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2 山崎丰子(日)
和室的拉门被打开了,岩田重吉走了进来。他的体格瘦小干瘪,不若其名字气派,是一位60来岁的老医生。戴着金框眼镜的他往财前五郎瞄了一眼,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一屁股在又一身旁坐下。
“你电话打来的正是时候,今天都是感冒的病人,我看得快要烦死了,随便编了个理由就跑来了。”
“感冒患者,初诊费加开药、打针不过就21点,你是嫌诊疗费才210 块太少吧?,,又一故意调侃地说道。
“是啊! 你说初诊费才60块像话吗? 现在理个发都要300 块了,到哪儿不花个三四百的,初诊费至少也要调到四五百嘛! 甭说保险点数无法随同物价调涨了,更夸张的是,我们这些干了四十几年的资深医师竟然和刚实习完、还在扮家家酒的菜鸟医生拿同样的报酬,基他行业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像现在这样,不问经验和技术,一律按照人头累计点数的算法,让二十七八岁的菜鸟医生踩着滑板车去赚最划算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职业,医生技术的好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又不是夜市在卖香蕉,整箱整箱地卖,真是够了! 就算我不是日本医师公会的石见太郎,碰到这种低能的医保制度也不免咒骂一番。”岩田怒气冲冲地说着,将老板娘添上的酒一饮而尽。
“就说下次理事例会的议题好了,本地的内科和小儿科诊所已经够多了,竟然还有新的内科要来申请开业? 这样做不是侵害了既有经营权吗? 我不是因为自己开内科诊所才这样讲,人家卖馒头的和卖昆布的都还会制定行规,规定几町之内最多只能开几家店,可做医生的只要写一封信给都道府县知事,通过医师公会提出设立申请就可以了。不仅如此,现在还允许先斩后奏,先开了业再通知你t 我已经开业了’,这不是变相鼓励踩滑板车的菜鸟医生吗? 下次的理事会,我一定要想办法遏止这股歪风! ”
“原来如此,如果放任现状不管,到时在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隔壁也开了家妇产科,我们就没有话讲了。”又一附和地说道。
“岩田兄,坐在我前面的这位是我的女婿,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副教授财前五郎,今后请您多加提拔。”
又一正式恭敬地介绍完,这时岩田才“喔”了一声:“你就是财前副教授啊,你的大名我早听说过了,久仰久仰。对了,鹈饲老弟还好吧? ”
“鹈饲老弟? ”财前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对呀,鹈饲老弟,当医学部长的那位,他和我是同期,我们可是称兄道弟的好哥儿们! ”
财前五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瞧,我说不可小看医师公会吧? 连浪速大学的医学部长,在我们老大的嘴里都成了小老弟了。”
听到又一这么讲,岩田忙说:“哪里,哪里,没他说的那么伟大,我们只是同学,一同在第一内科的研究室待过。不过,既然是同学,难免会觉得荣辱与共,这有时值得庆幸,有时也很恐怖。”
“哦? 值得庆幸,也很恐怖? ”大阪医专出身的又一不太了解浪速大学的内幕,甚感兴趣地探出身子。
岩田重吉啜了一小口酒后说道:“哈,这关系可微妙了。一所大学,不管它再如何标榜追求真理,没有钱就搞不出名堂,每次我们在大阪开学会的时候,鹈饲就会讲:‘光靠浪速大学的预算根本维持不了学院的运作,希望医师公会能在金钱上提供协助。’这时如果有校友正好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他可以马上召开理事会,把会费的一部分拨给你,不过,相对地,你收了人家的钱,人家就有权过问你医学院的事,像是教授的空缺、干部的推选等等。比方说,有一位教授想找接班人,不过他不想用浪速大学医学院出身的人,想找其他大学的副教授来接自己的位子,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拼命把自己搞不定的患者塞给那个教授,一下推说病房不够、开业医生检查不出来等理由,把他整得人仰马翻,无暇处理接班人的事。所以,有时候校友团结起来,搞反对运动,破坏力也是很恐怖的。”
“嗯,校友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啊? ”又一怀疑地问。
“我们海军同期有一个姓樱的,就是这样被搞垮的。总之,对现任教授而言,校友会是个不可轻忽的存在。事实上,鹈饲君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也是我们这票在医师公会当干部的老校友帮的忙。我们事先商量好,跑去向手里有票的教授游说,硬是把原先要给现任医院院长则内的票给抢了回来,让鹈饲坐上部长宝座。
鹈饲做了部长后,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推行新馆增建计划,也是因为有我们这批人做他的后盾,光靠政府的那一点预算能盖出什么东西? 不够的部分,就由校友会里和财界人士交好的人去活动,以一个人捐100 万的方式募集而来。对财界大佬来说,反正年龄到了,自己哪天要拜托大学医院照顾都不晓得,更何况自己公司的医务室也希望能请到优秀的医生驻诊,所以,100 万这种数目,他们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拿得出来。可是,这种募款的事怎么能叫医学部长亲自去做? 话说回来,国立大学的教授里也找不出能够胜任这种交涉的家伙。大阪的财界人士可是很讲规矩的,不管你的医术再怎么高明,我给你钱,你不低头,就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要大学的教授向钱低头,他们会觉得是一种污辱,逼不得已,这种事还是得由我们这批校友来奔走。”
每次找他喝酒,岩田一定会发表个人演说,这种事又一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财前五郎好像现在才惊觉,大学的高手和医师公会的高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结下这层奇缘代表着什么意义,说不定自己的将来将取决于这实力以外的因素。
“哈,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校友会啊,不但是医师公会的强者,连国立大学医院里的强者也不能没有我们,喔呵呵呵。”
岩田晃着瘦小的身体,发出像笛音似的奇怪笑声,又一也跟着在一旁赔笑。
忽然间,拉门被打开了:“今晚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活泼年轻的声音传来。
4 名年约20岁左右的艺妓,端坐在门槛外,白色的小手向前一伏。
“啊,小万、占子、春千代、三叶,你们都来了。来,我跟你们介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岩田医生,岩田诊所就是他开的,你们要勤快点,不然他可是会生气的喔! 至于这位,他是我的女婿,不用太招呼他,免得我女儿哕唆。”又一算准谈话结束的时间,请了艺妓过来。
“岩田医生,我帮您倒酒好不好? ”
“人家也要帮您倒酒。”
艺妓争相替岩田重吉斟酒,全围在他的身边。瞬间,岩田笑颜逐开:“哎哟,让你们这样围着,不用等到办正事,我就被你们吸干了。”谈笑间语气相当轻浮。
他轮流喝光艺妓斟上的酒,一边说道:“我总是让财前兄请客,没办法,内科怎样都比不上妇产科赚钱呐。”
“哪里,彼此彼此。岩田君身为会长,掌管对外的所有事务,我身为副会长,负责杂务、税务还有医疗纠纷的处理,我们只能在医师公会的例会上碰面,到了这种地方又吵吵闹闹、人多嘴杂,很难有机会可以深谈,不管怎样,会长和副会长若不能心意相通、互相支持,事情就不用办了。”说完后,又一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看到这抹笑容的财前五郎忽然在心里掠过一个想法,今天又一忽然说要到外面吃饭,又忽然把岩田重吉找来,让他和自己见面,这一切看来好像都是临时起意的——实际上,说不定他心里早有其他的打算。财前五郎的直觉告诉他,从此刻起,自己已经和一根看不见的复杂绳索绑在一起了。
第三章
车子在医学院的正门前停下,鹈饲医学部长一边看表,一边匆忙下车,直奔位于二楼的医学部长室。
早上9 点刚过5 分,房间的每个角落已经打扫干净,桌上待批阅的公文和邮件高高堆起。鹈饲坐上皮制的旋转坐椅,一面透过窗户,眺望附属医院的广阔中庭,一面喝着秘书送来的玉露,抽着香烟。等他把这根烟抽完,医学部长忙碌的一天也将就此展开。
首先,他将桌上堆的文件浏览一遍:医学院内的人事调动、各研究室的研究预算、海外出差或留学的申请……一一过目后,盖下批准与否的印章。除此之外,还有文部省寄来的国立大学医学部长会议开会通知,以及和学生运动有关的文部次官公告。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才有几天休诊、没课的日子,却也是像这样被杂务追着跑,更离谱的是,说起医学部长的特权也仅是每月多出10600 块的职务津贴和专用车而已。不过,只要能好好展现行政方面的长才,说不定下届校长的遴选,他就是候选人之一,这对鹈饲而言,是个很大的诱惑。
敲门的声音传来,是总务主任。
“您现在有空吗? 我想跟您商量新馆添购医疗器材设备的事。”说完后,他将分门别类详载着医疗器材名称和价格的账册摆在桌上,那资料厚厚一叠,连x 光机、放射线诊断设备、低温麻醉装置等都包括在内。
鹈饲很快地把账册翻了一遍,说道:“你先拿去给则内院长,等他看完了,再拿来给我。有关医院的事,再怎么说都是院长的经验比较丰富。”
