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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

_16 沈璎璎(现代)
墨痕渐干,他将两张诗笺折起夹在书中藏好,另铺一纸,将公主丧仪相关的条陈一件件记下,以备明日之用。那些礼部的文官只怕个个都是谢凤阁,需防着被他们隐瞒算计了去。
正写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号啕大哭。他搁笔走入帐中察看,却见琴太微满面泪水,眼睛闭得紧紧的,显是被梦魇住了。他急忙将她摇醒。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骤然止住了哭声。
杨楝问:“梦见什么了?”
她摇头不语,想必是梦见亡人心中伤感。他将她抱起细看,只见她双颊赤红,碎发湿漉漉粘在额前脸上,探入衣裳里摸了摸,胸前背后全是冰凉的汗水,只得将湿透的中衣和主腰一件一件解开褪下,仅用被子裹了。摸了摸脉,觉得还是受寒,又想起房中存有一些应急丸药,遂拉开槅扇,叫人送温水过来。
这一晚却是程宁亲自在外面值夜,见他手中抓着一团濡湿的女子亵衣,脸色骤变,压低声道:“殿下,这还在丧期哪……”
杨楝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觉恼道:“我知道!”
就着他手中杯水吃过药,琴太微缩回被中,瞪着他忽又流下眼泪。泪珠极细,还未落到枕上就化开了,仿佛她的脸只是一片菲薄茧纸,泪水承不住,簌地渗了进去。他的心不知怎么就绞了一下,竟想倘若她从此一病不起,那可如何是好。
“好生养病,出殡的时候我会想法子带你出去,给你外祖母磕个头。”他说,“要是到那天你躺着起不了床,可不能怪我不帮你了。”
“嗯。”她连连点头,忽从被中探出手捉住了他的袖管,将脸埋在里面,似乎哭得更响了。他不敢起身离去,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安慰来,只得在她身边守着。终于等她到哭声渐消,才用袖子替她抹了抹哭花的脸。
他凝神看着她,忽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昨晚不是去了后山?”
“太黑了,看不见。”她伏在他怀中叹道,“用千里镜对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
他想说几句令她宽心的话,又说不出来。窗外传来两声更鼓,长宵初起,起身将灯烛吹灭,室中霎时漆黑。他却似于沉沉雾霭漠漠水天之间,又看见了一点孤灯,照见世间万籁俱寂。她再度睡着了,他在她身边躺下,扯过一角被子盖着,不知不觉亦进入梦中。
次日徵王杨楝穿上朝服去了礼部。自礼部尚书以下诸位官员俱有表态,有人只推“皇帝既有此意那么便厚葬好了”,有人说“国有祖制不可轻废应量力而为”。杨楝听他们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多时辰,才摸清楚情形,其实礼部官员无论是向着徐党的,还是身居清流的,似乎都不太赞成厚葬熙宁大长公主。他心中有了计较,就让他们取出实录,查阅开国以来诸位庶出大长公主丧葬仪注详加对比,选出其中丧仪最为隆重的,稍行减损一二,商量至黄昏时方拟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仪注,大致算了算开销,亦不至于让户部太过为难,遂令有司连夜拟本,备呈御览。
礼部诸员虽暂无话说,然而皇帝既开了金口,却不能不给他面子,是以杨楝总要想个三全之策。既要让御史们无处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线心愿,还保住自己不遭非难。丧礼的仪注拟好先送到清馥殿过目,杨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几处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饰过一回送入宫,又在司礼监打个转才送到御前时,杨楝已经领着一个白胡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话了。
“如此说来,翠微山的阴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却有些吃惊。
老道士道:“陛下请恕贫道直言,大长公主的阴宅本来就选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冲坏并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姑母病了一年多,谢家都在干什么!”
杨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将大长公主的灵柩暂时停放在永宁寺,另择吉壤重修陵寝。”
“也只得如此。”皇帝叹息着,却又笑道,“难为你如此心细,居然又遣人去看过阴宅。不是提前发现了这事情,将来下葬可就麻烦了。”
杨楝心中冷笑着,却顺着他的话道:“皇命在上,臣岂敢不尽心。”
杨楝又问:“臣还有一言,大长公主的阴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寿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显然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却说:“这是谢家请你说话来的吗?”
