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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墟

_7 宝树(当代)
纪冰又向他扑来,但是艾薇再一次控制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银罐远远扔开,随后滚倒在地,四肢痉挛,口中胡言乱语起来,不知是艾薇的意识控制起了作用,还是铊毒剂已经渗入她的神经。
“艾薇,你怎么样?”韩方急迫地问,但是艾薇没有回答,只是像纪冰一样猛烈地咳嗽着,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
韩方被捆得像个粽子,只能像毛虫一样挪动到她身边:“你……你千万不能有事。”说话已经带着哭腔。
艾薇咳嗽方定,目光虚弱地望着他:“我……现在还好。”
“你快呼气,”韩方带着哭腔说,“快把毒气都呼出去。”当然他也知道,这全无用处。
“来不及了,”艾薇微微摇头,“我会变得怎么样?”
“你会……”韩方不知如何说,“你会做一些怪梦,睡很长很长时间,但是放心,我会唤醒你的。”
“那么简单么?”艾薇苦笑,“不,那个女人不是开玩笑的,我要死了。”
“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我发誓。”
“韩方,我们在一起太短暂了。我真不想就这样结束……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是很想来夏威夷么,因为这是我最后一个记忆。”
“最后一个记忆?”韩方脑子木木的,没懂她的意思。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艾薇说,“但是所有我和你的记忆都已经实现了,再也没有新的记忆。我以前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知道了,这意味着我要死了……这是注定的。”
“不,你不会死的,最多过几天就会恢复的。”
“别骗自己了,我本来早就应该死了,又活了那么多日子,已经知足了……”
韩方的泪水滚滚而下,被情感的狂潮淹没,一时竟无力说话。
“有句话一直欠了你的,没有说,再不说怕是……”艾薇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爱你,韩方。”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死去,而是开始了呓语,说着一些难懂的话,叫着爸爸和妈妈的名字,也有韩方的,但她已经认不得眼前的韩方了。最后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重复着同样几个字:“妈妈,爸爸,你们不要……”
韩方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世界上最甜蜜、最动人的的情话,然而艾薇目光涣散,神志不清,已经听不到了。
她最后说:“我看到妈妈了……我们很好……”
奇异的引力从时间深处袭来,如同曾经发生过千百次的那样,周围的世界烟消云散,他们被拽回二十小时前的原点。
但有的事情,再也回不去了。
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虚纪元 XLVII
“她已经死了。”对面的男人说。下午三点钟,永远不变的秋日阳光从窗外透过玻璃,斜斜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身圣洁的金辉。这令韩方觉得有几分惴惴:世界上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那个人正在推行改天换地的伟大计划,而他竟敢一再拿自己那些琐碎的男女之情去劳烦他。
韩方不知道如何去定位面前这个人,他看上去完全是他以前的朋友马祥瑞,但韩方知道他其实是近百个个体联合的统一意识,其中包括马祥瑞,也包括其他许多世界闻名的名字,如今他们都成了一个庞大的超级意识的内在构成部分,而它的主体人格却是一个又盲又残,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的黑人,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庞大心灵内部究竟有着怎样的思维。
韩方曾经问过他,马祥瑞或其他过去的个体意识在他之中到底处于什么地位。
“你可以把每个人的意识看成一个面,”对方高深莫测地说,“一个二维平面。而当这些面组合起来,那不是一个新的面,而是一个三维的多面体。在你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高维度的存在着,但你看到的仍然只是以前的马祥瑞这个面,就此而言,我并非和之前不同,只是无限丰富了自己而已。”
韩方曾经怀疑他是故意这么说以拉近他们的距离,但对方怎么说也没有必要讨好他这个小人物。所以或许那个人所说的是真的,至少,他真的是这么认为。
但韩方还是无法接受马祥瑞这个自己曾经熟悉的名字,所以他仍然管对方叫做爱德华兹。这个响亮的名字本身就给了他一点额外的信心,提醒他面前的人有着不可思议的异能。现在他能够指望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可你说过她会醒来。”
“我只是说她‘可能’醒来,而且是在两年前,”爱德华兹耐心地说,“因为那时候我们还无法确定什么。但是两年过去了,我们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有意识存在的反应。
“不错,每天她仍然要从高空坠下而死,在她落地之前仍然是活着的。但这也不过是生理意义上的活着而已。如今她每天落地的姿态都一模一样,这显示出她跳转后已经没有了自由意志,即使不是全无意识,恐怕也只是生理性的应激反应罢了,每天都一样,毫无区别。铊毒剂已经摧毁了她的意识,她的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就好像你在纪冰身上看到的那样。”
“但你说过,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它不会受物质条件的束缚,为什么……”
“我没有说过这是不真实的,我说的是,世界的构成模态是主观的意识交互体验。在很大意义上,世界当然要受到物质的束缚,因为后者也是盖娅意识的感觉材料,对盖娅来说,只要能被体验到的,就是真实的。如果我拿一把刀刺进你的心口,你下一秒钟就会死去。”
“但即使我会被杀死,明天跳转后还会恢复正常,为什么艾薇不可以?”
“我们每个人的意识在盖娅域中有一个单独的模块,我不知道具体结构,但是想必不是神经元轴突连接构成的。这个模块和我们看到的身体大脑无关,那只是意识的表象而已。你用一颗子弹把人打得脑浆迸裂,对人的意识除了惊吓之外,并没有实际损害,它会在跳转之后再次在同一个身体中苏醒。但像铊毒剂就是另一回事了,它会被转化成盖娅意识中的一个指令,直接作用于人的意识模块,将它在几小时内侵蚀殆尽,最后剩下的只能是癫狂和白痴。这种神经毒剂,你可以看成是一种意识病毒,类似电脑病毒,它能够利用盖娅的漏洞破坏她本身的结构。好在世界上只有一打左右毒素能做到这一点,而自从夏威夷事件后,我已经妥善控制了它们。”
“但是我上次怎么没事?”
“那纯粹是幸运,在毒素充分起作用之前发生了爆炸,令你提前死去,从而中止了对你意识的侵蚀作用,甚至改变了你的意识结构,使得你成为了半个觉醒者。但即使如此,你也需要上百天的时间恢复——”
“可我就是不明白,”韩方匆匆打断他,“为什么我可以恢复而艾薇不能呢?”
“盖娅不是一部机器,而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我们都是她的一部分,所以你可能在她的普遍意识活动的作用中恢复。但是艾薇……我想她的意识可能已经降解和沉淀,到了盖娅域的底部,无法再还原了,就像纪冰那样……接受现实吧。”
“我不信艾薇会那么容易死去,她和纪冰不一样,她是超忆者,而且能够进行精神感应,肯定和盖娅意识有某种联系!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的确,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但你还得考虑另一个问题。”
“什么?”韩方急问。
“时间。”爱德华兹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时间?”
“我们假设艾薇和你的状况一样,”爱德华兹解释说,“需要同样的时间恢复意识。那么你用了一百多天,而现在艾薇过了七百天还毫无动静,那么这说明她所需要的时间要长得多,也许会非常非常长……”
“我不在乎,只要有希望,我可以再等七百天,七千天甚至七万天。”
“仔细想想吧,韩方,事情没那么简单。”
韩方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低头想了片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思维:“你不会是说,因为她每天只能活几秒钟,所以……”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她现在的状况,每天从空中坠下,头部着地,几秒钟后脑死亡。那么她在世界上活着的时间或许也就是身在空中的那么几秒钟。假设她每天能够存活十秒钟,而一般需要一百天的时间,那么恢复正常意识所需要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你应该算得出来。”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需要七十二万天,那就是……两千多年!”
“这只是最少的估计,实际上可能远远长于这个时段,毕竟她的情况比你的严重,如果是两百天呢,四百天呢?一千天呢?当然,她也可能永远无法醒来了。所以对你来说,她已经死了。至少在接下去的两千年里,她不会再站起来。”
韩方颓然仰倒在椅子上:“那我该怎么办?”