虽说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里,医学部长的职位比附属医院的院长高,然而,为了拉拢自从医学部长选举后就和自己交恶的则内院长,一心想要争夺下届校长宝座的鹈饲,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那么,我立刻就到医院那边,请则内院长先过目一遍。”
总务主任走出了房间,这次轮到秘书进来了。
“医院那边,大阪钢铁的中泽社长已经来了,等着接受您的诊疗。”
“我马上过去,你先去打点一下。”说完后,他从椅子上站起,穿过广大的中庭,往附属医院走去。他不是去门诊的诊疗室,而是到二楼的教授室。门一开,护理长好像已经等很久了,马上把中泽社长带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刚刚在大学那边处理一些事情,应该早点过来的。”
“哪里,我才不好意思,您这么忙还来麻烦您……”
社长在鹈饲面前露出如孩童般无助的表情。他移动肥胖庞大的身躯,听话地脱掉上半身的衣服。
鹈饲由护理长帮他穿上白袍,拿起听诊器说道:“在电话里,您的秘书已经大概跟我描述过状况,您自己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
肥胖的身体松软地晃动着,“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舒服,总觉得头很重、肩膀僵硬,有时还会有晕眩的情形发生……”他忧郁地说道。
“这样啊,这是常有的症状。”
鹈饲观察患者的脸色,视诊他的眼、舌、咽喉,接着做颈部触诊、轻轻敲打心脏部位,结果发现患者的左心大概比正常人大出两个指幅的宽度。他把听诊器贴紧患者心脏,仔细聆听有无杂音,果然听到第二肺动脉瓣的心音要比第二大动脉瓣的心音略高,至于肺则没有异常。
“怎么样? 左边的肩膀经常觉得僵硬吧? ”
“听您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做完像是高尔夫的运动后,心跳会明显加速吗? ”
“说老实话,打完高尔夫球之后,特别容易发生轻微晕眩和心悸的情况。”
“好,接着请你在这上面躺平。”
他让患者仰躺在长椅上,做腹部触诊,检查肝脏和胃的情形,接着替患者的右臂缠上压脉带,测得的血压是180 毫米汞柱。
“怎么样7 .医生。”社长担心地望着鹈饲。
为了让患者安心,鹈饲没有当场说出180 的数据,只说:“大约是160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做一下尿液和血液检查,顺便做个心电图。”
接着他让护理长去门诊室把助手找来。助手来了之后,鹈饲交代他:“你带这位先生去门诊验血、验尿,然后把检体送到中央检查室。就说是我交代的,要他们马上验好,连同心电图一起送过来。”
下完指令后,他转向患者,“啊,您不用担心,高血压这种东西,只要精神上多休养,一下子就可以降个二三十毫米。我也会开合适的降血压药给你吃,所以,没事,没事! ”鹈饲一面说一面安慰地轻拍患者的肩膀。
患者好像得救似的说道:“这下,我终于可以安心了。说老实话,我也请我们公司医务室的医生看过,不过,除非是老人医学权威鹈饲医生亲自跟我说,要不然我这颗心总是定不下来。托您的福,这下我可以安心工作了。”瞬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社长该有的自信和魄力。
“不过,‘这方面’还得请您多加节制,因为您看起来好像很能喝的样子。”鹈似的右手比出干杯的手势。
“哎呀,你可踩到我的痛处了。我大概可以喝多少? ”患者也做出干杯的手势。
“这个嘛……也罢,我给你个大优惠,一天一小杯,还可以接受吧? ”
患者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道:“能让鹈饲医生亲自看诊,还安慰我说没事、不用担心。所以,除非有您的批准,要不然我绝对会遵守一天一小杯的禁令。总之,您今日的大恩大德,我改天一定好好报答……”他郑重地低下头,后面的话就没说了。明白的人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特诊的红包。利用教授没看诊的日子,透过有力的关系,拿着介绍信,到教授室接受特别诊疗,这种情况必须额外付一笔钱,称为“特诊费”,此乃公开的秘密。
“不,您别这么客气,我们也给贵公司添了不少麻烦,这就叫礼尚往来、互相帮忙。我还有一个病人要看,等看完后,我马上下楼去看你的检查报告,所以,我们楼下见了。大家都上了年纪,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养生,让自己长寿,还没活够就死了是最大的损失呢,哈哈哈! ”
听到鹈饲豪爽的笑声,患者好像放下了心头重担。他满脸笑容,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由一直守候在屏风外的秘书陪着,跟在协助检查的助手后头,往楼下的门诊室走去。
虽然早就过了正午,楼下第一内科的门诊室里依旧门庭若市,走廊的椅子上坐满了上午挂号的病人。诊疗室的门口站着五位新进医局员,他们加紧进度预诊,将患者的主诉和病史填进病历表,然后隔着白色屏风,将填好的病历交到一字排开、负责门诊的五位医生手上。拿到病历的医生以机械化的表情和速度把记述的事项浏览一遍,接着就好像剥竹笋似的,要患者把衣服脱了,尽量问最少的问题,敏捷地做出诊断和处方。整个流程迅速、整齐、僵化,简直就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流水线输送带在运作。然而,最后那个套间的白色屏风里,队伍的移动却特别缓慢,有时甚至是停滞不前。和其他四个屏风相比,很明显地,它的流速慢了两倍以上。
原来那是副教授里见修二的诊间。里见不擦发油的头发自然地向后拨,白皙的脸孔透着神经质,只有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hushi害怕诊察时间拖得太长,焦躁地催促患者动作加快,同样地,实习医生和医局成员也希望能赶快把患者看完,然而,这些现象里见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他也不在意,他看着仰卧在诊察台上的患者,整个人几乎要趴下去,继续做他的诊察。他将刚刚才触诊过的腹部,按照心窝部①、肝脏、胆囊、胰脏、脾脏、肾脏的顺序,又触诊了一遍,重新审视手上的病历。
姓名 小西菊 43岁 无业既往病史 胃病主诉 心窝部疼痛目前病况约半年前开始,出现饭后心窝部疼痛、膨胀的现象。食欲不振,经常打嗝、出现软便。
检查记录 验尿( 蛋白、糖) 没有异常;验便( 潜血反应呈阴性) 胃液检查低酸胃部x 光 疑似胃癌全身血液检查 轻微贫血肝功能检查 轻度异常胆囊造影 没有异常这份病历一看就知道是胃癌,不过,里见副教授还是再次往患者的心窝部按去。
“痛的部位是在这边吗? ”
“是的,就是在那边。”患者状似痛苦地回答。
里见加强力道往下压,他感到指尖好像摸到约有蚕豆大小的肿瘤:“这里感觉最痛吗? ”
“没错,就是那里,昨天半夜我也是痛到醒过来,医生,难道不是胃癌吗? ”她不安地问。
“不,现在还无法断定。”
“怎么会这样? 那到底是什么病? 这几天我连胃液检查、x 光检查都做了,怎么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呢? ”患者以更加不安的语气问道。
然而,里见依旧是表情木讷地说道:“正确的病名,不是做一两次诊察就可以知道的。”
“可是,我希望至少今天能告诉我大概是什么病……”这次,她几乎是在恳求了。即使如此,里见却依旧惜话如金:“唉,还有几个疑点需要厘清,今天请你去照胃镜和做一下血清检查。”
这不是胃癌,恐怕是胰脏癌吧? 里见的脑海浮现了这样的疑问。因此,他请患者去照胃镜以消除疑似胃癌的疑虑,此外,一定还得加上血清淀粉酶的检查才行。
“那么,医生,这次一定可以检查得出来吧? ”
里见沉默以对,他看得出来患者有点失望。不过,在他认为,即使只剩一小个疑点没有厘清,都不宜妄加断言——这一点好像令鹈饲教授非常不欣赏,他经常拿里见和第一外科的财前副教授相比,嫌他个性木讷,不懂得应酬患者。然而,里见却觉得不懂的就要说不懂,为了要懂,可以不惜做尽一切检查,这是他一贯的诊疗态度,也是他身为临床医师的信念。
患者望向沉默不语的里见,“那么,下次我什么时候过来比较好? ”
“这个嘛,血清检查报告要3 ~4 天才会出来,所以请你下星期一再来。”
里见以低沉的声音答道。正当他想叫下一名患者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有人。
猛一回头,鹈饲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沉默地踱到里见身旁,拿起桌上的病历,看了一下填写的事项。
“里见君,今天这个患者来初诊的时候,碰巧遇到我看门诊,是我做的诊察,因为胃肠方面你是专家,所以才把她转给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
为了不让排队的患者听到,鹈饲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他的脸色已经明显露出不悦。
一瞬间,里见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随即说道:“事实上,我在她胃的后面触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看了x 光片后,我觉得反白的部分有点可疑,认为也不能排除是胰脏肿瘤的可能,所以决定照胃镜和验血清淀粉酶,做进一步的检查。”
他一讲完,鹈饲马上响应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既然我诊断它可能是胃癌,它就一定是胃癌。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检查、检查的,是刚出道、只能依赖仪器的临床医生在做的事。有经验的人凭借的是长年经验,根本不需要每次都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他们会裁决做最低限度的检查,剩下的就凭自己的直觉去判断。如果做不到这点的话,就不能算是独当一面喔。”语气中颇不以为然。
