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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南瓜的人(亦舒)

_3 赤舒(现代)
  结球父亲曾说:「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过挣多十个八个巴仙,恶形恶状就划不来,不如尽力而为,听其自然。」
  如此家训下产生的孩子,自然不会请人吃包铮。
  郑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结球却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这个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统共不像徙置区工厂出来的学徒,他勤奋好学,浑身散发上进的魅力。
  他衣著素净,除出蓝白灰没有别的颜色,头发指甲永远修剪整齐,只戴一只白金手表,外形看上去舒服熨贴,身份完全贴合他所说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绽的吧。
  现在想起来,小思讯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绍女儿时紧张的神色……当时结球都没有留意。
  她长长叹息。
  下午,袁跃飞来敲门。
  「还记得我吗?」
  「略有印象,请坐。」
  「我有问题请教。」
  触动了结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麽教你呢,我比谁都胡涂。」
  「结球,伦敦回来,你整个人变得抑郁。」
  「是吗,这麽说来,我还算有一点智慧。」
  「结球,我仍然每日与思讯通一次电邮。」
  「这是好事。」
  他却有点不安,「对牢一个小孩诉心事,算不算过份?」
  「你在电邮里说些什么?」
  「工作上困难,生活中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说中。」他吁出一口气。
  结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馀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个知心?」
  「错在我自己可是?」他反问。
  结球说:「我一向欣赏对感情执著认真的人。」
  他看著窗外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结球,王不是你想像中那样好。」
  「人已经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结球,我同他出过差,他行为叫人吃惊。」
  「你一定要告诉我?」
  「也许可以医治你的憔悴。」
  「讲来听听。」
  「我们在洛杉矶开会,他每晚乘夜班飞机到拉斯维加斯赌个通宵回来,王手气并不好,至今欠我八八位数字,我有借据。」
  结球低声说:「应该一早告诉我。」
  「那变成离间你们。」
  结球喉咙乾个,「我代他还给你。」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摊摊手。
  小袁走了。
  结球用手捧著头。
  幸亏有工作。
  下午,思讯的监护人拨电话来,「结球,舍监说王思讯时时无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无故。」
  「对,我想周末把她接出来我家住。」
  「我赞成!不过麻烦你了。」
  「思讯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结球答不上来,过一会儿她说:「每个寄宿生开头都哭得头肿,我也试过。」
  「我也是过来人。」
  成年人都知道,这都不是问题,交不出学费才叫做烦恼。
  傍晚,正在写报告,有电话找她。
  「想跳舞吗?」
  「阁下是谁?」结球愕然。
  「我是昨晚诊治你的姚伟求医生。」
  结球一听,马上问:「跳茶舞?」
  「我立刻来接你。」
  结球想散心,决定开一小时小差再回来工作。
  她抓过外套出去。
  年轻医生在门口等她,笑嘻嘻,「今日气色好得多。」
  结球不管生张熟李,有人邀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机会,不努力掌握,明天就会後悔。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所,咦,有人十八岁生日,开舞会,他俩严重超龄,但是不要紧,两人随著音乐便跳起来。
  音乐是七十年代凡希伦的名歌《你真的俘掳了我》,新组年轻乐队唱得深得精粹。
  「谁十八岁生日?」
  「我表妹涤玫。」.