爱德华兹摊了摊手:“过你自己的生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和其他人一样,你拥有永恒的生命,也许两千年后,一万年后,她会再醒来的。”
“我不能等,这时间长得令人窒息。”
“那就再找个姑娘,把她忘了吧。”
“不,”韩方说,“我要去盖娅域找她。她的意识仍然在盖亚域,不是么?那我一定能找到她。如果能够感应到她的记忆,或许我就能唤醒她。”
爱德华兹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惊奇:“我猜到你一定想要这么做的,这在理论上可行,我可以送你去盖娅域,但你要想清楚,你的能力根本不足以进入盖娅意识的核心区域,你的意识会被撕成亿万碎片,中国人叫什么?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我会平安回来的。”韩方毅然说。
爱德华兹耸耸肩:“坦白说,我很怀疑这一点……我身上有一小部分算是你的朋友,当然希望你平安回来,不过总的来说你是否能回来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很多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但还是让我清楚向你说明,盖娅域是有多个层次的复杂结构,最外面是简单的表层感觉,中间是人格性的意识,内层是记忆,再内层是潜意识,但是其最内部的区域我也没有去过,那里对我也是封闭的。”
“那里是什么呢?”
“或许是一切人和一切生命的集体无意识,如果存在的话,那也是整个盖娅意识生发的基点。艾薇的意识可能被分解在不同层面上,你几乎不可能把所有这些碎片都找回来,重新拼出一个完整的她。”
“是这样……”
“还有一个问题,盖娅域的时间流逝是一种纯主观体验,与外界完全不同,也没有任何客观的规律,能够决定时间长短的只有你的意识强度,我可以在里面飘荡感觉一千年长的时间,而外界只不过过去几分钟,但你却可能在里面只感觉过了几分钟,而外面已经过了一千年。”
“怎么会是这样的?”
“盖娅域是世界的根基,但不是我们的世界,不在我们的时间之内。相反,我们的时间反倒是在盖娅域之内,是被盖娅意识体验到的一个矢量……想想基本粒子的世界,对10的几十次方年才衰变的质子来说,我们的时间就跟不存在一样,而我们对普朗克时间之下的量子涨落,也毫无察觉。特别是盖娅域的内部,越接近其核心,就越远离我们的时间坐标,没有人知道那里是什么……你真的要去么?或许在你离去后不久,艾薇反而会自己醒来。”
韩方苦笑了:“我不会再用这些安慰自己欺骗自己了,你是对的,艾薇不会再回来,除非我去找她。就算她会在几千年后醒来,那么让我在盖娅域消磨掉几千年的漫长光阴,或许等待的时光也不会那么难熬。再说我也想知道,盖娅意识中最深层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已经决定了,带我去盖娅域吧。”
爱德华兹点点头:“好的,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什么时候?现在?”
韩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现在,也许是几天以后,也许是……我……至少还要向这个世界告别。”
“好,你随时来找我。”爱德华兹拍拍他的肩膀说。
事实上,韩方和世界的“告别”又用了一百多天。一旦决心离开这个世界,世界却显得分外可爱了起来。他去了西安、桂林、罗马、巴黎、巴格达、艾尔斯巨岩,这些都是他和艾薇本来打算去,而一直没有去过的地方,韩方在这些地方漫步着,就好像艾薇还在他身边一样。韩方想,至少他有了这些地方的记忆,也许有一天能够以某种方式让艾薇感知到这一切。
世界在变得越来越美好,无论在哪里都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人人笑脸相迎,彼此交流也越来越方便迅捷。譬如韩方在巴黎发现不少人都会说中文,一些说得还挺不错。卢浮宫遇到的一位法国姑娘用流利的汉语告诉他,在这些年的学习时代之后,如今人人都会说三四门语言,而汉语已经成为最受欧洲人欢迎的外语之一,她本人计划学一百门语言。在虚纪元,要实现这一点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韩方也回过家一趟,但却终究没有勇气告诉父母自己要离去,或许不会再归来。他只是说自己要参加一个保密的研究项目,或许很长时间之内都无法和家里联系了。但是父母不明白,不管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每次跳转之后还是无法和家里联系。苦苦追问下,韩方不得不吐露部分真相:他会沉睡很久很久,意识会跳跃到另一个世界。又把马祥瑞抬出来,说这是组织上决定的,他是时间之神拣选的幸运儿。马祥瑞帮他的忙,给他父母打了个电话,老实巴交的父母终于相信了,夸他有出息了,给他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最后吃了一次团圆饭。母亲最后说,如果韩方不在的话,下次让艾薇自己回来,很久没见她,也怪想她的。韩方听了,热泪盈眶,好不容易遮掩了过去。
韩方还给艾薇的父亲打过电话,告诉了他部分的真相,说艾薇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如今已经难以醒来,他要去另一个“地方”,也许能找到艾薇的灵魂。那位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问能不能和他一起去找回艾薇。韩方只能敷衍说,让他先等一等,等他回来之后,如果还没找到艾薇的话,那么两个人再一起去。
不过谢东、马小军和蒋雪婷几个也知道韩方要走了,在韩方决定出发的前夜里,几个朋友为韩方践行。几个人带着啤酒和熟菜,坐在枫湖的石舫上,边吃边聊。
“韩方,你这一去究竟要多久?”酒过三巡,蒋雪婷问。
“我也不知道,”韩方苦笑,“不过也许要过几百年,一千年才能回来。”
“一千年!”谢东感慨,“一千年后也不知道我们还在不在?”
“当然在了,”马小军说,“真神赐福,我们都是永生的。你看,我们本来都该三十多了,现在还是和二十岁的时候毫无差别。”
“但一千年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蒋雪婷悠然神往。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韩方喝了一口酒,长叹说,“我……或许就不会知道了。也许……”
“别瞎说,”谢东打断他,“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带着艾薇一起,到时候,我们再给你们接风!”
“隔了一千年不见,到时候大家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蒋雪婷笑道,“不过韩方,这一千年里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消失么?”
“不,”韩方说,“其实我的身体还会在这里,只是会昏睡不醒,你们不要管我就行了。”
“那么你的灵魂会到哪里呢?时间的天国?”马小军好奇地问。按照时间教的说法,时间的天国是时间之神的国度,里面的人都超越了时间,与时间之主同在,享有永恒的福祉。
“也许是时间的地狱。”韩方说。仰躺在石舫上,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从遥远的地方望着他,在星丛间的黑暗中,韩方再次感到了那道不属于人类的目光。
你从何而来?你究竟是什么?不论你是什么,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总有一天。
第二天清晨,韩方一早就离开了寝室,等到跳转之后,回来的只是一部没有任何意识的躯体,除了呼吸和心跳再也没有其他反应。谢东和马小军尝试叫醒他,但韩方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最初人们还觉得有些奇怪,事情在整个燕大闹得沸沸扬扬,说有个男生不知怎么殉情死了,意识不可思议地完全消失,许多人都慕名跑来看他,各种传言满天乱飞。但很快有人解释,说他是蒙时间之神的恩宠,被带去了时间的天国,类似的事件,在世界各地都偶有发生。渐渐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是虚纪元第3097日的事。从那以后,时间仍然在不变的循环中流动着,带着地球上的一切人,一切生灵。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历史波澜壮阔,岁月古井无波。一个又一个时代消逝了。世界迎来新的危机,进入新的轨道,开始新的时代,然后一切又都过去。
在许多年中,韩方的名字还一直被人记得。许多知道韩方和艾薇的事的人,都传诵着他们美丽的爱情故事,甚至有人编成了上万行的史诗传唱,那是虚纪元最流行的文学形式。但百年之后,也渐渐无人记忆。人们越来越习惯了虚纪元的生活、社会和信仰,而古老的实纪元反而在人们的印象中模糊了。有时候,当人们想起2012年10月12日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天的时候,想起北京还曾经过下过雨,或者万世不变的大主教马祥瑞还曾经是个小说家,想起世界上还存在过亿万其他日子,还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
仍然有一个少女,每天从数十米的高空坠下,摔得不成人形。人们说,她必是受到时间之神的诅咒了。有一个中年人曾经每天下午都来看她,泣不成声,但渐渐来得越来越少,最后也就不来了。
仍然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人,深夜常常会在枫湖冰冷的湖水中裸泳,然后精疲力竭地爬上石舫,仰天躺着,望着深夜的群星喊着:“幸运的小子,你们怎么能逃出这个令人恶心的地狱?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有时会有路人听到,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喊些什么。
是的,虚纪元的故事继续着,但我们的主角们已经从故事中消失,也无从得知这一切。直到有一天——
一个人再次睁开了眼睛。
虚纪元 XLVIII
发黄的顶板,斑驳的墙壁,杂乱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微弱的光线……
这是哪里?哪个时空?不知道,但有一种含糊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一样。
他想起了什么,闭上眼睛,在阿赖耶云中锁定一个记忆种子,搜寻着可以匹配的数据,但毫无收获。另一个,结果一样失望。记忆种子何止千百,每一个都被他储存在阿赖耶云中,有的可能已经几世几劫没有打开过了。但他迅速操作着,摄取着一个个记忆种子,读取其中记忆,但每一个都一无所获。天,如果真的是他的记忆,那该有多久?
