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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烟烟-江山为聘(完结+番外)

_11 行烟烟(现代)
他搁下杯子不防孟辉在后忽道:“皇上有旨,升青州为青州府,由沈大人领知府一职。又自冲州府迁潮安北路安抚使司来青州府,新任安抚使一缺尚未议决。”
沈知书愕然,“如此突然?”
她目光淡地。仍是一副歇神地样子。“并非突然。沈大人自己也说了。与皇上自幼一同长大。怎能不知皇上地性子?北境地事情皇上究竟是如何盘算地。沈大人定是比我清楚。”
他看向她的目光渐变眼。“孟大人果然不负皇上宠信。”至是才知。她心中是多么懂得那人。又是多么肯为那人尽效身心。
论此一点。朝中怕是再无女子能出其右。
孟廷辉抬眼瞅他:“沈大人出知青州已逾一年。连皇上登基大典亦未受诏回京中不怨皇上?”
沈知书摇头。“皇上诸事自有分寸。”
她便微笑。“皇上移潮安帅司至青州府。此间深意朝臣尽知。安抚使司一缺。沈大人想是不想?”
他是万没料到她会说这些,语气又是那般不拘伏束,当下提防道:“我资历尚浅,安敢奢望掌印一路帅司?安抚使司一缺当由皇上复择重臣,如此方可安北面军心。”
孟廷辉一抿唇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言语。
沈知书被她盯得有些发毛由撇开眸子望向窗边,低声道:“……也曾想过,便是一直留在潮安此地,亦非不可。”
她轻声道:“可是因严馥之之故?”
沈知书蓦惊,复又看向她,“你……”
孟廷辉嘴角轻翘,“严家富甲一方,沈大人若得严家大小姐之助,于这潮安一地为官当是便利不少。”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盯着她道:“我在孟大人心中,当真如此不堪?”
她却只是看着他,久而未言。
当年大好春日初见此人,那一身浪荡风流气再加这一双漂亮眸子,端的是能迷倒无数春闺可人儿。入京之后更是耳闻目睹了他在朝中上下是何等受一众女官、贵勋千金的万般青睐。他的显赫家世朝中无人能比,他与皇上的君臣相得之情天下更是无人能及。这样的一个男子,又怎会无所希求地与一商贾女子结定情意?
不是,实是她想不通,他怎会与严馥之二人互生爱慕之
沈知书冷然拂袖,道:“孟大人向来善于钻营投巧,但休要把自己那套放在我身上。我与严姑娘的事情,不劳孟大人操心!”
她知他是真的生气了,便也不恼他这般讽谑她,许久才又轻声道:“沈大人可知,我这一生无父母无亲人,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严馥之一人。”
沈知书站定不吭声,脸色黑沉。
屋门忽然被人推开来,有人叫他二人出去,说是霍德威已叫齐了营中九品以上军校,但等孟廷辉出诏宣敕皇上招抚之谕。
孟廷辉当下便了神色,与沈知书前后出去。
仍旧是按原路返回,仍旧在那一处令她股粟心寒的高耸木柱下,高海的头颅高高在上,几簇碎箭摇摇欲坠,百十来军中小校披甲聚在一堆,听她一字字地将皇上释罪之谕说给他们听,又乱哄哄地将裱金圣旨传看了一番。
孟廷辉冷眼着这些人。
毫无纲纪。那一张由皇上亲笔手书的圣旨,这群乱军嚣众连跪接之礼都不屑为便抢了去,好似得了那黄绸便是得了人人不死之机。可那上面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墨字,这些人又有谁是真的认得?
官服垂下来,掩了她攥得生紧的两只手。
她原只是怒,愤怒这些人如何能够食国粮响却肆意残害官民?可现在她却是真切生恨,恨这些人怎能这般不将皇上天威放在眼中?不惜民亦不忠君,这些将兵们又是怎么被宠惯成今日这般骄恣之态的?
霍德威待这些校兵们闹了,方收了圣旨,揣进怀内,上前冲她道:“我现下便着人去开城门,叫各什伍把兵器都收了,出城归营!
孟廷辉抬头看了一眼高海死不瞑目的断颅,声色俱凉:“莫急。我登城前与副使狄念曾有约,霍将军若肯开城投械,当提前与之相约,如此方可便于皇上亲军诸校入城收械编军。霍将军麾下将士们如今闲散怠惰,要聚拢投械亦当不少时间,不如先放沈大人出城,由我在此陪着霍将军,如何?”
还没等霍德威开口,沈知书便怒道:“不可!”
霍德威皱眉想了想,道:“只要你肯留下,放他出城也行,好让城外的人知道我们是真心归顺朝廷!但若要与城外亲军相约开城之时,便定在半个时辰之后!若是再晚,我怕你会耍什么手段!”
孟廷辉垂睫,“那便在半个时辰后,还请霍将军令城头守兵告与城外苦候亲军将士们知晓。”
霍德威冷哼两声,回头去安排诸事。
沈知书一把扯过她的官袖,低声快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孟廷辉格开他的手,看见那边过来小校来带他出城,便将他从后推了一把,脸侧藏到他背后,小声道:“出去告诉狄校尉,乱军肯降,但防生变,当立时调宋将军之部过来。”
沈知书扬眉变脸,转头欲言,却被那小校阻了话,只得随人往城头行去。
孟廷辉看着他远去,这才舒眉叹气,转而打量了一番近处乱军们喧闹无纪的嘈杂之状,方找了处地方,坐下来等。
半个时辰不可谓不短,便是沈知书出城,狄念遣人快马往报宋之瑞部,十五里路来回,大军亦不能如此迅速。
不过这样亦好。若是宋之瑞部早到,那一万人马无所遁形,城中乱军们看了岂会依言开城投械?
便尽她之所计,而听天命罢了。
思绪一晃而回到那一夜的睿思殿上。
他上扬的嘴角那么好看,他的眉目犀利,眼神明亮,看着她,说要带她去西山赏雪。
她回忆着,不由微微闭眼。
他要她待乱军投降后再令狄念坑杀这一营乱军,他不惧朝臣天下人之言,可她却独不想他的仁圣之名受损一毫。
她要做得,更好。才行。
正文 章七十二 乱平(下)
日头西移,秋风乍起,城中开始渐渐冷起来。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坐在街角一隅,头微低,眸浅阖,静得像是倚着墙根睡着了一般。
风撩动她的发丝,吹鼓她半垂在身侧的阔袖,掠过那已被沙土尽污的官裙下摆,又直直扑向远天红霞,搅散了朵朵绵云。
耳边忽然一划锐利的响箭声。
她蓦然睁眼。
离沈知书出城过半个时辰,城中乱军亦已陆续聚往北门城头,此一声箭鸣当是霍德威下令开门投械。
有士兵一路小跑而来,高唤她:“孟大人!”见她抬头,便又叫道:“霍将军请孟大人去北门共监开城投械之事!”
