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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

_15 沈璎璎(现代)
徐太后心中隐忧,见皇帝两眼空茫似魂儿掉了。
只听屏风后面哗啦啦一阵杯盏落地之声,宫人们连连唤着“谢娘娘晕过去了……”
皇帝终于明白过来了,胸中一阵刺痛如千刀割戮,哇的一声就呕了出来,整个身子都软倒在龙座下。徐皇后急忙抱住了他,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拍着背一边疾唤人取温水来。
阵阵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皇后看着自己织锦锦绣的凤裙里兜满了皇帝呕出的秽物,心中掠过一丝厌弃。再细看时,那些黄白汤水里竟然漂着一股猩红,她心中一惊,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还不快传太医!”徐太后厉声道。
皇帝悠悠醒转,仰头见一位珠围翠绕的美人抱着他,似曾相识又真伪莫辨,不觉张了张嘴。皇后凑近了些,听了三个字,模模糊糊的像是“对不起”。她不觉呆住,疑心自己听错了。
因为皇帝突然病倒,这场中秋晚宴只能草草收场。徐太后命人立刻将太素殿收拾出来,把皇帝挪了进去。皇后则领着众妃嫔候在殿中不敢走,连谢迤逦母子亦另辟一室叫人看了起来——生怕乱中有个差池。
一众皇子亲王、公主驸马当然也不敢走,都跪在殿外丹墀上。秋凉露重,玉阶生寒,更兼皇帝病危情势不明,各人心中皆是惶惶不安,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而那个“气病了皇帝”的倒霉戏班,自然是被带下去大刑伺候着了。
杨楝跪在人群后面,将夜宴,南戏,洛神,扇子,诗赋,杨樗,汪道昆……他将晚间诸般异象一一琢磨过来,忽然想起扮洛神的那个小旦,分明是上回和冯觉非碰面时留在门外弹琴唱曲的那个歌伎!
难怪那么眼熟!他又惊又怕,他们把这个局做得如此巧妙,连他都被瞒过了。依方才的情形,皇帝即刻就要对杨樗动怒,可是……熙宁大长公主死得真不是时候。
他心中暗叹,不由得回过头朝蓬莱山望去,歌尽筵空,水色沉沉,蓬莱山上的灯火次第熄灭。这时她定然已知道了消息,他想。如果他不与她为难,或者她还来得及与外祖母见上最后一面……然而,公主既死,她便再没有理由闹着要回去,这样也好……可是,她定然恨极了他,她定然一边哭一边骂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霎时淹没过了他,他试图摆脱这些根本不要紧的事,认真面对眼前的诡局,然而每隔一阵子便不知不觉陷入对她的种种想象,似乎隔着一池茫茫烟水,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哭泣声。
直跪了一个多时辰,殿中才传出旨意,道龙体稍安,并无大碍,请诸位回家安歇。众人如蒙大赦,迅速离场。杨楝暗暗舒口气只想赶快走人,却又听见李彦拖长声音道:“请福王殿下与徵王殿下少待片刻。”
杨楝的心顿时抽紧了,撩起衣摆重又跪下。一时人都走空了,杨樗亦被领入殿中,偌大的丹墀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跪着,情势透着十二分的诡异。
难道皇帝怀疑上他了?还是……今晚的戏文果然挑起了他的妒意?
他跪于冰凉的砖地上,心如火焚,思似转轴,唯恐什么时候一道圣旨出来,他就被扔进了宗人府大牢。他暗暗打量着进出的内官,并没有熟识可靠之人,今晚是李彦当值,周录一直没有出现。一时郑半山背着药箱出来,趁空朝他这边走了几步,却是还未开口,就被李彦催着离开了。
杨楝忍不住问道:“请教李公公,陛下传我,所为何事?”
