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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墟

_8 宝树(当代)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
2012年的记忆重上心头,陶莹想起来,自己还没看完过这部电视剧。她忽然有一种滑稽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二百多年之前已经是异常遥远的古代了,可是此后六千年过去了,一切仍然毫无变化。她仍然在这里喝着酸奶,看着矫揉造作的清宫戏。
不,这种毫无变化才是最大的变化。六千年后,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其他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现在的世界被一个怪物统治着。
陶莹打了一个冷战,不愉快的现实又回到脑海。白天当韩方倒下时,连一旁的她也感受到了爱德华兹大海怒潮一样的精神力量。那绝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即使是韩方也……
韩方究竟怎样了?
陶莹栗然一惊,她这时候才发现,眼前的光点已经消失了。她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的光影晃动着,但那个奇异的光点不在其中,也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陶莹思索着,刚才回到家里过于激动,竟让她忘记了真正重要的关键。她甚至没有丝毫反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不可能仅仅是靠自己找回家的,否则,这六千年中她早就可以无数次回家,事实上,这些早期记忆自从精神异化之后就烟消云散。
答案只有一个,是韩方以某种方式帮助她找回了这些记忆。但他是如何做到的?陶莹毫无头绪。但她以一个女学者的敏锐和坚韧思考着。
那个光点显然是某种触发机制,触发了她的深层记忆,连她自己也忘却了的记忆。让她找回了家里。如果韩方关于盖娅域的说法没错的话,世界是由交互记忆构成的,那么她所谓回家,并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真实性,毋宁说,她是找到了通向某个记忆储存机制的方式。
“盖娅之心”。
是的,关于她的一切,连她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的一切,包括那些年少的日记,都存放在盖娅之心里,而并无实体。事实上,这大千世界所变现的一切,本质上也都来自盖娅之心。通向自己内心的道路,就是通向盖娅之心的道路,韩方帮助她打开了这条隐匿的通道。
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被完好地储存在盖娅之心里。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三四千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力的,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或者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只剩下了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是么?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过跳楼,但是那样只会更快醒来,在那个冰冷的办公室,那张难受的沙发上。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瓶,吞了三四粒下去。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带着朦胧的睡意,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躺在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钻进了被窝。那是她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享受过的,自己家的床。至少在跳转前,可以睡上半个晚上。
陶莹在朦胧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蜜月时期,他们欢笑着,打闹着,布置着自己的爱巢,然后一起倒在床上……丈夫有力而温柔,令她饱尝快乐的滋味。丈夫压得她很紧,让她身上越来越热,最后,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向上移动,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她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声……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成形,变成千万陌生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没有五官的白板。
她忽然明白了,那是祂,那个统治世界的怪物!它来找自己了!
陶莹大叫一声,蹬掉了身上的被子,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原来她刚才是被被子盖住了头,所以才难以呼吸,做了个噩梦。
陶莹惊魂初定,走到厕所的洗手池边,洗了把脸,又走回卧室。然后她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慢慢转过身,环顾四周。窗帘低垂着,房间里仍然光线黯淡,如同半夜三更,但一缕阳光已经从没有遮牢的窗户边上射进来,正照在墙上的金色挂钟上,她看到钟盘上,小巧的天使像左下方,一根镶嵌着玫瑰花瓣的时针刚刚移过八点的位置。
虚纪元 LIV
陶莹盯着挂钟看了半天,千真万确,八点零五分。也许这只钟坏了?她冲到客厅去看另一只挂钟,结果还是一样的。她又跑回书房,拿起桌上的一块表——那是她丈夫留下的——同样看到时间是八点零五分。她猛然拉开窗帘,向外望去,窗外阳光灿烂,树影婆娑。
难道这又是一个梦?陶莹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清晰地感到手臂上传来的痛觉。当然这仍然可能是梦,一个几可乱真的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整个虚纪元不都是一场大梦!
