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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墟

宝树(当代)
虚纪元 An Era of Emptiness
By 宝树 Isaiah
虚纪元 I
那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早上八点整,朝阳像往日一样在东方升起,穿过北京雾蒙蒙的天空,将略显苍白的阳光投到秋日宁谧的湖面上。远处的理科楼群和近处的古塔倒映在湖水中,在清晨的湖光中倒映着。
韩方穿着T恤短裤,在湖边跑步,这是他从实时代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天早上都要绕湖跑上三圈,虚纪元以来,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习惯依然故我,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当然,韩方想,这种感觉或许也只是幻觉,或许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但双腿跑动时的沉重,双臂摆动的节律,汗流浃背的燥热,和微风迎面而来的惬意,却是那么真实不虚,至少每一下粗重的呼吸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韩方跑完了三圈,停下脚步,在湖边长椅上坐下,拿出带的一瓶水喝了几口,望着澄碧湖面上的倒影。一片落叶飘到湖面上,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倒影奇妙地波动着,如同要摆脱这个无趣的世界,变成另一个奇异时空的入口……
不一会儿,韩方听到微微的脚步声,扭头望去,就看到迎着阳光的方向,一个红衣服的女人朝着他大步跑来。韩方略感诧异:这么早会来湖边的没几个人。他每天清早都来湖边,能见到的几个人早就熟极如流。
女人的头湮没在阳光中,看不清面貌,韩方只看到胸口跳动的丰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女人很快跑到了他面前,韩方微微转过头,女人却大咧咧地停步,在他身边坐下了,喘着粗气问他:“喂,有水吗?”
韩方有些尴尬,说:“只有半瓶了……”女人却毫不在乎地接过去,大口喝了起来。韩方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认出,叫了起来:“陶老师,怎么是你?”
韩方认得,陶老师名叫陶莹,三十出头,以前教过韩方两个学期的英语,是个严厉古板的女教师,同学们暗中都叫她“老处女”。她转头看了韩方一眼,显然认不出他,只点头说:“你挺面熟啊……”
“我是经济系的,以前上过您的四级英语。”韩方说,“您怎么一早在这里?您也来跑步?”
“无聊么,得找点刺激。”陶莹轻快地说,“你要不要也试试?”
说着她解开了上衣的纽扣,露出了雪白的胸脯和小腹。韩方微微一惊,看着陶莹脱下上衣,又褪下运动裤,身上只剩下轻薄胸罩和短裤,然后脱掉了鞋子,成熟的女性曲线暴露在清晨的空气中。韩方呆呆地看着,只觉得欲望在隐秘的地方燃烧了起来。
“小家伙,瞎看什么呢?”陶莹轻蔑地一笑,语气中有显然的挑逗意味。
韩方还不习惯这种身份的变化,有些羞涩地收回了目光,心中暗骂自己没用。
“想要么?”陶莹拍了拍他的脑袋,更露骨地说,“不说话老师可走了。”
韩方点了点头,大着胆子伸手去揽陶莹,这种事他干过几次,但总是不熟练。陶莹却躲开他后退几步,大笑着说:“有本事就来追我!”纵身跳进了湖里,畅泳起来。
韩方这才明白她是要游泳。也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跟着趟进了湖水。清晨的湖水异常冰冷,让他一阵颤抖,却也给他异样的刺激。这时陶莹的脑袋已经在十几米外了,韩方深吸一口气,用自由泳的姿势划出了一行水花,追了上去。
陶莹泳技不错,韩方刚才跑步又损耗了不少体力,花了半天才追上。他急促地喘息着,抱住了陶莹光滑的身体,将她揽在怀里,在她的脖颈上胡乱亲吻着。陶莹算不上漂亮,在水中却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魅惑。陶莹将脑袋凑到他耳边,咯咯笑着,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肩膀上,含含糊糊地说:“你读过莎士比亚的诗不?”
“什么诗?”韩方一怔。
“Shakespeare,比如这首,”陶莹说,接着自言自语道:“‘When?I?considerevery?thing?that?grows/Holds?in?perfection?but?a?little?moment;/?That this?huge?stage?presenteth?nought?but?shows?/Whereon?the?stars?in?secret influence?comment……’下面是什么来着?好像忘了。”陶莹困惑地摇着头,仿佛是一个恼人的难题。
“是不是那个‘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韩方傻乎乎地问,他只知道这一句莎士比亚名言。
陶莹狂浪地大笑起来,推开他站了起来,湖水实际上只到她胸口。她在水中向岸上走去。“那个……你去哪?”韩方叫道。
“去图书馆,”陶莹笑着说,“跟我来,老师给你上一节英语课。”
韩方跟着陶莹上了岸,随便套上了衣服,两人一先一后向图书馆走去。“陶老师,您刚才念的英文是什么意思?”韩方问。
陶莹回头说:“文艺复兴时期,宗教信仰低落,人们开始怀疑永生,觉得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因此艺术作品中重视此世的享受,特别是爱情和性爱,宣扬及时行乐的思想。一个常见的主题就是生命和青春不能长久,时间会摧残人的身体,让人变成一堆白骨,比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不是很讽刺?”
“什么‘莎士比亚的丧尸’?”韩方没听清楚。
陶莹兴致一下子没了,“对牛弹琴。”她嘟囔着,走在前面不说话了。
转过一座小山,就到了图书馆,玻璃门上不知道被谁砸出了一个大洞。他们很容易就走了进去,馆内一个人也没看到。
外国文学阅览室在二楼的最深处,门已经被打开了,不过里面好像没有人。陶莹走了进去,很熟练地穿过一排排书架间。韩方傻头傻脑地跟在后面,开始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完全是在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他知道自己应该像其他男生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陶莹按倒在地上,随手给她三四个耳光,打得她求饶,不理会她的挣扎反抗,扒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一展男人的雄风……不过他毕竟做不出这种事。要不就掉头而去?但是他又期待着——
“找到了!”陶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英文书,依稀是莎士比亚诗集,打开来,高声念了出来:
When?I?consider?every?thing?that?grows Holds?in?perfection?but?a?little?moment, That?this?huge?stage?presenteth?nought?but?shows Whereon?the?stars?in?secret?influence?comment; When?I?perceive?that?men?as?plants?increase, Cheered?and?checked?even?by?the?self-same?sky, Vaunt?in?their?youthful?sap,?at?height?decrease, And?wear?their?brave?state?out?of?memory ……
她一边念着诗,一边将韩方推倒在两排书架之间,扯下他的裤子,然后迅速脱去了全部上装,一对豪乳跳了出来,在空气中晃动着,深褐色的乳尖挺立起来。韩方只觉得白晃晃的一阵头晕目眩,陶莹已经把短裤甩到一边,坐在了他身上,开始狂野的动作。口中继续吟哦着:
Then?the?conceit?of?this?inconstant?stay Sets?you?most?rich?in?youth?before?my?sight, Where?wasteful?Time?debateth?with?decay To?change?your?day?of?youth?to?sullied?night, And?all?in?war?with?Time?for?love?of?you, As?he?takes?from?you,?I?engraft?you?new.
“陶老……你究竟在念什么?”韩方喘着粗气问。
“要不要……我给你……翻译一下?”陶莹气喘吁吁地说,白亮裸裎的腰肢上下起落,口中喃喃念道: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者,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她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随着动作的疯狂愈发高亢起来,不是在呻吟,而是在大喊。韩方在兴奋中闭上了眼睛,凭触觉和听觉感受着身上女体情欲中深深浅浅的律动。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盛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砰然一声巨响,仿佛炸雷在耳边炸响。
陶莹的吟诵声戛然而止,动作也随之停下。温热的液体和一些软乎乎的东西扑在韩方的脸上和胸膛上。韩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身上的陶莹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只眼睛从眼眶中凸了出来,奇怪地瞪着他,另一只眼睛,连同半个脑袋已经不翼而飞,鲜血和脑浆溅得他们二人浑身都是,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高涨的情欲一下子无影无踪,韩方只觉得血液都变得冰冷,如同置身噩梦之中,想叫却叫不出来。
陶莹嘴巴动了两下,身子缓缓倒下,歪向一边,像沙袋一样撞在书架上,一排书从上面跌落,带着无人翻动的灰尘砸在他们身上。陶莹仍在抽搐着,灵魂虽已离她而去,但亢奋中的身体一时还没有失去原始的生命力。
韩方看到,陶莹倒下的身体后面,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少女的脸,和一个还在冒烟的枪口。他认出那是一支五四式手枪。
少女面无表情,再度将枪口对准了他,眼神中充满了古怪的恨意。死亡的恐惧让他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你干——”
这时候,少女开了枪。
韩方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因为在声音能传到他耳膜并被输入大脑之前,他的脑部已经被子弹贯穿。韩方只感到周围的世界忽然像万花筒一样变幻出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颜色和形状,然后又像一个拙劣的拼图游戏一样破碎在虚空中。他的意识顽固地在黑暗中残存了片刻,然后连黑暗亦消失不见,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
“我操。”
虚纪元 II
韩方睁开眼睛,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心有余悸,还狂跳个不停。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他随即听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知道是自己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寝马小军。
“哈哈哈,小方,你丫昨天死得够可以的啊,和陶莹死在一块儿了!”
韩方冷哼一声作为回答。
“真的诶,”马小军兴高采烈地说,“昨儿中午我听说图书馆有对狗男女被人爆头了,赶紧跑去看,谁想到是你和陶莹,光着屁股抱在一起,脑浆流了一地,真他妈过瘾……”
“哪里,比你老人家上次被人大卸八块的英姿可差远了!”韩方没好气地说。
“我说小方,”另一个声音说话了,是睡在对面的谢东,“昨天的事,究竟是谁干的?”
韩方闭上眼睛,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圆领的黑色连衣裙,黑丝长袜,长发,苍白而秀美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血色,大大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手上握着一支手枪,黑色雪纺袖遮不住手上古怪的瘀伤……但他绝对不记得见过这张脸,如果他见过,绝不会没有印象。
“不知道,”韩方叹了口气,“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我不记得见过,可能不是燕大的。”
“什么?”马小军大叫起来,“别的学校的女生敢来我们燕大杀人?好大的胆子!打狗还要看……不是,我是说小方,这口气你不找回来,就不是男人!”
“还用你说?”韩方咬牙说,“那小妞最好别让我看到,要不然……”
马小军和谢东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我说一大早的你们吵什么?”第四个人懒洋洋地加入谈话,仿佛刚从梦中被惊醒。是他们的寝室长刘烨。
三人沉默片刻,然后马小军说:“今天轮到谁了?”
