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双目时时酸涩流泪,有什麽补救办法?」
「每半小时离开电脑片刻。」
「找我何事?」
「听听你声音。」
结球苦笑,「我一向不懂卿卿我我,絮絮细语。」
「结球,我有朋友看见你同一男士喝茶,那人,有个颇大的女儿。」结球嗤一声笑,「眼睛真尖利,那位先生是我同事,未婚,姓袁,少女是我外甥,姓王,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可是,你们三人态度非常亲昵。」
「这叫友情。」
他忽然斗胆,「我同你呢?」
「舞情。」结球胡诌。
「世上没有这种事。」
「现在有了,一舞生情,对,还有无节目?」
姚啼笑皆非,「你只在乎跳舞。」
「正确。」
「你不关心一个西医的工作收入?」
「别人的入息关我何事?」
「我的婚姻状况呢?」
结球不再回答。
姚医生报复性地说:「没有舞会。」
他挂断电话,好端端发起脾气来。
结球只得收拾桌面,预备离去。
「还在这里?」
是周令群的声音。
结球有点逃避,此刻累了,不想应酬上司,但也不得不挂上一个笑脸才抬起头来。
周令群看见她脸尖尖怪可怜,伸手过来不知想做什麽,结球在刹那间已决定蹲下佯装拾东西避开那只手。
但是周令群也懂得抑制,她把伸到一半的手臂缩回来,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要不要去喝一杯?」
结球答:「今日有点倦。」
「只一杯。」
无论是上司或是朋友,这样央求,总得应酬一下。
在路上她问结球:「你找到新对象没有?」
结球叹口气,「没有用心找,心理上也没准备好。」
「我同……分开了。」
结球不予置评,经验告诉她,一对情侣有拗撬,其中一方诉苦,其实不过想宣泄一下,朋友切忌附和,无论当事人把另一半踩得怎样贴地,旁人也不可表态,否则後患无穷。
她们在酒馆坐下,结球叫了黑啤酒。
「是她提出分手。」
结球静静聆听。
「家庭与社会均给她压力,她不得不屈服。」
结球抬起头来,发觉这是一间同性酒吧,没有男生,连侍应都清一色全女班。
她天性豁达,并不介意。
但暗暗替周令群担心,这种环境,碰到一个有心要陷害她的人,可以控告她利用上司权力骚扰。
「结球,我已要求公司调我去纽约,在那里,我也许会开心一点。」
原来她真的有话要说。
结球不出声,令群已经决定了的事,没有什麽人可以改变她的主意。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走?」
结球一怔。
真的,她在这里还有什麽呢,令群是一手提拔她的导师,跟著她,省却多少麻烦,可专心工作。
她抬起头来。
「我只可以带一个人走,你不去,我找袁跃飞。」
但是,先让她选择。
「为什麽不能整组人一起回总公司?」
「这边也等人用。」
「我想一想。」
「好,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
结球点点头,站起来离去。
一路上有漂亮的及不漂亮的女子回过头来看她。
回到家,累得抬不起头来,结球决定先睡一觉。
她把闹钟拨到四点半。
铃声忽然响起来,天还未亮,结球睁开双眼,彷佛感觉到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头发。
她停了停钟,起床,淋浴卸妆,接著冲杯黑咖啡,在互联网上读新闻。
清晨,思想清晰,份外有条理。
走吧,跟著周令群到新世界去,留下来的话,极可能会受到政治斗争。
可是,结球又舍不得相熟的理发店,她只需走进去坐下,一号便知道该怎麽做,还有跑惯了的书店及时装店,一早把她所需留下来。
她得不到结论。
结球拨电话给袁跃飞。
袁惺忪地来听,「谁,谁?」
结球简单地说:「周总要去纽约,问你我去不去。」.
