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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山崎丰子(日)
《白色巨塔》作者:[日]山崎丰子
白色巨塔》/作者:[日]山崎丰子
第一章
用消毒药水搓洗完毕,并傲慢地接过hushi递来的毛巾擦干双手后,财前五郎便叼着烟走出门诊室。
时间早过了中午,已经将近1 点,医院长廊上却仍有上午挂号的患者。他们紧紧挨坐在老旧的椅子上,排队等着看病。每张脸都因抱病的焦躁与不安,挂着疲惫、慌乱的表情,还不时探刺般地窥望彼此。每当走过这样的走廊,财前五郎总会刻意板起脸孔,然而,患者一旦认出眼前的人就是财前五郎时,他们就会约定好似的集体站起身来,充满敬畏和信赖地朝他行鞠躬礼。
“啊——”
‘简短应答后,财前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他也以自己的双眼确认了一件事——相较于主任医师东贞藏教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其实是靠他这位副教授的本领和名气才支撑下去的。
事实上,昨天的胃癌手术之所以会成功,恐怕也是因为执刀者是财前的关系。虽然外科主任东教授确实是研究致癌理论的知名学者,不过,他大概就是手不够灵巧吧? 在手术刀的操作上,大家还是一致认为财前比较高明。像昨天那个胃癌患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贲门(胃的外观由上而下可分为四个部分,即贲门、胃底、胃体、胃窦。),和一般发生在胃体的个案不同,必须先将贲门切除,再让食道和胃完全缝合在一起。这种食道.胃的吻合手术正是财前的独门绝技,连医学期刊都称他为“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
“食道外科的财前副教授……”财前喃喃自语着,仿佛正吟味着这个称号所蕴涵的特殊尊荣。他挺着5 尺6 寸的昂藏身躯,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走出长廊,来到中庭,往施工中的新馆工地走去。占地9000坪的浪速大学医院建于昭和四年(1929),目前计划在由大理石圆柱架构的庄严旧馆旁,增建一栋楼高五层、面积1500坪的新馆。工程于去年9 月开始动工,预定在今年9 月完成。再过6 个月即将竣工的建筑,被五层楼高的铁架和钢筋给牢牢围住,目前正进行至灌浆的阶段。
建筑工地映着亮晃晃的春阳,一走近就看到醒目的灌浆塔和吊车,水泥搅拌机和绞盘发出刺耳的声响,远看像是棋盘方格的悬空脚手架上,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木工们正忙碌着。
“医生! 上次我们的人承蒙您照顾了,真是多谢。”
嘈杂的机器声中夹杂着人的呼喊声,财前回头一看,身穿卡其夹克的工地主任加藤不顾渗入衣领的满头汗水,忙不迭地向他行大礼。一个礼拜前,工地发生了小事故,作业中的工人伤了脚,是第一外科帮忙诊治的。
“哪里哪里。那没什么。只是轻微的撕裂伤和撞伤,应该10天就痊愈了吧? ”
“托您的福,因为处置得早,连个破伤风都没有就好了。对了,医生您的第一外科以后会搬进新馆的哪里? ”加藤工地主任指着已经盖好六成的u 字型建筑问道。
“就在南边的那个角落。”财前说着往面对堂岛川、朝南敞着大窗的一楼角落望去。
“这么一来,医生您未来工作的地方就座向、宽敞度,还有出入方便性而言,都是上上之选呢! ”
“那是一定的。我们这科最辛苦,患者最多嘛,要求最好的位置和设备也是理所当然的。”
财前重新点燃一根烟,眼神瞟向那个位置,吐出白色的烟圈。
临床十六科将瓜分新馆的各诊察室和病房,南侧一楼最宽敞、最舒适的位置,已经依第一外科、第二外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妇产科的顺序给预定了,因此,有几科势必搬进一整天都照不到阳光的阴暗北边,或是西晒强烈的西边院舍,而抽中这种下下签的正是教授权力不彰、最没有势力的科别。
这就是大学教学医院里的“权位建筑化法则”。即使在各科进驻的方圆2300坪的五层旧馆建筑里也是如此。正门大厅所在的一楼,离电梯、药局都很近的位置,是由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第一外科所占,至于牙科、眼科、放射科等教授没分量的科别,全窝在远离正门的阴暗角落。当年纪老大、面色蜡黄的护理长凶巴巴地喊着患者的名字之际,整个空间便弥漫着一股阴沉、穷酸的味道。
财前再次将视线往新馆竣工后自己即将迁入的位置望去,五层楼高的钢筋建筑,二楼以上朝南开着阳台和大窗。窗户下,堂岛川潺潺奔流,隔着河,正前方耸峙着大阪市政府和市议会的青铜色屋顶。虽说那一带是市中心,却经常可见白鸽飞落在圆形屋顶上。这是二十几年来财前每天看并且已经看到腻的无聊风景。
想当年,他还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时,初次看到这幅景色,曾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清爽。不过医学院毕业后,他一边待在病理学教室撰写博士论文,一边进入第一外科的医局,从无薪的助手做起,之后历经有薪助手、讲师、副教授的阶段,至今已经过了20个年头了。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不知何时,他的感觉只有“百般无趣”这四个字可以形容。不过,这百般无趣的景色却在1 年前摇身一变,对财前而言,它不再是无聊至极的风景了。
那是因为身为副教授的他总算熬出头,成为第一外科下届教授的热门人选。
外科主任东教授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然而,东教授任满退休,并不代表财前副教授就可以直接递补,升等为教授。由临床十六科及基础十五学的31名教授所组成的医学院教授会,将投票表决东教授的位子由谁来接任。对东教授而言,这8 年来,财前副教授一直是他的忠实左右手,为医局的事尽心尽力,东教授应该不会抛弃长年在背后支持他的财前而从其他大学另找继任人选。但问题是除了东教授以外,另外30名教授,他们的票会投给谁才是关键。
以医学部长①鹈饲为首,各有癖好的30名教授的脸孔在财前的脑海一一浮现。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首先,财前本身虽然很有实力,但也因为树大招风,经常招妒;其二,虽然负责票选的是国立大学的教授会,但选票的流向总有始料未及的时候。如此一来,从现在算起到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为止的这一年,对自己而言将是无比重要的关键时期。这段期间,他必须采取最缜密的计划和最周延的行动,或许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
在外人眼里,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和副教授在地位上的差别,或许只有一线之隔或一步之差。不过现实的情况是,教授和副教授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这种差别可以说不合理之至。这8 年来,财前五郎一直屈从在这不合理的体制之下。
成员超过50名的外科医局有讲师两人、有薪助手1 8 人,其他则全是无薪助手和研究生,而副教授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个大家庭的总管,负责处理所有大小杂务。
从调解医局成员对工作分配的不满,到替无薪的研究生找兼职机会,指导他们的博士论文,这些琐碎的事副教授全都包了。除此之外,连医局的研究经费也要他想办法筹措。如果筹不出钱来,就会被讥为无能,因此,最后他也不得不和有业务关系的药厂及医疗器材公司往来酬酢,鼓动厂商们为研究经费略尽绵薄之力。
换言之,所谓的“副教授”,尤其是那种无望在下届升等为教授的副教授,即所谓的“万年副教授”,就好像是军队里专司内务的班长一样,必须一手包办所有杂务,做教授背后的无名英雄,扮演出力不讨好的角色。
这8 年来,财前五郎之所以对地方大学教授的招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忍辱负重地屈居苦命的副教授一职,就是为了能在东教授退休后夺得教授的位子。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把握明年春天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万一他无法顺利升格为教授,就一辈子别想成为国立浪速大学的教授,只能以“万年副教授”的身份终老,或是请调到地方上的医科大学。由于浪速大学医学院规定教授的退休年龄是63岁,一旦错过此次东教授退休的机会,他必须等到新任教授又退休为止。而财前已经43岁了,这等于宣告他永远失去了角逐教授宝座的机会。
不会有这么蠢的事吧,外科的副教授中,实力勉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也全是些软脚虾,根本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财前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一扫,抬起汗毛浓密的手,将嘴边叼着的香烟“啵”的一声丢到泥浆里,踩着与来时同样自信的步伐,往副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嘴里抽着英国制的顶级雪茄,透过教授室的窗子眺望正在施工的新馆工地。
沐浴在透过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下,东教授那花白的头发闪着银色光辉,眉毛下鲜少眨动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姿态满是从容和威严,一点都不像1 年后即将退休的人。
从容和威严——这是东教授最喜欢的词汇,他的生活信条就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都不可以失去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从容和威严。
从东京国立东都大学的医学院毕业后,到36岁时他成为同一所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46岁时他成为大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至今为止的这些岁月,他都一直秉持着这个信念,它造就了东今日的仪表和地位。
内心里,东比任何人都加倍小心。他是那种明知石桥很安全也不敢通过的胆小鬼,然而,他从来不会显露自己的这一面,只管装腔作势地摆出从容、威严的表情和姿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东贞藏的招牌风格,甚至助他成为医学院的强势教授。就连推动新馆增建的提案,也是靠他和医学部长鹈饲这5 年来辛苦奔走于文部省,才终于在去年也就是昭和三十七年(1962)通过了预算。
预算2 .5 亿日币的新馆,是楼高五层的钢筋建筑。竣工后,它将成为拥有最新病房设施和一流诊疗器材的医院,而第一外科已经确定将进驻新馆正门左侧的南诊疗室,只可惜明春就要退休的东享用不了几天了。不过,新馆兴建的功劳簿肯定会记上他一笔,他将与历代的名誉教授齐名,医学院的某处应该会竖起自己的半身铜像吧? 不说别的,眼前退休后的出路也已经得到充分的保障。
说到退休,从浪速大学现任教授的位子退下来,应该是比在其他地方退休要来得幸福吧? 想当年,他从东都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转任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心中一直以无法成为母校东都大学的教授为毕生憾事,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开。不过,经历了3 年,他便了解到,就长远的人生来看,调来商业重镇大阪绝对不是一种损失。
留在东都大学,他同样得过着穷经皓首的学者生活,相反地,如果希望经济的宽裕程度能和学术成就同步成长,那么待在患者一字排开并且全是财经大佬的浪速大学医学院当教授,肯定要有利多了。
不论是研究经费的赞助,还是答谢特诊的红包,大阪商人的出手阔绰无人能敌。本来他就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教授抱怨收入太少,更别提那些被推崇景仰的红人教授了,他们的研究室和生活所呈现的水准,根本不是其他普通国立大学的微薄预算和教授级的薪水所能支付得起的。
就说昨天的胃癌手术好了,也是同样的情形。患者是三光纺织的社长,以前他就经常捐献大笔金钱给第一外科的研究室,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包了个红包给身为教授的自己和副教授的财前五郎,作为特别诊疗的费用。