“不是我,我昨天刚干过。”谢东说。
“也不是我,小方?”
“算了,”韩方说,“今天没什么心情,放过他吧。”
“你小子被爆头以后就怂了?这家伙会扰得大家一整天不安生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马小军冷冷地说。
“你们别管,我处理吧。”韩方说。
“一大清早你们怎么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刘烨说,“什么爆头,游戏玩多了?“
“烨子,跟我跑步去。”韩方说。
“我不去,还想多睡会儿呢。再说不是九点才有课吗?现在……”他看了眼表,?“还不到七点呢,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你不去就算了,”韩方说,“昨天我跑步的时候,碰到咱们班支书蒋雪婷了,她约我今天一起去跑步,顺便谈谈我的入党问题。”
“蒋雪婷?真的?”刘烨来了精神,“你昨儿怎么不说?走!”
他们穿好衣服,走过宿舍楼的过道,还没出门刘烨就感觉到了不对,似乎大部分宿舍的人都醒了,有的宿舍开灯,有的没开灯,但都能听到里面热闹的说话声。平常可不是这样,这个点大多数人都在睡觉,这些懒鬼男生不到九十点钟是根本不会起来的。
一个宿舍的门开了,一个男生拿着一卷纸奔向厕所,不过看到韩方又停住脚步,勾着他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听说你昨儿和陶莹那什么,被人……哈哈哈!”
韩方有些尴尬,干笑两声:“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陶莹人老了点,不过倒是挺风骚的,哪天哥们儿也……”
“陶莹?你们是说教英语的陶老师?”刘烨忍不住插口,“你和她怎么了?”
男生奇怪地看了一眼刘烨,摇摇头,没说话走了。韩方只简略地说:“一会儿再说吧。”
他们走出宿舍,刘烨站在门口,迟疑地左右张望着,一大早,天刚刚亮,周围还看不清楚,但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往日这时候人不多,但是跑步的人,晨读的人,一早起来上自习的学生,送报纸的小贩……正是那些不起眼的晨景赋予这所大学以生命的脉动,但如今这种生命力却无端消失了。外面人也不多,有的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像在梦游,有的赤着上身就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远处有人像疯子一样大笑大叫,还有几个人似乎躺在路边不知道干什么……违和感无处不在。
“那些人在干嘛?”刘烨吃惊地问。
“活着。”韩方冷冷地说,“走吧。”
他们向校园北部的湖区走去。刚走过一栋楼,他们看到对面楼顶的一个阳台上门打开了,一堆电脑和书本之类的东西噼里啪啦从楼上坠下来,散落在地上。刘烨吓了一跳,想问什么,但看了韩方一眼,又讪讪闭上了嘴。
他们来到校园里唯一一条商业街上,往日虽然是清早,这里几间早点铺早已经开门,热腾腾的馒头包子粽子已经放在了外面,早起的学生都在买早点了,但此刻却毫无动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鬼气森森的。他们走到百货店门口,店门已经不知被谁砸开了。韩方让刘烨等在那里,大摇大摆地进去,很快拿了两瓶水和一包小蛋糕走了出来。
“你没给钱?”刘烨实在忍不住问道。店里灯都没亮,显然没人。
“一切都是免费的了,爱拿什么拿什么。”韩方说,扔给他一瓶水,刘烨愣愣地接住了。
路边小楼里,一扇门开了,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女人嘻嘻哈哈地跑了出来,两个男人追在她背后,不知在干什么。他们从韩方和刘烨身边跑过去,绕过墙角,很快不见了踪影。刘烨呆呆地看着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生疼。
他们向湖区走去,和昨天一样,湖边没什么人。韩方跑了起来,刘烨跟在他后面,两人都没说话。良久,刘烨迟疑地问:“那个……蒋雪婷的事,你是骗我的吧?”
“只要你愿意,”韩方头也不回地说,“今天下午就可以和她做爱,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刘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答话,空中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抬头看去,一架叫不出名目的小飞机正飞过头顶,飞得异乎寻常的低,好像只有几百米高。引擎声震耳欲聋。但它显然已经失控,在空中打着滚,穿过长空,坠向西边去了,杂乱的尾迹横贯长空。没过几秒钟,西方升腾起一道夺目的火光,随即清晰的爆炸声如同远处的雷霆响了起来。
刘烨呆呆看着,浓浓的黑烟在几公里外升了起来。韩方只看了两眼,视若无睹地跑了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全世界都疯了吗?”刘烨忍无可忍地大叫着,站住了。
韩方有些烦恼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让刘烨活到现在可能是一个错误。他应该听马小军的建议的,一早就用小刀扎进他的脖子。
如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痛苦,那么身边有个大吼大叫的无忆者至少增加了一倍这样的痛苦。
“坐吧,”韩方指着湖边一块大石头上说,“现在我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虚纪元 III
他们坐在石头上,秋日的晨风掠过湖面,带起一片波光粼粼。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飞着,坠入清冷的湖水,打着转慢慢沉了下去。远处的小树林中有什么鸟儿忧伤地鸣叫着。朝阳初升,透过雾蒙蒙的天空,投下苍白的阳光。
“今天是几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韩方有些突兀地问道。
刘烨愣了一下:“不是刚过完国庆么,10月12号啊……星期五。”
“哪年?”
刘烨盯着韩方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2012……你问这干嘛?”
“你错了,今天是2012年10月11日,星期四。”
“那不是昨天么……我记错日子了?”
“不是记错的问题,事实上……”韩方顿了一下,斟酌着怎么用词。
“什么?”
“事实上现在已经不用公元纪元了,我们用的是虚纪元,这个纪元里没有年,也没有月,只有天,平均每天为20小时多一点,今天是虚纪元第647天。”
“你在说什么呀?”
“我记得虚纪元的第一天,”韩方没有正面回答,却望着远方,缓缓说,“我和你,还有小军和东子,像平常一样在床上睡懒觉,然后被外面扰攘的声音吵醒。我们一开始还不是很在意,我下床以后,想去刷牙,才发现昨天刚买的牙膏不见了……”
“你是说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超市买的竹盐牙膏……”
“没错。另外奇怪的是我明明有几本书记得昨天已经还掉了,但又奇怪地出现在书架上。一包已经吃完的饼干完好无缺地放在桌上……”
“这怎么可——”刘烨又不明白了。
“听我说完,”韩方做了个手势,“我还没回过神,就听到外面嚷嚷,好像说对面有人跳楼了。我们跑下楼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确实有个不认识的家伙摔死了。很多人围着看,还有人报警。但我很快又发现,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少人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似乎并非只是因为有人跳楼,但究竟有什么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大概跟你刚才的感觉一样。然后我碰到了郑志——”
“你说管院的政志?他昨天下午跟人踢球,不是被踢伤腿送进医院了吗?我们昨晚还说过两天去看看他呢。”
“没错,他‘昨天’下午腿伤了,可是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事也没有,大步流星地跑过来。我拉着他问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清楚,明明在医院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又在自己寝室的床上,腿上毫发无伤。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说着还挺高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回到寝室打开电脑,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在网上了,微博上所有人都在刷屏,一秒钟就有好几十条微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大都是说自己碰到的各种怪事,新买的家具不见了,摔碎的盘子复原了,或者自己明明上了飞机火车,醒来时却在自己家的床上,等等。也有报告跳楼的、撞车的、着火的……”
“其他的论坛也类似。但打开那些新闻网站,却看不到什么最新新闻,不但没有新闻,昨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的报道也消失了,只有前天晚上的页面。我越看越不对劲,仔细一看各网站上显示的时间,是昨天早上,再看我自己的电脑和手机,也是昨天!”
刘烨不由自主地抬手看表,按下了日期键,韩方淡淡地说:“不用看了,是2012年10月11日,周四。”
刘烨还是看了一眼,面色煞白,无力地说:“难道说……时间……退回到了……一天以前?”