  结球问:「怎麽会想到我?」
  「你看上去极需散心的样子。」
  仿佛每个人都看得出林结球失恋。
  他斟杯果汁给她,两人坐下。
  「我们医院同宇宙有交易。」
  「是吗,说来听听。」
  「宇宙协助生产一种筋原质粉,加入水份,调成糊状,可用来修补破裂人骨,焙干后一般坚硬,上个月试验修补一个小童头骨,手术成功。」
  结球说:「我们还生产一种胶原质螺丝,用来巩固断骨,比钛金属更理想。」
  正在交换意见,他们的无线电话一起响起来。
  两人呻吟一声,异口同声说:「催我们回去工作了。」
  「听,是慢舞。」
  「跳完这一曲才走。」
  他们学着那群少男少女,面贴面跳起四步。
  结球叹口气,「老了。」
  姚医生说:「到了三十岁你才叫老未迟。」
  「老定了也就无所谓了。」
  姚医生却说:「我最可怖的发现是世上没有一个年纪使人甘心优雅老却,五六十岁的人还心不老。」
  「悲剧。」
  音乐结束,他们无奈地离开舞池。
  姚医院把她送返办公室。
  快六点了,同事们丝毫没有下班的意思,访客甚多,人声沸腾,像大街一样。
  助手过来说:「周总找你。」
  结球立刻推门进去。
  令群认异,「你躲到什么地方?大家等你开会呢。」
  她据实答:「我跳舞去了。」
  「健康吗?」
  「不,贴面舞。」
  令群笑,「恭喜你。」
  一边走进会议室,一边又问:「对象可是比你小十岁的小伙子?」
  结球答:「我约会的对象从来不是有妇之夫,也不会到摇篮里去找玩伴。」
  令群喝声采,「有志气。」
  这个会一直开到八点,有一位同事腹如雷鸣,咕咕作响,会议才告结束。
  令群问,「可有时间陪我吃饭?」
  「一起吃寿司吧。」
  先来清酒,令群说:「人事部有一大叠欠单。」
  结球怔住。
  「原来王庇德欠债累累,他有没有向你借钱?」
  结球摇头。
  「他在你面前,还想维持一个好形象,他对你有所图。」
  结球喝闷酒。
  「他薪优,钱,到底花到什麽地方去了,还有,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麽?」
  结球放下酒杯,「这个酒有点酸。」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我可以看看他欠同事多少吗?」
  「那是公司的事,你没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傻了。」
  结球不出声。
  令群只吃一点点便放下筷子,叹一口气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这是诸葛亮自叹,她居然自比孔明,结球忍不住咧开嘴笑。
  令群把手放在她手上,「只有你敢笑我。」
  结球没有把手缩回来,隔一会,才用那只手去拿牙签。
  她处理得很好,尊重对方,维持距离,并且,十分明确地告诉对方,她的取向,她没有误导周令群。
  晚上,她取出那只蓝宝石指环,欣赏半晌,戒指内侧,有那间著名珠宝店的印鉴。
  第二天一早,她亲自到珠宝店去。
  店员迎上来,接过戒指,用放大镜看过,说道:「林小姐,我查一查才能知道购买地点。」
  他进去才十分钟就出来了,「是本年九月在伦敦购买。」
  结球点点头。
  「圣诞节及新年将至,林小姐可是想调校指环尺寸?」
  「不,」结球坦白地说:「我想把指环退回。」
  店员一怔,接著十分惋惜地说:「这种矢车菊蓝色大颗蓝宝石非常罕有呢。」
  「价值多少?」
  「标价十二万美元,一年来已经升值,我们或可原价收回,不少顾客叫我们找这种宝石。」
  九月出生的结球,生辰石正是蓝宝。
  「林小姐,指环且放在这里,我们发还收条给你。」
  结球点点头。
  出售後,应当可以偿还部份欠债。
  他带她到欧美旅游,从来由他付账,不管人家说什麽,结球觉得,他唯一企图,是想她知道他爱她。
  回到公司,助手说:「有一位太太在会客室等你。」她的声音里有忧虑。
  这会是谁?
  助手说下去:「上次一位太太来找邓倩明,大吵大闹,打烂了两块玻璃,结果邓倩明被开除了。」
  结球轻轻说:「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她走进会客室,看到方玉意。
  结球温和地招呼:「好吗,为什麽事先不打个电话给我?」
  方玉意低著头讪讪地笑。
  「有困难吗?」
  「我同那个人分开了。」
  结球几乎没冲口而出:那多好!但她立刻把话吞下嘴里,「啊」地一声。
  方玉意喃喃说:「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婚姻……」
  「孩子们呢?」
  「都归我,这次,死也要把他们带在身边。」
  「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产。」