“可是,尽可能多方面、正确的检查是诊断的基础,我是想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滴水不漏,这样才能避免诊断错误的情况发生。”
别看他说得畏畏缩缩,其实内心有着不可动摇的坚持。
鹈饲的脸上露出苦笑:“你还真是死脑筋啊! 所谓的医生,对患者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样,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诊断,当下也应该先大致讲一下,好安患者的心。像我在面对高血压、心脏患者者的时候,也通常会施以类似的精神疗法。身为内科医生,更应该做到这一点。”
“可是,今天的情况非常微妙,很难分清楚到底是胃癌还是胰脏癌……”里见还想继续分辩下去,然而——’“算了,我没空在这里跟你玩小孩拌嘴的游戏。你呀,学术成绩也有了,工作也很认真,剩下的就是想办法让自己成为成熟的临床医生。我原以为你会渐渐长大的,没想到年纪愈大,却愈是死脑筋、孩子气。这下可糟了,我可不想逼你跟我一样喔。”
说完后,鹈饲匆忙地走出屏风,命助手取来心电图,找寻刚刚那名特诊患者去了。
看完门诊的里见,走到设在窗边的消毒净手器,这时他才发现窗外正下着雨。
“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 ”他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医生,您不知道吗? 一个小时前突然下起倾盆大雨,现在比较小了。”年轻的医局员站在里见身后答道。
“好久没下这么安静的雨了。”
里见仰望着落下无声细雨的灰蒙天空,伫立在窗前,让眼睛暂时休息一下。环顾整间诊疗室,其他四个负责门诊的医师早就收工了,白色的屏风里不见半个人影,诊疗台和桌子都收干净了,只有和里见一组的hushi静静地在做最后的整理。看~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
“不好意思,跟着我,总是让你们忙到很晚……”他慰劳般地向年轻医局员以及hushi说道。
走出了门诊间,走廊的椅子上已经没有人了,扫地的清洁工正忙碌地挥动拖把。为了不打扰她工作,里见低着头,沿着走廊的边缘慢慢行走。穿着不再浆挺、下摆发皱的白袍,步履虚浮得似乎风一吹就倒的里见,一点都不像是国立大学的副教授,那背影充满着落单的孤寂。
此刻,他的内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样灰暗。里见一边走,一边想起刚刚鹈饲教授讲的话——你这家伙还真是不知变通! 作为一名临床医生,你若是不成熟点,我可要伤脑筋了。我原本以为你会慢慢进步的,没想到年纪愈大,你却跟小孩一样,愈来愈不懂事——鹈饲教授的这顿牢骚不光只是针对自己方才的诊断,同时也对里见从病理转到临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实,里见的心里也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浪大医学院毕业后就马上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里见和同期的财前五郎不同,他们那些人是因为病理方面的学位比较好拿,才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可里见是真的喜欢病理甚于临床,才选择了病理学。因此,以财前五郎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学位就会马上转到临床,只有里见一人始终留在病理学的领域,整天关在研究室里,摇动试管、观看显微镜,同时透过细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体的奥妙。里见倾注所有热情于人类生物学,后来他之所以改变初衷,放弃病理学的研究,改攻临床医学,是因为他总是在中庭对面的附属医院病房窗边,看到患者病恹恹的身影。
他们愈来愈消瘦,出现在窗边的次数也愈来愈少,终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脸孔。看到这些生命正一点一滴消失的病人,里见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愿望,与其摇动试管,观察显微镜,和夺走人类生命的东西对望,还不如直接碰触眼前正在受苦、即将死亡的患者身体,藉由诊疗帮他们保住生命。于是他决定转攻临床医学。当时里见才34岁,已是大家公认的病理学少壮派讲师,因此,在第一内科教授鹈饲的延揽下,里见以讲师的身份归入他的门下,并在第四年成为副教授。
鹈饲是一名典型的临床医生,对他而言,让专攻完全相反领域的里见当副教授,有助于临床和病理的结合,使第一内科的阵容更加坚实。事实上,自从里见来到第一内科后,研究室的成绩确实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论文发表篇数也增多了。然而,关于患者诊疗的部分,里见和鹈饲的想法打一开始就南辕北辙。“医生对患者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样——”说出这种话的鹈饲和认为“在患者的认知里,医生必须是最讲求科学的人”的里见,在面对病人的态度上有着根本的差异。
里见继续往前踱步,好像要把苦涩吞下似的叹了口气,就在经过眼科前面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听到嬉闹的笑声。七八米之外,财前五郎带着五六名年轻的医局员,一路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来。魁梧的强健身躯充满分量地在走廊移动,神气的眼睛、丰厚的嘴唇开心地笑着,被雨笼罩的阴暗走廊因为他的出现,好像忽然射入阳光般亮了起来。
里见不想和财前打照面,他转过身,回到副教授室,匆匆解决延误已久的午餐后,马上着手自己的研究。《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是他这10年来一直在研究的题目。当人类的体内出现癌这种异物的时候,血液里会产生与其相抗衡的抗体,因此这个方法是从血清学的立场,及早证明发现癌的存在。早在5 年前,这个研究即已获得注重学术报道的《每朝新闻》社颁赠的科学奖,但里见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希望能研究出更简单的方法,让诊断率提高,最好是能在极早期就发现癌症。
研究的过程中必须不断进行实验以获取可靠的数据,此外还得分析、计算不安定的生物反应,可谓困难重重。然而,为了让这个研究能够比现在所谓的“早期发现“更早、更准确地发现癌细胞,让多数的患者能透过早期治疗,捡回一条命,里见还是想办法从吃紧的研究预算里攒下钱,购置实验必备的各式精密化学仪器和分光光度计;另一方面,他还要照顾协助研究进行的无薪助手,他们的生计也得指望那少得可怜的研究经费。
一想到这些替研究室工作却无薪水可领的无薪助手,里见的心情就很沮丧。就连那些大学毕业、已经当过实习医生的人都一样,只要想继续留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作研究,除非等到有薪助手的空缺,否则大家都要做3 年甚至4 年的白工。这是假托学问之名,行劳力剥削之实,虽然他也知道很不合理,但现实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研究以及附属医院的诊疗都是建立在这些无薪助手的牺牲之上。里见自己也曾做过4 年的无薪助手,过着苦哈哈的研究生活。除此之外,国立大学的医学院还是个充满矛盾的团体,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根本不让人有置喙的余地,今天的里见特别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和苦恼。
有人敲门的声音,这声音他听惯了,正是里见正在烦恼的无薪助手的其中一人。
“没关系,进来吧。”
这助手好像一直在楼下的实验室进行动物实验的样子,身上还穿着脏污的白袍,拿着发红反应的实验记录就来了。
“前几天,我做了癌反应的实验,不过,一直没有出现老师讲的那种结果。”说完后,他拿出用兔子做实验的记录。
里见眼光锐利地检视这些记录,发现抽取过程中的某个环节没有做对,此时,不知不觉中窗外天已经黑了。
“抽取的方法好像有一点小问题,这个你明天带来研究室,我想顺便跟大家解释一下。今天你可以回去了,最近都弄得很晚,我也要回家了……”
里见开始收拾一整桌散落的资料。
离开医院,里见坐上从淀屋桥开往阿倍野的市内电车。提着塞满研究资料和书籍的大包,任由风钻进窗户,吹弄着没抹油的头发,里见的身躯随着客满的电车摇晃,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忘记研究的事,放松地让眼睛看向窗外。
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车,往西走约200 米,就看到了法圆坂国民住宅。里见往最东边的那一栋公寓走去,走上狭窄的阶梯,来到四楼,按下右侧那一户的门铃。
“你回来了——”
妻子三知代打开了门。一瞬间,她仿佛在检查什么似的,盯着里见的脸看。这是她10年来一直不变的习惯。三知代和里见一样,是个话不多的人,从丈夫此时的神色,她可以知道今天的研究顺不顺利、看诊是不是很累。