李彦笑道:“陛下并没有传唤殿下,只是教殿下等着。这殿中多有妃嫔宫眷,咱家也不方便请您进去,只好委屈您了。”
杨楝别过头,只当没听出这阉人话中的嘲讽之意。
杨樗进去了很久,久得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皇帝病得快要死了?这个念头令他一激灵,如果是那样,他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遗憾对方死太早而徐家尚未倒台?到那时等待他的命运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反倒清明了些,皇帝把他留在这里不许走,只怕是担心他趁危逼宫。他心中苦笑,他拿什么逼宫,何况还有徐太后虎视眈眈。
更深露重,月落乌啼。挑灯值夜的内官都换了一班,只他一人长跪不起。他直了直冻得僵冷的腰背。沉沉夜色中,巍峨的太素殿有如一头低伏不动的巨兽,双目幽暗,爪牙尖利,看似宁静庄严,却随时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碾作齑粉。
他所跪的这片丹墀清冷而黑暗,远处几个值夜的内官皆一动不动,形如死人。方才夜宴灯火通明、衣锦烂漫,倏忽间消散无形,只如一场春梦——尤其是对于他,繁华是别人的戏,只这清冷黑暗才是他的真相。
远处湖中的蓬莱山亦幽暗无人,山脚却有一点光亮晃动。他一时以为是草中萤火,然而那一点星光持久不灭,沿着山脚缓缓移动,最后竟然停下了,再也没有走开。
大约是钟鼓司的内官提着灯笼巡夜吧,他久久地注视着远处这一点光亮。墨黑苍穹之下,烟水风露之间,唯有一灯如豆,散出浅淡而温热的光晕,直到日出时分都未曾泯灭。
第十四章 伤逝我要分享:更多 0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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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前,有个内官出来传唤他。待到皇帝的暖阁门口,却又被李彦拦下了,只道是清宁宫刚送了要紧东西,正要进献给皇帝,请徵王少待。果然见一老年宫人捧着一个漆盘闪身进了寝殿,依稀还听见“奉太后懿旨进献故物,请陛下宽心”。杨楝瞥见盘中正是一柄宫扇,心中又一凛。
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衣摆皆被露水打湿了,此刻立在暖阁外面,也未觉得些许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饥饿。昨晚原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年轻熬到现在也有些发虚了。
眼见天色大亮,李彦等一干人下值,总算换了周录到前面。杨楝瞅了个空,捉住他问道:“陛下可好?”
周录点了点头:“已无大碍。”
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杨楝又问:“福王何在?”
周录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见他。是贤妃请了懿旨,领他回去安歇下了。”
杨楝怔了一下,原来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里面什么也没发生。
他一时泄了气,只想即刻逃回清馥殿去补眠。哪怕有口热茶喝也好,他淡淡地想。
周录瞧着他面色青白,眼神却有些恍惚,连忙道:“昨晚郑公公已给清馥殿递了消息。这样冷天,程宁怎的也不过来伺候——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寻件披风?”
杨楝默默地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谢一声,一抬头却发现周录已经进去了。
内官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杨楝估摸着皇帝要用完早膳才会料理自己,不想周录忽然跑出来:“皇上唤殿下进去。”
杨楝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用指甲尖儿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阁。
皇帝斜坐于床中,黑色披风衬得他愈发苍白憔悴。杨楝连忙跪拜问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只绣墩命他坐下,又问:“阿楝,你既通医术,且替叔叔看看,这场病是怎么回事?”
杨楝心下生疑。皇帝素来谨慎,只信二三位太医令的话,这回传了郑半山已属蹊跷,竟还让他来把脉,莫非是真的病重?观其面色也还好,他凝神屏息,将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却听皇帝低声道:“真凉。”
杨楝连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
皇帝一怔,苦笑道:“这有何罪?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手凉?”
周录连忙捧了个铜炉过来请杨楝焐着,又道:“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惊着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外面?”皇帝瞪眼道,“你们愈发大胆了,连一间屋子都不收拾出来,竟叫徵王在外面待着?”
周录忙跪下磕头。
杨楝冷眼瞧皇帝做足了姿态,方道:“陛下,周公公是早上才过来的。况且龙体欠安,臣子理当守夜,并无不妥。”
皇帝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叫他再为自己把脉,只叹道:“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不瞒你说,昨晚朕犯病时,腹中心里都是翻江倒海的难受。我的父皇抱病多年,不得不将国事、家事皆托付于母后。我若步其后尘……太后春秋已高,两个孩儿又都不懂事,想来想去,竟只有交给你了。”
杨楝头上轰然一响,险些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勉强笑道:“陛下正当盛年,来日方长,何出此病中伤感之语?”