他在一秒钟内清醒了。
「我去!」
「有什麽好处?」
「你做梦呢,不走行吗,你我在公司因她得到多少特权,她一走,人们不尽力将我们二人铲除才奇。」
「可是我不喜欢纽约。」
「女人!」
「可是紧急了?」
「出来商量。」
「店铺都未开门,到什么地方去?」
「我来接了你再说。」
结球到楼下等他,清晨,大节刚过,淡了三墟,气氛有点冷清,橘黄色路灯仍未熄灭。
袁跃飞的车子来到,看见灰衣的林结球在等他。
任何人在这种路灯下看上去都会象一只摄青鬼,但是结球在橙色光芒掩映下却象洋娃娃。
她动起来了。
结球拉开车门上车。
「去纽约吧,还想什么。」
结球问:「你呢?」
「多谢你通消息给我,我会跪着求周总。」
「祝你幸运。」
有人敲车窗,一看,是名女督察,似笑非笑地劝导:「先生小姐,天快亮了,请回家吧。」
结球连忙诚恳地说:「是,是。」
一方面叫小袁把车驶走。
「你为什么不解释?」
「说什么?我俩是久别重逢的兄妹?」
小袁将车驶返公司。
结球说:「我想留下来证明自己实力。」
「谁在乎你有否实力,你是周派的人,周一走就有人排挤你出局。」
「真的那样险峻?」
「同你讲得滴血也是白说,你不怕,反正你有妆奁。」
「袁,我怕周总误会我对她有意思。」
「同她说个明白呀。」
「难以启齿。」
车子驶入停车场,被人截住,一看,真巧,正是周令群。
周令群下车,「什么事,清晨六时就来上班?」。
他们异口同声,「我俩有话说。」
周令群想一想,「在车上说吧,不怕隔墙有耳。」
三人坐在小袁的小房车里开闭门会议。
她问袁跃飞:「你都知道了?」
「是,结球不瞒我。」
「真是好手足,」周令群叹口气,「如果纽约答应收三个人,结球是否可以动身?」
结球大著胆子说:「周姐,我一向敬重你。」
令群温和地说:「我明白,你是怕我误会,你太小觑我了。好同事最难得。」
结球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是,是。」
「那麽,说好了,一组人一起走。」
结球点点头。
三个人一起下车。
周令群先进电梯,他们等下一架。
结球说:「真不舍得。」
「婆妈。」小袁讪笑。
「其实没有分别,一般用英语,每周工作百馀小时,不见天日,回家倒头昏睡,月底出粮。」
「离思讯近得多,记得吗?」
呵,是,那孩子。
「五个小时航程,长周末都可以到纽约度假。」
「你的心里总有小思讯。」
小袁不出声。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拉开抽屉,把磁碟取出,放进电脑。
她也犹豫过,看,还是不看?她一向尊重别人的私隐。
信息立刻在荧屏出现。
离开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趁这空档,看个究竟,王的日志为什麽都写给罗拉莱。
日志一开头这样说:「第一次见到结球,在老板的船上,那只游艇,叫做"兴高采烈"。」
结球不禁泪如泉涌。
是吗,在那只船上?她一点也不记得。
老板每年秋季都举行游艇会,招待属下玩个痛快,人头涌涌,她哪里记得。
「当时,她站在甲板上,靠著栏杆看同事钓鱼,她戴一顶三角形苦力草帽,白衬衫在腰间打一个结,深蓝色一二个骨裤子,软底平跟鞋,打扮像五十年代少女。」
是,结球记得她是有那样一套服饰。
「同别的女同事争艳斗丽,完全不同,噫,那边有人争著表演法语呢,又有人比较腕上金表,只有她,异常沉默,十分投入,看看鱼群游弋,同事周令群走近,似笑非笑说:"在看什麽?"」
结球用手捧住头,深呼吸一下,怪不得那位同事不舍得把日志洗掉,她一定是读过了,深觉感动。
「周与我在宇宙已经共事十年,因为某种原因,她始终低我一级,我欣赏周的能力,也信任她,於是问:"那边是几个新来的见习生?"」
结球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与袁跃飞一起去游艇会,但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背後议论她。
