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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烟烟-江山为聘(完结+番外)

_19 行烟烟(现代)
  江平当初所言确是不虚,这些前朝遗寇看似毫无章法,然一旦未能将其即刻剿灭,其流窜壮大之势便如滚雪球似的,一日数倍在涨。
  之前建康路流寇阻道、令禁军粮甲不得北上,已是给北境添了十分压力,此番潮安、临淮二路南面亦有贼寇起兵,一旦断了三路互通之道,北境上的近十万大军便只能依着东西两面诸路绕道运送粮甲,绝对是无法与北戬大军持久相扰的。
  况且郭、赵二部已有数万禁军被寇军拖滞,偿是再投入兵力剿寇,只怕北境上刚得了的这点胜势亦会保不住。
  孟廷辉看清楚后,心一下子就凉透了。
  殿上众人亦都是先喜后惊,继而拧起了眉头。
  英寡在前起身,捏起案上一本折子,冲下道:“狄念密奏,韩澎既破梓州、进击晖州未三日,北戬朝中便有令至军前,使其统军大将、宣徽北院使赵回伏服求和。
  她又一惊,周围诸人亦是面面相觑。
  虽是军报中未提及的事情,但皇上既然肯让二府知晓狄念密奏之事,想必是想听听二府之议。
  安茂林率先道:“臣以为不如顺其之请,二军议和。如此北境战火可止,朝廷只需注力于剿寇一事,而禁军主力更是可以疾速调往剿寇。倘是寇祸大犯不止,臣恐后患不治。”
  江平却极恼怒,大声道:“怎可如此便宜了那北戬!它遣使来朝议裁军减岁,又出尔反尔犯我边境,此番吃了败仗,转脸就又要求和?这天下岂是它北戬说了算的!”
  英寡目光转旋,看向方恺眉头深深拧在一处,半晌才道:“臣恐北戬计多善诈,此番打着求和的幌子,不知背地里又在筹谋着什么。”
  然而中书诸臣却是不肯放弃这议和的机会,叶适急着出列道:“陛下,北境大战方三个月,朝廷军备粮草便已出十一,倘是北事能得稍止,则是民之幸矣。”
  古钦则道:“陛下,年初时北戬遣使议同裁军减岁诸事,因陛下仁圣乃允其请;今北戬大败而求和,何不就此机会大加罗贡、使其重立臣纳岁之书?当此北境大捷之机,便是使其年纳二、三十万钱帛亦不多矣。倘错过此机,臣恐往后难再求矣。”
  几位老臣说得皆有道理,然而他却一字不语,将手中折子捏得更紧。
  她见状,蹙眉道:“陛下,二府之议皆有理。眼下寇祸不止,北境虽一时得胜,然绝难持长久之计;朝廷当务之急乃是将流寇尽数剿灭,如此方能还边路之安宁。此番倘能使北境二军议和,则国中流寇之事必得清矣。然北戬豺狼之心不可不防,臣以为不若遣使至北境军前,详作与其议和之态,邀以百十万岁贡之数,则其必不应矣;两边和使倘不能议同,必得留于军前、复走还惊以咨上意,如此奏旨往复数次,则北境可得二、三月不起战事。朝廷即可趁此时机大举调兵南下剿寇,一旦事成,则不需再忧北戬之心,无论战否,我大平必能大展手脚,逼其降伏。”
  她这计议可谓足备,既顾及了枢府不肯屈软的态度,又考虑到了中书主和的想法,使二府之间因此事而略有剑拔弩张之感的气氛顿时消了大半。
  但他脸色却依旧没变,只是望了望她,就又转眼看向古钦,道:“狄念奏言,北戬请派文臣出边谘议和事,以防军前生变。
  这倒是令殿上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古钦想了一想,才道:“二军对垒多时,倘以两国主帅互议和事,怕是难保不会又起摩擦,北戬此请确也在理。”
  英寡略微沉眉,冲他吩咐道:“从朝中两制以上文臣中择一人出边,便按孟廷辉先前所计,至金峡关外与北戬邀以百十万钱帛岁贡,图缓北境战事。”
  古钦低声一应,抬头时,目光便朝她打探过来。
  中书其他人亦纷纷转头望向她。
  孟廷辉波澜不惊地站在最后,坦然迎视他们的目光。
  这些目光中的深意令她万分熟悉,脑中不由自主地就回忆起那一年柳旗禁军哗变之时,同样是在这睿思殿上,同样是这样的目光。
  枢府这边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当下纷纷皱起了眉头。
  然而还没待众人开口,英寡便一扔手中奏章,冷着脸斩钉截铁道:“她不行!”
  古钦低头道:“陛下,朝中两制以上文臣中凡涉军务者唯孟廷辉一人而已,且孟廷辉又有当年北上平乱的功绩,在军前亦能与禁军诸将互为所通。孟廷辉才足智多,此计既为她所出,何不由她亲上北境促此计成?至金峡关需由潮安北上,孟廷辉出身潮安,倘有急情,势必比旁人来得更为便宜。
  中书其他人纷纷附和。
  她轻轻垂眼,将汗湿的手心在官服一侧擦了擦。
  其实早在方才提议时就已料到,倘从朝中派人出边议和,想来二府是一定会选自己的。
  中书的理由自不必说,论军务论资力,朝中文臣怕是没人比她更适合去军前与敌国议和了;而枢府老将们亦是亲眼目睹过她当日是如何讽言赵回的,相比对她出使北境定是信心十足的。
  果然,方恺没过多久便上前道:“陛下,当初柳旗禁军哗变何等竦人,孟廷辉人赴乱军城中亦能不畏不惧、不负皇命,此番北境之险不如当年柳旗,而孟廷辉比当年知事成熟得多,想来必能不辱国体、不负君思。”
  英寡眼底怒意层叠,语气颇重道:“朕方才说了,她不行!”他不耐烦地踱了几步,又盯向古钦与方恺:“此番北赴军前不是儿戏,岂能让她去!”