或者,也许虚纪元最终过去了?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陶莹想起了什么,又拿起表仔细看着,虚纪元是2012年10月11日,这么说,今天就应该是第二天,也就是10月12日——
不,表上的日期栏明确显示,今天仍然是2012年10月11日,星期四。
陶莹又望向窗外,虽然是早晨上班时间,但小区里行人寥寥:一个没穿衣服的老人慢吞吞地走着,衣着怪异的青年狂奔而去,五六岁的孩子像死了一样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外面的街道上,黑色的烟柱一辆撞毁的公共汽车上升起。
毫无疑问,这是她生活了六千年的虚纪元。人们一如其旧,仍然是行尸走肉。什么也没有改变,除了她自己的位置。她向房中望去,“昨天”她翻动过的东西都复归原位。而她自己身上的睡衣也不翼而飞。也就是说,她从自己的原点被移动到了昨天的终点,自己的家中。但这怎么可能?
或者,她其实是跳转了,但是花了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家里,又奇迹般地忘了一切。但这未免太牵强了。又或者,并非她改变了跳转的地点,而只是在这里复制了另一个她?
陶莹隐隐猜到,这是韩方带来的奇迹。但她仍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回学校去看个究竟,看是否还有另一个陶莹在那里呆着,但又害怕一旦离开这间房间,或许奇迹就会消失,也可能被爱德华兹的某个分身所发现。不,她想到了一点,她不用离开,如果真存在另一个陶莹,她也必然会尽快回到家里来的,家里的日记她都没看完呢。
陶莹在房间里呆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出现打扰她。她逐渐接受了现实,她吃了冰箱里储存的小菜和蛋糕,换了件喜欢的衣服,阅读着自己的日记和以前的藏书——上一次读这些书仿佛已经是一千辈子之前的事了。晚上她又看了几部老电影,感觉好极了。
当天晚上,陶莹没有睡,在书房里坐着,一边看片子,一边等待着跳转点的来临,她想看看到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是一切依然如故,还是自己会在瞬间被转移回原点去。如果是后者,或许今天的一切真的不过是一场幻梦。
凌晨一点,两点,三点,三点十分。
随着时间的临近,陶莹越来越紧张,浑身开始冒汗,会发生什么?会有人发现吗?她仿佛看到爱德华兹那阴郁的眼睛在天花板上面盯着她。
三点十二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陶莹闭上了眼睛,想了想又睁开了,她必须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盯着桌子上的表看着,心中跟随秒针的转动默默读秒。
四十秒,五十秒,五十一秒,五十二秒,五十三秒。
什么也没有发生。陶莹不敢相信地站起来,周围并没有任何变化,一块吃剩的蛋糕在桌子上放着,看了一半的《古老的地球之歌》摊在桌子上,电脑里也还在放着冗长的《赛德克巴莱》呢。陶莹转了一圈,深感迷惑。
她忽然想起来,董利华的这块表可未必完全准时,也许快了几秒——
这时候她忽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她扶住了额头,摇摇欲坠。过了几秒后,她睁开眼睛,发现房间的灯熄灭了。自己差不多在一片黑暗中,但仍然是原来的房间,她伸手可以摸到自己的书架。
陶莹打开灯后,看到桌上的一切布置都恢复了今天清晨的样子。而她身上的衣服也消失了,变得一丝不挂。
陶莹明白过来,她的假设是对的。这个世界的确发生了意味深长的变化,每次跳转之后,她的位置不会跟着复原,她会停留在跳转前的位置上不变,因此,过去一天中的改变至少有一点被保留下来了。而这也就意味着——
陶莹大笑了起来,跳到了沙发上,抓起茶几上的一瓶红酒,对着嘴干了一大口。
“为了新生活,干杯!”她笑着对空气说,又加了一句,“真有你的,韩方。”
1347天后。
依然不着寸缕的陶莹走进了伦敦奥林匹克运动场。如同站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白色巨碗中间,灯光亮着,照亮了中央的草坪,但可容纳八万人的看台上空无一人。
“总算到伦敦了。”陶莹嘟囔了一声,仰天倒在草坪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这五年的旅程并不容易。
在大约四年半前的“解放”之后,陶莹最初几天完全不敢离开房间,怕被爱德华兹发现后有什么法子对她不利,但最后她还是走出去了,发现没有人理会她。她开始在城里游荡,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醒来,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纵然仍然在孤独中,她至少享有孤独的自由。
几个月后,她开始探索更远的地方。她徒步走回了自己辽宁的老家,重访了故乡的小镇,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当然这次拜访也是悲剧性的,其他人早已精神异化,没有人再记得她了。
陶莹离开了老家,但也没有回北京,她有一个更远大的计划,如今是付诸实行的时候了。