不过,一想到财前代替自己操刀的事,东的心里就突然萌生一阵不快。根据最初的诊断,只需切除位于胃体部位的病灶,然而经过精密的检查后,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贲门,于是患者的家属提出希望由财前副教授操刀的要求。面对这样的情况,财前不知为何竟没有极力推辞( 诸如“怎么能跳过教授,找我这个副教授……”
这样的话) ,这让东不太高兴。话说回来,财前毫不考虑地就答应操刀,代表他对自己的本事充满自信吧。一想到这里,东感到忌妒伴随着怒意,凝成一股郁结之气,慢慢地从喉咙涌升上来。
“咚咚”,教授室的门响了,他应了声。负责杂务的女职员进来说道:“有您的邮件,要放在哪里呢? ”
“就放在那里吧。”他以雕像般充满威仪的声音回答道。
女职员战战兢兢地把整叠邮件放在大办公桌的角落,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
《医学新报》、临床外科以及外科学会的会刊,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商品目录,熟人寄来的、附有患者介绍信的委托函……东花了点时间,例行公事般地浏览了一遍。就在他想要按熄变短的雪茄把手伸向烟灰缸的时候,他注意到烟灰缸旁摆着一本已经拆封的周刊。
拆开的封条上写着“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公启”,似乎是刚刚那名女职员放在这里的。他二话不说地翻开书页,首相带着美丽女儿及妻子出游的彩色近照,摆在卷首最醒目的位置。东继续往后翻去,突然,他的视线僵住了。
上面出现某人的大特写——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身着手术衣,正在手术室里执行食道癌手术,而旁边打着斗大的标题“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
东突然觉得眼睛好像揉进灰尘似的,有说不出的刺眼。“施展魔法的手术刀”这种让人联想起工匠技艺的形容词,他觉得还可以接受,只是接下来的“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就让他不舒服了。这傲慢无礼的句子,根本就是不把身为第一外科教授的自己放在眼里,他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在做什么? 这又不是登在专业的医学杂志上,只不过是外行记者写的周刊报导,我何必害怕这么无聊的事会损及自己的形象? 东将视线从杂志的照片移开,但他心里清楚,花白的眉毛和细长的双眼已经浮现阴鸷之色。因为退休而被迫让出教授宝座的人,难免会害怕被冷落吧。他试着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不过,一颗心还是静不下来。他一时兴起,将旋转坐椅整个转过去,看向窗外,不料财前高大的身躯恰恰出现在眼前。对方身上还穿着白袍,两手插在口袋里,一边叼着烟,一边和自己一样眺望着正在兴建的新馆。
阴影般的东西在东的胸口慢慢扩大。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辛苦树立起的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声誉,如今只因这个家伙在自己手下当了8 年的副教授,就必须毫无条件地把一切让给他……是的,财前五郎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副教授。为了自己,他揽下医局的大小杂务,也为提升研究室的绩效竭尽心力。不过这些事并不是只有财前会做,别科的副教授同样做得要死要活。为了取得教授宝座,这些都是必须通过的试炼。一想到此,东的眉头舒展开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鹈饲部长洪亮的声音。
“啊,有什么事吗? ”
“我有一点事想跟您商量。”
“有事跟我商量? 好端端地,到底是什么事? ”鹈饲好像以为东要找他商量退休后的事。
“事实上,我想跟您谈谈我的研究室的事。不,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们就约在老地方,边喝边讲……”他轻松地提议道。
“啊,这样的话就约下午5 点半好了。我们正好可以喝上一杯……”
对方也爽快地答应了。东将听筒放好,拨通接往医局的内线。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
“财前进来的时候,要他来我这里一下! ”说完,东叼起另一根雪茄,慢条斯理地把腿放正,摆出从容、威严的架势。
教授室的门打开了,财前走了进来。
“我刚从外面回来,请问有什么急事吗? ”
“不,称不上是急事,先坐吧! ”他让财前坐到椅子上。
“怎么样? 今天的门诊还好吧? ”
“还是老样子,人数过多,真不知道这些患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络绎不绝。初诊的诊察日,光一个上午就得看四十几个,到中午都还看不完,一不小心就拖到两点。”
“你那边介绍来的患者也很多吧? ”他指的是持有介绍信的特诊患者。
“嗯,我原本以为只看特诊的病人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加加减减就……”
“因为你是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嘛,特诊患者多是理所当然的。”东讲话酸不溜丢的。
“哪里,像我这种不成气候的副教授,根本称不上是什么权威……”
财前在新馆建筑工地展现的极端自信和不可一世在此情此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一脸谦虚应对着。
“不,尽管你如此谦虚,在这里你是新权威的事已经传开了。”
东拿起刚才那本周刊,在财前的面前摊开。
“这是你的照片哟,旁边还有‘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看来你也很厉害嘛! ”他边说边吞吐着雪茄的烟雾。
“那是杂志社自己乱写的,我没想到他们的报道会这么夸张。因为它不是医学的专门杂志,再加上当时教授您正好出差,我一时疏忽,才会答应了他们的采访。”
“不管它是不是专门杂志,总之,身为第一外科副教授,在做任何事前,都必须征求教授我本人的同意——即使你只是摆出施行手术的姿势,拍一张穿着手术衣的照片。这是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如果你不懂规矩的话,就伤脑筋了。”
东教授最后的一句话就像一柄手术刀,又尖又冷。
“非常抱歉,都是因为我的疏忽……”财前露出惶恐至极的样子,深垂着头。
东的两颊泛起浅笑:“让你这样诚心诚意地一道歉,我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总之,不管多么小的事,只要是和第一外科的诊疗有关,在和外界接触之前,都希望你能来找我商量。毕竟,我私下还是希望把教授的位子传给你,在这点上,如果你不懂得洁身自爱的话,就不妙了……”
“是,我真是感到非常抱歉。”财前的身体离开了椅子,再度深深地垂下头。
为了判断财前的反应是不是真心的,东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5 尺6 寸的昂藏身躯包裹在白袍之下,炯炯有神的眼睛进出精光,在东面前正襟危坐的财前,散发出与其言行不符的极度自信,是个让人唬不倒的外科医生。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为了闪躲东的灼灼目光,财前开口问道。
“没事了,等我发现了再告诉你。现在我还要赶去另外一个地方。”东拿起边桌上的黑色公文包,从旋转坐椅上站起。
一等东走出教授室,财前马上咽下快要出口的大哈欠,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顺手拿起那本摆在桌上的周刊。
外科医生财前五郎穿着手术衣、戴着橡皮手套、手握手术刀的大特写,加上“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让财前的眼睛泛起一阵温热的快感。突然,他的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财前喃喃自语,好像要把刚刚东讲的话吐掉似的。他把那本周刊塞进口袋,一脚勾开教授室的门。
东走出医院正门,拦下正好停在门口的出租车,指示司机穿过御堂筋,往新斋桥的方向开去。
从清水町的街角向东拐弯,车子又走了两百多米才停下。东走下车,推开siro酒吧的大门。时间大概才5 点,一向人声鼎沸的酒吧显得空荡荡的,没什么客人。
“哎呀,医生,您好久没来了,今天一个人吗? ”老板娘兴高采烈地招呼着他。
“不,我约了鹈饲教授,他应该等一下就到了。”
老板娘领他到后面的桌子入坐,他点了一杯苏格兰产的纯威士忌。东一边喝着送上来的酒,一边回想起自己和鹈饲两人为了让浪大附属医院的新馆增建计划能够成功实施,辛苦奔走于文部省、大藏省之间的情形。
当时他和鹈饲几乎每个晚上都会约在这里,两人挖空心思回想文部省、大藏省的次长和局长中,有哪些是看来很有办法的,而又要通过怎样的关系才能拜托到他们。他俩商讨着如何在背后运作才能使计划成功。国会召开预算审议会的那天,一直到深夜11点半为止,在会期即将结束的倒数几个小时,他俩提心吊胆地等候着预算通过的消息传来。
鹈饲和东并不是同窗,不过,东的父亲一藏曾是鹈饲之父的学长,因此,东都大学毕业的东虽然是“旁系诸侯”的身份,却得到鹈饲的多方关照。自从去年医学部长选举,鹈饲一举取得部长的宝座后,他对东就更加提携了。鹈饲拥有内科医生少见的豪爽性格,一喝起酒来毫不节制,变得很爱讲话,一片毒舌可以把人批评得体无完肤。不过,他倒真的很有本事,在浪速大学医学院内部,他的势力不容小觑。尤其是最近,老年病突然变成热门的显学,而鹈饲对高血压、心脏病等循环器官的毛病又特别有研究,因而大阪的财经大佬中有很多是他的至交,在这一方面,鹈饲也有看不到的影响力。胆小谨慎的东能够保持威严和从容的姿态,成为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名教授,或许有大部分得感谢这个鹈饲吧! 所以,也难怪自从鹈饲升上部长后,东会对小他3 岁的鹈饲百般奉承、巴结了。
“等很久了吗? ”
入口处传来洪亮的声音,脸色红润的鹈饲出现了。稀疏的头发,粉嫩光泽的皮肤,看那模样还真适合研究老年病学。
“你这么忙,真是不好意思……”
东连忙站起,说道:“哪里哪里,大家都很忙,又要看门诊又要巡查留观的患者,还要指导医学院的学生、给他们上课,自己的进修和研究论文发表也不能轻忽。我们这些国立大学医学院的临床教授,必须同时做好诊疗、教学、研究的工作,每一个都是大忙人。更何况,如果身兼部长,还得加上医学院的行政管理,这些全都是重度劳动呢! ”
听到东这么说,鹈饲貌似愉快地露出招牌的无邪笑容,将送上来的威士忌苏打倒满杯子,一饮而尽。
“你说有事商量,到底是什么事? 像东教授这样的人突然打电话过来,郑重其事地说要找我商量,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 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很胆小的,哈哈哈! ”鹈饲再度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眼中却没有笑意。
“其实,我个人有点小小的困扰,希望只说给您一个人听。”东刻意装出很迷惘的表情。
“是什么事? 让你这么担心……”鹈饲似乎让对方的表情给吸引住了。
“最近我的研究室里怨声四起,让我很伤脑筋。其他人跑来跟我抱怨,说副教授财前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你也知道,我有意培养他成为教授的接班人,对他特别照顾,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真是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是您的话,碰到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办? ”东颇有技巧地出言试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可真伤脑筋了。不过,财前君不是一向得你器重,是位优秀的副教授吗? 他本领高,又用功,就连那不可一世的骄傲模样都很受众人欢迎,不是吗? ”
“就因为他经常哗众取宠、好出风头,才会把研究室搞得乌烟瘴气。”说完后,东举周刊专访的那件事当例子,同时装作无意间提起的样子。
“哦,原来你们的财前副教授是食道外科的新权威呀。”鹈饲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对医学一知半解的草包记者,动不动就用‘世界的大发现’、‘时代的新权威’这类唬人的玩意儿不负责任地乱打标题,真伤脑筋! 我是不太了解外科的专业啦,不过,让人拍摄手术中的照片,显示自己的本领有多高强,简直就是在作秀嘛!他这么做,征求过你的同意吗?”