“这是唯一的解释,不是么?不然怎么解释吃过的面包会重现,摔过的伤口会消失?那天我们四个在宿舍里,不约而同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但当时谈不上有多害怕,只有一种紧张和兴奋,好像一个新世界就在面前。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又跑出去了,这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点,惊奇、恐慌、狂热……外面的世界全乱套了,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或者焦急地打着电话,马路上许多汽车撞在一起,剩下的车排成了长龙。我走到路口,放眼望去,发现整个四环上都是撞得横七竖八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头。几辆车在燃烧,远处有几栋建筑着火了,黑烟漫天。我看到对面的电子商城里,有人砸破了玻璃跑进去,好像是抢劫。除了在战争片或者灾难片里,我从未见过这样混乱疯狂的场面。”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混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开始。”
刘烨目瞪口呆地听着,甚至忘了问“后来呢?”韩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仿佛已经忘了身边的刘烨,而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回到学校里,发现学校里也开始陷入全面混乱,不过学生中还好,暂时没出现抢劫什么的,只有一大群人在大叫什么‘2012,世界末日’,一边叫一边撕教科书,往天上扔,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兴奋。然后校警出现了,说今天的一切课程活动全部取消,把大家赶回自己寝室,让我们等待重要通知,没事不要出来。”
“我们回了寝室,那时候已经九点多了,还想上网,发现网已经被切断了。想去食堂吃饭,结果门口有警察把守,不让出去,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中午,通知终于来了,说地球附近的局部时空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畸变,导致时间倒转了20个小时25分22秒,也就是说,整个地球的状态从北京时间10月12日早上凌晨3点12分53秒被拽回到10月11日早上6点47分31秒——具体时间是后来才测准的,当时报的是一个含糊的数值。事实上,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在大跳转发生时,这个时候是伦敦时间11日晚上七点12分,美国东部时间11日下午2点,西部时间上午11点,这时候绝大部分人都是清醒的,很多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在一刹那中跳回到了前一天。全球各大天文台的观测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太阳、月亮和各大行星的位置都在一瞬间返回到了二十个小时之前。
“但这个不可理解的现象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空前的大混乱,东亚地区还好,大部分人在睡梦中,是像我们一样逐渐知道真相的,多少有个心理准备。在世界其他地区,人们发现自己一刹那就穿越回了一天之前,这足以让最清醒的人陷入疯狂,何况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地球上所有的人!整个世界在一刹那陷入崩溃,一切需要人工操作的系统,交通也好,股票也好,警察和军队也好,全部瘫痪,世界进入无序的狂乱,这被称为虚纪元的脱轨时代。”
“据估计,在第一天里,至少有五千万人因为大混乱中的各种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去,车祸,火灾、坠机,暴乱等等,财产损失不可胜计。不过到了下午,总算渐渐恢复最起码的秩序。就我们这边来说,政府宣布北京戒严,军警在街头巡逻,电视里播放总书记的紧急讲话,让大家镇定下来,党和政府会保证大家的生产生活安全……科学家也出来了,一个看上去挺有学问的老头说,这可能是宇宙中一种极其罕有的偶发事件,是宇宙膨胀初期由于暴涨而产生的一组孤立波,在宇宙边界反射后扫回宇宙内部,导致时空局部震荡,无需恐慌,一切很快会恢复正常……
“是这样?”已经听得晕头转向的刘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纯属他妈的扯淡,”韩方说,“事后我们才知道,这事科学家当时连个影子都没研究出来,没人敢出来说话。中央急了,病急乱投医,找了个姓王的科幻作家,把他小说里瞎编的一段话念了一遍来安抚大家……不过不管怎么说,人心稍微定了下来,大家给家里打了电话,发现彼此都还平安,不过总还是放不下心,想去买东西囤积,听说市里也出现了抢购风潮,军警弹压,还打死了人……谣言满天飞。我们大家也越来越害怕,只希望一切快点恢复正常。
“晚上总算食堂开门,可以去吃饭了。吃完饭又只能在寝室里呆着,当天晚上,全世界大概没有人敢睡觉,大家默默等待着发生跳转的那一刻。因为当时还不确定跳转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所以我们只能靠猜测,有一个广泛流传的说法是凌晨三点整。随着时针接近三点,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里,我们宿舍四个人围在一块对准的表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三点的到来,好像末日审判,每分钟都像一年一样漫长……
“终于,三点的钟声敲响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还在继续着,秒针悠然转圈,分针缓缓移动,就这样一秒秒、一分分过去,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到了三点十分,大家几乎都肯定不会发生什么了,所有人欢呼起来,还有人开始放鞭炮,庆祝人类获得了新生,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十倍……大家正高兴着,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贯穿我全身,仿佛我整个灵魂脱离了身体,在什么地方飘着,这种感觉只有一刹那,然后我立刻又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床上,眼前一片黑暗,宿舍内外,我听到远近周围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我坐起身来,一看表,毫无疑问,我们又回到了6点47分,一分一秒都不差。”
“时间震荡继续了下去,这就是虚纪元的第二天。我们,全人类,全地球,也许全宇宙,从此永远在同一天中循环着,永无止休。”
虚纪元 IV
“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呢?”刘烨出神地问。
“不想过也得过,不是么?第二天,又重复了前一天早上的混乱局面,不过大家多少已经有了准备,这次政府更快控制了局势,又请那个老科幻作家出来说话,让大家稍安勿躁,说震荡还要再持续一段日子,正常的时间线预计几天之后恢复,具体几天也没说清楚,后来预计中的恢复日期一拖再拖,从几天变成几个星期,几个月……渐渐地,大家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又恢复了‘正常’,这一时期后来被称为‘惯性时代’,在各国持续了长短不一的日子。主要是因为人们还无法理解虚纪元意味着什么,所以暂时还表现出按照实时代习惯生活的意愿。这个时期在美国和欧洲国家最快崩溃,大约只过了一周吧,不过或许因为中国人耐受力强,在中国秩序得以维持的时间要长得多,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但最后还是一样的,一切旧秩序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
“首先人们发现,上班变得毫无意义了。产品会消失,工地会复原,销售会退回……无论你干什么,在二十个小时后都会恢复原状,这是没有任何人能改变的事实。只有一些当下能起作用的工作,比如开公共汽车,或者当维持秩序的城管,或许还有点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人到底为什么要工作?根本上都是为了钱,不是么?而赚钱又是因为要维持和改善自己的生活,或者往上爬。但既然一切都会复原,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就是每天不吃不喝,过二十个小时后返回起点,身体又会恢复原状。更何况商店里有吃不尽的美食!食堂和饭馆没人愿意做饭了,但是店里实时代的各种熟食小吃都应有尽有!不论怎么吃,第二天都会恢复原状,毫无损失。还有其他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名牌的包和鞋子、手机、电脑、玩具……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平常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都可以随意拿走!不但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而且还可以得到享受,那么人为什么还要工作?有谁还想工作?
“至于大学里也是一样的,老师不上班了,学生当然也就不上学。
“不知不觉中,工作停止了,人们到商店里肆意抢劫,大吃大喝,警察一开始还试图阻止,后来自己也控制不住,加入了抢劫的行列。反正这也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那段时间,人们除了设法得到享受,什么也不干,因此被称为享乐时代,大概有半个月吧。
“然而享乐时代也不过是混乱的开始,吃饱喝足后,一个更不可思议的事实才渐渐被大部分人想明白。如果一切都会在二十个小时之后重新开始,那么也就是说,人不会死了!一切物理伤害对人都是无效的。实际上,已经有许多人在前一天死去,时间跳转后又重新站起来,还记得刚才说的那个自杀的男生么?他就是一个例子,第二天我就看到他在路上活蹦乱跳的。还有其他很多例子,当然人还是有畏死的本能,一开始很少人愿意尝试……“韩方想到昨天陶莹和自己被那个女孩用枪爆头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事,但那一幕毕竟毕生难忘。
“……但后来试过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地复原了,包括无忆者……”
“无忆者?”
“比如你。你就是无忆者。”韩方解释说,“每一天终点的时间跳转后,绝大多数人的记忆还保留着,但有不到1%的人,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他们明明和大家一起经历这一切,但第二天又会完全遗忘,虚纪元不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他们在精神上永远停留在实纪元中。对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真正的2012年10月11日,已经是六百多天的事了,时光流逝了差不多两年,但对于无忆者来说,一切仍在昨天。”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刘烨喃喃地说。
韩方叹了口气:“是的,也许你不信,但这已经是第七次我们坐在这里,我跟你讲这些话了,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跟你解释的次数,差不多有上百次……”
“这么说……”刘烨刚明白过来,惊惧地看了韩方一眼,“你们早上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是要……杀我?”
“别紧张,没有人会死,”韩方说,“包括你。但是无忆者在这个世界上确实难以生活,一开始的几个月,你每天醒来都会大呼小叫,我们一遍遍地跟你解释这些,每次都要花好几个小时也不一定成功,而且第二天又会忘得一干二净,得从头来过。我们尝试着不理你,但是你发现有问题后,又会嚎啕大哭,或者歇斯底里发狂,让所有人都心情恶劣,难以忍受,过了几个月,马小军终于受不了,一天早上拿过水果刀,在你胸口捅了几刀……”
“他怎么能这么干!?”刘烨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胸口。
“这也不是他的错,那时候暴力杀戮已经相当普遍了,控制不住……大家都不想伤害你,只是让你多睡一会儿而已。后来我们轮着来,每人每天杀你一次,完全驾轻就熟了以后,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往脖子边上的颈动脉里捅一刀就行了,只要躲得快点血都不会溅到……反正对你没有任何损失。其实不止你,”韩方看到刘烨脸色灰白,又安慰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死过,我昨天还被一个疯女孩用手枪……”韩方苦笑着,指着自己的脑门,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刘烨颓然躺下:“疯了,我他妈一定是疯了!我是在精神病院里做梦,梦见你跟我说这些么?”
“不是你,是整个世界都在精神病院里,”韩方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死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人类终于摆脱了死亡的阴影!有段时间每个人都试着从楼顶跳下来,或者被车撞死,或者剖腹自杀,来享受进入死亡又重新复活的刺激。
“当然,另一方面,也没有人会被监禁,如果事先没有被关起来的话。无论你是打死一个人,还是把他关起来,第二天他都会活着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去,分毫不差。这也就意味着,法律失效了,国家机器的威慑力荡然无存,人们可以为所欲为。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每个人干的事认真说起来都够上电椅的,社会完全回到原始丛林状态,在路上,你看到谁不顺眼就可以上去打他,虐待他,甚至杀了他,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就可以把她推倒在地,用她的身体满足你最卑下的欲望……当然,机会是对等的,你也随时可能被某个变态打死或者爆菊……别这么看我,我还没那么倒霉。
“混乱继续下去。后来人人自危,虽然不会死,但是被打被杀被强奸的滋味也不好受,所以大家慢慢开始以宿舍、楼道乃至院系为单位,相互保护,组成一些临时性的组织,开始武斗。这还颇有几分乐趣。最大规模的一次,是五道口工学院的人,他们来我们燕大抢女生,我们燕大人都愤怒了,周校长亲自坐镇图书馆主楼指挥,校警分发武器,上千个男生,以及食堂的大师傅和工友,在东门拿着匕首、菜刀、擀面杖一拥而上,和工学院的人打成一团……打得尸横遍野,好汉不敌人多,第一批人死的死,伤的伤,工学院那些猥琐男还是冲了进来,看到几个美女就追,跑到了理科楼群底下,但他们没想到这是我们的诱敌深入之计,那时候楼上伏击的女生开始把几千个开水瓶往下砸,砸得那些家伙鬼哭狼嚎,不是被砸死就是被开水烫成烤猪,扔下一堆尸体往回跑……”
刘烨一拍大腿:“痛快!太痛快了!”
“更痛快的事情在后面,既然没有人怕犯法,也就没有人害怕国家了,人们终于可以一出内心积压了几十年的怨气。虚纪元三个月后,有谣传说时间震荡是政府搞的秘密试验导致的,狂怒的人们聚集起来冲进中南海,警卫打死了几个人,但是架不住不怕死的人多,都做鸟兽散了……他们把来不及跑的几个常委都抓了起来,总书记躲进了固若金汤的地下掩体,但是他身边的保镖出卖了他,主动把他押了出来,老百姓把这些家伙押到广场上公审,狠狠地打了一顿,又七嘴八舌地审问,可惜又问不出什么,最后全都砍头了,大家都high极了。
“这事传到燕大,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听了非常高兴,决定第二天再搞了一次。那次你也去了,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过听到这种事你倒是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公审的时候亲自上去抽了国务院总理两记耳光,大骂他当政多年,房价调控不力,民不聊生……”
“我……会干这种事?不会吧?”刘烨大惊。
“怎么不会?后来你是第一个冲进纪念堂,把老人家给(以下省略五百字)……那真是疯狂之极的时代啊!”