“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累,怎么样? 先吃饭好不好?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管里见的表情再怎么阴暗,她都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这种聪慧三知代是有的。表面看来,是因为她生长在书香世家,自然知书达礼;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三知代深知像里见这样刚毅木讷、除了学问之外什么事都不想管的个性,这样的应对方式应该是最恰当的。对于三知代的这种应对,里见从来没有表示过“好”或“不好”。不过,看到里见能够专心一致地继续走研究的路,三知代就知道自己的方式没有错。今天也是一样,里见看来比平时都累,发现这种情形后她马上做出判断,知道他应该不会想要立刻钻进书房,所以劝他吃了晚饭再说。
“这个嘛,先吃饭好了。”里见答道。平常当研究和诊疗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就算他在吃饭的时间回来了,也是一回来就钻进6 叠大的朝南房间,继续用他的功。
可今天里见却将公文包往书房一丢,脱下外套,直接坐到餐桌边。
“好彦怎么了? 已经吃过饭了吗? ”他问起8 岁大的儿子。
“明天好彦学校要举行野营活动,不过,他好像有点感冒了,所以我让他早点吃完饭,先上床休息。”
“要是跟我一样体质虚弱就不好了,吃完饭后我帮他看看。”他往好彦睡着的6叠大房间看去。
没有好彦的餐桌,是没有对话的安静餐桌。三知代忙着舀汤、盛饭,而里见则默默地接过、吃下。即使如此,餐桌的气氛并不显得僵硬、冰冷,那是因为对这两人而言,这样的吃饭方式没什么好奇怪的。吃完饭后,三知代帮里见泡了杯热茶,说道:“名古屋的爸爸寄了封信给你,你要现在看吗? ”
“喔,是爸爸寄来的? 真稀奇,我想马上拜读。”
里见的父亲很早就亡故了,母亲也在他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去世,因此他对三知代的父亲、现任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羽田融,抱着有别于一般翁婿的感情,非常敬重。
信是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的,拆开后,每行约十几个大字,写着:前几天,我无意中巧遇贵校的鹈饲医学部长,听他说你正努力钻研“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让我甚感欣喜。学术上无法建立功业的医者与驽马无异,生活上的杂事你尽管交给三知代去办,请放心专注于自己的学问吧! 对于我那不成才的儿子,我也严厉训斥他要多跟你学习,努力从事研究,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承望你多教导他。
虽然是封简短的书信,但从字里行间却仿佛看到身为解剖学权威的老医学家一生精益求精的身影——他连自己惟一的儿子、三知代的弟弟也是拼命督促,以期子承父业,让他往医学之路迈进。
“爸爸还是老样子,这还真像是他写的信。”
说完后,他想到说出“对患者而言,医生就好像神一样”的鹈饲,和终身服膺“研究不辍才称得上是医学家”的岳父羽田,这两个人碰到了,会有什么话题好讲?真是诡异。接着他又想起鹈饲曾跟他说“拜托你也学学财前,赶快长大”,想起财前五郎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要忘掉这些不快似的,里见站了起来,替已经睡着的儿子把脉。
脉搏80,他伸手触摸他的额头——不用拿体温计量也知道,没有发烧。里见安心地离开孩子的床边。
“我去大哥那里一下。”套了一件毛衣,他走出了家门。
从里见住的法圆坂国民住宅区到大哥的家,约是步行20分钟的距离。受过战火蹂躏的内安堂寺町,尽是乱七八糟搭建的房子,其中某个角落挂着“里见内科·小儿科诊所”的小招牌,正是里见惟一的哥哥里见清一开的诊所。里见推开门,进到里面,玄关处有一双胡乱摆放的拖鞋,看来有患者来看诊了。里见安静地坐到候诊室的角落,不过,由于诊所狭小,诊疗室和外面只隔着一片玻璃门,所以,里面在做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你是感冒了,我开阿司匹林给你回去吃。”这是哥哥的声音。
“阿司匹林? 只有阿司匹林吗? 医生,是否打个针、多吃点药会快一点好? ”
这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不,虽然感冒的症状很多,但你只是单纯的感冒,只要吃阿司匹林就好了。”
“可是,医生,反正我有医保,又不用担心诊疗费的问题,你打个针或是多开点药给我吃,我会比较放心。”患者不太满意地要求道。
“我不管你有没有医保,反正不需要吃的药,我就会跟你说不需要。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到其他诊所去看,只要你有保险,他们就会帮你做不必要的诊疗,就算你得的是感冒,也会开肠胃药给你,以求增加点数。像你们这样的患者和医生,对那些真正需要医保的病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 ”带着怒意的声音敲打着里见的耳朵,真的很像安于清贫、固守节操的兄长会讲的话。对哥哥而言,这种个性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患者好像正慌张地穿着衣服,不久,哭丧着脸的男子走了出来。
“修二,你可以进来了。”
大概是hushi帮他通报了,哥哥从诊疗室里唤他进去。8 叠大的房间铺着木板,哥哥面对边角已经磨平的诊疗台和破旧的书桌坐着。
“怎么了?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正好现在没有病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说完后,他把hushi支开,请她去调剂室。
清一与里见相差13岁,虽然才刚过55,却已华发丛生。看到哥哥历尽风霜、刚中带柔的坚毅脸孔,里见不由得心情一振,有没有说出今天在门诊时发生的令人不快的事,已经不再重要了。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是这样吧? 肯定有什么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清一的语气含着父亲般的宠溺。
当下,里见不再逞强:“嗯,有件令人讨厌的事……”他把今天自己和鹈饲教授之间的不愉快说给哥哥听。
哥哥清一不动声色,轻轻点着白发斑斑的头用心听着,听完后,他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得要领哪! 当时你应该不要讲得那么直接,可以婉转一点,想办法引导他认同你的看法。如果真是你诊断错了,那要怎么办? 事态不就严重了? ”
“可是,如果真像我想的是胰脏癌,那可是一刻都拖不得的事。如果今天换成是哥哥你的话,你一定也会跟我一样,不,恐怕你会说得更直接吧? 毕竟你自己……”
你自己还不是已经做到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的讲师,就因为和主任教授意见不合,让人故意找碴儿给撵出了大学——他硬是把到嘴的话给吞了下去。
“我们两兄弟犯不着一起吃医学界的冷饭吧? 要吃冷饭,我一个人就够了。”哥哥笑着把话带过。然而,在里见的心里,“医学界冷饭”这个名词所蕴涵的封建恶势力,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周一的门诊特别混乱。诊疗时间明明订在9 点,但8 点一到,走廊就已经挤满了患者,还没到9 点呢,已经有人没有位子可坐,于是便蹲到了地板上。
里见提着永远鼓胀的大包,进入二楼的副教授室。他马上打了个电话到门诊部。
“我是里见,有一个叫做小西菊的患者,她的血清淀粉酶检查和胃镜检查报告应该出来了,你帮我查一下有没有。”
年轻的hushi应了声“好”,电话那头传来快速翻阅病历的声音。
“胃镜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可是血清的报告还没有送来我们这边。要我马上去检验室问问看吗? ”
“没关系,我到门诊之前,先去检验室一下好了。”
里见穿好看诊的白袍,快速往楼下走去。小西菊今天会来,不知她的血清检查和胃镜检查有什么结果? 他走下通往地下中央检验室的阴暗楼梯,一股潮湿的霉味弥漫在走道,天花板和墙壁上还有几根钢管从水泥缝中裸露出来。外面春阳普照,光明灿烂,中央检验室所在的地底却不见天日,宛如地窖般的阴森,只有日光灯射出刺眼的青白光芒。
“嘎吱”一声,里见打开检验室的门。开放式的水泥平台上,采集血液的采血管排成一列,在它们的正中央摆着圆筒形的离心沉淀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蹿入鼻腔。检验员拿着盛装血液的玻璃管,站在离心沉淀器前,将血液连同试管放入离心器里,盖上沉重的盖子,按下电源开关。瞬间,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以1 分钟3000次的转速旋转着。不一会儿,从离心器中央伸出的试管里,有像水一样澄净的东西浮了上来,那就是分解后的血清。要等到血液中的固体成分往下沉淀,上面的部分完全透明为止,整个作业才算完成。里见等着司空见惯的操作结束,才出声问道:“4 天前接受检查的第一内科患者小西菊的血清报告,好像还没有送去门诊那边,可以帮我查一下吗? ”
检验员露出不太耐烦的脸色,不过,一抬头看到来人是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他马上说道:“这就怪了,应该早就送去了……”
他开始翻阅从各科收集过来的检验报告。于此同时,其他四五名检验员依旧摇着采血管,一刻也不停地工作着。