  孟廷辉心口一下跳得比一下快。
  想来他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可他表现得如此明显,却让她愈发紧张起来。
  她清清嗓子,终于出声:“今夜已晚,诸位大人、将军们都已是连夜未曾好好歇过了,眼下议事恐有疏误,不若明日再决,陛下以为如何?”
  “退殿。”他想也不想便道,语气极是不善。
  众人无奈,只得一一退了出去。
  她欲留下与他说几句话,谁知他却背过身道:“你也退下。”
  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疏冷,心想怕是北面的这些乱事儿让他过于疲累,不由噤声,悄悄地随人退了出去。
  初夏夜风微凉,一触颊面,顿时令人清醒了不少。
  潮安北路,怎的这次又是潮安北路?
  她迈步下阶,可脑中不停地滚过自她入枢府后发生的这些事儿。
  正旦大朝会、北使、寇祸、外乱、议和……
  恍然间她的脚步突然一停。
  心里飞快闪过一念,捕捉不及便已消弭无踪。
  然而脑中却又浮现出来一个人的名字,久而不褪。
正文 章一三二 兴亡(下)
  孟廷辉走至宫城外北角处的昭文馆时,毫不意外地看见里间阁子中还亮着灯烛。
  门未落闩,她便径自推开走了进去。
  尹清在案前瞧见她的那一刹那,脸上也毫无惊讶之色,好像她在这等夜深之时来到这里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孟廷辉找了一处自己坐了下来,然后四下将这阁子打量了一番。
  早先她也曾直过史馆,知道修史时夜宿馆中极常见的事,因而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尹清搁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她逆光的脸,“孟大人来找下官何事?”
  她直截了当道:“你是谁?”
  他低眼,重新拿起笔,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脸色平静,又问:“你知道我的身世,是不是?”
  他一丝不苟地在卷簿上标注着蝇头小字,似是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忽又道:“我与前朝中宛孟氏,可有关系?”
  尹清这时才又抬起头,双眼中终于起了丝波澜,嘴角淡淡一勾,“孟大人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孟廷辉的脸色霎然一变。
  他的目光有如细沙中的流光,亮而深邃,抬手从一旁的史册中翻出一本来,递向她。
  她接过,翻开放眼一扫,眼底光凝。
  自然都是些她从前看过的东西,只是何曾想过,这史卷中所记人事,竟会同她有关。
  良久,她抬眼,声音略微沙哑:“你是谁?”
  尹清敛目,轻声慢道:“先父曾是前朝中宛皇子,已殁郑国公孟昊府上的清客。”
  原来如此。
  孟廷辉一把甩下手中史卷,道:“人都早已死了,我何以信你?”
  他轻浅地笑,“我是无以为信,但既然如此,孟大人又为何要来找我?”
  这笑有如利刃剜肤,令她嘴角都开始发颤。
  他逐渐泯去笑意,“原以为无论如何大人也不会自察此事,却不料大人竟这么快就来找我。”
  孟廷辉脸色清冷,“本是从没想过的,但你令我感到疑忌已有多时。从前我不知你为何帮我却不求所报,可自从左秋容告诉我你并非长于潮安北路后,我才明白,你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她淡一牵唇,看他道:“你倘想蔽身不为人知,亦非难事,可你却有意叫我觉察到你对我的态度与旁人不同,是以要处处吸引我的注意。回头忆起你的那些举动,皆像是你早就对我了如指掌一般。你欲帮我上位,却丝毫不求所报,这又岂像是有寻常心思的人?你使自己出身潮安,无非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倘不能留在朝中,也能让我将你迁往潮安北路。”
  他听得专神,目光在他脸上旋而不去。
  “当时我虽隐约觉察出你是冲我来的,可又实不知你究竟要从我这里图些什么。”她继续轻声道,“直到此次北戬兵败求和。”
  尹清一下子扬眉,眼底色深。
  孟廷辉脸上微露疲色,“倘是北戬果真是想侵地掠城,何不直接兵犯建康路?建康路寇祸重矣,倘遭北戬大军来袭,必不能像潮安北路一样防守万全。除非北戬另有所图,才会舍建康而犯潮安。”她的目光探向他,“纵是此番北戬并未兵败,亦会于潮安止兵提请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点头,“对。”
  她忽而笑了笑,“要文臣北上潮安,其意是在耍我,而非是要议和,我说得可对?”
  他依旧点头,“亦对。”
  她被徐亭压得抬不起头时,恰遇他来助她,而她一朝上位得势、甫入枢府参豫军务,便逢北戬遣使来朝,而后建康路贼寇生事,北戬又举兵犯境,潮安一战兵败求和,偏要朝廷派文臣往议和事。
  而她,恰恰又姓孟。
  实在是过于巧合,巧合得让她不胡思乱想都不成。
  心虽生疑,可却还不敢这般笃定,夜访昭文馆不过是想要试着一问,谁知,竟然毫不否拒地一概俱认。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既是想要她出使潮安北境,早也好晚也罢,此事将来必会有人与她说,他自然没有矢口否认的必要。
  她蹙眉又问:“可若是朝廷不派我出使北境,你们又将如何?”
  他微微眯眼道:“自然是继续打,然后再图别策。”
  孟廷辉面色如霜,许久又道:“你们与北戬互为勾通,借其兵马行此乱事,要给北戬什么好处?”
  尹清答得坦然:“倘能复国,则割所占州土三分之一与北戬。”
  她闭了闭眼,“此番我若出使北境,你们必定是不打算再让我回京了,对不对?”
  尹清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走至她身前,一撩袍,单膝跪了下去。
  “大人本是前朝贵胄,当年郑国公本是无罪,可平王却尽诛孟氏全宗,此乃大人亡国破家之仇,不可不报。”他低着头,一字字慢慢地说道,“二十年来北地诸路人心浮动,一朝得知我中宛皇嗣存在,响附复国者何其多也。大人此去北境,自有专人将大人从金峡关接到舒州,到时称帝复国之业,全听大人裁决。”
  她轻望着他,“算下来你比我还小一岁,何故会对此事如此尽心致力?”