他在试探自己,杨楝心想,此时决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遂道:“陛下昨晚吃得不合适,又兼大长公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伤心过度。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只望如你所言便好。”皇帝略闭了闭眼睛,忽问:“大长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杨楝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得缓缓道:“大长公主年事已高,况卧病良久……”
皇帝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位通传内侍守在门口,遂问何事。那内侍道各宫妃嫔都在外面候着,要进来请安。皇帝烦心道:“都叫散了吧。朕已无事,让她们各自回宫去。”
周录在一旁提醒道:“贤妃呢?”
皇帝一拧眉毛:“送回去,看起来!不许她再去太后跟前说项!”
昨晚那扇子果然有大文章,杨楝默默地想。那扇子是借洛神诗讽喻皇帝纳淑妃吗?“平阳公主亲”引汉代卫皇后的旧事,卫子夫原是平阳公主家伎,以微贱而承宠,淑妃却是公主的嫡亲孙女,这么类比又牵强又不雅,但换个角度想却也更见其刻毒阴损。
正琢磨着,却听皇帝又道:“阿楝,你小时候在先帝身边玩耍,与大长公主十分相熟吧?”
杨楝摇头道:“却是不熟,侄儿几乎未曾见过她。”
皇帝叹道:“是了。到你出生的时候,姑母已不大肯回宫。原先并不是这样,熙宁公主因生母早亡,自幼被太皇太后抱到身边抚养,与嫡出公主无二。先帝与她一起长大,手足之情最是亲厚。在我少年时,她常常回宫与兄嫂团聚,亲热如民间戚里。”
那为什么大长公主后来就不回宫了呢?杨楝等着听他说下文,却见他闭目不语,灰白的手指垂在床边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皇帝才把话说了下去:“朕自即位以来,诸般忙碌牵制,不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表半点子侄之情。她终归是朕的亲姑母……也是最后一个姑母。她的丧事,朕想要好好操办一番。”
他停了下来,等杨楝接话,杨楝只得连声称是。
皇帝遂道:“朕本想亲自过问此事,无奈身子不争气。想来想去,宗亲之中论身份,只你堪当此任。朕今日便派你主理公主丧事,你……休要令朕失望。”
领命谢恩出来,杨楝犹自一头雾水。皇帝要厚葬公主,虽是为念旧情,只怕也是为了抬举淑妃。然则为何要派他去做,这算是考验,是陷阱,还是兼而有之呢?太后会如何看待此事?事已至此,他要怎样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暖阁外间空无一人,此时户牖紧闭,紫色香烟在帘幕间踯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见早间太后送来的那柄七宝宫扇,正静静躺在条案上,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几位内侍面朝外站着,无人召唤不敢转过身来。他一横心,伸手拿过了七宝宫扇。
扇面上画着一位十四五余的宫装少女,明眸皓齿,雏发未燥,看去确乎有些像淑妃,旁边的题诗正是那首“平阳公主亲”。杨楝有些糊涂了,这一诗一画虽然笔力稍稚嫩,却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纸和牙柄泛出淡淡鹅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想来是皇帝的旧物。昨晚的宫扇虽远观相似,却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渐渐猜出了他们的计策,不觉微笑起来,正要放回去,忽然发现宫扇背面还有一首诗!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似烧红的烙铁,将眼睛狠狠灼了一下,登时几乎坠下泪来。他也来不及想“为何”,只管饥渴扫视全诗,心底脑中却是白茫茫一片不分明,隐隐痛不可遏。
就在这时,珠帘哗啦啦一响,他本能地将扇子掷了回去。
来者却是淑妃,衣冠如雪,素面朝天。杨楝记得妃嫔们是被打发走了的,再想淑妃一人悄悄过来倒也正常。他这时心绪起伏,不由得狠狠看了她一眼,才迅速走开。谢迤逦被他看得一愣,察觉他眼圈发红,心中又不可收拾地酸软起来。
此时天光大亮,又是个丽日无云的大好晴天。阳光晃得人眼花,一时竟有再生为人之感。杨楝从太素殿下来,望见程宁带着一顶轿子候在道旁,手里还捧着一个蒲包,遂笑道:“辛苦你了。”
程宁苦笑着问过安,扶了他上轿,又递来热茶请他喝了暖暖身子。杨楝却问:“我去了这一晚,府中可好?”