“啊,在这里! 真对不起,星期天的时候不小心放错了,检验已经做好了,却忘了把报告送回去。”他抽出小西菊的检验报告,交给里见。
血清淀粉酶值,256 。
正常的数值在64至128 之间,这个数据偏高了,很有可能是慢性胰脏炎,不过,在触诊的时候,又发现确实有硬硬的东西……里见在心里琢磨着,他拿了检验报告,急急离开检验室,往门诊部走去。
一进到诊疗室,其他负责门诊的医师已经开始看诊了。里见令手边没事的年轻医局员将小西菊的病历、胃镜片子以及检验报告拿到他的桌上来。
附有照片的检验报告上写着“胃黏膜正常”的检验结果,但是,里见还是把分12个角度摄得的胃内部片子放到桌面的放大透视器上,重新审查了一遍。胃的前壁、后壁、小弯、胃角……按照顺序,他将12张片子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由于片子是彩色的,根据形状和颜色的变化就可以诊断胃壁是否异常,不过,他看不出有肿瘤①、笋状突起或溃疡的现象。
“医生,这份病历的患者小西菊已经来很久了,我请她先进来好吗? ”hushi善解人意地说道。
“好,先请她进来。”
患者小西菊进入了诊疗室,她的脸色暗沉、皮肤干燥。
“医生,检验的结果怎么样了? ”
“呀,这个等一下再说,我先再做一次诊察……”
“啊? 再做一次……”小话菊明显露出不满的神色。
里见让她把衣服脱了,仰卧在诊疗台上。他用手指触摸患者的上腹部,慎重地施以触诊。在心窝部和肚脐之间果然有一块隆起的东西,不过,没有移动的迹象。
根据血清检验的数据,可以确定她的胰脏并没有坏死,可照了胃镜,也没有发现鹈饲教授所说的胃癌,到底这个肿块是什么东西呢? 目前想到的可能性存胰脏肿瘤、后腹膜肿瘤、大网、小网肿瘤、结肠癌、肠间膜肿瘤。不过,结肠癌、肠间膜肿瘤通常都会移动,经由触诊,又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此外,如果是结肠癌的话,还会伴随便秘或下痢的症状,这些患者也都没有。x 光线的检查也找不到结肠癌、肠间膜肿瘤、或是大网、小网肿瘤的特征。照这种情形看来,根据他的判断,很有可能是胰脏肿瘤或是初期的胰脏癌。
“医生,知道是什么病了吗? ”患者仰卧在诊疗台上,由下往上看向里见的脸。
里见默不作声,拿起笔在病历表上写下:V .a .Pankreas Krebs( 疑似胰脏癌)Probe Laparotomie( 开刀检查)
这意味着,患者应尽早入院,接受开刀检查,以尽早确诊。
“医生,到底是什么病? ”患者挺起身体,看着病历表上写的德语。
“可以确定胰脏有问题,不过,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所以你必须马上办理入院手续,接受外科的开刀检查,这样就可以得到准确无误的结果。”
“什么! 入院? 开刀……”患者的脸一阵惨白。
“医生,我这一阵子做了好多检查。把那个叫做胃内视镜的东西吞到肚子里。
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如今要我住院开刀,却连是什么病都不知道,这未免太过分了……”
她的情绪激动,声音都发抖了,但里见还是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根据你的症状,不这么做就弄不明白,这种情形也是有的。我这边也会尽快帮你安排病房,等一下你就到正门旁边的病房组,办理入院申请的手续。”
里见径自从座位上站起,打了个电话到病房组。
“什么? 全部满了! 这我知道,可是,这名患者需要优先处理,况且我也亲自打电话来拜托了。详细的情况我等一下会解释清楚,无论如何,请你们务必挪出病房。”
里见挂上听筒后,已经穿好衣服、听到方才那段对话的小西菊说道:“医生,我的病严重到就算没有床位也要想办法挤进去住的程度吗? 如果真是那么严重的话,趁早诊断、趁早治疗是比较好——可是,万一是癌症的话……”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
“哪里,只是因为无法确诊,所以才要把肚子剖开来检查。”
“非要剖开肚子才能确诊的话,那我也不用大老远的……”
那我也不用大老远地跑来大学医院,直接在住家附近的诊所看就好了——她望向里见的视线正如此诉说着。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做开刀检查,对你而言是绝对必要的,等上午的门诊一结束,我就去想办法帮你挪出病房,你现在就到病房组去,把家里的电话、住址登记清楚,让我们随时都可以联络到你。”说完后,他请下一位患者进来。
上午的诊察一结束,里见马上往三楼的外科办公室走去。
正好是换班吃午餐的时间吧?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三名hushi。有了!他看到护理长厚实的背影了。
里见安静地把玻璃门推开,进到里面。
“护理长,我们有一个患者要转到外科来动手术,想请你帮我安排一个床侍……”
护理长眯起眼睛,瞥了里见一眼:“不好意思,床位全满了,没有病床,刚刚楼下的病房组已经来问过了。”她爱理不理地答道。
表面上看来,病房是由医务课的住院组根据病房分配表,按照患者病情的轻重和申请顺序的先后来排定的——这是正规的运作情形,可是,实际上,各科年满40的资深护理长握有调度实权,因此她们说的话比一般医局员、没势力的讲师、副教授等要有分量多了。所以,精通人情世故的医局员平日就会跟各科的护理长打点好关系,万一有什么需要,就很快能得到通融。不过,里见一向缺乏这方面的天分,他总是事到临头了才来拜托人家,也难怪会被拒绝了。
“可是,这是需要尽快处理的胰脏开刀检查,不管怎么样,希望你能尽量配合,我知道外科都会额外保留紧急床位,就请你把它挪出来。”
“紧急床位? 啊,那个嘛,那个是外科为了处理由救护车送来的车祸伤患或盲肠炎患者而设的应急床位,从内科转来外科的患者是不能使用的。”护理长细小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这我知道,可是,如果有空床的话,可不可以先借给我? 我相信这样的安排应该难不倒你。”他干脆单刀直入地明说了。
“哎哟,哪有这回事? 我们和医生不同,再怎么资深,也只不过是管理hushi的监工! 呵呵! ”
一阵令人不悦的阴险笑声钻进里见的耳朵。那笑声摆明了,对于和自己科无关的人,特别是没前途、没势力的副教授,她打心底地瞧不起。
“是吗? 那好,我不拜托你了,我自己想办法。”里见快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下了阶梯,他来到位于一楼的第一外科门诊室,朝里面窥探。上午的门诊好像已经结束了,他在四五名门诊医生和年轻医局员里,找到财前五郎卷起白袍袖管的高大身影。
“财前……”他从背后叫住他。
“这不是里见吗? 怎么了? ”
“嗯,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里见郑重地说道。
“喔? 拜托我? 到底是什么事? ”
“这……我们到餐厅再讲,请你跟我聊一下。”
里见和财前一同来到员工餐厅。餐厅的空间逼仄,采光度不佳,不过,幸好窗边有位子。
财前一坐下来就说:“好久没有跟你一起吃饭了,本来我们在病理学研究室的时候,就很少有机会聊天。对了,你说有事要拜托我,是什么事? ”
“老实说,是有关外科病房的事……”里见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及患者疑似胰脏癌的事说了,拜托财前代为安排病房。
“什么嘛,原来是为了病房,这根本就不成问题。我和你不一样,平常就把各科病房的护理长打点得好好的,就算我们科真的挪不出床位了,去耳鼻喉科、眼科等这种床位流动率高的科借,肯定也借得到。”
里见束手无策的事,财前竟然一句话就搞定了。
“不过,重点是那个开刀检查,你打算让我来做吧? ”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里见只想到无论如何要把病床弄到手,至于刀由谁来开,他还没有想那么远。
不过,话说回来,财前五郎虽然在个性上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可他确实是最佳人选。切开检查后,一旦确认是胰脏癌的话,恐怕除了财前以外,也找不到其他人能胜任难度这么高的手术。
“唔,那个嘛,恐怕也只能由你来做了。”
“什么嘛,刚刚还来拜托我安排病房,现在却回答得这么不情不愿。算了,不跟你计较。话说回来,如果开刀检查后,发现那个肿块真的是你所说的胰脏癌,那患者可是赚到了,而我也赚到了,毕竟胰脏癌的手术很难碰到。”财前的语气好像发现了难得一见的宝物。
“对了,一开始是谁诊断说是胃癌的? ”
一时间,里见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事实上,是我们的鹈饲教授。”他不避讳地直说了。
“什么? 是鹈饲教授……”财前面露为难之色,“真是不妙,我不知道有这么一段典故,这下可不好收尾了。”
“怎么会呢? 我们的鹈饲教授和你又不同科,根本就没有影响不是吗? 更何况,你刚刚自己才说了,万一是胰脏癌的话,这将是难得一见的手术,希望无论如何都能由你来操刀。身为外科医生的你不是还跃跃欲试、充满干劲的吗? ”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财前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
“财前,莫非你顾忌我们教授是医学部长,挂念着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犹豫要不要做这检查手术吗? ”里见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义愤,语气十分严峻。
“我才没有那么胆小怕事呢! 只是,事后如果引发争议,不光是你们教授,连我们教授都会说话的。待在大学医院这种地方,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说的,就算真有什么麻烦,也因为是在我们科发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担。
