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行烟烟-江山为聘(完结+番外)

行烟烟(现代)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万岁》作者:行烟烟
简介:
这是一部帝王的彪悍成长史,也是一部奸佞的另类求爱史。
孟大人。
朝中上下人人畏恶的孟大人。
当年因成为首个能入翰林院的女进士而闻名全天下的——孟大人。
希意谀上的孟大人,苛酷阴狠的孟大人,无人肯娶的孟大人……她在龙座下不动声色地望了那人这么多年,终得他侧身转头,回望向她。
金色殿柱上凤舞龙腾,他的声音略显孤冷:“可曾害怕过后世史官会如何写你?”
她这才挪开目光,低头,微微笑曰:“惟恐上不得流芳千古,臣何惧遗臭万年……愿只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一 皇太子(上)
  大平王朝的乾德二十四年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春至刚过,从京中传来的三个消息就让潮安北路的十九个州县一下子都炸开了锅,街头巷尾茶馆酒楼,处处都有人在不停地谈论着。
  一是,女皇陛下下诏,允北戬使者之请,开放两国边境数州自由互市,其中光是潮安北路就足足占了八个州。
  二是,此次女子进士科州试开考在即,朝廷委派了文章誉满天下的太子太傅沈大学士前来潮安北路主持。自二十多年前的首场女子恩科礼部试任副主考后,这可是沈大学士头一回主动请旨,愿再为女子进士科尽一份力。
  三是,女皇陛下的独生子,大平王朝万民瞩目的皇太子殿下将要册立正妃了。
  这三个毫不相关的消息一齐传来,令这些太平日子过久了的潮安民众们群情涌荡,一边磨拳擦掌着准备要在将来的互市中大赚一笔,一边翘首以盼意欲一睹那个传说中的沈大学士尊容如何,又一边悄声揣测不知是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天大的好运气,被太子殿下选中,册立为妃……
  而那座立在潮安北路冲州府城西河边的女学里,一个个蛾冠傅带的素衣女子们更是叽叽喳喳地议论个没完没了——
  “若我说,朝廷此次关于两国互市的诏谕不甚简单,而女子进士科州试在即,到时候策论的题目就是要做与这相关的也说不定……”一个女子手攥毛笔,极其认真地在对旁人说着。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就有一个青裙女子跳起来,不满地嚷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那策论!没听见此次来潮安北路主持各州州试的是谁么?沈太傅沈大学士!”她见旁边几人都抬起头来,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继续说:“沈太傅是什么人?我娘在家和我说,当年的沈太傅可是儒雅风流,天下文章第一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千金闺秀!”
  另一人揉揉额头,挑眉道:“当年?当年可都是二三十年前了,只怕你见了现如今的他会大失所望呢,有空想他,还不如去想他儿子,听说他儿子沈知书才是响当当的一表人才,只可惜风流成性……不过我说,就要风流成性才叫好,否则你就算见到了也没机会啊……”
  周围几人都咯咯地笑起来,眼里存了点暧昧的神色。
  青裙女子的脸立即红了,一掐衣服,坐了下来,气呼呼道:“你们……你们就知道寻我开心!”她转头去看方才说话的女子,仍是气道:“严馥之,你一个女子,成天到晚就知道说这种话,你……你当真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严馥之一耸肩,眯了眼笑道:“我不过一介商贾之女,本就不像你们读死读活地想要求个功名,自然是不用管那捞什子的圣贤之道……”她翘起手指,装模作样地吹了吹小指上葱管似的长指甲,“你说是不是?”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凑上前来,讨好地问道:“严姐姐,听说你家有亲戚在京中做朝官,那你知不知道这太子妃一位会落到哪家头上呀……”
  一听有人说起这个,所有人都像是花期采粉的蜜蜂似的,嗡地围了过来,想要听个究竟。
  严馥之瞥了眼她,作势推开身边几个人,淡淡道:“天家大事,我就算再有能耐也没法儿知道啊……”她起身要走,却又悠悠停下,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倒是有种说法,可作不得准,你们也不能说是我传的!”
  众人纷纷点头,脸上期盼的神色又重了几分。
  她这才一抿唇,道:“你们以为太子殿下立妃的事情这么简单?动动脑子!自乾德十四年至今,太子殿下参与朝政已经整整十年,最近几年来皇上更是把北面各路的军政事务都交由太子殿下决断,如今又说要立太子妃——皇上与平王之间的旧事传言不需我多道,你们自是明白的,太子殿下乃皇上唯一血脉,皇上又岂会一手包办择妃之事?说是要立妃,只怕是皇上想要退位让政了……”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气声,有人立时惊道:“这么说来,天下要变主……”
  严馥之“啧”了一声,马上抬手捂住那人的嘴,不满道:“这话岂是你我能说的?我可把话先说在头里,今儿说的话要是有人传出去,我可是不饶的!”
  说罢,也不看众人的脸色,便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后面有人懦声喊道:“严姐姐,一会儿夫子要来,你怎么现在就走?”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头也不回道:“我去瞧瞧孟廷辉,她昨日抱病,今日不知好些了没,别错过了夫子今日的课考……”
  一听到她说那三个字,原本闹哄哄的女子们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待她走得远些了,才有人咳了两声,小声道:“看谁都好,去看那人,这不是没事儿找没趣么……”
  春日的阳光暖茸茸地洒进来,将她的脸颊映成了淡金色。
  身旁竖过来一道人影,不偏不倚地将窗口堵住。
  她皱皱眉,一下子警醒,睁眼时听见耳边传来放肆的大笑声:“担心你病没好才过来瞧瞧,没料到你却是在睡大觉!……孟廷辉,你看我的时候脸能不能不要这么臭……啊?”