“别说了,”刘烨捂着耳朵,“别说这些了好不好?只需要告诉我,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虚纪元 V
“后来发生的事,你更是无法想象。”韩方苦笑一声。
“第三天,正好是虚纪元第100日,我们意犹未尽,又集合了好几百人,浩浩荡荡前往天安门。谁知刚走到校门口——那是八点半左右吧——我们忽然看到东南方向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光球,亮得无法形容,好像正午的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就连旁边真正的太阳都看不到了。我们受不了强光刺激,忙捂住眼睛,光线仍然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透进来,穿过眼睑,闭着眼睛都一片亮堂堂的。同时脸上感到一阵奇异的灼热。好不容易光线消失了,我们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团花,景物都有好几个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们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还有人说会不会和时空震荡有关,议论纷纷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我擦,是原子弹!’我们才如梦初醒,却又慌了手脚。这时候声波已经传来,好像有一千个炸雷在我的两耳中间响起,把我的灵魂都炸得灰飞烟灭,我脑子里‘嗡’地一下,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忙捂耳朵已经来不及,那天我的耳朵差不多聋了。
“这时候有几个聪明的已经趴在地上,我却神志不清,只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还想站稳……紧接着冲击波传过来了,已经衰减成了十二级大风,狂风像巨手一样拔起路边的大树,掀翻路上的车辆,包括我在内,许多人都被狂风卷到天上。我被吹起有七八米高,依稀看到一团大得恐怖的蘑菇云在东南天空上冉冉升起,直到天穹……然后我掉了下来,正好摔在一个倒霉蛋身上,那家伙死了,我居然幸存下来,只有一些擦伤。
“这时候旁边太平洋大厦的玻璃被冲击波震碎,许多玻璃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又有好多人被玻璃砸中,死伤满地,剩下几个还能动的都没命地往回跑。我跟着跑了一段,渐渐镇定下来。回头望着蘑菇云,它已经变得顶天立地,占据了半个天空,裹挟着漫天黑云向这边飘来。天昏地暗起来。我想看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扭头跑进太平洋大厦,电梯不能用了,我好不容易爬到楼顶,向市中心望去,看到西直门以东已经没有任何完好的建筑,只有惊心动魄的一片焦黑的废墟。看来整个北京城的中心区域都被夷为平地。附近的其他建筑也有很多坍塌的,西直门那三座大楼塌了一半,还在熊熊燃烧着。
“这就是人们设想了多少年的核战争,是比任何灾难电影都不可思议的奇观!但今天我们自己,就活生生地在这部大片中!
“我沿着中关村大街,又往市中心走了几公里,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越接近市中心,景况就越残破。辐射尘像雪片一样落下来,整座城市都被淹没在死寂的灰白中。路边满地都是倒塌的房屋、掀翻的汽车和人的尸体或者残肢,几乎看不到活人,好不容易,我看到了一个被烧得一团焦黑的人还在地上爬着,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他在跟我说些什么,可惜我都听不见,我估计他是在跟我要水喝,就去旁边商店里拿了瓶水给他,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躺在地上呻吟,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我看着不忍,好人做到底,打算拿起地下一块砖头送他一程……还没下手,我看到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云层落下来,随即又是一阵强光,比刚才的更强烈不知道几百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另一颗三百万吨当量的核弹,正落到我头顶,它摧毁了海淀剩下的市区。”
刘烨听着目瞪口呆,但想起西边那架刚坠毁的飞机,不由得他不信。“究竟是谁扔的核弹?”刘烨问。
“除了那几个大国还有谁?其实当时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天下大乱了。像美国、欧洲早就发生了和我们类似的大暴动。美国共和党人说是共济会搞的阴谋,又说黑总统是共济会的首领,老百姓听风就是雨,每天把总统从白宫拖出来枪毙五分钟……英国人强迫首相和母猪交配,法国人轮暴了漂亮的总统夫人,意大利人把老贝点了天灯,德国的新纳粹开始疯狂屠杀犹太人……但是中国政府为了维稳,在每次时间跳转后都立刻切断网络,导致我们和外界隔绝,长时间不知道具体情况。
“到了这个份上,各国领导人还剩下了核按钮,为了少受点苦也开始拼命转移矛盾。以色列被阿拉伯国家围攻,就往开罗、大马士革和德黑兰扔了一圈核弹,俄罗斯把几个天天骂它的东欧小国给核平了,美国恨透了塔利班,往阿富汗扔下一种特别的氢弹,据说是他们研制的秘密武器,有一亿吨TNT当量……中国本来最胆小怕事,但经过前几天的围攻中央,中央领导吃够了苦头,干脆也豁出去了,一早上往美国各发射了几十枚核弹。东风31、巨浪2……能扔的都扔了,美国的所谓导弹防御系统被证明形同虚设,三四十枚核弹大部分命中,华盛顿、纽约、洛杉矶……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大城市都被炸的稀巴烂,数千万人一命呜呼。”
“然后美国开始迅速反击,向中国发射了上千枚核弹,光北京就中了四枚。几百个城市被摧毁,直接死亡的人数估计超过五亿。俄国和欧洲,印度和巴基斯坦也难逃此劫。那天死去的人数至少有十五亿,远远超过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
“从此后就开始了大国之间的战争游戏。当然每次最多只能维持二十个小时,长期复杂的战略是谈不上了,甚至出动陆军也来不及,只有发射导弹和进行空战最便捷。北京被核弹炸平了七次,纽约、巴黎和莫斯科也差不多。我们见过歼十和F16A编队在台湾海峡血战的照片,也见过美国的F22在东欧全歼俄国的苏27战机,中国的特种部队还在台湾活捉过林志玲,可惜没活着带回来……不过最惨的是首尔,虚纪元以后不久,朝鲜人开始每天清早万炮齐发炸一次它,加上发射唯一一枚核弹,把它夷为平地,然后欢庆主体思想的胜利。可等到韩国人打起精神,集结起来开始反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不可思议,世界变成了一个大游戏场……“刘烨说。
“是啊,一切都无所谓了,那时候一切人际关系都打乱了,世界变成了一场无止无休的狂欢,那是虚纪元最高潮的时期,被称为疯狂时代,大概又维持了百来天吧。直到最后,人们对战争游戏厌倦了,对已经名存实亡的政府也不在意了,才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也就是虚纪元的第五个时代:交友时代。”
“交友时代?”刘烨完全不明白,人们刚从核战争中走出来,怎么就想到交友这种无足轻重的事呢?
“这是符合人性深层心理需求的。要知道,在之前的几个时期里,先是由于极度恐慌,再是由于无比混乱,道德降到了零点,人群关系被毁坏殆尽。以前人际关系中各种潜在矛盾纷纷暴露,阴暗龌龊的念头转化为行动,人人放纵起来,为所欲为,一般的背叛,争吵,打架都不算什么了,即使下级殴辱上司,丈夫交换妻子,儿女杀死父母,父亲强奸女儿……这些以前骇人听闻的事情也屡见不鲜。等到人们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才发现已经被破坏的人际关系难以修复,许多认识的人都撕破了脸。人们甚至害怕万一哪一天时间震荡过去了该怎么办?人类社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人们没有办法再面对彼此。再说,从每个人内心来说,还是渴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稳定的生活秩序的。
“由此则出现了交友的风潮,人们纷纷走出之前被破坏的旧关系圈,跑到不同的地方去认识新的人,寻找新的朋友。同性的异性的都有,爱和温情似乎又复活了,但同时伴随着滥交和吸毒,以及形形色色的邪教,反正都是寻找一种寄托吧。“
“这是就一般情况而论,大学里还好,室友之间关系单纯,最多也就是打打架,没有更深的问题,相反还化解了不少矛盾。所谓交友时代,更多是恋爱时代。经过之前几个时代的洗礼,大家的心态也变得开放了许多。“
虚纪元 VI
“比如说,自从虚时代开始以来。性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了。唯一能够制约人的就是肉体痛苦,可是再强烈的肉体痛苦,比起以前的监禁和死刑来约束力要小得太多,何况即使犯罪,也很容易及时逃脱,或者人多势众,不一定受到肉体痛苦的惩罚。但是交友时代以来,社会秩序渐渐有所恢复,又多少对此有些制约,毕竟如果被人砍掉手脚之类的,就算只有二十个小时煎熬,也是很难受的,使人不得不顾及。最后经过许多日子的人际互动和制衡,发展出了虚时代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道德律:回避痛苦原则。
“这一原则是说,如果对方的行为不会给你带来肉体痛苦,则你有义务配合。对于相反的行为,则应该加倍打击。这一原则首先运用于国际关系,那些乱扔核弹的国家,因为给他国人民带来了痛苦了,将被其他国家一起加倍制裁,你扔一天核弹,其他大国会扔三天核弹给你。由此维护了世界和平。而在日常人际关系上,实际上已经没有财产、竞争等问题,主要的问题就是人身伤害和性。人身伤害方面,渐渐形成了如有人蓄意虐待杀戮他人者,将被他人联手施以极其痛苦的刑罚的规矩,包括腰斩、凌迟等满清十大酷刑,并且形成了义务的执法小组。在性方面,也形成了新的伦理。复杂的规则就不说了,最基本原则是:只要有人对你提出性要求,你自身方便,并且对方并无不可接受的怪癖,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应该尽量满足对方,哪怕是陌生人。”
“这么说蒋雪婷……”刘烨吞了口口水。
“蒋雪婷是咱们班花……”韩方微笑着说,“找她的人可多了去了,配额有一定限制,一般说来一天最多有两三个幸运儿,平常人一个月也轮不到一次,不过人们对无忆者普遍同情,因为你们的先天劣势,机会有限,所以默认你们享有性方面的优先权。所以像我说的,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以去和蒋雪婷做爱。当然,我建议你目光放远一点,好不容易你能在虚时代生活一天,蒋雪婷算什么呢,有很多大明星都在北京,比如那个有名的冰冰,据说离燕大就不远……”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刘烨嚷了起来,“要说在混乱状态下弱肉强食,发生强暴什么的,还可以理解,但形成这样肆无忌惮的性伦理……这怎么可能呢?”
“这你不明白,”韩方黯然说,“因为你相当于第一天进入虚纪元,你无法理解虚纪元人的感受。对我们来说,生活是一种痛苦,我们背负着实时代人类无法想象的精神痛苦,必须通过各种极端的方式释放自己。”
“怎么会呢?你们不会死也不会衰老,也不用再为生计劳碌,在核战争过去后,又开始建立社会秩序,加上回避痛苦原则,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世界啊!”