“就是这样啊,那照片好像是在我出差去东京开会时拍的,根据他本人的说法,说是没料到对方会报道得那么夸张,才会一时疏忽答应了人家。由小见大,不管他再怎么解释,这种爱出风头的个性不改,研究室的冲突就会一再发生。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平息这些纷争,真可惜了这么优秀的人才……”东显得十分为难,装出陷入沉思的样子。
“你光在那边烦恼也没有用啊,重点是该怎么整治财前。”鹈饲像个无事人似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就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才来找您商量。想问如果是您的话,会怎么做……”
听他这么一说,鹈饲说道:“东君,那不是你的研究室吗? 如果你不喜欢财前,就直接说你不喜欢嘛,等明年春天退休的时候,再另外找人来接手不就得了? 像你这样的外科权威,想要做你弟子的人多得是。”
“可是,不管是外界还是财前本人,都已经认定教授的宝座非他莫属,临时把他换下来,恐怕会谣言四起,招来各种责难呢! ”他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鹈饲一口气喝光杯里的威士忌,“不管怎样,教授的位子由谁接任,不是东你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必须由教授会来决定。你就想办法让教授会的选票照自己的心意跑不就好了? 万一失败了,顶多是把教授的宝座让给你不喜欢的财前,反正你横竖都得退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只不过,一旦让财前当上教授,依那小子的个性,恐怕再也不会听你的话了。”
隐藏在优柔寡断后面的心机好像教鹈饲给看穿了,霎时,东的脸色一变:“啊,真是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参考您的意见,好好考虑教授人选的事。话说回来,鹈饲教授您还真有福气,你们科的里见副教授就跟我们的财前不同,是稳重实在的学者……”他无比欣羡地说道。
“相对地,不管是科内的协调,还是对外的交涉,都得我这个做教授的亲自出马。也罢,每个副教授都各有优缺点嘛,所以你在决定副教授的时候,就要先想清楚,你是要他来继承衣钵呢,还是要他像内务班长一样,帮你打点杂务? 像你们财前那样两者兼备的人才实在少有,拥有这样的副教授,就好像娶了个能干的老婆,好用得不得了。”
鹈饲调侃地说道,忽然,他脸色一正:“话说回来,东,你退休后打算要去哪里? 关西财经大佬的手术几乎都是你一手包办的,想必你的关系很好,准备上哪儿高就了吧? ”酒酣耳热的鹈饲改变了话题。
“哪里,确实的地点我还不是很清楚。虽然各界的邀约不断,但都仅止于提议的阶段,一切要等到详谈过后,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回答的同时,东不禁回想起这半年来上门的几个邀约。
财前走出医院的正门,往御堂筋的方向走去,来到大阪车站前的中央邮局。
高峰时段的御堂筋,从淀屋桥往大阪车站的人潮,就像一条往前延伸的黑色丝带。财前也置身在这熙攘的人群中,仿佛被推挤似的,走在将阳光挡住的两排大楼之间。
推开中央邮局的玻璃门进到里面,财前向邮局职员买了只现金袋,站到窗边没什么人的公用桌子前面,从上衣的内口袋拿出钱包。
他把两张1 万元的纸钞放进现金袋里,写下收件人的名字——冈山县和气郡伊里中黑川绢女士财前的眼底藏着温柔的光芒。
每个月。次,他都会像现在这样,写着母亲的名字,从月入57000 元的副教授薪水里抽出两万,给独自住在冈山乡下的寡母寄去,这时,财前的心里总会想起从前那段贫穷的岁月。
小学毕业那年,身为小学教员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身亡,从国中、高中,一直到大学,他都是靠父亲的抚恤金、母亲做家庭手工的工钱、自己的奖学金升的学。
进入浪速大学医学院就读后,财前开始接受邻居开业医生村井清惠的捐助,然后才能顺利把书念完。村井清惠是村里的大善人,和岳父财前又一是大阪医专的同学。
就在财前从医学院毕业,担任助手的第五年,看好他前途的财前家招了他做女婿。
把一生指望全放在独子身上的母亲,在听到财前家提出招赘的要求时,不知作何感想? 然而,她比犹豫不决的儿子五郎更早做出了决定:与其跟我这个穷寡妇过活,还不如入赘财前家,努力钻研医学,这样孩子的将来才会有前途。于是,她答应儿子入赘财前家。
自从黑川五郎“变”成财前五郎后,除了接受儿子每月送来的两万块生活费外,母亲从来没有麻烦过财前家,非必要也不会上财前家拜访。财前深深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以及独居寡妇的骨气,有好几次他都想搬回去跟母亲团聚。从助手时期到现在为止,他都没为金钱苦恼过,将所有心力投注在研究--一35岁,他升等为副教授,自那之后的8 年,他一直待在大都市的教学医院,成为众望所归的下届教授人选。这些全是终生守寡的母亲忍受着乡下的孤寂生活,一心期盼儿子五郎能成为杰出医学家换来的! 一思及此,财前的内心涌上十分平凡却强烈的愿望:母亲今年已经75岁了,我一定要趁她还健在的时候成为教授,让她高兴。
走出邮局,他来到樱桥附近的哈迪盖酒吧,一路上财前的心里满怀着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神色显得怔忡。不过,一走下通往哈迪盖的阶梯,他马上又变回那个充满自信、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
哈迪盖店里的生意正好,客人开始多了起来。进门右手边的吧台前,有几个男人手肘相抵地并排而坐。这家店的老板娘喜好文学,浅褐色的墙壁和窗帘营造出沉静的气氛,熟客也大多是大学教授、新闻记者,或是广播电视节目的制作人。
“老师,大家正在等您呢! ”认出他的老板娘出声召唤。财前往后面的沙发看去,十二三名由他指导的研究生正坐在那里。
“呀,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顺便绕去别的地方所以来迟了。”
他说着往沙发走去。众人把调往和歌山市民医院的织田围在中间,织田一看到财前,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老师,您果然来了。我还在想您会不会忙得没有时间过来呢! ”
像财前一样是由寡母抚养长大的织田,是研究室里经济状况最差的学生。医学院毕业后,他连当了3 年助手,都是不支薪的,这给他的家庭经济造成莫大的负担。
这时,和歌山的市民医院恰好放出消息,说是需要一名能执行内脏手术的外科医生。离开国立大学的医学研究室前往地方医院,这意味着必须放弃大学医院的优良设备和研究主题,偏离在大学晋升的顺畅通道,这种缺任谁都不想去。然而,织田的情况已经不容许他继续留在大学,当一名没薪水的助手了。
财前挑了织田前面的位置坐下。
“织田君,你们医院的正木主任和我是同学,他经常写信告诉我你的事。还有,你的学籍依然留在我们研究室,一有机会,我就让你回来,你同样可以继续从事研究。”
“是,谢谢您。听您这么一说,让我觉得好像从被流放的孤寂中给解放了出来。”
织田穿着手肘磨损的西装外套,深低着头,露出泛黄的衬衫领子,活脱是自己穷学生时代的翻版——无时无刻不为金钱烦恼,生活毫无从容、优雅可言,有的只是与幸福绝缘的疲态。如果我没有入赘财前家,恐怕就会像眼前的青年一样,空有大好才能,却要去和歌山那种地方,丧失有朝一日成为医学家的光明前程……一想到此,财前仿佛要忘却讨厌的过去似的,一口气干掉杯子里的威士忌苏打,改变了话题。
“对了,织田君,听说你有一位超纯情的崇拜者喔。”
“啊,您指的是……”织田吞吞吐吐地,瘦削的脸上泛着红晕。
“唉,就是那个很会包扎,去年刚进来的机灵小hushi啊! ”财前虽然不知道名字,但确定她是负责门诊的年轻hushi。
“织田,是真的喔! 她听说你母亲从乡下上来,你亲自把她从大阪车站背回宿舍的时候,可是大为感动呢! 从那之后,她就好迷你,还自告奋勇地说要当你老婆!”其中一名研究生打趣地说道。
织田拙于响应地闷头喝着威士忌,财前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微薄的助手薪水缴完房租后,就只能够在车站前的小餐馆、大学的教职员餐厅解决三餐。他抱着始终无法满足的空腹感和性饥渴,前往道顿堀的脱衣酒吧,如果这样还是无法满足的话,他就只好跟医院里的hushi上床。不过,自从看到某位学长因为和hushi的恋情曝光而被人抓住把柄给外放到地方医院,自此丧失了从研究室平步青云的大好前程后,他就尽早和那名hushi断绝了来往。为了忘却对性的饥渴,财前拼了命地用功读书,让地方的大善人村井清惠大为惊叹,因此才有后来这一段举荐他成为财前家女婿兼养子的故事。
这场宴会原本是为了欢送织田而举办的,但不知怎么搞的,大家的话题尽绕着酒和女人打转。不光今天,以往研究生聚会,大家聊的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事,这是生存的常识。今日的朋友可能是明日的敌人,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互相纠葛,想要从中全身而退,不得罪任何人是惟一的方法。
告别研究生后,财前独自走到樱桥的十字路口,他心里犹豫着,是要走到阪急直接回家呢,还是……
他等着信号灯转变。当绿灯再次亮起的时候,巨大的霓虹看板浮现眼前。财前妇产科诊所——岳丈财前又一的诊所,华丽的招牌高擎在夜空中,简直和夜总会没有两样。财前旋即转身,拦下出租车,往南奔驰而去。
他在市电阿弥陀池站下车,往西走上一百多米,就看到一座小公园。穿越公园,从南口出来,楼高三层的木造混凝土建筑就在眼前。这栋新式公寓虽然小,却因面对公园而建,显得明亮而干净。
左右张望一下后,财前陕步进入公寓。每层楼都设有露台,他沿着连接露台的阶梯拾级而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为了压低声音,他已经尽量踮着脚走路了,然而,或许是因为5 尺6 寸的身材太高大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很响。好不容易爬到三楼的露台,财前立即拱起背,遮住脸,往最里面那间的门敲去。
“谁呀? ”是庆子的声音。
“是我。”他左顾右盼地回答。
“请进。”
门一推就开了,没有上锁。房子隔成三间,分别是六叠、四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然后是厨房。室内一片凌乱,医学杂志就这么摊开地摆在走道中央,对面的沙发床上,庆子正横躺着。
“五郎,你怎么那么久没来? 也不通知人家一声……”庆子披着大红睡袍,嘴里叼着烟,不温不火地说道。
“别叫五郎好不好? 看是要叫医生,还是喊亲爱的,换个正经一点的称呼嘛。”
“‘亲爱的’是你太太叫的,‘医生’则是患者喊的,我既不是五郎的太太,也不是患者,只不过是你在酒吧认识的公关小姐。就算五郎碰巧是医生,而我碰巧是女子医大的肄业生好了,我们的关系也只不过比普通再特别一点。”庆子一边说,一边很不耐烦似的拨开短发的刘海。
“五郎,要喝什么? 你好像已经喝过了,啤酒怎么样? ”
说完后,她也不管财前有没有回答,径自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开了牛肉芦笋口味的罐头,放到杯盘狼藉的桌上。财前费力地挪动酒精发作的身体,脱下西装外套,扯开衬衫领带,重重地坐到庆子身旁。
“真不知你在想什么,要来也不说一声,要是我去店里上班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庆子偏着头,注视着财前酒醉发红的刚毅面孔。
