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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by京极夏彦

_56 京极夏彦(日)
“小右卫门原本预定要在将来继承老夫,成为川久保的头目;吾等的规矩乃代代均由二十户人家轮流担任此职务。而且现任头目若膝下有女,应将女儿许配给次任头目,以保血缘纯正——此亦为代代相传的规矩。”
右近表情紧绷地问道:
“这位小右卫门大爷,便奉派前往小松代藩仕官?”
“是的,记得当年小右卫门还只有二十出头。”
相传其曾为武士、木地师、甚至花火师。想不到这些与小右卫门出身有关的传言,竟然全都不假。
“在决定派出小右卫门仕官时,老夫便下了决心。”
太郎丸继续说道:
“决定从此让川久保成员自行离去。再者,千代嫁给武士也应比较幸福,否则继续待在这儿也难有任何前途。在山上讨生活,还比不上被卖到镇上当风尘女子。因此打算待小右卫门成了个了不起的武士,就将千代许配给他并解散川久保,反正守护这秘密也已不再有任何意义。遗憾的是,事情并没这么顺利。就在小右卫门人城仕官的三年后——”
右近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语调问道:
“千代小姐——可是遭逢了什么不幸?”
太郎丸低下头去回答:
“正是如此。当时老夫认为时候到了,便差千代下山到小右卫门那儿去。但是,小松代的领主竟然——对千代一见钟情。”
果然是这种事,右近感叹道。
百介察觉右近的语调渐趋温和。看来听着听着,右近对太郎丸的为人已是益发敬佩。对此,百介亦有同感。
老人有气无力地摇头说道:
“小右卫门与千代虽曾激烈抗拒,但吾等实在是无法回绝。若就此回绝——注定得再遭受将秘密公开的要胁。”
“呵呵。”
阿银笑着说道:
“这么一来可就没辄了。和领主争风吃醋,可是得顾及对方的体面呀!”
可不是么?先生——阿银依然望着另一头便向百介喊道。
太郎丸眼神哀怨地望向阿银继续说道:
“这下小右卫门可就左右为难了。后来时任家老的关山还使出奸计拐走了千代,强押着她送到了领主的跟前。几乎是被霸王硬上弓的千代——就这么被领主纳为侧室。”
老人的语气不带抑扬顿挫,但心中想必是感慨万千,看得百介是百般不忍。他所陈述的——可是发生在自己亲生女儿身上的悲剧呀!
“想必,这教小右卫门是悲愤难耐吧,因此与吾等断绝关系,并斩杀了关山家老,逃离小松代藩后就此音信途绝。”
这已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后来,川久保小右卫门浪迹至江户,成了叱吒黑暗世界的霸主。
太郎丸依旧凝视着围炉里的炭火。
阿银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郎丸。
虽然尚无法证明是否血脉相系,但这两人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后来,千代小姐怎么了?”
右近问道。接下来的事和右近可就是息息相关了。
“小右卫门逃离后,千代就产下了一个女儿。”
“可就是——阿枫公主?”
“是的。小松代藩以关山遇害与阿枫公主诞生为借口,正式断绝了与吾等川久保的关系。据说正室未产下子嗣,因此城内或许期待千代能为其产子袭位吧。”
原来如此。产下继位子嗣者若为山民出身,对城内而言的确是有失体面。
为此只得对外宣称……
——与川久保毫无关连。
这应该是文作寄居此处期间所发生的事吧。
“吾等付出惨痛代价,但原本的生活却也随此再度得到了默许。不过,继位子嗣直到十年后方才诞生。”
“在下欲寻找的就是这位子嗣,”右近说道。
“乳名志郎丸——据说若尚在人世,算来应有二十岁了。”
“是否尚在人世,可就不得而知了——”太郎丸说道:
“只听闻志郎丸生后不久,领主便告辞世。城内决定由其弟继位,因此千代与志郎丸便被逐出城外。”
“两人没有回到此地?”
“想回来也难,千代十分清楚回来只会殃及吾等。”
“原来如此——”
右近陷入一阵沉思。
太郎丸眯起双眼凝视着右近说道:
“依我猜测,千代或许前去投靠小右卫门。不过……”
“她——已经死了。”
阿银说道。右近闻言抬起头来问道:
“阿银小姐可知道些什么?”
