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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3 山崎丰子(日)
“你这样做就不对了,之前我就听说,你经常跳过主任教授自己擅作主张,这可不行。不说别的,说不定东教授也很想挑战那难得一见的胰脏癌手术呢! ”
鹈饲不悦地直接斥责,财前好像忽然被绊倒似的乱了手脚。
“哎,算了,反正你也没有什么恶意,碰巧今天东教授出差不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
这段结语透着玄机,这下双方都各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上。就算财前真的知道一开始误判胃癌的是鹈饲而诊断出胰脏癌的是里见无妨,反正财前自己还不是瞒着东教授,偷偷做了胰脏癌手术? 他还得求鹈饲帮他在东面前保密呢! 鹈饲的狡猾把财前吃得死死的,让他动弹不得,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肯把那幅画收下来,今天就算是大成功了。
“您为我操那么多心,真是太感谢了。我是个容易让人误会的人,今后也请您多加指教。”
“嗯,这一点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来就很强,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问题。哈哈哈! ”他的笑声直达天花板,传回来就好像一阵哄笑。
“那么,我先告辞了。”财前从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将门推开——“财前君,那幅画我可能会收下,也有可能会退回去,总之,今天就先由我暂时保管啦。”笑容在鹈饲的脸上敛住。
走出医学部长室,财前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反而走向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室。
门上虽然贴着外出的牌子,但里面好像有人在。财前门也不敲地就走进去,一名助手正在整理里见桌上的资料。
“里见还没有回来吗? ”
助手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啊,您是财前医生吧? 我现在知道里见医生在哪里了,他在医学院的图书馆,需要帮您联络他吗? ”
“不,如果在图书馆的话,正好我也有事要办,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说完后他急忙下楼,往图书馆奔去。
6 点已过的图书馆里,有十五六个人影静静地坐在灯光下、书桌前,不过,其中并没有里见。
他向坐在阅览室一角的管理员打探,对方说里见正在书库里。一进到书库,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昏暗的灯光下,丰富的藏书堆到了天花板。财前往前走过五排书架,终于看到闷低着头、正读得入神的里见。他放轻脚步,从后面搭上里见的肩膀。
“在查资料啊,这种事交给助手做不就好了? ”
“不,这个我要自己查才会知道。”
“是吗? 不好意思打断你查重要的资料,我有话想跟你说。”先确认书库里没有其他人后,财前压低声量,好像在讲什么了不得的突发事件,“事实上,今天你们鹈饲教授把我叫到医学部长室,问起上次手术的事。”
“啊,是吗? 那好,你应该都跟他报告清楚了吧? 这样一来,我就省事多了。”
里见的态度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重新把目光移向书本。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 我一进入医学部长室,他就问我这次的胰脏癌手术为什么是你来开刀? 是不是我们科的里见转给你的? 只要我稍有不慎,我们两个都会尸骨无存,你就不知道有多危险! ”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何以见得我们会尸骨无存呢? 那件事明明就是鹈饲教授自己的初诊有误,他有什么资格好生气的? 我身为接手的医生,只是做应该的检查、下适当的诊断,将必须开刀检查的患者转给你,又没有把事情闹大,四处张扬。至于你,只是替转诊过来的患者开刀,他为什么把你叫到医学部长室去? 真是太奇怪了! 是不是有其他事非得找你进办公室商量? ”
这瞬间,财前吓了一跳:“哪里,没有其他事,他找我就为了那件事,由此可见鹈饲医学部长有多可怕。”送画的事,还有两人私相授受的事,他只字不提。
“是吗? 那么就是对方无的放矢、无理取闹。既然你不好报告,那就由我来说出实情。”
“喂,你可别干蠢事! ”财前不由得提高音量,他赶紧把声音压下来,挡在里见面前。
“你要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为了你,我好不容易才圆了谎,说是我自己碰巧在门诊值班的时候,看到从内科转来的病历,上面写着‘疑似胰脏癌、需开刀检查’,我心想这是很宝贵的案例,于是就自告奋勇地接下来做。而且,我还假装不知道是你发现胰脏癌的,把功劳全归给鹈饲教授,从头到尾没有提起你的名字,这才把事情搞定,你现在是怎么着,想来个彻底大翻供吗? ”他的声音透着怒意。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
“为什么? 你这个副教授都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问这种大一新生在问的问题? 在大学的医学院里,即使教授的诊断有误,我们也不可加以批判、提出修正,难道你不知道这种禁忌吗? 就连有时副教授在公开场合表现得优于教授都不可以。你看着好了,要是我和你正面挑战鹈饲教授,修正他的诊断,不被外放到地方医院才怪! 比起正确的诊断,教授的威权更有分量,这就是大学医学院的现实,如果我们不能对这种现实做出某种程度的妥协,就一辈子别想当教授。”他语带威胁地对里见说道。
“‘教授’这种东西,不是让你成天摆在心里想的。我们应该专注于自己的研究,等到别人认同你的成就,自然就会选你当教授。如果这样还当不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你自己无可奈何就好了,犯不着把我也牵扯进去。总之,你不要再刺激鹈饲教授了,如果不想被撵去吃冷饭,就照我刚刚说的话做,这也是为了你好……”
他话还没说完,里见就插嘴道:“可惜你空有这么好的本领,却对学问以外的东西热心过度。”他的语气严峻,一副断然拒绝的样子。
财前让里见的严厉给吓着了,不过——“那是因为我跟你的人生观不一样,关于我的人生观,我有空再跟你慢慢解释,现在重点是连你最重视的学问、研究,归根究底,都是靠教授的极大权力才得以支撑下去。光靠文部省的那点预算,每门课给的经费才150 万,能做出什么研究? 顶多是多买几只实验的兔子罢了。不够的部分,就靠各科教授的面子和本事,去跟药厂争取委外研究费、跟医疗器材公司募款,利用各种名目,凑齐五六百万,研究经费才有了着落,这就是目前的现况。换作是地方大学的医学院,每门课的年度经费才区区四五十万,如果又找不到药厂贡献委外研究费的话,就根本不必做研究了。
把研究当做生命的你,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跟鹈饲教授做对? 万一被流放到地方医院,看你要怎么办? ”
里见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层阴影。财前趁势说道:“总之,你只要不出声就行了,这样你就不会被卷入麻烦,可以安心做你的学问,而我,也不会跟我们东教授说什么,就当做病人是从鹈饲教授那边转来的,我是不得已才接的手术。就算我拜托你好了,请你这么做。”
里见沉默了半晌后,说:“那好,就照你说的做吧! 不过,下不为例,没道理这样畏畏缩缩的……”里见不悦地将视线从财前五郎身上转开。
和里见之间的事总算是搞定了,这让财前安心地叹了口气,不过同时他又想起鹈饲说画先交由他保管的事,他的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财前又一一边伸出看病看到一半、充满消毒药水味的手,把茶杯送到嘴边,一边听着女婿财前五郎讲话。对方正以兴奋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被鹈饲医学部长叫去的经过。又一瞪大眼睛看着五郎一反常态的焦急毛躁,终于等到他把话讲完了:“喔,你说有事要商量,就是这件事啊? ”
夜间门诊正要开始的时候,女婿突然跑来,说是有要紧的事要商量,没想到是这样的事,让又一有点失望。
“可是,爸爸,我明明已经装作自己满心相信做出疑似胰脏癌诊断的是鹈饲教授,还千恩万谢地感谢他让我有机会做到这么稀罕的手术,可人家却笑也不笑,还说送给他的画他先暂时保管,这该怎么办才好? 我可真没辙了。”他夸张地大吐苦水。与其硬撑、死要面子,还不如跟岳父讨教、寻求协助。
又一将老佣人送上的煎茶“咕噜”一口吞到肚子里,说:“他说暂时保管,应该就是会收下的意思吧? 不过,不愧是做到医学部长的人,‘总之,我先暂时保管。’这话还真是意味深长啊! ”又一不在乎地嘿嘿奸笑。
“爸爸,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 一不小心,说不定连我的命都没了。鹈饲医学部长愿意保管、留下那幅画是最好,要是他不肯的话,我就惨了。”财前五郎觉得很不安,好像自己脚下的地面就要崩落了。
“哦,看不出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既然你这么胆小,干吗瞒着鹈饲教授,硬要接那场手术呢? 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又一的双眼炯炯发光。
“关于这点,我也是考虑、犹豫再三,不管怎么说,胰脏癌是难得一见的手术,说老实话,.我在外科待了这么久,却还没有碰过这样的手术。就是这样,我才争取这次手术,心想往后若有适当的时机,可以拿到临床外科学会上发表。也就是说,我一方面顾忌鹈饲教授,一方面又舍不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诸般考量下,我决定两者兼顾,却让自己惹上麻烦——尽管如此,那个胰脏癌手术对外科医生而言,是错过了会很可惜的宝贝,我也不能只靠‘食道外科’的招牌混一辈子啊。”
“真有你的,就算走险着,也要把独一无二的手术抢到手,那真的可以在学会发表吗? 原来如此,要是连这点毅力都没有的话,也别想成为伟大的教授了。好,剩下的就交给我,我会帮你把后面的招数想好的。”
“您说的招数是? ”财前五郎讶异地反问道。
“哎,岩田啊,我请上次在扇屋介绍给你认识的那位岩田会长出面,正好下个月要召开的医师公会例会是以老人医学研究为主题,就让岩田去请鹈饲来做讲师,这不就更符合你向他解释的原因? 我们是真的拜托他来演讲。演讲完后,我和岩田再邀他到别的地方坐坐,大家痛痛快快地热闹一番,相信他就不会只是‘保管’,肯定愿意把那幅画收下的。”
“可是,事情真的会如我们想的那么顺利吗? ”
“那就要看岩田和鹈饲这对老同学的交情有多好了。鹈饲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都亏岩田在私底下牵线,他才能得到医师公会的内援,这层关系可妙了,我暗中策划的大学强人和医师会强人的会面,绝对精彩可期,真希望能早日见到,哈哈哈! ”
又一简直是隔山观虎斗,他状甚愉快地摇晃着和服下的膝盖。
“话说回来,五郎,那个喜欢摆臭架子的老学究东怎么样了? 他是要拱你做下届的教授,还是要阻拦你? 难道他还是摇摆不定吗? 关于他真正的心意,你也该试着去了解一下。”