  话是这麽说,可是一个中年妇女,没有职业,这一子一女也就是负资产。
  结球衷心问:「需要帮忙吗?」
  「林小姐,你真是好心人,不过我已与旧同事接头,我已回到保险业,我会自食其力。」
  结球不由得肃然起敬。
  她一见方玉意,就以为她上门来求借,原来不是,这倒叫结球汗颜。
  她说:「这样吧,我介绍同事替你买保险。」
  「求之不得,先谢过林小姐。」
  结球又问:「孩子们好吗?」
  「现在由一名保母照顾。」
  结球说:「我很替你高兴。」
  「林小姐,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有空尽管来找我。」
  「我不阻你时间了。」
  她瘦了一点,看上去少一分俗气,衣著仍然太花太过鲜明,但,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结球一路送她出去。
  她看到方玉意的衬裙露了出来,花边有点残旧,但是不要紧,收入上了轨道,一切都会改良。
  那个下午,结球鼓励每位同事购买人寿保险,她此刻是红人,同事们乐得买个人情,一下子有廿多三十人打电话给方玉意。
  上帝助自助者。
  秘书告诉她:「一位姚医生找你。」
  结球点点头。
  那年轻的女子忽然说:「林小姐,我也希望与医生约会。」
  结球意外,「也有很猥琐的医生。」
  「到底为数不多。」女孩感慨。
  「你要挑一个爱护你的好人,他的财产与职业均不重要。」
  「话是这麽说,但当这个好人没有能力置一头像样的家,又不能把子女送入国际学校之际,做妻子的难免信心全失。」
  「你希望子女进国际学校?」
  「是呀,将来往加美念大学。」她向往:「那就不必做小秘书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她赶著去听。
  接进来,又是姚医生,他说:「我是阿求。」
  「又有舞跳?」
  「晚上八时。」
  「在办公室大楼门口等。」
  「你有跳舞裙子吗?」
  「早就没有了。」
  「表妹借了我一件,六号,合身吗?」
  「耽会见。」
  进化到这个地步也好:看戏是一个男伴,跳舞又另外一名,谈天的不理其他事,吃喝找其他专家,生活,靠自己一双手。
  结球苦涩地笑了。
  她是那样想念旧人。
  忍不住坐下来,写电邮给思讯。
  「思讯,第一学期快要过去,功课如何,成绩表发下来没有,大假快要来临,你可想到我家小住?」
  没想到答覆来得那么快。
  思讯答:「圣诞人人回家,真不愿一个人留在宿舍,能回来实在大好,请寄飞机票给我,成绩中数学只得丙级,袁大哥正替我恶补。」
  小女孩语气中苦涩味渐减。
  八时正,结球下楼赴约,她看到挂在车内粉红色大蓬跳舞纱裙,不禁莞尔。
  她十多岁时也穿过类此云裳,裙裾还钉著亮片呢,一闪一闪,像眼泪一般。
  姚伟求问:「可要上楼换?」
  「嗯,」结球沉吟,「同事看到会取笑我,请你把车子驶到僻静处。」
  姚医生吓一跳,不敢出声。
  他把车子驶上山边停下,在倒後镜内看见结球把纱裙先套到肩膀上,然後脱下深灰色外套及白衬衫。
  结球处理得很巧妙,但是他眼快,闪电间他看到结球内衣一角,那是雪白的透明网纱,纯洁的诱惑,一层小小竖立花边刚巧在领口。
  他不该偷窥,可是他偏偏看了又看。
  他喉头乾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烧红,叫他尴尬。
  他是执业西医,什麽没有见过,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觉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脱出来,舌头伸老长,喘息不已。
  他几乎无地自容。
  只听得结球说:「换好了。」
  这是她少女时的惯技吧,做熟了的,自学校出来,告诉母亲去同学家温习功课,在车后座换上舞衣,玩几个钟头再算。
  他开不了口,双手还算镇静,把着驾驶盘,把车子驶到目的地。
  结球问:「谁的生日?」
  他没有回答,自该刹那开始,他决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还要更多。
  舞会主人庆祝结婚一周年。
  客人肆无忌惮地说:「哗,一年了,真不容易。」
  「没想到挨得到一年,伟大。」
  「还以为三个月就分手大吉。」
  结球知道她没来错地方。
  她与姚医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们站到露台透气。
  姚医生咳嗽一声,「你平日还有什么消遣?」
  结球没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乔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赛纳河风景。