“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天6 点,我们在樱桥附近给调到和歌山医院的小子举办欢送会,我是顺道过来的。”
“是吗? 那还真是凑巧,我今天也跟店里请了假,太好了。”
庆子也学财前把啤酒送入口中:“怎么样?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她好像很无聊的样子。
“新鲜事吗? 这个嘛……”财前停顿了一下,“有了,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件有趣的事。”
他把周刊上刊登了自己的照片,主任教授东看了有何反应,而身为副教授的自己又是如何应对的经过说了出来。庆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频频点头。
“所以我最讨厌大学医院了,简直就像是江户时代的深宫内院,又是规矩,又是惯例的。总之,教授是诸侯大人,副教授是武士长,一般助手是下级武士,护理长是娘娘,hushi则是奴婢。特别是教授和副教授的身份,一差就是殿下和武士长的差别。五郎你要是不尽早把那个‘副’字拿掉,恐怕一辈子都没出息,这样也无所谓吗? ”庆子细长的凤眼射出锐利的光芒。
“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这个世界凭借的不光只是实力,谁能当上教授得由教授会投票决定。选票这种东西,不管到哪里都是瞬息万变的,就连医学界也不例外。”
“既然这样,你可有想到什么对策? ”
“关于这方面,我尚未展开具体的行动,一切要看东教授的态度如何再决定怎么做,不过,今天东教授也说了,要拱我坐上宝座,好像给了我多大的恩惠似的。”
“啊? 光一张照片就哕唆半天的人,会亲口说要拱五郎坐上教授的宝座? 这种口头的承诺是最不可信了,在酒吧里满口应承的客人根本不值得信任。五郎,你很有本事,也很有男子气概,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不过,有时有一点傻气,不小心点就糟了。”
“我傻气? 说什么傻话! ”财前一笑置之。
“是真的啦! 你年轻的时候是个穷学生,因为从黑川五郎变成财前五郎,也就是入赘堂岛的财前妇产科诊所,娶了人家的独生女后才变得尊贵起来,也因此,你的心机已不复穷学生时代的深沉,全身散发着自信满满的活力,这是很危险的。”
这很像是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从女子医大辍学的庆子会讲的话。不过,财前一听到“入赘”两字,就马上面露不悦。
“你别动不动就入赘、入赘的。同样是入赘,大爷我可是财前家的宝贝勋章,财前家虽然有钱,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介开业医生,他们还指望我成为国立大学的医学教授,替他们光宗耀祖呢! ”
“所以,五郎无论如何你都要当成教授,万一不成功的话,你在财前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你每个月57000 元的副教授薪水,财前家全留给你当零用钱,不仅如此,你在酒吧的花费也都可以挂财前妇产科的账,这全是因为他们把你当成准教授的绩优股。就连我也是一样,你按月给我两万,剩下的我自己去赚,我之所以愿意当你自食其力的情妇,也是因为看准了你是未来的教授。”
“你的意思是,一旦我成了教授,你就要捞回成本哕? ”
“开什么玩笑? 光凭那点国立大学教授的死薪水,哪养得起一流酒店的红公关?还是五郎你打算成为教授后,就要靠特诊海捞一笔?”
“别说那种污辱人的话! ”财前露出生气的脸色。
“哪,你看,马上就生气了! 我读女子医大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医界的保守封建和充满矛盾的人际关系,我可是满心期待,等着看浪大医学院的封闭和财前副教授的将来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庆子说完后,把眼瞟向一个月前财前忘在她这里的医学杂志。
“连那本医学新刊都报道了五郎的食道外科,那个食道·胃吻合手术,真的有那么困难吗? ”
只有在这个时候,庆子细长的凤眼才会散发出女子医大生特有的慧黠光芒。
“应该是吧? 一般发生在胃体的癌症,只要把患部切除就好了,可一旦转移到贲门,就得先将这个部分切除,再把胃和食道缝合在一起。这个缝合的过程可说是分秒必争,除了要有高超的技术外,还要有绝对的准确性,因此十分困难。现阶段能做这种手术的,恐怕就只有我和干叶大学的小山教授吧? 像下周二,就有人特地从九州过来,找我动大手术呢。”
一想起周二的食道癌手术,财前旺盛的性欲就来了。
“喂,我们上床吧? ”财前露骨地提议道。
“嗯,死相! 你不是还有手术吗? ”庆子一边说,一边忙着闪躲财前的壮硕身躯。她脱下自己的内衣,姿态放荡地倒卧在床上。
车子沿着芦屋川往山边奔驰而去,穿过深夜的住宅区,停在白瓦红墙的英式建筑前。抵达家门的东连忙整理仪容,换上严肃正经的表情,按下门铃。女佣小跑步地从后门出来,帮他开门。
“您回来了……”她恭敬地迎接,接过他的公文包。
东沿着铺石步道往玄关走去。他注意到妻子政子的房间是暗的,屋里显得冷冷清清。他直接从玄关登上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这时,佐枝子迎了出来:“父亲,您回来了。”
“我刚到家,你母亲呢? ”
“母亲去听音乐会了,所以换我给父亲等门。我帮您泡杯茶好吗? ”女儿的声音透着30岁的成人该有的成熟稳重。
“嗯,就有劳你了。”
东打开玄关右边的西式房间。20叠大的房间中央有一座大壁炉,壁炉上方的架子陈列着贵重的装饰品,墙上挂着的是号称十多万一幅的名家画作。尽管这些物品件件所费不赀,凑在一起却缺乏整体感,仿佛在诉说它们全是别人的馈赠。东坐到壁炉前的摇椅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幽暗的庭院里,树木长得枝繁叶茂,温暖潮湿的夜风穿过微敞的窗户吹拂而来,一股安详平静的感觉涌上心头。一小时前,他在大阪的酒店和鹈饲交杯把盏,谈论财前五郎的事,如今看来就好像做梦一般。然而,鹈饲所说的话——你就想办法影响教授会的选票,把财前排挤掉嘛。如果失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得把教授的宝座让给财前。只是,一旦让财前当上教授,他就再也不会听命于你了——这想法让东晕醉的身体打起阵阵冷战。
不必鹈饲说,他也知道只有这两种结果。如今想来,他特地找鹈饲上酒吧,就为了商量财前的事,未免太过轻率、滑稽了——会不会因为这样,鹈饲就看不起自己了? 不,鹈饲亲口说了:像东教授这样的人,要找怎样的接班人没有? 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看轻我……东的老毛病又犯了,说好听点是小心谨慎,说难听点是优柔寡断。
“父亲,茶我泡好了。”
身着蓝灰亮缎和服的佐枝子将附有柠檬片的红茶摆到桌上,端庄地坐在父亲面前。她明明已经29岁了,却因为体型纤细娇小,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
“佐枝子,你觉得财前这个人怎么样? ”
“这个嘛,那位先生……”佐枝子端起红茶杯,开始回想起每年都会登门拜访两三次的财前五郎。
“是父亲得力的左右手,这不是大家公认的吗? 而且,最近他在食道外科方面也非常有名。大家都在传说,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非他莫属。”
“大家都在传说? 这种事怎么会传到你们的耳朵里? ”
“我是听母亲说的。前不久母亲出席了教授夫人的联谊会,会场有位夫人偷偷告诉母亲,说最近有人在传,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招牌已经不是东医生,而是财前医生,要母亲多加小心。”
浪大医学院每两个月都会举办一次号称“红会”的联谊会,让教授夫人齐聚一堂,联络感情。
“佐枝子,你相信这种谣言吗? ”
“不,谈不上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反正,大学这种环境,一向都是谣言满天飞的。”
从佐枝子有记忆以来,家人聊天的话题始终绕着父亲的学术成绩,以及医学院内部的人事异动打转,充分表现出对权位的欲望和自私自利。成年后的佐枝子有一天突然表明自己不想嫁给国立大学医学院的医生,这时父亲贞藏和母亲政子都未曾深入了解女儿的复杂心思,只是一味地反对,举凡浪速大学或京都国立洛北大学出现合适的人选,他们就安排她去相亲,然而身为主角的佐枝子却一再敷衍了事。几番蹉跎之下,曾几何时,她已经29岁了。
“话说回来,佐枝子,你也该关注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如果要结婚的话,最好是趁我还在当教授的时候结,这样办起来会省事、方便多了。”东语气和缓地说道。
佐枝子瞪大清秀的单眼皮眼睛说:“父亲不是订在明年春天退休吗? 离现在只剩一年的时间,我的亲事哪有这么顺利就谈成……”她回答得好像事不关己。
“就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才会拖到现在都还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原以为还很遥远的退休期限已经迫在眉睫了,你的亲事也由不得你慢慢考虑。我先前帮你物色的对象,都是和你母亲仔细商量过的,你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人? ”
一时,佐枝子垂下了眼,不过,她马上抬起发亮的眼睛说道:“就像我先前所说的,我想和职业不同于祖父、父亲的人结婚。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我嫁给医生的话,那我宁愿找个自己开业的人。”
“什么? 开业医生! 国立大学教授的千金竟然说要嫁给一介开业医生? ”
“难道不可以吗? ”佐枝子平静的目光中暗藏着对父亲的不满。
“我绝对不同意! 撇开代代相传的私人医院和著名诊所不谈,一般会做开业医生的,大部分都是医学院毕业后想留在研究室也留不下来的平庸之辈。既不可能在大学里步步高升,也没本事到地方的大学医院当驻诊医生,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自己出来开业。怎么你偏偏说要嫁给没用的开业医生……”
东家从祖父那一代起就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这个头衔对一生以此为目标的东贞藏而言,乃是不可变更的圣职。在他的脑袋里,所谓的“医生”指的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要嘛至少是副教授、讲师,对于开业医生,他始终抱着牢不可破的偏见。
“正是父亲这种可怕的偏见阻碍了我的姻缘,也让过世的哥哥生前那么痛苦。”
佐枝子的眼底泛起悲愤之色。东的长子东哲夫对当医生没兴趣,希望能专攻自己喜欢的中国文学,然而,却在身为医学家的祖父和父亲的强力反对下,不眠不休地准备理科的考试。就在他从高中毕业,进入新泻医大就读的第一年,胸腔出现了毛病,再加上战时的粮食不足,年纪轻轻的,22岁就早逝了。对于长子的死,东只讲了一句话:“那小子没有成为医学家的天分,是个笨蛋! ”就连现在,他似乎也没察觉到佐枝子的一脸阴霾,径自略过死去的长子,甚感讶异地问道:“哦,我的想法阻碍了你的姻缘,这又该从何说起? ”