  他眉头皱起来,“当年平王尽诛孟氏,郑国公国府上下皆为皇城司官兵所杀,先父亦不能勉。大平皇室于我亦有亡父破家之仇。”
  孟廷辉静了半晌,目光渐凛,“说到底,不论是否由我出使北境,北面都断无止战可能,是不是?”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二十年来的数千个日夜,多少人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所图不过这一刻,又怎可能轻言放弃。
  她道:“既如此,我定会竭力说服朝中上下,由我出使北境。”
  尹清慢慢站了起来,却道:“大人自始自终未问我是如何知晓大人身世的,也自始自终未有迟疑惊诧之情。大人竟也不好奇自己当年是如何被人送去潮安的?”
  她舒眉,“有甚么好问的?不过是孟氏被冤、全宗被诛,而我却成了漏网之鱼,侥幸活到了今日。至于我当年是如何去了潮安,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些嘲意,“更何况,挨到现如今这剑拔弩张的份儿上,即便是你们寻错了人,而我并非是孟昊的亲生女儿,只怕你们也顾不得在乎了。”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她这副沉淡的神色,终是什么也没说。
  本以为一旦得知这些事情,她定然会大惊失色,谁知她却从头到尾都是如此镇定。
  许久,她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声音愈发低下去:“朝中可就只你一人知晓我的身世?”
  尹清皱着眉点头。
  她沉吟少许,道:“我知你们图策已久,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造此乱势。此番诱我往赴舒州,想必是要将这前朝遗嗣之名大肆张告天下,以正复国之名,而广招前朝遗老旧族。你们欲令我称帝,也不外乎是想要师出有名罢了。”
  他听得脸色有些发僵,“大人身为孟公之女,岂会不愿报此国破家亡之仇?”
  她弯了弯唇,但眼中却是一点笑意都无:“亡国破家之仇固不可忘,但我亦非受人摆布之辈。我虽允你出使北境,却也要你允我一事,方能成此称帝复国大业。”
  “何事?”尹清问道,语气透着些许迟疑。
  孟廷辉抬眼看向他,“在我离京之后,非得我令,不得将我身世一事大白于朝中天下。”她稍稍一停,垂睫又道:“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
正文 章一三三 轻别离(上)
  尹清微微点头,“我本也没打算在朝中掀这一出浪。大人一日未到舒州,此事便一日不可告白于朝中。倘让皇上知晓,以其手段雷霆之势,必不能容大人存活于世。”
  她眼中忽而透出些光,转而又逝,口中淡道:“是啊。”
  外面天边露白,晨曦淡扫窗橼,有鸟儿轻鸣的声音偶尔传来。
  孟廷辉起身,伸手捻熄了灯烛细苗,道:“时已不早,怕枢府会有人四处寻我,我先走一步。”
  尹清注视着她,良久才又拾笔,重新摊开一张纸。
  外面晨风极是冷冽,远天青白云雾一片混沌,半盏银月尚未褪去,依旧挂在殿角斜处。
  她走着,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冷。
  足下好似是柔软云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不是不惊,不是不疑,只是惊疑亦无用。
  自幼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从天而降这一脉血海深仇来。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是这等身世,可是她肯定与否,都已不重要。
  那些亡国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杆杆银枪一簇簇利箭,浑然拼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精准地朝她罩下来,令她避也避不开。
  北地那数万前朝遗民所聚之由,不过就是她这一个前朝皇嗣的名号。
  是与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说了算的。
  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对错爱恨是真让人一语能了的。
  她自有孤苦,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渴望能像别的孩童一般依偎着父母,汲取那一点点温暖。
  但她此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温暖,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那个少年宽阔有力的怀抱。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个孩童如同她当年一样永失父母、再无可依可靠之人?为了报这一场亡国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赔上这万万百姓们的苦乐悲欢?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宗亲,可她却因年少时那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从此万劫不复地爱上了他。
  心甘情愿的伏在他脚下,不计所报地为他付出,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她都绝无怨悔。
  哪怕将来有一日让她去死,她亦不会后悔。
  这是多么的讽刺。
  那一夜雪山温泉中他的话字字彻骨,在这初夏清风中于她耳侧翻荡不休。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恍惚间又想起夜里沈知礼才说过的话,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乱国事。
  只不知当此大乱之际,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顾他的江山天下,还是要顾她?
  她的心口麻麻的。
  他是她的明主,更是这天下百姓们的明主,她不愿与这江山天下,去争这一个他。
  从前的她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么都甘愿。
  可这天下亦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如今倘为百姓计,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愿地成全他一次?
  ……若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金阳光芒自云缝中四射而出之时,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阶前。
  外面候着的宫人看见她来,忙过来相迎问礼。
  她问人:“皇上可是起身了?”
  宫人低头答:“皇上一夜未寝,也没人敢去打扰。”
  她点点头,也不着人通禀,便径自上阶去叩殿门,在外道:“臣孟廷辉求见陛下。”
  里面久无应声,她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一本奏章,双眸却是微微闭起,眉间一片疲态。
  她关门的声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过来。
  他触目望见她在朝阳下的笑脸,眉间深褶才平展了些,低声道:“不经通传就私自入觐,谁给你的胆子?”
  她朝他走过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来,垂首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谘和事。”
  他凝眸打量她,随后便是一声低喝:“你给朕出去!”