早在实纪元时代,陶莹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摆脱一切世俗羁绊,背着行囊,带着干粮走遍世界。多少年来这只是不切实际的梦幻。在虚纪元初期,她可以去世界各地旅行,但旅程过于轻易,感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而且如果是到欧美,每次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只能呆几个小时又得被扔回原点,这种反复折腾很让人沮丧。但如今她终于可以去实现昔日的梦想,一个人走遍世界。
过去几年中,她徒步穿过了整个欧亚大陆,从北京出发,到太原和西安,然后从古老的丝绸之路,经过乌鲁木齐和阿拉木图,绕过里海和黑海,又从东欧平原走到西欧,她尽情游历了雅典、布拉格、罗马和巴黎,最后驾着小艇从加莱渡过英吉利海峡,到了英国。
这几年的旅程当然并非一帆风顺。她每天都疲累不堪,经常迷路和受伤,甚至死过三次,一次在吐鲁番暴晒而死,一次在喀喇昆仑雪山上冻死,还有一次是在哈萨克斯坦边境活活被一群饿狼吃掉。但每次她都能在原地重新安然无恙地醒来,继续她的旅程。
于是最后她到了这里,伦敦。奥运会的时候有个英国朋友邀请她来,说可以搞到开幕式的票,她也很心动,但是终究因为各种事情未能成行。后来在虚纪元初期她是否来过伦敦?她记不清了,好像没来过。反正六千年后她终于可以一偿夙愿。
陶莹计划着游览英国的旅程,她会在伦敦呆上一周左右,遍游著名景点,然后去牛津、剑桥,然后是爱丁堡,搞到船去爱尔兰应该也不难,但下一步怎么办呢?她打算去美洲,但是怎么去?如果是驾船的话,恐怕每次船开不了一半就会跳转回来,然后只剩下她在大西洋里,跟泰坦尼克号上那些人一样淹死,不知道淹死多少次才能游到美国……不,这太变态了。如果是开飞机,她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又或者可以回欧洲大陆,然后经过西班牙去非洲,埃及金字塔、东非大裂谷以及中非的大草原,想必有很多地方可以看的。也许届时可以从佛得角去南美洲,这样比从英伦去北美要近一点……
反正还有无数时间可以消磨,一切都能够实现。她甚至可以在游遍非洲后走过东亚,再从西伯利亚走到白令海峡,从海上设法去阿拉斯加……
空中传来的一阵奇特的声音打破了她的遐想,陶莹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一架直升机越过夜空,出现在运动场上空。在她头顶盘旋着。
陶莹大感惊讶,在这个时代,除了她之外,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无法和一般人交流,也不想去其他地方。交通工具早已成为多余,她从东亚走到西欧,几乎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何况是直升机这样的高级货?不知怎么,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很可能是冲她来的。
夜色中,她依稀看到直升机舱门打开了,很快一顶伞花出现在直升机下面,显然是一个人从上面跳了下来。陶莹想起了什么,又想不清楚。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情景……
降落伞悠然下坠,陶莹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对方。那个人不久后落到了地上,解开身上的降落伞带后,向她走来,陶莹看到,那是个身材矮小,满面阴沉的白人老妇。容貌非常熟悉,她终于想起来那是谁了。
“这次居然是真的。”陶莹喃喃自语。
虚纪元 LV
二人对视良久,一时谁也没说话。
“Your?Majesty,”最后,陶莹开口了,“what?a?pleasure!”
“你看过奥运开幕式吧?”老妇说话了,声音嘶哑,但用的是纯正的汉语。
“什么?”陶莹没明白她的话。
“奥运开幕式,伊丽莎白女王从天上跳下来,当然那是假的。我那时候还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在路边他妈的听电视里的声音。当时还故弄玄虚,让我真以为女王跳下去了,还捏了把汗……后来,等虚纪元里,英国人就天天让她跳给老百姓看,摔死过二十多次,丫总算学会了。今天,我让她用这表演来欢迎你,这东道主做得比奥运会的时候强吧?”
陶莹颤抖了一下,虽然早已猜到,但仍然按耐不住内心的惊恐:“你是爱德华兹?你、你想干什么?”
“1347天,你脱离了虚纪元循环1347天,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
“原来……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从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你的小秘密,”爱德华兹说,“这个世界的任何异变都逃不过我的注意,我一直看着你,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六千年来从未有过如此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我看着你从北京走到伦敦,每一天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再也没有跳转回原点。现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莹眼珠转了转,她开始觉得事情可能对她有利,至少爱德华兹有求于她:“我如果不说会怎么样?你打算融合我的意识?”