  人总是忘不记第一次。
  她对他的印象不变,始终是那麽完好。
  这时,结球转过头来,轻轻答:「我是老木头,哪里有什麽消遣,不过,下次记得再叫我出来跳舞。」
  道别时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说:「明年再见。」
  那女郎笑著耸耸肩答:「希望。」
  这样豁达,倒也难得。
  姚伟求问:「开心吗?」
  结球点点头。
  「既年轻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广部副总经理,还有什麽理由不高兴?」
  结球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请送我回家。」
  到了门口,他大胆地问:「可以进去喝杯咖啡吗?」
  「改天吧。」
  他不敢勉强。
  能与她时时跳舞,已经够好。
  原来家里电话一直在响。
  结球取过听筒。
  是袁跃飞找她,「思讯圣诞前回来。」
  「是,我邀请她。」
  「为什么不让她到欧陆度假?」
  「太冷了,待春假吧,我们一行三人去巴黎。」
  「说得也是,我负责接飞机。」
  结球轻轻把纱衣脱掉,这才发觉外套及衬衫漏在医生的车厢里。
  她问:「你替思讯补算术?」
  「主要是代数与三角。」
  「你是专才?」
  「抱歉,八科全考甲级。」
  结球唏嘘,「思讯也算不幸中大幸了。」
  他问得很小心,「你心情好一点没有?」
  结球不出声,泪盈於睫。
  「还时时想起旧事?」
  她轻轻答:「每一天。」
  小袁叹口气,「结球你真难得。」
  她轻轻挂上电话。
  第二天,珠宝店经理通知她,蓝宝石指环已经售出。
  结球去到店里,只看到一张七万元支票。
  「咦。」
  经理同她说:「除却折旧率,还有,寄卖三七分账。」
  结球暗叫一声奸商。
  只得收了支票。
  她第一个问袁跃飞:「欠你多少?」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有钱存在我处。」
  「是吗。」小袁说了一个数目。
  「我卖掉了那枚指环。」
  「何必呢,留给思讯做纪念品也好。」他脑袋里只有那小女孩的福利。
  「她知道那不是给她的,骄傲的她未必接受。」
  「你很了解吧。」
  结球托袁跃飞到人事部去查欠单。
  小袁这样说:「大家都不打算计较。」
  「不,什把数目告诉我,真不等钱用,可集资买六合彩。」
  小袁报了一个数目。
  还欠二十多万,结球私人填了出来。
  「你没有这个义务。」
  「小袁,我也有份吃喝。」
  她的语气有点黑色幽默。
  这是真的,东方号快车、北海道温泉、阿斯本滑雪、那骚晒太阳……她全有份。
  这件事了结,她心略安。
  小袁同她说:「你瘦了许多,当心身体。」
  「你去安排点节目给思讯。」
  「打算请她去东京。」
  「呵,重头戏。」
  「还有,看看她功课进度。」
  他俩一起去接思讯飞机,抬头等半晌,有人大声唤他们,还不知道是谁,停睛一看,呆住。
  这不是思讯吗,雪白面孔,胖了,也高大不少,短短几个月,脱胎换骨似,她的气质全改变了,本来眉宇间一股怨怼之气,此刻完全消失,朝气勃勃。
  一个箭步过来,「阿姨,袁大哥。」
  他们一人一个拉住思讯的手。
  旁边有日本旅客怪羡慕,搭讪问:「女儿回来度假?」
  结球回过头去笑笑答:「是。」
  她从来不打算否认。
  在车上思讯一直说著留学生涯苦事乐事趣事,与结球少年时经历大同小异,原来世上人情世故一成不变,科技再发达,也对七情六欲毫无影响。
  他们二人一直聊到天亮。
  小袁在书房沙发上盹著,结球发觉这个王老五的袜子穿孔。
  清晨由思讯负责做早餐,头头是道,原来学校有烹饪课程。
  袁跃飞叫她把功课拿出来,不知怎地,忽然严厉地责备起来,思讯红著眼睛垂头默不作声。
  结球看不过眼,「这是干什麽,我最反对在饭桌上教训孩子,还吃不吃呢。」
  真的像一家人,慈母严父,虽然这对父母只比女儿大十多岁。
  只听得思讯说:「不,袁大哥说得对,我写报告是大不小心。」
  整个上午,他教她重写,态度认真,叫结球讶异。
  下午,才一起去订往东京飞机票。
  结球说:「两个人都走了,我怕周总不高兴。」
  「一年到头,总得松口气。」
  周令群知道了,问:「去何处?同谁去,又是那孩子?」
  结球点点头。
  「我对你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你会把这样复杂的关系处理得如此妥当。」
  结球陪笑。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这袁跃飞夹在当中干什麽?」
  结球的心一动。
  他是真的关心那小孩,人同人之间也有完全不谈利害的时候。
  下午,结球陪思讯去买衣物,也眷袁跃飞添了两打袜子。