  头顶上探下来一只手,想要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掌隔开。
  严馥之悻悻地收手,左右打量了下屋子:“一个人住在这儿,真病死了也没人晓得!嘁,我也是自找不痛快……”
  孟廷辉直起身子,“啪”地合上了眼前桌上摊着的书,然后起来便往外走。
  严馥之跟在她后面,不甘心地叫:“我说,夫子一会儿要考课业,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是要去哪儿,睡觉睡得路都不认识了?”
  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严大小姐,与其跟着我,不如回去多看看书,州试开考在即,你这样……”
  严馥之跑过来打断她:“看什么书?考什么试?我爹才不在乎我能不能考中呢,他给我留了一个酒楼外加两个脂粉铺子,待我从女学出来后便去帮他打理家业……我要那破功名作甚么?”
  她听后顿足,微笑:“既然如此,那严大小姐更别跟着我了。俗话说的好,道不同不相为谋……”
  严馥之绕到她身前,笑眯眯道:“你们书读得好的人就是这样,总假模假样的……你读书读得都要把自己读死了,想必最看重的就是这州试了,今日倒为何不去听夫子讲业?”
  孟廷辉闭了闭眼,转身朝向太阳:“我何苦浪费时间听他讲那些我早已明白的东西。”说罢迈步就走。
  严馥之在她身后拍手笑道:“孟廷辉,我就喜欢你这傲慢无礼的死样!旁人见了我亲近都还来不及,偏你把谁都不放在眼中!女子有这样的性情,真少见!”
  孟廷辉默然,嘴角抽搐了一下,正想快步往前走,胳膊却被严馥之一把拽住。
  严馥之拉着她直往西门走去,兴高采烈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憋在屋子里读书读累了,想出来透透气,不如去我家的酒楼,我请你喝酒,喝好酒!”
  孟廷辉挣了两下却挣不过她,脸色不由僵了去:“严馥之,你放手。大白天的去酒楼喝酒,成何体统?”
  严馥之不仅不放,反而将她拉得更紧:“呦,原来你孟廷辉还讲体统啊?上回是谁光明正大地给大家讲那本《且妄言》上的春词艳曲儿的?你还讲体统!”
  孟廷辉脸色愈发黑了,却不再挣脱,只是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口中低声道:“你不要这般大呼小叫的,我跟你去便是。”
  严馥之得意地笑出声来,脚下步子更快,冲她挤了挤眼睛:“这才对嘛。”
章二 皇太子(中)
  严家的博风楼今日比往常要安静许多。
  楼外彩旗高高飘扬,酒茶大长灯笼红得刺目,抬眼望去看不见二楼有客,可一楼大堂却是人满为患,甚至还有站着等座的人,让人见了只觉怪异。
  严馥之一只脚刚踏过博风楼的门槛,跑堂的便弯腰迎了上来:“大小姐。”说着,偷瞥了一眼旁边素衣布裙的孟廷辉,脸上笑意淡了些:“大小姐带朋友来,也不提前和小的们说一声……”
  严馥之不管,只拉了孟廷辉往二楼去:“今日倒奇了,二楼怎么没客声?”
  跑堂的急急忙地上前拦道:“大小姐不知,今日来了几个贵客,把二楼整个儿都包了下来。您瞧瞧这大堂里的人,有钱的还少吗?可有钱的也上不去啊……大小姐您看您要不晚些时候再……”
  严馥之眼睛一斜,冷笑道:“我回我自个儿家来喝口酒还得排队候着了不成?”
  跑堂的一脑门子的汗,知道她的性子,因是更加不敢拦挡,眼睁睁地看着她拉着人上了楼,终是一跺脚,回身去禀大堂掌柜的。
  严馥之一拉一扯地拽着孟廷辉上了楼,口中嘀咕道:“黑着张脸做什么?你是不知道,来博风楼喝酒吃饭的人图的就是这二楼窗口的风景!不然还来……”
  她只顾回头说话,不防楼梯口处忽然斜伸过来一只胳膊,挡了她二人的去路,当下不由顿住,皱眉抬眼。
  “我家公子今日将这二楼全包下了,还请姑娘到楼下坐坐。”说话的人身形高大,长臂搭在楼梯扶手上,面无表情道。
  严馥之扫了他一眼,微微怒道:“看这身上的衣料,倒也真有几个钱。只是你家公子知不知道,此时他是坐在谁家的地盘上?”
  男人冷着一张脸,不再开口,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直看向下面。
  孟廷辉在后微微扬唇,心知严馥之极好面子,如今被一个下人这样忽视,怎会咽得下这口气,便抱了看好戏的心思向旁倚去。
  果然,严馥之气得脸红,指着那人便道:“我倒是问你话呢!”
  男人仍是不吭气,可临街大开的窗口那边却传来男子清亮的笑声——
  “谁家的地盘?自然是我大平王朝皇帝陛下的地盘了。”
  孟廷辉听见这话,不禁挑眉侧身,朝那边望过去。
  一个年轻男子正倚坐在窗边,一条腿闲翘在窗沿上,手里拿着把墨黑色的折扇,悠悠地摇晃着,身上淡青色的锦袍下摆被风吹得忽上忽下,配上他那张笑得花一样的脸,倒真是有春来之感。
  严馥之没料到那人会说这话,噎了半天才回头,对着孟廷辉冷笑道:“初春仍寒,却有人没脑子似的在扇扇子,扇得这儿冷风嗖嗖的。我倒不稀罕这儿了,走,我们下楼去……”
  “这位姑娘还请留步。”年轻男子却叫住她,然后冲守在楼梯口的男人撇了撇嘴。
  男人会意,恭声道:“是,公子。”随即便让了开来。
  严馥之动也不动,仍是冷笑:“原来这二楼就是被你包下来的?白长了双漂亮眼睛,竟看不见楼下有多少人因见无座而失望离去么?”