“这个嘛,东教授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始终摸不透他是打算让我做,还是另有其他安排。”
这么回答的同时,财前一边想起,最近东跟自己说话的次数大幅减少,原本该跟副教授讲的事,他也都交代金井讲师去办。他实在猜不透东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可不行,最重要的事不去做,成天这呀那地烦恼有什么用? 不要等到教授选举到了,才临时杀出个程咬金,打翻了全盘计划。你要把这个也计算进去,现在就想好对付东的招数。”说完后,他“咕噜”一声把茶喝光。
“你应该说完了吧? 我还有病人要看,今天光是住院的患者就有三个预定要分娩,真是忙翻了。”
接着他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手册:“你刚刚说那幅画要多少钱? ”
“一幅是8 万,三幅是24万,本来只打九五折要22万8 千,我跟他杀到20万成交。”
听完这番话的又一若有所思,在手册上写下“画三幅、20万、送鹈饲氏”,随后站起身来。
东出席的“致癌研究小组会议”,正在东京东都大学医学院的第三会议室召开。
这和大规模的学术会议不同,30名小组成员齐聚一堂,大家围着会议室的桌子展开圆桌会议。坐在后面,将本子摊在膝上,热心抄着笔记的是跟随组员教授前来的大学或研究所助手。
东从刚才就一直在听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针对“小儿恶性肿瘤的发生”所提出的研究报告。对于从事“致癌相关理论研究”已20年的东而言,船尾报告的内容其实没有什么,不过,其他的组员还真的在洗耳恭听呢。
这里面多半是为了表达对该组的组长、东都大学第二外科主任教授船尾的敬意吧? 借着文部省拨下的经费,研究小组将大学临床、基础、研究等领域的教授串联在一起,让他们针对同一主题进行研究,而组长通常是由有能力和文部省交涉的强势教授来担任,他一手掌控一年300 万的研究经费,负责将钱分给其他教授,也难怪小组成员对身为组长的船尾又吹又捧,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老虎一样,一个个由害怕而表现得毕恭毕散。
不过,就东的立场来看,船尾的存在是很微妙的。小自己11岁的船尾是东以前的师兄——东都大学濑川教授的弟子,只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是东都大学的教授,又是研究小组的组长,照理说,就算东也该敬他三分。然而,至今为止,东一直不肯承认这层微妙的关系,只是,一想到财前五郎的存在会威胁到退休后的自己,现在他对船尾的态度也不得不慢慢改变了。
他看向讲话中的船尾。51岁的脸孔透着老成、稳重,灵活的眼睛闪着领导者素有的光芒,上半身微微后仰的说话姿势,充分展现出国立东都大学教授的自信和气势。
“正如各位所知,和成人相比,小儿腹部恶性肿瘤的病例要少很多,且大部分的小儿肿瘤都和血液、脑、骨有关,真正发生在腹部的可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治愈的情况很差,所以从来就很少有人重视它,将它当做研究的主题。不过,即使是这样,小儿腹部恶性肿瘤的研究对医学或社会而言,依旧是不可轻忽的问题。因此,专攻消化器官癌的我,带领了10名研究生,从小儿外科的角度出发,持续从事这项研究。今后我们也将紧密结合病理,针对小儿时期发生的恶性肿瘤,提出更完美详尽的报告。”
说完后,会场立即响起整齐的拍手声,然而东一眼就看穿了船尾心中的如意算盘。船尾之所以选中“小儿恶性肿瘤的发生”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题目作研究,除了意在影响文部省官员的判断,促使他们加码研究经费外,同时也是看准了媒体喜新厌旧的心态,意欲沽名钓誉。
不过,其他教授只顾着对船尾蕴涵社会使命的积极研究态度表达敬意,三重大学的教授还站了起来:“刚刚船尾医生的一番报告,真是非常具有启发性。每天为研究、诊疗忙碌不堪的船尾教授,竟然能坚持这么冷门的研究,让我深感佩服。我身为小儿科医生,站在小儿科的立场,希望今后您也能针对小儿真性腹部肿瘤,幼儿时期经常发生的肝、脾肿大问题,研究出及早鉴定的方法。”
这番话与其说是质问,倒像是在请托。之后,由当天最后的报告者金泽大学的病理学教授以“非常稀有的小儿胃癌解剖病例”为题,提出以5 岁女童为对象的研究报告。报告完后,台下发出一两个零星的提问,由于参加会议的原本即是同一主题的研究伙伴,并不会发生如学术会议上的激烈辩论,或是为反对而反对的攻击行为,最后,在祥和的气氛中,问答结束。
担任主席的横滨大学教授站了起来:“今天的致癌小组会议到此全部结束,这次多亏各位的协助,致使会议圆满成功,我在此深表感谢。接下来,我们将于5 点半在筑地的雪亭酒家举办联谊会,请大家务必光临,希望小组成员的交流能够更加热烈。”
主席说完闭幕词,为期两天的会议终告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座位,有的教授独自一人走出会议室;有的则是后头跟着助手,一路上唧喳讲个不停。夹在喧嚷的人潮中,东不动声色地接近船尾:“那么,联谊会结束后,我在滨町的芝之家等你。”
今天早上他打电话到船尾家,跟他约好见面的事。提醒完对方后,东走出了会议室。
办完事到联谊会地点,东正好迟到30分钟,一进入雪亭的和式房间,发现组员都已经到齐了,15叠大和10叠大的两个房间打开来连通一起,形成一个大宴会厅。
组长船尾教授坐在壁龛(日室客厅的一部分,地板略高,常摆花或挂轴。)前的主位,旁边则留着东的位子。
“东医生,这边请……”方才担任会议主席的横滨大学教授眼明手快地招呼他。
“不,我坐这边就可以了。平常麻烦的事都丢给你们做,自己却优哉游哉地什么忙也没帮上,比起我,今日担任主席的您更有资格坐那个位置,请别客气。”
说着说着,东走向中间的位子准备坐下,这时坐在主位的船尾说话了:“啊,快别这么说,请到这边来坐。今天的座位本来就没有特别安排,只不过东医生是这里辈分最高的,不管怎么样,都请您到这边来……”他往旁边挪了挪,空出更大的位子。
“那么,我先为我的迟到说声抱歉,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坐上为自己保留的空位,这才发现说是没有特别安排的席次,其实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排在组长船尾和东之后的是原国立帝国大学的教授们,接着是原国立医科大学的教授们,后来才是新设大学的教授们,位子按照这样的顺序排定,碰到同一所大学有两人出席的时候,则毕业年份较早的人坐在上席。
酒和料理陆续送了上来,这时名古屋大学的生理学教授向船尾问道:“在这么豪华的酒店举办如此奢侈的联谊会,真的没关系吗? 我听说有些研究小组因为组长个性的关系,每年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研究费都挪做了会费,特别重要的研讨会倒办得七零八落的……”这人看来似乎安贫乐道,长年过着刻苦的研究生活,有着淳朴的学者气质。事实上,确实有经济状况不好的研究小组在研讨会结束后,只到大学医院的教职员餐厅,点上两瓶小酒,配上木制饭盒,就此打发了聚餐。
名古屋教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讲到这个,面对这过于严肃而天真的问题,船尾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多谢你的关心,让我非常感动。难得我们致癌小组的成员每年才聚会两次,各位不远千里地来到东京,身为组长的我,理应尽地主之谊,多亏有各界的赞助,还算过得去。您就安心坐着,尽情地享用吧。”
船尾的表情暗示这顿饭是某大药厂请的。餐桌上摆满了关西风的奢华料理,清酒、啤酒不断地送上来。东不着痕迹地将同桌的客人巡视了一遍。虽说在座的全是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不过,很明显的,从事基础医学或是在研究所任教的教授们,穿着比较朴素,他们谨慎地频频运筷,如饮甘露般地喝着美酒;至于在临床领域颇有声望的教授,则像东和船尾一样,对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只是偶尔喝几口酒。
在这样的酒席上,只要几杯黄汤下肚,肯定有人会挑起医界人事的话题。
“总而言之,就像我刚刚一直在讲的,这次癌症中心的人事异动真是奇怪极了。
那么个毛头副教授,还是个乡下土包子,凭什么被征召到中央担任癌症中心附属研究所的部长? 这项人事命令真是滑稽至极,所长大冈八成是脑袋有问题了。”不知是谁好像已经喝醉了,愤愤不平地说道。
“人家还在当学生的时候就是大冈的宝贝徒弟嘛,也难怪大冈一坐上研究所长的宝座就马上钦点他! 没想到男人靠色相也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只要你巴结好肚量大的靠山,哈哈哈! ”
熟悉内幕的某人用嘲讽的语气说明事情的始末,会场顿时涌起一片猥亵的笑声。
笑声结束后,群马大学的教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讲个题外话,每次只要学术研讨会的委员选举逼近,就会有很多教授级的人物神色紧张地四处奔走,这是什么缘故? 当上学术研讨会的委员又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为什么那么想做? 真让人猜不透。”
“那是因为一旦成为学术研讨会的委员,身为学者,层次就不同了。不但能理直气壮地面对文部省的官员,还能争取到更优渥的研究经费,在医界说话也更有分量了。”一个横滨大学的教授一针见血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忽然,他好像临时想到似的,向隔得有点远的船尾问道:“船尾医生是不是也打算参选这次学术研讨会的委员? ”
“哪里,我光是自己的研究和医院的诊疗就忙不过来了,哪管得到那边去? 更何况,我们大学里辈分比我高、名气比我响的医生还有很多,根本就轮不到我上场!”
船尾明确地否认了,不过,东心想,最近船尾之所以把小组会议办得这么盛大,还不惜成本地在联谊会砸银子,有可能就是在为了竞选学术研讨会的委员做热身。自己想当却当不成的东都大学教授,他轻松就到手了,搞不好他还能成为学术研讨会的委员,一想到船尾的野心,东的反感和妒忌之火不由得熊熊燃起。但转念思及联谊会后自己和船尾还约好要单独会谈,东赶紧压抑住激动的情绪,装得和其他教授一样,对船尾靠影响力摆出的阔绰宴席,表达欢天喜地的感谢之意。
联谊会一结束,东马上离席,先行前往滨町的芝之家。他跟老板娘说已经用过餐了,只点了饮料和小菜,并交代在晤谈结束前,别让女侍进来打扰。
他看了看表,才刚过8 点。不过,从早上9 点就一直开会开到下午4 点,结束后又马上赶往联谊会,接着又约船尾晤谈,这对已经62岁的东而言,实在颇为吃力,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您的客人来了。”
船尾在女侍带领下进到和室里,一看到东在壁龛前帮自己留了主位,他马上说道:“唉呀,我坐这个主位实在不妥,刚刚因为是小组联谊,我身为组长不得已才坐的……”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哪里,是我把你这个大忙人找来,理该由你坐这个位子……”
东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让船尾坐上主位,拿起送来的酒杯就是一敬。船尾惶恐地接下杯子:“老前辈东医生特别招待我,还说有事要跟我这个晚辈商量,不知是什么事? ”
他的姿态低得与方才在公开场合所见时完全不同。东和船尾曾经师事的濑川前教授是师兄弟的关系,船尾对此似乎也怀着复杂的感想。
东也知道船尾的顾忌,他特地放慢速度说道:“事实上,我是因为接班人的事,想要询问你的意见。”
“喔? 接班人……”