“我曾见过她的牌位。”
“牌位?”
“小右卫门在家中立了一座和那一样的祭坛——”
阿银指向太郎丸背后说道。
在他身后的,是一座和百介滑落时所掉进的十分相似、挂有古怪御币的祭坛。
“其中立着一只牌位,后头写有俗名千代几个字。”
“如此说来——”
“牌位只有一只。虽说是个大恶棍,若有此心意立牌,理应不忍将一对母子拆散。因此,这位志郎丸若随母亲一同辞世,想必应会将两者牌位并陈才是。”
“是么——”老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千代她……已经死了么?”
“亨年三十五——记得上头是这么写的。”
“千代若还活着,今年应是五十来岁了。原来是在十五年前过世的呀。”
老人驼起背感叹了起来。
“真是抱歉,大爷……”阿银一脸同情地凝视了太郎丸半晌,接着又转头向右近说道:
“并非我刻意隐瞒,而是作梦也没料到那牌位竟然就是大爷所欲寻找之人的母亲。”
“看来大爷一费了不少力气哩,”阿银说道。
的确是徒劳一场。
“没能帮上浪人大爷什么忙,祈请见谅。”
太郎丸先是抬起头来,随即又低头致歉道。
“老爷何须致歉?在下一行人不请自来,明知对诸位造成困扰,仍不顾冒犯执拗询问,而老爷与诸位前辈不嫌对在下一行素昧平生,仍毫无隐瞒慷慨解囊,实让在下一行感激万分——该致歉的应是在下才是。”
右近恭谨地行了个礼,接着又抬起头来,定睛凝视着太郎丸说道:
“承蒙老爷解惑,在下心中疑问亦已澄清。事前对川久保曾稍有疑念,这下证明诸位绝非如镇上流言所述,实数在下至为羞愧。”
“镇上对吾等有所质疑?”
“是的。如今,诸位已非无人知晓之山民。不仅在土佐国内,就连邻国阿波、赞岐,对诸位亦多有传言。”
“究竟是何种传言?”
太郎丸问道。
“外界均传言,栖息于物部川上游剑山山腹之川久保党乃劫财害命之无赖恶贼。近日甚至入侵人里公然洗劫民居,或如海盗般出海掠夺。”
“此、此话当真?”
“是的。有幸面见诸位后,在下方得以确信。这——应是个陷阱。”
“陷阱?”
“诸位应是遭人诬陷。”
“诬陷?是何许人欲诬陷吾等?”
“在下亦不知对方为何许人。但的确有匪徒盗用诸位名义,频频于城内犯下暴虐无道之恶行。数日前,官府终于下令讨伐川久保。”
“讨伐?”
就连原本默默静坐于太郎丸身后的四人,这下也个个为之动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布告乃五日前由高知藩御船手奉行关山兵五所发布。讨伐军——极有可能正朝此处步步近逼。”
“关山兵五?”
“老爷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即为小右卫门所斩杀之小松代藩次席家老——关山将监之子。”
“什么?”
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
“原来小松代藩覆灭后,关山便投靠了高知藩。”
“不对,右近大爷。”
百介慌忙打岔道:
“袭击咱们的那伙人,正是冒用川久保之名义为恶的匪徒,这应是错不了吧?”
“理应错不了,”右近回答道。
“因此发现在下四处打听川久保时,才会如此紧张。”
“没错。因此小弟发现其中似有玄机。见到阿银小姐时,这伙人曾惊呼其相貌酷似阿枫公主。记得么?阿枫公主。”
“那又如何?”右近问道。因此,百介继续说道:
“而方才太郎丸老爷亦曾提及,阿银小姐与太郎丸老爷之女千代小姐生得一模一样。依此推论,阿银小姐与阿枫公主的相貌似乎也应颇为相像,毕竟千代小姐与阿枫公主本为母女。”
“因此长相神似也是理所当然,看来阿银小姐的相貌的确酷似两人。”
“不过,川久保之诸位见到阿银,却无一人提及其与阿枫公主相貌相似,亦即此处之诸位并不知道阿枫公主生得像千代小姐。大爷说是不是?”