“但是人类是属于实时间的动物,”韩方说,“我们习惯生老病死,而从基因上就无法适应虚时间的存在方式。一天两天,或许几个月都还没有问题,但是更长的时间就不行了,我们的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动力,而这样的生活将永远继续下去,不是几百天一千天一万天,而是永远,永永远远!这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发疯!实际上这几百天来我都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在这种极端的精神折磨下,和面临世界末日的紧张看似相反,其实相似,既然生活秩序都被打破了,人们只想得到更多的快乐。性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呢?性的禁忌虽然在人类社会根深蒂固,但依赖于许多前提,比如怀孕的问题,长期人际关系的问题……现在这些问题都不复存在了,禁忌自然也都消散。只要换一个角度看,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发展。
“那么我们现在呢,还在交友时代?“
“某种意义上是,交友时代建立起来的社会规范仍然基本存在,不过世界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一般认为,社会已经进入了越狱时代。”
“越狱?”
“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你知道,我们被束缚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如同一个时间的监狱。当然,这个监狱凭借人类的力量是无法打破的。我们再也不会有冬天,春天,夏天,也看不到下雪和桃花盛开,在北京甚至再也没有雨天……但同时,我们还被束缚在另一个监狱里,那就是空间的监狱。很显然,人类所能到达的范围只能是从自己的原点——6点47分所在的位置点——出发,在二十个小时之内所能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理论上可以很大,但其实是小得可怜的。
“首先,民航早就不存在了,没人会为了你而开飞机,高铁、地铁和一般火车也如此。汽车倒是随便你开,路边停着的没人的车多的是,但是路况永远不会很好。交友时代以来的秩序只是自发形成的,还受到客观条件的束缚,在北京这样一个复杂之极的交通系统里,你不可能期待有人会维持交通秩序,堵车撞车都是很常见的事,再加上百分之一左右司机中的无忆者——不好意思,但你们的确是最大的问题因素之一——每次大跳转之后,就会手足无措,精神错乱,很容易造成连锁交通事故。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指望开着车能顺当开出哪怕一公里。能依赖的只有脚和自行车。
“每次从燕大出来,即使花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只能把北京市区转一圈,最多到达某些郊县比如大兴,昌平什么的,但却几乎无法到达另一个城市,哪怕是天津或者保定,上海,广州这些城市就更别指望了。你知道我是四川农村的,但是我永远无法回家了,再也见不到我爸妈;不过这也好,马小军家倒是在北京,疯狂时代的时候,他爸有一次把他捅死了,从此父子关系破裂;谢东他女朋友在天津,你知道他们感情有多好,但也基本无法见面,经常他们约好了在廊坊见,最后却谁也赶不到那里。有一次谢东好不容易到了廊坊,都看到他女朋友了,俩人激动地向对方跑过去,就在还差两三米的时候大跳转开始了,俩人一刹那被拽回到原点,后来实在太辛苦,也就散了,各自逍遥……
“其实我们在大城市的还好,毕竟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几百平方公里,有足够的空间和事物可以探索。你可以想象那些小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比如那些只有几千人的小镇,半天就可以逛完,周围也都是些荒芜的乡野,永远被困在这样的地方是何等痛苦!再比如有些山沟里的穷山村,没有汽车,花二十个小时都不一定能走出去。虚纪元以来,那些山村就成了不可见的黑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们也永远无法离开那个村子,我们几乎永远不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最初,比起许多其他更恶劣的事态,这种无形的囚禁还不是什么主要问题。但交友时代以来,随着局势的稳定,对周围环境也渐渐熟悉到厌倦,越狱就成了人的主要追求之一。由此开始了所谓越狱时代,其实也就是人们想法设法开发出更多方式,尽量摆脱特定时空的束缚。
“网络和电话在此极端重要,因为它们本身是靠机器自动运行的,跳转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需要人的维护也能运转,所以成为人们了解外界的关键,报纸和电视新闻当然都完蛋了。刚才说的关于外界的一些情况都是从网上传来的。像微博之类的网络工具,就成为人们发布和获取信息的第一手渠道。像天涯论坛之类地方的讨论也很重要,不仅能了解外部,而且还能知道很多有用的同城信息,你可以知道在附近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是available的,比如天外天有一批刚做好的烤鸭,中关村派出所的什么地方有一批枪,在本市的各大明星的确切原点位置等等……还有许多资料信息如地图等也可以从网络查询。当然一个大问题是,不可能储存信息,过了二十个小时一切又从头来过,一切都得靠大脑记下来。”
“然后是交通工具,诚然飞机火车等都不可能正常运作,但在6点47分前后还是有一些交通工具在运行的,比如地铁,跳转后司机通常也会再开一段,如果能及时搭上地铁,就可以迅速到达城市其他地区。当然,如果能跳上刚出发的火车,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如果司机愿意继续开的话。当然上已经起飞的飞机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可以在附近的机场找到一些停泊在那里的飞机,如果你自己能让它飞起来的话,没人会阻止你。”
“这么说,刚才那架坠毁的飞机……”刘烨望着西面说,那里的黑烟还没有散去。
“多半是一个大胆的越狱者干的,不过开飞机难度太高,事故难免。如果他能成功的话,说不定能飞到上海或者西安,可惜了。”韩方叹了口气,“我还没有尝试过开飞机,最大的成功也就是跑到市郊搭了辆车到了门头沟,也许有一天,我也会——”
他蓦然住口,怪异地望向左边,刘烨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个红衣的高挑女人在小路尽头出现了,朝他们走来。
“这不是……陶老师么?对了,他们说你和陶老师……”刘烨问。
“我们……还有一堂课没上完呢。”韩方苦笑着说。
虚纪元 VII
刘烨无助地看着韩方,在这个新的时代他感到自己如同婴儿一样弱小,对陌生的世界充满恐惧,而现在韩方是他唯一的保护者。韩方却皱了皱眉头,某种意义上刘烨还是一个实时代的人,他不希望他知道那些不堪入目的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他让刘烨留在原地,快步迎向陶莹。
陶莹走近了,与昨天判若两人,脸上如同披上一层严霜,怒气冲冲地劈头就问:“昨天究竟怎么回事?至少有几百人看到我们……哼!我脸都丢光了!”
“陶老师,我也是受害者,”韩方辩道,“昨天我也被那个女孩杀了!”
“女孩,你是说是一个女孩干的?是你的小女朋友?”
“我根本不认识她!”韩方说,“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其实也不奇怪,现在暴力杀戮虽然比以前少了,不过还是时有发生,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这么说,说不定是时间教的人。”陶莹怒气稍霁,沉吟说。
“时间教?”韩方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嗯,是最近新兴起的一个邪教,”陶莹说,“一开始在美国,最近几十天来已经扩展到了世界各地……他是谁?”她刚看到远处好奇张望过来的刘烨。
“我室友,一个无忆者。”韩方简略地说,“那个时间教是信什么的?”
“既然叫这个名字,当然信奉的是时间。”陶莹说,“你或许也知道,自从虚纪元以来,世界各大宗教都经历了迅速的兴衰过程。”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手足无措,科学什么都解释不了,只有把宗教当成救命稻草了。”韩方说,“我记得那时候学校里那帮教徒可猖獗了,天天拿着本圣经到处传教,说世界就要毁灭了,这是末日审判的预兆,让我们赶紧向耶稣忏悔,不然就下地狱……后来惹恼了牛街那帮回民,说他们才该下地狱呢,几千人在西什库教堂前面进行了好几天的宗教大战,打得那个惨烈,都说杀越多异教徒,越容易上天堂。”
陶莹冷笑一声:“可惜谁也死不了,而且上帝也好,安拉也好,都没来救他们,一群傻逼……不管怎么说,后来这帮人也想明白了,他们信教,不就是为了永生不死上天堂么。现在多好,大家都永生了,而且想吃吃,想操操,还要天堂干嘛?”
“所以很快也就没几个人信教了。那那个时间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世界上除了常人和无忆者,还有一些倒霉蛋。比如在实时代的最后一天刚进医院的人,刚受伤的人,病入膏肓的人,临盆的产妇……如果说对一般人虚时代还有一点积极意义的话,对他们来说,却只有无尽痛苦,病和伤永远好不了,或者每天要生一遍孩子,永远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中……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天堂,是地狱。正是这些人首先发明了时间教。据说创教者是一个叫保罗?爱德华什么的黑人,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在洛杉矶乞讨为生。”
“原来如此。”韩方想到这些人的遭遇,不免不寒而栗。
“后来其他人慢慢也信了。虚时代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天堂,却也让人心灵空虚,我想人们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活,总想找一点可以依靠的东西。”陶莹悠悠说,眼中透出痛苦的神色。
“多么讽刺!”陶莹苦笑,“在以前,人们认为人类如同浮游般的生命就是最大的遗憾,他们梦想着永恒不死的生命,如今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它,却又怀念起以前生老病死的生活来了。La?vie?est?ailleurs!以前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死亡,如今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生命!所以他们乞求上苍,重新把古老的生活赐给他们。以前人们期待永生,如今人们期待的是死亡。”
“所以时间教才流传开来?”
“其实这个教的教义纯属扯淡,”陶莹冷笑,“他们说时间是一个神,是世界的创造者,有了时间才有了世界。在时间中人类才能延续,生生不息,虚时代的到来完全是因为人类的罪恶让时间之神离弃了人类,使人类堕入罪恶的深渊。所以必须全人类皈依时间教,向时间神乞求宽恕,时间才能继续下去……“
“是这么回事么?”刘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听到后半段话,问道。
陶莹看了一眼刘烨,没有说话。韩方说:“不,其实时间震荡的原因,后来大致已经有了科学答案……“
“有答案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烨忙问。
“其实也不是很确切,但科学家在第一时间就开始了研究。首先当然是翻查历史资料,看看地球是否在最近进入了某个特别的宇宙区域,或者太阳活动有什么异常,或者是否受到宇宙深处伽马粒子暴的影响,但都一无所获。不过很快有人透露出来,这很可能和LHC的一次实验有关。”
“LHC?你是说日内瓦那个世界最大的强子对撞机?”
“没错,还记得刚才告诉你的第一个时间么?10月11日早上6点44分,也就是日内瓦时间的夜里10点44分左右,大跳转之前3分钟,强子对撞机进行了一次超高强度的质子对撞实验,创造出了15万亿电子伏特的撞击能量!每次世界时间都会跳转回到这个试验之后的三分钟时间点,这不太可能是巧合。从很久以前,人们就开始怀疑LHC会干出什么毁灭地球的勾当,如今这点以一种无人预料到的方式成为了现实。”
“那么到底是怎么引起的?”