“嗯,明年3 月我就要退休了,我想找个可以继承我衣钵的人,统领我们第一外科。”东一口气讲完。
船尾诧异地看着东“你们那儿不是有一个叫财前的? 听说在食道外科很有名,还是手腕高明的副教授,我们研究室里有很多人都死守‘东大绝对主义’,认为除了东都大学以外,其他的都不叫大学,但是现在连这些人都对你们的财前忌惮三分了。更何况最近周刊的专题报道,我也仔细读了,他那人看上去真是既能干又能说,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肯定够资格领导整个研究室,为什么您不把教授的位子传给他呢? ”
“唉,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确实是很能干,不过就是太能干了! 所有风头都让他一个人抢光了,把研究室搞得乌烟瘴气的,让我困扰极了。怎么样? 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
“我心中的合适人选? 这可伤脑筋了,您突然这样问我……”
“您可是掌管东都大学第二外科的船尾医生,手上少说也有三四名顶尖人才吧?”这是东第一次称船尾为“医生”,殷切的心境中带着急迫。
“嗯,这个嘛,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若是东都大学旗下的其他大学也就罢了,把东都大学出身的人送到全是浪速人的浪速大学,简直就像是把可爱的弟子送到满是恶婆婆、恶小姑的家里入赘,未免太可怜了……”船尾一边讲,一边心里在想:哪管得到弟子什么的,眼下想办法让自己说出得体、漂亮的话才是重点。
“原来如此,你是舍不得可爱的弟子受苦啊。不过,这点你不用担心,让研究室里的恶婆婆、恶小姑欺负,这16年来我自己已经受够了,以后来接我位子的人不会那么辛苦,因为我已经帮他开疆辟土,占好地盘了。再说,这件事对船尾先生而言,其实也不是坏事,在您掌权的年代能够让自己的门生进到浪速大学,将权力扩展出去,这下船尾先生的教授势力不就更加壮大了? ”“船尾医生”改成了“船尾先生”,东似乎已看穿船尾心中的盘算。
船尾一脸平静地说道:“就这方面来说,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东医生虽是东都大学出身,却也在浪速大学当了16年的教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关于这点,我想请教一下……”
船尾的态度十分谨慎。他担心东卖他人情,说要帮他扩展势力,相对地却又会索取不小的回礼。
“啊,关于这一点,是因为我不甘心退休后,还不能找个和自己心意相通、值得信赖的接班人,财前如果值得信赖也就算了,不过,最近因为种种复杂的因素,我已经无法信任他,偏偏浪速大学出身的人里面,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胜任教授的位子,因此我才想如果能在自己的母校找到适当的人选就好了。”
东拜托船尾找的,与其说是足以成为继承者的优秀人才,还不如说是要找一个就算退休后也能完全受他控制的傀儡。
“不过,这种要求真是太苛刻了。论本事,要高过财前的人,本来就不容易找到,更何况对方是浪速大学,一旦推出的人选没办法让每个人都心服口服,那么不管是东医生还是我,都会被指责为是为了扩展东都大学的势力而暗中勾结,到时事情就麻烦了……”船尾抱头沉思着说。
“所以,这么多认识的人里,我特别找你商量。如果今天濑川医生还活着的话,我当然会请濑川医生出面来拜托你。”
东连自己的师兄,船尾曾经师事的濑川前教授都搬出来了,不让对方有拒绝的余地。
船尾沉默了半晌:“那么,由我负责寻找适当的人选,结果如何我会尽早通知您。不过,真到了决胜的关口,再怎么说都是浪速大学出身的人比较有利,到时您可不要撒手不管、弃我不顾,毕竟这场竞争最难搞定的就是人和……”
船尾沉重地说出结论。
东政子拿起麻纱手帕轻压微微发汗的额头,一边巡视房间里人声鼎沸的景象。
本町s 会馆的花厅里,聚集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夫人们,为了又名“红会”的教授夫人聚会,会场装点得美轮美奂。临床组、基础组总共30名教授的夫人们,共同出席了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她们个个盛装打扮,正七嘴八舌地闲话家常。这其中有四五个穿着老土套装,别着寒酸胸针的,正是老公研究细菌、解剖、法医等冷门科别,归属基础医学一派的教授夫人们。和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场散布欢乐笑声的夫人相比,这些端坐在座位上看上去就像是淳朴家庭主妇的夫人们好像恨不得能赶快从这场聚会解脱似的。
东政子一边观察会场的情形,一边在心中轻松地盘算着,今天的总会,一旦鹈饲医学部长夫人又被选为总干事,那么自己肯定也会被点名为副总干事吧? 记得自己那怎么看都像是学究派、缺乏影响力的老公东贞藏还曾取笑自己说:“就算你选上教授夫人会的副总干事又怎样? ”不过,在东政子的想法里,教授夫人会里所呈现的势力分布正代表着医学院里教授的势力分布,借此可窥知各方角力的情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东政子愿意屈居在门第、教养、容貌都差自己一大截的鹈饲医学部长夫人之下,做她的副手,帮她打点红会的大小事务。
入口处传来宛若男声的洪亮嗓音,一看,原来是鹈饲医学部长夫人到了。
“不好意思,时间接得这么紧,我们这就开始吧? ”
发福矮胖的身躯穿着好像登台作秀的花哨和服,鹈饲夫人来到正面的位子坐下。
东政子姿态优雅地从她身旁站起:“抱歉让各位久等了,红会的春季总会正式开始,首先我们请本会总干事、鹈饲医学部长夫人为我们讲几句话,并对今天的议题提出说明。”
鹈饲医学部长夫人仰起像鱼鳃一样外扩的下巴,郑重地一鞠躬后说道:“今天在各位的热情协助下,红会的春季总会得以盛大召开,在此我先致以十二万分的谢意。诚如各位所知,本会的宗旨是希望我们这些丈夫日夜辛劳、为照顾患者不眠不休的医师太太们,能站在妻子的立场,多少替丈夫分忧解劳,同时,也希望能透过我们,让医学院内部更加团结、和睦。去年春天,外子侥幸被选为医学部长,红会也在同时展开运作,在各位的尽心协助下,不管是隔月举办的语言研习会,或是歌舞伎、音乐、绘画等鉴赏会都非常成功,能对各位会员的人文素养和情感交流有所帮助,身为总干事的我感到非常高兴。接下来,我们将改选下届的干部,去年因为我是本会发起人的关系,承蒙各位不弃,忝任总干事一职。从本年度开始,为了反映各位的意见,总干事将以投票的方式选出,至于副总干事则由总干事指任,不知各位有何意见? ”
她形式化地询问出席者的意见,不过,语调却是命令似的趾高气扬。当然,没有人有异议,会场只有洗耳恭听下的一片肃静。
“那么,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我们马上进行总干事的改选。”
鹈饲夫人话一讲完,东政子马上站起来发送事先准备好的投票用纸。飘动着华丽衣裳的下摆,穿梭在众夫人之间分送投票用纸的东政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五十几岁的人,端庄秀丽的脸庞散发着名门贵族的才女气质。
分完投票用纸后,面向桌子的夫人们脸上挂着与女学生一般的认真表情,手里握着铅笔。参加投票的就只有30个人,所以当场收妥就可以马上开票。正前方的桌子上摊开大张的宣纸,东政子负责开票、唱名,邻座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夫人则以“正”字登记票数。
正如大家所预料的,开票的结果,除了鹈饲夫人本身那一票外,所有的票都投给了鹈饲夫人。东政子率先拍手致意:“根据刚才的投票结果,红会今年度的总干事还是由鹈饲医学部长夫人来担任。”
鹈饲夫人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说:“承蒙各位的信赖,让我再度出任总干事一职,为了替两年后在大阪举办的国际医学总会预作准备,我希望大家在知识和情感的交流上能更加密切。接下来我将指名负责辅佐我的副总干事……”她有点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我想拜托则内院长夫人。”
她一讲完,东政子几乎要“啊”地惊叫出来。她一直以为鹈饲夫人再度获选为总干事,理所当然地,自己一定会被指名为副总干事,没想到竟杀出个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则内院长夫人。东政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抬头看向鹈饲夫人,对方却好像在回避她的视线似的,直视着前方。
“前副总干事东夫人跟我的搭配可说是天衣无缝,默契十足,不过总干事和副总干事都留任的话,未免有点缺乏新意,我希望尽可能让大家都有机会当当副总干事,所以这次委由则内夫人来做。对于东夫人这一年来的努力,我在此代表大家致以最诚挚的感谢。”她很有技巧地说完,向东政子行了个大礼。
此时,东政子的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不安。这份不安不是为了自己的落选,而是为了丈夫东贞藏。去年,当鹈饲夫人指名东政子当副总干事的时候,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你看吧! 鹈饲医学部长和东教授本来感情就特别好,现在连他们的夫人都联袂成了红会的总干事和副总干事——可如今形势整个逆转,让她心慌意乱。面对明年退休在即的东贞藏,鹈饲部长的冷漠无情,似乎透过他的夫人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更让人意外的是,被点名为副总干事的竟然是传闻中素与鹈饲医学部长不和的附属医院院长则内的夫人! 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里,医学部长的地位肯定高于附属医院院长,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浪大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医学部长鹈饲的权力过于扩张,搞得则内院长就像个隐形人似的,也因此则内对鹈饲一直抱着相当大的反感——这些都是听老公东贞藏讲的,也难怪政子现在会如此震惊了。
刚刚的满腹自信、美好期待被彻底粉碎,突然间,仿佛被推落万丈深渊的打击重重地敲在东政子的心坎里。她强忍住惊慌失措的情绪,听着取代自己被点名为副总干事的则内院长夫人致词,紧接着鹈饲夫人长篇大论地讲述本年度的议题,她脑袋一片空白地盯着她讲话的样子,就好像看着急速涌退的河流……
会议终于结束,1 点早过了,大家才吃午餐,周遭开始涌现七嘴八舌的谈话声。
“一想到两年后的国际医学总会,我就头痛。老公开会期间,我们这些人得带着外国的夫人去京都参观,欣赏歌舞伎表演,我现在就开始准备英语会话和衣服的事了。”某位临床教授夫人哀怨地说道。
“您太客气了,您只要担心英语会话的事就可以了吧? 而我们还得为了衣服四处张罗呢! 我已经跟我老公讲好了,到时请他让我穿蓝色套装配康乃馨就行了。”
听到基础组教授夫人这么说,最近老公刚从副教授升为教授的夫人也跟着大吐苦水:“您说的真是没错,自从我家那口子当上教授后,就有了这样的教授夫人聚会,与其一天到晚烦恼衣服的事,还不如他当副教授的时候,我比较轻松。”
周围涌起一片讪笑声。刚刚提起衣服话题的临床教授夫人又说:“对了,说起副教授,第一外科的财前副教授真是有名气! 前几天,我参加某个妇女团体的聚会,在座的人都说,食道癌的权威非浪速大学的财前副教授莫属,我还听说他长得又高又帅,充满男子气概,第一外科简直就像他一个人在扛似的,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啊!”