佐枝子坚定地直视着父亲:“像父亲这样的人,恐怕是无法理解吧? 父亲和母亲总是安排我和大学里的人相亲,我之所以对他们兴味索然,就是因为我讨厌那种让医学院内部充满矛盾的人际关系,以及不是光凭实力就能出头的封建制度驯养出来的扭曲人格。就连在帮我挑选对象的时候,除了考虑对方的人品和能力外,连他师承哪派、是何所大学毕业、亲戚有没有后台等,都得详细调查,我不要这种人工养殖似的婚姻。”
“人工养殖似的婚姻? ”
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点头说:“祖父和祖母,或是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就是这样。祖父接受了恩师的干金,父亲您娶了祖母娘家的亲戚、著名法医学者的女儿,靠着这层裙带关系和师徒关系,祖父做到国立洛北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受封正四位勋二等的官阶,就连父亲您虽然无法在母校东都大学当教授,却也打破惯例,成为浪速大学的教授。东家是刻意在婚姻的经营之下制造出来的医生世家。我讨厌这种类似人工养殖,只为了繁衍学者种族的婚姻。”
佐枝子抬头看向墙上挂的祖父肖像——身着黑色礼服的胸前别着二等勋章,对日本外科学术界贡献卓越的东一藏神态庄严。
“佐枝子,稍微留意你的发言,这种事到处……”
佐枝子打断东要讲的话:“这种事又不是只发生在东家,只要是书香门第,都会藉由类似的人工培育,打造优秀的学者家庭,您是想这么说吧? 所以,我才会不想和大学里的人谈恋爱。不过,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如果无论如何我的夫婿都必须是学医的,那我宁可选个开业医生——只要他是个好医生。为什么开业医生就不可以呢? ”
突然问,东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大可把佐枝子的话当做是未婚女性的精神洁癖,或是因为受到刺激而引起的离经叛道。不过,外表看来柔顺的佐枝子,内心却是非常好强,说到做到。或许她是真的这么想,真的打算这么做。一想到这里,东好像忽然遭受打击似的乱了手脚。为了屏退这份慌乱,他强装镇定,整个背部缓慢地往摇椅倒去。如果能从教授候选人当中找到足以匹配爱女的人……这份不可动摇的强烈欲望突如其来地胀满东的胸口。
财前杏子抬头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10点了,丈夫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正在就读小学的两个孩子早就睡了,女佣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宽阔的屋里,只有杏子独自醒着,坐在梳妆台前——傍晚刚在美容院吹整的发型看来不太顺眼。
她拿起梳子,将盖住前额的刘海整个梳上去,让发际清楚露出,凸显五官的美丽立体。直到镜中出现的模样终于让自己满意了,杏子才离开梳妆台,移坐到走廊的藤椅上。
灯光照明下的庭院约有250 坪,虽然只有简单的草坪和花坛,整理得不够完善,但对国立大学的副教授而言,这已经算是奢华的住所了。财前杏子的父亲财前又一在14年前招了黑川五郎做女婿,这幢位于夙川山边的房子,是父亲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在大阪堂岛开妇产科诊所的财前又一,凭着看诊攒下大笔财富,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在开业医生里,拥有不可小觑的势力。然而,对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他始终怀着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和羡慕。就因为这样,他才想通过养子兼女婿财前,帮他完成始终无法实现的梦想。对于财前五郎是否能从副教授升等为教授,又一怀着近乎痴狂的执著。
一开始杏子对父亲这份孩子气的执著只是一笑置之,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她自己也变得跟父亲一样,希望丈夫五郎能早日成为教授。
大概从一个月前开始吧? 财前五郎突然一反常态地很晚回家,除了星期二以外,晚餐也都在外面解决。当她跟他讲,希望他能为了孩子早点回家时,财前竟也理直气壮地反驳:如今是争取下届教授宝座的关键时刻,自己哪有那个闲工夫回家吃晚饭? 被他这么一讲,脾气一向很大的杏子也只好摸摸鼻子作罢。
今天大概也会很晚才回来吧? 杏子一边想,一边百无聊赖地将手伸向杂志架,抽出那本刊登财前相片的周刊,将它打开。
丈夫坚毅的脸孔占满整个版面,握着手术刀的巧手还特地拍了特写。那双手虽然被橡皮手套给遮住了,但只有杏子知道上面的汗毛浓密,有着粗大的指节,是一双男人味十足的手。让这么一双性感的手给抱住,承受激烈的爱抚,是杏子夜晚最期待的事。一想到这里,36岁的杏子忽然觉得体内一阵燥热,难耐地在藤椅上闭起眼睛。
耳边传来车子的刹车声,门铃响了。她赶紧跑去开门,一身酒臭的丈夫环抱住杏子的肩膀。
杏子试图挣脱他的手,说道:“这么晚才回来,你上哪里去了? ”一双大眼责备似的盯着丈夫的脸。
“今天我们研究室给调到和歌山医院的助手举办欢送会,之后,我们又换了好几个地方喝,所以才回来晚了。”
“嗯? 只是助手的欢送会,犯不着接二连三地吃喝下去吧? ”
“如果只有助手和实习医生的话,当然无所谓。难得的是今天东教授也露脸了,我为了陪他只好……”
在杏子的面前,财前一向能保有丈夫的尊严,不仅如此,他已经练就一身本事,知道该怎么解释杏子才不会不高兴。
“咦? 连东医生也出席了吗? 就为了助手的欢送会? ”
“眼看就要退休了嘛,连东教授那样的人也变得和蔼可亲了。”
因为周刊的报道,他让东教授冷嘲热讽地给教训了一顿,像这样的事他打死都不会说。报喜不报忧,这是财前五郎面对家人的一贯态度。
杏子还真信了丈夫的话,“说到东医生的退休,今天我打电话给爸爸的时候,他好像正在看周刊。他无比兴奋地叫嚷:‘五郎这小子,还真是不简单,照这样下去,照这样下去……’声音大得连电话都快被他吼坏了。”
财前在脑海中想起杏子之父财前又一海怪般的光滑大脸。老人家总是红光满面,一口大阪腔滔滔不绝,“哇哈哈”的豪爽笑声不绝于耳。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又要看诊,又要管医师公会的事,精神奕奕地两头忙吧?”
财前又一和五郎分住在大阪和大阪郊外的夙川,平日两人都忙于公事,无法经常联系。倒是孩子们一个月里会有两三次,由女佣带着到大阪的外祖父家,让外祖父看一下。
“嗯,他精神很好,就是好得有点过头了,还耀武扬威地跟我说:‘怎么样?我相中的绩优股还有错的吗? ’”杏子原原本本地转述父亲的话。
“哦,我是他相中的绩优股……”
一边反问的同时,财前一边在心里想着:没错,或许我就是财前又一凭借先见之明买下的投资商品。开业医生财前又一想要找一个人代替自己,让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于是他奉上大笔聘金买下黑川五郎。黑川五郎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公猩猩,无条件地接受人家替他挑好的母猩猩。贩卖身为男人的性,换取丰厚的生活费和能专心研究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这样也不赖! 财前忍住厚颜无耻的笑容,进入起居室。
杏子绕到他的身后,帮他脱掉上衣,换上和服。条纹式样、结城出产的典雅夹衣( 有内衬的和服) 配上博多金刚杵花纹窄腰带,这套做工精细的和服是从财前又一那儿接收来的。不只是身上穿的,就连屋子里的桧木和室桌,客厅的挂轴、香炉,也全都是从大阪的财前家搬来的,要不就是财前又一买来送他们的。
面对忽然闷不吭声的丈夫,杏子以撒娇的语气说道:“我准备了宵夜,我们一起吃吧? ”
他先是和织田一伙人在酒吧喝过,到了庆子公寓,又喝了啤酒,一番缠绵后还配了三明治当小菜,肚子实在是很饱了。不过,“嗯,我再吃一点好了,虽然我刚刚在欢送会还有后续聚会的时候已经吃饱了。难得和杏子相对而坐,我就再吃一口……”
财前的脸上出现白天看不到的温柔表情,足以挑逗任何女人的心。
“哎哟,讨厌,你最会跟人家灌迷汤了——不过,老公,你可千万别搞外遇喔,如果你敢做这种事,我是不会忍气吞声的。只要我跑去跟爸爸讲,你绝对吃不完兜着走。”
杏子主动将脸贴上丈夫的胸膛,她垂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撅起花瓣般的红唇。财前吸住那厚厚的唇瓣,一把将杏子抱起,突然问,他的心里涌起想要更多钱的念头。
四肢缠绕的两具身体终于分开,这时财前五郎好像临时想到似的,对离开自己胸膛的杏子说道:“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爸爸。”
“是什么事? 关于哪一方面? ”
“啊,是工作上的事,所以还是等我见到爸爸后再亲口跟他说。杏子你要是有空,先帮我打个电话。”
这么说的同时,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忙完下周二的手术,他就亲自跑一趟堂岛的财前妇产科诊所。
第二章
手术当天,一大早医局就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9 点才开始的手术,实习医生和学生早在8 点就已于一楼的中央手术室集合好了。除了参与手术的四名助手、手术室的主任hushi及两名年轻hushi留下外,其余的人全进入隔着玻璃可以俯瞰手术室的观摩室,等待手术开始。
可以亲眼目睹财前副教授的食道癌手术,而且还是死亡率较高的食道贲门手术,让在场的见习者都雀跃不已。
发出澈亮刺眼光芒的无影灯,冷冷地照着铺着浅蓝色瓷砖的地板,空旷的地板上,白色的手术台孤零零地摆放着,手术台旁边的玻璃盒里,手术刀、剪刀、止血钳、小夹子等工具发出阴森恐怖的寒光。连房间角落的消毒器也是白的,让人觉得眼睛都要结冰了。虽然手术室的室温一直维持在22℃~23℃,却给人一种置身冰窖的错觉,又白又冷,一片死寂,只听到整理器具的金属撞击声,以及hushi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忽然,和手术室相连的手术预备室的门开了,财前五郎出现了。他一进来,就直接走到净手消毒器前,脱下看诊的白袍。hushi随即帮他换上已经消毒的手术衣,他一边由她帮忙绑好手术衣后面的带子,一边用消毒肥皂洗手,接着再用消毒水彻底洗一遍,总算洗好了,他将两手平伸向前。hushi从消毒器里拿出橡皮手套,替财前多毛的双手套上,紧贴密合到一丝皱褶都没有;接着她又帮他戴上手术帽、口罩。财前轻轻地摇动头部,试着伸屈十指,确定橡皮手套、手术衣、手术帽全都准确无误地戴好,之后,他将锐利的目光往周遭一扫,进入手术室。
“送患者进来! ”口罩下传出坚定的指令。两名hushi敏捷地打开通往麻醉室的门,安静地把患者推进来。
已经做过初步麻醉的患者躺在担架床上,苍白的脸孔上仰,双眼微闭。hushi将担架床推到手术台的旁边,合力将患者移到手术台上,负责麻醉的医师一边测量患者的呼吸及脉搏,一边帮他做全身麻醉,助手则为他盖上手术用的盖布。
无影灯的光对准患部,顿时变得更加澈亮。眼神无比锐利的财前右手握着手术刀,贴近患者的胸部,霎时,手起刀落,从胸口直到腹部,被切开一条大口子。涌出的鲜红血液画出一条粗线,往身体两侧奔流而去。财前继续往下切开浅粉红的皮下组织,避开肋骨,切开胸膜,进入胸腔。两名助手用筋钩将他切开的筋肉固定住,用止血钳止住出血,协助手术刀的操作顺利进行。在不伤及周围脏器的情况下,财前小心翼翼地将心脏、肺、肝脏拨开,终于看见凹凸不平的黄白色肿瘤一路从食道长到贲门。这就是癌组织,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了。