杨楝惶恐道:“臣只想着大长公主年望既高,又与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虽不逾制,亦确无先例,倒是臣糊涂了。”
“姑母自幼养在孝圣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说得不错,翠微山风水终不及天寿山,就让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时看过礼部递上的仪注,皇帝面上又笼上一层乌云。杨楝又叩罪道:“这是按庶长公主的规格拟定的,是臣弄错了,还教他们按嫡长公主重新拟过。”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语,最后道:“就这样也罢。诸事办得认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礼部那些办事办老了的官儿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来裁夺,也是为难了些。”
这一番讨价还价,杨楝算是勉强摆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将大长公主改葬了天寿山,便不好丧仪上要求更多。而停灵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笔开销。至于重修墓穴那是来年的事情了,来年他自己还在不在帝京都难说。来年开春户部又有了大笔银子到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松手。
杨楝猜想,皇帝若能将谢紫台的棺椁从杭州凤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里面,他才不会在乎大长公主的丧事办得怎样。只是他贵为天子,也有永远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谢紫台的母亲葬得近一点。那么,将来谢迤逦也会埋在他身边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寿山皇陵的中旨出来,礼部立刻有人质疑,然而算了个账之后大家都认可了,户部也按数兑出了银子。计议已定,银钱到位,后面事情自有礼部诸司按例操办。杨楝不过分出些工夫来四处看看。皇家的婚丧嫁娶诸事,历来有不少油水可捞。这一回徵王亲自视事,经办官员倒不敢十分贪墨,做出来的东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殡那日一早,琴太微换上一身素白的贴里,头戴网巾纱帽,看上去恰是一个小内侍。她不便像其他随行内官一样骑马,只得与杨楝一起坐在辂车中,一声也不敢吭。杨楝千叮咛万嘱咐:“若被人发现我送葬还带着宫人,我的名节可就全毁了。”
车驾至谢驸马府,听见谢家诸男在道旁跪迎。杨楝教她在车中静候,自己下了车与谢家父子叙礼。她在车中侧耳细听,其中竟有谢迁简短的语声,不觉将手指搭在面前的车帘上,停滞良久,终究没敢拨开。一时辂车掉转方向,车厢侧面的帘子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两个披麻戴孝的人形,却是隔着窗纱看不真切,一瞬间就过去了。
她终于鼓起勇气,飞快地撩了一下帘子,却只看见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层层叠叠的白幡自墙头披沥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驸马府大门洞开,三十二抬的朱漆棺木缓缓移出,一时银山铺地,鼓乐齐鸣,哀声响遏行云。杨楝银冠素袍,乘一骑白马,亲自领着仪仗徐徐穿过天街,谢家诸男扶棺跟在后面。琴太微藏在辂车里窥看,只觉满目衣冠胜雪,不辨东西,跟着外面小声哭了一回,心中如结百丈寒冰。
出安定门便息了鼓乐,一径向北奔驰,杨楝亦下马回到车中。琴太微想问他累不累,又不敢说话,遂打开程宁塞给她的蒲包,倒茶给他喝,却不防他忽然抬手触到她的面颊,拭下一滴眼泪来。
永宁寺独辟了一个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备闪下车,跟在程宁身后进了院子,扫地铺床,烹茶焚香。直到吃过晚饭,杨楝才从前面回来,累得脸色发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长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来帮他脱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乱中竟把衣带扯成了死结。杨楝无奈,两人四手弄了多时才解开。
她跪在脚踏上为他脱靴除袜,动作仔细又生疏。杨楝低头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边的柔软碎发,轻声道:“前面人多,不好带你出去。一会儿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头谢过,一痕浅浅的汗水被灯烛照得微微闪光,倒像是一滴清泪。
他问:“今天走了这么远,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红,颇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只是马车坐久了,腿上的伤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没有。”
他教她上床趴着,褪下小衣看了看,原来瘢痂松脱了,下面的粉红新皮微微渗出血丝来。“你也不早说。明天记着拿个厚厚的软垫子放在车里。”他替她抹上药,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别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还有没有机会见一见哪怕是谢家的任何一个人?她固不敢多问,只是嚅嚅道:“我应该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够了吗?”按照礼部拟出的丧仪,大长公主新丧,凡宗亲贵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帐子,吹灯上床,分了半边被子躺在外侧。她颇觉羞愧,但想他素来谨慎不肯逾矩,此时大约不会做什么。
正忐忑之间,忽听他在枕上低声道:“想不到,第一次参加长辈的丧礼,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问:“先帝和太子的丧礼,殿下都没有去吗?”