终于他在最后一个种子中找到了一些线索,那不是记忆本身,而是一个密钥。他想起来,在种子之外,还有一些记忆是他以原始方式封存的。在封存那些记忆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阿赖耶云的存在,那些记忆被封存在当时称为盖娅意识的边缘空间。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神识返回边缘空间,高速搜寻着可以匹配的记忆碎片。
果然,他找到了一组记忆,大部分还保存完好。他输入密钥,那是一个很简单的16位数字。顿时,记忆体被激活,无数鲜活的印象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如醍醐灌顶,浑身战栗了起来。
是的,我是韩方,这是虚纪元的地球,我是去盖娅域寻找一个叫艾薇的女孩,然后,然后……
然后的事,他不太记得了,记忆体的大部分记忆是他在虚纪元时期及之前的,只包含他在盖娅域初期的一点记忆,他在近乎无限的盖娅域中漂泊了不知多少时光,虽然从来没有找到过艾薇,但经过一点点的学习摸索,逐渐学会了分割、复制和储存自己的意识。他把自己分成亿万个分身,又把最重要的记忆储存起来,最后只记住了一个密钥,那是他和艾薇的生日叠加在一起构成的,这个密码能够从无所不在的盖娅网络中下载自己封存的记忆。
但那只是故事的开头,之后还有盖娅之心,还有阿赖耶云,还有……
可是哪里都没有艾薇。
又经过不知道多少年的岁月,他的所有分身都烟消云散,只残存了最后一个,从盖娅域的最深处重新上浮,返回这里。结果他却早已忘记了艾薇,忘记了一切。
“这么说,我果然还是失败了。”韩方想,想到艾薇之死,旧日的激情又燃烧起来,令他感到了久违的心痛。
刚才模糊的熟悉感如今已经变成了异常清晰的记忆,就好像昨天才离开一样。韩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6点50分,距离跳转只过了大约三分钟。但一片静谧中,却好像有些事情不对劲。
不对劲的是静谧本身。虚纪元的开始本该是异常嘈杂的,所有的人在同一刹那被传递回这个时间点,就好像地铁到站后,人们一涌而下的热闹。人们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前一天的遭遇,或者抱怨正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了,或者急不可耐地跳下床去赶飞机火车,或是去见什么人……当然虚纪元久了之后,大家渐渐习惯,生活作息也形成了新的规律,不至于再大惊小怪,但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安静。
而且还有无忆者,他们往往是最大的噪声制造者,日复一日,他们在一个日益陌生的世界醒来,充满恐惧,充满迷惘。他们会大声叫着,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每天对付无忆者是虚纪元最令人头疼的一大难题。可如今却听不到任何无忆者的声音,甚至包括……刘烨。
韩方探出头去,看到刘烨平静地睡在自己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刘烨?”他叫,“刘烨?醒醒!”
但刘烨一直没有醒转,不对劲,他本来早该醒过来的。平常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刘烨就会醒来,一通大呼小叫的。可今天却睡得好像死了一样。
韩方跳下床,推了推刘烨,毫无作用,刘烨甚至连呢喃都没有,仍在深层的长眠中。
“谢东,马小军?”韩方转向另外两个人,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却仿佛都神游天外。
“东子,是我,韩方!”韩方抱住谢东叫着,谢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好像才见到了韩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问出了一句韩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你怎么会动了?”腔调异常古怪。
“东子,我醒了!”
谢东皱起了眉头:“你……你是谁?”
“东子,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直躺在那里的人。”谢东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每天都看到我,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你是不是……”
韩方停了下来,他发现谢东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木然,这好像和他认不认出自己无关,好像本来他就对自己毫无兴趣。这种奇异的神情让谢东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马小军看去,马小军的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
“小军,你呢,你记得我么?”
马小军摇了摇头,坐起身来,对他说话。一串清晰流利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可他的话,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也听不出是什么语言。
“你说什么外语呢?”韩方问,“中国话不会说了?”
马小军没有理他,甚至对他也失去了兴趣,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出门不见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东:“东子,小军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
谢东没有理他,仿佛又在神游天外。韩方抓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不耐烦地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
“东子,”韩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记得么,在石舫上,你们说等我回来要给我接风的,你们说等一千年之后我们再一起——”
“不知道你说什么。”谢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下棋么?”
韩方一呆:“什么?”
谢东重复说:“下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才多了一丝神采。
韩方心中一动,点头说:“好啊,你要下棋么?”他想,也许下棋能让谢东恢复一点记忆?
谢东向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扬了扬手:“你先走吧。”
韩方环顾四周一圈:“可是……棋呢?”
“什么棋?你不会下棋?”
韩方奇道:“你不会说下盲棋吧?”
谢东好像听不懂,将手指在空中一点,歪头仿佛等着韩方回应。韩方不知如何是好,试探性地点了一下,谢东皱了皱眉头,不再理他,自己在空中点起来。似乎是在一张无形的棋盘上下棋,但又不太像。
韩方看了一会儿,又问了谢东几句话,谢东却已经忘我,毫不理会他。韩方灵机一动,转身从谢东的书桌里掏出两个围棋盒子,取出棋纸,摊在桌子上。抓住谢东说:“来这里下棋!”谢东停止了动作,好奇地看着棋纸,轻轻抚摸着,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
韩方随手在右下角的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对谢东说:“该你了。”
谢东倒好似吓了一跳:“你在这个……纸上下棋?怎么下?”
“三百六十一个目,谁占得多谁胜。”韩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教谢东下棋,加上马小军刚才的表现,难道所有人的智力都跌到白痴的程度了吗?
但谢东已经反应过来,在另一个高目上下了一枚白子,韩方又抢了一个角的星位,谢东在它下面下了一枚子,动作异常迅捷,几乎想也不用想。走法韩方看不出是否高明,但显然是正常的对弈。
韩方又下了两三着,谢东摇摇头,推开棋盘:“你输了。”
“什么?”
“你的开局违背最优化原理,基本优劣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无论怎么高明的后手也不可能占超过一百五十目的。”
韩方看着寥寥几个子,怎么也看不出胜负的端倪,但想必谢东不会骗他。谢东又说:“何况你棋力太弱,可能最后连五十目都没有。”
“原来你没有忘记下棋,”韩方说,“那为什么你刚才那副表情?难道你现在可以脱离棋纸,直接下盲……单凭想象和描述下棋?”
“你这种棋太简单了,”谢东摇头说,用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我们这么下,这样横着19道,竖着19道,上面还有19道。”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你下三维的围棋?长宽高各19条,那得有……差不多七千目?”
“6859目。”谢东摇摇头说,似乎意兴阑珊,穿着内衣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出去下棋。”
“东子,过了多久?”韩方追上了他,“自从我离开后,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可能下三维的围棋,还不用棋盘?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奇怪?为什么马小军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为什么你们都不记得我了?过了多少年才变成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的。”谢东简单地说,“别跟着我,我要去下棋。”
到了楼外面,他大步飞奔起来,转眼把韩方甩在后面。韩方没有跟着他跑,倒不是因为跟不上他,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清晨的校园仍然十分静谧,人应该说不少,但许多人都来回飞奔或者疾走,有的只穿着睡衣甚至半裸,另有一些人站在路上呆呆望天,或者作出各种诡异莫名的姿势,不知道在干什么。几个人躺在路边,不知是死了还是昏睡,也无人搭理。一切仿佛回到了虚纪元初期的混乱之中,但也没有当时常见的打砸抢烧和暴力冲突,似乎仍然有某种潜在的秩序。
不,不是秩序,是前所未见的解体。韩方发现了真正令他吃惊的地方,来来往往的百十人中,所有人好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结伴而行,也没有人管其他人在做什么。周围的千百人中,竟没有任何人说话,这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的原因。
世界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家伙,他们究竟怎么了?
等韩方回过神来,谢东已经消失了。他只好随手拉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男生:“请问,他们怎么了?你们跑来跑去是要去哪里?”