说完后,她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转头看向东政子:“东医生真是好福气! 在东医生的卓越教导下,培育出这么优秀的接班人,想必您一定很安心吧? ”
对方似乎是有意引她加入话题,然而东政子却板着张脸:“是,托您的福,大家对财前副教授赞誉有加,这下东也可以安心退休了。”
客套的回答,表明她不愿再谈下去,可偏偏这时鹈饲夫人插话进来:“是啊,您真的可以放心了。关于这一点,连我们家的鹈饲都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可以培育出像财前副教授那样的人才呢。此外,我听说财前副教授的太太和东夫人一样,英语和法语都讲得很好,是个了不起的社交名媛,相信以后她要是加入我们的团体,一定会很有帮助的。”
“听您这么说,让我更加惶恐了。”东政子冷淡地响应。此刻,她已经完全恢复镇定,以优雅的手法握着刀叉,专心对付盘里的烤(又鸟)。其他的夫人则继续东家长西家短。
“你听我说,第三内科的石山教授不是在今年2 月退休了吗? 那位先生可真是可怜,之前他还这里那里地四处拜托,别说是他自己,连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当铁路医院的院长当定了,最后竟让运输大臣佐藤万治的一声反对给判了出局。这时他才急了,连大阪市民医院、研究所这些地方都去问了,可完全落空,到最后不得已只好去某家不怎么有名的公司当顾问医师,领取少得可怜的薪俸。没退休前人家好歹也是个教授,竟落到这般田地! 看到这种情形,我就想到我家那口子虽然还有4年才退休,但也不能说是高枕无忧啊。”某位临床教授夫人说道。
这时另一名临床教授夫人也说了:“您说的真是没错,不管是退休前还是退休后,有很多问题不是光靠实力就可以解决的,有影响力、关系好的教授就算没有实力,也可以做到国立医院的院长,或是武丸、平和制药等大药厂的顾问,每月领取十多万元的顾问费,眉头都不皱一下;可一旦运气不好,又没有靠山,就会像那石山教授一样,面临难以想像的灾难,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哪! ”虽然她始终缩着脖子,用很小的音量讲话,但这些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到正使着叉子、听觉敏锐的东政子耳里。运输大臣的一声反对、铁路医院、影响力、默默无闻的公司、微薄的薪俸……每句话都像针一样地刺进政子的心窝里。前所未有的慌张与不安再度袭上心头,丈夫东贞藏连致癌研究的小组会议都规矩地去参加,忽然间,她觉得他的将来一点保障都没有。
东佐枝子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巴士站下车,往法圆坂国民住宅区走去。
人烟稀少的下午街道,身穿和服的她一面缓步徐行,一面想起今天早上母亲说的一番话——“你还这么年轻,别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偶尔也学学别人家的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这样死气沉沉的,可不行喔! ”东政子皱着眉头说道,还不忘提醒女儿,教授夫人的聚会结束后,有未生流的插花讲座,希望到时佐枝子也能去露个面。一开始,她是因为这个打算才出门的,可是一想到那些围着大师七嘴八舌附庸风雅,以豪华社交场合为乐的夫人们,她就不想上那里去了。结果,她没有去参加花艺研习,反倒决定来拜访就读于圣和女子学院时的同班同学里见三知代。
里见三知代和东佐枝子都有一个医学家父亲。三知代的生父、现任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羽田融,曾在浪速大学医学院当过副教授,因此两人从学生时代起,就算是还谈得来的朋友。她们两人的个性都不擅交际,喜欢独来独往,不过,三知代也好,佐枝子也罢,偶尔也会想找个人聊聊天,说说心里的话。
两个月前,三知代寄了封短笺给佐枝子,报告自己的近况,信中还提到最近读的书里,有一本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让她体验到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感动。
那封信佐枝子一直没回,不过,透过简短的字句,她仿佛见到喜爱阅读的三知代正过着充实的生活。
顺着柏油路往西走约200 米,就看到一整群公寓建筑,每栋的形状相同,窗户和阳台的规格也一样。它们各自漆上丑陋的标识号码,旁边围着枯瘦的树木和干燥的红土,眼前的景观实在很煞风景。
爬上幽暗的阶梯,好不容易才找到三知代家的门牌号码,佐枝子随即按下门铃。
“哪一位啊? ”三知代出声问道,并掀开窥视孔的盖子。
“哎呀,我还想说是哪一位呢? 原来是佐枝子,真是稀客! ”她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把门打开。
佐枝子在玄关处脱了鞋,踏上地板,一进去就是四叠半大小的厨房兼餐厅,然后是六叠大的客厅。三知代好像正在烫衣服的样子,屋里摆满了刚洗好的衣物。
“如你所见,地方很小,临时有客人来,都不知道要怎么整理才好,何况我们家光线最好的房间就是里见的书房。”她微笑着将视线望向隔壁的房间。
南向的六叠大房间里,狭小的墙壁上钉着一整排书架,一层层的医学书籍叠到了天花板。不仅如此,没有地方摆的书全收到装苹果的纸箱里,就这么堆在房间角落,老旧笨重的书桌挨着窗户摆放。不同于父亲东贞藏的书房,在这里看不到刻意营造的气派,也没有豪华的书柜、书桌,只有甘于清贫、孜孜不倦的医学家风范。
“好平静的生活! ”佐枝子深有所感地说道。
“不过,经济上可辛苦了。副教授的薪水共56000 元,扣掉房租7000,里见每个月必要的购书费两万,剩下的钱才拿来做家用,所以我每天都盯着家计簿,想尽办法节省开销。幸好我从小就是在不怎么富裕的学者家庭长大的,所以勉强还过得去。”
穿着素色毛衣,一边快手整理凌乱的客厅,一边帮客人泡茶的三知代,展现出学者妻子的坚毅韧性,在她的心里,一切以丈夫的学问为重,为此要她做出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你就是这样,念书的时候,就和别人不一样,总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现在这份坚持似乎更强烈了,这一定是因为你有了专注研究的老公和充实宁静的生活。”
佐枝子充满祝福地说道。
“谢谢,就这点来看,我算是幸福的,不过,里见一整年都在研究,就算回到家里也是马上躲进书房,就连礼拜天也是待在书房居多。我们虽然结婚那么多年,却很少一起出去玩,次数真是寥寥无几! 我倒是无所谓啦,不过,有时候小孩就可怜了。一到礼拜天,看到别人全家一起出游,就会吵着‘我也要和爸爸一起出去玩’,为了不吵到里见,我只好自己带着他出门,那种时候真觉得有点心酸哪! ”
“不过,这才显出里见的难得啊,我父亲虽然也不太出门,访客却特别多,每天光要招呼客人,就浪费了好多时间。前阵子,不知大家是怎么聊到的,父亲还说,‘真羡慕鹈饲教授有像里见君那样的接班人’,你先生迟早会成为了不起的教授的。”
“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自从嫁给里见后,我就梦想着,终有一天他能完成伟大的研究,成为受人敬重的学者教授。我嫁过来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跟我说的,所以,只要是我能吃的苦,我都愿意承担下来。不过,一旦他成为教授,我就必须去参加那个什么红会的,当教授夫人还真是辛苦,为什么没事成立那种会呢? 我啊,光是每年要去鹈饲医生家拜年就受够了,我跟里见两人总是坐立难安,趁早就告辞了……”那固执的表情果然很像里见。
“是啊,如果是你和你老公的话,会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就连我也受不了那种气氛呢! ”
佐枝子点着头,一边回想起每年过年都会来东家拜年的第一外科成员:10叠大和8 叠大的两间和室连在一起,父亲东贞藏背对壁龛而坐,以财前副教授为首,讲师、助手和副手按照研究室的辈分大小坐定,每个人轮流来到父亲面前,装出近乎卑屈的恭敬模样向父亲敬酒。跟随丈夫前来的太太们也是一样,在另一间房间里,以母亲政子为中心,太太们按照丈夫的排序,从财前杏子开始依序坐好,助手夫人在讲师夫人之后,讲师夫人又在副教授夫人之后,她们就好像套好招似的,摆出和丈夫相同的卑微笑脸,轮流向母亲政子说着虚伪的台面话。跟这些人相比,里见夫妇的生活是多么的朴实、多么的单纯啊……
“幸好我今天来找你了,看你过得这么充实,我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说完后,她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5 点多了。
“哎呀,别急着走,今天碰巧是好彦的生日,里见也会提早回来,你就再坐一下嘛。”
“可是,我和里见先生是初次见面,况且今天又是你家宝贝的生日,实在不方便打扰。”
正当她要站起来的时候,门铃响了。
“啊,刚好,是里见回来了。”
三知代赶紧把门打开,迎接丈夫。
“你回来了,今天比较早呢。我们有稀客上门喔,是东医生的千金东佐枝子小姐。”说完后,她看向佐枝子那边,“这是我老公里见。”三知代帮两人互相引介。
佐枝子在坐垫上将膝盖转了向,“初次见面,您好,今天登门打扰了。”同时郑重地低下头。正当她把脸抬起、打算挺直身体的时候,视线却忽然僵住了——白皙的脸庞垂着蓬松的头发,乱发下的清澈眼睛透着深邃的光芒——佐枝子似乎让那深幽的透澈给镇住了,只能盯着里见的脸看。
“我是里见,初次见面,您好。”里见重重点个头,接着就直接越过佐枝子,往书房走去。
“对不起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三知代忙着替丈夫的怠慢打圆场。
“今天是好彦生日,正好佐枝子也在,我想留她一起庆祝,可以吗? ”她出声问道。
“啊,我没意见,只要人家愿意……”里见依旧背对着妻子。
“不,我还是不打扰了。”佐枝子说完就打算起身告辞。
“连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吃饭的里见都这么说了,就请你务必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庆祝,好彦也会很高兴的,他去隔壁邻居家玩,很快就会回来的。饭菜我已经煮好了,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三知代匆匆往厨房走去。佐枝子瞟向一看就知道是书房的隔壁房间,不知是忘了关门,还是因为想到地方就这么小还把门关上,似乎对客人不敬,和室就这么敞开着,而里见连衣服都没换,就面向窗边的书桌,如同在大学研究室般地读起书来。妻子正在厨房准备饭菜,妻子的朋友正坐在隔壁的房间,这些里见好像全忘了,只管埋头苦读,动也不动一下。里见和佐枝子身边为了教授、副教授头衔而做学问的人不一样,他读书纯粹是因为兴趣,他的朴实、沉静让佐枝子深有所感。这些特质在父亲东贞藏身上,甚至是已故外科名医的祖父身上都找不到。
大门猛地被打开,清脆的童音传来——“爸爸已经回来了吗? ”回来的是上小学二年级的好彦。
“嗯,爸爸真的提早回来了,今天妈妈的朋友也在,可以过个热闹的生日哟!跟客人打招呼啊。”
听到三知代的交代,好彦偷偷望向陌生的佐枝子,他用力地鞠完躬,向书房的里见喊去:“爸爸,你回来了! ”
那声音听来高兴极了,不过,他并没有进到父亲的书房、爬到父亲的背上,做出撒娇的样子。里见点着头,朝孩子瞥了一眼,又马上把视线移回书桌。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客厅的餐桌摆上三知代的拿手好菜。虽然只有烤嫩(又鸟)、浓汤、沙拉这样的菜色,却因为有康乃馨和蛋糕的装饰,显得美轮美奂。
来到餐桌的里见首度对孩子展露笑颜:“好彦,生日快乐! 这下子你又长大一岁了。”说完后,他把一本书放到孩子面前。
《看图了解有趣的理科世界》是一本专为儿童所写的理科图画书,好彦一边啃着(又鸟)腿,一边翻着书页,想到什么就说,看不懂的就问,这时里见的回答总是很简短,三知代则从旁做出浅显易懂的解说。偶尔三知代被好彦问倒了,就会向佐枝子求救:“哎呀,我这样说不知道合不合适? ”
“哇,妈妈赖皮,还问人家……”好彦抗议着。一旁的三知代和佐枝子呵呵大笑,里见却默默扒着饭。吃完饭后,佐枝子觉得自己该回去了,正准备起身告退——“你念书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喜欢理科? ”里见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佐枝子惊讶地看着里见。刚开始见面,还有吃饭的时候,两人几乎都没有交谈,真没想到里见竟然这么用心在听自己讲话,这份愕然让佐枝子的内心深受冲击。
“虽然我不是很擅长,却很喜欢理科,因为可以在最客观的情况下,得知正确的知识……”佐枝子谨慎地回答完,站起身来。
走在晚问9 点的芦屋川河畔,脚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道路两旁花朵凋谢、开始抽出嫩芽的樱花树在黯淡街灯的映照下,洒下斑驳的影子。
佐枝子独自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边在心里反思着方才在里见家初见里见修二的那份感动。为什么心中会有这么突兀的强烈震撼呢? 连佐枝子自己都说不明白,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这瞬间的感动对佐枝子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影响,好像她一直茫然在摸索的东西终于找着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家门口。在门灯的照明下,英式风格的红瓦白墙高高耸立着。佐枝子没按门铃便从正门旁边的小门进去。沿着铺石道路走到玄关,她发现餐厅的灯是暗的。