  孟廷辉看见年轻男子脸色微变,不由低笑,兀自走去一旁,拣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无心去管他二人的口舌之争。
  二楼那边辟了几个雅间儿,最靠西面的一间门半开半掩着,依稀可见里面坐了人,可却看不清模样。
  年轻男子从窗口跳下来,直走到严馥之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脸色变得略显古怪,收扇道:“看这装束,你是冲州这边女学的学生?”
  严馥之瞪他一眼,往孟廷辉这边走来,口中啐道:“不知廉耻的登徒子。”
  年轻男子不怒,反在后跟了上来,笑着又问道:“敢问姑娘既然是女学的学生,为何不治学而来逛酒楼?姑娘可知皇上当初因要在国中建百所女学而花了多少心血?怎能将这大好光阴浪费在……”
  严馥之简直是一头雾水,冲孟廷辉道:“真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子。”
  孟廷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窗外。
  年轻男子挑眉,“在下不是疯子,在下……”
  话未说完,就被那边雅间里传出的男子声音打断:“延之,莫要多言。”
  短而冰冷的一句,却令年轻男子顿时收了笑闭了嘴,往后退去。
  严馥之直待看他进了雅间,这才回头,对孟廷辉哼道:“还算识相。”那雅间儿里的男子听声音不过二十来岁,竟能让他如此收敛,当下令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又扭头去望了几眼。一回头,却见孟廷辉一副神游于外的模样,她便无奈地戳了戳眼前的小酒盅:“我说,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你关心的?”
  孟廷辉收回目光,半晌才慢慢道:“读书,考进士,入朝做官。”
  “就没想过嫁人?”严馥之盯住她,“当年沈夫人曾氏为朝中女臣第一人,官至枢密都承旨,最后还不是怕老了没人要,于是赶紧辞官嫁人……”
  孟廷辉闭眼,“没有。”
  ——无父无母无家无世似她者,有谁会想娶?
  她非绝色,唯一能让人称道的也就是这一肚子学识,可若考不中进士做不了官,空有一肚子学识又何来施展之处?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严馥之听后不由哑然,良久才又开口,赌气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后,这么多年来女子入朝为官,多是在鸿舻寺、光禄寺这样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却再没有能入主二府的了。别的女子想要考取功名,不过是图几年风光,你却好像是要一门心思地做大官,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孟廷辉的眼睫动了下,没再开口。
  垂在椅旁的手却轻轻地握了起来。
  脑中有些画面一闪而过,令她心头阵阵发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那一年那一场瓢泼大雨,那个人那一句肺腑之言……
  至今犹在耳侧。
  寒风夜雨中那个人将她抱得紧紧的,口中的热气呼进她耳中,轻声说,小姑娘,别害怕,不要哭……
  “孟廷辉?”
  她这才幡然回神,心口狂跳难抑。
  雅间的门恰时在后被人推开,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声传来。
  严馥之回头,见又是先前那个青袍男子,不由更来了气,就要张口骂他偷听旁人说话,却见里面又走出一人,不由一怔。
  那人黑袍黑靴,衣着简朴,可脑后一根白玉发簪却极名贵;身骨昂扬,一张脸清俊非凡,可右眼却被一块黑布蒙住,竟是独眼之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先前守在楼梯口的那个高大男子毕恭毕敬地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三人从她们面前走过时,那青袍男子却忽然停下,侧身低头,凑近严馥之的脸,笑嘻嘻道——
  “姑娘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沈夫人曾氏当年可并非是因怕老了没人要才辞官嫁人的。以后切莫再像这样胡说八道。”
  严馥之羞得脸庞通红,连忙错开身子,口中骂道:“无耻!无礼!”她转身去拉孟廷辉,愤然道:“待我回去告诉我爹爹这个登徒子的行径,然后……”却发现孟廷辉一副怔然的模样,定定地望着那个黑袍男子。
  “孟廷辉?”她诧然唤道。
  孟廷辉却毫无反应,手攥得如同石块一样硬,目光一路跟随着那人,看他一步步走向楼梯,看他一步步下楼,看他一步步出门……
  那人的脊背那么直,肩膀那么宽,步子那么稳。
  腰间没有玉饰,反而挂着一块薄薄的黑色石片,上面隐约印有纹路,行进间轻轻晃动,隐在衣袍墨色中,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她看清,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浑身一颤,然后想也不想地便往楼下冲去。
  是他……
  真的是他!
  博风楼外艳阳高照,碎金似的光芒晃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气喘吁吁地站定,四处搜寻他的身影。
  有马儿的嘶鸣声从街边传来,她望过去,正见他翻身上马,勒缰转向。
  他侧身,目光扫过她的脸,没有丝毫逗留,然后看向其余二人,嘴唇开合之间说了些什么,三人便催马离去。
  再没回头。
  她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上前问他一字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认识她了……
  可他又怎会还认识她?
  十年前的她被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衣衫褴缕,蓬头垢面,口齿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十年后的她束发系冠,穿着女学学生的衣裙,干净齐整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想到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他是她心底里唯一惦念的人,可为什么如今见到了,却还是这样的结果?
  十年前的他也是这样离去,她不知他的姓名,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哆嗦着记住了那张脸那只眼,和他腰间挂着的那片好看的石片,记住了他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十年后的他长高了也变壮了,可那张脸仍然清俊,那只眼仍然慑人,那片石片仍然挂在他腰间……她仍然没有勇气上前问他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谁,她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
  “孟廷辉,你怎么了?”
