自语地说道:“嗨!这里还有一枚戒指呢!”
  我扮演的是陪新郎的角色,也就是新郎的男傧相;教堂里走出来一位身材矮小、柔弱无力的女人,是个领座员,头上戴了一顶柔软的无边帽,真像一顶娃娃帽,由她当司琪芬小姐的心腹女友。嫁姑娘的责任则移到了老人家的身上,而老人家却无意中引起了牧师的大为不满。事情是这样的,牧师问道:“是谁把这位小姐嫁给这位先生的?”而这位老先生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结婚仪式进行到哪一个项目了,站在那里对着写在墙上的十诫温厚宽容地笑着。牧师看到这里又一次问道:“是谁把这位小姐嫁给这位先生的?”可是这位老先生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顾自己自得其乐,对牧师问话全然不顾。所以新郎用以往的那种声音对他喊道:“老爸爸,你知道吧,是谁嫁女儿?”老人家在说是谁嫁女儿之前却轻松活泼地说道:“对极了,约翰,对极了,我的孩子!”这时牧师满脸阴沉怒气,停顿了下来。这使我有些惶恐不安,今天能不能顺利完成婚礼倒是遇上麻烦了。
  然而这次婚礼却顺利地结束了,我们走出教堂,温米克掀开圣水盘上的盖子,把自己的白手套放在里面,然后又随手把盖子放上。温米克夫人却指望将来,一切向前看,所以把白手套放进了口袋,换戴上那副绿色手套。温米克在走出来时又得意洋洋地扛上那根鱼竿,对我说道:“你倒说说,谁会想到这里举行的是一场婚礼?”
  早餐已经定好,是在一家位于斜坡之上的令人兴致雅然的小酒店里,就在一英里多地的绿地上方。在酒店的正厅中放着一张台球桌,这是为了在严肃的结婚典礼之后轻松一下心情而准备的。温米克伸出手臂挽住温米克太太的腰部时,她再不把他的手臂推开。她坐在一张靠墙的高背椅上,就像放在匣里的大提琴一样,当琴师需要演奏的时候,就让他任意地拥抱。看到这一点可真叫我从心眼里高兴。
  我们享受了一顿非常可口的早餐,无论是谁,只要对某一道菜不动刀叉,温米克便会说道:“所有的菜都是定好的,你们尽管放心大开胃口好了。”我向新郎新娘祝酒,向老人家祝酒,向城堡祝酒,在辞别时我又向新娘致意,尽量使自己显得落落大方,心情愉快。
  温米克把我送到门口,我又一次和他紧紧地握手,并且祝他幸福快乐。
  “谢谢你!”温米克搓着双手说道,“你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吧,她可是个养鸡能手呢。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品尝一下鸡蛋你就会知道了。”说着他又拖我回来低低说道:“皮普先生,我告诉你,这可是伍尔华斯的心情。”
  “放心吧,我不会在小不列颠街提到这件事的。”我说道。
  温米克对我点点头,说道:“哪一天说不定你会把这件事给捅出来,但千万不要让贾格斯先生知道。他会说我变得心慈手软了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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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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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格韦契在监狱里病得很厉害。自从他收监待审一直到开庭审理,整个这段期间他都在生病。因为他有两根肋骨折断,有一侧的肺叶受了伤,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和痛苦,而且病情每况愈下。由于病痛使他话讲得都很低声,甚至听不清楚,所以他干脆少讲话,但是他特别喜欢听我讲话,所以我的首要任务就是给他讲,给他读,凡是我觉得他应该听的我便为他讲,为他读。
  因为他的病实在太重,不宜于住在普通牢房中,所以一两天之后,他便给搬到了监狱的病房中去。这就给了我一个机会伴在他身边,否则我是不能与他相伴的。如果不是因为重病,他必得戴上手铐脚镣,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死心塌地的越狱犯,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坏话。
  虽然每天我都见到他,毕竟相见的时间较短,分开的时间比较长。回想起来,当时无论他精神状态方面有什么变化,哪怕一丁点儿变化,从他的面容上都能反映出来。我真记不起来他有过哪一次变得好一些。监狱之门又把他锁上之后,他越来越瘦下去,越来越虚弱,病情越来越糟。
  他的性格已变得十分温顺,对于前途也就听之任之,对一切都已疲倦了。有时候,从他的行为态度上,或者从他忽然脱口而出的一两句话中,我会得到一种印象,好像他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如果他处于一个良好的环境,是否他就能成为一个好人呢。不过他并没有表示出他的这种看法,也没有表示对已经铸成事实的往事有什么懊悔屈服。
  偶尔有两三次我在监狱里时,有一两个派来照料他的犯人暗示说,他是个有名的挺而走险不顾一切的人。他听了别人的暗示,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并且转过眼睛以信任的神态望着我,仿佛他相信很久之前还当我是孩子时就曾经见到过他身上的这些小小特点。在其他时间里,他是那么谦恭自卑,蕴含着懊悔的心情,但我没有见到过他抱怨。
  开庭日期将到时,贾格斯先生提出一个申请,要求延期审理他的案子,到下一次开庭时再审理。十分明显,因为马格韦契肯定活的时间不长了,但法庭对他的申请作了否决。审理立刻按时进行,马格韦契被带到法庭,坐在一张椅子里。法庭允许我坐在靠近被告席的地方,仅有一栅栏之隔。我握着他从栅栏中伸过来的手。
  审判进行得非常简短,问题谈得又很清楚。凡能为他讲的话也已说尽,比如他已经养成了勤劳的习惯,他的勤劳致富符合法律,而且值得尊敬。不过,无论怎样,事实还是事实,他从流放中潜逃回国,现在正坐在法官和陪审团的面前。如果说这样还不能定罪,说他无罪,当然是不可能的。
  在那个年代里法庭保留了一种惯例(我因为这次到法庭旁听,在惊心动魄的个人体验中才了解到),开庭的过程中要留下最后一天宣判死刑。这样可以起到最好的效果。一口想起这件事,我脑海中便出现一幅难以忘怀的图画。否则,即使在我书写这件事时,我也很难相信那次有三十二名男女犯人被置于法官之前,听候死刑的判决。三十二人之中的第一个就是马格韦契,他坐在那里,是为了让他留下一口气再活着被处死。