  她纹丝不动,轻声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着不起了。”
  他蓦地撑身坐起来,周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辉,你不要逼朕。”
  “臣没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无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宁,必得暂缓北事而剿灭流寇;为国为民计,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岂能寝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将军所言皆是,朝中别无文臣能比臣更适合出使潮安北境。陛下不允此议,无非是怕臣于北境之上有个万一;可金峡关如今为我军所掌,臣倘至军全,狄将军势必会内外护臣周全,不过是与北戬使议和罢了,又能有什么事儿?陛下且放臣去北境二、三个月,待寇祸稍止,臣便立即回京来。”
  他语如锋刃:“绝无可能。”
  她跪得端端正正,道:“陛下,臣想一辈子留在陛下身边,必得有所功绩才行。倘是此去北境能成大事,则往后朝中必没人再敢说臣的不是,将来亦有资历能入政事堂,不必再使陛下为难。”
  他僵紧的脸色在听见一辈子三字时轻微一变,可却抿唇与语。
  她温柔地望着他,想了想,又道:“臣尝与陛下言,但愿将来不会再有孩童丧父失母、孤苦无依,陛下可还记得?北面战火波及无辜之数何其多也,百姓若苦,陛下心中亦不会好过。倘是臣此番出使北境事成,必能使战事早些平止,陛下又何必执着于臣一人安危而不放臣走?”
  他眸光渐变,她知道他心重百姓,因而便没再吭声,静待他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微一闭眼,低声道:“孟廷辉,我是不是对你还不够好?”
  她鼻尖一酸,强忍道:“是臣不知好歹。”
  他倾身,一把将她拽起来抱进怀中,薄薄的嘴唇抵上她的额头,“既是这么想去,我便允你。”
  这个怀抱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暖到她连骨头深处都在打颤。
  她亦紧紧抱住他,微微哽咽:“谢陛下。”
  他抱着她起身,往内殿里走去,一路碰翻了好些东西都不管,横臂放她入榻,扯下御帐翻身箍她入怀,力道之大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只觉骨头都似要被他揉碎,可却依然顺着他这力道紧紧地贴偎在他身前,恨不能就这样将自己嵌进他身子里去。
  他忽然在她耳侧沙哑道:“孟廷辉,你还欠我一事。”
  她想起来,他应是指当初生辰那晚之约,便微微笑道:“陛下如今想好要从臣这儿讨什么了?”
  他轻一点头,大掌牢牢按住她的背,像是怕她会退会逃,低低的声音径直侵入她内心深处:“给我生个孩子。”
  她浑身一震,呼吸窒住。
  好似过了天长地久,她才反应过来对他说了什么,心头渐起又苦又涩的细潮,人被这苦潮水淹得体无完肤,终开口道:“好。待臣从北境回来,便还陛下此愿。”
  他低头,轻轻啄吻她的嘴唇,哑声道:“你不可欺君。”
  她眼角有泪滑出,然嘴角却扬起,含笑道:“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陛下半字。”
正文 章一三四 轻别离(中)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外面已是大亮,轻薄纱帐挡不去顺缝肆泄的阳光,柔滑锦褥被映出淡淡的光晕,点滴绚烂。
  身边没人。
  她拥着薄被,心知他是去上朝未回,又毫不惊讶他没叫她起身上朝。
  经过昨夜,今日早朝定是在议北境诸事,而她出使北境的事儿想必会被当廷除诏,至于旁的,她也无心去管了。
  权当是称病一日罢,既然他如此疼她,她也就任性着心安理得地享他这圣恩一回。
  又躺着小寐了一阵儿,浅浅梦到瓢泼大雨中她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荒野上,一下子被冻得透骨,继而颤抖着转醒过来。
  她撩开帐子下榻,跑去窗边伸手压上那被阳光晒得微烫的窗棱,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不在,宫人自然也不敢入内打扰她。
  此处是他平日理政夜宿的地方,而他竟会如此放心地留她一人在这儿,全然不怕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当的事儿来。
  她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性子,放肆地在这空无一人的政殿中独自悠逛。
  御案上的奏章放得整齐,朱墨紫毫,镇纸瓷洗纹丝不乱。
  她随手翻看了几本,眼见那上面的朱批字迹草然有力,心底便是轻叹,又转身去望一旁的黑漆木几。
  最靠里面的格子中,竟有厚厚一捋奏章单独放着,一本一本排得井然。
  她有些好奇,不知这是何等要物,便大胆抽出一本来看。
  才一翻开,她就怔了下,随即又抽出几本,看后眼底变得有些湿。
  这些竟都是她这些年来上奏的折子。
  大多是他未批复发还的,还有一些是关于她的敕谕草诏,全都被保存得如此齐整。
  从她甫入翰林院直到如今身在二府,从他还是皇太子直到如今位在九尊,她与他在朝堂上的点点滴滴,历历映目。
  她静坐下来,一本本地翻阅过去,偶尔能看见有些折子后他落了朱批,却不知为何没发回到她手中,而那些朱批中又透着他难得一见的私情。
  有喜有怒,有称赏有责斥,然而却终究都没让她知道。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沾湿奏章,便忙将那些折子按原样一一收好,然后抹了抹眼睛,走回内殿去。
  内殿中物什整洁有序,他的衣袍衮冕都被人收放在一处,一眼看去全是冷清暗色,黑灰青褐,绫锦缎罗,雍容华贵却毫不张扬。
  她伸手一一触摸,又将脸埋入这些衣物中,轻嗅那带了他身上独特气味的衣香。
  另一边搁着他的御弓长剑,鎏金耀眼,冷光刺目,厚重的衣甲含威带戾地堆在一旁,箭箙有些已经磨得褪了色,却仍被擦拭得锃锃发亮。
  她握住那弓渊,脑中想起那一次在马背上他亲自教她骑射的场景,那一句“我的女人”至尽犹在耳侧,清晰得令人心动。
  旁边的长剑苍黑慑人,一把暗鞘沉重非常,虽无丝毫花纹装饰,可一眼便知是剑中极品。
  虽是极少见他身佩此剑,但这柄长剑毫不蒙尘,想来平日里亦是被他时常擦拭闲练的。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来,只见剑身通体全黑,浑然无迹,有暗暗的犀光自剑刃两侧反射而出。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剑刃上纂刻着两行极小的字。
  她微微蹙眉,拿起剑来慢慢看,待看清后,却是一愣。
  “九天之上,我让你;九泉之下,我等你。”
  这十四字是如此短如此简洁,可却是如此有力如此震人心神,叫她只觉背脊发紧,浑然忘却了本来在想什么。
  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推开来,她闻声回头,就见他步履刚健地走了进来。
  “陛下。”她捧着长剑,看他阔步走近身前,弯唇冲他粲然一笑,搁下剑扑进他怀中,勾着他的脖子道:“陛下不在,臣放肆了。”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长案双手撑在她身后案上,低头亲她的脸,“随你放肆。”
  她错开脸,轻轻地笑起来。
  他看见案上长剑,眉斜扬了下,立即收剑回鞘,道:“不会使剑的人,也不怕割伤了自己?”