「周说:"是,那清丽的女孩叫林结球,多麽奇怪动听的名字,为什麽叫结球?原来她父亲是粤人,他们喜欢用波、球这种俚字入名,取其圆通之意。"」
结球没想到周令群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她对日志入了迷,像是读一篇小说一样。
这时,有人敲门。
结球抬起头来,秘书轻轻说:「林小姐这麽早回来了。」
结球答:「你也早。」
「昨日有些信件还未处理,要咖啡吗?」
「我自己斟。」
「我买了新鲜松饼。」
「有无巧克力甜圈?」
「我马上替你拿进来。」
结球揉揉双眼,补一点妆。
秘书捧著早点进来放下。
她没有即时离去的意思。
结球问,「你有话说?」
那女孩子镇定而直接地说:「林小姐,听说你要去纽约。」
结球大奇:「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看到蜘丝马迹,周总与纽约的往来忽然密切,公司传言纷纷,她如果走,你一定也跟著去,林小姐,我也想去纽约。」呵,这样细心。
「传言归传言。」
「可否带我去?我一定会努力工作。」
「外国生活不易过。」
「我想增长见闻,吃点苦不算什麽。」
结球微笑,「有志气。」
但是,又怎能一队兵那样全部走呢。
她只能这样说:「我给你留意。」
小女生出去了。
结球觉得份外寂寥。
八点未到,同事已纷纷回来。
结球发呆,这世界,无论失去了谁,照样运作。
物是人非,也许,去到另一个都会,从头开始,她会复元得快一点。
她传电邮给周令群:「我决定跟著走。」
就这样敲定了。
结球继续读日志。
「那女孩转过头来,我看到她淡雅秀丽的面孔,含蓄微笑,半垂著大眼睛,该刹那我就倾心。」
结球捧著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
这日志一共有多长?切莫一下子看完,看完就没有了。
结球的心凄酸。
「我查阅她的履历,看上去似十多岁的她已经成年,那种出身优良的年轻人永不显老,我在廿三岁时已沧桑,思讯也已出生,若想与她匹配,我必须重新创造自己。」
所以他告诉她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把她交给令群:"好好教这女孩",她有一股叫我羡慕的优然气质,与我们蝼蚁竞血寸土必争的恶俗不一样,每日回到公司,我总到她岗位附近去走一回,看见她白皙小脸,便觉满足。
「渐渐,我失去控制,痴恋结球,她还不知道,我掩饰得很好。
「一早,我到她家对面去等,她住在一间父母送她的小平房里,门口种植玫瑰花,一时间,在清晨的冷冽空气里,我不明白在等的是一个女孩,抑或是我的理想。
「我终身努力,便是想超越自己的出身,文盲父亲徙置区工厂机器轧轧声,润滑油的气味与黑色素像是蚀入他与我的血液里,想要清洗谈何容易。
「她出来了,天然有点卷曲的头发带著紫蓝色薰衣草香味,伦敦大学毕业的她英语口音是那样娇矜,我倾心於她。
「我藉故每日送她上班,我介绍思讯给她认识,我要思讯长大了像结球那样细致矜贵。
「但是,现实总不舍得不提醒我的过去,我见到玉意,她穿著大花裙子,头发染成橘黄,问我要钱的时候,鼻翼泛著油光,颊上毛孔与她性情一般粗糙,我尽量不出声,尽我的能力满足她。」
结球读得呆了,眼睛酸涩而不自觉。
这时,有人推开她办公室门。
不用说,当然只有上司才能这样做。
周令群过来,拥抱她一下。
「开始收拾杂物吧。」
结球问,「去到那边,住什么地方?」
令群闲闲答:「凡事有我。」
「能者多劳。」
「结球,进了大染缸,你的一张嘴也不比从前那样平实了。」
「周总教我。」
周令群终於不避嫌,伸手拧一拧她的面颊。
结球问:「你带多少人?」
「你们两个。」
「没有其他人?」
「还有我的家务助理,没有她可万万不行。」
「秘书及司机呢?」
「这些纽约都有,你想怎样?」
「把麦倩儿也带走。」
「下一艘船吧。」
她出去了。
结球叫秘书进来,「你都听见了?」
「谢谢林小姐,别忘记我林小姐。」
「你放心。」
袁跃飞跟着进来,兴奋得不得了。
「我立刻翻阅GQ,看纽约行政人员穿什么西服,结球,人要衣装。」
结球忽然想起衣着考究的姚医生。
糟,还未通知他要飞越大西洋。