总算来了。
孟廷辉起身。望向城中深处。见有百姓闻声启户。将门开了条细缝向外张望。她脸色轻霁。转身随那士兵向北门走去。
还没走近。远见门边皆落索。城头上地守兵们亦是争先恐后地跑下墙来。铁甲枪影纷乱一片。碎羽利弃了一地。
残杀官、占城掳民。为乱时已逾月。这些士兵们虽一副嚣张骄纵地模样。可难免会不担心自己地身家性命。今日真得朝廷之释罪宽谕。大多人皆是一扫忧虑。迫不及待地意欲出城投械。
她在群当中四下张望。半天才看见霍德威头盔上晃动着地红缨。当下左穿右绕地走去他身旁。唤他一声:“霍将军。”
霍德威见她已来。便退身让指挥身边几人上前去将城门彻底打开。
天边流云如火高墙苍灰簌然而落。轰然数声。内城双扇印漆斑驳地厚重木门被十数名士兵用力拉了开来。
孟廷辉心口一紧,眺目望去,只见瓮城之外满满地立了数排铁衣人马,首排中间正是狄念那一身银色亮甲。
这才微微放了心。
她转头霍德威道:“霍将军言而有信,回头我必会将霍将军约束乱军诸行一功呈禀皇上。”
霍德威低言:“皇上能不治某之罪是大幸,何来有功?”
孟廷辉眼波微闪,嘴唇细抿,不再说话。一声绯色官服在这乱哄哄的铁甲利枪中煞是刺眼。
狄念持抢立马,一眼就望见在人群之后的她。他这才大松一口气令亲军将士们顺门而入,收缴乱军所投枪箭弓剑其归入城中武库。又点了数十名军校,去与乱军各什伍长核实兵籍簿子。自己依旧领着部下立马于瓮城之外,看着里面的乱军一个个弃械脱甲,登名入簿。
孟廷辉一直同霍德威站在后面。她目光扫外面的那些亲军将士们,心下暗算人马之数,见此时较之她先前入城时又多了数百人知是狄念将之前五里一散的兵马尽数召了回来。由是可推,宋之瑞所率大军当已离城不远想着,心中又是一安。
一切都貌似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待到大半乱军缴甲之后天色已暗。高墙边上,一轮弯月清落辉中百姓人家灯火亦亮。
孟廷辉看了看四周些许仍未卸甲的士兵们,转头对霍德威道:“既已入夜,为防生变,不如关了内城之门,让营兵们与亲军将士到瓮城之外继续收械登簿之事。”
霍德威皱眉,抬眼看了看外面不过数百人的亲军兵马,迟片刻,方道:“便依孟大人之言。”随即下令,将尚未缴甲记名的士兵们尽数驱往瓮城之外,又令那些已被收械的将校们同入瓮城,以监士兵。
她见人尽已出了内城,才同霍德威走了出去,穿过两层高阔城洞,避开瓮城中的士兵们,一直走到外城门前乃止。
内城双门被负责武库的亲军将士们在里面重重合上。狄念看她出来,脸上不由扬笑,正欲驱马过去,却见西面有人马飞驰而来,似是有报。
孟廷辉也注意到那边,却未吱声,只是不动声色地撇眸望过去。夜色苍茫,顺西而望,隐隐可见有旌旗逆风扬展,一片黑压压的人马驰速缓慢,噤声向此而来。
身旁,霍德威犹在呵斥着那些动作慢的士兵们,一众乱军将校亦没人注意到西面的异样状况,推推搡搡间甚而还在言笑。
她看见狄念返身策马迎向那人,隔得远,看不大清,只见微朦夜色中狄念冲那人做了几个手势,那人便勒缰转向,驰回西面阵中去了。
……当是宋之瑞的人马。
狄念遣走那人,便飞快地回马往城门驰来,错开亲军数人,直朝向她,像是有话要与她说。
孟廷辉本在外城门口站着,余光瞥见狄念身影,便侧身往正凑在一堆推笑互闹的士兵们那里走了几步。
士兵们不知身后有她,冷不防动作大了些,一个回身恰撞上她。力道不大,可她却似吃痛,向后跌了过去。
“孟大人!”撞了她的士兵愣在原地,旁边几个人一下慌了,忙叫了起来。
霍德威闻声,回头就见孟廷辉摔在地上,不由几大步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厉声骂了那几个士兵几句,才对她关切道:“孟大人没受伤罢?”
孟廷辉脸上俱是痛色,弯着腰站不直身子。霍德威不敢揽她,只得抓着她的胳膊往外一拖,想要将她送到城门之外的清静之处去。
可她口中却支吾了两声,顺着他的力道直往地上摔去。
狄念远远看见,眉头骤紧,直喝道:“孟大人!”当下猛抽一鞭,纵马跃至城下。
孟廷辉抬头,入目便是他的银甲长枪,当下一缩手臂,急急道:“狄校尉救我!”
霍德威一只手犹僵在半空中,怔然不知所措。
狄念此次领率亲军出京千里招抚本就是重责在身,而要处处护孟廷辉周全更是令他谨慎万分。眼下瓮城之中乱兵甲械尚未全收西面还有宋之瑞一万人马正往这边驰来,他本就是神思紧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注目半天。
此刻却忽见她在乱军之中倒地不起、被人生拖硬拽时又冲他呼救,狄念登时浑身一绷,想也未想便策马冲了过去,横臂一挥枪——
长枪雪刃正抵霍德威左胸硬甲成十的力道,直将霍德威捅倒在地。
枪尖入甲片碎裂声刺耳万分。
霍德威深喘一口气,大掌一把握住枪头之处,高声道:“狄校尉!”
狄念咬牙,手腕用力一转,枪杆横压他的肩头刃对上他的喉头,转头冲孟廷辉急道:“孟大人还不快出来!”