  她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这剑真好看。”
  他锐利的眉眼一下子变得有些柔和起来,薄唇轻扯,道:“此剑是当年父王赠与母皇的,后来又传给了我。”
  她眉间一动,好像有些明白了长剑双刃上为何会被纂刻了字,不由喃喃道:“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又抬眼瞥他,“这两句话真叫人心疼。”
  他握着剑身的手紧了下,转而又松,“当年既灭中宛,父王自知伤重难愈,恐大行之后天下又起烽烟而陷将兵万民于战乱之中,遂出此策。”他眼底忽而涌起些温光,“可他算尽了诸事,却独没算到,他未死。”
  当年的事情今朝又有几人能够说得清道得明,人皆以为他父王是为了所爱之人而让却这江山天下,却不知江山是什么,天下是什么,这生死爱恨又是什么。
  他的父王一生骁悍,又岂是会为了女人而拱让家国天下的人?若非生死难料,若非心系万民,若非对方是他的母皇,恐怕父王纵是至死亦不可能会这么做。
  她又探手去触了触那柄剑,神情变得有些恻然,轻轻点头道:“平王真男儿也。倘若换作是臣,臣必也会如此做。”她收手,看他又道:“疆土帝位之争,苦的从来都是万民百姓。既知自己会死,以一方帝业付与所爱之手,使这天下万民免遭战火荼毒,又有何错?”
  他看她眼中潮润,不禁沉眉,伸手抚上她的脸,“可他终究未死,至尽仍与母皇相守以共,享天下万民敬仰,威名亦将流芳百世。”
  她咽泪而笑,抬手握住他的掌,“是,臣一时糊涂了。”说着,她放平了脸色,挪下衣案,扬唇道:“臣好饿,臣是饿糊涂了。”
  他知道她一夜半日都未曾进食,便让人摆膳入殿,牵着她的手一同落座。
  她却凑近了他,双手伏在他膝头,瞧着他的俊脸道:“臣好像还从未与陛下一同用过膳。”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手用银勺舀了口汤送到她唇边,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她。
  她乖乖地喝下去,又抿抿了嘴唇,黑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来,“陛下对臣真好。”
  他难得见到她将君臣体面抛在脑后的样子,看她如此乖巧,不禁低笑道:“今次怎的不灵牙利齿地进谏了?”
  她静静地望着他,许久才细声道:“因为臣想任性一回。”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如此任性。
  他又喂她一口,眉目忽而一凝,“早朝时将你出使北境的事情发下外廷拟诏了,方恺欲让枢密都承旨汤成为副使与你同往,你意如何?”
  她轻道:“好。”
  他又低道:“此事既定,便不可久拖不行。中书计于今明两日修备所赍国书诸物,后日一早由殿前司亲兵护送你与汤成出京北赴潮安,至潮安后经由冲州至亭州,到时候狄念从军中派人至亭州接应,然后由禁军送你二人至金峡关。”
  她想了想,却道:“至潮安后,可否改道由青州北上亭州?臣想顺路一见沈大人与女学时的旧友。”
  “也好,”他应道,“只是不可多做停留。到时再让沈知书抽些人马,与殿前司亲兵一同护你去亭州。”
  她点头,淡淡一笑:“臣只见一见就走,绝不会久留。”
  他脸色也淡下去,“为何此番想见他们?”
  她低了眼,半晌才道:“因为臣在潮安只有这一个旧友,自入朝以来便没机会相见过。”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她。
正文 章一三五 轻别离(下)
  孟廷辉与汤臣出京的阵仗毫不张扬。
  天还未亮的时候,一千殿前司亲兵无声地护送着二辆马车从京城北门出城,直入通往北面诸路的官道。
  皇上严旨,内外廷中不得有臣工为其饯行送别,十日后乃得告白天下,朝廷派文臣赴北境议和一事。
  为防张扬,亲兵阵中没擎令旗,赴北一切事务皆由黄波统筹,奉皇上旨意,凡兵令皆出于孟廷辉一人。
  她离行前并未知会过尹清。
  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怕一不小心会另生事端,而朝廷派她出使北境的消息一旦传至北面,想来那边的人亦会有所准备。
  汤成与她不算熟识,往日在枢府中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她知道这是个本分人,所以才会被方恺择为副使陪她出使北戬,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不愿拖累旁人无辜者。
  一路上并没什么不顺,直到行至潮安北路与成府路的交界处,才觉出这北面是真与从前不同了。
  为防途中遇着流寇,黄波特意命亲兵统道从西北面的成府路进入潮安一带,但此地虽离建康路甚远,却也能时不时地在官道两侧见到张惶的流民。
  孟廷辉从京中出发前,虽知寇祸已自建康路漫向潮安及临淮二路的南面数州,可却没想到远在这成府路东面、与潮安北路交界的地方,竟也会看见因为寇祸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
  马车一路行,她的心就一路往下沉,可却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待过了井桥县,正式进入潮安的地界后,天已是半黑了。
  黄波疾速命人去前方官驿通报,然后亲自护送孟廷辉及汤成二人的车驾继续前行。
  边路小县一带甚是荒芜,白日里下过雨,夜里的路就更加不好走。马车在泥泞道上颠簸慢行,依稀可见远方如稀星般的点点灯火。
  孟廷辉在车中坐着小寐,忽听外面亲军士兵急急吁喝了一声马儿,紧接着又传来孩童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声。
  她撩开帘子出去看,借着车头松脂燃光,就见不远处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被士兵从泥地里抱起来,不由微微蹙眉。
  想来是因这道上太黑,亲军士兵行马未加注意,不小心伤了这孩子。可这里前后不见闲人身影,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她让人将那小女孩儿抱到马车上,借光仔细察看了下,见其胳膊似是被马儿踢伤了,心中顿时一疼,吩咐人道:“带这孩子一起走,待入官驿后,叫驿兵去城里找个郎中来。”
  黄波亦上前喝令其余人马行路时务必小心些,莫要再伤了人。
  小女孩儿还在大哭,满脸泪水混着泥土,脏乱不堪,一口一声“娘”,声嘶力竭。
  孟廷辉掏出帕子来给她擦脸,又将她抱进怀中,好声问她道:“你娘在何处?”