“那些科学家说进行试验是为了找什么希格斯玻色子,和时间震荡无关,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引起时间震荡。人们提出了几十种不同的假说,有一种比较好理解的说法是,时间是由一种时间子构成的——这些科学家在任何难以解释的东西后都加一个‘子’,好像这就解决问题了似的——时间子是一种弦,受大爆炸的能量激发进行震荡,构成了时间场,原来的时间场是一个发散场,所以时间之箭的方向是一直向前的,但是这次撞击后,本来被束缚在夸克内部的时间子被释放了出来,形成了一个局部的新的时间场,这个时间场是闭合的,也就是虚纪元的时间模式,不断往复循环……大致就是这样。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那怎么解决问题?”刘烨问,“让LHC再做一次实验不就行了么?”
“说得轻巧,”韩方说,“真正进行这种大规模的试验要有长时间的准备,一天时间根本来不及。而且也需要上千名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一起工作,如今能工作的也不到十分之一,有几个重要的科学家还是无忆者……再说也有人提出,再进行一次实验,即使侥幸改变时间场,说不定会让人类被束缚在更加狭隘的时间区域内,现在是20个小时多,总算不幸中的万幸,试问倘若是2个小时,2分钟,2?秒钟,那么人能干什么?说不定只有被冻结在原地,什么都干不了了,那才叫生不如死。”
“但我不明白,”刘烨问,“如果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返回二十个小时之前的原点,为什么除了无忆者外,人的意识不会,而仍然有记忆?”
“我不知道,”韩方疑惑地摇摇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照理说,人的记忆依赖于大脑的特定区域,也是一种物质形态,不应该逃出时间循环之外。”
“不仅是人,”陶莹插口说,“根据一些初步的研究,黑猩猩、猴子、猫狗等哺乳动物和鸟类也表现出类似的特征,它们同样拥有虚纪元的记忆,比如训练的条件反射。但是较低级的动物,像昆虫和大部分鱼类就没有任何有虚时代记忆的迹象,它们都是无忆者。看来这或许和意识的出现有关。关于意识和大脑的关联,医学和生物学的研究其实还十分薄弱,尤其是现在的研究只能在二十个小时内进行,任何数据都无法储存,只能靠人脑硬生生记住,效率很低。”
“但这无论如何是一个突破口啊。”韩方说。
“没错,所以时间教才尤其可恶。”陶莹说,“他们接受了一些科学知识,但却无法理解,把它们全盘神秘化了。最后说成是人类的LHC实验惹怒了时间之神,神就封闭了时间。他们由此发展出了反智主义的倾向,要求人类放弃一切科学研究,最好是忘记科学,每天祈祷忏悔,过清教徒的生活,等待着神来拯救他们。本来在虚纪元,科学研究就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他们还要彻底扑灭!听说在美国和欧洲,每天许多科学家都被他们痛苦虐待,实在受不了折磨,不得不放弃研究了。还有,这些愚昧狂热的教徒,他们就像早期的基督教徒一样,不但反对科学,而且对性的放纵尤其厌恶,所以我很怀疑,那个女孩是时间教的人。”
“也许这只是暂时现象,”韩方说,“很快它们会像其他宗教一样消失的。”
“恐怕未必,”陶莹说,“至少一个新的时代,宗教时代也许很快会到来。看过《你往何处去》么?这和古罗马帝国末期性自由的风气被基督徒的禁欲主义社会取代颇有类似之处,也许古老的历史会在虚纪元以新的方式重演,我们等着看吧。不过我是不会那些愚昧的教徒妥协的,比如现在么……”她甩了甩头发,勾起韩方的下巴,“我倒是有兴趣把昨天那件事做完呢……”
韩方看着陶莹性感圆润的双唇,心头一热,就想抱住她放纵一番。但蓦然,一张苍白的脸,一对冷冷的、似乎充满恨意的眸子令他栗然一惊。他不由自主退开一步,躲开了陶莹的抚摸,心潮起伏不定。
“你干什么?”陶莹诧异地问。
“我要找到那个女孩,”韩方说,“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我总算找到一件事可以做了,我要找到她,亲手杀了她……对了,她现在就可能在图书馆里!”他怕自己又会在陶莹的攻势下动摇,转身向图书馆跑去。
陶莹微微一笑,也不阻拦,看着韩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然后转过脸,风情无限地看着剩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刘烨:“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虚纪元 VIII
韩方再次来到图书馆前,刚才和刘烨及陶莹谈谈说说,已经过了九点。图书馆每次返回原点之后都是6点47分的状态,在闭馆中,当然也没有工作人员来开门。不过每天总会有人拿石头把门砸开,进去看书的。此时的大门又已经洞开——多了一个大洞。
韩方走进门内,图书馆里已经有几个人,但总的来说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寂静。虚纪元以来,来图书馆的人还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他快步走进外国文学阅览室,那里门已经打开。韩方心中一动,往里走去。昨天他和陶莹欢好的书架后面是一片干净的地板,除了一缕斜斜的阳光外什么也没有。韩方端详了半天,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昨天陶莹朗读过的莎士比亚诗集。书上落满了灰尘,自然毫无陶莹的痕迹。那是一本有些年头的19世纪的英文书,上面还盖着燕大的旧章,后面有张借书卡,上面写了两三个姓名和借书日期,最后一行秀丽的字迹是“谢婉莹,民国十年12月8日”。韩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谢婉莹是谁。
民国十年,那是1922年,五四运动时期,他们那时候是如何生活的呢?是充满革命的激情还是优雅的民国范儿?韩方遐想着,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时代的人们都被困在自己的虚纪元里,谁也无法离开,在各个时代之间延续的时间线,或许只是幻象。或许每一天都有自己的虚纪元,或许早有无数个韩方,无数个陶莹,无数个谢婉莹被困在各自的虚纪元里……
韩方正在出神地想着,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韩方心中一动,猛然回头,一个人影映入眼帘,他顿时转为失望。那不是那个黑衣少女,是一个矮矮胖胖、戴着眼镜的女生。
女生有些诧异,但向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彭芸,怎么是你?“韩方也略感惊奇,这是他们班以前的同学。
“我来看书啊。”彭芸简单说,韩方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本曼昆的《微观经济学原理》,不由肃然起敬。他知道彭芸虽然算不上美女,却是才女,学习一直挺用功,想要出国读博士。虚纪元以来,他没见过她几次,想不到她现在还在学习呢。
“你天天来图书馆?”韩方好奇地问。
“是啊。”
“那你昨天……是不是看到什么了?”韩方问,脸上有点发烧,生怕彭芸笑话他。
“你是说昨天有对男女死在这里?”彭芸却说,“听说了。血腥味很重……满楼道都是,我没过来看,这种事天天都有,看着影响心情,看不下去书。”
韩方心中一动:“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长头发,大概这么高,可能拿着一把枪……”他比划了一下。
彭芸想了想:“有倒是有……不过没看到什么枪,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
彭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仍然老实说:“嗯,那个女孩我是在走廊上看到的。因为我以前没怎么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她……她在撕一本书,一边走一边撕,纸屑扔了一地都是。”
“撕书?什么书?”
“我捡起几张纸看了一眼,好像是本什么外文诗集吧,我不太感兴趣的……啊!”她忽然指着韩方手上的书说,“好像有点像这本!”
“你说这本《莎士比亚十四行集》?”韩方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我得看看。”彭芸说。韩方忙把书递给她。
“没错,”彭芸翻了几页,很有把握地说,“虽然上面的文字我认不清楚,但是那种纸质很特别,明显发黄的外文旧书,但每一页仍然很轻薄光滑,我印象很深。应该就是这本。”
韩方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知道那个撕书的女孩几乎肯定是昨天开枪爆他头的那个。但为什么撕这本书?为什么是这本?
“你还记得她什么?快告诉我!”韩方激动地叫起来,抓住了彭芸的肩膀摇晃着。
“我……”彭芸见他一下子癫狂起来,有些害怕地说,“你不要动粗,你要的话,我给你就是了……”
“什么!”韩方忙放开她,“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女孩的情况。”
“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就看到她在撕书而已,我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这年头疯子太多了,我也没在意,也没回头就走了。”
“那你以前没见过她?”
“肯定没有。”彭芸说,“不管是实时代,还是虚时代,我都没有见过她的印象。”
“你真的每天都来图书馆?但从来没见过那个女孩?”
“是啊。图书馆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如果见过,我肯定有印象的。”
“这么说那女孩以前可能从没来过这里……”韩方自语着,却想不出什么端倪。那少女是谁呢?为什么要撕这本书?她似乎对这本书充满了恨意,显然和书本身无关,而是和某些人有关。她并不是随意杀人,而是有一定目的的,那么要么是他,要么是陶莹……
但他肯定没见过那女孩,这么说是陶莹?韩方一个激灵,脑子里冒上来一个荒谬的念头:不会……是陶莹的女儿吧?那也太……
不过还真有可能,陶莹看上去三十二三的样子,但实际年龄和婚姻状况他不清楚,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也不奇怪。这关系也太乱了……他烦躁地摇摇头,随口问彭芸:“有烟么?”他生理上并没有抽烟的习惯,但虚纪元以来,偶尔也抽几支,反正对他的健康没任何影响。
彭芸茫然摇头,韩方这才想起来自己问错了对象。
“对了,你怎么现在还自习呢?”韩方随口问。
“不自习能干嘛?”彭芸说,“又没人找我玩,只有看书了。”
“微观经济学原理,哼,现在地球上哪还有经济存在?学这玩意还有什么意义呢?”
“将来秩序总会恢复的,”彭芸认真地说,“比如比起核战争那段时间来,现在秩序已经恢复很多了,将来一定会形成新的社会秩序,多学些文化知识肯定是有用的。再说不定哪天虚纪元就过去了呢?我将来还得写毕业论文呢。”
“毕业论文……应试教育害死人啊。”后面半句韩方没说出来。
韩方回到湖边,去找陶莹,却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抬头一望,发现对面的石舫上远远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正是陶莹和刘烨。
“这小子……”韩方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韩方在校园里转了半天,没有见到那个少女的半点踪影。但越见不到她,就越想见到她,心中空荡荡的。他忽然觉得也许对于他自己来说,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了。在虚纪元的初期,他和所有人一样惊慌失措,然后又是同样的兴奋放纵,然后渐渐麻木下去……但今天,他终于找到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个女孩。虽然这件事本身大概也很无聊,但却是他虚纪元人生的第一个目标。
也许他今天找不到,明天也找不到,但那个女孩必然存在在这个时空中,而且不会离他太远,在虚纪元的无穷时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她。想到这里,他不再急迫,反而轻松了起来。你就享受这个过程吧。韩方对自己说。
他悠然走过勺园,看到亭子里,一男一女正坐在那里下棋。两人居然都是素识,男的是谢东,女的是蒋雪婷。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围棋盘,上面黑白双方厮杀得正厉害。
他好奇地走到他们身边,蒋雪婷看了他一眼:“小方,来找我?等下,等我下完这盘棋。”
“没事,我不是找你,就是路过。”韩方说。
“怎么就你?刘烨怎么样了?”谢东问。
“乐不思蜀呢……”韩方说,又好奇地问,“你们经常下棋?”