“吾等从未见过阿枫公主。”
太郎丸回答。
“果不其然。就连太郎丸老爷都没见过孙女阿枫公主的长相,而那伙人却知道阿枫公主生得是什么模样。”
噢,右近应和道。
“见过千代小姐之女——亦即阿枫公主样貌者,理应是屈指可数。依此推论,这些人可能是什么人?”
“前小松代藩出身者?”
“是的,正是如此。若该御船手奉行乃小松代藩家老之子——”
“山冈大人难道推论——高知藩之御船手奉行即为幕后指使者?”
“岂不是如此?咱们在城下内外听闻许多传言,悉数为受害者传述之遇害经纬或妖魔怪谈,但竟无任何官府调查议论之迹象,如今又突然举兵讨伐,大爷难道不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原来是关山之子——”
事到如今,为何又来为难吾等——太郎丸感叹道。就在此时。
屋外传来阵阵号令声,接着又听到为数众多的脚步声将整栋屋子团团围住。木造小屋剧烈摇晃,棍棒从木板间的缝隙一支接一支地戳了进来。最后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声咆哮道:
“凶贼川久保党——乖乖束手就擒吧!”
[六]
被捕后,百介首度被关进了唐丸笼(注45)里。
包围川久保党小屋的,是高知藩所派遣的百名捕快。相较之下,川久保党则仅有十五人,即使加上百介一行也不及二十人,这下右近的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可能以寡敌众。再者,川久保党原本就没有任何抗争的手段。一如文作所述,这群人似乎已有多代未曾舞刀弄剑,而且个个都是年迈体衰。就百介所见来判断,这群人生性至为温和,并无任何好战的倾向。
他们不过是擅长使用火药——并知悉火药兵器的制法罢了。
因此数百年来,均未曾引发任何争端。
虽然太郎丸一再坚称百介一行仅为旅人,与自己毫无牵连,不过尽管态度再从顺,还是没有任何捕快愿意听从被捕凶徒的解释。对此百介与右近早是心里有数,只得乖乖就缚。
不过——
情势实在颇教人绝望。
完全看不到一丝获救的希望。
虽摸不清敌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至少猜得出对方是什么身分。
根据百介的推测,幕后指使者即为高知藩之御船手奉行。高知藩坐拥二十四万百余石,规模居全四国藩国之冠。凭他们区区几个普通百姓、无宿人浪人和山民,即使团结抗敌也绝非对手。
这下自己是有罪还是无罪根本不再重要,反正一切均将由敌方定夺。
情势可说是穷途末路了。
不过,百介倒是看得很开。
虽然被关在笼中,但望出去的景色还是很优美。
由于是一段难行的山路,相较于走得万分艰辛的捕快和小厮,被关在笼中反倒落得轻松。唯有被吊在倘若摔落便准死无疑的绝壁上时,才梢微感觉到一丝丝的恐惧。
行列似乎正从别府穿越位于物部川上游的市宇,朝下游的方向走。
和百介一行人上山时走的并非同一条路。
沿途经过了几座小村落。
每经过一座村子,百介便得尴尬地低头掩面。
因为每到一处,村人们均是倾巢而出地前来围观。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想必自建村以来,至今未曾有过百名捕快攀登至此来逮人吧。
只是,百介之所以不敢抬头并非出于羞愧,而是由于浮现在村民目光中的惊惶恐惧。对村民们而言,坐困笼中的百介一行人,乃是盘踞村外的七人御前一类的妖魔。
人群中不乏身穿古怪装束虔心祈祷者,就是一个证据。
只见五颜六色、四处摇晃,想必这些色彩均为悬挂在斗笠上的饰物。
随处可见那奇形怪状的御币悬垂而成的结界。
这下百介想起文作亦曾提及,这一带的村落住有许多执掌此类祭祀的大夫。
原来他们就是这副模样呀,百介漫不经心地想道。
看来,他们是将这扰乱宁静生活的空前骚乱当成凶兆吧。
也或许这些祈祷,是为了清除他们这些过路妖魔所留下的晦气。
这是一场毫无歇息的强行军。