  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摆,“娘……娘说去给阿乔找吃的,叫阿乔不要……不要乱跑,阿乔一个人待在地里好久好久,都不见娘回来……阿乔怕黑,阿乔好饿……”
  孟廷辉连忙找出水食来给她吃,她却胆怯得不敢碰,口中只是要娘亲,两只乌黑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那边有士兵策马过来,禀道:“孟大人,这边流民不少,这孩子怕是被父母遗弃在这里了。”
  孟廷辉点了点头,命马车继续前行,自己将帘子放下来,车中顿时变得一片晦暗。
  小女孩儿在她怀中直打哆嗦,怕得要命。
  孟廷辉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莫怕,我不是坏人,待一会儿等车停了,便找郎中给你看胳膊,立马就不痛了。”
  她咬着手指掉眼泪,噙着泪的大眼睛望着车帘,细声道:“他……他们会杀人……杀好多好多人,阿乔的爹爹就是被他们杀的……”
  孟廷辉心头一梗,知道这孩子尚小,分辨不出什么,看见持枪骑马的士兵便以为是作乱的贼寇,当下紧紧抱住她,轻轻道:“放心,不会再有杀人的坏人了。”
  小女孩儿张着大眼瞅她,脸上都是畏惧之色。
  孟廷辉拿过水来喂给她喝,慢慢地同她说:“你可知,我大平的皇上是个好皇上,一听说这边有坏人作乱,就立刻让我来警告那些坏人,不可欺我百姓,否则他们亦没好下场。那些坏人一听是皇上这么说了,立刻就不敢再胡乱杀人了。”
  小女孩儿仍旧瞅着她,小声道:“真的?”
  她点头,语气极其笃定,“真的。”她想了想,又道:“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就绝不容百姓们受这种苦。”
  小女孩儿一下子埋头钻进她怀中,又小声嘤嘤地哭起来,“娘……娘是不是不要阿乔了……阿乔不吵着要吃的了,娘回来好不好……”
  孟廷辉官服前襟一片暖湿,浸得她心口都潮润不已。她低头轻望这小小女孩儿,就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幼小无依,孤苦无靠,倘是没有遇着她,是不是就会死在这荒郊野外?
  夜风起,吹得马儿嘶鸣荒草凄沙。
  此地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被寇军侵占掠袭的州县了。
  若是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在井桥镇官驿的这一晚,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梦中有血有厮杀,有宫殿有破庙,有人饮笑有人流泪,有人哭喊有人吵闹,事事狰狞。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身下床褥都被冷汗浸透了。
  天蒙蒙亮时,黄波便来请她上车,深怕这潮安西界处会遭贼寇来扰,恐她人有安危,只催她与汤成早些赶往青州。
  孟廷辉自己也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但又嘱咐人将那小女孩儿好生安顿了,倘是可能的话替她寻寻母亲,官驿里的人不敢不应,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清晨之风颇为凉爽,朝阳初露,马儿飒行,一众兵马蹄踏愈急地往青州赶去。
  途中咱歇时,连平常不善多言的汤成亦黑着脸色,同她两连叹了好几口气,显然是也没料到此地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
  过井桥镇往北数十里后,路就渐渐好走起来,快马加鞭地赶了一日余,终在天黑之前到了青州城外。
  沈知书闻报,亲自出城使里来迎。
  骏马扬蹄,人影清瘦,转运使的令旗逆着夜色高擎在后,如同在黑暗中乍然扫过的一抹亮光,令她远远一眼望见,心头阴霾顿时褪去不少。
  一入青州城,黄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在马上正身向沈知书揖了礼:“沈大人。”
  孟廷辉早已使人将车停下,下来换马而行,又冲催马在前的沈知书道:“我在青州只得一夜的空儿,你且直接带我去严家罢。”
  沈知书在马上的背影微微一僵,没回头亦没吭声,只是利落地一勒马缰,拨马转向另一边行去。
  而在他转身侧脸的一刹,她才瞧见他那张俊脸不知何时添了道细疤。
正文 一三六章 意决(上)
  北地战火汹起,青州城中却仍是一片繁荣富庶的祥和景象。
  倘是不曾亲眼目睹来路上的流民,只怕她是绝对想不到寇祸已蔓延到潮安西边的路界处了。
  去严府的路上,孟廷辉与沈知书并肩而行,除后面少许随行亲兵们的叱马声外,他与她一路上都没说一个字,夜色浓厚,衬得她身旁的这个男子愈发显得沉寂,几乎让她无法将他与当年那个亮眸含笑的风流之人联系在一起。
  之前潮安转运司管理运粮食失责,被沈知书不奏而斩一事闹得举朝皆闻,他的狠绝之名更是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北三路,不论是军前将兵亦或是使司文官,都知道这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潮安转运使一位的皇上亲臣,不是个吃素的。
  穿行了大半个城,孟廷辉才开了口:“我是自成府路绕道入潮安的,来的路上看见连潮安西面都是流民。
  沈知书低应了一声,“贼寇猖獗,早就出了健康路的地界,眼下潮安自庆州以南,凡山林荒野,皆有寇军流窜之迹。”
  孟廷辉蹙眉,“朝廷不是已自东西诸路调兵来北三路协同剿寇了么?怎的还会落得如此被动?”