“都没有去过。他们差不多是先后下葬的。我被关在清暇居里,除了换身素服,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年纪小,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他低声回忆着,“父亲去得突然,当时我还没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时,我已经被关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见祖父最后一面,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江选侍传出圣旨来,用祖父的辂车强行把我载到万寿宫去。”
“江选侍是谁?”她问。
“是祖父晚年最后宠幸的一个嫔御,一向待我还不错。”
“那么赶上了吗?”
“没有。”他淡淡道,“还是晚了一步,车刚到宫门,就听见里面已是哭声震天。”
江选侍固然是个好人,偏偏毫无根基势力。先帝病危时,她已预见到将来徐太后决计不会善待她。冒险接杨楝面圣,大约是想孤注一掷,弄出先帝临终传位皇孙这一结果。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
看见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着自己,他叹了一声,没有说出先帝驾崩之后,江选侍被太后杖死的结局。
她的手从被底伸了过来,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又听她问:“殿下的母亲呢?”
“母亲的棺椁一直停在朝天宫后面,没有下葬,因为……墓志一直拟不好。”他轻声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将她同父亲合葬了。”
“墓志拟不好?”
太子妃的父亲崔树正以谋逆之罪而遭满门抄斩,才是墓志铭无法拟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宫修行乃至抑郁而终的原因。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个冤案翻过来。
既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问,任他将自己揽到怀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安寝。
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无法入梦,数着夜空里远远的钟声,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记得杨楝易失眠,睡觉绝不能被人打扰,但见他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画中一段小山。
朦胧中忽听见四声更鼓响,她立刻摸下了床。杨楝亦揉着眼睛醒来,默默地由她服侍着洗脸穿衣。
收拾停当,提灯出门,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早已沉落,唯见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气侵肌,露重苔滑,她拽着他的袖子穿过层层廊道,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钟鼓木鱼,香烟缭绕,僧侣们通夜诵祷不绝,此时声音有些疲弱虚渺。明灯下一具大木如樯,正是熙宁大长公主的棺椁。
僧众们见徵王带着一名内侍过来,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过来巡视的。杨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对着棺椁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忽听见杨楝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在这里守一会儿,别乱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却见他一侧身从后门出去了。她呆立了一会儿,见火盆在侧,又取了一挂纸钱,边扯边烧,忍着哭声暗暗抹泪。这番举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极为怪异,便有人上前劝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挂纸钱落入火盆中,骤然腾起三尺赤焰。灵堂乍然明亮,隔着猎猎的星火尘烟相看那人,一时如入阿鼻地狱。
穿过光明殿东边的一处院落,杨楝寻到一间禅房,径自推门进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踌躇间,忽听见背后有人轻声一笑,回头一看,轻袍缓带的郑半山立在门口含笑望着他,白发有如夜半飞霜,身后一个小内侍还提着一桶新鲜泉水。
“这永宁寺有何玄妙好处,”郑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烛夜游?”
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别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游?”