小说别的,在诊断的正确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身为医生,不管怎么样,都要竭尽心力守护患者的生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向财前逼问道。
“好,我知道了,让患者马上住院,我来开刀。不过,在手术结束、结果尚未出来之前,你可不要跟鹈饲教授报告说是我开的刀。”
“为什么? ”
“不为什么,总之,请你这么做,这样我开起刀来比较没有压力……”
“是吗? 就这么办吧! 反正,我也想借这次的开刀检查验证自己的内科诊断是否正确。”
说完后,两人开始吃起早就送来、已经冷掉的咖喱饭,而方才财前五郎在意鹈饲教授的暖昧态度,让里见的心里泛起一阵疙瘩。
室温保持在20℃~23℃的空旷手术室里,只有身穿手术衣的5 名医生和3 名hushi仿佛白色魅影般无声地移动着。让无影灯照得澈亮的手术台上,身覆盖布、正在接受手术的患者仰卧着。她的腹膜已经被打开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辅助下,肝脏和胃正安静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后面,横陈着有问题的胰脏。第一助手看准时机用筋钩将胃拨开,财前仔细触摸着后腹膜,眼睛发出搜索猎物的锐利光芒。他将右手指往黄色的胰脏按去,忽然在体部(胰脏依前后顺序,分为头、体、尾三部。)摸到蚕豆大小的肿瘤。
“迅速进行切片! ”话刚讲完,他马上将手术刀往肿瘤的部分插去,切下5 厘米见方的组织,交给第二助手,在手术中施行癌的冷冻切片检查。助手马上进入隔壁的检验室,不到5 分钟——“果然是癌! ”助手以兴奋的语气向财前报告。
“好,立刻进行胰脏尾部的切除手术! ”财前的声音直达天花板。他面向二楼观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个手势。里见正守在那里,等着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正不正确。
瞬间,异常的紧张感弥漫整间手术室,单纯的开刀检查一下子变成了胰脏癌手术。因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脏癌,所以连胰脏钳子都准备好了,能够马上变更手术,如果事先没准备的话,这时肯定是手忙脚乱。
“这是罕见的胰脏癌手术! 周围有大动脉和大静脉的干扰,非常困难,大家要特别慎重! ”
财前无比谨慎地拿起手术刀,穿过无数血管组成的“丛林”,将血管周围的组织剥离,迅速将血管两头夹住,移至胰脏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丝线绑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 ”吆喝一声后,财前以纱布裹住左手的两根手指,用指头按住胰体部,操着无比锋利的手术刀,一口气将肿瘤切下。财前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切除结束后,他用细头尖刀把淋巴腺也感染到的部分,一刀一刀地仔细刮除,将扩散的癌细胞完全清除干净,接着把胃摆回原来的位置,让腹腔的其他内脏也归回原位,剩下的就只是把切开的腹部缝合了。财前娴熟快速地进行着手上的作业,同时,在他的心里不由得对里见兴起佩服之情。初期的胰脏癌,给10个内科医生看,就会有10个看不出来。这种不靠外科开刀检查就几乎察觉不到的病,竟然让里见藉由内科诊察给揪了出来——只有长年钻研病理、有深厚基础的医者才能做出如此卓越的诊断。
腹壁的表膜缝合后,财前利落地将缝线剪断,此时他的额头已经浮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其他4 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单纯的开刀检查临时变成手术,而且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脏癌手术,事出突然的紧张加上手术的高困难度,让身为助手的他们感到精疲力竭。
“怎样? 你们今天累坏了吧? 不过,身为一名外科医生,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吗? ”
说完后,财前让hushi帮忙脱下手术衣和橡胶手套。用消毒药水洗好手后,他马上走出手术室,来到里见等候的二楼观摩室。
“如你所见,你的诊断是正确的,能做到如此精准还真是了不起。”财前无比佩服地说道。
“哪里,诊断的基础就是检查,我只是重视它,一旦对数据产生怀疑,就反复查验,直到找出原因为止。只要能这样做,相信谁都能做出正确的诊断。”
“不,这种事知易行难,没几个人做得到。全凭你长年钻研病理、做学问的功夫扎实才有办法,你是位了不起的内科医生。”财前面有倦容地叼着香烟。
“哪里,你才真是了不起,果然名不虚传。能把胰脏癌手术做得这么快、这么完美的,恐怕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吧? 话说回来,这么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更多的医局员来见习呢? ”里见遗憾地说道。
“呀,我是想说开刀检查后,也有可能不是胰脏癌,所以就没跟不相关的人提起。”
嘴巴上这么讲,但财前真正的想法却是,为了避免惊动到鹈饲教授,他打算从头到尾都打着开刀检查的幌子。
“是吗? 好可惜,胰脏癌在医界素有癌症的‘西藏珠峰’之称,一直是未被开发的领域,真的好可惜喔。”里见显得十分扼腕。
财前将叼着的香烟丢进烟灰缸里:“怎么样? 我们很久没去喝一杯了,要不要举杯共祝彼此的本事高强啊? ”
财前比出干杯的手势,刚刚他才将侵害人体的东西打垮,救回患者的一条命,现在他的眼里正燃烧着身为医者的单纯喜悦。
看见这样的财前,里见露出温和的神情:“可是,我研究室里还有动物实验在做,接下来的3 个小时,我必须全程盯着。不好意思,今天就失敬了,改天我一定奉陪。”
“是吗? 这种实验一旦做了,就不能中途停下来。那好,我就不勉强了。”说着说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似的,“你们鹈饲教授人呢? ’’财前不露痕迹地问道。
“教授说上午看完诊,趁着今天没课,他要去办点杂事,顺便逛逛画展,他留下心斋桥画廊的联络电话就出门了。”
“哎? 看不出来鹈饲教授竟然对画有兴趣? ”
“啊,这方面的事我不是很清楚,那,我先失陪了。”说完后,里见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匆忙地加快脚步往研究室的方向走去。
出租车停在心斋桥画廊的前面,财前下了车却没有马上进去,反倒透过正面的玻璃大门,窥探里面的情形。入口竖着“染井青儿旅欧作品展”的立式看板。染井青儿乃鼎鼎有名的西洋画大师,连财前都晓得这号人物。
财前轻轻推开玻璃门,进入里面。以黑色天鹅绒为底衬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画作,不过,财前并没有看画,反倒环顾起站在画前的人影。两室打通、约30坪大小的空间内,有十五六个人影,每个人影都各自伫立在一幅画前,悠闲地细细欣赏。财前一一盯着每个人影看,寻找自己熟识的脸孔,就在他把目光投向第二间房的后面时,他的视线停住了。
找到了,鹈饲医学部长的粉红侧脸和花白头发。财前没有马上靠过去,暂时停留在原地,观察着鹈饲的样子。鹈饲没有发现财前的存在,他兴奋地面露红晕,巡览着墙上的画作。走走停停,最后他在第二间房最左边的那幅画前驻足,仔细端详了起来。
财前刻意不发出脚步声地绕到他的身后。
“鹈饲教授,您在欣赏画吗? ”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鹈饲吓了一跳,回过头说:“哎呀,我还想说是谁呢? 这不是财前吗? 你这个大忙人竟然会在画廊出现,真是难得啊。”
“教授您才难得呢! 我听说您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哪里,哪里,真正忙的人是你,不但要马不停蹄地工作,还要在媒体面前好好表现,真是好不辛苦呢! 对了,今天没有手术吗? ”
财前惊得一时语塞,不过,看鹈饲的样子好像什么都还不知道,那好,他就装傻到底,绝口不提手术的事。
“连教授您都这么说,好像我多爱出风头似的,我真是困扰极了,大家都误会我了。”
“误会? ”鹈饲一边看画,一边反问。
“嗯,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哎呀,我干吗讲这么无聊的事。”他故意暖昧不清地不把话讲完,诚惶诚恐地赶紧切换话题,“话说回来,鹈饲教授喜欢染井大师的画吗? ”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家画廊的老板是我的患者,因为有这层关系,他经常寄邀请函给我,还跟我说买画是一种投资,趁便宜的时候买下来,以后就会有赚头,这不是? 刚刚他还拉着我极力鼓吹,也不想想光凭国立大学教授的死薪水,怎买得起一流画家的画作? 所以,我只是纯欣赏。你别看它小小一幅,一号就要8万块呢! 我是不懂为什么这么贵啦,哈哈哈! ”鹈饲以洪亮的声音豪气地笑道。
“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我还有其他地方要去,你就好好地欣赏吧! ”话才讲完,鹈饲已经往大门走去。
被撇下的财前,走到刚刚令鹈饲伫足的那幅画前。画的是巴黎圣母院,画风有点抽象,褐色的油彩厚实地涂满画布。财前站在画前良久,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下一刻,他竟向站在房间角落的店员说道:“喂,我想买这幅画……”