  沈知书沉叹一声:“临淮那边如何我不清楚,潮安原本的禁军重兵皆已调往北面抗敌去了,眼下奏请,永兴二路随从西面增兵来此,却比不上那些贼寇逆军对潮安的知情熟解,想要一时半会儿将其剿清,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他催马快行,又道:“更何况,降地刁民本就难驭,此番一听前朝中宛皇嗣尚存于世,那寇军壮大之势更是飞快不已,自建康路一路袭来,就已番了不知几倍。”
  她眼皮一沉,再没开口。
  大平禁军何等骁武,北境上的几场大战顿时便令北戬大军止步不进,但对于这些如瘟疫一般肆虐蔓延的寇军却是毫无办法,狄念统军北上,坐镇金峡关外,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时刻盯管着这些流窜在北三路偏州小县的贼寇。
  二人之间便又静默下来,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严府。
  严府下人自然没料到今夜会有这等阵仗,除去转院使沈知书不说,更有两列甲胄鲜明的士兵驭马在后,护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严家大小姐,当下不敢耽搁,迎人到前厅,便匆匆向内禀去了。
  孟廷辉出京未及十日,朝廷的诏令自然还未出,北三路的百姓们更不会知道要与北戬大军议和一事。
  严馥之出来一见来者是孟廷辉,怔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当下脸色又变,瞥眼道:“听说逢庆路的粮甲早已送到潮安,沈大人今夜可是给严家还粮来的?”
  “不急。”沈知书开口慢道,“你我来日方长,欠粮我必不会赖。”
  他转身对向孟庭辉,微一皱眉,“孟大人,今夜来此已是逾矩,我留黄侍卫在严府,其余亲兵随我回衙门,皇上的手谕我已看过,明日一早我自使司衙门再抽调五百人,随城外一千殿前司亲兵送大人北上亭州。”
  孟廷辉道:“好。”
  沈知书敛下目光,“那你二人今夜细聊,我不多打扰了。”说罢,就转身慢走了出去。
  严馥之无暇顾他,只是盯着孟廷辉瞧,狐疑道:“你此番来潮安是为了什么?怎的听他那话,倒像是极险阻的事情似的。”
  孟廷辉随她往里面走去,口中平静道:“去金峡关与北戬商议二军止战一事。”
  严馥之眉头蹙起,眼神变了下,却没说什么,只带她回房中去。
  后院中花香扑鼻,月色静落,池旁一排垂柳枝叶柔曳,轻轻在荡。
  她突然觉得极累,不愿往屋中去,就顺势坐在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儿吧。”
  严馥之转头,撩裙坐在她对面,抬手斥退几个婢女。
  孟廷辉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声道:“还是潮安好啊,这儿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严馥之,又笑道:“想我们去前在女学的时候,日子多舒坦,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
  严馥之眼底却冷,伸手将石桌上的一盘葡萄拿过来,拈起一个剥了皮,“朝中没人了么?竟派你一个文弱女子去金峡关!”
  孟廷辉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声。
  她将剥好的葡萄放进盛酒的玛瑙盅里,又拈起一个来剥,冷笑道:“我知你一向争强好胜,求功求名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这事儿有多凶险,还一味逞强来这里,金峡关外二军对峙多日,你去北戬军前,安知他们居的是什么心!”
  孟廷辉伸指拈她剥好的葡萄,咬在唇间,任那清凉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齿,轻叹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严馥之撇她一眼,径自剥葡萄,不再开口。
  孟廷辉忽而问她道:“我方才听你与沈大人说话,竟好似之前那三万石粮是你借与他的?”
  严馥之点头,疑道:“他不是拜表朝中奏禀此事了么?”
  孟廷辉轻轻挑眉,“倒是奏禀了,可奏禀的是你严家拿粮犒军,并未说是严家借与潮安漕司的。”
  严馥之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不信道:“怎可能?”
  “真的。”孟廷辉眼中含笑,“我离京前数日,还听说中书宰执奏请皇上官秩严家,以彰严家忧国忧民之举,也为北三路其他商家大户们做个榜样。”
  严馥之嘴角轻搐,显见是气极,“好他个沈知书,竟是拿我好不容易给他凑来的三万石粮食做这文章去了!”
  孟廷辉安抚道:“你气什么?他一心为你严家立名声,这岂非好事?再说了,方才他也没说不还你这粮,你又急什么?”
  严馥之低眼半晌,压了压气,才道:“早先为了给他筹粮,我折卖了西面好几州的铺子,又派人去与平日较好的商家们一一折购人家的私粮,这才总算凑够了三万石,他又何尝不知道我的难处?”
  孟廷辉小惊道:“你把西面州县的铺子给卖了?”
  她冷哼道:“眼下潮安北面打成了这个样子,西面又被贼寇所侵,将铺子早些折卖了,也好过被那些腌儹寇军们占了抢了!”
  孟廷辉轻轻叹气。
  北境这次骤起战乱,相比像严馥之一样想的重商大贾们不在少数。先前许多商家都是看中两国缘边交市的商机,才来北三路边州开铺子,谁知好景没几年,北面就遇上了这外战内乱的祸事。
  严馥之又道:“我平生最恨动辄杀伐之人,此次我大平将士们在境上浴血奋战,我严家只不过出了三万石粮,这又何足为道?只要能还百姓民生安稳,便是供大军十万八万石粮,我又岂会惜之不舍?”她略有忿然,“但他沈知书不知我的心思,却拿这去替严家邀功,当真可恶!”