自中秋节以来,杨楝每每使人与郑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个扮演《洛水悲》的戏班背后有什么机关,郑半山那边却是含糊其词。连冯觉非也只是说,郑公公使他找几个稳妥戏子进宫唱戏,他便叫和秀姿寻了一个相熟的戏班,内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戏班子被一股脑儿拘住了,连他也懊恼得紧。
“殿下不都猜出来了吗?何须再来求证。”郑半山笑道。他催着小内侍煮茶待客,一边快速察看周围情形,旋即掩上房门。
杨楝道:“写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个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业师父之一。戏班子的人在东厂招供了,说演洛神的那个戏子上台之前,有一个宫人曾跑到后台去看她,想来那把假扇子是被那内官换下的——现已指认出那宫人在太后名下,一向与贤妃交好。至于福王念出的那两句应景诗,是他的伴读暗中教给他的,连同之前应诏诗,也是伴读代笔。这个伴读内官名叫何足道,内书堂出来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认得他。”
郑半山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却道:“司礼监问出的这些结果,可是周公公告诉殿下的?”
杨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实是凑巧吧?伴读的小内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连太后身边的宫人亦能买通,倒真令我意外。郑先生布得好局,环环相扣,每一条罪证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凭一时激愤或者会处置福王,稍一冷静下来,他还会相信吗?”
“纵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当十分来信。”郑半山道,“贤妃母子讨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满。何况他一心想立三皇子为储,却因福王这个庶长子横在前面。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然则他们毕竟是亲父子……”杨楝道,“而且,太后必定是不信的。”
郑半山不可觉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再说,皇上自会和太后去较力。”
杨楝想了想,道:“贤妃为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设计谋害过我……只是于我也算正中下怀。我原想着让杨檀娶了徐三小姐,再远远地离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与徐氏结盟,便还有翻盘的余地。徐氏手里捏着这个庶长子,底气也就更加充足。”郑半山不以为然道,“殿下支使冯觉非他们掀起朝议,在立储一事上大搅浑水,是为的什么?难道只是想让福王暂时离京就了事?”
杨楝笑着摇头。
“臣没有提前知会殿下,还请殿下恕罪。”郑半山道,“只是这桩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来还好,皇上教殿下出来办理大长公主丧事,便是对您还算放心。”
“这个我明白。”杨楝笑道,又客气了一句,“却是让先生费心了。”
“原是臣分内之事。”郑半山闭了一会儿眼睛,忽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何足道这孩子从小就稳妥内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杨楝笑道,“既然早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学名,此时就不用再说可惜了……”
“说的也是。”郑半山道,“这回替太后出来送灵,遇见从前带过的另一个孩子跑出来给臣磕头。这也是个聪明有肝胆的,年初为一桩小事将他贬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敛许多,大有长进了,便有心再带他回来。臣想将他送给殿下,若他将来能为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没有白费臣一番栽培了。”
杨楝不觉一讶,竟本能地想要推辞。郑半山击掌两下,小内侍立刻端着新煮的清茶进来,叩首问安、倒茶捧巾,举止如行云流水。杨楝尝了尝茶水,连声称赞,又见那小内侍眉目恭顺,便问其姓名。小内侍答曰:“姓徐行七。”
郑半山意味深长地笑道:“他从前伺候过琴小姐,颇为勤谨。”
那小内侍眼神极快,已跪在地上谢恩了,又恳请他赐个学名下来。
“就叫徐未迟。”他勉强道,“有错则改不为迟。”
听见这句话,郑半山不觉联想往事,望向杨楝的目光中闪过一线淡如晨雾的哀凉。
回到光明殿上,琴太微竟不知去向,棺木前空无一人,火盆余烟冉冉不绝。杨楝大惊,忙问左右,守灵僧人指向殿外。他追出去看,只见她站在殿外古碑下张望,晨风鼓起贴里的衣摆,飘飘如白蝶。此时天色将明,殿前香烟如雾,隔着烟气似可见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影穿过柏林,匆匆出了院门。
“那是谁?”
“晓霜。”她被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人背影纤细袅娜,看来是女子。然而他心中的狐疑却并没有一丝减轻。她愁眉不展,目光闪烁,似乎颇为后悔刚才说了那个名字。
“晓霜是谁?”他淡然问道。
她心中一沉,只得道:“从前服侍我的丫鬟。”
他没有再问下去,扣住她的手腕,穿廊过院一径拖回了自己房中。
这日早上还有最后一番祭仪。时辰已是不早,程宁捧着祭服急得团团转,见他二人回来,忙请杨楝换装,又催琴娘子赶快为殿下梳髻加冠。
杨楝见她仍是拙手拙脚的,皱眉道:“你不会梳头吧?”