那个人茫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说话,但令韩方毛骨悚然的是,对方虽然明明是中国人的样子——并且他肯定以前在校园里见过对方——说出的却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音节以元音为主,还有明显的小舌音,像是什么非洲丛林中的语言,甚至和马小军说的话也大相径庭。
韩方放开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女生面前。女生相当漂亮,打扮时髦,但目光中同样带着梦游的木然。韩方重复了他的问题,女生好像根本没听懂的样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韩方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一点汉语的,但也说得差强人意:“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他说。
“什么事?”
“每个人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多久了?你们变成这样已经多久了?”
答案和谢东一样:“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是说虚纪元,告诉我,今天是虚纪元多少年,多少日?”
对方茫然摇头:“虚……纪元?什么意思?”
韩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正在不知所措,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声清晰地说:“今天是虚纪元第二百零三万两千五百六十四日,也就是第六千零九十七年的二百三十一日。”
韩方回过头,看到身后的林荫道上,一个不着寸缕的成熟女人向他走来,身材曼妙,步履婀娜,宛如晨光中的美惠女神。
女人走到他面前,一双复杂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自从你离开之后,六千年过去了,韩方。”
虚纪元 XLIX
韩方困惑地看着眼前那个叫做陶莹的女人,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六千年这个词组似乎毫无意义地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沉入背景。但很快它又重新浮现在意识中,这次充满了惊骇的光晕,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你是说六千年?”
“六千年,”陶莹重复了一遍,“至少两百代人的时间过去了。我记得除了耶稣之外,从来没有人离开世界这么久还会回来的。”
六千年,韩方想到,或许在天文和地质年代中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却是从美索不达米亚出现第一道文明的曙光到虚纪元之前人类文明巅峰,或者说从盘古女娲的时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的全部时间。六千个春秋中,不知道蕴含多少世代交替,皇朝兴亡,帝王成败,文明出现和灭绝……然而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就跨越了,虚纪元初期的生活宛如昨日,仍历历在目,却已经是被遗忘的史前世代。
然而在虚纪元的六千年之后,古老的世界仍然巍然屹立,牢不可摧。除了人的一些表现外,一切和虚纪元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差别。眼前树上的黄叶仍然在阳光中沙沙作响,草叶上晶亮的露珠还没有干,远处的塔尖也静谧地矗立在湖光之畔。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六千年过去了,但世界看上去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不是一样,韩方,六千年前和你一起见到过虚纪元降临的地球上所有那些人,他们……都死了,早已经死了几千年。”
“你说什么呀,可他们……明明……”韩方指着周围的人流,不知怎么说好。
“肉体还存在,但是灵魂早已经消失。”陶莹冷冷地。
“这是什么意思?”
“时间会抹平一切记忆。”
韩方忽然明白,轻轻“啊”了一声。同样历尽沧桑的他知道时间的可怖力量,人类的意识,即使脱离了实体的大脑,也仍然受制于肉体所塑造的形式。人的固有记忆相当脆弱,最多过两三个世纪就会被新的记忆所取代。就他本身而言,如果不是在边缘空间和阿赖耶云中储存了自己的早期记忆,对于虚纪元时代的事情又能记得多少呢?
韩方也不知道对自己来说,自己离开了多久,或许有十万年,或许只有一百年。在纯粹意识的领域除了主观体验外无法衡量时间,而他因为将不同的记忆分别储存在许多种子里,连统一的体验都谈不上。但是无疑,已经很久很久了,只是重新读取封存的记忆让他产生了昨天才离开的错觉。
并且对于韩方来说,虚纪元永远循环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很少想到虚纪元会发生什么根本变化,在虚纪元初期,人的精神状态本身当然千变万化,但总还没有脱离同一个人格。十年过去了,韩方依然是韩方,谢东依然是谢东,马小军也是马小军,虽然每个人都变了很多,但仍然是同一个自我……并且当疯狂时代结束后,人们又复归为“正常”,世界似乎收敛为一个不变的常数。但他忘记了,虚纪元的头十年即使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很长的时段。但当时间长到足以侵蚀消灭人的人格和记忆本身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现在,单单虚纪元本身的长度已经是曾经存在过的实纪元的三倍了,对每一个人来说,只有十年的虚纪元初期连幼儿期都不算,充其量是婴儿时期。你会记得你幼儿园的生活和社交吗?你会记得几个当时的同学老师?你会记得那时候的哪些事件?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个幼儿园的你,可以说早已经死了……
一连串念头从韩方头脑中闪过,令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陶莹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思索。一个穿着睡衣的少年和一个赤裸的成熟女人对面而立,形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但林荫道上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竟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那么你呢,陶老师?看上去……你还活着。”最后韩方说。
陶莹惘然摇头:“不,我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死人的鬼魂。现在我只记得一件事……”她忽然抓住了韩方的手:“我渴望生命,真正的生命。”
六千年后的重逢打破了一切道德规范和人际关系的界限。他们贪婪地从彼此身上寻找着慰藉,在对方鲜活的肉体上感受着生命最原始的脉动。与其说他们要抓住对方,倒不如说是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还存在的证据。男人和女人都变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一丝不挂的,脆弱的自己。
当一切结束后,女人坐在湖边,凝视着枫湖的波光,悠然说:“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好几千年没有这种真实的生命感了。”
韩方抚摸着她的身躯,喘息着说:“你……还是和以前我记忆中的一样。”
“可是以前的陶莹也早已经死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以及虚纪元的几件大事,但除此之外的事,几乎都忘光了。连我爸妈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还记得我呢?我们其实不是太熟悉……”
“我也不记得你我的私人关系了。你是唯一可以离开虚纪元的人,不是么?我记得的也仅限于这一点。在无限重复的世界中,你可以有一天睡去,不再苏醒,睡上几千年后才重新醒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也许几千年前我曾经试图查过,但是没查出来,不过这些事我也都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自己记得的某件事是三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不过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都要默念今天是虚纪元第几年第几天,这当然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不能保持一个连续的时间记忆,我想我会疯掉。当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就是一百万年后。”陶莹自嘲地一笑。
“不过陶老师,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韩方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有的说的是……我无法形容……”
“很简单,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在固定轨道上的卫星不需要宇航员操纵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这样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异化过程。”
“精神异化?”
“是的,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或者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因而导致他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小部分人还说汉语,但是变化很大,而大部分人已经从汉语、英语和其他语言中发展出了新的语言形式。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
“原来是这样……”韩方明白了一些。他也想到,单纯过去时间之长还不足以解释所见到的诸多怪异,譬如对周围世界的漠不关心,毫无好奇。他问陶莹这个问题。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韩方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当然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和志趣,并行不悖,但我们说的是几百年到几千年的长时段!世界上有许多精神科学的渊深是用几百年也钻不透的,你很容易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实纪元的时代就有很多例子了,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和高僧还少么?虚纪元给了所有人钻研精神学科的条件,只要你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最多一百多年后你就会被精神异化,你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完全被局限在这个领域,无力也无兴趣再涉足其他了,你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在这个领域中向前进展,并且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就能自得其乐,最多是和寥寥几个同好交流。”
“可是那些人,他们跑来跑去是为了……”
“是要从原点回到他们的小群体中去,他们不想在路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而迫切地需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在现实中,也可能是在网络上。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个谢什么的同学,他可能就是去和别人切磋棋艺,据我所知,本地的围棋社已经有三千年没有任何变化了,至少在外表形式上,至于他们把围棋技艺拓展到了何等水平,除了他们那个世界的人,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当然更没有人感兴趣。”
韩方心中一团混乱,将一颗石子远远地抛进湖心:“你是对的。那天在图书馆顶上,你说的一切……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都应验了。”
“我?我说了什么?”陶莹叹息,“我都不记得了,六千年是太长的岁月。”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走了以后,世界是怎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时间教?”
“当然,时间教是远古时代的事了。那时候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一位时间之神造成的,而他终将拯救人类。不过随着精神异化的过程,人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也发生了各种分歧,最后导致时间教的解体,大约在五百年后统一的时间教就不存在了。”
“你是说时间教消失了?那爱德华兹呢?马祥瑞呢?”