“如果可能的话,我早就融合了。”老妇说,“你是聪明人,我不必瞒你:这些日子以来,我早就通过不同的终端试探过你。但是完全无法进入你的意识。在那一天,韩方必然用某种隐蔽的手段保护了你,使你的意识完全不在盖娅域里,只是通过一个输出终端进入盖娅域。他对你还真好,甚至牺牲了他自己。如果他能用同样的手段去保护自己的话,我也拿他无可奈何。”
真是韩方保护了我?陶莹忽然觉得一阵鼻酸,为了我,韩方他宁愿牺牲了自己。可是我……哪里值得他这么做?
“混蛋!”她咬牙切齿,“你害死了韩方!还想我告诉你任何事情?绝不可能!”
“你真以为我拿你无可奈何?”老妇说,“你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这时候,直升飞机已经降落在草坪上,几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向她跑来,陶莹觉出不对,撒腿就跑,但前面是一百一十米的栏架,陶莹太累了,在试图跨越第一道栏时就摔倒在地,她爬起来,咬牙单脚跳着,但速度太慢,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她层层包围。她今天早上还在书店里看了本英国王室的书,很容易就认出了一张张面孔:菲利普亲王、查尔斯王子、安德鲁王子、威廉王子、哈利王子……好像整个英国王室的人都来了,卡梅伦首相在他们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陶莹强装镇定地说,“告诉你们,我什么也不知道!”
查尔斯、安德鲁、威廉和哈利夹住了她,举起她的四肢,将她抬起来,向直升机走去。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陶莹惊恐地大叫着。
“作为东道主,当然是带你去伦敦的有名景观参观了。”伊丽莎白女王微笑着说。
她被带上了直升机,直升机是AW139,能坐十来个人,相当宽敞。但没有人说话,人人都面无表情,陶莹相信他们都已经是爱德华兹控制的僵尸了。直升机离开了地面,升上天空,陶莹看到体育场在自己脚下变小。
“你们要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没用的。”陶莹说,“我……我不怕这个。”
直升机却转头向灯火通明的伦敦市中心飞去,泰晤士河在他们脚下蜿蜒流转。
他们到了泰晤士河边上一座高大的古堡前,直升机在古堡前降落,她被带出来,女王指着面前巍峨的古堡问:“知道这是哪里吗?”
“伦敦塔。”陶莹惊恐地说,面色惨白,她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了。
“果然是英文老师,对英国的掌故知道得很清楚嘛,”女王讥笑地说,“想必你熟读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知道爱德华五世被关在哪个房间里吗?”
她当然不知道。不过爱德华五世的事迹她很清楚,无论是从历史书上还是莎剧里,这位短命的国王在1483年继位后不久就被叔叔理查废黜,理查自己登基成为理查三世,他和自己的弟弟一起被关进了伦敦塔,此后生死不知,但想来不是被秘密杀害,就是被囚禁至死了。
“不过对于你来说,或许安妮王后和珍妮女王的例子更适合,她们都死在伦敦塔里,这么说来我给你的待遇相当高级了。”
她被带进伦敦塔深处,走过无数迷宫般的走廊和楼梯后,一道厚厚的铁门被打开,她被扔进一个叫不出明目的小房间里,房间还不到十平米大小,四面都是石壁。墙上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十字架,其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窗户。
“历史记录,在伦敦塔的犯人最多的被关了三十七年后死了。”女王冷冰冰地说,“我相信你一定能打破这个记录,比如——关上三千七百年如何?”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陶莹终于崩溃了,哭着乞求说,“求求你了,关于为什么能超出虚纪元的限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女王说,“虽然无法侵入你的意识,但是我对人类的了解已经登峰造极,可以通过人最细微的表情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抓我——”
“至少我们可以做很多实验,看看你的能力的限制在哪里。”女王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太寂寞的,威廉,哈利,你们留在这里。”
在接下去的几百天里,陶莹一直无法离开伦敦塔。摆脱了跳转的束缚后,她也失去了离开当下处境的能力。关押她的房间在跳转时是紧锁的,她每次都会重新在原地显形,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