  严馥之追了下来,口气有些怔迟。
  她摇头,“没什么。”眼眶被阳光晒的有些发酸,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停了停,才微笑道:“不是说带我来喝酒么?”
章三 皇太子(下)
  马儿蹄踏石砖,声音清脆。
  头顶上有才绽未久的嫩绿叶芽掉下来,带了春日里独有的清香。
  “延之。”
  黑袍男子忽然低唤了声。
  “唔?”青袍男子忙催马上前,凑近轻声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此次随我出京,诸事都得收敛,往后莫要行豪贵之举,且休要处处招惹陌生女子。”声音低寒,又透了几许无奈。
  青袍男子低了低头,委屈道:“殿下这回微服简行,身边就只带了白侍卫一人,潮安北路原先是中宛的降地,民风不比京中……”
  “所以你在酒楼就炫富驱人?我还不至于吃顿饭就被人谋害了。”黑袍男子打断他,面色不豫:“沈太傅的那点俸禄不是让你这样糟蹋的。”
  青袍男子面有臊意,小声道:“殿下忘了,臣自年初起也开始领俸了。”  黑袍男子侧头,冷声道:“是啊,我倒忘了。你沈知书是什么人,因承父母之荫,不需试科便可入仕,未历官而即处馆职,便是朝中的新科进士也比不上你的彩头。……休说新科进士,我看便是当年的沈太傅,也不及你沈知书如今的名声一分!”
  “殿下……”沈知书情急欲言,却又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只闷声不吭,半晌才扭过头冲跟在一旁的高大男人求救似的道:“白侍卫。”
  白丹勇看他模样可怜,忙驱马过来,解围道:“殿下看这冲州城变化可大?臣方才看这街旁各式酒肆铺子零总不一,比起十年前来不知繁盛了多少倍,可见潮安北路这几年来的吏治确与所奏相符,殿下的心血更是没有白费。”
  黑袍男子面色稍霁,回头转望了一圈,才道:“确是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白侍卫可还记得,当年母皇一纸诏书停废北面四路敕额外的寺院庵庙,因潮安一带上下官吏行令不当,以至多少未还编户的年幼僧尼都无家可归……”
  白丹勇默然半晌,皱眉道:“臣斗胆,殿下当年方始参政,奉旨勘察中宛诸路降地吏情,可却撇开随行诸臣、一人孤身查视数州乃返,虽说发现了不少污吏实情、救了不少幼僧的命,可殿下此举却让多少人提心吊胆、几夜不得安眠?臣此次只望殿下不管去哪儿都能让臣跟着,否则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便是有十颗脑袋也抵不过这失职之罪……”
  “白侍卫不必担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会有三长两短?倒是我这涉世不深的人,需得白侍卫多多保护啊。”沈知书笑嘻嘻地打岔,“明日一早我要去冲州西城河边的女学拜会学监,白侍卫可不能丢下我一人不管。”
  白丹勇微微愕然,看了看他,又看黑袍男子,“殿下,这……”
  沈知书冲男子挤了挤眼睛,嘴边藏不住笑意。
  男子会意,脸色和缓了些,点头道:“兹事体大,沈太傅此次奉旨主持潮安北路的州试,冲州府的女学自然是最要紧的。延之行事向来不计后果,若让他一人前去只怕会出纰漏,明日便请白侍卫陪他去一趟,不过二三个时辰的事罢了,不需担心我会出什么事。”
  白丹勇愣了一会儿,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口欲言:“可是殿下……”
  沈知书却飞快地打断他:“既如此,那我就先谢过白侍卫了。”然后眯眼一笑,两腿踢了下马肚,催马儿向前跑去。
  男子扬唇亦笑,扬鞭震马,再无多言。
  初春灿阳斜落下来,映亮了他一肩浅尘,那一只褐色左眸如同琥珀一般,清湛耀目。
  ·
  翌日清晨,整座冲州女学都沸腾了。
  女学大院的前堂,那间常年只供圣贤牌位、轻易不请客入的前堂,今日竟然被学监用来招待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
  后院几间学堂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跑到前厅外的长廊下,围挤着在一堆,小声议论着,探头张望着,相互打听那个年轻男子到底是何来头。
  “你们方才看见了吗,这里何时见过这么俊的人……”一个女子脸红着小声道。
  “你就知道看男人的脸,说这种话也不知羞。你就没瞧见他腰间挂着的是什么?银鱼袋!”另一人急急地道。
  有人小声问:“看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怎会如此受宠,竟能有银鱼袋?”
  “真是见识短浅,”有人不屑地哼道,“我听人说过,京官中但凡任馆职者都是承荫入仕的,这样的人还能不得宠?我看里面这个,家中父辈定都是朝中高官,否则以他这等年纪,安能有如此大的殊荣?”
  又有人不耐烦地道:“都别吵吵了,谁知道这人今日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朝廷最近诏谕接二连三地下,谁能猜的准?不过他既是馆职,想必是为了此次的女子进士科州试来的。”
  众人闻言,不由安静了片刻,随后又有人嘻笑道:“管那些做什么?里面这人,又年轻又俊,还又深得皇上宠信,你们就不想趁此机会……咳。”女子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右手在心口处比了个手势。
  还没等她再说话,就有人直冲冲地闯了过来:“都在这儿看什么呢?”
  有人皱眉,回头看见来人,忙轻声道:“严姐姐,你来了。”
  严馥之凑到最前面,一边探身张望一边问:“到底是在看什么呢?我不过是多睡了会儿,怎么就错过好戏了?”