财前的脑海忽然闪过一年前从九州医院调来的一份病历报告。
姓名 山田音市 62岁 海产贸易商主诉 食道吞咽困难现今病况 从今年年初起,患者在摄取固体食物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类似噎到的吞咽困难情况,和水一同服用或摄取流质食物,则可获得改善。不过,患者的食欲正常,也没有恶心呕吐的症状,体重并未大幅减轻。
入院时的诊断 尿液检查没有异常;粪便潜血反应(Occult Blood),TMB 法和Guaiac法(检测粪便潜血反应的方法)的检测结果皆呈阳性;红血球数327 万、血红蛋白75%、白血球数8300、血清蛋白6 .4g/dl,肝功能无明显异常;x 光线检查虽然发现腹部食道有轻微变形,但食道镜检查没有异常。
对于这份报告,手握手术刀的财前不禁泛起轻蔑的冷笑。照他看来,早在一年前,x 光片就已经拍到癌症引发的硬化现象。很明显地,九州的医院没有诊断出这是食道贲门癌,再拖上一两个月,肿瘤就会撑破胃的浆膜(脊椎动物的体腔内面或脏器表面会有一层覆盖、分泌浆液的薄膜,如腹膜、胸膜。),扩散到整个腹腔,到时就算动手术也没救了。
财前向助手喊道:“这是食道贲门手术,务必留心! ”
他严厉地撂下这句话后,换上尖头的锐利手术刀。首先他将已经感染的淋巴结全数清除、剥离食道,然后用食道钳子把食道部分的癌切除同左右两边的助手用纱布、棉球、止血钳,将出血止住。接下来就是胃了。滑不溜丢的腹腔里,已被切离食道的贲门因为肿瘤的关系,显得扭曲变形。财前把正常的部分留下,把坏的部分切除。接着他将割剩的胃弯成管状,一口气向上提到食道的尾端,准备替两者缝合。这种食道·胃的吻合手术,正是此次手术最困难的部分。被钳子夹住的食道,往往会脱离钳子,掉到纵隔腔(左右的胸腔之间.诸器官集合之所.纵隔的中间大多为气管、支气管、心脏。)里面,因而错失缝合的第一时间。财前的额头渗出汗水,喉咙感到一阵燥热。
正当他想抬起头来擦汗的时候,财前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东教授正面无表情地透过二楼观摩室的玻璃窗,俯视着手术室里的一切。财前的眼底浮现不安的神色,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差点停下手边的动作。不过,这可是分秒必争的手术啊。
财前瞄了眼正面的时钟,心一横,他将向上提起的胃接住食道,快速进行缝合。为了避免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他先用羊肠线进行初步缝合,再施以全面缝合,最后再以丝线缝合浆膜。在那漂亮的手法下,食道和胃被完美地缝合在一起。
“要尽早将它们完全缝合! ”说完后,剪刀“嚓”的一声,剪断了缝线,这个声音宣告了生死的差别。
剩下的就只是将拨开的内脏归回原位,把切开的肚子缝起来而已。手术已经成功了! 困难的手术成功了,财前沉浸在以一己之力救人一命的莫大喜悦中,同时他也感到一股狂妄的自信从体内喷涌而出。口罩下的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将切开的伤口缝合,让助手摆上纱布,看着他们把胸腹带缠好。放下缝针,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滴落到地面。
他用力呼了口气,抬头望向观摩室,东教授已经不在了,只剩一脸兴奋的实习医生和学生挤在玻璃窗前。
“医生,可以把患者推出去了吗? ”主任hushi问道。
财前一边拭汗,一边确定患者的状况:“可以,但别马上推回病房,先让他留在恢复室,等情况稳定了再送回去。”
他下达指令,让年轻的hushi帮他脱掉手术衣和橡皮手套,用消毒药水洗完手后,走出手术室。忽然,仓皇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医生! 多亏有您,我丈夫才捡回一条命。主治医生瞒着我丈夫,私下跟我说手术的困难度很高,叫我要有心理准备,可是,因为有您他才得救了。我们放弃九州的医院,转来这里真是做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年近60、头发花白的她已经讲不出话,只顾频频点头。
“哪里,再晚一点就危险了。虽然手术很困难,但也要靠你先生的运气。”
“听您这么一说,我更是……不管怎么样,没有医师您,我先生是绝对救不活的。”说着说着,她已老泪纵横。忽然,财前好像看到自己乡下的母亲。
“手术后的健康调养很重要,也要多关一i2, 病人的心情,等一下你就可以去病房看他了。”
讲完安慰的话语后,财前离开老妇人的身边,径自叼着烟,一路走出中庭。他一如往常,朝新馆的工地走去,脑中却想着为什么东会一大早跑来,就为了看副教授操刀的手术? 财前越想越担心。难道他还在意着前几天周刊刊登的照片以及“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标题? 应该不至于吧? 百思不解的不安和轻微的恐惧涌上心头。
临着堂岛川而建的百货大楼,东坐在六楼的餐厅里,独自吃着早餐,想着刚刚财前执行手术的情形。
手术刀的操作、切开的准确、缝合的敏捷,财前舞动的手腕若雕刻家般灵活轻巧,再度让东的视网膜燃起一片灼热。
这两三年来,为了让兴建新馆的案子能够通过,他和鹈饲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去管财前在做什么,而财前似乎就是在这段期间内突飞猛进的。前不久,女儿佐枝子不经意地提起:“大家都在传,以后是财前外科的天下。”
如今这句话忽然变得有几分真实。
到昨天为止,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曾几何时,在学术或社会地位上这小子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 这项认知让东极度不安。怎么回事? 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会在意一名手下的副教授? 东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他调整好坐姿,将餐巾摆正,拿起叉子。
喝完咖啡,才刚过12点。今天上午没有门诊,只剩下午的主任巡房。巡房的时间从下午1 点开始,到时他再赶回医院就可以了。为了打发时间,他来到大楼地下的书店,翻了几本书,回到医院的时候还不到l 点,不过,医局的成员已经准备好在等他了。
东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专属的三楼南侧病房走去。助手、实习医生,还有此刻不用看门诊的人全跟在主任医师的后面,30名左右的医局成员摆出皇帝巡行的阵仗,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东来到三楼的医务室,这时——“主任医师来巡房了! ”护理长一声令下,声音传遍长长的走廊。
仿佛在响应这个声音一般,各病房的门左右大开,瞬间,紧张的气氛流泄在各个角落。像这样带着大队人马、威风凛凛进行主任巡房的日子,只剩下一年不到了!一想到这里,东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似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东的前脚一踏入病房,骨瘦如柴的中年妇人立即从床上仰起身,低下头,负责照顾她、像是她女儿的年轻女孩也行礼如仪,迎接主任医师的到来。病房里打扫得纤尘不染,连床头柜和椅子的位置都重新摆放过,床头柜的旁边,患者的主治医师直立不动地恭候教授。
“怎么样? 今天的情况……”
这名患者刚动过胃溃疡手术,今天是第三天。
“是,托您的福……”
患者只这么回答,接下来就由主治医师报告术后的恢复情况。东一边侧耳倾听主治医师的报告,一边接过护理长递来的听诊器,对准自己的耳朵放好,诊察患者的全身状况。他让患者把胸腹带解开,看了一下患部。伤口保持得很干净,应该可以顺利拆线,接下来只剩下后面的饮食调养了。
“嗯,情况不错。从今天起,你一天可以摄取六次流质食物,要多注意营养。”
说完后,他向主治医师交代:“你把饮食要注意的细节告诉她,至于抗生素、点滴就照目前这样打就可以了。”
话声刚落,他人也走出了病房。除非是有特别交情的患者,要不然每个人分到的时间只有两三分钟,如果不这么做,想要把床位数以百计的第一外科病房全部看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一行人来到5 号病房的门口,东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病房里,财前五郎正垂手恭候——他正好来探视刚动完手术的患者。
病人的麻药药效未退,脸上依然戴着氧气罩,财前站在患者的枕边,交出病历簿,报告道:“是食道贲门癌。之前的医院看了一年都没发现,延误了治疗的时机,不过,今早总算把肿瘤摘除了。”
东教授不发一语,拿过病历簿,慢慢地浏览一遍:“没错,看来是之前的医院误诊了。不过,发现这个误诊也不算是什么功劳,只要照胃镜或是应用尿素氮呼气法(是利用喝下试剂而检测呼出的气体中是否含有幽门螺旋杆菌。除了照胃镜外,这是20世纪60年代在日本矗为广泛应用的胃病检测法。)进行细胞检测,谁都可以诊断得出来,只不过先前的医院漏掉了这个步骤。关于这一点,希望你们以后也要多加注意。”他刻意忽略财前诊断的准确性和手术的适当性。
“那么,手术的结果怎么样了? ”
“啊,是有点困难,因为要切除食道,将胃吊起,施行替代食道的重建手术,不过,结果应该是很成功的。”财前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回答道。
东的眼底露出不悦之色:“贲门癌的手术成不成功,不经过一个星期是不会知道的。话说回来,刚刚我去看了你的手术,简直是乱七八糟! ”
“哎? 乱七八糟一”财前大感讶异地复述了一遍。
“没错,你没有顾虑到病人的年事已高,手术中频频看钟,一副拼命在赶时间的样子。高龄患者或身体虚弱的人最无法承受的就是长时间的手术,因此有必要审慎考虑是否需将手术分成两次,‘甚至是三次施行。手术又不是运动竞赛要破记录,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并不代表就是本事高。你的手术一向以时间短而著称,与其在意这个虚名,倒不如对治疗本身多费点心去评估。”严厉的批评像利剑一样朝财前砍来。
财前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回答道:“当然,在手术之前,我已经检查过患者的肝脏、肾脏和心脏,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决定一次施作完成。此外,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为了尽量减轻他的负担,我今天才刻意缩短手术的时间。”
对财前而言,他是如实报告,但对手术总是拖很久的东而言,这些话听在耳里就好像在讽刺自己的动作太慢。
“你是在反驳我说的话吗? 做医生的可不能自我陶醉! ”说完后,东目光锐利地看着财前的脸。
虽然只是简短的两句话,却全盘否认对方的价值,简直是太刻薄了。财前的火气不禁也上来了,不过……
“还有什么要指示的吗? ”他把话题转向治疗方面。