以后不能与他跳舞了。
她连忙打电邮给他:「姚,今日接获通知,公司将派我往外埠上班……」
小袁非常雀跃,「我已与思讯通过消息,她也很高兴。」
不知不觉,把联络思讯的责任,推到袁跃飞头上,幸亏他异常胜任。
他又问:「结球,你的住宅可打算租出去?」
「不,我会每季回来住几天,请工人十天八天打扫一下。」
「大好了,我回来也不必住酒店。」
结球笑,「欢迎欢迎。」
结球内心怅惘,这就要走了,匆匆忙忙一只皮庆,拎起跑天下。
在古时,叫跑码头,一处到兄一处,到处是家。
现代的行政人员,还以为挺时髦呢。
她走到会议室,就是在这里,受了委屈,差些没流下泪来,被周总教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嗤一声笑出来,什麽时候女红妆变成大丈夫。
「呵,」周令群答,「自男女同工同酬那日开始。」
你总不能同男生支同样薪酬又要求保留女性特权。
回忆一幕幕似箭一般飞射过她的眼前,事情一过去才往往看得一清二楚。
下班,她回家去,吩咐女佣如此这般。
女佣有点踌躇,「工钱能怎样算?」
结球温和地答:「照旧。」
她笑逐颜开,「谢谢林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大响。
女佣去看了一下,「林小姐,是生面人。」
结球发现是姚伟求。
「咦,你怎麽来了,请进。」
他灰头灰脑,一声不响坐下。
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可以登堂入室,坐著喝咖啡了,可是心情坏到极点。
「什么事,病人失救?」
他已不想转弯抹角,「请留下来。」
「嘎?」
「结球,你一进医院急症室我已知命运,尽管你头晕眼花,面红身热,仍然那样幽默可爱,我对你倾心,即使只做舞伴,也是一个开始,留下来,我们结婚吧。」
结球摸不著头脑。
「姚医生,我俩并不熟稔,你镇静一点,先喝一杯咖啡。」
他的声音有点呜咽,「不要走。」
「那有关我的工作前程,一定要去,也许一两年就可以回来,时间过得很快。」
「让我照顾你,别再为工作担心。」
结球笑了,「我真的不是你对象,我要是像你那样想,根本不用工作,反正都是住这间祖屋,开这辆房车,我上班是因为我喜欢做事,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姚叹口气,「我怎样才能打动你,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第一时间把动向告诉你,你是我尊重的朋友。」
他握住她的手。
「我会回来度假,届时有空,请我跳舞。」
「你大残忍。」
结球笑笑改变话题,「你可喜欢我家?」
他这才抬起头来浏览,「简约主义,空无一物。」
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么说过。
「今日可打算与我跳舞?」
他木然答:「没有心情。」
结球点头,「开始惩罚我。」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哪里我都去。」
姚像是忽然想开了,「跟我走。」
他把她带到一座大厦,原来是间社区中心,推开其中一间课室门,只见许多老人家,双双对对,正在学跳土风舞。
结球大乐。
这时,她也十分不舍得这位西医,他在她最孤苦凄凉的时候带她出来寻欢作乐,暂时得到喘息机会,他是她的恩人。
导师看见他们两人进来,误会是助手,连忙说:「你们迟到,还不快快一人带一组开始练习。」
音乐奏起,是首美国流行乡村民歌,叫《七零八落的心》,结球不管三七廿一,与姚伟求跳起来。
老人家在他们身後纷纷摹仿。
不消十分钟,他俩已经跳熟:转身、踢腿、拍掌,只觉好玩。
姚医生施出浑身解数,也许是最後一次了,希望若干年後,这个秀丽的,穿透明白纱边内衣的女子仍然会记得这一舞之情。
年轻的医生也是被社会宠坏的一个,今日忽遭遗弃,特别凄酸,他化悲愤为力量。
第五章
一小时後,舞会结束。
导师夸奖他们:「做得很好,下次可别迟到。」