  “没错过没错过,”旁边的人赶紧让开,“来了个年轻男子,模样俊的要命,穿的倒普通,可腰间却挂着银鱼袋,学监还特地为了他开前堂迎客!”
  严馥之一听就兴奋了,“银鱼袋?”说着便把身子伸过长廊阑干,“且让我瞧瞧!”
  “听人说好像是馆职……”有人小声答。
  她却没听人说话,拼命伸脖子去看前堂里面的景象,却只看见皂衫一角,官靴一双,不由嘟囔道:“也不转个身,让我看看到底有多俊……”
  还未抱怨完,里面的人就好似听见了她在说什么,就见他起身斟茶,弯腰敬向一旁坐着的学监。
  严馥之远远地看着那人抬头微笑、转身回座……然后便生生愣住。
  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他他……是他……!
  她慌慌忙地回头,拉住先前说话的女子,“你说他是馆职?”
  女子怯怯点头,不知她要做什么。
  馆职……又有钦赐银鱼袋……
  她抬手按住脑袋,拼命回忆。
  昨日在酒楼里,那黑袍男子唤他什么来着?
  ……延之……好像是延之。
  她怔然片刻,忽然懊恼地轻叫一声,“我怎么才想到!”
  甫一入仕便宠以馆阁之位,年纪轻轻便得银鱼袋之赐,朝中除了他,还能有谁?
  延之……延之……不正是朝中中书令、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的长子——沈知书的字么!
  既然如此,那昨日那个能令沈知书俯首称命的年轻黑袍男子……
  严馥之一哆嗦,转身便问周围的人:“孟廷辉呢?你们谁见孟廷辉了?”
  一群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严馥之一跺脚,转身欲走,却忽然听见一人在后道:“我想起来了,早晨天刚亮时好像看见她出去了,问她去哪儿,她只说今日女学不得清静,且去城外转转再回。”
章四 孟廷辉(上)
  城外小径弯弯曲曲,遍地尘土,清晨微风习凉。
  孟廷辉在一座废弃的旧庙前停了下来,弯腰扫去台阶上的厚尘,然后坐下,从胸前摸出本书,身子半倚在脏兮兮的木柱上,低头看了起来。
  初升朝阳红得张扬,自东而上,往她头顶洒了一把细碎的暖光,舒服得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
  此处寂寥,可心底却安然。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声敲钟礼佛的声音,就好似多年前那一个又一个的清晨……若非那年朝中政令突下,也许她这辈子都会留在尼庵里。
  可若非当年的那道政令,她这辈子也许都不会遇见那个人。
  书页上的间隙处都被她潦草地勾涂满了。一个个蝇头小字此时看起来令人发困,她随意一揽衣衫,阖目养神。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渐渐大起来,又渐渐停下来。
  她不由睁眼,好奇地向前张望。不知有谁会这么早就骑马出城,到这种地方来。
  数十丈外,官道边上轻尘漫扬,一人驭马在路口处徘徊不进,松挽缰绳,似是不知该挑哪条路走。
  她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惊神,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
  怎会是他?!
  她脑子来不及思考,双腿却下意识地朝前跑了几步,脚后跟阵阵发软。
  方才还在想他,此时他竟然就真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人恰好回身,朝这边望过来,看见她后稍有迟疑,随即一踢马肚,纵马而来。
  马儿黑鬃长亮,在阳光下透着金属一般的光泽,让她看了只觉眼花。
  还没反应过来时那马儿便停在了她身前,下一瞬,那人便翻身而落,稳稳站在她面前。
  “姑娘,”他的眸子闪亮,声音低沉,“借问一句,往青州去的路可是左面这条?”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脸,这张脸——
  “姑娘?”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
  她回神,心中似有无数根线绞成一团,平日里的聪明气此时统统不见,半晌才答了句:“……让我看看。”
  男子依言,侧身让开来。
  她上前越过他,背身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心口凉了些,脑袋清醒了些,才装模作样地向远处路口看了看,然后回身望向他,微笑道:“敢问公子去青州是要做什么?”
  男子没料到她会反问,目光在她脸上滞留了片刻,才答道:“走访一户远亲。”
  她看着他,心知他有八成是骗她的,却仍是微笑道:“既然是走访远亲,那便走右面那条路吧。”
  男子斜眉微扬,“听姑娘的口气,这两条路均可到青州?”见她点头,便又问:“为何走访远亲的话,就走右面那条?这两条路有何不同?”
  她抿唇,目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左边的路虽是捷径,可却险窄难走;右边的路虽然宽平,可却要绕大截山路。公子既然是去走访远亲,想必不赶时间,所以我说让公子走右面那条路。”
  男子抬头向远山望去,眉头微皱,片刻后低道了声“谢姑娘”,然后便牵马向左边那条路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口突突在跳。
  竟没想到,老天会如此善待她,让她有同他说这么多话的机会!
  可她不想让他再次像这样背她而去,连个姓名都不留。
  老天既然如此善待她,她又怎能再度错失机会?
  “公子!”
  她向前飞快地跑了几步,叫住他。
  男子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她站定,挽手在前,然后轻声问他道:“请问公子贵姓?”
  男子松开马缰,利落道:“何。”
  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她心头默记,假装惊讶道:“公子姓何?我幼时有个朋友也姓何,只是失散多年再无联系,我看公子长得同我那个朋友有几分相像,敢问公子名什?”
  男子垂眼,想了片刻,才道:“单名一个‘独’字。”随即重新扯过缰绳,又道:“不过我家本不在冲州,想来并非是姑娘的旧友。”
  何独。
  她默念了一遍,眼底却有黠光一闪而过。
  连自己名字都要想一想再说,这名字岂还有可信之处?