店员呆若木(又鸟)地望着这位面孔很陌生的客人:“是,我马上请我们老板过来,请您稍等一下。”他往办公室的方向溜去。
不一会儿,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出现了,他一面搓着手,一面走向财前。
“我就是老板,承蒙您的惠顾。哎? 就是这幅吗? 您真是慧眼独具啊! 这幅画是这里所有展示的作品中最优秀的……”他以画商特有的谦卑恭谨应对着。
“多少钱呢? ”
“啊,染井大师的画每跳一号就是8 万块,这是市场公定的价格,不过,看我们谈得怎样,我再想办法给您打个折。来,请到里面坐。”他领着财前走进摆着沙发的接待室。
“您看这样好不好? 跳一号8 万,三号就是24万,我给您打个九五折,所以是22.8 万元……”
财前不假辞色地回道:“只能打九五折吗?20 万怎么样? ”
“20万,这可难倒我了,减一成都还要21.6 万,20万未免……”画商用力地摇着头。
“如果20万可以的话,我马上付现,就送到刚刚来看画展的鹈饲教授家里。”
“咦? 鹈饲教授的家里……这样,我就不能说不行了。希望下次您再来光顾小店的生意,20万成交了。”他拍了下手,表示达成协议。
财前从右手提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信封袋,二话不说地抽出10张面额1 万的纸钞,“今天,我身上只有带这么多,就当做是订金,剩下的~半,我明天会付清。请你在这张画的旁边贴上‘已售出’的条子。”说完后,他不留自己的名字和位于夙川的住家地址,反倒报上堂岛财前妇产科诊所的名号和住址。
“这不是,这不是堂岛的财前妇产科吗? 我早就久仰大名,今后还望您能多加关照……鹈饲教授那边,一等明天的展览结束,我就马上帮您送去。”画商突然猛拍起马屁。
“那,有劳了! ”财前傲慢地说道,慢慢从座位站起。
走出画廊,他找到卖香烟的杂货店,到那里打了个公共电话。
“请帮我接31号房。”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哪一位? ”庆子的声音传来。
“是我,怎么回事? 这么久才来接电话? ”他不太高兴地质问。
“五郎,你真任性,总是临时临了地找人家。再晚一点,我就不在公寓,到店里上班去了,这还是管理公寓的老太太追上前来,说有我的电话,我才来接的。”
“好啦,对不起。你还要去店里吗? ”
“我无所谓,全听五郎的。”
“那今天休假一天,在家里等我。”说完后,财前“咣当”一声挂断电话。
爬上公寓的楼梯,来到庆子的房前,财前一如平常地压低声音:“是我! ”
门从里面打开了,庆子身上还穿着上班的服装:“怎么了? 你这么莽莽撞撞地跑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
“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睡上一觉。”说完后,他将公文包往门口一丢,越过重重障碍,钻进庆子的卧室,直接就往床上大大咧咧地躺去。
“只是想睡觉的话,你回家好好睡不就行了? ”庆子刻薄地说道。
“我想来这里睡嘛。”财前维持仰躺的姿势,扯下领带,解开衬衫的纽扣。
“你一定有事,到底是什么事? ”
财前精悍的双眼看来好像有沉淀物似的,浊浊的却绽出异样的光彩,紧绷的两颊肌肉好像长面疱似的浮出一层油脂。庆子很清楚,通常这种现象出现时,表示他虽累到了极点,心情却无比亢奋。
“今天有困难的手术,你顺利把它完成了? ”
“答对了,正是如此。原本只是剖开肚子做切片检查,没想到竟然是胰脏癌,今天的手术真是完美极了! ”他直接跳过里见那段,一脸陶醉地说道。
“是吗? 如果是胰脏癌的手术,会兴奋也是理所当然的。胰脏癌和肝癌,两者并称为癌中之癌,是所有癌症中最棘手的。更何况,本来的开刀检查临时改成了手术,我光听都捏了把冷汗呢! ”
庆子很清楚,医生很少有机会能做到胰脏癌手术①,而且这种手术的难度非常高。
“你是想这种兴奋说给你太太听,她也不懂,所以才来找我当听众是吧? ”
“不光只是这样,今天我打出了实弹射击的第一颗子弹。”财前吊人胃口地说道。
“实弹射击……”庆子露出讶异的表情,坐到了床上,财前从后头环住她的腰。
“竞选活动终于要开始了,就是下届教授的选举,我用前阵子跟岳父募来的‘军备采购费’,射出了第一颗子弹。”
“那第一颗子弹打向了谁? ”
“鹈饲教授。”
“哎,你竟然打向鹈饲教授,那个医学部长……”庆子怔怔地俯视财前的脸,“笨蛋,竟然先对最难应付的人出手,他应该留在最后面才对——你啊,工作能力很强,就是太单纯、沉不住气。”话中已有责备的意思。
“这次的输赢靠的全是运气,依照惯例,他应该是最后才来对付,不过,如果有适当的时机,先把他搞定不是也很有意思吗? 总而言之,就算你打算留到最后才全心对付,但没有适当的时机,还是搞不定他。说到时机这种东西,今天的时机可妙了。”
“咦? 有这么妙的时机? 到底是什么? ”庆子的眼中露出明显的兴味。
“这方面的事,我就不便透露了,就算对庆子也不能讲。怎么说呢? 能不能成功都还不晓得呢,只是试射的阶段。”
他露出厚脸皮的笑容,大大翻了个身:“怎么样? 好久没做了,可以吧? ”
他把手伸到庆子背后,“唧”地把拉链拉开。连身洋装的后面开了个洞,露出里头丰腴的肌肤,财前一把搂住庆子的娇躯。
庆子让财前多毛的手臂抱着,说道:“每次只要大手术做完,你就会想(**),就会跑来找我。我和五郎之间,好像只有性……”
“或许是这样,这样不好吗? ”沙哑的声音问道。
“这样很好,我也喜欢和完成手术后变身为野兽的五郎(**)。”
说完后,庆子让自己沉溺于财前的(禁止)诱惑里。
在阶梯教室进行的临床课程,浪速大学医学院三年级学生正穿着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下午3 点才开始的课,却因为授课者是财前副教授的关系,几乎所有学生10分钟前就坐定了。他们抽着烟,等着上课。
“喂,今天的课真是赚到了! ”坐在前排的某位学生对邻座的同学说道。
“就是说啊,原本东教授要上的癌症临床讲座,由财前副教授代讲,比起东教授那快发霉、老掉牙的教学方法,财前副教授的授课方式要生动、有趣多了,怎么说人家都是这方面的高手嘛! 请东桑( 即“东先生”) 尽管去出差,干脆把课停掉算了。”他嘲讽地说道。
“喂,你说这种话,小心被列入黑名单! 毕业分配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看你哭不哭? 大学医院的职务分配可全捏在教授的手里喔。”
“说到职务分配我就晦气,教授老大连旗下地方大学的人事都遥控得到,不过,我无所谓,我有个有钱老爸,回家自己开业就是了。去他的遥控,根本是个屁! ”
话一讲完,周围涌起一阵哄堂的笑声。
“是啊,是啊,去他的遥控! 分配的事等到大四再来伤脑筋,现在的我们只要关心麻将和酒就行了。”
“也只有现在还能聊这种生龙活虎的事了。”
吃吃窃笑的声音此起彼落,到后来又变成一片哄笑。
上课的时间一到,两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课堂中的杂务,譬如开关幻灯机、调整屏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们负责。学生们继续聊天,抽着烟。不一会儿,走廊传来脚步声,财前走了进来,谈话声戛然而止,大伙儿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香烟,一齐起立迎接。
财前什么教科书也没带,两手一径插在白袍口袋里,轻轻点了个头,跨上讲台,环顾着所有学生。
“今天的临床课程讲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笔简单地将食道癌患者的病历:既往病史、主诉、目前病况、检查记录等逐条写下,接着他向助手下达指令:“x 光片! ”
x 光片已经摆好,贴着放大透视器。财前指着颈部食道和胸部食道之间钡剂无法显影的部分说道:“像这样,在胸部食道的上段发现反白的阴影,就可以确定是胸部食道癌。在食道癌里,又以这种上段和中段的手术最为困难,直到最近都还是公认死亡率最高的手术,目前的死亡率也还有三成左右。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将食道的癌组织切除后,必须在胸腔内进行食道与胃,或食道与空肠的吻合手术,再加上食道癌的患者多为60岁以上的高龄者,由于长期的食道窄化,他们的食物摄取本就不足,身体的状况通常很差。我自己也是累积多年的研究和经验,才精熟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降低了患者的死亡率。”
财前首先指出上、中段食道癌的死亡率有多高,接着开始讲述个人的研究心得。
“请患者进来。”
年过60的男患者坐着轮椅、由hushi推着进入教室。在hushi的搀扶下,他移坐到讲台前的椅子上。
财前面向患者,恭谨地致意:“谢谢您还特地为了我的课请假出来。”
“这位先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食道癌患者,刚动过手术。”
说完开场白后,财前开始向患者提出问题。
“请问您在手术前有什么症状? 觉得哪里最不舒服? ”
“大概是半年前开始,出现吞咽困难的情形,总觉得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身体愈来愈瘦吗? ”
“是啊,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啊! 我想起来了,那阵子我总是全身无力、提不起劲。”
“尤其是当食物通过食道的时候,会冒出很多唾液,很不舒服吗? ”
“是的,就是这样。到后来我一吃就吐,连水都喝不太下。”
“可以请你把上衣脱掉吗? ”
hushi绕到患者身后,利落地帮他把上衣脱掉。从患者的脖子直通到胃,垂挂着一条橡胶管子。看到这幅异象的学生们全都面面相觑。
“我在颈部造个食道瘘( 洞) ,又在胃部造个胃瘘,这条就是连接两者的橡胶管,目前患者就由这条管子摄取食物。”说明后,财前再度转向患者,“现在能顺利进食了吗? ”