“安然无事。”程宁想了想又道,“琴娘子也还好。”
杨楝轻轻点了点头,道:“皇上派下了要紧差事,我先不回家了。你回去寻一身吊服来,直接送到宗人府去。”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又递出一个绢帕结成的小包裹,“拿去给她。”
包里硬硬的不知是什么,程宁应声接了,又听他在轿子里低声道:“螃蟹冷了不能吃。叫她掰着玩儿,消磨消磨时间吧。”
程宁哑然,忙将东西藏起,又不觉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的丧仪,自有礼部拟定详细仪注,入殓、停灵、发丧、下葬皆按例操办,人员、器物都是现成的。所谓宗亲主理,亦不过是皇帝为了特示隆恩而弄出的一块招牌。他若积极些可事事亲自过问,若怠慢些,只要届时出面主持出殡发引,便可以交差了。然则到底应该过问到什么程度?
诸妃嫔、公主的丧仪不乏成例,但实际执行起来差别很大,与在位皇帝关系亲厚者必然风光大葬,受冷落者也只能草草了事。如今他衔了圣旨“主理丧仪”,礼部那些官儿们大概也等着他的说法。熙宁大长公主固是地位超然,又有孙女在宫中受宠,然而她却与皇帝、太后毫不和睦。皇帝怎么就想起要给一个冷落了多年的姑母大办丧事呢?
杨楝先去了宗人府,将熙宁大长公主一家的记档尽数调出,快速翻检了一遍,心中渐有眉目,便速速奔回乾清宫领了中旨出来,换上素服,施施然往谢驸马府去了。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扇面上的美人不是谢迤逦。皇帝是在神锡初年才与十四五岁的谢家大小姐在宫中相见的,而扇子背后那首诗分明是庄敬太子的笔迹,可见那是万安年间的旧事了。
熙宁大长公主病了一年多,驸马府早就备下了后事,寿衣棺木一应俱全,大门前竖起了纸扎牌楼,从大门到内宅门扇扇大开,皆用净白纸装饰一色雪府,灵前烛火香烟不断,府中男女皆披麻戴孝,哭声响彻了一条椿树胡同。
昨晚往宫中报了丧,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场急病,谢家上下俱是心惊胆战。及听闻徵王上门吊丧,愈发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门前相迎。素轿抬入仪门内,杨楝方托着一卷黄帛款款下轿,银冠如雪背倚薄日,仿佛天降神君。早有内官引了谢家父子北面跪下接旨。听完宣旨,谢家父子心中稍定,叩谢过天恩,将黄帛捧至公主灵位前供奉。杨楝亦亲往灵堂祭拜,认真磕了两遍头、上了两回香,还亲手烧了一刀纸钱。一番工夫做完才入正堂升座,受谢家父子的大礼。
谢家父子跪拜已毕,杨楝才起身虚扶一把,详细问过大长公主临终情形,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客套话,这才缓缓对谢凤阁道:“如此,谢大人将要丁忧了吧?”
谢凤阁点头称是。
“可惜可惜。”杨楝见谢迁垂手侍立一旁,缟衣素履,文秀若处子,又道:“令郎风姿卓荦,文采斐然,真乃芝兰玉树之才,谢家后继有人,大人足可放心。”
“殿下谬赞了,”谢凤阁赔笑道,“小儿哪里当得起。”
杨楝抬眼将堂中诸人一一扫视过,道:“府上人丁稍显单薄,谢大人可有兄弟?”