途中,百介曾数度陷入昏睡。但也没有真正睡着,毋宁说是因饥饿、困顿而失去了意识,因此不知一行究竟走了多久才走到山麓。
也曾数度挂念在行列后头的阿银是否安好。
不知那强悍的女中豪杰,在笼中是否依然正襟危坐——
百介歪着脑袋往外窥探。
但就是不见关着阿银的笼子。
在一个不知名的地点被放出来后,百介一行人便被押入牢里监禁了一晚。
除了被关进女牢的阿银外,所有人都被囚禁在一起。不过,没有任何人开口说一句话。看到右近默默无语,百介也不敢贸然吭声。
也曾有人送来伙食。虽然是饥肠辘辘,但百介却连一口饭也咽不下。
因此,只喝了几口水就睡着了。
并且还作了个阵阵铃声作响的梦。
那是个断首马载着七人御前踱步的梦。此时这哀怨与恐怖夹杂的铃声,在百介梦中竟成了抚慰人心的音色。
一夜过后——
百介一行再度被捆上绳索。原本以为自己将被押往白洲(注46)审问,但竟被押进了一间铺有地板的大厅,并在大厅正中央被排成了三列,四隅与出入口均有持棍棒的捕快站岗。一行人就这么在房内等候了半刻。
后来——站岗的捕快突如其来地离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咔(注47)的武士,在随从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看到其中一个随从的脸孔时,百介差点没喊出声来。
——桓三。
这张脸绝不可能忘记,他就是曾袭击百介与阿银的那伙暴徒中的残存者——桓三。
百介朝阿银使了个眼色。阿银一如往常地以端正的坐姿跪坐着,但似乎是感觉到了百介的视线,只见她双眼朝百介瞄了过来……
并露出了微微一笑。
“还不把头低下?”
随从怒斥道:
“来者乃御船手奉行关山殿下是也尸
太郎丸迅速低下了头,其他人也纷纷仿效。百介也连忙低下头,但或许是太急了,竟然鞠了个滑稽的躬。
“行了,把头抬起来吧。此并非正式审问。”关山说道。接着便走到了太郎丸面前。
“你就是川久保党的头目吧?宜迳直回答。”
“是的。”太郎丸依然低着头回答:
“老夫即川久保之头目,名曰太郎丸。”
“是么,昔日曾听先父提起过你。”
“如此说来——”
“没错,本大爷乃为汝等同党之叛徒小右卫门所杀的小松代藩次席家老——关山将监之子。”
“那么,这回的逮捕与该事可有任何……”毫无关连,关山回答道:
“先父当年是自寻死路。其之所以丧命,乃肇因于一己之愚昧。”
“此……此言何意?”
“紧抓着小松代这种小藩不放,换得的却是如此结果,岂不是死得毫无意义?在一气数将尽的藩国当上家老,哪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先父正是为了这点小小成就得意忘形,才会换来如此下场。”
太郎丸缓缓抬起头来。
“本大爷对汝等并无遗恨,亦不抱持再兴小松代藩的这类愚蠢夙愿。太郎丸,你可还记得这张脸?”
这个奉行指着其中一名随从问道。
“你”。…你不是桓三么?”
只见太郎丸削瘦的喉头蠕动了好几回。
想必是惊讶得咽下了好几口口水吧。
“没错,此人正是当年随同你女儿千代一同被送来的男人。后来改姓洼田,正式成为小松代之藩士,负责守护小枫公主。如今——此人已是本大爷的得力助手。”
久违了,桓三笑着说道。
“如、如此说来,是你将——”
“胆敢无礼!”
关山以扇子使劲一敲,将太郎丸往前伸出的手给打了回去。
“你可是个罪人,胆敢用这等语气同奉行之侧近交谈!”
太郎丸再度低下了头。
“给本大爷仔细听好,太郎丸。如今,土佐盛传诸多扰乱风纪之妖魔传言。七人御前、船幽灵、平家冤魂,均为愚昧至极之流言蜚语。但麻烦的是——竟然真有人遇害。”
一眼就看得出他这是在装蒜。
百介偷瞄了关山一眼。这一切绝对是他们这伙人干的。
这可真是麻烦,关山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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