  孟廷辉轻轻垂睫,细声道:“你与沈大人怕是互相误会了对方,人生如白驹过隙,你又何苦非要与自己,与他过不去?”她轻浅一笑,似是自言自语道:“殊不知,能够倾心去爱,能够放心被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正文 一三七章 意决 (中)
  严馥之听到此处,方觉出她与往日有所不同,不禁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孟廷辉摇头道:“记得沈大人回京之时,恰逢狄将军与沈家千金成婚,婚宴上沈大人喝多了,冲我所说的皆是些关于你的事,我看他是真心爱慕你,你也不必再疑他,倘换了我是你,能有机会与所爱之人相守以共,总是让我抛家舍业我也情愿。”
  严馥之有些了然,声音转低:“是不是皇上对你不好?”见孟廷辉不吭气,她便愈发笃定起来,微微恼道:“皇上倘是对你好,又岂会让你领这出使金峡关的差遣!我劝你尽早敛了那心思,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从中又能得到些什么?”
  孟廷辉弯唇笑笑,“是啊,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
  严馥之把玛瑙盅推了过去,让她吃里面剥好的葡萄,又语重心长的道:“此番自金峡关回来后,可别逞强领这么艰险的差遣了,倘是在朝中觉得不顺遂,不如向皇上请郡,回潮安来。”
  她轻轻点头,神情仔细的吃酒盅里的葡萄,“好。”
  夜色苍茫,脑中忽而回忆起当初还在女学时的情景,一袭红裙一身狂,怎会偏偏与她做了朋友,可这么多年来从未后悔过,今生交了她这一个朋友。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这么关心我。
  倘使我将来辜负了你的关心,也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一侧忽而小步走来一个婢女,附在严馥之耳边小声道:“大小姐,方才门外的小厮来禀,说沈大人又回来了,眼下正在府外站着呢。”
  孟廷辉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依旧低着头。
  严馥之咬咬红唇,想要不管,却又想到了方才孟廷辉的那番话,当下又怔迟起来。
  良久,她才攒眉起身,对孟廷辉说:“府外有事,我去去就回。”
  孟廷辉笑着点头,“无碍,你不必急着回来陪我,我正巧觉得累了,这就回房歇息去,明日一早就要出城,怕误了事儿。”
  严馥之死死看她一眼,跺了跺脚,一阵儿风似的往前面快步走去。
  沈知书果然在严府外的墙檐下站着,挺拔的侧影一动不动。
  初夏的夜里,她竟然觉得有些发抖。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是她,温淡的眼中露出些笑意,映的这周遭夜景都变的明媚起来。
  “何事?”她的语气想硬却硬不起来。
  他朝她走近两步,道:“今夜出城接孟大人时,我忽而觉得你与我都是如此的不知好歹。”见她作色,他便轻扯嘴角,继续道:“北地战火纷飞,每一刻都有家破人亡,生离死别之事,我妹妹远在京中,甫一新婚便逢夫君领军出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孟大人出使金峡关,与皇上分隔千里,已不知能否安然归京,与他们相比,你与我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知好歹?”
  她喉头微哽,竟顶不了他的话。
  他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拂到耳后,轻笑道:“天数人难测,倘使将来或有你我死别之时,到那时再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她的眼底有水在闪,晶亮剔透,又眼睁睁的看他欺近。
  他伸手去牵她,一字一句道:“严馥之,我好像太过自负,又好像太过自傲,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你。”
  屋内凉塌舒爽,夜来香弥漫一室,风吹珠帘,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
  孟廷辉倚在榻上,在暗中睁着眼睛数那帘上细珠,一颗两颗,三四五六七八,陛下,你可知我是多么爱你。
  翌日天阴,层层浓云不见一丝阳光。
  她一夜未睡,四更时便起身将物什都收拾妥当,待天明时分就去偏院找黄波,欲在严馥之起来前不告而别。
  路上遇见两个婢女,正手忙脚乱的往里面送东西,见了她更是脸红,嚅嚅喏喏的闪到一旁。
  孟廷辉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了?”
  婢女不敢不答,愈发小声道:“是…是给沈大人送衣物。”
  孟廷辉一下子了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咳道:“快些去吧。”
  没过多时,沈知书一身萧然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一丝赫然之色,轻轻冲她与黄波点了下头,“人马诸事昨夜就安排好了,眼下就走?”
  孟廷辉应道:“眼下就走。”她朝里面探望了下,轻声嘱咐道:“回头与她说,待我从金峡关会来,将回京前,再与她好生作别。”
  沈知书垂下眼,嘴角微扬,“也罢,她困极了,只怕是起不来相送。”
  黄波本是不明就里,但见眼下这情景,也明白了三四分,当下有些窘,转身催促道:“孟大人,此去亭州尚远,还是早些走吧。”
  孟廷辉解意,冲沈知书淡淡一笑:“有劳沈大人了。”
  一路去馆驿中找了汤成,待出城时,殿前司亲兵与沈知书转运司衙邸内的人马都已经结阵在侯。
  孟廷辉上车时,沈知书亲自为她揭了帘子,低声道:“保重。”
  她望他一眼,嘴角带了点笑,却没回他半字,径直上了车。
  从青州到亭州,马不停蹄也要三日两夜。
  因之前被北戬大军围打过,亭州城的外墙上满是石坑火痕,眼下虽无战火之忧,可禁军重兵都已被调往北面,留守的人马也还来不及修葺这些战颓之处。
  甫一进城,就见远处一片闪着光的黄铜金戟,配着那面迎风而扬的紫黑军旗,煞有气势。
  虽知狄念会派人来亭州接她,可孟廷辉绝没料到他竟会派宋之瑞亲自率军来此。
  早在戟德二十五年冬来潮安平乱那次,她便与宋之瑞互相认识,因而眼下见到是他麾下禁军,她心中倒是生出一股旧友重逢的感觉来,立刻便安心不少,想来狄念一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叫宋之瑞领兵来接她的吧。
  黄土青天,这支兵马甲胄蒙尘,可人人眼中都带了战场上浴血杀敌后残余的戾色,纵使立在城下一动不动,也令她身前身后的这些殿前司亲兵们不敢小视。
  黄波策马疾行,前去与对方互相验过军牌,后才反身过来请她。
  孟廷辉进阵时,宋之瑞已从后迎了出来,微微笑道:“久而未见,孟大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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