  整个的这一幕现在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时法庭的窗户上闪耀着四月的阳光,同时四月的雨点也打在上面。我站在被告席旁边,仅一栅栏之隔,我从一个角上抓住他从栅栏中伸过来的手。站在栅栏里的是三十二位男女犯人,他们当中有的藐视法庭,有的全身恐惧,有的低低啜泣,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捂住面孔,还有的阴郁地茫然四顾。在女犯人中发出了尖叫声,法庭上要她们肃静,她们便静下来,一点声息都没有。法官们身上挂着表链,佩戴着花束,法庭里其他的小官们、法警们、庭丁们,以及来旁听案件审理的所有的人,就像拥挤戏院里的观众一样,都在盯着对峙中的大法官和三十二位犯人,面部严肃。接着大法官开始对犯人演说。他说站在他面前的这批可怜的犯人中,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值得在这里提及,因为他从孩提开始就行为不轨,触犯法律,屡次被捕人监进行惩罚,而又屡次不改,终于被判长期监禁。可是他仍旧旧性不改,胆大妄为,进行施暴手段,越狱而逃,因此改判终身流放。这一位不幸的人离开犯案之地,在流放期间曾一度对自己所犯错误有所认识,生活安分守己,待人忠实可靠,但是在至关重要的时刻,他又耽于情感,旧病复发,重蹈昔日对社会危害之路,离开他重新做人终身忏悔的地方,擅自潜回祖国。须知他终身流放后是不能回国的,祖国不是他的法律保护地,他一回祖国便受到指控。在一个阶段内他逃避了官府的追查,最后在企图逃亡国外的途中事发。他抗拒官府行使逮捕令,又使对他了如指掌的告发人在协助追捕时死去,这究竟是因为他设计谋害,还是在粗鲁忙碌中误杀,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为清楚。根据法律,凡终身流放而私自返国者处以死刑,而此人所犯符合此条,必罪上加罪,处死无疑。
  法庭的几扇大玻璃窗上虽然布满了雨点,而阳光却透过滴满雨点的窗户照射了进来。有一大片阳光正照射在三十二名犯人和大法官之间的空地上,由阳光把双方连在了一起,这样也许会提醒观众席中的某些人,使他们想到这双方都将受到新的审判,那是绝对平等的、全知全能的、绝不会有错的,最伟大的法官(上帝)将对他们进行审判。大法官提到的这位犯人这时站了起来,一张带有清楚斑痕的面孔映照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之中,他说:“在天之主早就对我判了死刑,法官老爷,我现在恭领你的判决。”说毕又坐了下去。此时法庭要大家肃静,大法官又开始对其余的犯人讲演。再接下去,对犯人进行正式的宣判。宣判结束,有的犯人被扶着走了出去;有的虽面孔憔悴,却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气,毫不在乎地大步而出;也有几个对旁听席点点头;还有两三个相互握手以示告别;还有的走出去时,在地上拾起几片散落的香草叶放进嘴里嚼了起来。而他是最后一位出去的,因为他必须有人把他从椅子中扶起来,步子慢慢吞吞。等全部犯人走了出去后,他握着我的手。这时旁听席上的听众也站了起来(整理一下他们的衣帽,就好像在教堂做完礼拜或在其他什么场合的情况一样),对这个或那个罪人指指划划。我看多半是指着他和我。
  我诚心地希望并暗地祈求,他最好在法庭的审判记录公布之前悄然逝世,但是我担心他的生命还会延长下去,于是我决定当夜就向内务大臣上书请求对他宽恕,把自己所知的一切情况都写明,特别说明他是为了我而回国的。我在信中流露出急切而又伤感的情绪,尽一切可能表明自已心情,写完后又递呈上去。另外我又写了几封信给当局权威人士,我认为这些人具有慈悲的菩萨心肠。此外,我还写了一封信直接给国王陛下。在他判决之后好几个日夜我无法休息,天天为这些请求的信件伤神,有时累得竟然在椅子中便睡着了。自从递呈了那些请求的信件后,我经常不离那些投信的地方,心中自忖,只要我经常在这些地方走动,就会大有希望,不会遇到凶险。每遇黄昏时分,我在这些街上荡来荡去时,总要去到每一处投递请求信的官府或宅第,徘徊于周围,而心中却怀着莫名的不安和痛苦。一直到今天,只要在一个春日的夜晚,尘灰飘扬于空中,经过伦敦的西街区时,我就会感到一阵厌烦,会望着那一排排威严无比、大门紧闭的高门宅第,以及外面一行行明亮的街灯,回想起昔日情景,顿时一片愁云便会浮上心头。
  每天我都到狱中探监,而探望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缩短,牢房对他的管理也越来越严。我看得出,也许只是我的幻想,我已经引起怀疑,担心我带进毒药把他毒死,所以我每次去都请求他们检查,然后再坐在他的身旁。我对那位总是守在那里的看守说,只要他相信我只为探监而来,别无其他用意,我就甘愿为他效劳。所有的人对他都不找麻烦,也不找我的麻烦。他们只是忠于职守,待人并不粗暴。看守几乎每一次都告诉我他的身体更坏了,住在同一四室的其他病犯,以及派来照顾病犯的犯人们(他们虽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噢,感谢在天之主,他们却也有慈爱之心),也都告诉我同样的信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越来越看得清楚,他总是平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脸孔上密布着茫然的神情。我的话有时使他的面色闪过一道色彩,也不过一霎时,然后就又阴沉下去。有时他几乎或完全不能讲话,只能用手轻微地在我手上一按就作为回答,慢慢地我也便了解了他按一下的意思。
  当时间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我看到在他身上起了一种巨大的变化,这是前所未见的。在我走进国室时他的眼睛正望着门口,一看见我他的面色就显得活跃起来。
  “亲爱的孩子,”他说道,这时我已坐在他的床旁,“我想你今天来晚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来晚的。”
  “我来的正准时,”我答道,“我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
  “你在大门口总是要等一下的,亲爱的孩子,对吗?”
  “是的。我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
  “谢谢你,亲爱的孩子,谢谢你。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孩子,你不会抛弃我的。”
  我无言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因为我心中还记忆犹新,我的确曾经想过抛弃他。
  “最美好的事情是,”他对我说道,“自从乌云在我的上空浮游以来,你总是在我身边,安慰着我,比红日在我的上空高照时对我更加尽心尽力。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他仰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虽然他很爱我,也很尽力想支撑住病体,但他面孔上的光彩总是不时消逝,在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的面容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今天你感到很疼吗?”
  “亲爱的孩子,我不疼。”
  “你是不会抱怨叫苦的。”
  他说完了最后的话语,微笑着,用手碰了一下我。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抬起手放到他的胸口。我便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他又微笑了,把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
  就在这个时候,探监的规定时间已到,我掉头一望,看到典狱官正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对我低语道:“你先不要走。”我谢过他的好意,并且问道:“如果他能够听我的说话,我可以和他说几句吗?”