谢凤阁道:“先父母膝下,独下官一人。”
杨楝并不回话,只是瞧着他。
谢凤阁又道:“尚有一妹归琴氏,早已亡故。”
杨楝点点头,似无限惋惜地道:“是了,我幼时还见过这位表姑姑。”
谢凤阁微感奇怪,似不经意中扫了他一眼,杨楝已注意到他探究的眼光,遂叹道:“谢大人,实不相瞒。本王年轻,见识浅陋,自领中旨以来心中颇为不安,唯恐差事办不好令圣心失望,牵惹朝议。本王想着,谢大人是两朝老臣,效力春台十数年,典制烂熟于心,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谢凤阁连连摇头道:“陛下将诸事委于殿下,下官岂敢信口多言。”
杨楝微微皱起眉头,又道:“公主丧仪既是国丧,也是谢大人家事。”
谢凤阁岂不明白他的意思,踌躇了一下,却说:“殿下所言极是,既是家事,更是国事,故而下官更应回避。殿下请想,下官擅自插手丧仪,难免被御史台议论借职权而谋私利。倘若连累到殿下,辜负圣上隆恩,则是下官的死罪了。”
这些文臣果然难缠得紧,杨楝心中暗骂。不过是想问问谢家和宫中到底有什么恩怨瓜葛,他不肯合作不说,兜兜转转还扣了大帽子下来。谢凤阁无非是想,丧事若办得不对,谢家横竖有皇帝挡在前面,倒霉的是他杨楝……谢凤阁一向深知圣心,莫非这真是皇帝设的陷阱?他一时竟急得微微出汗。
“原是我考虑不周,”他勉强笑着,“大人见教的是。”
既没有多的话,他便起身告辞。谢家父子一直相送到大门,犹称“草草不恭”。杨楝升了轿,谢迁忽道:“我略送殿下一程。”
谢凤阁立刻瞪了他一眼,谢迁只做未睹,却目光灼灼地朝杨楝轿子这边望过来。
杨楝忙道:“如此甚好,烦谢公子为我引路。”
成寿寺离谢驸马府不过百步之遥,却是转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轿子落地,杨楝并不出来,只隔着帘子问:“谢公子有何指教?”
“刚才殿下可是想问,祖母的丧事要怎么办理才能既合规矩又不违皇命?”
杨楝点了点头,谢迁与谢凤阁一样聪明,但到底年轻,说话也直爽许多。
“别的我也说不上许多。”谢迁望了望周围,隔着帘子简短道,“只是,祖母的墓址早已选在翠微山。今年春天扫墓时看过,不知为何竟被水冲坏了。因为舍妹出嫁,家中都不许提起此事,恐不吉利,亦从不曾安排人去修整。想来这个墓地,是不能用的了。”
杨楝只觉彻骨深寒,不觉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迁略退一步,叹道:“只怕殿下不知道,提醒一声。下官不敢耽搁,这就告辞了。”
竟是不等他再说什么,甩手就去了。
谢凤阁既不敢将谢迁追回来,又怕这宝贝儿子闹出好歹,一直候在大门口,手中的哭丧棒在砖地上敲得咚咚作响。直到谢迁出现在胡同口,忍不住上去催问道:“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谢迁淡然道:“只是问问丧仪的规制。”
谢凤阁心下稍安,转念一想更觉惊怕,忍不住一棒打在谢迁背上,骂道:“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和徵王去定夺,岂容你过问!”
谢迁生受了这一棒,双膝一软跪在父亲面前,轻声道:“一味躲闪岂是长久之计?天威难测,祖母的丧事若出差错,何以见得我家就一定能幸免?儿子以为,还是和徵王交个底更好。”
哭丧棒缓缓放了下来,谢凤阁怔忡良久,方缓缓道:“丧事一完,我和你母亲就要回荥阳老家去,顾不到你们姐弟了。你行事还是这般莽撞,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谢迁目光一敛,肃容道:“儿子知道分寸,一行一言皆深思熟虑过。父亲尽管放心。”
杨楝回到西苑,越想越觉惊惧,先时只道皇帝教他办理公主丧事是有考校之意,却不料其中另有凶险,万幸谢迁提点了他。熙宁大长公主的墓地被水冲坏,长达半年都不去修整,这不是谢凤阁这个孝子所为。若是皇帝的授意,那么想来他并不打算将公主葬在翠微山,却也不明说这话,还顺手挖了个坑等着他杨楝往里跳。然则昨晚皇帝的种种情形,又是因何而来?他在清馥殿门口转了一圈却没进门,直奔清宁宫而去。
所幸未出西苑,就见田知惠一溜儿跑着匆匆赶来。两人迎面碰着,相视皆是苦笑。“殿下不必去找我师父,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田知惠道,“师父一早传了我进去,正有话带给殿下。”
到底郑半山是有数的。杨楝略松了口气,四顾一望,见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风,倒是个僻静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过去,把从人都撇在岸上把风。
田知惠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事情还要从熙宁大长公主的女儿,也就是谢侍郎的妹妹身上说起,此人闺名紫台。”
“琴灵宪的夫人?”