同时,爱德华兹也拿她做了很多实验。譬如将她杀死后拖到另一个房间里,研究会跳转到哪个房间,甚至大卸八块,然后扔在不同的房间里,看她究竟会返回到什么地方。又或者在跳转前将她腰斩,看看跳转后的身体是否会分成两个部分。还有用绳索捆缚成特定的形状,想弄清楚跳转后是否会保持原状。因为房间里有摄像头,可以看到第一时间的情况。
最后的结果很简单。结果显示,在陶莹还有生命的时候,跳转后显现的位置就是之前的位置,姿态也差不多一样。如果陶莹死了,那么她就会精确地回到自己丧失生命时的位置。
在这段日子惨无人道的折磨里,陶莹将爱德华兹破口大骂了十多万遍,又把韩方骂了一百万遍。她现在终于知道韩方宁愿自己被融合,也要把这个能力转给她的用意了。这小王八蛋绝对不怀好意。
她以为这就是最大的痛苦了,但爱德华兹的实验还没有结束,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点子。
那天夜里,半死不活的陶莹被扔在一边,看着王子们把地板一块两米见方的大石头吃力地挖出来,地下出现了一个大坑,然后把她扔了进去。“你们……又要干什么?”陶莹虚弱地问。
“这是一个最有趣的实验。”威廉王子说,但陶莹知道说话的是爱德华兹,“当跳转之后,你仍然会在这个坑里,对吧?”
“那又怎么样?”
“有趣之处就在这里,”威廉说,“显然,这块石头也会回到这个坑里,你们会占用同样的空间,到时候会怎么样呢?”
陶莹惊呆了:“你疯了?你们不能这样!我会……我会……死在石头里的。”
“这很可能,”威廉点点头,“每天当你跳转后,周围空气并没有变化,也就是说你的身体取代了本来应该跳转回来的空气。那么相应而言,如果你的身体精确回到同一位置的话,那么石头中的相应部分就会消失,从而在石头中造成一个恰好能容纳你的空洞,这应该很有趣。”
“这有什么有趣的?”
“有趣之处在于,这种结合到了何种程度呢?是否你身体的空隙之处也会被石头所充满?比如……”他邪恶地摸着她的乳房和肚子,“你的胸腔和腹腔,你的肺里和胃里……”
陶莹恶心欲呕,泪流满面,抖如筛糠:“不要,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威廉嘿嘿笑着,看了看表:“还有两分钟就跳转了,省省力气吧。”
“爱德华兹,你这畜生,你不是人!不,你简直是日本人,老娘——”陶莹大骂着,但猛然间,骂声却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了即将发生的是什么,被这个念头惊骇得说不出一个字。
这将和以前的酷刑折磨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如果真的跳转了,事情就会像爱德华兹说的那样,她被深深嵌入巨石深处,根本没法活超过两分钟。
而刚才他们将石头挖出来就花了一小时,更不用说砸开了,即使他们要把她救出来,也会在她死去后好几个小时。
在哪里死去,就跳转回哪里,这是对她来说的铁律。
因此她会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跳转回同一位置。也就是说,她会重新出现在石头里,重新在一两分钟内气绝而死……
这一切将永远循环下去,无法解脱。她甚至不会像艾薇那样有万一的逃生机会。
“不——”陶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这太残忍了,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爱德华兹阴鸷的眼睛盯着她,没有说话,嘴角泛起一个残酷的微笑。
然后——
一阵天旋地转——
无边的黑暗降临了。
虚纪元 LVI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将陶莹紧紧地包裹住。四周一片冰冷和粗粝。
我在石头里了!妈的我被封在石头里了!石头说不定也在我身体里!我要窒息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陶莹手足乱舞,放声大叫,听到自己的叫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过了将近半分钟,她才发现不对,如果她被封死在石头里,怎么可能移动手脚?怎么可能叫出声来?
她渐渐停止了叫声,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转动脖颈,打量着四周。但是一片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到,她试探性地向两边摸去,只摸到身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她尝试坐起身来,头却撞到了顶上的石头,一阵生疼,眼冒金星。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伦敦塔的地下被挖通了?我跳转到了某个地下岩穴里?