  典狱官走开了,并且对看守也打了个招呼,要他也离开。这些变化都是在没有声息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他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面容上的薄薄的阴影却顿时消失,充满柔情地望着我。
  “亲爱的马格韦契,现在我有一件事不得不问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他轻轻地在我手上按了一下。
  “你有过一个孩子,你爱她,但是你又失去了她。”
  他在我手上略微按得重了一些。
  “她还活着,和有权有势的人们来往。她现在还留在世上,生得非常美丽,已是一个贵妇人了。我很爱她。”
  他使了最后的一点微弱气力,想把我的手送到他的嘴唇上,可是他再没有力量了。我看到这点,便顺着他把手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后他轻微地让我的手又滑向他的胸口,又把他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面。这时他那凝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宁静的目光暗淡了,消褪了,他的头安静地垂到了胸前。
  这时我想起了曾给他读过的书,想到《圣经》中所说的有两个人到殿里去祷告。我知道我站在他的床边再不可能说些更好的话,只能说:“噢,主啊,对于他这个罪人大发慈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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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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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整个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告诉了房东我自己的打算,等到租约期满,我就退掉寺区的房屋,在未满之前,我打算分租一些出去。我立刻便在窗子上贴上了招租的广告。此时我已负债很多,手头几乎没有钱了。处于如此的情况下我这才慌得手足无措。也许我该这样写,如果正视一下现实,好好地理一理头绪,集中力量想一下,我早该慌得手足无措了,而我却全然不顾,只知道大病正在来临。最近的忙碌使我暂时没有生病,但病魔并未离开。我知道大病正在向我袭来,别的我就知道甚少了,而且我对它也毫不注意。
  在最初的一两天之间,我躺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地上,只要偶然我在哪里躺下也就睡在哪儿。我感到头昏脑涨,四肢疼痛,思想毫无目的,身体毫无气力。接下去又是黑夜,漫长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等到次日早晨,我企图坐在床上并想想过去的情况,然而我如何也没有办法做到。
  上午我躺在床上,想把夜里的思绪好好整理一下,弄出一些头绪。在那寂静的深夜我是不是真的去到花园里,摸到那个我以为系着船的地方;我究竟有没有在楼梯上两三次昏倒而又苏醒,心中万分惊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从床上下来的;我究竟有没有疑神见鬼地感到他正爬上楼梯,而楼上的灯光亦已经熄灭,我正要去点燃呢;究竟有没有一个人那么神魂颠倒地说着,笑着,呻吟着,弄得我说不出来的苦恼,甚至使我怀疑这些全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呢;在这间屋子的一个黑暗角落究竟有没有一座关闭着的熔铁炉,以及一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里面正在火化郝维仙小姐,等等。在我胡乱的思想中忽然一股石灰窑的白色烟雾袅袅而起,把一切想理顺的事情全部打乱,最后在烟雾中我仿佛见到有两个人正盯着我望。
  “你们要干什么?”我惊慌地问道,“我不认识你们。”
  “唔,先生,”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弯下腰来拍拍我的肩膀,答道,“有一件事你得赶快处理一下,我敢说,否则你会被逮捕的。”
  “有多少债务?”
  “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镑十五先令六便士。我看,这是你欠珠宝商的账款。”
  “你们想怎么样呢?”
  “你最好到我家里去一趟,”此人说道,“我家里的房屋是很不错的。”
  我想从床上起来并穿好衣服,然后我又看看他们,发现他们已站得离床远远的,正在注视着我,而我仍然躺在床上。
  “你们看看我现在的状况,”我说道,“我只要起得来我就会同你们去,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儿。你们一定要把我带走,我怕会死在路上的。”
  也许他们答应了几句,也许他们争辩了一下,也许他们还在鼓励我,说我身体不像我所说的那么差。那次所发生的事在我脑中留下的只有这点线索。我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干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没有把我带走。
  我记得我是在发烧,来人也许因此而离开了。我痛苦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时常因昏迷而失去理智,好像什么事情都无穷无尽;我神志昏迷,根本分不清现实和我本身。我好像是房屋墙壁中的一块砖,是造房子的人把我砌进去的,我请求赶快把我从这眼花缭乱头昏目眩的地方拉开;我又好像成了一台巨大的机器里的一根钢轴,架在一座深渊上面碰撞着,旋转着,我多么希望这台机器停下来,把我这钢轴从上面卸下来。这些都是我当时病中情况,是我今天能回忆起来的,在当时也知道一些的情况。比如当时我以为来的人是杀手,有时我和他们格斗起来,一会儿我又以为他们来都是为了我好,因而全身无力地倒在他们怀抱之中,让他们扶着我躺下来。特别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我记得当时那些人总是会发生一种情况,因为我在痛苦难挨的病中,他们的形象都变得古里古怪,甚至会无限地扩大与膨胀;然而,无论这些形象怎么古里古怪,迟早总会化成一个形象,那就是乔的形象。
  我最严重的病情过去了,在病情转好的时候我注意到一切奇怪的形象都已消失,而剩下的一个形象却再也不变。无论是谁来到我身边,结果都会变成乔。在深夜我睁开双眼,看到在床边的那张大椅子里坐着的是乔;在白天我又从沉睡中睁开双眼,看到在窗台上坐着并且在窗篷下抽着烟斗的人是乔;我要喝些清凉饮料,那只把清凉饮料递给我的亲切的手是乔的手;饮完后我重新把头放在枕头上,这时有一张怀有希望、充满情义望着我的脸,那是乔的脸。
  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真的是乔在这里吗?”
  传来一句家乡的口音,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是啊,我的老弟。”
  “噢,乔啊,你把我的心砸碎吧!你对我发火吧!乔,你来打我吧!你说我忘恩负义吧,千万别待我这么好!”
  乔看到我认出了他,非常高兴地把头挨着我放在枕头上,用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脖子。
  “亲爱的皮普,我的老弟,”乔说道,“你和我是永远的朋友,等你身体康复了,我们一起乘车出外走走,那可多好啊!”
  乔说完后便退到窗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用手擦着他的眼睛。因为我身体极度虚弱,不能起来到他身边去安慰他,我只有躺在床上,带着忏悔般的口吻喃喃低语:“愿上帝保佑他!愿上帝保佑这位温和的基督教徒吧!”
  然后他又回到我的身边,他的双眼红通通的,于是我握住他的手,我们都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
  “多长时间啦,亲爱的乔?”
  “皮普,你的意思是问你病了有多少时间了,是吗,亲爱的老弟?”
  “是啊,乔。”
  “今天是五月底,皮普,明天就是六月份的第一天。”
  “你一直都待在这儿吗,亲爱的乔?”
  “差不多吧,老弟。我接到信知道你有病,我就对毕蒂说了。信是由一位邮差送来的,这个人原先是个单身汉,可现在他结婚了,虽然送信要走很多路,要穿破许多皮鞋,但不能发财,不过发财不是他心头之愿,他心里最大的愿望是结婚——”
  “我听你这么说很高兴,乔!不过我得打断你的话头,你刚才说对毕蒂说什么来着?”