“是的,一开始还会有点呛到,不过,两三天就习惯了,现在连稀饭都能吃了,这全是医生您的功劳……”患者向财前低下了头。
“那么,就请你用杯子试着喝牛奶。”
hushi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牛奶倒在杯子里。患者接过杯子,仿佛喝酒似的仰起脖子,津津有味地把牛奶喝干了。那一瞬间,连接脖子和腹部的橡胶管里好像有牛奶通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怎么样? 能顺利喝下吗? ”
患者大大地点了个头。
“那么,可以请患者回去了。劳驾您特地跑一趟,请多保重。”
财前向患者点了个头,目送坐着轮椅的患者离开了教室,“接着,放幻灯片。”
他向两名助手下达指令。
屏幕从黑板上方滑下,窗户拉起遮光的帘幕,播放的是财前本人正在执行食道癌手术的幻灯片。
财前一面指着一张张幻灯片,一面说道:“正如我刚才说明的,上段食道癌手术的死亡率极高,为了让手术尽可能在安全的情况下进行,我特地将手术的施行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切开腹部,制作胃瘘,强制性地补充食物,让患者恢复体力;第二阶段,进行胸部切开手术,将癌细胞全部取出,在颈部造一食道瘘,如同刚刚那名患者,用橡胶管连接食道和胃,尝试由口来摄取食物。这样过了半年乃至一年,等待患者的身体状况转好,确定癌症没有复发的迹象后,再施以食道和胃的吻合手术。然而,在进行这项吻合手术的时候,很容易发生缝合不全的情形,一旦有这种情形发生,可能会并发脓胸(因肺部感染、肺部手术切除、外科术后、胸部外伤等因素造成的肋膜腔积脓病症。)等危急的症状,致使患者回天乏力,一命呜呼。
如果操刀的人会让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动刀,这样患者还比较长寿,所以,要施行这个吻合手术,必须要有相当的功力才行。”
财前的话语洋溢着自信和霸气,透过幻灯片观看这场完美手术的学生,不禁发出钦佩的叹息。幻灯片放映结束,帘幕拉开的同时,学生们充满敬意的视线全集中在财前身上。在那里,他们看到自己梦想中的未来,整间教室弥漫着奋发图强的激昂。
“诸君,今天我所说的,绝对不是纸上谈兵,只要勤加练习外科的功夫,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们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这么个需要本领和创意的领域,希望你们也能以外科医生为志愿,抱持着这样的理念。”说完后,财前将白色粉笔“咚”的随手一扔,“今天就上到这里。”白袍的下摆轻轻一翻,他昂首阔步地走下讲台。
学生们还沉醉在财前副教授的精彩课程里,心荡神驰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财前一走下讲台,就好像已经把刚刚讲课的内容给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进入副教授室后,财前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从早上就开始看诊,下午则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后又马上去上课,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头昏眼花。他将白袍从身上扯下,坐到破旧的椅子上,忽然助手从斜对面的医局走来。
“医生,刚刚医学部长室打电话过来,说要你上完课后,马上去部长室一趟。”
“什么? 要我去医学部长室……”
第一时间,财前想到自己之所以会被叫到医学部长室,是因为从里见那儿转来的胰脏癌病人曝光了,鹈饲兴师问罪来了。
“好,我现在马上过去。”他对助手这样说道,随即拨了个电话到里见的办公室。
“咦,不在房里? 那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 ”
财前放下听筒,踌躇不安地看着窗外。不过,下一秒,他已穿上丢在椅背的白袍,将领子翻好,快步走下阶梯,横越广阔的中庭,往医学部长室奔去。
医学部长室里,鹈饲医学部长正背对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
“我是财前,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课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变,他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唔,我有点事找你。来,先到那里坐下。”鹈饲绷着脸,回动旋转坐椅,面向会客用的桌子。
“财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画是怎么一回事? ”
没想到,他一开始就问这个。财前一时语塞,“啊,那幅画是我岳父财前又一要送给鹈饲医学部长的。我无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画廊遇见您的事,说您好像很着迷地看着那幅画。他听到后,就要我赶快把画给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财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岛开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那位吗? 他的大名我是听过,不过,我们并不相识,为什么他要送那么贵的画给我呢? ”
“事实上,岳父早就久仰鹈饲教授的大名,因为他本身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希望在公会的研讨会上,能够请到教授您来演讲,亲炙您的教导。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想说先跟您打声招呼,以后开口会比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财前诚惶诚恐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岳父送画给我是因为他身为医师公会的干部,想提升公会的学术水平,是以先跟我打声招呼,没有其他意思哕? ”
“啊,就是这样,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岳父又一和鹈饲的同班同学岩田会长是合得来的好兄弟,一个月前的酒宴上,岩田还讲了很多鹈饲的秘闻,这些财前都暂且不表明。
“是吗? 原来如此……”鹈饲摘下老花眼镜,在手里把玩,若有所思般想了片刻,“对了,我们科转到你那边接受开刀检查的患者,后来怎么样了? ”他突然问道。
财前的表情出现停格的僵硬,不过,他马上恢复了平静:“啊,那名患者果如鹈饲教授所料,开刀检查后发现是初期胰脏癌,已经切除了胰脏尾部。托您的福,让我学到不少东西。”
财前打一开始就这么讲,他说话认真的模样,让人不禁会认为发现胰脏癌的不是里见,而是鹈饲教授本人。
“喔,既然连你自己本身都觉得受益匪浅,为什么不让其他医局成员知道,让他们也见习一下呢? ”鹈饲半信半疑地看着财前五郎。
“说老实话,胰脏癌的手术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我满脑子都在想,要是切开检查后发现不是胰脏癌的话,该怎么办? 或是正好相反,确定是胰脏癌的话,又该如何把手术完成——我尽想着这些事。再加上忙着查阅诸位前辈留下的胰脏癌文献和案例,根本就没思考到该不该请医局成员来观摩,我很抱歉,这是我的疏忽。”
“喔,像你这样的外科医生也会有这么兴奋的时候啊。”鹈饲讥讽地说道。
“我也知道不该这么兴奋,可是,这跟一般的手术不同,是难得一见的胰脏癌手术。遇到这样干载难逢的机会,我一不小心就兴奋过头了。不过,多亏有教授您,我才有机会学习。”
他重重地低下头,鹈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财前的脸。
“可怎么那么刚好就由你来操刀?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他的话看似轻描淡写,却一语中的。
“那是因为那天正好轮到我看门诊,那名患者的病历刚从内科转到外科的收件处,我一看到上面写着‘开刀检查、疑似胰脏癌’,就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财前讲了半天,完全不提里见,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自身着想。他想制造这样的假象:当初自己之所以接下这台手术,纯粹是出于对医学的求知欲,而他真的满心以为做出疑似胰脏癌之卓越诊断的不是里见,而是帮患者初诊的鹈饲教授。他想藉由这个假象讨好鹈饲,说不定还能逮到机会,跟鹈饲建立起微妙的默契。
“这么说,你是正好在看门诊,正好碰到挑起你旺盛求知欲的案例,而正好这患者又是我诊断出来的哕? ”鹈饲的嘴角浮现诡异的笑容。表面看来鹈饲好像让自己的花言巧语给骗倒了,可实际上,说不定他早就看穿自己的计谋,一想到此,财前的心里升起极度的不安,不过到此地步,他也只能继续骗下去。对付鹈饲,他只管彻头彻尾地装傻,因为对鹈饲本人而言,这也算不上是光彩的事,很有可能他会就此作罢,不再追究。财前双膝并拢,畏缩地垂下头。
“那么,主任教授东君也知道你执刀的事了? ”鹈饲问道。
“不,那天东教授正好要去东京出差,有很多事要忙——我想最后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开刀检查,所以就没有特别通知他。”财前立刻分辩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