“这个患者是你操刀的,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如果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到我的办公室来问我。”
说完后,东转身穿过医局成员围成的人墙,径自走出病房。气氛凝重的病房里,患者的家属似乎对刚刚混杂着德文医学用语的对话也搞不懂。医局成员对东一反平常的可怕模样感到不解与好奇,却也随后追了上去。
被独自撇下的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向患者家属说明术后该注意的事项,然后才走出病房。漫长的走廊尽头,大批助手和实习医生组成的巡房阵仗拖得长长的。
目送着队伍离去的同时,财前开始对东产生猜疑——暗地里,东对我的观感可能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说不定,那天他说要把教授位子让给我的时候,心中已经盘算好要如何拉我下马。今天,他之所以会来参观我的手术,也是为了要找出我的缺点……忽然,财前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室,脱下白袍,穿戴整齐,尽速离开了医院。
他来到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门前,一如往常,这里洋溢着蓬勃朝气。
妇产科与内科、外科不同,大部分的患者是孕妇。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楼高三层、占地90坪的诊所前面,总是停满了出租车和私家车,光看这个就知道财前妇产科生意兴隆。财前五郎推开诊所的大门,走到服务台前。
“院长在吗? ”他向诊疗室的方向瞄去。
“院长还在看诊,要我帮您通报吗? 还是您先到里面坐一下? ”服务台的职员从座位上站起。
“不,我在候诊室等,诊察室哪是我可以进去的? ”
财前的眼前浮现以下画面:患者站在置衣篮前,褪除下半身的衣物,爬上用布帘围起的内诊台,张开大腿,任由医生将子宫镜(禁止),或是用洗涤液清洗(禁止)。话说回来,到诊疗室后面的住处等也很麻烦。岳母早在7 年前就去世了,家里有个老佣人,是岳母还在世时请的,她负责照顾财前又一的生活起居,他可没兴趣和成天管东管西的老太婆闲话家常。
他慢条斯理地找到位置坐下,在座的女人全都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财前却不在乎地叼着香烟,打量着候诊室的一切。崭新的坐椅有二十几张,上面坐着大腹便便的孕妇、一看就知道是常客的风尘女郎以及刚怀孕不久的年轻妈妈,姿态各异。
风尘女郎极度不耐烦,怀孕不久的年轻妈妈一脸欣喜,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则懒洋洋的。大多数的人好像都等了很久了,没有人在看院方提供的电视和杂志,反倒都在注意那个负责叫号的hushi,只要自己的名字一被叫到,她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座位站起,直奔诊疗室而去。
隔着玻璃门,诊疗室里传来年轻医生的问诊声,消毒、整理内诊器具的慌乱声,不时还夹杂着财前又一仿佛破锣般的大阪腔。一忙起来就吆三喝四、大声嚷嚷,是财前又一的习惯。
不知他是在和患者聊天,还是在跟驻诊医师下达指令,总之,他就是扯开喉咙大声讲话,还配上“哈哈哈”的狂笑。那是很快活的笑声,听起来根本不像是62岁的老人所有,中气十足,充满活力。
不止声音如此,顶着光可鉴人的滑溜秃头,抱着好像在通水沟的草率心态,财前又一一边诊察患者的性器,还得抽出看诊的空当忙医师公会的事;而花街的小呗、长呗(日本传统的音乐艺术)聚会,他也一定参加,有时还设筵做东。这些精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财前再度环顾人满为患的候诊室,心里盘算着:一天五六十名门诊患者,楼上住院用的床位接近30床,为何岳丈没想过将它改制成医院,一直维持着诊所的规模呢? 真是不可思议。照生意这么好的情况看来,改成妇产科医院应该是很有赚头的。
“砰”的一声,门被粗鲁地打开了,是岳丈又一。他晃着光溜溜的秃头问:“啊,等很久了吗? ”
“没有,是我没有遵守约定的时间,提早来了。您忙您的,慢慢来,没关系。”
“不用,待会儿我已经找人代班了。来吧,到我家坐坐。”他在前面领路,往庭院后面的住处走去。
15坪大的庭院位于市区,虽然照不到阳光,略嫌阴暗,却摆着悉心照料的盆栽,面对庭院,是依照茶室风格打造的住家。翁婿两人进入八叠大的和室,老佣人已经捧着衣盒在一旁候着。她绕到又一的后面,帮他脱下看诊的白袍和衣服,换上丝绸质料连身衬衣,套上大岛纹样加衬和服,系上博多金刚杵花纹窄瓣腰带。一向做惯了的她,手脚十分利落。
换好衣服后,又一挪动肥胖的身躯,费力地坐到坐垫上:“怎么样? 最近生意好不好? ”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生意人的说法,却是又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医生靠医术维持生计,如此说来,行医也算是一种买卖——他心里老是不客气地这么想。
“我的情况和爸爸不一样,我这个副教授,不过是受雇于大学医院的医生,患者多也好少也罢,生意好不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财前苦笑地答道,“话说回来,爸爸i 塞边的生意还真是了不得,既然做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多设几个床位,干脆改成医院算了?”
“医院? 啊哈,你毕竟还太年轻,才会这么讲。我好不容易才让财前妇产科诊所赚钱,如果改成医院就亏大了。”
“哦,改成医院会亏钱吗”财前露出讶异的表情。
“当然哕,换成医院的话,首先,床位一旦超过20个,就得聘请3 名以上、不包括院长在内的合格医师,门诊患者每10人需编制hushi1 人,住院患者每4 人需编制hushi1 人,除此之外,连事务员、清洁工等都有一大堆烦琐的规定,在这方面,诊所就没有那么哕唆了。尽管顶着诊所的招牌,实际的床位最多可设到30个,除了我之外,只要再请两名驻诊医生、10个hushi、两个事务员、4 名清洁工,就可以把一天50~60个门诊患者、30床的住院患者全部搞定,这样做是最划算的。此外,规模如果扩展到跟医院一样大,医保点数要算得好就不容易了。私人经营的诊所和大学医院不同,不管客人再怎么络绎不绝,如果不会算每月的医保点数,会连本带利都赔光的。自从国民健康保险推出后,医术已经不是仁术,而是算术了。”
“医术是算术? ”财前五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呀,我不是开玩笑,想要应付医保,学好算术可是经营医疗院所的基本功夫。
就拿这间诊所的规模来讲好了,每个月的总营业额大概在两百万到两百二三十万之间,这其中有80万是由医保给付的,想不到吧? 为了分毫不差地拿到这80万给付,所有开业医生每逢月底的那个星期,都要咬紧牙关和医保点数奋战。怎么说呢?这个点数的计算超麻烦的,1点换算10元,初诊费6 点就是60元,出诊18点则是180元,打针一次6 ~7 点,即60~70元,像这样,好像在算麻将点数似的算好后,还得一一填入保险申请的报表,送到地区的医师公会,由医师公会收齐后,统一向社会保险医疗基金申请给付。等他们核定你的申报正确,还要经过一个半月或两个月,才会拿到钱。”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又一的喉咙发出“咳咳”的声响,他赶紧喝了口茶。
对在大学附属医院上班的财前五郎而言,什么保险点数的计算,他根本就没有兴趣,不过,他还是顺着岳丈的话说:“听爸爸这么一说,医保医疗还真像是算术呢! 对了,像子宫外孕这样的手术,大概可以赚到多少点数? ”
“子宫外孕是吗? 这是常有的手术,不用看速算表,我也可以马上算出来。首先,手术费是604 .8 点,所以是6048元;输血1000( :c ~1500C(:,以1056.6点计,是10566元;林格尔(含有电解质的注射液)溶液500CC 、40点,是400 元;加有抗生素的葡萄糖500CC 、201 .2 点,是2011元;维他命BC复合胶囊、44.5点,445元;术后处理、消毒,74.2 点,742 元,其他的像住院费、房间差额等不计算在内,光手术用掉的保险点数总计是2021.2 点,20212 元,怎么样? 这种算术够麻烦的吧……”又一在和室桌的便条纸上,用铅笔列出详细的数字。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烦琐,不过,这种事不用爸爸亲自去做,交给驻诊医生和行政人员不就得了,因为爸爸您除了看诊,还身兼医师公会的干部,有那么多的事要忙……”讲到一半,他开始拍起岳父的马屁。
“哪里,交给驻诊医生和行政人员就糟了,医保局那些人全都是脑袋有问题的石头,不是嫌我们用药浪费,就是嫌我们重复医疗、处置过度,动不动就会有人上门来要删减你的点数,所以我让行政人员先整理好,自己再看过一遍。至于像子宫外孕、子宫肌瘤的手术和诊疗费比较复杂,我就亲自计算,碰到那种就算真的用了也搞不到钱的药,我就按照它的价格,换上其他的诊疗名目和药名,想办法把成本打平。你想想,半夜一通电话,我就得起床,开着车,急急忙忙地跑去,结果医保只付我60元的初诊费和360 元的夜间出诊费,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人家刚开业不久的菜鸟医生领到的也是同样的报酬,这还有天理吗? 简直教人欲哭无泪! 因此我只好自己核算应得的报酬,适当地将医保点数灌水,调整不公平的待遇。就算每次只灌100 元,次数多了也是笔大数目。不过,话说回来,对方手上也有所谓的全国平均点数,一旦你的点数凑得不够高明,就会被盯上,通不过审核,所以这种事非得我亲自操办不可。总归一句话,为了计算保险点数,开业医生可是搞得焦头烂额,像你在大学医院工作,根本不用去想什么点数不点数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辛苦你是无法体会的。”说着说着,他又咳了起来,赶紧再喝一口茶。
“不过呢,因为我开的是妇产科,生产和堕胎,医保是不给付的,民众必须全额负担,再加上我们的大主顾很多都没有投保,所以这方面的收入,一个月就有120万~150 万,还算撑得下去。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的病人是越来越狡猾了,他们知道正常分娩的生产,医保不给付;异常分娩的难产,医保却有给付,于是一开始阵痛,就‘哎哟哎哟’地大喊,想要假装成难产的样子,这年头,连医生都不可大意呀,哈哈哈! ”
财前五郎也跟着大笑起来。进入和室的老佣人一脸吃惊地望着两人:“老爷,需要准备晚餐吗? ”
“嗯,晚餐吗? 晚餐我和五郎到外面去吃,不用准备。”又一让老妇人拿来短外套,轻轻将它披上,从座位上站起。
“啊,爸爸,我请杏子先打电话过来……”他匆忙地想要说明来意。
“喔,那件事啊! 那个等我们到外面吃饭的时候再谈吧。”又一说完,径自往玄关的方向走去。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财前五郎如鲠在喉,一颗心七上八下。领在前头的又一不想和患者打照面,特地从后门出来。他步履轻快地从堂岛中町晃向梅田新道。又一脚上蹬着和大岛和服成套的白色足袋( 即袜子) 、席面皮绳草履( 草履,搭配和服穿着的日式拖鞋,在脚趾的地方有被称为“猪鼻”的V 字型带子。) 。走路的时候,两手始终揣在怀里,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身上有药水气味的医生,反倒像是惯于寻花问柳的红顶商人。