瓮城之中论是亲军将士还是乱军士兵,人人怔神,根本不知前面出了何事,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孟廷辉捂着胸口、
跄地跑出了外城门洞。
留未入城、在外久候的亲军将士们见状,忽拉一下全围了过来,将她护在中间等狄念下令。
孟廷辉容色苍白,痛得额角都在抽颤着身前两人,满面怒容地冲霍德威斥道:“我不顾荣辱皇上手诏千里赴此,以彰皇上天恩厚德却不念皇上仁圣之心,对我下此毒手,究竟是何居心,又欲置皇上于何地?!”
霍德威犹然发愣,半晌才变了脸色,隐隐明白过来,当下一急,喝道:“你……!”
她又仰头去看狄念,厉声道:“霍德威看我亲军人马甚少,假意投诚归顺朝廷,实是心存大逆!此等乱臣贼子,必得先诛而后奏!”
瓮城中的校兵已经有人反应过来,顿时一片慌乱。负责缴收甲械的亲军将士亦都火速退出城洞,聚在狄念周围。
霍德威攥着枪尖的手虎已经裂血,冲狄念大声吼道:“我等明明是真心弃械归顺朝廷的,狄校尉切莫听她胡言乱语!”
孟廷辉冷笑:“柳旗知县高海的头颅眼下依然高悬在柱,那簇簇利箭可是假的?安知下一个被尔等割首盛箭之人不会是我和狄校尉?北境之上营数众,潮安一路便占了八个!你柳旗大营今日作乱若此,若不重惩,它日其余营亦必效法!”她转头,复又对狄念大声道:“乱军今日既敢伤我,它日必将剑指皇上!狄校尉断不能手软!”
狄念额上暴起青筋,犹迟之中,却闻瓮城中的乱军士兵们大声叫骂。那些已弃械脱甲的士兵们一轰而上、去抢已被人收起来的枪剑,而那些尚未缴甲的士兵更是聚枪于一处,口中叫嚷着,道事已至此,不如和这些亲军们拼了,横竖还能保一条命!
霍德大喘着,急着回头喝止道:“不能乱!不得对皇上亲军动枪!你们不能……”
可那愤情激涌的乱军们哪能听得见这话,枪甲乱碰声刺耳非凡,眼见就要从瓮城中一拥而出。
狄念双眼骤然充血,脸色得吓人,沉声道:“这是当真要造反了不成!”他怒目盯着地上的霍德威,“你当皇上所派亲军不过数百人马,便不能奈你们何,实是大错!”
霍德威已顾不得开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亲军护在当中的孟廷辉,目光凶狠得似要噬她骨血。
她轻巧垂眼,捂着胸口的手一动,眉头蹙起,口中又发出吃痛的声音。
立时便有两个人上前,将她托上马背,飞快地护着她往城外远处行去。
狄念见她已走,这才怒视着前方瓮城中那些手持枪剑正欲出城的乱军们,冲外城两边的亲军大吼一声:“关门!”
掌腕猛地一用力,长枪利刃横划霍德威喉头,鲜血四溅。
亲军将士们迅速去关外城高门,乱军见状纷纷朝外涌来,之间有人不慎碰翻了一角灯火,焰苗沿着地上未收枪杆簇燃不止,瓮城之中顿起火势,城外两面亲军将士不敌烈火之势,弃门而退,里面乱军已有不少冲将出来,持抢与亲军士兵们杀作一团。
脚下大地隐隐在震,身后渐渐响起战马飞蹄踏地之声,一下一下,飞快迅猛,有如江河之涛滚滚而来,层涌不断。
狄念抽剑砍翻一人,抬臂抹了把脸上热烫鲜血,飞快地回头去看,夜色火光之下,人马之中甲亮非凡,帅旗之上诺大一个“宋”字,借着血色,直映透了他的一双眼。
离外城这么这么远,仿佛仍是能够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
孟廷辉早已下马,人在曹字雄等人于城外二里处搭的简帐外,半屈着身子,一阵阵地干呕。
一整日未进水食,心头恶心至极,胃里酸潮翻滚,可却吐不出东西来。
她的双手撑在膝头,埋下头去。一头长发早已散乱不堪,从头顶滑下来垂在眼前,遮了天遮了地,遮了自己一双眼。
双肩在抖。
虽知不可能听得见,可耳边分明传来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杀戮惨嚎之声,不休不止,声声正戳她的耳膜。
内城之门被关,乱军在瓮城之中又何来生路可逃?外面狄念所率的皇上亲军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骁悍之兵,还有宋之瑞从青州大营领来的那一万人马,想要屠杀这些乱军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夜幕无星,黑得如同浸了墨一般。
冷风划过她的肩头,钻入她的官服领口,生生令她股粟。
是该杀。
想想高海死不瞑目的那双眼,想想那些乱军目无王法不顾皇威的样子,再想想北境这一路上的几十个营……
怎能不杀!
可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何会如此难受。
原以为只要能为他做尽她所能做的,便当是开心的,便该是满足的。
但如今她却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不满足。
可她又能怎样?
纵是依他之令,直接坑杀所有乱军,又能比眼下好过到哪里去?到底都是人命。
几千条人命。
她头一回参与兵事,便让几千条人命在自己手上没了影踪。
闭着眼,指甲尖一把掐进掌心里。
他若是看见此时的她,会不会笑她无用,会不会笑她懦弱,会不会笑她成就不了大事?
他的母皇曾经身披软甲,纵马驰骋于狼烟战场之上,过手之命又何止几千条。
只是她不知,那个名震天下、高高在上、雍华无双的绝色女子,当年是不是也会怕,也会惧,也会后悔自己的双手沾了血?
……
身后忽然响起微重的脚步声。
孟廷辉猛地站起身来,回头去看,正对一双漂亮的眸子,夜色中沉沉黯黯,其间依稀透着远天火光。
沈知书顿足,看了她半晌,方道:“且先去睡一会儿,天亮时便送你回青州。”
她抬手拢发,脸色平静,开口时声音却有些哑颤,“我若回青州,此处城中诸事又该如何收尾?”
他脸色轻变,半晌才道:“你来是为宣敕诏谕,剩下的事情与你无关。曹字雄会留下来,妥善处理城中诸事。”
孟廷辉点头,抬脚朝帐子里面走去,可将入之时又回头,瞅着他道:“沈大人今夜可会拟折子给皇上?”