教授夫人会后,母亲还要参加插花讲座,应该会在外面用餐才对,而父亲去了东京后又得赶往名古屋,恐怕会很晚才回来吧。到父亲的书房看看好了,佐枝子心里这么想,便登上从玄关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这时书房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你说鹈饲夫人没有点我,却点了则内院长夫人当副总干事,不代表任何意义? 那我问你,之前你跟我说鹈饲教授和则内院长两个水火不容,又该怎么解释? 为什么人家的夫人做了鹈饲夫人的副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该不会是你最近和鹈饲部长发生了什么事吧? ”母亲激动的声音让佐枝子停下脚步。
“哎呀,什么事都没有,还是一样啊。话说回来,每次教授夫人会一发生什么事,你就要把它跟医学院内部的人事联想在一起,这样未免太神经质了吧? 根本就没什么嘛! ”
佐枝子此时可以想见父亲不想答理母亲的样子。
“不对,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许是因为你明年就要退休了,鹈饲医学部长才会见风驶舵,转而巴结则内院长。”
“或许是这样吧。做完医学部长后,他想当校长,为了稳住阵脚,连和自己水火不容的则内都去巴结,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真识时务啊! ”东这么说等于是承认妻子的说法了。
“请你别光是佩服,你要是不识时务点、想办法拉关系,等明年退休后,就会像那个第三内科的石山教授一样,到默默无闻的小公司上班,领取微薄的薪俸了!你别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佐枝子仿佛看到强势、美丽的母亲露出阴冷的笑容。
“你们教授夫人会连这种事都拿出来讨论吗? 真是太无聊了。在男人的世界里,有很多事不是光靠实力就可以解决的,而你们竟然用女人的肤浅尺度去衡量,这就是女人的残忍吧? ”
“你若不想女人这样残忍对你,就想办法把你的影响力发挥出来。今天,我又听到有人在讲:第一外科简直就是财前副教授一个人在扛! 我是不知道你对财前五郎持怎样的想法,可是,对于那种凡事都要抢在主任教授前头的副教授,我不会把我们的地位让给他的。”
“我们的地位”——这句话击痛了佐枝子的耳膜。在这里,她看到一张把丈夫的地位视为个人所有物的妻子贪婪争权的丑恶嘴脸。这让佐枝子突然很厌恶母亲。
书房里陷入一片沉默,忽然间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老公,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到你的将来,觉得非常不安……请你务必在明年退休前帮佐枝子找个好归宿,这是我惟一拜托你的事。”她声泪俱下地说道。
“我知道,佐枝子的婚事我比你还担心。研究室的接班人也好,退休后的出路也罢,我都一并把佐枝子的婚事考虑进去,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只会做学问的滥好人! 从东京回来后,我还去了名古屋,就是靠着我的影响力去做很多准备工作,你就别担心了。”
她听到父亲安抚母亲的声音。站在楼梯问的佐枝子愀然变色,肩膀不住地颤抖。忽然,她转过身,不出声地快步走下楼。
第四章
医师会馆的小会议室里,由岩田重吉担任会长的医师公会正在召开理事例会。
正前方的黑板上陈列着报告事项和讨论提纲。会长岩田重吉和副会长财前又一坐在黑板前方,其余13名理事则围着桌子形成u 字型,共同参与议事讨论。房里烟雾弥漫,茶也快凉了。就在此时,议题换到《关于新开业医生的申请规定》,瞬间,会场宛若起死回生般地骚动起来。这是今天四个议题中的最后一个,却也是大家最关心的议题。
担任会议主席的外科医师森山理事似乎有意炒热已经恢复生气的会场气氛:“接下来,我们将讨论诸位最关心的《新开业医生的申请规定》,现在就请此议题的提案人副会长财前医生发言。”
难得穿上西装的财前又一恭谨地站起身来:“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们这一区光这一年问就出现了12家新开的医疗院所。不成气候的菜鸟医生四处乱窜,让我们这些已经在这行干了二三十年的资深医生深受其害。尤其是非医生开设的,也就是由不具医生身份的人出资、雇用刚通过国家鉴定考试没几年的菜鸟医师看病——那些医师简直就像夜总会的陪酒女,只要有人出钱就丢下酒瓶拿起听诊器替对方看病,不,应该说他们就是全身飘着消毒药水味的陪酒女! ”
财前又一话里夹着大阪腔,做出辛辣的比喻,逗得周遭爆起一阵大笑。又一自己也露出海怪式的招牌笑容,不过,他马上换上严肃的表情,说:“医生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同,看顾的是宝贵的人命。然而,无法在医疗上负起最终责任的非医务人员竟然能以管理人的名义取得开业的资格,现行的医疗院所设置法规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们医师公会将立即推动修订医疗院所设置法规,同时,对于从来不区分医生与非医务人员而一律提供融资的医疗金融行库,也将藉由制度化规定或其他方法,确立今后凡是对于非医务人员开设的医疗院所一律不得给予融资的宗旨。这一点我将敦请大阪府医师公会上报日本医师公会,向医疗金融行库提出建言,并列入紧急讨论的议题之一。”
他一讲完,“赞成”之声四起。财前又一瞄向邻座正在拍手、一脸满足的岩田重吉。岩田诊所的附近最新开了一家由非医务人员当老板的内科诊所,会长岩田担心若由自己提案,会引起“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而提案”的非议,因此才拜托财前又一帮忙提案。
财前又一坐定后,主席森山理事马上问道:“刚刚财前副会长的提议,大家好像都是持赞成态度的样子,关于这一点,还有没有人要表示意见的? ”
拥有北区最大耳鼻喉科诊所的斋藤院长举手,站了起来:“针对刚才的提案,我想附带提一下最近突然大量增设的国立医院。我们受限于医疗法‘不得刊登夸大广告’的规定,没办法像其他行业一样,可以大大方方地宣传。因此,为了取得患者的信赖,我们必须随传随到、不分昼夜地提供服务,在这样的辛苦经营下,好不容易才巩固业绩和客源。如今却因为国立医院扩大规模或成立分院而备受威胁,这已是不容忽视的大问题,我希望医师公会也能出面,提出请愿书,对这种情况加以约束……”
如雷的掌声响起,这次换会长岩田重吉站起来:“不管是财前副会长或者是斋藤理事,他们的发言都十分恰当,我将尽快在这两天完成两提案的试行方案和请愿书,通过大阪府医师公会提交给日本医师公会,动员全国一起来推动这个规定的出台。同时,我听说前几天在大学医生会议上,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某教授竟然说出‘设备和技术都跟不上时代的开业医生,大概会因为国立医院的增设而遭自然淘汰吧’这样的不当言论,如果这项传言属实,我们医师公会一定要提出严正的抗议,彻底展开反击。”
他一讲完,会场一片哗然。
“没有异议! ”
“这么目中无人的教授,一定要让他好看! ”
“竟敢瞧不起医师公会! ”
激动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会议主席森山理事说道:“有关大阪市立医科教授的发言内容,我们会尽快跟当地的医师公会取得联系,请他们寄来当天的会议记录,并在下次的理事会提出讨论。接下来的医疗研究会将从下午3 点半开始,由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发表专题演讲。”他小心翼翼地控制会议时间,很漂亮地把理事会给结束了。
一楼的演讲厅里,聚集了前来听医疗研究会演讲的北区医师公会会员。
由于这次的演讲者不同于以往,乃国立浪速大学的鹈饲教授,因此大家都很用心听,甚至还做起笔记。地区医师公会的医疗研究会竟然请来国立大学医学部长级的人物来演讲,已是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这次的讲题又是最近很热门的《关于老年病,尤其是高血压和肥胖的研究》,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有兴趣了。不仅是一般会员,就连会长岩田重吉及副会长财前又一也带领着13名理事全部列席,坐在干部席上洗耳恭听。
站在讲台上发表演说的鹈饲医学部长,看到大家都这么热情地听讲,不禁露出满意的神色,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更显得红光满面。
“根据我所调查的结果显示,肥胖的程度越是明显,发生中风的几率就越高。
举例来说,中风昏倒者的体重,平均要比标准体重高出1 .5 ~2 公斤。此外,正如各位所知道的,肥胖不仅容易引起高血压、脑中风等疾病,肥胖的体态,对身体本身而言就是过度负担,会对心脏、血管等循环系统造成不良的影响,不仅这些器官容易发生病变,就连支撑腰部或下肢的各处关节也必须承受很大的负荷。因此,就这一点来看,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因为肥胖很容易导致关节变形之类的疾病,所以它甚至成了整形外科方面的问题。因此,欧美各国和我们不同,早把肥胖当做是重要疾病之一,尤其是美国,更将它视为重大的代谢疾病之一,与同是代谢疾病的糖尿病并列,甚至把它看得比糖尿病还严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无论在饮食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皆日渐西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肥胖这个问题将在医学或社会上引发广泛的讨论,成为大家关心的话题。今天若能借此机会,让各位站在第一线的临床医学专家对肥胖这个问题产生不同的认识,那么对专攻老人医学的在下而言,也是无上的荣幸。”
鹈饲刻意称来听讲的开业医生为“各位临床医学的专家”,最后还用了“在下”
这么谦卑的字眼结束,主要是为了博取众人的好感,给自己加印象分,更何况这么做,一点也不会损及自己的优越感。
听讲者报以如雷的热烈掌声,会长岩田重吉从讲台下的干部席站了起来:“方才老年医学权威、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从临床的角度出发,针对肥胖和高血压做了一番非常精辟的演讲。他不仅提供欧美的统计数据,还特别举出自己亲身调查的宝贵实例与我们分享,实在是非常难得,也让我们对这个主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在此本人谨代表全体会员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
会长说完谢词后,热烈的掌声再度响起,鹈饲医学部长鞠了个躬,从容不迫地走下讲台。
岩田重吉马上往他身边挨去:“哎呀,您辛苦了,请先到另一间房间休息。”说着便领着鹈饲往其他房间去了。
一进入摆着沙发的房里,医师公会的干部们便一一走到鹈饲身边递出名片,问候他并表达对当日演讲的感谢。鹈饲接过名片,一张张地仔细过目、回礼,这时轮到财前又一递出名片——“初次见面,您好,敝人是副会长财前又一。”
听他报完姓名的瞬间,鹈饲的表情似乎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若无其事地应道:“啊,您好,我是鹈饲……”
财前又一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让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真是不好意思。别区的医师公会一听到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莅临北区演讲,都纷纷打电话过来拜托,希望能跟我们一起合办,这回可真是挣足了面子。”他郑重万分地行礼。
其他一些干部跟着说:“您的演讲真是有号召力,可谓盛况空前。平常的演讲,除非是跟自己的专业领域有关,要不会员多半不会来参加,可是今天竟然不分领域,大家一起共襄盛举,真是可喜可贺。”
理事会议上,众人还趾高气扬地批判那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教授,可这下姿态竟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柔和得不得了。
“各位这么郑重地向我道谢,反让我更加惶恐。各位都是临床方面的老前辈,能够提供意见给大家参考是我的荣幸。”面对医师公会的干部,鹈饲没有忘记使上适当的社交辞令。
“鹈饲教授很忙,我想有什么话,以后有机会大家再好好聊。这是我们医师公会的一点心意。”岩田如此说着便将系上礼带的红包摆在礼盒上,朝鹈饲奉上。
“那,我就领受了。”鹈饲似乎已经拿得很习惯了,他动作自然地把红包收进口袋里,捧起装有糕点的盒子。
岩田马上帮他拿着盒子:“我另外安排了饭局,请一同前往,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岩田领在前头走出玄关,让鹈饲坐上轿车。同车的就只有他和财前,因为岩田事先就已经跟其他干部讲好,今天的慰劳餐会只由身为同学的自己和财前副会长来办,这样鹈饲教授才会比较轻松、愉快。
三人一抵达新町的“鹤之家”,老板娘和女侍马上迎了出来。两间相通的和室已经摆设妥当,连庭院都先洒了水。
岩田请鹈饲坐到壁龛前的主位上,恭谨地说道:“托您的福,让我这个会长做得很有面子,今晚我和副会长财前又一非得好好地感谢您才行。”说完后,他煞有其事地低下头。事实上,这桌酒席是财前又一拜托岩田摆的。
财前又一也摆出商人般的谦逊姿态:“真的是托鹈饲医生的福,岩田君还有我。
做梦都没想到演讲会这么成功。此外,我的女婿财前五郎平常也承蒙您的照顾,在此一并向您致谢。”他拿起女侍送上来的酒瓶,帮鹈饲斟酒。