  乔说道:“是这样的,我说你住在外地,专门和生人打交道。你和我又一直是老朋友,在你生病的时候来看看你,你不会不欢迎的。毕蒂听了后说:‘你到他那里去,抓紧时间去。’”乔又用一种权衡利弊的审慎神态总结般地说道:“毕蒂的话是‘你到他那里去,抓紧时间去。’总之,我不会对你讲假话的。”他作了一番严肃认真的思考之后又补充说道:“这位年轻姑娘说的意思可以这样解释,‘不要耽搁,马上就去。’”
  乔说到这里便结束了,他告诉我讲话要适可而止,不能过多,又说我该补充一些营养,无论我想不想补充营养,都得按照规定时间多吃些,而且我得服从他的规定。听了他的话,我便亲吻着他的手,然后安静地睡在床上,他便去给毕蒂写信,并附上一句说我向她问好。
  十分明显,毕蒂已经教会乔写信了。我躺在床上,观看他的一举一动,由于我生性的弱点,一看到他居然能写信,一种因骄傲而喜悦的心情竟然使我又一次流下眼泪来。我发现我所睡的床铺上的账子已经拆去,床和我本人也被搬进了会客室。这里大而明亮,空气流通,地毯也已被搬走,整个房间保持着清新。日夜通风,健康宜人。我的写字台被推到了一个角落,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小药瓶。乔坐在这张桌边开始了伟大的工作。他一开始先在文具盒中挑了一支钢笔,就好像在大工具柜子中挑选工具一样,然后把袖口卷好向上拉拉,好像准备挥舞他的大撬棍和大铁锤一样。在他写字之前,他先把左胳膊肘用力地抵住桌面,再把他的右腿一直向后伸到椅子后面。他写字时,每一向下的笔划都很慢,真像拖了六英尺长一样,而每一向上的笔划,在写时都可以听到墨水向四面八方溅出的声音。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他总以为墨水瓶放在这边,其实他是放在另外一边,所以他去蘸墨水总蘸个空,可是他看上去却是自以为是的样子。有时会遇上个把拼写不出的字阻碍他写信,但总的说来信写得还算顺利。在他最后签好名字后,便用两只食指擦最后一团留在信纸上的墨迹,然后又把指头在帽子上擦了擦。站起来后,他在桌子四周绕着圈子走,心情无限满意地从各个侧面来欣赏自己的表演效果。
  当时我不想谈得过多,即使我能够多谈也不想多谈,因为我怕这样使乔担忧。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我才问他关于郝维仙小姐的情况。我问他,她是不是已经康复?而他听了摇摇头。
  “乔,她死了吗?”
  “怎么,我的老弟,你知道,”乔用一种劝告的口吻,和一种渐进的方法说道,“我是不会这样说的,因为这样说的口气太重了;不过她已不——”
  “已经不在世了,对不对,乔?”
  “这样说还差不多,”乔说道,“她已不在世了。”
  “乔,她抱了很久吗?”
  “要是让你说,你会说是在你病后大约一个星期吧。”乔说道。看来他是为了我才用这种逐步渐进的方法委婉答复的。
  “亲爱的乔,你听说关于她的财产是怎样处理的了吗?”
  “哦,我的老弟,”乔说道,“好像是大部分遗产都给了埃斯苔娜,我是说这早就处理好了的。不过,在她去世之前一两天她又追加了一条,留给马休·鄱凯特先生四千英镑整。皮普,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样留给他四千英镑整的?是‘根据皮普对马休的意见’。这是毕蒂告诉我的,毕蒂说她就是这样写的。”乔说着又重复了这追加的句子:“‘根据皮普对马休的意见’,留给他四千英镑整。”好像这句话对他有无限的好处。
  乔对这个“整”字特别感到兴趣,津津乐道。我实在不知道乔是从谁那里得到“整”这个词的习惯性理解的,也许他以为在四千英镑上加个“整”字,钱的总数就会多一些。
  然而他这样却使我非常高兴,因为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如今总算大功告成。我又问乔,他听没听说过其他亲戚对郝维仙小姐遗产继承的情况。
  乔说道:“莎娜小姐每年可得二十五镑,因为她肝火旺,脾气暴躁,这钱是让她买药丸吃的。乔其亚娜小姐获得二十镑,还有一位什么夫人,我想起来了,我的老兄弟,有种动物背上有峰的叫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想晓得这种动物的名称,我说道:“是‘卡美尔’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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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Camel,骆驼,读音与卡美拉相近。
  乔点头答道:“是卡美尔夫人。”听了他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指卡美拉。“她得到五镑,这是给她买灯草芯蜡烛用的,因为夜里睡不着时点亮灯,精神情绪可以稳定一些。”
  乔一五一十告诉我的事情我非常相信,因为我觉得他所说的都确实可靠。乔然后又对我说道:“你目前身体还不太好,我的老兄弟,我今天只能再告诉你一件事,也仅此一件。老奥立克居然闯进了别人的屋子。”
  “谁的?”我问道。
  “我同意你过去的看法,不过,他的那副样子就是粗鲁成性的,”乔有些道歉似的说道,“要知道,一个英国人的家庭就是一个城堡,既是城堡就不能乱闯进去,至于战争年代是例外。他不管怎么有缺点,好歹是个粮食种子商人吧。”
  “那么你说的就是彭波契克喽,是他的家被抢劫了吗?”