陶莹不敢相信这种可能性,这也太牵强了。不过无论如何,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还能移动,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她还能动,就有希望。
陶莹艰难地爬着转了一圈,仔细看着四周,终于看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一点微光。有光明就意味着可能是洞口,她来了精神,慢慢朝那边爬了过去。
大约爬了十来米,光明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并非很亮。陶莹发现那确实是来自洞外的什么东西,发着乳白色的光。她不顾一切地爬着,膝盖都磨出了血,也不在乎,再怎么说,也比在这个鬼山洞里强。可万一洞口太小,爬不出去,就麻烦了。
现在,她离洞口大约只有五六米了,她已经看到了斜上方的洞口,白光勾勒出了大概一米方圆的洞口,她心下一宽。更加用力地爬着。但最后一段洞壁坡度很陡,而且过于光滑,她缺少可以抓的地方,怎么爬也爬不出去。就是伸手也够不到洞口的边缘。
难道就让我这样困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破山洞里?陶莹低声咒骂着,更加用力地攀爬,抓住了洞口一点点凸出的所在,向上一跃,但实在使不上力气,手一松又抓脱了。眼看就要跌回下面,这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
一只温暖,有力,粗大的手,无疑是男人的。陶莹顾不上多想,用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那个人也用双手握紧了她的手,低低吆喝了一声,把她拉了出去。
陶莹终于离开了洞口,但用力过猛,站不住脚,向前跌在那个人身上。借着淡淡的白光,她看清楚了,那个人橄榄色的皮肤,大眼睛,扁鼻子,卷发,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子。
陶莹微微一怔,但是是什么人对陶莹来说没多大区别,她知道如今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爱德华兹的奴隶,一种是他的分身。想到这里,陶莹跳了起来,和那家伙保持距离:“爱德华兹,你在玩什么花样?”
“Pardon?”小伙子也站起来,对她说,“Can?you?speak?English?”
“这次你又玩什么把戏,爱德华兹?”陶莹冷笑说,看到那家伙一脸雾水的样子,也略感疑惑,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你误会了,”小伙子用娴熟的英语回答,“我不是爱德华兹,我的名字是乌洛。”
“乌洛?你和爱德华兹有什么关系?”
乌洛耸了耸肩:“为什么要有关系?”
陶莹盯着乌洛,发现他的目光单纯而和善,和爱德华兹的无数分身完全不同,也不像那些精神异化的行尸走肉。除了韩方之外,数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陶莹不知不觉顿住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在深夜里,他们在一座岩石嶙峋的高山上,不远处是一座悬崖,下面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洋,但除此之外,海上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绿光,好像海水本身就在发光一样。在海天尽头,陶莹看到某种长条形的物体跃出水面,又沉了下去,如果是动物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巨大,这家伙至少得有三条蓝鲸那么长。
陶莹又向天上望去,在离海天线不远的地方有一轮月亮,月光照在海里,但那是怎样的月亮!它大概是半圆形,看上去大概只有真正月亮的一半大,月光也呈橙红色,仿佛是放大的火星。而在天顶位置,还有一个月亮,比刚才那轮月亮大一些,月光也是白色的,却呈狭长的不规则形状。
但令陶莹震惊的主要还不是两个怪异的月亮,而是月亮背后一个横亘了半个天空的乳白色结构。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一片竖立的云,又好像一只侧面对着他们的碟子。它从天顶一直垂到地平线上,发着出柔和的光华,四周是淡蓝色的,中间略显橙红,依稀可以看到分为两条支流,中间似乎有无数气团和光点,千百颗明亮而陌生的星辰点缀在巨碟形结构的周围。
有那么一刹那,陶莹似乎完全丧失了语言,她几乎是以为自己被封锁在石头里产生的幻觉:“这……这是什么?”最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银河系,”乌洛说,“我们的银河系,这颗星球在银河系的南十字旋臂最边缘,可以看到整个星系侧面的全貌。”
“这颗……星球?”陶莹重复说,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思考。
“嗯,一颗类地行星,距离恒星1.77个天文单位,自转周期约62小时,公转周期约3.61年,直径大约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看到陶莹直勾勾地看着他,停下来问道。
“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星球?”陶莹茫然问。
“对不起,”乌洛抱歉地说,“是我太急躁了,没说清楚,我们已经不在地球上了,我们在另一颗行星,另一个星系,在银河越过银心的另一边,距离地球大约八万光年。”
陶莹觉得一阵头晕,慢慢地坐倒在地:“你要告诉我,我们在远离地球的另一颗星球上?就像那个……《阿凡达》里拍的那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乌洛点头,“不过这个世界比《阿凡达》里的潘多拉远得多了。”
不知怎么,明白了这一切之后,陶莹反而很快平静了下来:“好吧,只要不在石头里就行。对了,你刚才说这里离地球多远来着?”