琴太微道:“会的呀。”
他顿时黑了脸。
琴太微心中一惊,忙道:“从前躲在皇史宬,我都作内官装束,那时就学会了梳男子发髻——你瞧我今日给自己梳得如何?”
他瞥了一眼,见她头顶单髻额束网巾,果然十分整齐。“还不错,”他淡然道,“那便为我梳上吧。”
她握住乌黑光亮的长发,用角梳轻轻一绺一绺梳通了,一股脑儿拢在头顶挽成一只单髻,用头须绑好,罩上网巾,又从程宁手中捧过燕弁冠为他戴正,插上长簪,两绺朱缨仔细缕在胸前打上一个结子。燕弁冠上的五色玉珠泛着清润宝光,衬得他面如冰雪,只是眼下一抹淡淡青痕,似乎是没睡好。
“还成吗?”她小心问道。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祭仪结束于日出之前。除谢家人留在永宁寺继续守灵,其余人等皆随着徵王离开天寿山回城去。
折腾了一天一夜,众人皆感疲惫,只顾催着人马匆匆赶路,也不讲究仪仗了。杨楝坐在车中一言不发,皱着眉头将这两日的诸般事务一一回想起来,检点有无错漏。忽见琴太微抱臂缩在车角,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自己,他顿时想起早上的官司来。想必她也备了一套说辞专等着自己问话,一时间他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个丫鬟,”他忽然道,“我想讨她过来服侍你,故着人跟谢家问了一下,可惜她已做了谢翰林的小星,来不及了。”
早间那片刻工夫,她已看出晓霜开过了脸梳上了头,只是未敢往深处猜测,更没来得及问个端底。听杨楝这般夹枪带棒地说出,心中顿似踩了一空,险些在他面前露出怨色来。
“多谢殿下费心。”她强作淡然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最后竟成了一样的人。”
杨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样的人,我拿你去和谢翰林换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谢家定然心满意足,我这里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
她愤然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竟说出这种话!”
他亦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孟浪,嘴上却仍然道:“圣贤书是给你表哥这种人读了换乌纱帽的,我读它作甚?”
此言令她讶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道:“不过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长此以往,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或打或杀或贬黜,请殿下及时明断。”
敢如此说话,不过是仗着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时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断”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难受的都是自己。
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见他久久沉吟,索性壮着胆子主动说了一句:“晓霜只是问问我在宫中过得可好。”
“那你如何说?”他索然道。
“自然是照实说。”
“照实说?说我打你?”
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觉切齿道:“我岂有颜面说这个,自然是说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极好。”
他断然道:“我哪是什么宅心仁厚……”
忽又收了声,他顿觉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过来,心中骤然一软。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点火光在闪动,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话才好。
“我知道,”她含糊其词道,“不过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
他忽然叫停车牵坐骑来,旋即翻上马背,远远地跑开了。
望着他绝尘而去,她怔了半天,忽想起他既然着人问过晓霜的来历,那么晨间殿上发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瞒过他?那么多人看见了。她又羞又急,到底还是惹他生气了。
晨间她隔火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晓霜,而是谢迁。他隔着火光看清她是谁,苍白的脸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温柔笑容。
他小声和她说话,声音低沉而急切,说他猜想她也许会跟着徵王出来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灵前,果然等到了她,他们已有许久没见面。
可她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哑然不能言语,最后竟连连退步径直逃出了灵堂,险些被门槛绊倒。