  前一日在博风楼里她看得清楚明白,那个贵态四溢的青袍男子尚能听他差遣,想来他也定不会是什么等闲人物。
  更何况十年前……
  他这是要瞒她他的身份。
  可他一介贵人,为何孤身一人欲往青州去?
  她便又道:“公子既然不是冲州人,那可知往青州去的路弯弯绕绕极易迷路,不如找个人陪公子一道去……”
  男子摇头,脸色依旧疏离:“那倒不必。我多年前曾来过潮安北路一带,路还是认得的。只是十年过去了,这冲州北城外的官道多了好些,方才见了,一时不能确定,所以我才要问姑娘一声。”
  她看着他,点了下头,却一时再想不出什么话能多留他些时间,只能望着他谢辞转身,持缰上马。
  他欲挥鞭,手却一顿,转而拨转马头回来,低眼看向她:“姑娘看着倒有些眼熟。”
  她浑身一震。
  他是想起来了么?十年前的那一个雨夜……
  他又看了看她,“昨日在博风楼见过的,是么?”
  她垂下眼睫,心口泄了气,却仍是点了点头。
  他立身马上,正色将她打量了一圈,“既然这么有缘,敢问姑娘姓名?”
  “孟廷辉。”
  她抬头望向他,一字一字道。
  “孟廷辉。”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侧过身子,“我记得姑娘是冲州女学的学生,还望姑娘莫要辜负皇上建学的一番苦心,好好读书试科,或许将来还能有缘,再得一见。”
  她见他这回真要走,忙急着又道:“何公子既然这么说,想来家是在京中?”
  他未回身,只是轻轻一点头。
  长臂扬鞭,重落马臀。
  一声粗嘶划碎了周身细风,黄尘随蹄而起,直入远处官道。
章五 孟廷辉(中)
  孟廷辉刚推开屋门,便被严馥之一把拽了进去,只听门在后面被踹上,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已被按在了椅子上。
  她蹙眉,愕道:“你在我屋子里做什么?”
  严馥之未坐,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昨日在博风楼时,你看见那黑袍男子下楼,为何要跟着追下去?”
  孟廷辉揉了揉胳膊,站起身来赶人,面无表情道:“干卿何事?”
  严馥之被她一直推到门口,却死拉着门框不肯出去,忽而诡笑道:“孟廷辉,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孟廷辉睨她一眼,不吭气,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严馥之仍是不肯罢休,又叫道:“你告诉我你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诉你他是谁!”
  孟廷辉冷着脸:“我已知道他姓甚名谁,不需你告诉我。”
  严馥之诧然:“你……你真知他的姓名?”
  孟廷辉用力将她朝门口推去,脸色愈发不悦:“我要看书了。”
  从小到大不习惯被人如此相迫,更何况……他是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埋下的种子,她期冀着、企盼着,只望一日那种子能够生芽开花,却不希望旁人来轻易触碰。
  “等等……你等等!”严馥之卡住门槛,没好气道:“我可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你不想提他也罢,可关于此次进士科的事情你总要听吧?”
  孟廷辉手一顿,挑眉。
  严馥之脸色红扑扑的,埋怨道:“力气这么大,怎么不去考武举?”见她脸一黑又要驱人,慌忙又道:“你不知,今日学监放下话来,据传朝中有言,今年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
  孟廷辉闻言一怔,半晌才道:“当真?”
  严馥之见她松了手,便挤进来,又道:“这话还能骗你不成?今晨刚有京官来拜会过学监,说的就是此事。”
  孟廷辉凝眉,却没吭气。
  严馥之斜眼瞧她,“说是太子之前向皇上进言,二十年来朝中女官未有当大任者,实与当初开办女学之期不符,因是特令翰林院今年为女子进士科开一敕额,允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任编修一职。”
  翰林……
  孟廷辉咬了咬嘴唇,抬眼朝窗外望去。
  当然知道能入翰林院意味着什么。
  自乾德八年皇上擢拔时翰林学士承旨古钦为尚书右仆射以来,多年来朝中参政、六部主事者十有六七均出自翰林院。
  此次竟允女进士同入翰林院,虽只是个小小编修,却也足以说明朝中吏制将起大变了。
  严馥之看着她的模样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凑过来,安慰似的道:“放心,你书读得那么好,肯定没问题……”
  孟廷辉敛神,半天才低声道:“莫说将来是否能侥幸登殿入试,便是眼下的州试,潮安一路人才济济,又谈何容易。”
  严馥之盯住她:“这话可真不像是你孟廷辉说的!冲州女学里文章做得最好,傲气最大的那个人哪儿去了?你若过不了州试,那冲州可还有人能过得了?”她眨睫,忽而又笑:“再者,想想你那个黑袍男子……”
  孟廷辉眼皮一跳,挥手便欲打她,怒道:“由得你成天胡言乱语!”
  严馥之边躲边笑:“我虽不知你心里到底有些什么秘密,可那男子一眼便知是富贵之人,你若不高中状元,如何能攀得起他?”
  孟廷辉的脸微微有些红,抓过桌上的一叠纸朝她扔过去。
  严馥之利落地一侧身,又冲她笑了笑,反身出门,顺手落闩时又道:“待到你将来功成名就时,看你还打不打人!”
  门板倏然合上,砰砰两声震得耳朵发痒。
  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许久才弯腰将散落一地的宣纸拾了起来,转头去看凌乱地摊了一桌的书。
  京城……
  她闭了闭眼。
  上得了京城,才有可能再见到他。
  高中状元……虽是遥梦,可也不是不能做吧?