陶莹皱起眉头,凝神思索,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不过这几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是时间教的名人?我能记得的只是,到了五百多年后,人们发现按照目前的生活方式,不再需要政府或者教会了,于是时间教作为统一的组织也逐渐解体。那以后或许还有少量信徒,但是世界已经分崩离析,谁和谁都没有关系了。那些人销声匿迹了几千年,或许至今还存在,但我已经不清楚了。”
虚纪元 L
韩方没想到显赫一时的时间教早已成了无人知晓的明日黄花,不由一阵困惑,难道爱德华兹宏伟的千年计划终究也敌不过无穷复归的时间洪流么?但或许确实如此,当初爱德华兹也只说自己能看到三千年后的未来,或许他也想不到,六千年后连他自己也会被精神异化的漩涡所吞噬。
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了,那你是怎么……逃过精神异化的?”
“哈哈,谁说我逃过了?”陶莹干笑两声,“不,我没有逃过,只是劫后余生罢了。
“在虚纪元一千年之后,又经过几次转折,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你看到的恍惚迷离的状态,意味着他们的精神已经和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分离。我试图唤醒过几个人,也取得过成功,但时间的力量终究让一切归于徒然。
“在那些既疯狂又死寂的岁月里,如果你脑子里不想点什么,都觉得自己会发疯。我一直拒斥精神异化,但却如在大海中挣扎,不管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推迟了沉下去的命运而已。我无法脱离这片无边的海洋。只有反复激发自己的肉体欲望,用肉体的壁垒去抵抗心灵的侵蚀。听起来很古怪不是么?事实上沉溺于肉欲的人也不少,但这同样是一种精神异化,几百年后,你会变得和那些人没有本质差别,变成一个只知道自渎的白痴。
“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陷阱,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灵活动的一部分,只要沉溺下去,越来越深地寻求满足,都会导致精神异化,不知疲倦地做同样的事情而忘记了其他。为了维持独立人格的存在,我们需要的是生活,健康的、灵肉兼备的、不断能涌现出全新事物的生活!而时间虚化之后,真正的生活之流已经停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早已被异化了。
“有几百年时间,我每天胡乱游荡,随便给自己找点乐子,但是绝不沉浸于任何心灵或肉体活动,以此拖延了精神异化的到来。但是一切交通工具慢慢都消失了。千年之后,我无法再离开这座城市。无论怎么闲逛,也只能日复一日地沉入到麻木的状态中,你能想象在同一天的同一条巷子里走过几万次的感觉么?这就是我几千年来的生活!
“当然,读书也是一种抵御精神异化的方式。并非只读某一类书,钻研某个问题,而是无书不读,不让思想停留在某个方面。我慢慢地读着各种各样的书,寻找旧日生活的滋养。英文的,中文的,法文的,我还学会了德文、俄文和日文。毕竟燕大有几百万藏书,读上几千年不成问题。同样读书的还有许多人,我们自称为‘图书馆人’,是虚纪元最后的人类,我们还能使用旧日的语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大概从实纪元的标准看,我们已经是难以理解的怪物,但我们至少还具有完整的人格,而不是思想机器。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图书馆人,但在燕大一度有好几百,我们组成了群体,维持了四五千年时间。直到两千年前,我们这个群体还存在着,但是已经萎缩到了几十人。
“即使刻意地随便读书,仍然不免为某些问题和领域所吸引,钻研下去,从而进入精神异化。毕竟精神异化令人得到的快乐,远远胜过普通的阅读浏览。还有另一些人,陷入了阅读本身的精神异化。他们可以一整天坐在书桌前,随便拿几本书看下去,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过上千年时光,读了几百万本书,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千年之中,我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精神发生不可逆的转变,最后被异化。我们虽尽力阻止,但无法和时间相抗衡,你可以让他们清醒100次,但第101次他们终将沦陷。我们这个团体不断地分裂和萎缩,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陷了下去。
“因为我的文学背景,我读的英语文学作品更多一些,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思考英语诗歌的格律问题,我想到所有的现存格律都是不完备的,然后我开始想,是否能有一套完美的格律能够表达英语的诗性,随后我又自然想到了汉语诗歌的格律。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精神异化的开端。
“但这些并没有困扰我多久,很快我就意识到,作为自然语言,任何语言都是偶然的产物,有不可弥补的先天缺陷,绝不可能达到完美。然后我开始设想,是否能构造出一种完美、真正诗性的语言,其中任何一句话都符合诗歌的格律之美,并且集各种语言格律之长。这看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原则上是可行的,只要能将音韵性嵌入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中,这需要借助雅各布森的音位学结构理论,从最小的区别性特征出发,在音步的循环中又蕴含着高层次的变化……”
她看到韩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说:“你觉得很难懂是么?但这只是最粗浅的部分,真正深入进去,是一堆抽象的理论和形式符号,让外行搞不清是数学还是哲学……这些思考大部分时候都很枯燥,但是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乐趣无穷,如果一旦想出了什么突破,那种智性的愉悦真是无可比拟,比吸毒还要令人难以自拔。我深深思考这个问题,沉浸在这种状态中,至少有五六百年之久。”
韩方惊奇地说:“我虽然知道这种思考的乐趣,但是思考五百年?真是难以理解。”
“你的困惑还是在以实纪元和虚纪元初期的角度看问题,那些时代有太沉重的地心引力,饮食男女的需求、生活的压力和责任,名利物质的诱惑等等,等这些都消失了,精神生活的魅力才全然展现出来,要将人的心智全然攫取,不留一丝一毫给其他东西。事实上除了让人变得不像人之外,其他也没什么不好。”
“可那就是很大的问题了……那你是如何摆脱那种状态的呢?”韩方问。
“大部分的精神问题都是无解的,”陶莹望着天边一片云彩,悠远地说,“就像哲学中的‘世界的本原’‘意识的本质’,至今仍然有许多人在皓首穷经地思考,但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些形而上学思辨体系,虚纪元人已经推进到了实纪元无法想象的程度,但终究只是心灵的创造发挥,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一些问题虽然有解答,但是却导向更艰深的问题,譬如数学中的一些经典难题,解决了之后会进入一个新的理解层次,又会涌现新的问题。所以它们可以耗费人们几千年的光阴而不觉得疲倦。至于我思考的问题,因为审美本身是主观范畴,所以很难说哪一种才是完美的语言,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这一点不是很难想到的啊。”
陶莹微微叹息:“这就是精神异化,你思维中总是有着盲点,而你无论怎么投入进去,也发现不了,只有跳出来才能看到。但你越是沉浸其中就越难跳出来……我浑浑噩噩了好几百年,除了还保持记日的习惯之外,其他大多数事情都忘了。就在那个时期我丢掉了最初的自己,保存几千年的记忆都消失了,以后再也没全找回来。
“几百年后,当我思考到一个至深的问题时,我终于感到自己的资源不够用了,又回过头来向自然语言寻求灵感。我开始重新去读那些古代的诗文和小说,并且去访问已经发展出自己的语言的其他精神团体,希望从中找到突破的线索。我没有找到线索,但却逐渐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想我之所以能摆脱精神异化,主要是因为我不够聪明,又过于现实,所以几百年下来,异化并没有进展到很高的阶段。慢慢地,我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很多事情,包括你,韩方。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又过去了将近一千年,图书馆人的团体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变成了柏拉图主义的行尸走肉,只有我一个远古的孤魂野鬼。”
“但世界上不可能只剩下你一个的,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人……”
“也许吧,但交通已经断绝,电话和网络也名存实亡,除了北京,不,除了燕大这一小片,我们对外面也一无所知。我们现在回到了比虚纪元头几天更差的境况,那时候人们无法知道外部的信息,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兴趣知道。”
韩方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有手机么?我想打几个电话。”
陶莹莞尔:“你看我像随身带手机的样子么?”韩方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身体,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也不禁苦笑。
“还有,陶老师,你为什么没有……穿衣服?”
陶莹冷冷一笑:“在一个根本没有人的世界,穿衣服有什么意义?你不是要找手机么,我们走吧,我看能不能帮你弄一部。”
韩方很快发现,这倒不是陶莹自己特立独行。他们在路上又看到了不少赤裸身体的人,每个人都目光呆滞,有的口中喃喃自语,显然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另外还有几个人倒卧路边,貌似昏晕。
韩方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些人,他们是无忆者么?”
陶莹皱眉:“无忆者?你是说那些一直昏着的人?”