沈知书看着她,慢慢地点了下头。
她垂眼,“沈大人打算要如何写今日之事?”
他轻挑眉峰,脸色有些凝肃,许久才道:“城前诸事我未亲眼目睹,不敢随便奏言,但看孟大人是要如何拟折上奏。”
孟廷辉牵了一下嘴角,冲他轻道一声“多谢”,未等他再言语,便转身进了帐子。
章七十三 归京(上)
  虽说沈知书有言在先,可孟廷辉一令之下杀了柳旗大营将士,她怎能拍拍屁股说回京就回京,把这一摊子事丢给沈知书与曹字雄二人去收拾?
  回青州的第三日清晨,人犹在床上,官驿就有人道冲州府帅司来人,奉安抚使董义成之命拜谒钦命招抚使。
  孟廷辉听了便想冷笑。
  皇上罢免董义成安抚使一职、使其暂领冲州府知府一缺的圣旨虽还未到,可潮安北路的官吏们一向是闻风知意,这董义成又怎好意思仍旧顶着安抚使之衔遣人来拜谒她?从京来青州的时候,她特意绕道不过冲州府,为的就是不见此人;而今柳旗大营乱事方毕,董义成竟如此精细地挑了这时候遣人来青州府,此是何意?
  她人未入朝时便知冲州府安抚使司上下官吏勾结。乾德二十四年春,皇上犹是皇太子时微服出巡潮安北路,为了青州大营一事怒不可遏,可终是因为董义成是东党旧人而未大加贬罚,只贬了其下几个参涉军务之人。眼下皇上升青州为青州府,又要将潮安北路安抚使司从冲州府移至青州府,董义成为人何等精明,自当明白皇上是欲趁此乱军哗变之机,好生整顿一番潮安北路的吏治。
  可她不傻,断不在此时给董义成丝毫可以拉拢她这个“皇上近臣”的机会,便是任何一句风言片语也不成!当下便让人去回绝来使,道她身子不豫没法见客,谢董大人好意。
  奉命来青州拜谒她的人这么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回冲州府复命去了。临走时还不甘心道孟大人乃冲州府女学出身,望莫忘本,回京途中还请顺路一过冲州府帅司大人一谒。
  那人前脚刚,孟廷辉后脚便拟了一封弹章,专门参劾董义成欺上瞒下、明知柳旗大营哗变却仍令沈知书携粮犒军使沈知书人被军掳扣,而致皇上心忧、千里遣使招抚乱军。
  沈知书未与她同回青州,人仍留柳旗县字雄、狄念、宋之瑞等人一并重置百姓居业、城郭换防诸事。待听见府衙来报孟廷辉千里弹劾董义成一事,他倒是一惊。虽自心明之前董义成刻意瞒他柳旗大营哗变一事实属居心叵测,可他却没料到孟廷辉会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就独自拜表参劾潮安重吏董义成。
  她这近乎为他出头、不受牵连的举动顿时令他心生不快。
  潮安北路眼下可谓是乱成锅粥因柳旗大营哗变一事而致诸州府间隔阂遽生。上下官吏借机互相倾札。又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新缺地安抚使一职。孟廷辉地这封折子一旦拜至皇上御案之下。朝中又会掀起多大地波澜。他实难料。
  人居青州知州一位虽只不过短短一年,他的心性却比在京时成熟了不少。之所以没轻易弹劾董义成之前所作所为不外乎是吸取了当年王奇一事上地教训。不欲在此节骨眼上给千里之外地皇上添乱。
  但谁知他未有所动孟廷辉倒先行下手。不待回京便狠狠地参了董义成一道!
  沈知书只觉自己愈发想不明白这个女人。
  虽知皇上派她携诏来此定不只是表面上宣敕诏谕那么简单。可他原也只当那一夜地诛军狠令是她遵了上意才敢下地。然她今日拜表参劾董义成之事。却绝无可能与皇上有关。
  待内外城中军防尽换、柳旗县内稍一安定。沈知书便将诸事委于曹字雄。自己先快马赶回青州。
  沈知书人回青州之日,北境天已落雪。
  城中厚雪满道,府衙门外松柏枝干裹银,一派白皑苍茫。
  孟廷辉早早就在二堂内等着,百无聊赖地一边翻书一边发呆。
  这段日子来因沈知书与曹字雄俱都不在,府衙里的诸多事务都是她逾位断决,因是一衙上下多近附于她,都愿趁机巴结她这个皇上跟前的头等红人。
  过了晌午,还不闻沈知书入城,她便微微急躁起来,不知是不是因大雪封山,将沈知书从柳旗回来的路给阻了。
  正欲遣人出城几里去迎迎看,可却有人来报,京中御前行马有人来送皇上旨谕了。
  孟廷辉料想定是擢沈知书为青州府知府的诏令,便也不好代为接旨,只令衙吏于前堂设了贡案,请来人且稍等等,待沈知书回城后亲自跪接皇上圣旨。
  谁知那御前行马竟又单独出了封黄宣与她,说是皇上特命带给她的。
  孟廷辉意欲跪,却被那人挡住,说此非圣谕,然后直往她掌上一搁,便随衙吏入官驿歇脚去了。
  她怔然捧着那黄宣,众目睽之下不好直阅,便揣进怀里,故作镇定地要过御前行马一并带来的朝廷邸报,坐下细细看了起来。
  时过寒冬,皇才与中书议定明年之初改元一事。
  景宣。
  改元景宣。
  她伸指轻抚邸报之上的那两个字,眉头微舒,不由抬眼去望外面院中厚雪银地,又是一年冬。
  京中亦当落雪,却不此时人在做什么。
  ……景宣元年。
  这才当是真真切切、只属于一个人的朝代。
  她微微扬唇,复又低眼去看邸报,见其又道年初正月大朝会诸事,心中已能想见到时候的繁象盛景,却不知自己能不能赶得回去。
  思绪正飘乎不定时,外面忽然有人跑进来,道沈知书人已入城,却在半道上转了向,直直先往城东上丘门商铺一带去了。
  孟廷辉一听,登时就恼了,蹙眉起身,冲那人道:“你们竟也不拦着沈大人?皇上御前行马仍等着他回来跪接圣旨,他不先回府衙视事,却往城东去做什么?!”