“正是她。谢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为身份贵重,天资过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喜爱,几乎是在坤宁宫养大的。她与今上恰好同岁,是太后心中内定的庆王妃。可惜后来婚姻不谐,以致嫁娶失时——这就是熙宁大长公主和太后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谐?”
田知惠将声音压得低:“我说出来,殿下休要恼怒。”
“自然不恼。”
“其中涉及庄敬太子。当年太后选定的太子妃,其实是当今皇后。”
杨楝心中一惊,怪不得谁都不敢提这事。
“然及至太子议婚时,先帝却不许他娶徐氏女,坚称只有谢小姐才是他认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见父母失和,便称要因循祖制选妃于平民之中,不纳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亲。如此一来,徐氏女被晾在一边,老忠靖王便不肯答应。最终庆王迎娶了徐氏。”
杨楝一时呆住了,尚且来不及消化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听田知惠匆匆道:“太后和熙宁大长公主皆有意为谢小姐另寻良配,怎奈谢小姐经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后来……”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后来太子妃受族人牵连而获罪,隐居阳台山,先帝与太后便有意命谢小姐仍旧侍奉东宫。谢小姐却又不情愿,正巧那时琴督师来提亲,她就私自应下了。太后自然大怒。”
“这些事情,郑先生为何从不和我说起?”杨楝忽问。
“师父说,”田知惠叹道,“为长者讳,这些儿女恩怨原不该告诉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说是不行了。殿下此番应对,心中须有个数。”
杨楝琢磨着他话中的意味,心中一时颠倒迷乱:“如今该怎么办?”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师父的建议是,顺着皇上的心意去办理。”
别过田知惠,杨楝只觉头大如斗,索性先回家歇着,厘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礼部交代。彼时已近黄昏,程宁料他折腾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嘱厨房备下了晚膳,等他回来便开饭。林绢绢养胎不得出门,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这边来问了个安。杨楝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刚摆完饭,却见一个小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记起这是琴太微房中的绳绳,遂呼了进来。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这儿守着,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来。”
“她竟睡得着?”杨楝诧道。
绳绳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刚吃了一大碗发汗的药……”
伤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着,不觉立刻起身往蓬莱山去。刚走到桥头,只见对面琴太微扶了谆谆的手正朝这边赶来,一眼看见他立刻犹豫不前,及至蹭到桥中相聚,却迎面便问:“你没事吧?”
杨楝一时无语。沉默中她稍清醒了些,屈膝道:“殿下万福金安。”
“没事。”杨楝问:“你怎么又生病了?”
她抬起微肿的眼皮道:“昨晚在后山待了一会儿。”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忽伸臂挽住了她的腰肢:“跟我来,有话问你。”
她脚下绵软如泥絮,这一昼夜伤心惊吓不能安寝,及至见到他回来终于心中稍定,愈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几乎是被他一手拎回了清馥殿。
杨楝留琴太微陪他用饭。琴太微侍立一旁,见桌上菜色俱全,正有一大钵火腿笋干炖的八宝鸭子,遂拣了一条鸭腿放在小碗里,添上热汤笋片,双手捧至他面前。杨楝道:“病了就坐着吧。”
她谢恩坐下,自家舀了半碗薄粥,就着几片酱瓜慢慢抿着。杨楝看看桌上一小盅炖蛋还算清淡,遂推到她面前。她低头用银匙划着炖蛋,只觉毫无胃口,偶然偷看他一眼,却不妨他正眼珠不错地瞧着自己。
杨楝道:“今天我去你外祖母家走了一遭,你就不想问问是那边什么情形吗?”
“我……”她一时说不出话,眼中水色又渐渐漫上来,“怕你不想说呢。”
“吃完饭告诉你。”杨楝道。
她依言吃尽了,他便挽着她走入内室,遣开众人,关门坐好,正色道:“据谢侍郎云,昨日公主稍觉倦怠,未用晚膳便睡下了,及侍女夜间添香,才发现帐中已无气息。公主是在梦中故去的,并无一丝痛苦,你可以安心。可是,公主并无任何遗言留下。”
她默然不语。
他凑到她面前,柔声问:“你很伤心吧?”