“大约八万光年。”
“爱德华兹不知道这里?”
“这你可以放心,”乌洛说,“爱德华兹丝毫不知道盖娅之心的秘密,他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陶莹舒了一口气,面上浮出一个笑容:“这让我开始喜欢这颗星球了。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是外星人?”
乌洛开怀大笑:“不,我是夏威夷的土著,事实上,我在等你。”
“等我?”
“没错,韩方告诉过我,你会来的,因此——”
“等等?你说你认识韩方?”
“当然,是他们帮助我来到这里的。”
“他——们?还有谁?”
“艾薇啊,韩方和艾薇,还能有谁呢?”
陶莹深深吸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的大海:“好吧,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放心,”乌洛一笑,“你有的是时间知道这一切。”
半小时后,他们站在了山顶上。可以看到四面都是绿色的大海,这是一个孤岛。月过天心,浩渺的银河系高悬在他们头顶,如梦幻般令人屏息。
“像不像端点星?”乌洛说,“我读《基地》的时候,就想象这样一个在银河边缘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今我亲眼看到了。你能想象吗?比毛纳基山上看到的银河还要雄奇一百倍。”
陶莹虽然对《基地》没什么了解,但仰头望着银河,一时也心神荡漾,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问:“地球在哪里呢?”
乌洛指着银河深处一块云雾朦胧的区域说:“应该是在那里,你看,那条比较明显的是人马座旋臂,旁边是英仙座旋臂……但太阳我们肯定看不到,更不用说地球了。”
“可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陶莹转入正题。
“那得从头说起,我们的世界,是交互意识构成的。是一个摩耶幻境,被爱德华兹命名为盖娅域,每过二十一个小时,就会自动进行跳转,除了我们的意识之外,一切都返回原状。这我想你应该很熟悉。”
陶莹耸耸肩:“当然,我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了六千年。”
“而我也一样。世界的跳转是一整套隐藏在盖娅的潜意识中的命令构成的,构成世界跳转的机制就在盖娅域深处,盖娅之心。而韩方带来了一种病毒,足以作用于盖娅之心,干扰这个机制,改变其结果。”
“你是说,让我们在空间处所上不被跳转所制约?”
“是的,其实基本原理上很简单,增加这样一个命令就可以了,让我们每次跳转到上一次意识终止的地方。”
“我们?”陶莹沉吟着,“这么说你也是?”
“是的,在大概五百多天前,我发现自己拥有了这样的能力,但不久后我被爱德华兹控制的那些丧尸发现有问题,在被他们追赶中掉进了冒纳罗亚火山口里,下一秒钟,我就在这里了。”
“我还是无法理解,这种系统病毒是韩方带来的吗?”
“是的。”
“这么说你之前也见过韩方?”
“在虚纪元初期见过,”乌洛说,“不过我都不太记得了,之后就没有见过,知道我来到这里。但我并不需要见过他才被感染。在一千多天前,当韩方的意识被爱德华兹吸收后,这个病毒已经在整个盖娅域中传播。”
“这么说,有很多人都具有这样的能力了?”
“不是很多人,这种病毒需要个体意识才能激活,只有能抗住六千年来精神异化的人才可能获得这种能力,其他人只不过携带这种隐匿的病毒,但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个体精神力,病毒无法在他们身上发挥作用。”
“那么有多少人是不被跳转所束缚的?”
“我不知道全世界范围内有多少人获得了这种自由,”乌洛说,“但这几年来,来到这里的只有七个人,你是第七个。”
“第七个……”陶莹叹了口气,“看来世界上真的没有多少人还有个体意识了,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乌洛问:“能告诉我你来到这里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么?”
“别提了,我被扔进了一个坑里……”陶莹把事情简略地描述了一下。
“这就对了,”乌洛说,“物质不相容律,两种东西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位置上,当发生这种矛盾后,盖娅意识进行了纠错,将你抛了出来,于是你就到了这里。”
“但以前为什么没有呢?难道不也是我的身体取代了周边的空气或者别的什么吗?”