“哎呀,谢谢……”鹈饲客套地响应着。财前五郎以又一的名义送画的事,他只字不提。
难道他是真的只想暂时保管那幅画吗? 财前又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不知道鹈饲医生对长呗有没有兴趣? ”
“兴趣? 我们这些国立大学的教授,说穿了就是国家公务员,哪像你们有时间去培养奢侈的兴趣,总归一句话,就是什么都不会的俗人。话说回来,财前先生,您似乎十分多才多艺呢! ”他反倒问起财前的兴趣了。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那纯粹只是我个人的无聊消遣。地呗、小呗、长呗、俳句、茶道,这些我都很喜欢,却什么都不精……对了,书画古董也是我的兴趣之一。”
接着,财前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前几天我送给您的那样东西,您要是不满意,我可以帮您换一个,直到您满意为止。请您别客气,尽管跟我说……”说完后,他又再次帮鹈饲添酒。
“不,说老实话,我打算把它退还给你,可是,一想到马上退回去,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所以,,才先放在我这里保管,这些话我也跟财前副教授说了,您无缘无故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教我很为难哪! ”鹈饲突然显得不太高兴,语气强硬了起来。
“哪里,请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到了该担心老年病的年龄,不知道什么时候要麻烦到伟大的鹈饲医生。更何况,我们医师公会以后恐怕还要仰仗您的帮忙。身为医师公会的干部,很早我就一直跟岩田君提,希望他能安排我跟您认识,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前些日子碰巧听我女婿提起,画廊里挂了一幅您还算喜欢的画,巴不得立即给您送去。请您不要客气,尽管笑纳! ”他的话语虽然谦逊,却也含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您的心意我都知道,换成其他的东西也就算了,但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要是一声不响地收下,恐怕会招致很多误会吧! 不说别的,财前副教授出任下届教授的呼声很高,而现在又正值教授选举前的敏感时刻,别人不说闲话才有鬼呢。”
“哦,我的女婿这么有希望吗? 哎呀,太感谢了! 岩田君! 真是让人高兴啊。”
突然,他以传遍整个房间的洪亮声音喊道,还发出清喉咙般的响亮笑声。一时间,鹈饲给吓得目瞪口呆,岩田则飞快地贴近鹈饲:“鹈饲君,您刚刚讲的话是真的吗? 您可是堂堂的医学部长,讲的话肯定是非比寻常。既然财前五郎这么有希望出任下届教授,那你干脆推他一把,直接把他送上教授的宝座吧! ”岩田金边眼镜下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他故意抓住鹈饲刚才所说的话逼问。
“哪里,这只是大家的推测,我个人没有任何的想法。真的说起来,我对财前副教授的认识就好像白纸一样,就因为这样,我才说不想在这种时候招来任何的误会。”鹈饲不悦地说道。
岩田当场愣了一下,不过——“哦,你大可不必这么急着撇清嘛! 你和我是老同学的交情,一向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我和财前又一君在医师公会里又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我现在只不过是拜托你,尽量关照一下财前君的女婿,你有事拜托我的时候,我可从来不会讲这么见外的话喔。”忽然间,他又以相当无礼的平辈语气跟鹈饲讲话了。
鹈饲的脸色愀然一变,放下手中的酒杯。
财前又一见状连忙摇手说道:“岩田君,鹈饲医生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掌管的是整个医学院的人事,不像我们可以随便发言,你这样强人所难是不对的。”
又一责备着岩田,接着转向鹈饲说道:“我不过是希望您把那幅画当做拜会的名片收下,绝不会因为这样就厚颜无耻地乱要求。至于我女婿的事,他若有幸当成教授,当然是普天同庆、可喜可贺,万一当不上也没关系,好在我们财前妇产科还算混得不错,加个外科,改成私人医院也就是了。到时说不定还要麻烦医生您帮忙处理棘手的特诊患者,这是我惟一的请求啦。”
这跟之前拟定好的“剧本”都不一样,而且财前好像有意在试探鹈饲似的。看到这种情形,岩田总算体会到又一的良苦用心了:“哎呀,抱歉、抱歉,我刚刚真是失敬! 我也只有一个请求,就像财前君所讲的,希望你能把它当做名片收下来。
财前君和我一样,不但是北区医师公会的干部,还是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委员,碰到什么麻烦的事,只要他那海怪般的身躯站出来,把钱砸下去,两三下就全都解决了。你放心,他不会跟人家讨人情的。话说回来了,大阪财经大佬的夫人们都很听他的话,你收下财前君的名片,对你也没有坏处啊! ”
“真不愧是医师公会的干部,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施加压力了。那,我就照你们所讲的,把那个当做财前先生的名片收下来啦! ”说完后,鹈饲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
“您这么说,真让我感激不尽,我觉得好光荣哪! 哈哈哈! ”财前又一也不遑多让地哈哈大笑,同时,在他的心里已经认定,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很像、顶着国立大学医学部长头衔的老滑头,肯定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下午两点一过,第一外科的门诊终于要结束了。负责门诊的医生把自己手上的患者看完,一一离开了诊疗台。
最里面的诊疗室里,财前五郎从早上开始已经看了快30名患者。一碰到星期三和星期五副教授看诊的日子,指定由财前五郎诊断的患者就会大批拥入。如果按照一般挂号的规定,将截止时间订在11点,患者就会排到50多号。因此,最近财前的初诊挂号都在10点就停止受理。即使如此,他一天还是得看将近40名的患者。
汗流满面的财前看向桌上高高堆起的病历:“今天看了几个? ”
“刚刚那个是第32个。”站在后面的实习医生答道。
“是吗? 那么,今天就看到这里吧! ”
“啊,可是,还有6 名患者在等……”实习医生看着hushi那边,面露难色。
“请他们下次再来,若不行的话,看谁有空谁就先看吧。”他将视线撇向还没走的两名门诊医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走出诊疗室,财前五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马上转身,坐回原来的位置。他忽然想起,该把5 天前的那个特诊患者的x 光片拿出来看一下。
他朝正在整理诊疗台的hushi说道:“5 天前,我有一个患者叫清水敬造的,他的x 光片应该已经出来了,你把x 光片和病历一起拿过来。”
所谓“我的患者”,就是指特诊患者,hushi一听,马上从档案架里抽出那名患者的病历,连同x 光片一起送上来。就算财前没有重新翻阅病历,经由自己的诊察和x 光透视,他也知道患者得的是胃溃疡。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帮患者做了钡剂X 光摄影。
打开桌上的读图机,用金属夹子固定x 光片,忽然间,他感觉到背后有人。
“不简单哪,这么用功,那个片子是……”这是东教授的声音。
“啊,这是一个必须动手术的患者的片子……”财前从椅子上站起回答道。东马上凑近盯着那张片子瞧。
“原来如此,胃的小弯处有一大片的溃疡,是典型的消化性溃疡哪。”
“是,患者说从半年前开始就有心窝疼痛的毛病,粪便也断断续续出现潜血反应。此外,胃液的总酸度和游离酸度都非常高,胃镜检查也已经确定是溃疡了。”
为了做出胃溃疡的诊断,财前把必要的检查包括胃液检查、粪便潜血反应、胃镜检查、x 光线检查全都做了。财前仿佛要展现自己的用功似的,亮出患者的病历和检查报告。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轻轻地点了个头,然而,就在他往病历瞄去的时候,视线突然僵住了。
“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周到? ”
“哪里,不管病历或是检查你都做得很好,就跟平常一样。”
东嘴上这么讲,心里却在想:这个大阪财界名人清水敬造,理应找我这个教授帮他看才对,怎么会变成副教授财前的病人呢?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不是意味着财前的名气真的比自己响亮了? 一想到此,东强忍住差点显露在脸上的不安。
“对了,你打算对这患者施以怎样的手术? ”他强作镇定,以教授该有的口吻问道。
“这名患者的溃疡周边已出现轻微的硬化现象,而且面积很大,就算不至于转化成癌症,这种溃疡也不容易治好,所以我打算施行胃切除术……”
“这不是很明显吗? 只要是看过这张片子的人,任是谁都会同意胃切除术是合理的处置。我想问的是,你打算采用胃切除术里的哪一种手法? ”
“我打算采用毕罗氏第一法(德国人,乃近代腹部外科的始祖,是第一位成功完成胃切除手术的外科医生( 术后惠者活了40日之久) 。至今毕罗氏的第一法和第二法依然是施行亚全胃手术( 即非全胃切除) 时经常会采用的手法。)……”
东的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哦,像你这么前卫的外科医生也会用这么传统的方法啊? ”
说完后,东伸手探向挂在x 光片读图器上的四开底片。他原本打算从金属夹上把片子取下,不过,大概是金属夹太老旧了,怎么拿都拿不下来。情急之下,他动作粗鲁地把片子往下一压,然后用力一扯。片子整个卷起、向外弯成弧状,“啪”的弹了出来。东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走到窗户旁边,对准太阳的光线,从各个角度审视上面的影像。东的这番动作,让一开始以为教授和副教授只是在闲聊的年轻医局员们都察觉出情况不太对劲了。这些人照旧做着手边的工作,耳朵却已偷偷竖起。
东自己也察觉到这种情况,他慢慢地从窗边踱回桌前,坐在站着的财前面前,从口袋里拿出雪茄。
“那么,你所说的胃部切除想必是大范围的切除吧? ”
“啊,我是打算这么做……”
“这样的话,不是更棘手了? 毕罗氏第一法的最大缺点,就是在做大范围切除的时候,会有吻合困难的情形,引发缝合不全的危险。你不可能不知道作为术后并发症之一的缝合不全有多么危险吧? 这可是连教科书都会写的常识哟。万一不小心把患者弄出个腹膜炎,你自己的威信降低也就算了,连东外科的权威都会受损,你可要考虑清楚喔! ”
“东外科的权威”,这句话强调得太不自然了。连站得远远地假装在忙碌的医局员们都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而财前也让这番强硬的措辞给震住了。
“啊,我为我的语意不清道歉。我刚才说的毕罗氏第一法,指的是以这个方法为基础,也就是说我打算采用毕罗氏第一法的改良法,即所谓的‘小山氏切除术’。
我没有把话讲清楚,真是非常的抱歉。”财前赔罪似的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你打算用小山教授的那一招啊? 我知道你一向很尊敬他,不过,那个人可不是学者,充其量不过是个手艺人罢了。”他极尽侮辱、轻蔑地评论道。
“对我这样的晚辈而言,小山医生到底是学者还是手艺人,不是我能了解的,不过,只要采取小山氏改良法,就可以完全防止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我本身迄今为止也经历过几起成功的案例。把胃切除后,将切口附近的胃后壁跟胰脏的头部缝在一起,加以固定,这样就可以消除吻合处的紧绷,顺便克服缝合不全的缺点,而且……”
“你,说话小心一点! 我就算没听你上课,自己看学会杂志也知道这种事! ”东严厉地大声叱喝道。讲完后,他好像要掩饰自己对着副教授大吼的失态和心虚似的,把拿在手上的片子又放回读图器上,无意识地反复将电灯开了又关。让患者喝下显影剂后所拍的x 光片子,随着灯光的忽明忽灭,黑色阴影的部分和因显影剂而凸显的白色影像呈现微妙的黑白变化,仿佛东和财前的诡谲心思也清楚地浮现在那上面。
面对东一反常态的疾言厉色,财前本想还是识时务点,不要跟他起正面冲突才好,不过,当他发现闪到一边的医局员们正竖起耳朵偷听两人的争辩内容时,就忍不住以极为恭谨的姿态问道:“那么,如果是教授您的话,您会采用哪种手法呢? ”
“我嘛,”东放下跷起的二郎腿,大口吐出雪茄的烟雾,“要是我,当然会采用毕罗氏的第二法。把胃切除后,将胃的切口和十二指肠的切口缝合,然后封死,也就是在残胃和空肠间,施行胃与空肠的吻合术。”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并没有反驳您的意思,不过,施行那个方法,食物会直接进入空肠,与第一法的食物会通过十二指肠再进入空肠的情况不同,我听说就消化方面来讲,那样对脂肪的吸收不太好……”为了避免惹东不高兴,财前特地用了“我听说”这样的间接表达方式。
“不过,这总比你说的那个第一法会发生缝合不全或吻合口过窄的情况好多了吧? ”东以诱导的语气说道。
“啊,可是……”财前欲言又止,“教授您所说的那些术后合并症,在第一法刚发明的时候,确实频频发生。不过,现在无论是手法或各方面已大有改良,就并发症而言,不管是第一法还是第二法,两者之间的差别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哦,这么说你同意我所说的第二法确实有它的优点哕?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蛮谦虚的嘛! ”东似乎想要阻止财前继续讲下去。“当然,我当然同意教授所说的第二法有很多优点的观点。不过,不可讳言的是,第二法也有它的缺点。比方说,我也听说施行第二法术后吻合处发生溃疡的几率较第一法高出许多。那是因为就手术时问而言,第一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但第二法却不行。此外,最近也比较崇尚符合生理条件,亦即自然的吻合方法,因此,目前采用第一法的人有增多的趋势……”