过了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往北走,翁婿俩来到初天神附近,钻进某家店面的暖帘。这是一家叫扇屋的小巧料亭,布置得十分雅致。
“喂喂! 客人上门了! ”又一不客气地叫喊着,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响应,径自脱了鞋袜,就往里间走去。这家店的正面就两个房间宽,却有个长庭从外直通到内,颇有大阪建筑幽深的特色。
女侍一脸慌张地迎了出来,他向她点了酒和小菜。
“呀,五郎也脱掉那一身的臭药水味,泡个澡,换上浴衣怎么样? ”说完后,他双手用力一拍,这时和室的拉门从外面轻轻地被拉开了。
一个梳着西洋发型的女人出现了。
“啊,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娘时江,原来在北边的新地当艺妓。长相嘛,还算普通,不过根据我的诊察,那方面的本事可是一流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哎呀,你真讨厌,别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讲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她生气地瞪了又一一眼,接过送来的酒瓶,帮客人斟酒。
“哈,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对了,这位是我的女婿财前五郎,现在还只是浪速大学医院的副教授,不过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你们排队都看不到的大牌名医,你今天可要趁机好好巴结他。”
听他介绍完,老板娘马上正襟危坐地说:“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扇屋的时江,这一向……”
又一突然插嘴:“你是想说这一向承蒙您多照顾了是吧? 说,你们到底做了几次? ”
五郎好像被吓到似的看着那个女人,她的年龄大概在40岁上下吧? 不过,她生得身材丰满、眉眼清秀。
女婿的一脸呆滞把又一逗乐了:“怎么样? 你吓了一跳吧? 这么近的地方就有一个这么棒的女人,谁还会想吃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煮的饭菜? 我在你岳母还在的时候,就偷偷藏着这么一两个秘密,始终没让她知道。你也有这么一个人吧? ”
五郎连忙摇手:“哪里,我想都不敢想,不说别的,光杏子就……”
“什么? 杏子吗? 你偶尔也要拿出做丈夫的威严嘛! 那丫头大概是像她死去的母亲吧? 爱慕虚荣,说什么讨厌大阪的市侩俗气,喜欢芦屋和夙川山区的清静幽雅,连讲话都大阪腔、东京腔地夹杂不清,说着没人听得懂的标准话,虽然她是我的独生女,却一点也不像我。算了,像她那种装腔作势的娇蛮女,你只要有钱让她挥霍,嘴巴甜一点,她就开心了。男人要不偶尔风流一下,是显不出气概的。”也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的。
“对了,今天早上杏子打电话说你有事拜托我,是什么事? ”
“啊,说老实话……”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财前正要开口,却瞄向旁边的老板娘。
“啊,有她在,你不方便说是吧? 喂,你先下去。”
一等老板娘离开房间,“说老实话,我是想跟爸爸开口……”此时的财前五郎和在医院走廊、手术房里的财前副教授都不一样,近乎卑屈地郑重说道。
“需要多少? 一块、两块,还是五块? ”
“嗯,事实上,我想跟爸爸借50万……”他原本打算最多要个30万的,却顺着对方的口风,说成了50万。
“没问题,这笔钱我出。我只负责出钱,至于你要怎么用,我是不会过问的。如果是要花在女人身上,就要确定对方是个一等一的女人;如果是工作要用的,区区50万还不够塞牙缝。你想清楚了,如果有需要,再来跟我讲。”
“啊,爸爸您这么说,教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我拿钱给自己的女婿花,还谈什么感谢不感谢的? 话说回来,下届教授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从头到尾滔滔不绝、谈笑风生,海怪般的大脸突然敛起了笑容。
“这个嘛,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问题是除了实力以外,还得靠关系,这点就伤脑筋了……”财前五郎不是很肯定地答道。
“这是当然的,如果任何事都靠实力解决的话,这个世界就一清二楚、简单明了了。没实力的家伙可以做到首相、大企业的老板,大学里的人事也是一样。顺水推舟是人类的生存本能,我也是因为看好你的前途才招你做女婿的,可瞧你说的是什么话? ‘实力上没有问题,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你这么没有自信,怎么成就大事? 为了搞定那些实力以外的东西,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实力和金钱结合在一起,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
五郎被说得哑口无言。
“总之,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替我当上国立大学的教授。身为一名开业医生,不管患者再怎么多、赚再多的钱,都还是寂寞的。虽然我认定自己是大阪的商业大夫,始终秉持着这个信念,不过我也是寂寞的。人一旦有了钱,就会想要名,人类的最终欲望就是名,有了名后,钱和人自然都会跟着来,不过,钱再怎么多就只是钱而已。我一辈子得不到的名,作为女婿的你务必要帮我拿到,我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这个啊。”
这着了魔的可怕执念就像一股毒气,温热地吹进财前五郎的脖子,窜入他的体内。我用才能换取财前家的财力,财前又一拿金钱换取名誉——财前五郎觉得自己的周遭正轰隆隆地卷起可怕的欲望旋涡。
“生气了? 怎么突然不讲话了? ”自个儿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地把话全说完了,这下又一倒质问起别人来了。
“哪里,没事……”财前支吾其词,其实他是让又一宛若毒气般可怕的执著给吓着了。
“没事就好。我们换个气氛,唱首地呗(三味线声曲的一种,起源于江户时代初期,是以关西为发展重镇的地方歌谣。)怎么样? 就唱我最拿手的《雪》好了。”
又一拍手召唤老板娘,请她拿了三味线过来——落花、飞雪,轻拂衣袖净,遍天涯询问消息,依旧归期未定。看鸳鸯惹人忧思,孤枕生寒泪痕滋……
和着老板娘弹的太棹(三味线的琴柄.太棹三味线是一种柄粗的三味线)三味线,又一的声音透着令人意外的沧桑,流泻在和室内。地呗的曲调虽不如小呗或长呗轻快,却宛如特地熏黑的银器,透着淳朴的光芒。初次欣赏地呗的财前五郎,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在心里想着,又一这个开业医生,不但把忙碌的诊疗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还吃喝嫖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命为玩乐高手,只有大阪这样的城市,才能孕育出像他这么有个性的医生。这种个性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由寡母一手带大的财前五郎想学也学不来的。
“怎么样,这就是大阪的传统地呗。地呗是太难了,不过,你有空倒是可以学学小呗。以前自称为‘商业大夫’的大阪医生,除了拼命工作外,还都是很会玩的高手。每天忙着往返于藏娇的金屋和急诊患者的住处是不用说的,连长呗、净琉璃(日本三大国剧之一)、能乐等都能露上一手,这其中还有人玩票玩到最后,变成钻研能乐的大师呢! 说起现在的医生啊,不管是开业医生,还是大学医院的教授,器量都太狭小了,既庸俗又缺乏情趣,你呀,千万不要变成那种乏味的俗气医生,也试着培养一两样兴趣。”
“不,这么艺术的东西我根本……”他嘴巴这么回答,心里却在想,要是有那种“美国时间”,我宁愿上庆子那里和她厮磨。
“看来,你真的是那种既无才艺、又无嗜好,每天只知道工作的无趣家伙。'’又一嘲笑地说道,将筷子伸向盘子。
“我想也是吧,像今天就有一个延误就医的食道贲门癌患者被我救活了,换成是别的医生绝对没有办法。”
“哦,一说起拿手的事,精神就来了。”又一满面笑容,“那个食道.胃吻合手术,确实值得你花精神研究。目前为止,只有千叶的小山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住在西边名古屋的人要给他看,还得舟车劳顿大老远地跑去,不过,体力差的病人要抬到干叶就困难了,话虽如此,他也不可能跑到大阪、九州来看诊。因此,光就这一点来看,你的前途可说是无可限量。但是,你可不能再上媒体露面了,从以前就有人说:‘还没在学会里成名就已红遍媒体的家伙,一定会被毁掉。’更何况,你们那位东教授又是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财前不禁想起,今早手术的时候,东教授那恶心的脸孔就好像爬虫类一样,平贴着观摩室的玻璃窗。
“爸爸为什么会对东教授产生这样的看法? ”
东和又一只见过几次面,彼此并不熟。
“像我这种自称为‘商业大夫’,干了一辈子开业医生的大老粗,最看不惯那种装腔作势、喜欢摆学者派头的家伙,像他那种人就是人家在讲的书呆子、老冬烘吧?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把自己弄得活像患了权力病一样,一点都不洒脱。唉,说穿了就是城市乡巴佬! ”
说完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似的问道:“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和我们医师公会的岩田会长喝上一杯? ’’财前五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可别小看我们医师公会。也好,趁这个机会,就让你和医师公会的老大见上一面。岩田和我一个是会长,一个是副会长,两个人是有商有量的好兄弟! 本地医师公会的事都是我俩在处理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在大学医院里你是高手,但偶尔见见医师公会的高手,对你也有好处。”
说完后,他也不等五郎答应,径自拿起房间角落的电话拨转号码。
“喂,岩田诊所吗? 请帮我叫岩田院长来听电话,我是财前。”他问话的方式还真是无礼。
一等岩田来接,“喂,是我,是我,财前,大海怪啊。生意好不好? 什么? 马马虎虎? 那你干脆找人代班好了。我现在在扇屋,有一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咦?是谁? 这个嘛,你来了再说。”又一大着嗓门讲完,“咣当”一声挂了电话。
“只要是我找他出来玩,他一定会想办法过来。你看着好了,用不了20分钟,他就会飞车赶到。”
又一露出愉快的笑容,唤来老板娘,加点新的菜肴。
“您的客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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