两人唯唯诺诺,一溜烟逃走。
回到车厢里,笑得弯腰。
边笑结球像是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真没良心,那麽快就这样开心。
结球黯然。
姚忽然轻轻说:「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结球出了一身汗,衬衫贴在背脊上。
到了家,姚要回医院,没送她进门。
她朝他摆摆手,车子驶走。
结球略觉遗憾,但是他没有叫她渴望靠近他嗅闻他气息的吸引力,她对他没有欲望。
结球还有事要做。
她拨电话给方玉意。
「可以见个面吗,明天下班我到府上来。」
「欢迎你!林小姐。」
结球想收拾行李,可是一想,还是到了那边买新衣好,小袁说得对,入乡随俗,是最聪明做法。
她收到思讯的电邮,这小女孩愈来愈懂事,她这样写:「只要你与袁大哥在一起,我就很高兴,觉得安全,有一日也许你会明白,为什麽我不愿与母亲联络,并且原谅我。纽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袁大哥说暑假会接我去住……」
袁跃飞所有计划里都少不了小思讯。
你看,上天总有办法填补每一个人的缺憾,一个人总不会一无所有。
运动过後筋骨舒畅,结球倒在床上,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只觉孤单。
结球起来,用手提电脑继续读给罗拉莱的信。
她知道这一读会到天亮,但是她已许久没睡好,她不在乎。
他这样写:「她有雪白的一双小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但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做过粗重工夫,自小,除出洗面刷牙,大概也不沾水,那是怎麽样的一个世界?只得翻书吧,所以功课那麽好。
「叫我额外留意自己的一双手,非洗刷乾挣不可,小时候没鞋穿,,经济不至於真的那样差,可是大人根深蒂固觉得不值得在小孩身上花钱,一下不合穿又要买新的,多烦,只给一双胶拖鞋,上学,穿旧橡胶鞋,放了学帮工,指甲缝捆黑边,手脚都满是茧。
「我努力学习新玩意儿,以便讨好她,真没想到她会喜欢玩过山车,平日不大爱说话的嘴巴忽然张大大尖叫,可爱到极点。」
结球作不得声,整夜踱步。
哪里有他说得那麽好,结球都不敢肯定形容的是不是她。
他爱她。
在他眼中,林结球十全十美。
她一夜不寐,待天亮去上班。
周令群见到她讶异,「你与阿袁两人昨夜齐齐去做贼?老大黑眼圈。」
袁说,「我昨夜查看纽约公寓房子行程。」
周令群说:「贵不可言,每人只派到一房一厅。」
结球答:「也已经够好。」
「你看结球一向不计较。」
周令群看著袁跃飞。
小袁忽然炸起来,「她有什麽所谓,住得不舒服大不了自己掏腰包买一幢大厦。」
结球瞪他一眼,「有人受不了压力发了疯。」
令群说下去:「你们两人都是邻居,住甲乙座,我住高一层,多一个工人房,你们可借用佣人。」
结球感慨说:「忽然回复到学生时代。」
连令群都忍不住调侃,「只有你做学生这样豪华。」
结球问:「在你们眼中,我是怎么一个人?」
小袁立刻说:「你不会想知道。」
令群答:「这不是说实话的时候。」
结球不出声。
临走,要处理的事特别多,去完方家恐怕还要回公司来继续。
她买了一大篮水果去探访方女士。
门打开,方玉意一路道谢。
结球一看,小公寓比从前整齐得多,觉得安慰。
「林小姐,你介绍的全是贵客。」
「哪里,是你自己努力。」
两个小小孩出来张望,方玉意自果篮取出两只梨子,每人一只,叫他们回房去。
结球说会有远行。
方玉意唯唯诺诺。
她穿着老虎纹上衣长裤,衫脚还钉一排翠绿色小珠子流苏,她明显地心思不集中,整个人有点荡漾的感觉。
结球以为她不放心思讯。
她翘着脚,高跟拖鞋忽然掉落地。
无端端她脸红。
结球向她保证会如常照顾思讯。
这时,门铃短促地响一下。
方玉意讪讪问:「咦,谁?」
去拉开门,有一只手递了一只盒子进来,方玉意悄悄接过,轻轻问:「你又来干什么,我有客人。」