她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她一直都明白外祖母时日无多,舅母忙着娶妇、嫁女都是这个缘故,然而外祖母只要活着一天,她心里那点希望就不会熄灭,哪怕那只是隔岸灯火解不得近处寒冷。如今终于人死灯灭,岂是伤心二字可以言尽。
“先帝病了很多年。”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父亲去世之后,我被太后收养在坤宁宫,身边侍从尽皆替换,师门故旧一个也无,连乳母都被杖毙了。”
他停下来观察她的神情。这些宫闱秘辛向来为宫人们所忌讳,她倒是并不害怕,他继续道:“当时,我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祖父。他虽多年不问政事,终究是一国之君,何况他一向疼爱我。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他来救我。我长大之后,将当年情形一样样回忆起来,才明白过来,他若是真能救我……”
他斟酌着词句,又看了她一眼,道:“祖父若是真肯救我,何须等待这么久。”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她霍然明白了,两眼圆瞪似是想咬他一口。
“我又没骗你……”
她遽然朝门口冲了两步,忽又停了下来,疑疑惑惑地看着他,忽然嘴唇一撇,瞬间又死死咬住。
他后悔了,本打算以此劝她两句,说出来的话却加倍刺了她的心。仔细想想当年自己遭遇亲丧,旁人可曾说过什么样的劝辞,想来想去却也没有印象。好在她生是忍住了,并没当场哭出来,他连忙转言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低着头不想搭理,然而终于还是挤出一句:“舅舅和你讨论大事,自然是无暇……提到我。”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却说:“你很是了解你舅舅。”
察觉到他语声有异,她疑惑道:“殿下可是和舅舅起了争执吗?”
“争执却是不敢。”他说,“只因皇上要将大长公主的丧事极尽哀荣,我就向谢大人讨主意,然而他只推不知。”
“舅舅一向十分小心,凡事不肯张扬,皆因外祖母一向对他说,他出身皇亲国戚,依国朝祖制不合授显要文官,如今却因圣眷殊隆而忝列文学清贵之臣,势必受人侧目。何况……又有徐党等着抓把柄。”
就是为着淑妃的颜面和三皇子杨桢的前途,谢凤阁也断断不敢成为众矢之的。他不觉冷哼了一声。
见他神色愈发不对劲儿,她细想了想其中因果,缓缓道:“其实,外祖母生性高傲,晚年淡泊自持不与宫中往来。若丧仪豪奢逾礼,定然违背了她的本意。何况,自来只有皇家铺张靡费而被臣子谏阻,未见臣子俭省办事却被皇帝公然斥责的。”
“多谢你的意见。”他点了点,心里稍微有些吃惊,傻丫头果然还是见过些世面的。
“先时殿下说有话要问我,就是要问这个吗?”她忽问。
“不是。”他这才想起自己留她下来是要做什么,不觉扳过她的脸细细察看,直看得一抹娇红又爬上了玉雪面颊。
她闭了眼心如擂鼓,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等了一会儿,忽听他问:“我是想问问……令堂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怔,旋即目色黯然:“娘去世时我还小,如今只记得她生得极美,说话也温柔。据我爹爹讲,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性情又洒落超逸,全然是神仙一流人物。”
杨楝道:“想来你父母很是恩爱。”
“那是自然。”她点点头,随即怅然长叹。
杨楝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是长这样的吗?”
她立刻以袖掩面:“我比我娘差得远了,外祖母说我唯有肤白似我娘,其余全都走了样子。”
“走了样子也算不错的了。”他负手踱开,望了望窗外,忽低声道,“那你表姐呢?”
“也是有些像的吧。”她喃喃道,“不过表姐她……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她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杨楝淡淡道。
他难道想和她讲淑妃吗?她要不要顺着他的意思追问一下,可是话语在舌尖上打了几个转,就是不愿出口。
可是他却问:“你小时候有没有听令堂说起过宫中旧事?”
“没有。”
“公主也没有对你讲过吗?”