  衙吏望着她,道:“下官如何敢拦沈大人……”
  她愈发恼了,一边走去拿外氅,一边冷笑道:“你们不敢拦,便告诉我他去了城东何处,我去亲自请他回衙!”
  衙吏懦然,低头小声道:“……沈大人是去城东的严家铺子。”
  孟廷辉动作一僵,脸色亦变,怔停半晌,才垂眸道:“可有说何时能回衙来?”
  衙吏道:“说是去回。”
  她心底轻叹,消了气,冲那人摆摆手,将其遣退。自己仍是披了外氅,走出衙堂,也没让人跟行,独自往后院行去。
  天上雪花轻落,她默默地走着,待周围已无人声,才从怀中轻轻摸出那黄宣,慢慢地挑开封泥,展了开来。
  那么熟悉的字,一笔一画皆是刚悍有力,浓浓墨色在这雪色银景之中愈发刺眼。
  ……
  “所参董义成之折已阅,尔虑欠漏颇多,难以简表,因暂不批复,亦未流于中书之外,勿忧。
  北境天寒地冻,雪色虽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归。”
  ……
  她拿着黄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脸也跟着一红。
  人就这么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飞雪飘落满肩,神思犹怔不可转。
  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敛目,重又看了一遍黄宣上那最后几字。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写得出这种话。
  她轻轻闭眼,再睁开,嘴角不可控制地扬起,又扬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黄宣,重新揣入怀中。
  紧紧、紧紧地贴在心口之处。
章七十四 归京(中)(文字版)
  十日,狄念才从柳旗县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带本就与北戬相邻,而柳旗大营更是压境之兵重地,此番禁军哗变虽未激起什么大变,可为防它乱,狄念特令宋之瑞从青州大营调兵布防,又将内外军务整饬一番,方率亲军而返。
  孟廷辉不知他是否会与皇上密奏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么密令,只是他不主动说与她听,她便也不多问,端在青州府里坐着等他回来,两日一阅柳旗县那边传来的信报,凡涉兵务之事一概不予过问。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诸军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与皇上的关系并非寻常将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样告诉过狄念意欲坑杀一营乱军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从头到尾之间究竟有没有怀疑过她,她只知狄念看似什么都不知,亦似什么都不疑。
  且狄念丝毫不像沈知书。沈知书犹能对着她问出心中所疑,但狄念只怕是会将种种虑带回京中御殿上去。她能试探沈知书会拜发何种奏折,可却不能去问身为皇上亲军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狄念回青州府,恰逢两国一年一度的大市集。青州城内白日里热闹非凡,上丘门一带的商贾富家皆是使出诸多奇巧花样来吸引北戬商贩们的眼球。三日后市集收幕,沈知书在知府衙门中摆宴,邀城中十数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贾前来聚宴,严家作为其中翘楚,自是不免收到飞帖。而孟廷辉则以钦命招抚使之身被青州府衙上下挽留,和狄念一并参聚此宴。她虽归心似箭却不好拒绝旁人美意,便与沈知书商定,在宴毕翌日就要启程归京。沈知书笑而不留只命衙吏们将孟廷辉众人起行诸事都安排妥当。
  因临正月,城中已有不少家开始置办彩绸花灯。是夜衙宴开时,外面街上红灯碧瓦流光成辉煞是好看。
  待众多商贾、衙官吏皆入后院花厅后,沈知书才请孟廷辉入内升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直称自己年轻历浅敢受此上礼,转推沈知书入了主座,这才与狄念坐在一旁。
  厅内一片觥晃影,笑谈声不断,人人皆言沈大人治青州有方,纷纷向上敬酒。孟廷辉抿唇低笑,心中暗暗揣测,这一府上下的官吏们竭力要留她在此,是不是故意想要让她看见这一幕景象,好待她将来回京呈禀皇上?
  宴已过半严家的车才缓缓驰至府衙外面。
  一听严家大小姐来了。花厅地商贾们有一多半都收了下手中地酒盅。皆是起身相迎。
  孟廷辉不禁诧然。
  人在青州城中前后逾月多少听说了严馥之的行商手段。也知道严家是青州城内唯一一家得免官府所定互市税赋地铺子。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大大咧咧、诸事不计后果的女子。竟会令这一屋子重商名贾们这般敬待。
  倒也难怪。严馥之身后是名震潮安一路地严家基业。甫一来青州就又与官府攀上了关系。又有谁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沈知书亦站起身来。
  严馥之迈槛而入。身上是一袭销金朱衣。脑后是高高地流云髻。一双眼笑得明媚。挨个与人招呼过来。最后才走到给她留了位的这一桌前。轻轻敛袖行礼。道:“沈大人。”
  孟廷辉眼不眨地望着这二人。
  沈知书脸色如常,仍旧是那一张千年不变的倜傥皮相,口中低笑一声,让她入座。
  后面有严府的人捧着一个黑漆木匣跟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开来,恭恭敬敬地呈至沈知书面前。
  一整株冷玉奇石,莹白绽光,毫无瑕疵。
  厅中众人看清,顿起一片抽气声,继而又响起阵阵低叹声,皆道严小姐好气魄,严家果然好能耐。
  沈知书倒也接得坦然,双手一捧木匣,想也未想便转身对上正看他二人看得发怔的孟廷辉,笑着道:“如此奇石,沈某不敢私留,但望孟大人能带回京中,呈至皇上御下,方表我青州一地官民之心。”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不知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不禁撇眸去望严馥之。
  严馥之也望着她,开口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严府下人也是凑巧从一山民手中得来的。”她起身,伸手转过那株玉石,指着上面一处给孟廷辉看,“此处龙迹并非匠功,实乃天然而成。想必是上天贺我大平新君,乃降此物于世。”
  与座众人皆是啧有声,想不到这东西是这来历。
  孟廷辉却哑然失笑,没想知书也会玩这种把戏,而皇上又怎会是相信此等“祥瑞”之物的人?
  可她推拒不了,只能起身收下,心中也隐约明白沈知书的用意所在——皇上甫一登基,北境边地便起禁军哗变,闹得潮安北路人心惶惶,偏远小县亦有流言肆行;他于今夜呈上这一株“天赐奇石”,想必是为了堵住那些愚民之口,以定一路人心。
  倒也真是难为他如此心思了。
  见孟廷辉收下那玉石,厅中众人又开始把酒言笑。狄念与沈知书亦是旧识,之前一直未得机会好好叙旧,此时更是杯不离手,时时俯耳低语。严馥之则与旁边几桌的商贾们笑谈两境市易诸事,又议起潮安北路茶马司所奏官盐民办一事……
  若非孟廷辉事先知这二人关系不同寻常,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有何异态。
  酒酣之时,狄念怀中突然掉样东西来,被沈知书一把握住。
  一片桃木,上面刻了些不清不楚纹路,一头平整,一头略尖,还系了红丝络。
  沈知书左右打量仍旧不解,不禁挑眉问他:“这是?”