话刚讲完,东马上转过脸来,直视着他:“你成天都把手术时间短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像那有多了不起似的! 我们学医之人又不是运动选手,要斤斤计较几分钟游几米、跑几公里! 过度在意这种把戏、自鸣得意,甚至搞得媒体大惊小怪的,实在不是学者该有的行为! 不,应该说,这不是身为原帝国大学的浪速大学副教授会做的事! ”
东一股脑儿地讲完,假装发现新换的纯白医袍出现了皱褶,用手将下摆抚平后,以极不自然的稳重姿势,走出了诊疗室。
东教授登上楼梯,进入二楼的教授室。他脱掉白袍,坐上旋转坐椅,在脑海中回想当日在门诊室发生的事。
所谓的“胃切除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该采用哪种手法跟下属争得面红耳赤,只因为财前对手术的态度素与东的不合,平日累积的不满才会就这么宣泄出来。话说回来,财前的那颗脑袋转得还真快,心机还真是深!为了不冒犯教授,不让人抓住语病,他恭谨间接地在每句话的前头都加上“我听说”三个字,硬是把自己该讲的论点全都讲了。那分精明干练、圆滑周到,是像东这样出生在医学世家、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的公子哥儿怎么样都学不来的。只有吃尽苦头、步步为营,赤手空拳打进权力核心的人,才有办法如此能屈能伸、坚忍不拔。
就因为这份坚毅和圆滑,第一外科超过50人的大家庭给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筹措研究经费,和药厂、医疗器材公司交涉,也由副教授财前一手操办,东从头到尾没操过心,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对即将退休的东而言,今日财前的坚毅和圆滑,反倒成为自己的一大威胁。刚刚财前拿在手上的那份病历写着清水敬造的名字,像那样的财界名人现在就已经越过还是主任教授的自己,直接找财前看病,这么~来,财前在外的名气只会更加响亮。在尚未明确决定退休后的出路之前,副教授财前的名气节节高涨,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现在,东正打算锁定某个目标,积极谋划退休后的职位。是否能在最巅峰的时候引退,关系到整个布局,因此,一旦财前比自己更受瞩目,将对他造成不利的冲击。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特别挑其他医局员也在的场合,针对手术的方法斥责财前了。只要教授和副教授起了争执,不管是多么小的事,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用不了半天,就会传遍整个校园,其他教授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这对呼声最高的财前而言,将造成负面的影响。
想到这里,东一口气吐掉雪茄的烟,看向窗外的景致。6 月半的初夏阳光照在堂岛川上,银色的河面反射出粼粼白光,炫目得让人眯起眼睛。他将视线转向新馆的建筑工地,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正穿着夏季制服,在宛若棋盘、高高架起的脚手架间,马不停蹄地工作着。前不久才被钢筋、铁架围住,进入灌浆作业的五层楼建筑,现已完成了七成,接下来就要开始打造气派的外观了。
这栋新馆预定在今年的9 月竣工,到时东所领导的第一外科将占领南侧一楼最舒适的位置,和鹈饲医学部长所领导的第一内科并列,在名与实上都成为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典范医学部。只可惜,过不了多久,他就得面临退休的命运。真不晓得当初自己跟着鹈饲东奔西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初自己连退休后的事都给摆到了一边……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东调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不高兴地朝门那头喊道:“进来吧! ”
行政人员打开门,将邮件放到桌上,鞠了个躬后就出去了。一如既往,放在桌上的邮件不外是医事报纸、医学专门杂志、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商品目录,东公事化地随便翻看着。忽然间,他的手停住了,里面有一封厚厚的信,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寄来的。
他连忙打开信封,印着“船尾外科用笺”的信纸上写着简短的问候语,之后就马上进入正题——上次,东教授拜托我为您寻找接班人之事,很抱歉这么晚才回复。只因这项任务非比寻常,所以我也格外慎重,不敢掉以轻心。除了学历、经历和研究资历外,包括当事人的性格、领导能力等人品方面的条件,我也都做了调查,终于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如此推荐附件上所载,两位合适的人选是现任新泻大学教授龟井庆一君和现任金泽大学教授菊川升君。详细的情况,还有劳您参考两人的履历表和推荐信,再自行择选判断。
东马上把两人的履历表看了一遍,先是出生年月日、籍贯、现在住所,然后是学历、经历,就这一点来看,和一般履历表并没有两样;不过,履历表背面还有所属学会、取得学位的日期、取得学位的论文以及提出的学校等等,这则是其他履历就学历和经历而言,两者的差别不太,都是从地方的明星中学中考进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理科,然后进入东都大学的医学院就读;毕业后又都留在研究室,历任副手、助手、讲师等职位;然后同在昭和三十二年(1957)从东都大学医学院的讲师升任为地方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成为43岁的少壮派学者。
他接着看学位那一栏:龟井庆一是在昭和二十六年3 月,菊川升则是在昭和二十五年的10月,分别以《关于对老年肺结核患者肺切除手术适用性问题的探讨》以及《关于并发性严重心脏功能不全后天性心脏病的外科治疗方法的研究》两项课题特殊的学术论文,在母校东都大学取得学位。
不过,值得重视的并不是这种本人自填的履历表,而是船尾个人针对两人的研究经历所写的亲笔推荐函。东将推荐函展开在桌上,趋身向前仔细研读。
就研究经历而言,以下谨报告此两人目前的风评:首先,新泻大学医学院的龟井庆一教授,诚如您所知,他在胸外科的领域素有不错的声誉。在肺切除术,尤其是肺叶切除术上,则展现出十分优异的手法。最近,他对肺脓疡、肺坏疽亦即肺化脓症的问题特别有研究,就针对这种病症的外科疗法而言,他的肺切除术已在日本胸部疾病学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前一阵子,他和呼吸内科的专家们共同发表了《肺化脓症的整体观察及相关病历报告》,预测今后肺化脓症将成为重要的呼吸器官疾病之一,结果这份报告引来热烈的回响,甚至连极具公信力的某报社都颁赠学术奖金予以表扬。
另一方面,金泽大学医学院的菊川升教授则是冠心病的专家,针对冠状动脉硬化的手术,有心脏缺损修补术、内乳动脉绕道手术(内乳动脉绕道手术,即取内乳动脉做冠状动脉绕道术。)等数种。不过,菊川升教授特别精熟其中的冠状动脉内膜切除术,他在这方面的技术,可说是无人能敌。此外,最近在两侧内乳动脉切断术上,他也钻研出创新的手法,让治疗的效果大幅提升。更难得的是,他还是个具有国际宏观视野的人,以前美国心脏外科学界的医生施行心肌梗塞的血管再通术(心肌梗塞即心肌坏死,起因于心脏血管阻塞,导致流至心脏的血液不足,引发组织坏死。因此,为恢复血液流通的顺畅,帮助已经窄化的血管扩张,通常会施以气球扩张术或是血管支架植入术,即所谓的血管再通术.)
时,全日本能对此手术释疑解惑的就只有菊川教授一人。当时他在国际外科学会的日本总会上,以特别演讲的方式报告了他的真知灼见,这一扬名海外的成绩使他备受学界瞩目。
诚如以上所述,这两位的学识和技艺都很优秀,实在难分轩轾。此外,身为外科学者的他们,除了手法精湛外,对解剖学、生理学等基础医学的造诣也很了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学术人才。
船尾教授做了这样的结论—就如他所说的,这两人的实力确实在伯仲之间,很难分出高下。由此可见船尾真是用心良苦,他总共推举了两人,其中一个和东一样,是肺部外科的专家,另一个则是专攻外科医学中最时髦的心脏外科。前者和东专攻的领域相同,当东的接班人当然不成问题,而后者所擅长的心脏外科目前比腹部外科更受世人重视,而他又是顶尖的专家。因此,不管自己选哪一个,都足以压制财前五郎。
推他们出来竞争教授宝座,不但名正言顺,也能轻易取得周围人的认同。
东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剩下的就只是要选哪一个人的问题了。他从雪茄盒里抽出新的烟卷,将火点上,开始琢磨写在研究经历后面的人格评述——关于两者的人格评述,一言以蔽之,新泻大学的龟井庆一教授是积极的行动派,遇到学会开办的场合,他除了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发表外,还不遗余力地帮主办单位筹备器材和活动,他平常也很会照顾人。就研究室的领导而言,他的能力很强,不过,相对地,稍嫌外向就是他的缺点了。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则是属于内向、不善交际型的学者,人际关系的协调性比较差;不过,他对事情的专一和坚持,也较他人略胜一筹。正如以上所述,在品格方面,他们两人皆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或许您会觉得美中不足、不够完美。不过,说老实话,您要找的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人选,而我敢打包票推荐的,目前也只有这两位。此外,考虑到未成定局前,人事机密不得曝光的道理,我已经严格交代下去了。所以,关于这一点,请您尽可放心。
以上就是我针对您的委托所提出的书面报告。附带一提,菊川教授两个星期前刚丧偶,成了没有子女的鳏夫,加上他天生的内向性格,或许此后会变得有点阴郁,请您一并察知。
推荐函就此结束,东把它读完,又回过头把最后补充的“两个星期前丧偶、成为鳏夫”的那段看了一遍——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东自己也不明白。
就在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
“东君,是我,鹈饲! ”鹈饲医学部长的大嗓门传来。
“有一件急事,今晚我想找你做陪客。事实上,是文部次官原氏今早来到了大阪,现在人正在大阪市政府。我想说的是,此前为了新馆兴建的事,人家帮了我们很多忙,所以想请他吃顿饭。打电话到市政府一问,他说今晚已有教育委员长招待的饭局,而明天他就要搭下午的飞机赶回东京,于是问我说约在饭局之后可不可以。然后我就说,那就等饭局结束后约在南区的酒吧,大家见面聊聊。结果他又说,那么,务必请东教授也一起来。所以,请你千万要抽出时间陪我去! ”文部次宫原和东是兵库县的同乡,同时,原也是东都大学毕业的,算起来他还是东的学弟,就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原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新馆兴建案上,总是从中帮他们打通文部省的环节,让各项业务的申办能更顺利。原要是来大阪,只要时间充裕,一定会找东聚上一聚,有时甚至没有鹈饲陪同,就他们两校友聊心事。
“如果对方是原次官的话,就无法推辞了。我跟你去吧! ”
“真是太感谢了,因为事出紧急,我还担心你会没空呢! 没想到你这么配合。
对了,原那边我会派车子过去接他,所以我们就约8 点在夕露酒吧会合哕。”眼看鹈饲就要挂断电话,东连忙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不可以早点出门? 我很久没有跟你聊天了,8 点之前我们就边喝边聊怎么样? ”
鹈饲似乎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还是说:“我还要绕去一个地方,应该7 点左右会到吧。”
说完后,他挂断了电话。
东坐上停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指示司机穿过御堂筋往南走,拐过清水町的街角,在东边两百多米的夕露酒吧前停下。
他推开门,正打算往最里面的包厢走去,鹈饲的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
“啊,正好赶上。临时找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同窗之谊就是不一样,原一直说要东教授也一起来,所以我只好硬拉你过来了。对了,你说在这之前想先聊聊,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哪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说如果你8 点前也正好有空的话,就顺便先聊一下。”
“啊,是这样吗? 我真是受宠若惊呀……”