那只手臂,强壮有力,皮肤晒成金棕色,近肘处,有纹身图案,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结球立刻明白了。
她低下头。
啊,小思讯,阿姨终於懂了.原来你一早了解生母是怎麽样的一个人。
结球不禁恻然。
这也是王与她离婚的原因吧。
只见方玉意趋向前来,笑说:「林小姐吃了点心才走。」
她进厨房去把盒子里的食物转盛到碟子上。
原来是新鲜刚出炉的上海生煎馒头,香气扑鼻。
大都会内还买得到这种小食吗,结球以为早就失传。
方玉意忍不住,伸手取了一只,放进嘴里,一口嚼下去,肉汁在她唇边淌出来,她急急用手指抹去。
呵,食与色,是人的两大欲。
「你也吃一点,林小姐。」
结球轻声问:「那人,是你现在的朋友?」
方玉意静下来,半晌,有点汗颜那样说:「林小姐,我怕你看不起我。」
「不不,」结球是由衷的,「你忠於自己,这是很难得的,我佩服你。」
她不安,「林小姐取笑我。」
「我怎麽会呢。」
「林小姐你是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结球立刻否认,「不不,我不是,唉。」忽然笑起来。
她挑两只生煎馒头放到小碟子上,一只葱一只芝麻,咬下去,不由得齿颊生香,真的要比青瓜三文治好吃百倍,会上瘾的美味。
方玉意又给她斟一杯茉莉香片茶。
吃完点心,结球告辞。
两个小小孩这时才悄悄出来拿包子吃。
结球叮嘱她:「你自己小心。」
她点点头。
结球走到楼下,在管理处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正看报纸。
那张头条新闻图文七彩斑斓,衬著他手臂上的纹身飞鹰,十分贴切。
忽然他把报纸放下,结球看到他的脸,原来非常年轻,只得廿多岁,浓眉大眼,十分英俊,骤眼看,像某个男歌星,他练得一身肌肉,只穿一件背心,好不炫耀。
他在楼下等客人离去,看样子,已是入幕之宾。
结球低下头,与他擦身而过,鼻端,闻到男人身上汗臊味。
思讯知道母亲习惯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从不间断,当中只需喘息一会,这场马拉松赛大抵要跑到五十岁,做女儿的不得不怨愤地知难而退。
可是,结球又佩服方玉意的胆识。
大学里,一位教授同结球说过:「人生居然还有几件乐事,一是读书,二就是男欢女爱了,喝酒是其三,还有什麽?让我想……」想了一整个学期也没有第四件,名同利都不在其中。
林结球没有那样的勇气。
回到家中,只喝冰水,连咖啡都懒做。
正看电视新闻,忽然觉得胸口生闷,想呕吐。
她匆匆走进卫生间,对著洗脸盆喷出一口浓稠的液体。
她抱怨自己:用惯英式下午茶的人吃什么上海点心,肠胄根本不适应。
她抬起头擦脸,看见嘴角有红色迹子。
这是什麽?
接著,她吐了第二口第三口。
洗脸盆都染红了。
血,是血。
这一惊非同小可,结球金星乱冒,用毛巾掩嘴,朝电话奔去。
她仍然不住呕吐。
她在电话上按下一个速拨钮,找姚医生,又再按下录音机,结球最後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我是林结球,我注明月路三号,我有意外,请即来我家。」
这是单身的她一早录妥的求救讯号,今日可派到用场了。
她内心明澄,躺在地上,眼前黑点渐多渐密,像一只坏了的电视荧屏,终於全部漆黑.她失去知觉。
姚伟求赶到时进不了门,他大声呼叫,惊动管理员,用铁笔橇入门。
他看见结球躺在地上,全身血迹。
姚君一颗心似在胸膛中跃出,他以为结球遭到劫杀。
连忙俯下身子一看,知道是吐血,反而放心,他即时叫救护车,同时替结球急救。
结球找对了人,姚伟求不止会跳舞。
到了急症室,看护迎上来给结球输氧气,又替她松开衣领,姚医生说:「让我来。」
他替她脱下衬衫,又一次看到白色纱边内衣。
他已没有遐思,只担心结球安危。
扫描片出来了,主诊医生说:「胃出血,病人服用过量阿斯匹灵。」
「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