  「同学们都偷偷开始化妆,有些假睫毛上面有闪粉。」
  结球轻轻问:「你觉得好看?」
  「不知多丑陋。」
  「你能分辨美丑叫我十分高兴,这叫做品味。」
  思讯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们两人坐下喝一杯咖啡。
  「思讯,反正回来了,可要见你母亲?」
  思讯的喜悦刹那间一扫而清,垂头不语。
  结球说:「她现在很争气,离开了那男人。」想起那股体臭及那对褐黄色的兽睛,结球仍然忍不住打冷战,「现在自力更生。」
  思讯不为所动。
  结球叹口气,「你长大了自然知道,大人也有他们的难处。」
  思讯完全变了,她强忍看一言不发。
  结球知道这是小女孩对她最高的尊重,觉得宽慰,思讯识得好歹,这已经足够。
  「她回到保险公司工作,生意很好,上个月开了五十多张单子,上司对她另眼相看。」
  思讯仍然缄默。
  这时,邻座来了一对母女,那女儿同思讯差不多年纪,穿最时髦新装,染花皮夹克上还加钉珠片,令人眼花撩乱,她百般爱娇,缠看母亲不知要些什麽,絮絮细语。
  思讯目光静静落到她们身上,脸上现出落寞的神情。
  这时,结球轻轻说:「你还有我。」
  思讯到底还小,听到这话,落下泪来。
  「各人命运不同,小小年纪,不必伤神。」
  这时,袁跃飞来了,「一切办妥,後天出发。」
  思讯轻轻鼓掌。
  她由衷佩服阿姨及袁大哥,对他们来说,世上好像没有难事,什麽都做得到,也愿意出力,做他们的子女,真是幸福。
  趁著高兴,她鼓起勇气说:「我看不清黑板——」
  袁跃飞大为紧张,「怎麽不早说,可是患近视?可怜,立刻去验眼。」
  结球暗暗好笑。
  小袁立刻找到相熟眼科医生,一小时内就办妥验光配镜,替思讯置了即用即弃隐形眼镜。
  也算得是无微不至了。
  结球把袜子交给他,「思讯帮你挑的。」
  他忽然涨红了面孔。
  傍晚,他们三人在家各自看书。
  思讯一个人静静做智力测验,袁跃飞看爱克斯人漫画,结球手上的一本书叫《走出真实世界之前十样必学技巧》。
  一时公寓内寂然无声,可是气氛和谐。
  周令群打电话来问他们在做什么。
  结球据实报告。
  令群十分羡慕,「我也来参加。」
  结球骇笑,「不,不,拜托,你一到大家肃然起惊敬。」
  小袁只得站起来告辞。
  他把窗子袋抱在胸前走出去。
  结球把那本小书看完才熄灯。
  她轻轻说:「你也看得到,思讯很好,你可以放心,你如有其他心愿,不妨对我说,那只指环我觉得来自不义之财,恕我不能接受。」
  结球转了个身,呆半晌,觉得胸前仍然有一个大洞,只得闭上双眼。
 
第四章
  过两日他们出发到东京。
  思讯还是第一次来,结球觉得歉意,他从不偕女儿旅游,是个失职的父亲。
  思讯玩得很尽兴,袁大哥陪她到各个游乐场玩得非常痛快。
  但是她得到最终印象却是:「东洋人一切新玩意都抄袭自欧美。」
  袁跃飞笑,「可是,还有许多人抄上抄,又翻抄他们。」
  结球摇头,「少男少女倒也罢了,连若干中年人也迷东洋风至死,不可理解。」
  小袁问结球:「你呢?」.
  结球不忘自嘲:「我是假洋鬼子,全盘西化。」
  思讯笑得弯腰。
  她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天。」
  结球温和地说:「你的一生?还有一百年要过,许多良辰在等著你。」
  思讯拥抱结球,结球摩娑著她的头发,真像一对母女。
  他们满载而归。
  随即又要送思讯上飞机回英伦。
  结球带著最新型号掌上电脑回公司当小礼物,每个熟人一具。
  一位同事接过说声谢谢,犹豫一下说:「结球,我有话讲。」
  「什麽事?」
  她把结球拉到一角,「是这样的,我们接收了王的遗物,在清洗他私人电脑硬件档案时发现了一些日志。」
  结球静下来。
  「我没有细看,但有些信,好像是写给你的。」
  「我?」
  「是,收件人是Lolali。」
  结球震动。
  王生前一直说人至要紧Love、Laugh、Live,所以替略为忧郁的结球取了一个昵称,叫罗拉莱,取那三个字头两个字母连接在一起,骤眼看,还以为是意大利哪个地方。
  「周总嘱我们洗清档案,可是我私人给你留了下来。」
  结球说:「谢谢你。」
  「这件事可别让别人知道,周总会不高兴。」
  结球点点头。
  「结球,你对大家都好。」
  同事把一件东西交到结球手上。
  结球感慨万千。
  周令群也是为她好,人已经不在,日志还有什麽用。
  一时结球也没有时间去看他写了什麽给她。
  忙了一天,双目昏花。
  姚医生打电话来。
  结球问:「跳舞?」
  「是,我名叫姚跳舞。」
  「为何小器?」结球讶异。
  「除出跳舞,不可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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