“没有……”她努力回想着,“我猜,娘小时候大约进过几回宫的吧?有回她用羊乳做了点心,我嫌腥膻不肯吃,她就说这是宫里娘娘们最喜欢的……还有就是,外祖母讨厌猫儿,谢家一只也不让养。可是我母亲却很喜欢猫儿,我小时候家里养着好几只,她最宠爱一只黄狸花儿,名字叫雉奴……她这习惯大概是从宫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及细想,却听他问:“那些猫儿还在吗?”
“猫儿活不了这么久。”她摇了摇头,“母亲去世后,它们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就剩下雉奴和她生的两只小猫。雉奴老得走不动路,整天趴在爹爹书房外面晒太阳。每天把鱼肉捣成泥喂给它,它也吃不了几口。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跟着爹爹上京来,带着雉奴的老大,名叫闪闪。没想到北地天冷,闪闪在船上生了病,药石无效,最后死在临清地界,只得葬在了运河边。家里剩下雉奴母子两个,我都托付给了厨房的鹿七,还叫爹爹写信时记得提它们一笔。后来爹爹也去世了……”
他望着窗外沉沉黑夜一径出神,似乎对她的“猫儿经”毫无反应。她遂停了下来,又问:“殿下怎么想起问我母亲?”
他似惊醒般转过头,道:“没什么。今天去谢驸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来了,故而问问。”
忠靖王徐功业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额角,道:“我要写几个字。你去添一炉香,再研些墨来。”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绣的那只香囊,里面倒出一把樱桃核儿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龙脑。她心中一阵莫名尴尬,转头想要问他,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楝只是怕她再说起琴灵宪来,故躲了出去,却见几位管事内官守在廊下还等着向他回话。他才想起回来半日只顾着和琴太微盘桓,快把正事儿都忘了,遂唤他们过来说了几句话,吩咐合府都换素色冠服,禁宴饮嬉戏,一切随着宫里的规矩来。又问起林绢绢在后院可好,这几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紧了她不可有半点差错。
待管事们退下,他唤了一个心腹内侍过来,去田知惠那里跑一趟,看看郑半山有什么消息可传回来。一时又有坤宁宫的老年女官过来,并未带着青词的题目,只探问徵王是否平安。杨楝猜测皇后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个新主意,遂向女官说想请皇后出面荐一位熟知风水堪舆的道长,女官连声应着去了。
诸事应付过,又有司巾栉的宫人上前称兰汤俱备。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才觉得那些板结一处的筋骨血肉慢慢化开,精神也渐渐松懈下来。神思兜兜转转,一忽儿又想起今日发现的太子诗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念来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涌,竟枕着浴巾睡着。服侍的宫人不敢唤醒他,只将桶中的热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灯时分才醒转。
浴罢重回内室,却见琴太微也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想来她亦是熬了许久,此刻倒睡得安宁妥帖,面如海棠初绽。杨楝瞧了一会儿,索性将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锦被,放下帐子。
砚中墨色稍淡,灯下白纸如雪。他凝神回忆一番,将七宝扇背面题诗的全文默写下来: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聊可见清辉。
解珮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写毕细看一回,又将皇帝的诗录在另一张纸上: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如此看来,必是当年庆王杨治思慕表妹,在宝扇上作画题诗以传情。太子瞧见后不以为然,遂另题一诗婉转劝谕之。后来姻缘不成,这不雅之物就被太后收起,不教流传在外。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两诗对比,太子的诗作辞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几句虽然情致旖旎,却失之轻佻。当年的庆王杨治不像他的兄长庄敬太子那般勤勉严正,他自小好艺文,工辞赋,擅丹青,喜声伎,一向风流闲散,直到庄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后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储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这样,不知当年是太后拆散姻缘,要他另娶徐仙鸾以解围,还是他主动舍谢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谁娶了忠靖王嫡女,谁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从前他认为,崔树正一案是太子与徐氏之间斗争的起点。原来,伏线却还在几年前太子和庆王议婚之际。
杨楝心底泛起一层冷笑,浅淡如宝鼎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松窗龙脑香冷淡如冰雪,沉郁如松涛,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为清凉碧玉,令纷纭杂思合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责变作苦口良药,若无此香长伴,何以销得这年复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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