“也就最近开始的,”谢东说,“二三十天吧,随便找个地方下,想不到婷婷蛮厉害的,经常下不过她。”他呵呵笑着说。
“婷婷?难道你们……恭喜恭喜。”
“其实就是棋友,顺便满足一下彼此的需要。”谢东大大方方地说,下了一枚黑子。
“去你的,我还用你满足?满足你自己的需要还差不多。”蒋雪婷说,瞅了棋盘一眼:“臭棋!”
“谢东爱下围棋我知道,业余三段。不过没想过我们支书大人也是高手。”
“我小时候学过,还参加过比赛,得了省里的亚军,中国少年棋院都来学校要我了,我也想去。可惜我爸妈不干,说女孩子学这个没前途,还是上大学出国的好。所以后来随便玩玩,也就荒废了……想不到到了虚纪元,终于可以有无限的时间做自己爱做的事。我和东子最近还打算搞一个燕大围棋赛呢,把那些潜伏的高手都引出来,大战一番!”蒋雪婷说得眉飞色舞。
“好主意!”韩方说,叹了口气,“真羡慕你们,可以有自己爱做的事打发时间。”
“每天还得应付那些色胚……但我想,未来的虚纪元会彻底精神化的。”蒋雪婷说。
“什么精神化?”
蒋雪婷微微一笑,下了一枚白子,谢东顿时脸色大变,抓耳挠腮起来,看来是一步难以应付的妙招。她不去管谢东,转身对韩方说:
“你有没有想过,人们现在追求的东西,其实只是实时代留下的幻影。好像杰克伦敦小说里的那个人,有了饿得快发疯的经历以后,就算吃饱了也要不停地储存食物……但这都会过去的。刚过去的六百多天只是一个开始,不久后,精神追求将会代替一切物质追求和肉体享受。在无限的时间中,人们总会发现这才是唯一值得追求的,不可穷尽的只有精神生活的源泉。围棋、音乐、美术、文学、数学、哲学……这些学科将成为人们追求的主要目标,甚至是唯一目标。
“在实时代,无论是食欲还是性欲,以及其他身体欲望都会累加,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必然催动人设法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但是在虚时代就大不一样了。即使一整天不吃东西也只是有轻微的腹饥,很容易克服,到第二天又会自动消除,性欲更不用说,它们对人的约束已经小得可怜了……自从交友时代以来,人们已经开始追求更加精神化的内容,只是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人就像是被关在一间房子里的孩子,有一大堆玩具和一个书架,一开始孩子肯定根本不会看书,只会拿玩具玩,但最后他总会放下玩具,去读书的。因为人的灵魂比欲望更高。”
“也许有道理。”韩方沉吟说,“也许最近兴起时间教就是一种表现……”
“但我看时间教只不过是一种愚昧的过渡,”谢东插口说,“说明人们想回到过去那种‘稳定’的生活中,但是如果虚纪元长期持续下去,时间教也无法维持,每天礼拜祈祷,这种日子也太麻木了,最后就像婷婷说的,精神追求会统治一切。也许那才是真正天堂的开始……哈哈,走这步!”他下了一个子。
“也许吧。”韩方点点头说,“那不耽误你们了。”
“急什么,”谢东说,“小方过来下盘棋,我教你。这玩意真的特别有意思,我保证你一学就会迷上它,然后你就有精神追求了。”
“不了,我也有我的‘精神追求’。”韩方笑着向他们告别,向校外走去。
是的,我的精神追求,就是找到她,然后——蹂躏她。
虚纪元 IX
在谢东和蒋雪婷的组织联络下,以原来的燕大棋牌协会为班底,虚纪元的第一届燕大围棋擂台赛顺利举行,比赛从虚纪元第677天开始,到虚纪元第680天结束,蒋雪婷拿了冠军,谢东拿了第四名。燕大已经有接近两年(按照实纪元的算法)没有全校规模组织的活动了,所以这次围棋比赛相当轰动,甚至吸引了许多并非围棋迷的参与。人们第一次惊喜的发现,自己在虚纪元居然还能组织复杂有序的活动,还能够重新过上实时代的部分生活。他们仿佛看到新时代的曙光即将降临。在随后的日子里,其他许多校园组织,如读书会、音乐社、足球俱乐部……也都一一复活起来,各种比赛重新展开。
更轰动的是,在第700天左右,一些大学教师宣布重新开课。几乎所有的院系都有一些课程恢复,主要是公共基础性课程,虽然还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却也蔚为可观。去听课的人也都爆满,人们在虚纪元的校园里过了两年,却如同在疯人院生活了二十年,早就渴望恢复正常一点的生活。就连陶莹也出来讲大学英语。
当然,如果说学习秩序有所恢复,也和实时代大不相同。几乎没有人做笔记了——它们第二天就会消失——考试和学分等要求也被抛诸脑后,只是形式最简单的讲授和听讲提问而已。形式也不一定局限在教室里,可能在静园草坪,可能在枫湖之畔,到处都可以看到白发苍苍的教授带着一群青年学生,如同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漫步学派。陶莹喜欢赤裸身体,讲授英国艳诗,课堂上也没人对她动手动脚。韩方想,或许蒋雪婷是对的,或许有一天,人们将在实时代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的、更完美的精神文明秩序。
但同时,如陶莹所预言的,时间教也在扩散着,如同疯狂蔓延的瘟疫,在几十天里辐射式地散布到世界各地。北京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时间教徒。他们大部分是教育水平低下的民众,类似大学校园的精神生活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无力也不想进入,只怀念昔日生活的温馨美好。并且由于日益远离实时代,他们已经把那时候的一切看成乌托邦般的完美。拥挤的公共汽车、枯燥劳累的工作环境、家庭中的争吵打骂……都被他们的记忆所过滤,剩下的只有一个美好得很不真实的“黄金时代”。他们以各自生活区域为单位组织起来,在一起祈祷着,默念着,热情地传教,希望伟大的时间之神让那个逝去不久的世界重新返回人间。
“万物非主,唯时真主!时间之主,赐恩于吾!”在第731天,也就是虚时代的第三“年”的头一天,刚刚七点多,窗外时间教徒半通不通的唱经声已经隐隐传来。
“怎么那么吵……出什么事了?”刘烨打着哈欠醒过来。
“那什么,是信大法的轮子,他们又在游行了!”马小军煞有介事地说。
“不会吧?这也太离谱了。”刘烨不敢相信。
“真出大事了!你快出来看……”马小军硬把刘烨拉到阳台上,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传来了刘烨的尖叫:”你干——啊——”有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随后楼下寝室传来了愤怒的抗议:”操,前几天不是说了不让在我们窗外推人下来吗?你们还有没有公德?”
马小军没搭理他们,转身回了寝室,韩方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怕啥,楼下那帮孙子管他们干嘛?总比每天把寝室弄成杀猪场强吧?“
“我不是说他们,“韩方说,”我说的是时间教,再这么下去,我怀疑很快有大事发生了。”
“不就几个传教的傻逼么,上次就被我们校园自卫队赶出去了……”
“几个?北京现在我看至少有二成的人都信了,差不多有三五百万,他们已经形成了严密的组织,而且还在不断扩大。其他任何力量都不能抗衡。现在也就几个大学还有点自治的力量,可再这么下去,他们说不定会冲击大学的。”
“来就来,爷还怕他们……二十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
“没那么简单,“谢东插口说,”我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些消息,说时间教相信只有全人类都皈依,才能返回实纪元,所以他们传教的热情并非一般宗教所能比拟。假如他们看中了你,就会一天到晚缠着你,第二天第三天还缠着你,一开始倒还好言相劝,可是如果你不听的话,就抓了你用刑……”
“他们不是自称是和平的宗教吗?”马小军说,“怎么……还有私刑?”
“这有什么奇怪的,基督教也宣称是和平的宗教,当初不还把人捆在火刑柱上烧死吗?而且人家有根有据,说让人堕落的主要是色欲的放纵,所以要是男的,就把你下面给——”谢东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虽然知道对自己不会有根本的伤害,三个男生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那要是女的呢?”马小军问。
“女的还好,据说有个‘幽闭’的刑罚,大概是关起来吧。总之,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会几个人盯着你一个,每天都搞你一次,两天你就受不了了,最后只有乖乖入教。说来也怪,很多人入教的时候还不太信,入了几天以后就开始比谁都狂热。他们说那叫什么摩根斯坦利综合症……”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韩方纠正说。
“对,就那意思。看来安稳了没两天,生活又要起变化了……”
“这帮傻逼教徒真有病,“马小军骂道,”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穷折腾。我就不明白了,信那个邪教有什么好的?”
谈谈说说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韩方照旧出门去跑步。清晨的枫湖还是一片静谧。不过如今,即使在湖边,偶尔也可见几个疑似时间教分子在那里静坐祈祷了。韩方想起谢东的话,远远避开他们。
跑了三圈后,已经八点多了,韩方又到了图书馆,现在这里的人多了起来,虽然还不到实时代的盛况,也可以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读书,小声讨论和演算什么。韩方一路走过去,只听到些只言片语:
“……我们必须考虑到,Riemann?zeta函数非平凡零点的分布对素数定理与素数实际分布之间的偏差有关键影响……”
“从弦论来看,各种夸克都可以被视为受激而振动的多维循环,这个结构很有趣,如下图所示……”
“虚纪元的社会史,如果你从经典帕森斯体系的行动系统概念出发,并且反过来运用吉登斯的社会时空分离理论,就会发现……”
“根据脂砚斋的说法,可以推测后面宝玉和湘云将结为夫妇,但湘云和卫若兰又有‘白首双星’之称,这个矛盾……”
“Aber?das?ist?nicht?richtig!Du?kannst?gar?nicht?Goethe?auf?diese?Weise interpretieren……”
韩方很羡慕这些人。无论在学习什么,他们都已经找到一个精神领域把自己投入进去,数学、物理、文学,外语,不管什么学科,资料都浩如烟海,可以钻研个几百年……而这正是韩方自己所缺乏的,他并非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一直想坐下来把二十四史读完了,就虚纪元的条件而言,这是个不难达到的目标。但是最近这段日子,他一直被一个执念所左右着,他要找到那个少女,这念头让他欲罢不能。每次在书桌前没有坐多久,他就被内心的执着推动着再次起身,去进行徒劳无益的寻找。
但是到处都没有那少女的踪迹,韩方后来问过陶莹,证实她并没有女儿或妹妹,那女孩和她毫无关系。那天她的古怪表现更成为一个不解之谜。韩方问了很多人,基本可以确定,除了第647日那天之外,燕大应该没有人见到她。她不会是燕大的人。当然,燕大外面的北京城太大了,他还没有都转过来,但是至少燕大附近也毫无她的踪迹……
她究竟是什么人,在她身上有什么样的秘密?