晓霜是随后追上来的,这一晚大约是晓霜一直伴着他守灵。他亦体谅她不敢面见外男,遂叫晓霜过来问她安好,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家里,有没有未尽之事需要他帮忙操办。晓霜与她分别逾年,激动得词不成句,连声说小姐长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万鼓齐敲,一个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想着杨楝看见了怎么办,寥寥数语便催着晓霜赶快离去,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间那一幕,因为过于慌乱,她连谢迁的脸都没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象一点点缀补,如捕风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杨楝终归会计较,倒不如当时奓着胆子和谢迁说上几句话。这想必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以后尘寰两隔相见无期。那么今日她说的话,便是他们最后的了结。可是……她白白错过了天赐良机,心中竟也不觉得有多么痛惜……其实从谢迁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她被杨楝带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辂车碾过官道的石板,车轮粼粼作响。偌大的车厢中只剩她一人独坐,空荡荡令她手足无措,而她心里的空洞亦越涨越大,撑得眼目胸臆俱酸痛难忍。这个空洞她要如何来填补?也许永生也填不回来了。她哀哀地卧倒在座椅中,坐褥轻软厚密,散发着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眼泪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见了。
第十五章 绢绢我要分享:更多 0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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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回皇城,杨楝即刻入宫向皇帝复命,其余众人各自散去。皇帝因哀伤过度,病情又有起伏,算来自中秋那晚病倒之后,竟还未能下过床。杨楝在乾清宫的值房里候到掌灯时分,终于等到皇帝召见。回奏完毕,皇帝没有力气多说话,却是特意赏了他一条玉带,又留他用些点心。如此盘桓一番,杨楝回到清馥殿时已是掌灯时分。刚刚换下朝服,就看见文夫人和程宁一前一后地进来了。文粲然面如凝霜,连声叩罪,只道自己未曾照顾好林夫人。杨楝方知,他不过走了这两日,林绢绢便险些滑了胎。
“这两日并无闲杂人等往来。服侍的几个宫人都已拘了起来问过了,又着人将她的屋子搜了一遍,发现了这个。”
杨楝接过她呈上的匣子,里面一匣青灰药粉,压成绿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个角。他啪的一声扣上盒盖。“如今怎样?”
“妾请了一位医婆过来瞧,下了几服药,胎儿暂时保住了。”文夫人道。
“请的哪个医婆?”他忽问。
文夫人忙道:“妾一时没有主意,只听说太医成令海的母亲章氏最擅千金科,遂着人请了来。”
杨楝点点头:“你辛苦了。”
文夫人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说要如何处理,只得问安退下。杨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弄得心乱如麻,坐在圈椅里兀自生了一回闷气,想了半天终于起身,独自一人悄悄往林绢绢房里去了。
林绢绢早已躺下,听得门闩响动,立刻启帐探看。待看清来人是谁,不觉双目烁烁,即刻披衣下床。杨楝立在槅扇边,看她侧身立在微黄的灯影里,抬着一双雪白的胳膊整理松散的发髻,半天没有要过来迎他的意思。他不觉冷哼了一声,将匣子抛入床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将这一匣子药尽数吃了?”
林绢绢的唇角缓缓勾起,道:“殿下为何会这样想?这孩子可是我的护身符,若不是他,为着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死了,哪能容我到这时节呀。”
精巧的剔红小圆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间中摩挲滑动,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灵丹,只这灵丹却是要人性命的。杨楝问道:“药是谁给你的?”
“殿下全都知道,还问什么?”她淡淡道。
“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
她脸色一白,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然而终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无法自辩。就是将心剖出来,殿下也是不信的。”
他早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问:“……太后知道吗?”
林绢绢不觉愕然,摇头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不是太后给的药,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愤懑却也没有减轻半分:“这次的事情,你怎么说?”
“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场戏给他们看。”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个孩子虽是我的护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
“这里戒备森严,什么人能逼迫你?”他缓缓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着人保护起来。你究竟怕什么?”