  狄念脸色微窘,不答就去抢,抢了几下却没抢到,索性攥紧拳,猛地冲他挥了过去。
  沈知书低笑着躲闪,“此物不会是要给知礼的吧?”
  严馥之与孟廷辉闻言,均是转头望过来,又都一眼认出那东西——是潮安北路特有的小玩意儿,男女之间互表情意用的。
  严馥之笑起来,凑过去对沈知书耳语了几句,沈知书脸上笑容愈大,一把丢回狄念怀中,然后侧头淡望严馥之一眼,没再说什么。
  狄念讷然解释道:“那日……那日在柳旗县的时候,城中有个百姓给我的,我看这东西有意思,才想要带回去给知礼玩的。”
  那边有几个商贾看这几人笑得高兴,便大着胆子过来灌沈知书酒喝,口中亦笑道:“早前因王奇一事,沈大人把好处尽数给了严家铺子,倒让我们这些人好生眼红!”
  沈知书心情仿佛格外的好,来者不拒,一一举杯干尽,却是只笑不言。
  孟廷辉脸色微变,听见那几人说话,才知原来王奇一事与严馥之亦有关系,而严家能享官府免除互市税赋也非沈知书一昧徇私。
  其中一人见沈知书今夜这般好相与,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连灌他数杯酒,然后笑呵呵地开玩笑道:“我们平日里私下常说,要想严家铺子不占这好处,非得严大小姐嫁给沈大人不成——到时候,沈大人总不能再把这好处给自家人享占了不成?”
  沈知书三指捏住酒杯,仍是不经意地笑着,眼底水光忽明,轻一转头,看向严馥之,冲她道:“却不知严大小姐肯不肯每年少赚些银子,而下嫁于沈某?”
章七十五 归京(下)
  他的声音不大,可却足以使在场所有人听清。
  狄念手中的酒盅蓦然落地,琼液飞溅两人袍摆,酒香漫溢。孟廷辉脸色陡变,直盯着沈知书看,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那几个来敬酒的人亦是怔神,面面相觑之下不知说什么好。
  严馥之坐着,抬睫扫了一圈众人,红唇扬笑道:“沈大人不过说句玩笑话,堵一堵你们这张嘴,你们还当真了不成?”
  几人闻言,神色懈,纷纷大笑起来。
  狄念一抬胳膊,碰了碰沈知书,也是笑着道:“我方才差点就信了!你这话若是传至京中,可不知要伤透多少颗芳心!”说着,又凑过来暧昧一笑,道:“话说回来,你沈知书又如何舍得了京中那些女子?但等年后,皇上不定便有旨意诏你回京……”
  沈知书嘴角笑未泯,听着狄念的话,右手慢慢晃动酒杯,一圈又一圈,良久不停。
  可孟廷辉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她想起那一日沈知书回城之后不归府衙却赴严家。再与此时一作比。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起来。
  京中沈府地沈大公子。朝中无双地沈大人。风流之名遍京城地沈知书……他若有真心。真心究竟又是什么样?
  孟辉不由去看严馥之。却见她神情坦荡。依旧大方无束地坐着。笑脸去望身边所有人。
  可她那一日分明亲眼目睹了严馥之为了沈知书哭成了什么样又如何肯信眼前这貌似毫不在意地笑容。自己没机会、也没来得及问严馥之。她与沈知书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更不知这二人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明日一早便要与狄念启程归京。下一次再见严馥之亦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只怕过了今夜不会有机会询知这二人地事情。
  如此一想。竟觉微微伤感。
  严馥之忽而举杯敬众人,笑道:“严家因得诸位相让,一年多来尽享官府种种好处,今夜之后请沈大人依例着衙吏来严家收取互市赋税,大家可莫要再这样开沈大人玩笑——沈大人何等贵材中多少王公千金还等着他呢,若叫人知道他与一商贾女子不清不楚的,倒要成何体统?你们倒是想毁了沈大人的仕途不成!”她话语是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言间带笑,停了停又道:“更何况,我严家又岂是小商小户?我爹爹早就有言将来要我嫁的可是能入赘严家之人!沈大人还万万不够格呢。”
  听了她这番话,旁边几桌的人均开怀大笑起来少人都来向她回敬,直称严家大小姐度量不输男子一分。
  她揽杯冲孟廷辉笑道:“孟大人千里劳顿,救我青州知府沈大人于乱军手中,民女便代城中百姓敬孟大人一杯!”饮毕,她才移眸去看沈知书,脸上笑容未变,道:“一逢年末,铺子里的事儿就忙不完,沈大人还恕民女先行一步,不扰诸位雅兴。”说罢,便撩裙起身,唤过严府小厮,陪她一道出门去。
  沈知书自始自终未看她一眼,待花厅巧门一合,才对众人笑笑,示意大家继续宴饮。
  孟廷辉食之无味,总想着要在走前再与严馥之一叙,正欲起身离席出门去追她,却听沈知书对众人告恙,说是不胜酒力,还要回去拟备孟廷辉明日启程诸事。
  他这一走,厅中热闹之意大减,府衙里的其余官吏们忙撑着面子与商贾们互饮互敬,口中尽是些官腔客话。
  狄念也终觉不对,目光迟地看向孟廷辉。
  孟廷辉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你且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罢,便趁旁人不经意时,悄悄起身从幔子后面绕了出去。
  外面一阵冷风袭来,裹杂着细雪碎沫,令她抖了一抖。
  地上有浅新足迹,朝廊后蜿蜒而去,她便按着那脚印往后走去,可没走多远,目光便凝视住小径另一头,足下缓定。
  银雪百步倘佯,二人长袍襦裙纠缠不分。
  红裙红得火辣张扬,青袍青得清索漠离。
  这对比是如此刺眼,浓洌色彩在这夜色雪芒下令她暂盲,一时垂下眼,竟不敢再多看一瞬。
  急急地扭头就走,沿原路回了花厅。
  彼为何情,不殊与道。
  她心头微恻,嘴角却轻扬。
  顿时觉得,那二人之间有何故事又会有何结果,都不再与她有关,她亦不再在乎。
  启程当日,沈知书出城相送三十里,却是一路无言,只递了封折子与她,请她回京呈与皇上。
  她虽知此事逾矩,却也未拒,暗下收了折子,与青州府官吏道别之后,便由狄念所率亲军护送归京。
  路上虽然日日在赶,可寒雪之冬远途难行,京中的正旦大朝会仍是被她错过了。到京之时,已是正月初九的子夜时分,外城兵阙远见亲军旌仗,慌忙开门相迎,当下又遣人快马进宫去报。