不知为什么,鹈饲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他走到最里面的桌子坐下:“说老实诂,东,我是想请你跟原次官暗示,看可不可以帮我们在新馆项目追加1500万预算资金的案子上讲讲话。前一阵子,在校内的新馆兴建委员会上,大家才反映说,照现有的经费,根本买不起什么好的医疗设备! 所以,要是预算无法追加的话,事态就严重了。”
鹈饲精明地把拜托人的事推给东去做。东的心里突然想到,上次的教授夫人会上,则内院长夫人取代妻子政子,被鹈饲夫人指定为副总干事的事。
“这种工作,你请医院院长则内教授去做会比较合适吧? ”他话中带刺地说道。
“东,你怎么突然这么见外? 新馆可以说是我们两个联手打造的,你现在跟我讲这个,让我……不说别的,这种事要是传出去,首先就会让特别支持我们的原次官就不好意思。呀,搞不好他大爷脾气一来,就不睬我们了。哈哈! ”鹈饲的笑声听起来很虚伪,“对了,说到脾气,我听说平常不太表现情绪、宛若英国绅士的东教授,今天难得地发了火,而且还是对自己的左膀右臂财前副教授……”
果不其然,还不到半天,自己和财前的争执就已经传遍校园了,东心想。
“哦? 那件事已经传开了吗? 事实上,不过是财前想操作的手术方法未尽周全,我提醒他一下而已。最近他愈来愈骄傲,我还正在担心哪天会出乱子呢,碰巧今天让我抓到他在技法上的错误,我才故意严厉地斥责他一番。”
“哦? 你说的是那个手术技巧很好的财前吗? ”鹈饲一脸难以置信。虽然胰脏癌的事他始终瞒着东,不过,从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财前的能力有多出色。
“嗯,就是这样。一直以来,我也都是百分百地信赖他,不过,今天我有点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错了。比起手术方法的适切性,他更重视手术时间的长短,真是伤脑筋! 这样一来,他不就从学者变成手艺人了? 不,根本就是只在意名气和只管吸引别人眼球的手艺人嘛。让这样的人当我的接班人,实在是……”
“那么,你打算踢他出局吗? ”
东本想讲出船尾推荐了两个人给他的事,然而——“不,我现在还没有想到那么远,不过,你之前跟我说:‘要是你对财前不满,就直接表达出来,另外找其他接班人也就是了。’我听了你的建议后也在想,是否该抛开包袱和人情,找一个不会损害浪大第一外科威名的继承人。”
“原来如此,想得如此周全,还真像你的作风。不过,要把财前踢走,好像比想像的困难许多,你最好也把当前的情势考虑进去。”鹈饲以有点沉重的语气说道。
这就怪了,在这之前,鹈饲对这件事与其说是毫不关心,倒不如说是和自己同一阵线的,怎么今天……正当东觉得不太对时,原次官在女侍的带领下现身了。
鹈饲和东连忙站起来:“欢迎,正恭候您的大驾呢! ”
“哎呀,让你们久等,真不好意思,好久不见了。”
原坐到鹈饲和东之间。54岁的他,胡子刮干净的脸上透着些青蓝色,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兼之衣着光鲜,高级文官的精悍干练表露无疑。刚刚在招待会上,他肯定喝了不少,呼吸中透着一股酒味,不过,脸上却丝毫不显醉意。
他拿起送上来的威士忌:“怎么样,新馆的项目进行得还顺利吧? ”
“托您的福,9 月总算是可以如期完工了。这期间,我们真是太麻烦您了。”鹈饲毕恭毕敬地道谢,表现出平常看不到的殷勤。
“哪里,哪里,那全是拜鹈饲先生和东先生的影响力所赐。这种事,就算医学院的总务主任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人会理他。哪一所大学不希望能争取到政府的预算,盖新的校舍? 不过,这么多大学里却只有浪速大学的医学院获得2 .5 亿的经费,替附属医院盖了新馆,这全是因为两位的幕后工作做得好,发挥了功效啊。”原歌功颂德地说道。
“那也是因为有原次官在中间牵线,我们才能顺利取得文部省和大藏省的批准。
不管怎么说,这些关节要是没打通的话,就算我和东奔走到死也是没用的。”鹈饲重申谢意。
原将酒杯放到桌上,说:“那是因为拜托我的人是东先生——故乡前辈兼大学学长来拜托我,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他刻意抬举东。
“呀,原先生您这么说,真教我不知道该怎么道谢才好。”面对小自己8 岁的后辈,东也在称呼中加上了“先生”两字。
鹈饲也跟着附和道:“没错,您这样讲会让东无地自容的。这次真的全仗原次官的帮忙,新馆落成的庆祝典礼,谁都可以不请,但一定要请原次官来当特别嘉宾。”
“当然,我也很期待那天的到来。对了,你们还打算请谁来观礼? ”他似乎很在意其他出席者都有谁。
“唉,这件事,我和东都还在伤脑筋呢! 不过,荒川文部大臣有没有可能也来参加呢? ”
“这个嘛,你也知道大臣是个大忙人,就为了这个特地跑来大阪一趟,似乎不太可能。”
“所以,我才想说可不可以拜托原次官去请一下,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鹈饲不肯放弃,继续怂恿着。
“呀,不可能,像我们这种次官级的都没办法随便乱跑了,更何况是大臣? 不过,那阵子大臣也不是没机会出访关西,如果你们可以把落成典礼日期挪一下,跟他的时间配合,那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去跟大臣商量一下。”这番话说得虽然客气,但也充满了官僚特有的惺惺作态和自以为是。
东突然觉得不太高兴:“无论如何,为了大臣能来就特地更改落成典礼的日子,未免太……”
他还在想该用什么形容词时,鹈饲突然插话进来:“就照原次官说的,我们的落成纪念日会配合大臣的出访行程。落成典礼早几天或晚几天都没有关系,比起那区区几天,荒川文部大臣和原次官能够联袂前来,一起当我们的贵宾,才更有意义呢。哈哈哈! ”
他高兴之余,忽地放声大笑,连坐在一旁的女侍都被他吓得几乎从位子上跳起来。
“话说回来,一旦新馆落成,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就会像宣传上所说的,成为全国第一所拥有最先进医疗设备的医院。不过,老实说,关于医疗设备的事,至今还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你说是吧? 东……”鹈饲巧妙地把话题丢给东。
东一脸为难,不过,他还是往原的位置靠去:“说老实话,这件事我也很伤脑筋,直到四五天前,校内的新馆建设委员会才反应,按照目前的预算,根本就挪不出钱来买我们一直希望添购的、可以一次把胃、心脏、肾脏全都照进去的九英寸影像增强器,他们说非得增加1500万的预算才行,所以我想……”
他话还没讲完,原次官就说:“东先生讲的事,我非常了解,如果一切都要买最好的,当然预算只会无止境地追加再追加,您说是吧? ”
他突然把身体挪开,让东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
“所以我们才希望能借用原次官的力量……”鹈饲接着东的话讲下去,打算继续游说,不过看到原露出不悦的神色,连忙说,“哎呀,今天就不谈这个了。我们本来是要招待您的,怎么会……真是太失礼了。只要一讲到新馆的事,不管是我还是东,就会变得比自己的事还要紧张,真是个坏习惯啊,哈哈哈! ”鹈饲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一边喝着第三杯威士忌,一边说道:“真是的,只要一讲到新馆的事,你们两个就像夫妻一样,一唱一和,眼神都变了。对了,东先生,上次你拜托我的事……" 东狼狈、慌张地连忙朝对方使眼色,可是,已经半醉的原根本就没注意到。
“说老实话,我一直请我在厚生省当公众卫生局长的朋友帮忙,他也不辞辛苦地替你奔走,不过,听说国立关西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历代的院长一向由内科医生来担任,碰巧今年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第二内科的角川教授跟您是同一时期退休,人家比您早一步锁定了国立关西医院为目标,凡是厚生省相关部门的局长,他都去打过招呼了,现在几乎都要成定局了。”
“啊,是吗? 那……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就可以了……”
东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可是原还是继续说下去:“不过呢,另一个就进行得还算顺利,来春即将正式启用的近畿劳灾医院那边,我请医生出身的议员去说了。
没想到当过医生、自医师公会起家的医派议员,对铁路医院、邮政医院、劳灾医院等机构的高层人事拥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老实话,我也是经过这次的事,才了解到这一点,与其去拜托没有用的大臣,倒不如去拜托这种医派议员,他们深谙个中的门道,办起事来可靠多了。对了,我拜托的是原来在东京都医师公会当干部,后来选上众议院议员的池泽氏,我们谈得很顺利也很愉快。他的老家就是战后以卖尼龙、维尼龙等合成纤维而暴发的日东化纤,幸好东先生您在大阪财经界的人面很广.只要您在这条线上施压一下,多交代几声,一切就更稳当了……”
不愧是助荒川大臣对抗全国教职员工会的鹰派官员,话锋竟然如此犀利。
有鹈饲碍着,东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想到鹈饲却先开口了:“真有你的,东,原来你早就在策划退休后的事了,还慎重地双管齐下? 话说回来,你真不够意思,上次我们俩在这里喝酒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一切都还没决定吗? 没想到你也是一只老狐狸呀! ”
鹈饲装出很佩服的样子,原似乎吓了一跳:“哦? 鹈饲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您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呢! ”
在原的眼里.鹈饲和东是焦瓒不离孟良的好兄弟,所以,他满心以为鹈饲什么都知道。
“因为东什么都没跟我说啊! 我还在想,要是东来拜托我的话,我一定会效犬马之劳的。不过,既然原次官您已经在帮他奔走了,我看就轮不到我出马了。”
鹈饲说得好像很热心,不过,东心知肚明,鹈饲会替他做的,顶多就是在他退休时推举他为名誉教授,当做是答谢他对新馆的贡献。而站在鹈饲的立场,东都大学出身的东不过是位异姓诸侯,今日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校内的主流,全是因为和自己结盟的关系,因此,这样的犒赏应该是很不错了。
对于鹈饲的这么一点“诚意”,东实在觉得很多余,不过,他并没有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
“唉,这种事光呼声高有什么用? 很可能到最后连自己怎么完蛋的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连鹈饲先生都没有讲。就说今年二月退休的石山教授好了,他几乎都要当成铁路医院的院长了,却因为运输大臣的一声反对给踢出了局,不得已只好去默默无闻的小公司当一名顾问医师,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 ”东谨慎地说道。
原抬起终于有几分酒意的脸:“只要是我应承下来的事,就不可能有那么糟的结果。我自己也难保什么时候会跟东先生开口,请您帮我一把,所以,您的事我绝对是全力以赴的。”
“这么说来,原先生果然有踏入政坛的打算了? ”鹈饲一脸兴奋地问道。
“这种事你是从哪边听来的? 不过是佐藤万治先生的春山会问我要不要参加而已,我可是什么都还没决定喔。”原急忙否定道。
原虽然回答得暖昧不清,但东已经看穿他心中的盘算。正因为原已经决定要踏入政坛,所以才会为新馆的幕后工作出力,并且还替东谋求退休后的出路。等到他要参选众议院议员的时候,就可以反过来利用东靠医患关系在关西建立起的关系网了;而鹈饲则打算拿新馆兴建的政绩来竞选下届的校长,至于东自己,则看准了人家会封他个名誉教授,顶着这个光环,他就更有条件谈退休后的出路了。说穿了,他们三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会为新馆的兴建尽心尽力。
东将醉得一塌糊涂的身体往车子的后座倒去,一边想起刚刚送原回新大阪饭店时,他临去前所说的那一番话:“东先生,池泽议员那边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过,他、的亲哥哥、日东化纤的社长好像不太好摆平,倒是社长夫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所以大家若有什么要拜托的,都会先从夫人那边下手。你也想办法去活动一下吧? 哎呀,这当然是万不得已的绝招,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你也知道我。
们的习惯,怕这条路要行不通,会想办法多找几条替代的……”
原走进电梯的背影还留在东的脑海里。
在这不公平的世界里,做任何事都要攀关系、套交情,有时这些甚至比实力还重要,因此,就算他不愿意,也得继续看原的脸色。一想到此,东此刻格外感受到:国立大学教授的无力感,尤其是那种还在职却要面临退休命运的教授。如果今天他.只是个平庸的医生,是个半调子的国立大学教授,那么他就不会像那些商社职员一样,跑去跟其他公司推销自己。他会安分守己地接受人家的邀请,到二流的乡下大学当校长,或是到地区的市民医院当院长,拥有一点恒产,幸福悠闲地过日子。或许,这样还比较好吧? 不知不觉中,车子正沿着芦屋川往山区走去。周遭的林木愈来愈茂密,初夏的夜风拂过芦屋川的河面,吹进车厢里。一等车子在家门口停妥,东马上把西装拉平,调正领带,之后才按下门铃。女佣一如往常开了门,不过一进入玄关,妻子政子却难得地迎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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