“妾萍水无根,没有家人父母,林待诏也不是我的父亲——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叹了一声,侧身去拨灯芯子。灯前的铜屏上原来绘着“双燕穿柳林”,久无人擦拭,被油烟熏染得乌黑,那燕儿俱隐没在浓云阴雨之中。他等了一会儿,知她不肯多说。遂轻叹了一声,道:“好好地将这孩子生下来,你仍旧是林夫人,我不会亏待你。”
灯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着不相信。他又补充道:“别再做这样的险事,此药极烈,再服用一回,只怕连你性命都没了。”
“多谢殿下关心。”她低声应着,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着轻红,不知是蓄泪还是残留的胭脂痕迹。虽是病中,她沉在灯影里的半边侧脸仍旧美得触目,仿佛手指轻弹一下就会如落花轻云一般支离飞散。
不,她不会的——他定了定神,抬脚便走,她亦没有像从前一样开口留他。房室中药气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觉得胸中郁结略松了松,不由得静立着出了一会儿神。忽见文粲然带着两个提灯小婢站在对面廊下张望,便招手叫她跟过来。文粲然见他又是独自一人,遂遣开宫人,亲自打着灯笼过来引路。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以前服侍她的那几个人早就换掉了吗?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妾实不知,昨日一切如常……”文粲然自知用人失察,不觉赧颜,垂首沉思一回,忽想起来:“唯有清宁宫那边赏了一碟子重阳糕过来。不过,服侍她的人仔细检查过,就是甜食房做的那种花糕,宫里人人都吃过。”
“是太后赏赐的吗?”他忽问。
“是……太后老娘娘说,林夫人怀胎辛苦,特意给个恩典。”文粲然涩然道。
昨日已是九月初十,重阳节过后一天。因大长公主新丧,皇帝又抱病在榻,今年重阳节一切从简。各宫不过是供菊分糕,虚应个故事而已。九月初清宁宫已送来应节的赏例,节后忽又来了一碟子糕单赏某人。他想起林绢绢“催命符”一说,不由得背脊上一阵冰凉。
“林夫人早起恶心,那糕收在橱里一直还没吃呢。”文粲然见他面色阴冷,小心翼翼道,“妾着人去把那一碟糕取出来,殿下再看看?”
那确实只是一碟寻常的白糕,放得凉透了像一块石头,与每年清宁宫赏赐的重阳糕并无半点不同。杨楝瞥了一眼,忽道:“这糕是谁送来的?给林绢绢之前,你是否过目了?”
文粲然吓了一跳:“是张公公手下的人送来的。我仔细看过,还掰了一小块让猫儿吃了,觉得没问题才送给林夫人的。”
“没问题……你不觉得这重阳糕少了些什么吗?”
文粲然懵懂地摇头。
他冷笑道:“没有石榴子。”
宫中重阳花糕以各色果品点缀其上,海棠、梅子、银杏、胡桃等自不必说,应节的石榴子总是少不了,取多子多福之意。但这碟重阳糕上,偏生是没有。也不知是太后吩咐人这么做的,还是有人把花糕上原有的石榴子偷偷拿掉。时隔两日,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皇帝抱病不起,太后亦称心忧圣体,闭门礼佛,于是中秋公案的裁夺便落在了皇后身上。既然桩桩件件都指向福王母子,皇后遂拟将贤妃降为贤嫔,着其闭于冷宫思过,相关诸人或贬或杀,并不留一分情面,连几个唱南曲的女子亦被罚没为奴,扔进浣衣局服役。但福王的处置,则还需皇帝本人定夺。
皇后将情形陈说一番,等着皇帝开口。皇帝小口啜完一盏乌黑的药汁儿,又沉思许久,方道:“让二哥儿搬到十王府暂住着吧,纳妃之事暂缓——你家要不想嫁女,就麻烦你再给二哥儿挑一个人吧。”
其实就算没有出事,福王也是要搬离大内的。皇后觉得应该即刻遣杨樗出京就藩,听见皇帝如是说,固是觉得失望。待要再分辩几句,皇帝已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立刻就有人上来抽去靠垫,扶着他的头小心放到枕上。
“这水晶枕岂不硌得慌?”皇后道,“既病着,换个软和的枕头吧。”
“回娘娘的话,”那人轻声细语道,“皇上说了,这个枕头睡着最好。”
定睛看时,却是选侍桂氏。皇后依稀记得桂玉稠在淑妃身边当差时,甚是恭谨精细的一个人儿,容貌并不出挑,这才服侍了皇帝小半年,竟出落得如春阳照水般一派温婉模样。
皇后又说起徐安沅,她如今架在半空进退不得,也不敢再到宫里来了。皇帝连连冷笑:“倒是我对不住岳父和你兄弟,没有一个合适的儿子,可以让徐家嫡女做皇后的。”
皇后怫然变色:“陛下此话,让臣妾如何自处?”