章六 孟廷辉(下)
 女学外的大街上,二人二马正慢慢行远。
  沈知书负鞭在后,回身望去,见已看不见女学堂檐了,才转头对身旁马上的男人道:“着允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太子此回打的是什么主意?”
  白丹勇不过一个太子近侍,如何能知晓朝中吏改之事?此时他见沈知书走得不慌不忙,不由有些着急,只急促道:“想必太子已在城中等了我们许久了,沈大人,我们须得快些走,莫要让太子久候!”
  沈知书见他策马欲行,急急上前拦住他,面色讪然,支吾了片刻才道:“白侍卫,太子他……他已不在城中了。”
  白丹勇一听,脸色立刻发白:“沈大人说什么?”
  沈知书犹在讪笑,“白侍卫莫急,太子他去北面看看,过几日便回来。”
  白丹勇一听“去北面看看”几字,登时气得一甩马鞭,沉声道:“原来沈大人让我今日陪着一道去女学是借口!沈大人如今身在馆职,怎么还像当年小时候一样,同太子搞这种把戏,将我耍得团团转?”他眼角一皱一皱的,掉转马头便欲往城北行去,“大公子,您这回是想要我掉脑袋吗?太子到底去了北面什么地方?“
  沈知书听见他急得连旧称都说出来了,忙笑着劝道:“白侍卫何出此言?白侍卫也算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安能致白侍卫于不臣之地?只是太子有令,我也不敢不从。太子的性子白侍卫自是明白的,倘是能拘于那些条呈规距,那还是太子吗?至于太子往何处去了,没得太子允许,我又怎敢随口乱说?”
  白丹勇双手紧攥马缰,眉头紧皱了半天才道:“可若是太子一人在北面有个三长两短……”
  沈知书仍是笑:“白侍卫只管放心。太子自幼跟着殿侍诸班直习武,又有平王亲身教导,寻常人等哪能害得了他?”
  白丹勇一脸苦色,连连低叹,“此事……此事回头若叫皇上知道了,还不知要动多大的怒!大公子,您昨日同太子联手演了一出好戏,可却是要把我害惨了啊!”
  “白侍卫就别担心了,”沈知书已然催马往前走,“若是太子真有个什么意外,我先把自己的脑袋砍了,给白侍卫当刑台上的垫脚石,如何?”
  白丹勇苦着一张脸跟在后面:“都什么时候了,大公子还说这些玩笑话……”  沈知书笑了笑,未再言语,只挑眉侧头,朝北城外的远山望去。
  赭色山巅隐有翠色,徜徉在细如棉絮的白云中。
  他低眼,去青州大营的路,只怕不会那么称心如意啊……
  ·
  城中桃花始开,嫩红色的桃瓣飞落四处,惹得蝶蜂追逐不停。
  女子进士科州试三日试刚毕,沈太傅着人封院誊录判卷之时,冲州城内却传出了一个惊雷似的消息——
  太子来潮安了!
  微服简行,事前没有通知潮安北路各州府的任何官员,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营,又一路向南,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勘视了北境沿线的数十个营砦,然后才快马而返,回了冲州府。
  一入冲州城中,太子便直登潮安北路安抚使司衙门,谕令自安抚使以下涉权军务者归衙祗候。
  一举震傻了潮安北路安抚使司衙门里的官员们。
  有谁能想到太子会挑这当口来潮安?又有谁能想到太子竟会去青州大营勘视?
  令出如剑,无人敢抗,纵是再惊再惧,也都老老实实地候在安抚使司衙门里,可心底却不知太子这步棋走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
  安抚使司衙门大院的青砖上跪满了一地的官员们。
  春日迟迟,可一过正午,阳光便从空中如岩浆似的泼下来,浇在这群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们的身上,任是再心静如水的人也受不了这种炙烤。
  不少人背后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湿,几乎每个人都会隔一阵儿就拾袖擦拭额上滚落的汗水。
  有人小声抱怨:“太子没说一个罚字,他董大人凭什么让咱们跪在这儿候着?”
  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太子先前动了多大的怒都瞧不出来?董大人让咱们跪在这儿可是上策,否则还不知太子会怎么罚呢!”