  外城街道上满是喜庆之象,纵是在深夜冷氛中,她依然能够嗅出那糯酒甜香之味,心底也跟着软了醉了。
  她明明生不在此地,可却觉得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与狄念及一众亲军将士们在内城南门前告别,便与闻报来接她的孟府小厮一道入城回府去。
  小厮见她安然,脸兴高采烈的神色,平日里惧她不敢多言,此时却也变得话多起来,直在车前嚷嚷她不在京中时的大事小事,又说她在潮安平乱之事已经传遍京中的大街小巷,人人称道。
  最后又悄声暗道,皇上封的东西全在府里堆着,就等她回来去看。
  她一听见那二字,就满心忐忑起来,脑中只想着那一张黄宣上的话,身子偎进车上软垫中,脸竟然就这么红了。
  回到府里,洗去一身风,吃了点东西,便熄灯歇了,也未着意去看他究竟封赏了她些什么。
  宫一夜亦未有信,安寂得令她几乎就要觉得,他根本不知她已回京。
  翌日天晴,等她醒来时,已近午。
  正十,皇上该依祖制御幸金明台,率朝中百官观看诸军百戏,然而却也未闻宫中有人传她同去。
  她起得晚,隐约有些担心,生怕是自己睡过了头,便叫人来问宫中可有来人,可府上人只是摇头,说宫里一直没信儿。
  一直到入夜时分,用罢晚膳,她揣度着金明台的武戏当已尽散,而皇上也应已坐驾回宫,这才令人服侍她换了衣裳,准备入宫述职。
  他迟迟不命人传她,可她却不能失了臣礼。招抚哗变乱军这等大事,她人既已归京,又岂敢不速速入宫谒上。
  可一出府门,就见街头站了两个小黄门,像是正要往这边而来。
  她以为是大内正巧来人传她入宫觐见,便忙吩咐府里小厮备钱分赏那两人,又急急地转身上车。
  街墙夜影下,忽然晃出一人一马。
  光影黯淡,那人长身立马,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娆,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鬃微微扬抖。
  她心头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撩了裙摆欲上车的动作就那样僵住,眸光怔望着那人那马。
  纵是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她也认得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气势风华。
  那人亦是不语不动,隔了这么远,只是淡望着她。
  良久,她才收手。
  罗裙百褶如散花一样蓦然落下来,遮住她的官靴。
  她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轻声道:“陛下。”可这声音缥缈得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马儿陡嘶一声,夜空中鞭声凌厉刺耳,四蹄尥动,下一瞬便跃至她身前数步。
  他揽辔收缰,俯身看向她,嘴角轻牵,“孟廷辉。”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声音是如此低沉而熟悉,夜夜夜夜都在她的梦里湃荡不休,令她一生一世就这般沉迷失智,无怨无悔。
  他握着缰绳的手动了一下,大氅微微敞开来一些。
  她看清了那里面的衮服,不由又是一怔,口中下意识道:“陛下自金明台而归,尚未回过宫里?”
  他望着她,不语,眉头却缓缓一舒。
  夜里四寂,此处除却她府厮和那两个常年随驾的小黄门外也无旁人,可她仍是害怕被人看见他私来孟府,当下不知如何是好,神色踌躇,终是又开口,道:“臣方才正欲入宫觐见。”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口道:“过来。”
  她便依言上前,走到马儿身侧,抬头望他,“陛下。”
  他眼底有火星一闪而灭,紧望着她,然后猛地倾身而下,将她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沉喝一声,吁马调头,往城北驰去。
  冷风划过她的发鬓,马速飞快,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便已过了数条街,蹄声,一下下敲着她的耳膜,令她一时觉得像是在梦中。
  腰间是他的大掌,硬而有力地箍着她。
  她轻轻吸了口夜风,看着街景迅速后退,小声问他道:“陛下不顾朝制,这是要往何处去?”
  他的嘴唇压上她耳边,“西山。”
  马背在震,她心亦震,急道:“已是入夜时分,宫中久久不见陛下,该有多急?外城诸司见了陛下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孟廷辉,”他将她搂得更紧,唇息愈烫,“你谏正有理,可我等不及了。”
章七十六 西山(上)
  这话是如此随意,可又是如此霸道,令她一时无言以对由他搂在马上,一路驰向内城北门。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任是他的话他的要求有多么逾例多么令她不解,她也无力相抗。
  在旁人面前尚能淡然处事,纵是再棘手的情境她亦能不慌不乱,可唯独次次见了他,便像是失了心似地逆火而进。
  正月初十的夜里,他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带着她纵马驰过京城中的大街小巷,罔顾天子尊位罔顾她的身份,连身上衮服都未换,便要这么出城往西山去。而她,明知他此刻的行为便说是疯狂亦不为过,可她依旧愿意随他一道疯、一道狂。
  街边高树枝丫上有零星碎雪震落下来。
  她脖颈一凉,不颤。
  他一把扯开大氅,将她结实实地裹了进去,右掌控缰一转,驰速愈急。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大氅长羽滑顺暖热,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令顿感醺然,又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北门城洞开,下面竟然有人手执红纱珠络灯笼在等,照亮了一路青砖石道。
  守军撤,留待的竟都是些皇城司的人,见他快马驰来,便纷纷躬身相迎,待黑骏箭风似的窜出城门,才直身去闭门。
  她马上惊讶得不得了,双手紧紧握住身前鞍桥,努力侧头去看他,“陛下?”