  “皮普,一点不错,”乔说道,“他们抢了他的钱柜,抢了他的现金箱子,喝了他的酒,分享了他的食品,还在他的脸上抽耳光,拉他的鼻子,又把他捆在自己的床架上,并且打了他一顿,又用各种粮食种子塞满他一嘴,使他想喊也喊不出。不过他认识奥立克,自然奥立克被关进了县里的牢房。”
  我们谈着谈着便随便起来,无拘无束了。我的精神恢复得很慢,但是却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好转着,稍微强壮了一些。乔待在我的身边,我想我又变成了小皮普。
  乔对我可谓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凡是我需要照顾的地方他全想到了,就像照顾一个孩子那样地照顾我。他坐在那里和我谈话,依旧如同昔日那般亲切,如同昔日那般纯真,如同昔日那般体贴入微,一切从维护我出发,以至于我几乎相信自从我告别昔日故居的厨房以来,我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发烧造成的心灵混乱,甚至幻梦,如今已从迷梦中醒来,发烧也已退去。他在这里除了家务之外什么事都为我做。他一来到我这里便打发走了原来的洗衣妇,又为我雇了一个非常正派的妇女做家务。他时常对我说,他之所以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决定这件事自有其理由,“皮普,事情是完全正确的,我看到原来的那个洗衣妇总是在拍那张不睡人的床,把拍出来的鸭绒都装进一只桶,拿去卖掉。我看她下一次就会来拍你睡的这张床了,把你被子里的鸭绒都拍光,然后就会用你的汤盘儿菜碟儿把你的煤屑一点点运走,就会用你的长统靴子把你的酒什么的也都带走。”
  我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那时我们就可以一同乘车外出了,就好像当年我们盼望当他学徒的日子一样。果然这一天到了,一辆敞篷马车赶到了巷子里,乔把我裹好,用双臂抱起我,把我送到楼下,放进车里,好像我还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小东西,一切都要依靠他纯朴真实天性的百般关怀。
  在车上,乔坐在我的身边,马车一直驶向乡间。一片夏季的色彩,绿树葱葱,青草茂盛,夏季特有的香气充溢于空间。这一天又正巧是星期天,我举目四望,周围一片可爱的景象。我暗自思忖,世界变化多快,看那娇嫩的野花漫地遍野,好不茂盛;那善歌的鸟儿起劲地唱着,好不动听;世间万物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下,夜晚在星星的洗礼下,在茂盛成长。而这个阶段中我却躺在床上,可怜地发着高烧,整天噩梦,无法安眠。只要一想起卧床发烧、整天噩梦的日子,立刻我心灵的平静就被打破。但是,每当我听到教堂响起做礼拜的钟声。每当我看到四周铺开的一片自然美景时,我立刻也就感到,我心头虽然愉快但仍旧力不从心,我的身体仍旧在孱弱之中,以至于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头依偎在乔的肩膀上,好像孩提时代他带着我去赶集或去其他什么地方时的情景一样,幼稚的感官过分激动时反而疲倦了。
  一会儿之后我扰乱的心又平静下来,我们像昔日谈天一样在谈论着,像昔日躺在古炮台旁的草地上一样躺在草地上。乔依然是当年的乔,一点也没有变。过去在我眼里的乔和现在在我眼里的乔一样。他依旧如同昔日那般纯朴忠实,依旧如同昔日那般纯洁正直。
  从乡下回到寺区,他又把我抱起,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我背起,走过庭院,爬上楼梯,这不禁使我回想起昔日的那一个圣诞节之夜他背着我去沼泽地的一幕情景。我们谈论中还没有提到过我这个阶段的命运变化,我也不知道他对我最近的生活经历知道到何种程度。我现在一切都信赖他,他现在没有涉及到这件事,我真不知道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当天晚上他正在窗口抽着他的烟斗,我在充分的考虑之后问他:“你是不是听说过我的恩主是谁?”
  “我听说过,”乔答道,“老弟,我知道不是郝维仙小姐。”
  “乔,你听别人讲了是谁吗?”
  “唔!皮普,我听说是那个派人来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里送钞票给你的人。”
  “就是那个人。”
  “真叫人想不到。’下显得很平静地对我说道。
  “乔,你听说他死了吗?”我立刻又问道,心里很没有底。
  “你说什么人,皮普?是那个派人把钞票送来给你的人?”
  “是啊。”
  “我想,”乔思索了好长一会儿,把眼光避开我,望着窗洞下的椅子,“我确听到有人说过,虽然说的方式各有不同,不过意思都和这差不多。”
  “乔,你听到过有人谈到他的一些情况吗?”
  “我倒没有特别听到别人说起,皮普。”
  乔站了起来并向我坐的沙发走来,我便开始对他说:“要是你喜欢听的话,乔——”
  而乔俯身看着我,说道:“老弟,你听我说。皮普,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你说我们是吗?”
  我羞愧得无言以答。
  “那么,这就行了,”乔仿佛我已作了回答似的说道,“这就很好了,我们的意见就一致了。噢,我的老弟,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去谈论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必要谈论的话题呢?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讨论,何必非谈这没有必要的话题呢?在天之主啊!你可想到那可怜的姐姐吗?想到她那喜怒无常的脾气吗?你可记得那根呵痒的棍子吗?”
  “我完全记得呢,乔。”
  “我的老弟,你听我说,”乔说道,“你记得在那根呵痒棍飞舞过来时,我总是尽量挡住它,不过我的能力有限,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以偿的。一旦你那可怜的姐姐居心要打你一顿时,”乔又开始用他那惯用的大发议论的神气说道,“我要是挡上去不让她打,事情就更糟了,她就要更加重重地打你。我看出了这件事,我知道,这一来她就先揪我的胡子,然后把我的身子摇上几摇(你姐姐过去的这行为我是多次领教),如果这样一来,那个小孩子免得被打倒也算了。可是那个小孩子到头来还是被打一顿,而且打得更重,我的胡子也被掀了,我的身子也被摇了,于是久而久之我从中悟出道理,心想,‘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看到的只是伤害,而看不到任何好处。’所以,先生,我要你来说好处究竟在哪里?”
  乔正等着我回答,我便说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这样想的,”乔同意地答道,“你说我想得对吗?”
  “亲爱的乔,你想的永远都对。”
  “唔,老弟,”乔说道,“你这样说就得坚持这样想。其实说我的话永远对,我倒认为我说的话很可能更多是错的,如果有对的,那我说的这句话是对的,即在你小时候,你隐瞒了一些小事,你之所以隐瞒,主要是因为你知道葛奇里在阻挡你姐姐的呵痒棍时是力不从心的。所以,我们两个人就不必去想这件事了,也不去谈论这些没有必要谈论的主题。在我这次来你这儿之前,毕蒂花了很多精力帮我出主意(因为我很笨拙),要我如此地看问题,如此地说,等等。’乔对他自己的这一套有理有节的议论感到很得意,他又说:“现在这两点都已做到。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就得对你讲真话。也就是说,你不必想入非非,现在你就应该吃晚饭,应该喝兑水酒,应该裹着被单睡觉。”
  乔离开了这个话题是做了精心安排的;毕蒂以女性特有的智慧早就对我了如指掌,她运用柔密的机智和善良的心肠对乔作了心灵的开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乔是否知道我如何穷,我的大笔遗产和远大前程已经消融,就像沼泽地上的太阳使雾气消融一样,我不得而知。
  还有一件发生在乔身上的事,在刚刚开始时,我对它无法理解,但不久便有所悟,这简直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原来当我的身体开始由弱而强,由重病而复原的时候,乔对我好像出现了些不调和。因为还在我病得不能起床时,我需要完全依赖他,我的老伙伴以昔日的声调,以昔日的称呼来称呼我,叫我,如亲爱的皮普,亲爱的老弟等。这对我来说就如心中的音乐。我也用昔日的老调子对待他,他允许我这样称呼,我内心只有幸福与感激。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对他虽一如往故,乔对我却有了一些微妙的疏远。起先,我对此茫然不解,不久,我便察其原因,一切都出自我,一切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