“他们从前可并不是昏着的,他们像我们一样能跑能说话,有正常的思维能力,只是没有虚纪元的记忆,一点儿也没有。”
“这么说好像是有……不过我记不清楚了,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他们保持这个状态至少五千年以上了,如果有什么变化,那一定在头一千年就发生过了。”
“原来如此,”韩方苦笑了一下,无忆者的意识消失不会是偶然的,背后必然有某种特殊原因,可那究竟是什么?
陶莹抓住一个穿戴齐整的路人,从他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扔给韩方。路人似乎稍稍感到不解,却毫不抵抗,更不询问,陶莹放开他后就直接走了。韩方只记得父母等几个号码,一一拨打,响了几十声,却无人接听。
“这是徒劳无功,”陶莹说,“你要知道,几千年以来都没有人打电话了,绝大部分人都忘记了这是什么。现在人们看到这玩意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不是远远躲开,就是忙不迭地扔掉。”
韩方又拨了那人电话薄上的一些号码,结果也是如此,只好泄气地扔掉手机。
“我要去看艾薇,”他说,“或许六千年后,她会有什么变化。”
“艾薇是谁?”
“她是……那是一个太长的故事了,”韩方苦笑着说,“太长了。”
“我们一起去,”陶莹毅然说,“你可以在路上告诉我。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本来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先告诉我这个吧。”
“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们边走边说,一起出东门上了中关村大街。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看不到二人同行了,这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在一个个不是昏晕就是呆坐,或者急匆匆跑过的过客之中显得格外刺眼。当然,在这个已经没有“人”的世界,也没有人注意他们。
除了一个人,一个韩方从未想到的人,眼神中闪着奇异的光,从一颗树后面走出来,悄然跟在毫无察觉的二人背后。
虚纪元 LI
中关村大街上已经完全无法通车了,路况仿佛回到了虚纪元最初的时期,一路上都充塞着被撞毁和废弃的车辆,几辆车被烧得只剩下一个架子,还在冉冉冒着黑烟。韩方和陶莹只好步行。
“那么这六千年来,你又在哪里?”当韩方的叙述告一段落后,陶莹问。
韩方皱起眉头,眼神变得迷离而飘忽:“恐怕……我也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陶莹疑惑。
“在漫长无涯的时间中,我也不得不把记忆体割裂,储存在外部,在主体人格中只留下索引,甚至索引的索引,否则我恐怕也会在海量记忆中迷失自我。”
“那你至少会知道大概吧?”
“也是,像我刚才说的,世界的基础是盖娅域,我们每个人的意识都在盖娅域之中,他们构成盖娅意识,你我所看到的世界不过是盖娅域的表层而已。而在盖娅域之下,就是最为神秘的盖娅之心,当我进入盖娅之心后——”
韩方忽然停止了叙述,警醒地四下观望。
“怎么了?”陶莹也跟着张望。
“有人在跟着我们。”韩方小声说。
陶莹转头看看:“没有人啊。”
“我的感觉不会有错,”韩方说,眼前的世界图像还原成盖娅域的初始意识交互构造,“一个非常强大而特异的意识在接近我们,非常接近……”他逐步在主观空间的交迭中锁定对方,蓦然,他指着一棵树说:“就在那后面,出来!”
最初,没有任何动静,但几秒钟后,一个穿着睡衣的人走了出来。韩方和对方打了个照面,不由惊呆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那竟是刚才还躺在床上的刘烨。
“刘烨!怎么……怎么是你?”韩方惊讶之极。
刘烨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眼白一翻,又瘫倒在地,再度晕厥。
“刘烨!你搞什么鬼!”韩方拍打着他的脸颊,但是刘烨躺在地下,再也没有醒来。
“他是谁?”陶莹问。
“刘烨,一个无忆者,我以前的同学。”
“无忆者?你刚才不是说无忆者都没有记忆,而且都丧失了意识么?”
“显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韩方说,竭力思索着,“或许这个人……不是刘烨。”
“你把我给搞糊涂了。”
“可是我却明白了,”韩方霍然起身,“我感到了那个人熟悉的意识场,比以前更强大得多……”
“你说的到底是谁?”
“我是说保罗爱德华兹。那个人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也是最早探索到盖娅域秘密的人,再怎么说,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刘烨的意识应该早已经被他控制了,用来监控我。对,或许从今天早上我一醒来,他就在跟踪我。”
韩方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躁不安,不由用力踹了刘烨一脚:“爱德华兹,干嘛装神弄鬼?你应该知道我回来了!告诉我你在干什么,虚纪元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用力踢着,但是刘烨却一动不动。
“如果你说的爱德华兹也在所谓盖娅域的话,你为什么不去那里找他?”陶莹问。
韩方摇头:“盖娅域只是一个交变场域,不是一个地方,一切都无定形,除了近距离的随机感应,你很难找到任何人。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找到艾薇的缘故。”
“但你说的盖娅之心呢?”
“那是你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韩方说,“盖娅域的秘密都在那里……不过让我们还是先甩掉跟踪者再说。”
他扛起刘烨,吃力地走了几步,到了一座立交桥上,将他扔下去,刘烨毫无抵抗地落下,头颈折断,像一个破沙袋一样委顿在地。
“至少今天麻烦解决了。”韩方感到那个强大意识骤然消失了,暂时舒了一口气,“我们走吧。”
他们继续向南走去,又走了一段后,陶莹问:“你还没告诉我,盖娅之心是什么?”
“说白了很简单,在所有人和动物的意识中,都有一个隐匿的根源,几乎可以叫做无意识。那是意识萌芽之初的模糊记忆,可能是记忆中最早的事件。盖娅之心就是自我意识最初形成的地方,也是整体意识的最脆弱环节,因此被隐藏在其核心。”
“你说的是个人还是盖娅本身?”
“二者都是,首先是个人的,然后是盖娅本身的,每个人的意识都在盖娅之心有着根源,最深的就是所谓生命的集体无意识,它对于盖娅意识的意义就在于——”
韩方悚然一惊,抬首四望,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个强大的意识包围着他,向他扑来,试图窥伺他掌握的隐秘。但这不可能是刘烨,这家伙今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尝试定位那个意识的坐标,但是失败了,对方的坐标似乎游离不定,无处不在。
“六千年了,”韩方微笑着想,“爱德华兹,你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呢……”
“我们走吧,”他最后对陶莹说,“先别说话,我倒要看看爱德华兹能玩出什么花样?”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那里,在那座楼房的背后,艾薇小小的尸体还在那里,躺在杂乱的草丛之中,姿态和六千年前没有丝毫差别。
艾薇没有回来。
韩方单膝跪下,为已经冰冷的艾薇拂去头发上的尘土,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为她合上双眼。
“她是你的挚爱?”陶莹问。
韩方没有正面回答,却忽然反问:“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哪首诗?”
“当年你没有念完的那首诗,那件事你可能不记得了……我记得前面几行是: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者,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盛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韩方停了下来,陶莹皱眉苦苦思索着,然后——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重新嫁接于你。”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却不是陶莹。
韩方扭头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身材中等,相貌普通的中年人,他从未见过。就站在通向楼后面的小径上,不由一怔。
中年人开口说:“诗中说的也是我们这个纪元,不是么?只不过在莎士比亚那里通过流变而夺走的,在我们这个纪元里通过永恒不变而夺走。前者尚有更新的希望,后者却永远没有。所有人都在和这个世界一同腐朽,沉入世界的暗夜。只有我们这些守夜者,等待着不知何时的日出。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和时间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千年的战争,而新生即将到来……”
“爱德华兹,是你么?”韩方问。
中年人的嘴角泛起一丝神秘的笑容。他背后又出现了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一个女人……韩方越过他们向远处看去,几十个,不,至少上百个人从两边的道路拐角处出现,将他围住。韩方尝试查看他在盖娅域的意识拓扑结构,在那里,他看到这些意识几乎都一模一样,像是从一个母体中克隆的,而在远处,还有更多的意识光点出现。
“新生的关键就在于,找到新生的关键,让时间将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毫厘不差地还回来,一切都储存在盖娅之心中,因此必须唤醒盖娅……”
韩方看到,现在不再是中年人一个在说话,他说了几个字后就交给老人,老人说了几个字后又换成了孩子,然后又是其他人……一句话有数十个人讲述,却毫无拼凑的痕迹。那些人甚至连相互对望都懒得,但说话却好像是一个人一样协调融洽。
“爱德华兹,果然是你!如今你控制了几千万人?几亿人?”