  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才从金明台回便去孟府将她掳了就走。可方才地那一切。分明是他早就安排好地。
  他在储君位上凡十一年。外诸司里他地亲信不在少数。如今他身承大统。内廷之中忠于他地人更是愈来愈多。今夜这出城一行。他若想真心瞒过外朝诸位臣工。怕也不是难事。
  夜风撩过他地眉眼那一双流光微凛地眸子更是镀了层暗意。他注视着她。目光愈显肆无忌惮。火一样地烧过她地粉红唇。最后一敛眉。又猛地抽了一鞭。催马儿快行。
  雪意纵漫一路阔道窄径。夜色愈深。
  出城向西三十里。并非短途。可他驭马疾狠。令黑骏纵力飞驰。半夜时分便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上有祥云观。
  从前国中西祀大典五年一行典皆在西山祥云观中。沿山腰而上不远,便可见祥云观之檐角飞兽,琉璃翠瓦在夜色中亦绽光芒。
  她一向只闻祥云观其名,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祥云观其实。她从前在翰林院协修先朝国史时,曾不止一次读到过那些繁复的祀典礼志,深知此地之于天家而言极是秘重,万没想到他说的带她来西山赏雪,会是直上西山祥云观。
  夜色空迷,马蹄踏雪声格外清晰。
  弯径静整山而上,他的呼吸荡在她耳边,她的心跳愈来愈快,终在最后一个弯转过后,看见了祥云观阙前那一片平展阔大的石砖。
  观阙两边,立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放眼望去华美得令人心惊。
  那些细焰隔着红纱轻跳晃动,二百对灯笼的光芒映着这夜下远山雪色,静窒而大气的美。
  她坐在他身前,人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颗心有如浮在天际云端,不知所处。
  他的手从她胸前滑上去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问她道:“美么?”
  她怔怔地点了一下头,说不出话来。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口中短促地沉喝一声,双膝一敲马肚黑骏朝祥云观阙前行去。
  她的目光依旧挪不开这二百对金红色的灯笼,眼底尽是山壁白皑灿雪之色只觉连这苍穹夜空也跟着明亮起来。
  从来不知,雪能这么美。
  更是不知雪能这般赏……
  她不傻,知道这二百对红纱贴金灯笼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这么点着了立在这里非祥云观的守吏们知道他今夜要来,断无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他究竟筹谋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还要让她惊讶欣喜多少回?
  马儿在观门外面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又迅速将她抱下马背,然后抬手解下身上的鹤羽长氅,给她披在肩上。
  观里有人闻声而出,见他已至,忙躬身行礼,又引他入观往里面走去。
  她微微脸红,两手抓紧了长氅襟缘,悄悄抬眼去看那官吏,却见那人神色如常,好似丝毫不觉他带她来有异。
  于是她稍稍放下心来,撇眸瞅他一眼,暗道他手段非常,竟不知是如何使得这一路上的官吏们如此伏服。
  祥云观后建有殿次,专供皇上西祀时换服歇憩。
  守吏引他二人入得殿内,又施了一礼,便掩门退了出去。
  里面设了熏笼暖炉,热气扑面,她被冷风吹了一路的脸庞顿时变得红彤彤的,润泽粉嫩。
  他低眼看她,眸明灭不定。
  她自觉地将长氅脱了下,轻轻搁在一旁,道:“此地乃是西祀重地,陛下今夜带臣来此,实是逾制。”
  他抬手拨她耳侧的碎发,眸子半眯,“你在柳旗县擅自入城,不是违背圣意?”
  她身一僵,想他终是来责她此事,当下不由微窘,小声道:“当时事非常态,臣别无选择。 ”
  他把将她搂进怀里,“别无选择?”他的语气满是威胁之意,可却低头去亲她的额头,“你何时别无选择过?你只是胆大妄为,从来未曾将我放在眼中过。”
  她急急抬头,辩道:“臣从来没……”
  话没说完,他的嘴唇便堵了下来,将她面的话生生吞灭。
  这个吻又重又狠,顿时轰了她仅存的一点的神智。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他,急切地回应着他,细舌在他唇间轻浅摩挲,水眸半阖,许久才稍稍离开他一点,口中喃喃道:“陛下……臣亦很想念陛下……”
  他喘息沉重,手掌探上来握住她的脸,低声道:“今日在府休憩好了?”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身子一斜,整个人被他抄了起来,拦腰抱着往殿后走去。
  他眸光火样,步子又大又快,“那便正好趁夜赏雪。”
  她略略回神,诧道:“方才观外……”
  他抬脚踢开殿中后门,挑眉低笑,“西山雪景天下无双,方才根本算不上什么。”
  出了殿门,寒氛骤然侵体,头顶夜幕青暗无边,不远处却有水雾迷漾而来,丝丝带了暖意。
  她挣扎着下来,直望过去,就见山壁之下正是一汪温泉清池,三面傍山,一面有路连向殿次,温泉四周白雪半融半凝,冰晶剔透。
  天上有细雪慢慢在落,泉水清波折光,那一粒粒碎雪飘入水中,纷纷漫漫如落花之蕊,美得醉人。
  她慢慢地垂眼,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抖:“此处如此之美,臣何德何能,可享陛下一片心意?陛下今夜这般做,倒是要折煞了臣。”
  他猛地揽过她的身子,将她带着往温泉边上走去,眸底流火,声音沉哑:“若觉是折煞了你,便记住我对你的好。”
  她微微咬唇,被他带到池边,眼望着那暖热泉水,愈发能感受到他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硬度,当下侧过身子,垂了头,双手摸上他的胸前,轻轻解开他的袍襟,小声道:“是,臣这就记住陛下对臣的好……”
章七十七 西山(中)
  水波清漾,刚好没过他的胸口。
  她两手攀着他的肩,被他搂在怀中,两人不着寸缕的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水丝暖滑,无缝不入,轻纹撩过她的胸背,如细絮沾痒,令她忍不住微弯了嘴角。
  暖雾氤氲,腾绕在二人之间,洗润了他犀利的眉,浸得那一双异色暗眸也闪动着点点水光。
  池边厚雪上衣袍革带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长长的蔽膝之上那一幅金竹火章异常刺眼,直像是要将这一切冰雪统统烧尽成水。
  她本是要服侍他宽衣,可反倒被他扯碎了一身官裙,连中单腹围都逃不过他的大掌,她不敌他的力道,三两下便被他狼狈地拖下水来。
  本以为他举止道是为向她索欲,可他入水之后却又变得温柔起来,只是这样揽她靠在他胸前,不再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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