  又有人小声问:“不过是青州大营松颓了些,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吧?再说了,董大人好歹是当年平王亲选的抚帅,太子不会不看平王的面子就……”
  “你懂什么?”中间的人打断道:“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听说过没有?当年太子才刚满十四岁,可那手段……”说话的人打了个哆嗦,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还是随平王一起打过天下的人,就这么给斩了!连报都没往京中报一声。”
  周围一圈人听见,纷纷垂首,再不敢多言,只觉头顶阳光竟透着丝生冷之意,连身上的汗意都瞬间消了。
  ……
  大平国皇太子,姓英名寡,正是当朝女皇英欢与平王贺喜的独生子。
  倘说这天下有谁的狠戾手段最令人胆颤,那人必属平王无疑。可若论这天下有谁的心思最深不可测,那人便是皇太子英寡。
  自幼寡言少语,一如其名。
  当年皇上与平王以寡为太子之名,实令天下万民揣测良久,不解其意。唯独朝中少数几个跟随二人多年的老臣能够明白此间深意。
  大平开国前,天下本是五分。
  东有邺齐,西存邰涗,南岵北戬,中留天宛。
  皇上本是邰涗的皇上,而平王本也是邺齐的皇上,二人相争相斗整十年,一朝相见以致一生相缠,从此生命中便再也少不了对方。
  那是一场帝与帝之间的争锋,亦是一段王与王之间的爱恋。
  纵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国中老人们仍旧对当年那一副乱战铁幕下的炽烈纠缠记忆犹新。
  百河千川万丈广疆,刀枪槊戈血雨腥风,千军万马列战沙场,天下五国狼烟大起……滔天巨浪大生大死在前,世事无常江山不定在后,她与他同为帝王,从相恨到相爱,从猜忌到信任,从沙场对决到合军北上,一路连破南岵、中宛二国,却因他伤重难愈而止步于攻伐北戬之前。
  天下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最终竟会将这一家天下拱让与她。
  人们只知,他与她自此携手共进同退,而她更是将这一国之号改作了他的封号——平。
  大平建国之始,正是皇太子出生之时。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二人此生的唯一子嗣一生寡独,只是这一片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只有这一人才能继承。
  皇太子英寡自幼聪敏,十四岁那年始豫朝政军务,而平王自此退不问政,皇上亦只有逢显重要务之时方与太子共决朝事。
  当初平王让位,皇上一统天下、改国大平,二人原先的故国旧臣们于乾德三年合班于新都遂阳,从此朝中文臣暗下分作东、西二党,二十余年来于朝政军务上时有相争。
  原南岵、中宛二国降地亦被重新划分行路,潮安北路恰是故国中宛北地,与北戬国境交壤,沿线所建数十个营砦多年来只增不减,足可见朝廷对此路的重视程度。
  而此次皇太子微服亲巡潮安北路,因见青州大营松颓而大动肝火,亦在情理之中。
  ……
  府衙二堂内倒是阴冷无光。
  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男人跪在厅中,俯首道:“殿下从京而来,臣未有先察,实是大罪,还望殿下息怒。”
  “董大人。”
  上座上的年轻男子低唤了一声。
  正是皇太子英寡。
  董义成又伏了半天才抬起头,“还望殿下恕罪。”
  英寡面无表情,声音凉漠:“董大人不曾先察,又有何罪?倒是我未先行禀过大人便来了潮安,才是给大人添麻烦了。”
  董义成慌忙又低头,颤声道:“臣不敢!”停了停,又道:“青州大营及北境沿线三十七个营砦松颓之事,臣已着人去察,外面院中跪着的都是平日里参涉潮安一路军务之人,要问要罚,都交由殿下处置!”
  英寡起身,“自乾德十七年至今,你潮安北路年年都问朝廷要粮要军饷,皇上知道北境沿线仍然不太平,又忌忧北戬屯于南面的大军,因是从未驳过你的折子,你要多少便给多少,只不过是想图一个北境平安。”
  董义成额汗骤落,不敢吭气。
  他反手一挥,将桌上几份厚实的弹章扫至地下,“近两年北境总有流寇惹事,你潮安帅司是干什么吃的?北境上的十万禁军你是怎么养的?朝中不是没人参你,但凡参劾你的奏折都被皇上压下去了,可你是怎么对待上谕的?当真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以为北境不会起大乱?”
  董义成抬眼,欲辩两句,可一对上面前年轻男子那似剑一般的目光,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英寡冷声又道:“次次入京述职,都嫌朝廷重东西二面的州府官吏,看不起你们这些在降地各路的官吏……你倒是说说,大平国中二十八路,哪一路的安抚使有你董义成存的银子多?”
  “殿下,臣并无……”
  英寡解下腰间挂剑,抵在地上,挑眉道:“当年皇上与平王打江山定天下任是再苦再难也都从未亏过将士们一分。如今青州大营及其它三十七个营砦兵不强马不壮,城营颓毁无人修,甲械枪盾生锈者不可数计,朝廷每年拨给你治军的银子都去了哪儿?”他的手掌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继而又道:“若是将来一日北境生乱,你潮安帅司便是举衙皆斩也不为过!”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董义成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他冷眉冷眼地望着董义成,正欲再言,二堂外面却忽然有人怯声通禀:“启禀殿、殿下,贡院方才来人,说是沈太傅让人带了份考卷来给殿下看。”
  董义成闻声,忙从地上爬起来,去外面差诸吏回衙门治事,又将贡院来人请了进来。
  来人紫衣短袍,拜过后便从袖中取了份誊录好的策论卷子,呈上来道:“虽不合例,沈太傅还是命小的前来呈给殿下过目。”
  他挑眉,一边接过来一边道:“既已锁院判卷,又怎可坏了规矩?太傅这是何意……”
  来人低头:“沈太傅已将此人从本次女子进士科中除名,故而誊纸可以拿来让殿下一看。”
  “除名?”他皱眉,“十年寒窗不易,这人为何被除名?”
  “所写策论与定题不符,太傅说此人虽然学识了得,却有炫才立异之嫌,故而依例将其除名。”
  他面色微凉,想了想,“既然如此,为何特意拿来给我看?”
  “太傅说,惜才。……太傅还说,这篇策论也许正合殿下心意。”
  他默然,右手长指轻轻一拨,那张誊纸便展了开来,匆匆阅毕,眼底骤现惊色,抬头问来人道:“可知此人姓名?“
  来人点头,“孟廷辉。”
章七 京城(上)
  董义成一身凉汗地走了出去,脚下步子又小又快,看见外面跪了一院的官员们,脸色顿时变得黑如炭,“都还跪着干什么?废物一群!”
  跪在最前面的通判连忙起来,忍着膝盖的酸麻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董大人,太子如何?”
  董义成低眼,连连摇头叹气。
  周围人见状心中皆是一慌,却也不敢多言,只起身站好。
  半晌,才听董义成压低了声音道:“杀伐决断,刚明之度,竟不输平王当年一分一毫!”
  众皆默然,面面相觑,颈后又漫上来一层冷汗。
  平王当年的狠辣冷戾谁人不晓?
  持抢纵马,血染五国山河,拱让一家天下,一生一世何曾畏惧过旁人,眼眨手落间结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下一页 尾页 共26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