“没有爱德华兹,只有我们,爱德华兹只是我们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们就是所有这些人?”
众人一起摇头:“只有几百个真正的人,”他们说,“其余的都是无忆者。所有的无忆者,我们用他们的眼睛看,用他们的耳朵听。”
“原来如此,”韩方点头说,“怪不得刘烨会跟着我,怪不得我处处感应到你的意识存在,你控制了占人口百分之一的无忆者,那就是至少七千万人,一个遍布全球的监控网络。”
“我们只是为了防止万一,距离唤醒盖娅的目标还相差甚远。”他们遗憾地摇头说。
“精神异化不就是你的杰作?你让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精神里,变成了思想的奴隶!这对于唤醒盖娅有什么作用?”
“你不懂得,所有人的精神都在不断进化,逐渐抛弃自我意识的外表,为最终融合为统一的盖娅意识做准备。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精神已经有了多么可喜的进展,不久后就可以……”
“可以变成盖娅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么?可是盖娅本身迄今还没有生命,你这是谋杀!”
“盖娅是活的,正如每一个人都是活的一样,她一定会苏醒过来的。”
“你错了,盖娅是死的,并永不可能活过来,”韩方说,“就像蚂蚁巢穴不可能变成活体一样,几千年来我对此浑浑噩噩,但当我到达盖娅之心后,我才彻底明白了这一点。盖娅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原理构建的,和你的想象全然不同。”
“那么,我们需要你交出盖娅之心的秘密,”对方打断他说,“现在告诉我们,那是什么?”
“爱德华兹,这六千年以来你忘了什么叫礼貌么?”韩方冷笑。他不打算告诉面前这个无数身体的怪物任何事情。
“对不起,或许我们应该说——‘请’?”中年人说,露出了一丝微笑,所有人同时都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望向韩方,韩方和他们的眼神一接触,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如同被亿万利箭所穿透,一阵战栗后,头脑昏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加入我们吧,”中年人说,“你流浪太久,该回家了。”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韩方的脸颊,韩方想要抵抗,却抬不起手臂,感到对方的大手上一阵冰冷。某种寒气从手心直透他的鼻端和大脑。
陶莹发出了一连串尖锐的惊叫,几乎能把人的耳膜撕破,韩方恢复了一点意识,然而这对他也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当中年人收回手掌时,他直挺挺地仰天倒下,还兀自大睁着眼睛。
虚纪元 LII
数千年来,祂统治着这个世界。
百万个日夜已经流逝,时光是如此之久远,以至于祂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永恒。但祂知道并非如此,祂还记得那遥远过去的时代,那个叫做“实纪元”的时代。那时候,世界还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每一个意识都被包裹在一个无法进入的身躯里,把自己视为独一无二。所有人都为自己的生存奔忙,99%的精神都被耗费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剩下的百分之一也无法充分发挥,因为人们仅仅通过语言和文字交流,效率不可思议地低下。大部分精神力量都在人际间无知和误解的迷雾中消散。
后来,虚纪元来了。时间和世界无尽的重复,亿万次回到原点,又重新开始。只有人的意识被解放出来,可以进行自由的探索。而在人类的意识中,唯有一个获得了超人的能力,可以和其他意识相融合,从而认识到了世界的本体。
那正是祂,这世界的唯一统治者。祂并非表面的帝王,也毫无宫廷和军队可言,却真正将这颗星球的表面掌握在自己手心。最初祂凭借自己的超能创立了时间教,初步控制了世界的走向,等到力量成熟后,他夺去了数千万无忆者的意识,以其感官能力为节点,建立了一个遍布世界的信息收集网络,把握了这世界的呼吸和脉搏。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近几千年来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小,大部分时候,这个系统都在沉睡中,毫无作用。
但这些远不是真正的祂自己。真正的祂,不在大地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而在另一个超越的空间中。在被祂命名为盖娅域的世界根基之处,地球上十万个精英的意识和经验融合为一,缔造出不可思议的神奇构造。
在盖娅域,祂还有亿万根触须,它们伸得更长,更远。被切割成千万碎片的人类精神世界,每一个中都有祂的终端。祂汲取着这些发端于实纪元,又在虚纪元中千锤百炼的知识和观念,将它们在自身中融会贯通,缔造出一个个实纪元所无法想象的、庞大而精妙的精神体系,用这种方式,祂让其他所有人都变成了自己精神肢体的一部分。实纪元的普通人距离这个精神世界的距离,正如一只变形虫之于《物种起源》。
祂是神么?不,祂不是。祂知道自己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诚然,祂是意识大海中的一头千足的巨兽,但也仅此而言,祂不是海洋本身,也不是它的主宰,更不知道这片海洋由何而生。在大海的最深处,有一些秘密,祂也无法知道。祂无法潜到那么深的地方,到达一定的深度后,祂的诸多意识纽带就会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纷纷破碎。这意味着祂历经数个世纪发展起来的超级神识也将被粉碎。而祂又将回到那个最初的自我,一个曾经叫做保罗爱德华兹的残疾黑人的可怜意识——相当于回到一只变形虫。单单想到这一点,就令祂厌恶——当然,祂并没有人类的厌恨情绪,只是以一种强烈的思维脉冲抹掉了这个念头。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深藏的秘密多少令祂感到不安,祂的神识仍然不稳定。祂曾经派出无数意识探测体(当然只是祂意识中的一小部分)去探索盖娅之心的奥秘,但都有去无回,在祂所知道的所有意识之中,只有一个人奇迹般地深入了盖娅之心,而又能重新归来。
只有韩方。在那个青年人被铊毒剂重塑的意识中,具有了某种进入盖娅之心的特殊能力。即使祂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当韩方重新睁开眼睛时,作为传感终端的刘烨就已经将信息发送给了祂。祂让刘烨继续纹丝不动,以免引起对方怀疑。当韩方离开房间后,他给刘烨的身体输入了一个意识指令,让祂跟踪韩方,并将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即时传递给自己。刘烨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当韩方和陶莹见面后,刘烨实际上距离韩方非常远,以人的标准来说,只能看到两个人影,什么都听不到。但祂接收到了所有的原始感觉材料,并用胜过常人亿万倍的分析能力还原出了他们的对话。
这一切是出于谨慎。祂知道作为每一个人的独立意识,都有一种自我封闭性。自我指向自我,而拒绝和外部意识交感。这源于实纪元的生物个体,自从第一个原始细胞分裂后,相互间的融合就变得越来越困难,在高等生命中更是绝对不可能了。但即使在虚纪元,由于实纪元所形成的意识封闭性,这也仍然适用。这种封闭性不在于物质层面的隔离,而在于意识自身的构造。每一个意识都是在一开始就被从感知到思维的整个过程加密的,这或许源于每个人神经突触连接的拓扑结构,每个人的结构都独一无二。每一种感知和思维都要通过这个结构的内部解码,才能被呈现给自身。
因此,祂不能随意侵入任何一个意识,否则看到的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堆乱码。祂必须打破无数从最细微的感知和情绪开始的重重阻碍,才能深入每一个意识迷宫核心的逻辑构造。这一切在虚纪元初期曾经耗费过祂巨大的精力,祂只有慢慢地才摸到了一些窍门。即使这样,当祂试图侵入那个叫马祥瑞的家伙的意识的时候,祂还是差点被反噬作用搞得精神错乱: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意识存在,几乎是以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方式编码的……
如今的祂早已比过去强大百万倍,虽然夺取一般的意识已经不成问题。但对于一个从盖娅之心回来的家伙,祂却不敢轻视,不敢贸然侵入他。谁知道在那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
但刘烨还是被警觉的韩方发现,暴露了自己。而他的最后一次试探,却发现韩方也不过如此,或许比常人有些特殊,却完全无法和祂相比。不管怎么说,既然韩方已经发现,就到了摊牌的时候。
在那一刹那,韩方的意识被锁定,然后是打破,侵入,吞并,一切都很顺利。这个失踪了六千年的家伙的抵抗力和普通人一样微不足道。
陶莹继续尖叫着,在恐惧中转身就跑。祂可以轻易用无数分身将她拦下,但祂对她不感兴趣。在一刹那间,它已经深深观照到陶莹可怜的内心,虽然这个女人能够抵抗精神异化,但那也不过是由于她本身的精神贫瘠,在这个女人的意识中没有任何令他感兴趣的地方。全世界像她一样的残存者还有几千几万。但距离最后崩溃,成为祂精神工具的一部分,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一千年,一万年,他们终将烟消云散,由她去吧。
转瞬间,祂就离开了那个时空点,返回到盖娅域中的本体,查看刚刚融入自己的那个新意识。它已经被消化得差不多了。
“你不应该感到怨恨,”祂在自己内部对韩方残余的一点意识说,有些怜悯,但并无愧疚,“如果当初没有我暗中帮助,你在盖娅域一开始就死了,注定无法到达盖娅之心。
“是的,我之所以送你去盖娅域的目的,就是希望你找到其中的秘密。而你,果然不负所望。”祂想起了韩方最后的那句话:“盖娅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原理构建的,和你的想象全然不同。”
全然不同,那是什么?祂不禁感到久违的好奇。
祂在韩方的意识中搜索中,但奇怪的是却一无所获。韩方显然知道盖娅之心的秘密,但是那个秘密应该在的地方却消失了,留下一片醒目的空白,即使韩方本人也无法提取出其中的信息。正如一个人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但事实上却想不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经历?那些记忆呢?它们到哪里去了?