皇帝讥讽道:“若三小姐愿嫁长哥儿,我明日便立长哥为太子。有了这样得力的外戚,御座必定坐得稳稳的。长哥儿聪明不聪明,又有什么要紧!”
皇后气得双手发抖,冷笑道:“陛下有此意,臣妾喜不自胜。怕只怕陛下的立储诏书还没出乾清宫,朝中就要闹翻了天。”
皇帝呵呵一笑:“你是在激我?”
“岂敢,臣妾的儿子,只有臣妾自己疼爱,臣妾只盼他平安顺遂而已。”皇后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我们徐家的女孩儿,不是还有三哥儿吗?安沅这一辈的女孩子是没有了,可是安照的夫人有一个嫡女才刚两岁,正可以给三哥儿留着。虽说差着一辈——又不是没有先例!”
啪嗒一声,皇帝的药碗在地上跌得粉碎。徐皇后轻盈一闪,一点儿药汁子也没溅上。
桂玉稠过来拾瓷片时,皇后还不忘念了一句:“淑妃生育三哥儿,甚是劳苦,皇上也要雨露均匀些。莫要有了新人,寒了旧人心。”
回到坤宁宫,除去大衫凤冠,更衣净面熏香,一番休整。徐皇后只留了唐清秋为她梳头,又教用些力气按摩穴位,除一除这一日积下的闷热与病气。“我是老了,”皇后自嘲道,“这才说了几句话,就累得不行。”
“娘娘这是说笑呢……”唐清秋手上不停,一边却正瞥见皇后头顶一茎灰发煞是刺目。
皇后只是盯着镜子出神,忽然道:“檀儿的王妃人选,要定下来了。等出了大长公主的丧期,就给他纳妃。”
唐清秋稍觉意外,低声道:“不是说拖着吗?”
皇后默了一下,道:“二哥儿的婚事,随便他们拖去,不干我的事。檀儿不能拖了,尽快,越快越好!”
唐清秋虽精明,一时也没明白皇后的心思,想了想又迟疑道:“娘娘的意思……是叫奴婢去和她说说?”
皇后点了点头,忽又道:“不妥……这样大事,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唐清秋将皇后的白发掩在里面,又簪上一朵攒珠花儿,“若是娘娘开了金口,岂有不成的。”
皇后待了半晌,叹道:“终归是要陪着檀儿一辈子的人,总要她真心愿意才好。”
林绢绢的事,到底叫徐太后知道了,不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俟徐三小姐出宫,太后立刻将杨楝与文夫人两个一同叫到清宁宫查问究竟,连上个月琴太微出走之事也被翻了出来。
“早听说你打了她二十板子,我还以为,你总算知道要硬起心肠了。”太后皱眉道,“犯下这么大的过错,打二十板子就完事了?”
“二十板子也不少了。”杨楝道,“琴娘子年幼无知,受奸人蒙骗,孙子想着给她一个教训就够了。若深究下去,未免牵连旁人,反而不好。”
太后一怔,忽然冷笑道:“你说她受奸人蒙骗,是哪个奸人?”
“医婆张氏。”
“但你并未处理张氏。”
“孙儿不敢。”
太后觉出他隐隐有些情绪,遂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那里不过才三个妾室,就弄得一团糟,终是门风不严之故!”
“孙儿知罪。”
太后似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忽冷笑道:“二十板子太轻松了些,依我说,一百板子才够呢。只是打死了琴家小丫头,你心里固然舍不得,那就把这没打够的八十大板分给她们三个,一人再打二十七板。都打一遍,也好教她们得知,一人犯错,个个都要受罚,将来看谁还敢肆意妄为。你说是不是?”
杨楝还未反应过来,太后已经一个一个数过来:“林绢绢的板子先记下,等她生下孩子来再打。今天先打文氏,打完了她,再打琴太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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