  啊!这都是由于我对他的态度而使乔得到一个结论,怀疑我的忠诚,等到患难一过,我就会逐渐对他冷淡,而最后把他抛弃。本来乔有一颗无辜的心,而我使他生出了戒心,因此他从本能上意识到,当我身体由弱而强时,他对我的信任便开始转弱,他想,与其等到我从他身边挣脱而出,不如在适当时候放手让我自去为佳。
  记得在第三次或第四次去往寺区花园进行散步,我依偎着乔的胳膊缓缓而行时,我端详出他身上的这种变化已相当明显。我们在光亮而又温暖的阳光下小坐休息,眺望着河上风光。当我们站起来时,我偶然对他说道:
  “乔,你看!我身体强得能自己走了。看,我自己就可以走回去。”
  “你可不要劳累过度,皮普,”乔说道,“不过,先生,我能看到你走回去,我心中可高兴呢。”
  这里他用了“先生”一词,叫起来就很刺耳,但是,我怎么能提出抗议呢!所以只走到花园的门口时,我便假装着对他说现在我不行了,比过去还不如,请他用手臂扶住我。乔扶着我走,我看这时他已心事重重。
  至于我本人,也同样心事重重,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乔的这种心理变化,我忏悔的心里是非常惶恐不安的。可是要我以详情实告,又难以启齿,我本不该向他隐瞒,应全盘告诉他我目前的处境已是无路可走了。不过我向他瞒了这些不能说一无理由,我内心明白,只要我以实情相告,他就会提供给我他那点可怜的积蓄。我心中明白,我不能让他来帮我忙,要他帮我忙,我也于心不安。
  这一个夜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心事重重的。我在睡觉之前却想到我已下了决心,过了明天再说,因为明天是星期天,我想从新的一周的开始,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准备在星期一上午和乔开诚布公,谈谈他的变化,把我保留在思想中的最后痕迹摆脱,我要告诉他尚存在我心头的秘密(这是心中保留的第二件事,至今尚未泄密)。我要告诉他为什么我不下决心到赫伯特那里去。我想,这样我和他开诚布公,他身上的变化自然会被克服。我澄清了事实真相,乔也会澄清了事实真相,我作出了决定,他也会心情和谐地作出决定。
  星期天我们过得十分恬静自在,乘车去到乡间,然后漫步在田间。
  “乔,我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得感谢上天才是。”我说道。
  “亲爱的皮普,我的老朋友,老兄弟,你已全部好了,先生。”
  “乔,对我说来,这一个阶段是多么值得纪念啊。”
  “先生,对我说来也是一样。”乔答道。
  “乔,我们有这么一段日子共同生活,我将终身不忘。我知道,我们过去的日子我确实忘记了一会儿;不过这些日子我们的共同相处,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皮普,”乔似乎带些儿烦恼而慌忙地说道,“我们过得可高兴啦,亲爱的先生,我们以往的事已经过去了。”
  晚间我已经睡到了床上时,乔来到我的房间,在我这段恢复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来。他问我现在感觉如何,是否感到现在身体和上午时一样好。”
  “一样好,亲爱的乔,我感到非常好。”
  “老弟,你是不是感到越来越有力气了?”
  “是这样,亲爱的乔,力气慢慢大起来了。”
  乔用他那只又大又善良的手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晚安”,我听出他声音有些沙哑。
  次日一早我便起身,感到精神爽朗,力气大增。我下定了决心把一切心头之事全盘告诉乔,再不拖延,准备在早饭之前便和他谈。于是我立刻穿好衣服,奔向他的房间,并且想使他大吃一惊,因为今天是我第一次起得如此之早。我一到他的房间,便看到他已不在;不仅他不在那里,而且人走物空,连他的箱子也不在了。
  我又连忙向餐桌跑去,只见桌上放了一封信。信的内容简短,如下:
     “你病体已康复,我不想再打扰你,故不辞而别。亲爱的
   皮普,没有了乔你会更好。
                         乔”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又及。”
  信封里还附着一张收据,这是替我还债的收据,正是这笔债使我差点被拘捕。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事情真相,我本来还以为我的债主已经暂不索取,或者延迟日期,等我病好了再说。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是乔给我付了钱,确确实实是乔给我还了债,收据上还有乔签的名字呢。
  现在留在我心头的唯一的事,就是跟着乔去到那亲切的昔日的铁匠铺,向他一吐衷肠,把心中的秘密毫不保留地相告,并致以歉意,以表我内心的懊悔之意,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心头保留的第二件事。开始时这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踌躇在我的心头迟迟不去,而最后终于形成了一项心愿。
  我的这一个心愿就是我要回到毕蒂的身边,我要向她表明,如今我悔恨万分地丧魂落魄而归,我要向她倾吐我,已经失去一切我曾经想追求的,我要让她回忆起我们在最初不愉快的时刻相互交流的真情。然后我便对她说:“毕蒂,你曾经是那么喜欢我,而我的心却是浮游不定,结果误人歧途离开了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宁与美好。只要你用从前的一半情感来喜欢我,只要你原谅我的一切缺点和过错,只要你像接受一个孩子那般地接受我,宽恕我(我的心情确实难受,毕蒂,我需要你的语言来平息我激动的心,我需要你的手来抚慰我心头的创伤),我就会比以往要好,虽然不是很好,至少有一点儿好。毕蒂,我今后的行程由你来决定,究竟是回到铁匠铺和乔朝夕相处,还是在国内无论什么地方找一个职业,或是我们两人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个机会正等待着我,非得到你的答复后我才能作出决定。而现在,亲爱的毕蒂,只要你告诉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会拥有一个新的世界,我就会成为一个新人,我就会努力奋斗,为你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
  这就是我的心愿。我病体复原后的第三天,我便出发口到旧地,去寻找心头的愿望。我如此匆忙,就是为了把留下来的这件事情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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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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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没有回到故土,关于我幸福扫地、走投无路的传闻已传遍了故乡各地。我看出蓝野猪饭店也获得了这一信息,我看到这头野猪对我的态度也大大改变,和以往不能相比。在我青云直上财运亨通的时候,这头野猪对我热情备至,极力关怀,奉承拍马,什么事都做得到;如今我黄鹤已去,正在走下坡路时,这头野猪对我一转而异常冷酷,置之不理。
  那日的傍晚时分我才抵达蓝野猪饭店,虽然往昔我来往此间轻松自如,而今天却已疲惫不堪。这头野猪再不让我住进往昔的那间豪华居室,说是已有人住(一定是让给另外一位有大笔遗产的人了),把我塞进一间非常不起眼的屋子中住。这间房靠在院子那头,旁边养着鸽子和拖车的马。然而在这间屋子里我却睡去了一个香甜的夜,和在豪华房间里没有两样;我在这间屋子里也做了美好的梦,不比住在美好房间中所做的美好的梦差。
  次日一早趁饭店正在准备早餐的时候,我去到沙提斯庄园,在旁边转了一圈。大门上面和挂在窗子上的挂毯上面都贴了招租广告,说明这所宅邸的一切家具等物都将于下个星期进行公开拍卖。至于房屋本身会全部拆毁以后当建筑材料卖出。在制酒作坊的墙上用石灰水刷上了一号地区字样,字是东斜西歪的;那所长久封闭不开门窗的主宅标明是二号地区。这所宅邸的其他地方标明了不同的号码,为了方便在墙上写号码,常春藤从上面被拉扯下来,拖挂在泥地上,并且已经枯黄。我顺着敞开的大门漫步而人,在里面逗留片刻,放眼观望四周景物,好比是一个无事可干的陌生人,怀着不自在的神情冷眼看着这一切。我看到拍卖行的职员正在啤酒桶上面踱着步子,并数着桶的数目,以便编人目录,笔拿在手上。这里放着的临时用办公桌就是当年我时常一面推一面唱着《老克莱门之歌》时的轮椅。
  然后我回到蓝野猪饭店的餐厅吃早饭,一回来便看到彭波契克先生正和老板谈话。尽管上次夜里被盗使他吃惊不小,而表面上并没有什么两样。彭波契克先生分明在等着我,所以一看到我他便用下面的话招呼我。
  “年轻人,看到你从半空摔下来我心里很难受。可是,你又怎么会不掉下来呢!你又怎么会不摔下来呢!”