但祂很快想起来,韩方必然是将自己的记忆储存在了外部,这对祂来说也是很简单的技术。那么储存在哪里?如何提取?如何重返盖娅之心?
空白,空白,还是空白。他搜索着,几乎把韩方的记忆翻来开往外倒,但仍然毫无收获。
该死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韩方在最后一刻删除了自己的重要记忆?他或许掌握了这个能力,但祂找不到蛛丝马迹。如果他能够不留下任何痕迹,那么不可能完全抵挡不住祂的融合。
又或者他自以为的融合也只是一个特洛伊木马,真实的韩方已经潜伏在他的意识内部,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我不会中了木马吧?
祂调动了全部的警惕力,检查了自己意识的每一个角落,但没有什么异常的,韩方的意识已经被消化殆尽,不可能还隐藏着什么杀手锏。一切如常,他仍然是世界的君王。
又或者,韩方已经能够伪造出一个被破解的意识,实际上只是他制造的幻象,这家伙仍然隐藏在自己内部?不,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或许来自另一个力量的干涉,一个比祂更高的的力量,神的力量……或许这是一个警告,告诫祂不要去触碰那些祂不该触碰的东西?
数千年来,祂头一次感到了沮丧的情绪。
但祂很快摆脱了出来。他知道意识融合的进程必须加快,让每一个意识都加入自身中,担负起某个精细的功能,变成祂神识机器的上的一颗螺丝钉……祂必须进一步强大自己,为了和或许会在未来到来的某种神秘力量面对面。
祂沉思着,拥抱着祂的世界,即将再度进入永恒——
这时候,忽然有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
陶莹没命地跑着,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扶着一堵墙大口喘气。刚才的建筑和那些仿佛是一体的一群人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但她并没有感到安全。她第一次见识到那种恐怖的、无所不在的力量,她感觉在任何地方,自己都无所遁形。
“那究竟是什么?那个爱德华兹?”她想着,一开始毫无头绪,但终于,许多沉睡了几千年的记忆渐渐翻了起来。是的,虚纪元,时间教,还有韩方,马祥瑞……
还有爱德华兹,他现在竟然变成了……变成了一个……跨越意识和时空的……妖怪……
韩方死了,一切都完了,只有这个妖怪吞噬着整个世界。
陶莹无力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啜泣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陶莹忽然看到眼前有一个奇异的白色光点,似乎是悬浮在她面前的一只萤火虫,非常微弱,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但仍然在那里。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但那个光点从她手心穿过,毫无阻碍。她转过身,光点也跟着她的动作转到视野的另一面。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这个光点必然不是在她身体之外,而是出现在她自己的眼睛里,甚至意识中存在。
“是你么,韩方?”她想问这句话,但还没有说出口,就发现远处似乎有一个路人向她望来。陶莹忙捂住了嘴。她真蠢,爱德华兹的感知无处不在,她怎么能——
她低头站起来,装作行若无事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
那个光点在她眼前飞舞着,似乎指引着她前进。
天地苍茫,道路无尽。
虚纪元 LIII
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个微弱的光点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方,无论她走向哪个方向,它都在那里。这当然不能给她任何指导,但似乎仍有某种力量在潜意识里引领着她,最终,她走进了一个挂着“燕北园”牌子的小区,来到了一座居民楼前,陶莹迷惑地看着那栋破旧的砖红色楼房,这里的环境看上去似曾相识。她走进了敞开的门洞,在门口的一排邮箱上寻觅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502?董利华/陶莹”
董利华?
陶莹的心底泛起无数记忆的碎片:一个腼腆的大男孩,捧着鲜花站在她面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微笑为她拉开车门;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穿着礼服在自己面前;他一身酒气回到家里,嘴里念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满面狰狞,对她大吼着;他把她推在一边,扬长而去……
天,陶莹想,是的,是他。她的丈夫,董利华。这么说这里是——
陶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向楼梯口奔去,一口气冲上了五楼。中间因为走得太急还摔了一跤,但她没感到疼痛,很快爬起来继续飞奔。502的房门紧锁,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备用钥匙。她在一旁的鞋柜里摸索着,很快从一个隐蔽角落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向锁孔里插去,因为过于紧张,好几下都没插对位置,甚至还掉在地下。
但忙活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扇小屏风后,一个装潢成米黄色的客厅出现在她面前,墙壁上挂着液晶电视,吊灯还开着,沙发上躺着她喜欢的小熊公仔,椭圆形的茶几上摆着几盘没吃完的菜,地下摔了一个盘子。陶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的赤脚被碎瓷片扎得生疼。她不顾脚下的刺痛,穿过客厅,走进卧室,转向床头,看着上面挂的自己巧笑嫣然的婚纱照,泪水顿时湿润了她的眼睛。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冷寂的房间里,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似乎为了和这无言的沉默相抗衡,陶莹又大声说了一句:“是我,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然后她不知怎么,大声狂笑起来。
六千年来,每一天陶莹都是在几公里外的学校办公室沙发上醒来,家对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或许虚纪元初期她曾经回过几次家,但最近几千年来,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家。
而现在,被埋藏了百万昼夜的记忆又翻上心头:是的,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丈夫去厕所,然后手机响了,她发现是那个女人发来的彩信,一张半裸的照片。她和丈夫吵了起来,丈夫摔了一个盘子,甩门而去。而她也不想在家里多呆,出了家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很长时间,去酒吧里喝了酒,有个黄毛小子想引诱自己开房,但她拒绝了,她不想回家,于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沙发上睡下了,然后——
然后是第二天,10月11日,她上午硬撑着去上了一节课,然后给丈夫发了短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下午,副系主任找她去,委婉地告诉她,因为她这两年学术论文发表不达标,经过系里研究,可能会解聘。她恍惚中出了门,还没缓过劲来,又收到了丈夫回的短信,说自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不会回来,已经准备离婚。晚上,她又去了酒吧,这回彻底放开自己,和一个男人开了房,通宵狂欢……然后她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那一天就是虚纪元的开始。
陶莹迅速接受了虚纪元的降临,对于她在实纪元失败的人生来说,虚纪元是一种解脱。但她从未想到,虚纪元会是绵延几千年的一场噩梦,最后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陶莹走进自己的起居室,好奇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写字台、书架、衣橱……每一处地方都触发起她无尽的回忆。她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翻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笔记本,这是她从初中时代就开始记的日记,几乎不间断地记了有差不多二十年,里面有她的整个青春、半部人生的珍贵回忆。第一次初潮、第一次悄悄喜欢男生,高考、大学报到、初恋、出国、获得学位、结婚……那是她自己,比这六千年都宝贵的、实纪元的自己。
还有她珍爱的相册,她喜欢的藏书,她穿过的衣服和鞋子,她爱用的化妆品……这些失落的一切,在六千年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令陶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陶莹如饥似渴地追索着自己的过去,翻看着一本本日记,等到察觉时间的流逝,窗外已经天黑了。陶莹觉得有些腹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了六千年的草莓酸奶,大口吸起来,又拿出一盒曲奇饼干来吃。久违的香甜味几乎令她又要流泪。她打开电脑,将摆在一旁的《甄嬛传》的光盘塞进光驱,很快荧屏上出现了古代宫廷后妃的悲欢颦笑,一个哀怨的女声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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