韩方站在走廊里,想得正入神,忽然被一个从他背后跑来的人重重撞了一下,差点被撞倒在地。他赶紧扶墙站稳了。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彭芸。她和韩方一撞之后,一个趔趄,也是差点跌倒,但还在慌慌张张往前跑着。
“你干什么,不会看路吗?”韩方抱怨说。
“来了……来了……”彭芸总算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什么了?”韩方莫名其妙。
“时间教徒……他们来了……”彭芸脸色惨白,指着外面说。
韩方果然听到隐隐的喧哗声,觉得不妙,忙向窗外看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已经从燕大东门涌入,向图书馆方向而来。看样子至少有几千人。守门的学校自卫队估计早就被碾为粉末了。
“这回麻烦了……”韩方想,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怎么办呢?图书馆是个很大的楼群,结构复杂,现在最好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些教徒是从外面来的,未必熟悉图书馆的环境,可以躲过一劫……
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到人群前一个小小的黑点上,一落上去就无法再移开了
在几千人的乌合之众前面不到几十米的地方,一个黑色的纤细人影正在竭力跑动着。那身影他既感陌生,又非常熟悉——
天,是她!是那个神秘少女!
虚纪元 X
少女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当然在虚纪元也不用换衣服——黑色的连衣裙,雪纺袖,黑丝袜,但却赤着足没有鞋子,可能在路上掉了。她的一只胳膊已经鲜血淋漓,正在滴滴答答向下淌血,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她拼命狂奔着,及腰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她身后几十米外,时间教徒高喊着口号,如怒涨的潮水一般涌来。
韩方看得呆了,一颗心砰砰乱跳。图书馆外面还有十几个学生,看到大批时间教徒杀到,惊呼着纷纷向图书馆里跑来,一个个掠过韩方身边,逃窜向馆内深处。但韩方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危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个阔别多日的黑衣少女。
少女已经跑到图书馆前的台阶上,按这个速度,应该能及时跑进馆内。但她或许是过于惊慌,在台阶上绊倒了,滚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身后的时间教徒已经越来越近,眼看非抓到她不可。韩方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出去,跑到少女身边,将她搀起来。
“快走!”他喊道。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教徒,其实他们本来也不过是普通的市民,有的是工人,有的是白领,打扮的和普通上班族一样,但脸上却带有异常的兴奋狰狞之色。更奇特的是他们胸前,几乎每个人都用绳子或项链挂着一只手表,据说这是时间教徒唯一的标志。他们当然没时间订做统一的标志,只有把手表不伦不类地挂在胸口,表示对时间教的尊奉。他们喊着口号,向图书馆冲来。韩方看到几个在路口没来得及逃开的学生已经被抓住了,被几个时间教徒押解着,消失在人群中。
“我……我脚扭了……”少女细声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韩方扶着她走了几步,少女却踉跄难行。韩方情急之下,一把抱起少女,大步冲进了图书馆。少女异乎寻常地轻,毫不挣扎,如同一只小猫一样乖乖蜷缩在韩方怀里。但抱着一个人毕竟速度受限。他们身后没几步,几个时间教徒已经冲到了门口,无论从走廊往里跑,还是走边上的楼梯,都甩不开他们了。
韩方无奈之下,抱着少女一个箭步,跑到离门最近的电梯处,按下了向上的键,这是兵行险招,如果此时没有电梯或者电梯在别的楼层,他们就死定了。
好在一秒钟后,电梯门开了。
韩方抱着少女跑进了电梯,把她放下,先狂按几下关门键,再按下了最高楼层。门还没有关闭,两个时间教徒已经扒在门口,韩方一边用力推攘着,急问少女:“你那把枪呢?”
少女迷茫地摇摇头,好像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教徒们嚷嚷着:“罪人,你们不要顽抗了!快出来接受时间之神的审判!”
韩方大骂道:“滚你妈的,去你妈的,操你妈的!”狠狠一记肘击砸在电梯门口,迫使一个时间教徒吃痛松手,又一脚踹在另一个时间教徒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韩方喘着大气,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图书馆楼层不高,很快就到了顶层,韩方背起少女跑出来。听到楼底下已经惊呼惨叫声一片。他知道这里很快也不会安全,好在他对图书馆还比较熟悉,在过去的两年中,他经常造访这里。他带着少女进了一间阅览室,他跑到借书台前拿了串钥匙,七弯八绕跑到阅览室的深处,打开了后面藏书库的门,带少女躲了进去,又把门锁死,阅览室里的其他人只顾往外跑,没有人跟他进来。
书库里没开灯,一片昏暗。韩方来到书库最里面的一排书架后,把少女放在地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少女怔怔地望着他,胳膊上仍然在流血。
“你……没事吧?”韩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胳膊上……是那些教徒打的?”
少女摇了摇头,轻声说:“自己摔的。”
韩方拉过她,仔细看了她的手臂,少女没有抗拒。他发现少女上臂有一道又宽又深的伤口,伤势相当严重,殷红的鲜血一直在不住地流出来。韩方皱了皱眉头,从自己外面穿的衬衫上用力扯下一块布,为她包扎胳膊。他没有学过正规的急救术,但过去两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包扎得像模像样。“这样大概可以止血了,”他说,“但是没有消毒,多半要感染……不过不要紧,你忍一下,明天小心点,别再摔了。”
少女点点头,仍然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韩方。韩方禁不住问她:“对了,你……上次……”他本来想问“为什么要杀我”,但情境尴尬,一时又说不出口,改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少女说,“我是艾薇,你是……韩方。”
韩方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少女艾薇说,眼神中充满了梦一样的迷惘,“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我……有很多和你在一起的回忆,我们好像……好像非常熟悉……”
韩方讶然端详着艾薇,她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很美,但是脸色苍白,十分憔悴,那种楚楚动人的清丽让韩方不禁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不是真在哪里见过她?
但是不,这是错觉,除了那天被她枪杀之外,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
“可是……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见过你……”韩方说,“你是南方人?”他认出艾薇说话时有明显的江南口音。
艾薇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那么实纪元的时候……”
“实纪元?”艾薇迷惑地看着他。
天,难道她也是一个无忆者?韩方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现在世界的状况吗?”
“每天的世界不断重复,只有人的记忆延续,直到……永远。”艾薇打了个寒噤,眼神中露出异样的恐惧之色,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韩方的衣袖。
“这么说你不是无忆者……“韩方点头,但总觉得她的反应未免过激了点,“但是你不知道世界现在的状态被称为虚纪元吗?”
艾薇想了想,犹豫地点了点头:“我好像知道,但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韩方开始觉得面前的女孩可能精神有问题,也许她本来就有失忆之类的毛病?可是她又分明知道自己的名字!“你真的知道我叫韩方?你还知道我什么?”他问。
艾薇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然后轻轻说:“我记得你老家住在一个小镇上,四周都是山,你家在一条小河边,河水很清,有几个小孩子在里面捉鱼。我和你一起走进一栋六层的单元楼里,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你家是在……四楼,门口有一只白色的鞋柜,房子不大,二室一厅,但是很整洁。客厅里有一个很大的根雕,雕的是一个罗汉,还有一只花猫跑来跑去……你的房间里挂着你以前数学和物理竞赛的奖状,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书柜里有一套完整的《少年文艺》……你爸爸坐在躺椅上拿着老花镜看书……嗯,还有你妈妈,她做的麻婆豆腐很好吃。”
韩方不敢相信地盯着艾薇,心中一团混乱。她全都说对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如果单单知道一个名字,还可以有别的解释,但是这么多细节,如果她没有去过自己家的话,是不可能知道的。她一定去过自己家,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去过我家的?”韩方急切地问,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艾薇的肩膀。艾薇的脸上露出了痛楚之色,韩方惊觉过来,讪讪放手。
“我真的不记得了,”艾薇有些嗔怪地说,“我说了,我不记得了嘛。”
“对不起,”韩方道歉,生怕惊吓了她,“那你还记得什么?”
“嗯,还有……”艾薇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毛纳基山,你记得么?”
“毛什么山?”韩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毛那基山,”艾薇说,如同梦呓,“那天,我们在山顶,你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看日出。沉沉黑夜中,太阳从云海里跳出来,美极了……”
“等等,你说的那山……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薇喃喃说,“我不知道,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那个名字,和一点点片段……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
“毛纳基山……”韩方苦苦思索着,“听这名字,不像是中国的地方,在哪里?东南亚?阿富汗——”
“我不知道,”艾薇摇摇头,“我只记得一个名字……嗯,对了,山顶上还有几栋建筑,特别是有两个白色的球体,好像漂浮在云海上……”
“听起来像是天文或者气象台……”韩方说,“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呢——”
“她说的是Mauna?Kea,”忽然从一旁传来一个男子懒洋洋的声音,“是夏威夷岛上的一座火山,山顶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天文台之一。”
艾薇吓得退了一步,几乎依偎在韩方怀里,韩方跳了起来:“什么人?”
他们自从进入书库之后,手忙脚乱了半天,竟然一直没有检查里面有没有人,当然书库也没有什么异状,想不到这里还躲着一个人。却不知是友是敌。韩方紧张地捏一把汗,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那是在书架和窗户的夹缝中,一个人施施然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韩方没有开灯,书库中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身材微胖,声音莫名有些熟悉。那个人向外走了两步,大概也觉得看不清韩方他们,微微拉开了窗帘,一线阳光从外透入,勾勒出一张圆乎乎的面庞,戴着一副小眼镜,眉目和善,下颌微须,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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