  他带着一副威严的神态,宽洪大量地伸出了手,我因为生病身体衰弱,不宜和他争论,便也伸手给他。
  “威廉,”彭波契克先生对茶房说道,“拿一盘松饼来。竟然搞得这么糟,竟然搞得这么糟!”
  我坐在那里紧锁着双眉吃早餐,彭波契克先生站在我旁边,我正准备去拿茶杯,他却为我倒了一杯。他摆出一副恩主的样子,并下定决心把恩主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威廉,”彭波契克先生又以一副忧伤的神情说道,“来撒点盐在上面。”然后又转身对我说:“在你走运的时候你是撒糖的吧?还加牛奶吗?你会的。糖和牛奶都要加。威廉,拿点儿水芹菜来。”
  “谢谢你,”我简短地说道,”可是我不吃水芹菜。”
  “你不吃水芹菜。”彭波契克先生答道,又是叹气,又是点头,这么叹气点头了几次,好像他早就意料到了,正是不吃水芹菜才使得我走下坡路的。“是嘛,水芹菜是地上生的贫贱菜。威廉,你就不要拿了。”
  我继续吃着我的早餐,而彭波契克先生也仍然站在我旁边,用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望,鼻子呼吸时发出的响声,声声可闻。这是他的生性,历来如此。
  “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了!”彭波契克先生在思考着,却又把思考的话大声地说了出来。“记得你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当时还为之祝福呢),我把我用蜜蜂的勤劳所积攒的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东西放在你的餐桌上呢,那时你长得多丰满,和一只桃子一样。”
  这一说倒提醒了我一件事。记得在我刚交好运的时候,他曾奴颜婢膝地把手伸给我,总是说,“我能否?”而现在他又伸出同样的五根胖指头,却招摇过市地摆出长者宽厚的风度,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多么悬殊啊。
  “嘿!”他一面把奶油面包递给我,一面继续说道,“你到约瑟夫那里去吗?”
  我不禁生起一腔怒火,“老实告诉你,我到哪里去和你毫无关系,和你有关系吗?不要动我的茶壶。”
  我的这一句话是最坏的下策,反而给了彭波契克一个机会来表演他正想做的事。
  “是的,年轻人,”他说着把茶壶丢了下来,并且从我桌边向后退了一两步,便开始来奚落我,然而他实际上是说给站在门口的老板和茶房听的。“我不动你的茶壶。你很对,年轻人。也仅此一次你说得对,年轻人。我忘了自己身份,我想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弄得一贫如洗,才叫了一份你祖宗喜欢吃的营养品作为你的早餐,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彭波契克转身向着门口的老板和茶房伸直了他的臂膀,却指着我说道:“你们看就是这个人,我在他幼小时就陪他度过幸福的童年。你们不要以为这不可能,我告诉你们的是事实,就是这个人。”
  店主和茶房都低低地不知说了什么附和的话。茶房显得特别感兴趣。
  “就是这个人,”彭波契克说道,“我让他一直乘坐我的马车。就是这个人,我亲眼看到由他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就是这个人,我就是他姐姐丈夫的舅舅,她姐姐的名字是乔其雅娜·马丽娅,沿用了她母亲的名字,这是事实,就让他不承认吧!”
  这个茶房似乎相信我是否认不了了的,正因此我才摆出了这副面孔。
  “年轻人,”彭波契克用他的老方法又把头转向我说道,“你到约瑟夫家去。你问我,你到约瑟夫那里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先生,要知道你是到约瑟夫那里去。”
  这个茶房咳了一声,这意思仿佛是客气地要我讲讲理由。
  彭波契克摆出一副令人气愤的神情,满嘴的仁义道德,仿佛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说道:“现在,我会告诉你,你该对约瑟夫说些什么。看这里有蓝野猪饭店的老板,他是这个镇上的知名人士,很受人尊敬,还有,威廉也在这里,如果我记忆力不坏的话,他的父姓是鲍特金。”
  “你没有记错,先生。”威廉说道。
  彭波契克继续说道:“今天就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年轻人,我就告诉你该对约瑟夫怎么说吧。你就说:‘约瑟夫,今天我见到了我最早的恩主和幸福的奠基人。约瑟夫,我用不着点名道姓你也知道,反正镇上的人们都会这么说,我今天见到了这个人。’”
  “我一定不说在这里看到了这个人。”我说道。
  “你就按你想的说吧,”彭波契克反驳道,“你只要这么说,我看约瑟夫也会表现出惊奇呢。”
  “约瑟夫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说道。
  彭波契克继续说道:“你对他说:‘约瑟夫,我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对你没有恶意,也对我没有恶意。他对你性格了解得一清二楚,约瑟夫,他说你猪头猪脑,一窍不通;他对我的性格也了解得一清二楚,约瑟夫,他说我只晓得忘恩负义。’”彭波契克摇着头挥着手对我说:“你就说:‘是的,约瑟夫,他认为我根本就没有感恩报德的人性,而这种人性是人皆有之的。约瑟夫,你不了解这件事,你也不必去了解,不过他了解得很清楚。’”
  虽然他是一头喜欢乱吹的驴子,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胡说。
  “你可以对他说:‘约瑟夫,他要我给你捎来一个口信,现在我来告诉你听。他说在我走下坡路时,他见到过上帝的手指。他一看到就知道这是上帝的手指,约瑟夫,他看得很清楚。上帝的手指的动作表明上帝写的是:凡对最早的恩主及幸福奠基人忘恩负义者必得此报。不过这个人却认为,他决不懊悔他做过的事,约瑟夫,他一点儿也不懊悔。他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这样做是符合善行的,这样做是符合仁义的,他今后还要这样做。’”
  我断断续续地吃早饭。在吃完时,我以轻蔑的口吻说道:“这简直太可惜了,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说他过去做了什么,今后又将做些什么。”
  彭波契克这时干脆对饭店老板大讲特讲:“蓝野猪饭店的老板,还有你威廉!你们可以任意到无论镇上的什么地方去说,我所做的事是正确的,是符合善行的,是符合仁义的,我今后还要这样做。随你们怎样说,我是不会反对的。”
  这个骗子说完了那几句话后,便装出那副傲慢的样子和他们两人一一握手,然后离开了饭店。他刚才所说的那么多好处,我听了后并不感到有什么高兴,只觉得十分惊讶。在他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饭店。我走到大街上就看到他正站在店门口对着一群上流人土高谈阔论,想来是同一内容无疑。我从对面街上走过时,他们还给了我几个不友好的白眼,为此我该感到荣幸才是。
  也正因此,我到毕蒂和乔那里去就更感到心情愉悦了。他们过去对我就非常宽容,如今他们对我一定更加宽容,那个无赖骗子手是无法相比的。我缓慢地向他们家走去,因为四肢仍然感到吃力,但是我知道走一步便靠近了他们一步,而离开那个傲慢无理、心怀奸诈的小人又远了一步,我的心情也愈来愈放松而感到宽慰。
  六月的天气十分爽心说目,万分宜人。蓝蓝的天空,云雀在绿色的谷地上空翱翔,噢,如今的乡间比以往我曾生活过的乡间更加美丽,更加,更加平静。我构想出多少美丽的生活图景来消磨我寂寞的旅途,这些都是对生活有意义的美景。我将会住在这乡间,那位单纯善良、治家精明的人儿就会成为我的生命向导,一切都会变化改善。这些在我的心间唤起了温馨的情绪;我这次归来,我的心已经柔和许多;我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变化,这才感到自己仿佛游子,赤着双脚,历尽多年的跋涉、艰险,才从远方归来。
  毕蒂正在执教的那所学校我过去从未见过。我为了不让人知道而静静地从小路穿过进入村子,一定是要经过学校的。令人失望的是这天正是假日,孩子们都不在学校里,毕蒂住的屋子也锁着。本来我希望在她尚未看到我时我就先看到她,看着她忙于每天的事务。可是这一希望落了空。
  离这里不远便是乔的铁匠铺,于是我一面奔走在芳香的菩提树下,一面注意倾听乔的铁锤声音,快步向前赶着。我想我应该听到他的打铁声,我想我似乎已经听到打铁声了,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幻觉,四周一切都很寂静。菩提树仍然在那里,山楂树仍然在那里,毛栗子树仍然在那里。当我停止脚步在注意倾听时,只听见和谐的树叶沙沙声,仲夏的和风没有传来乔的铁锤声。
  这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害怕见到铁匠铺了,而就在这时我来到了铁匠铺门前,发现门关着,没有一点火光,没有一丝闪耀的火星,没有风箱的吼声,一片寂静。
  然而这所屋子也并未废弃不用,那间最好的客厅似乎还有人住,那白色的窗帘正在窗前飘舞着,窗户打开着,还装饰着花朵。我轻手轻脚地向前走去,想从花朵的上方窥探一下房里的情况,一眼便见到乔和毕蒂正手臂挽着手臂地站在面前。
  毕蒂一见到我先是惊呼一声,仿佛她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灵魂,然后她便冲过来抱住了我。我见到她便哭了起来,她见到我也哭了起来;我哭,是因为看到她出落得如此美丽动人;她哭,是因为我变得如此消瘦苍白。
  “亲爱的毕蒂,你多么漂亮啊!”
  “是吗,亲爱的皮普?”
  “还有你,乔,你今天也这么漂亮!”
  “是吗,亲爱的皮普,我的老弟。”
  我打量着他们两人,从他看到她,又从她看到他——
  毕蒂突然幸福地大声叫道:“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嫁给了乔!”
  他们把我领进了厨房,于是我坐下来把头靠在那张昔日的松木桌子上。毕蒂拉着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嘴唇上,乔又在我肩头上拍了拍。乔说:“我亲爱的,他的身体还不够好,不要惊动他。”毕蒂说:“亲爱的乔,我是太高兴了,我忘记了这件事。”他们两人见到我都非常高兴,都非常得意,由于我的归来他们特别感动,因为我偶然回来庆祝他们大好的日子,使事情显得顺利圆满,而且快乐非凡。
  我见到他们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幸亏没有对乔露出一丝儿我那最后一个馊主意。而就在他于我病中服侍我的时候,我多次让这个主意溜到了舌边,不过没有说出口又咽了回去。只要他在我那儿再多等一个小时,他就会知道我的想法,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亲爱的毕蒂,”我说道,“你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丈夫;要是你看到过他守在我病榻旁边的样子,你会——噢,你爱他已经是够深的了。”
  “的确,我真的如此。”
  “亲爱的乔,你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妻子,她会使你享受到应该享受到的幸福,噢,你是亲爱的、善良的和高尚的乔!”
  乔望着我,嘴唇有些抖动,又用衣服的袖口擦了擦他的眼睛。
  “乔和毕蒂,你们今天已去过教堂,现在已回到人类的怀抱,相亲相爱,所以我请你们接受我一丁点儿谢意。你们为我做了许多,而我却一点也没有回报。现在我得告诉你们,我只能在此耽搁一个小时,然后就离开,准备到国外去。我只有赚到一笔钱后拿来还给你们,否则,我永远不会安心。因为你们替我还债,使我免于进入监狱。乔和毕蒂我亲爱的,我即使还给你们一千倍的钱,我也还不清你们对我的思情,所以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来报答你们!”
  他们两人听了我的话,两颗心都融化了,两人都恳求我不要再说了。
  “但是我还有话说。亲爱的乔,我希望你们生一个孩子,你们可以爱他;在冬日的夜晚,这个小家伙可以坐在火炉的旁边,这便提醒你想到曾经有过另外一个小家伙也在这儿坐过,虽然这已永远成为过去。乔,你千万不要告诉他说我是忘恩之辈;毕蒂,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是那么不宽宏大量,不仁不义;请你们告诉他我崇敬你们两位,因为你们是那么善良,那么诚恳。他是你们的孩子,自然你们要使他成长起来,你们告诉他,我说过他一定会比我好,比我强。”
  乔用他的衣袖挡住自己,说道:“皮普,我不会告诉他这些话。毕蒂也不会告诉他这些话。我们谁都不会这样说。”
  “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已原谅了我,你们有善良的心肠,不过我还是请你们对我说,你们原谅我!请你们说出这几个字,让我亲耳听到,我就可以把你们的话带在身边,带到国外。那么我心中就相信你们仍然信任我,仍然会想到我,将来不会忘记我。”
  “噢,我亲爱的老弟皮普,”乔说道,“如果真有要我原谅你的事,在天之主知道我已原谅你了。”
  “阿门!在天之主知道我原谅你了!”毕蒂也说道。
  “好吧,我现在上楼看看我昔日居住的小卧室,并且独自在那儿休息片刻。然后我下来和你们共一顿餐共一次饮,然后请你们陪我一起去到指路牌,亲爱的乔,亲爱的毕蒂,我们就在那儿说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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