“不要忘记,世界是由交互意识构成的的幻境,它有一定容纳错误的余地,就好像你在梦里看到某种不合常理的景象也不会马上醒来,但如果超出了一定的阈限,你就会惊醒过来,梦境就会结束,不是么?对于盖娅意识来说,你取代一部分空气的问题远没有到达阈限值,但你取代一部分石头,就明显不可能了。”
“早知道如此,”陶莹苦笑说,“我早就应该这么做,这样就脱离苦海了。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们会到几万光年外的外星球来?”
乌洛的眼神忽然变得奇怪:“事实上我们或许并不在几万光年外,只是在另一个陷入虚纪元的世界意识里。”
“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乌洛凝视着浩瀚星海说,“在这个宇宙中,每一个有智慧世界都会达到虚纪元,以便开始下一阶段的进化。”
虚纪元 LVII
“有智慧的世界?”陶莹环顾四周,“这里看上去是一个蛮荒星球。”
“不,这个星球上绝大部分表面被海洋所覆盖,只有寥寥几座小岛,这座岛已经算大的了。这样狭小的环境无法支撑陆地生命的进化。因此,生命从未在这颗星球上登陆,像在地球上那样。但在海洋中,有极其发达的海洋文明,一种……勉强说类似海马的生物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它们不仅在海底建立了壮丽的城市和肥沃农场,而且已乘坐注满海水的太空船,登上了它们的两颗卫星。你看到海上的绿光了吗?那是它们城市的荧光照明系统,至于这个岛它们也登上过,但这里就像地球的南极一样,对它们没什么价值。”
陶莹将信将疑:“好吧。你说,这颗星球也在经历虚纪元?”
“是的,但是比我们的世界还要短得多,大约6小时一循环,因为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它们的生命节律远比人类要快。”
“这就是说,这颗星球和我们的世界都是在交互意识中存在的……”陶莹想了想说,“是否这就是我们能来到这里的原因?”
“是的,在盖娅之心,在最深的生命意识底层,有一套意识感应机制,足以打通不同世界的壁垒,宇宙中所有的虚纪元世界都是相通的,我们不但可以到达这里,而且可以到达本来在一百亿光年外的世界。这就是虚纪元中隐藏的最大秘密!在我们的集体意识深处有一道星门,可以通向遥远又遥远的世界,关键只是如何去打开它。地球花了六千年的时间,才走出了第一步,但这道门几乎没有打开,只有通过极偶然的情况,才会有个别人通过星门,到达其他的世界。”
“是谁,不,是什么安排了这一切?这个机制?”
“我们不知道,只能做一些的猜测。也许有一套遍布整个宇宙的感应网络,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在沉睡中,但当诸如一定能量等级的人工粒子对撞这类事情发生后,它就会苏醒,完成对这个世界的扫描和转化,让它进入虚纪元。用这种方式,它建立了一道星门,然后,就是我们用意识去开启它的过程。”
“我还是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陶莹迷惘地说。
“也许我能猜到,”乌洛说,却忽然转变了话题,“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六千年来还能抵抗精神异化吗?”
不等陶莹回答,他接着说:“因为我有一个梦想,一个藏在每个波利尼西亚人躯壳下面和灵魂深处的梦想。在实纪元的历史中,我们从一个孤岛到另一个孤岛,漂泊在无边的太平洋上,我们征服了太平洋上的无数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远在你们的郑和和西方的达伽马开始沿着海岸线的畏葸航行之前。
“在我们生活过的实纪元,航海时代早已过去,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子,宇宙时代刚刚开始,我们登上了月球,并策划登上火星。我们梦想着发现遥远星球的外星人——就像这里一样——或者外星人来发现我们。但是就当时的技术来说,这种梦想是不大可能的,我们无法跨越光年的限制,即使以光速,到最近的恒星往返一趟也要很多年,更何况到达最近的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也可能要上百光年。但那个时候至少还有对未来的希望,可到了虚纪元,那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虚纪元开始的时候,我在夏威夷毛纳基天文台做一名清洁工,每天我都能看到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在银河中闪烁,似乎在嘲笑人类的努力。也许正是这种无法实现梦想的落差让我坚持了下来。我也一度沉溺于各种幻想和理论推演。但那些星星,如此真实地悬挂在我们头顶,却永远无法到达,这是任何理论,任何想象,任何科幻小说都无法弥补的失落。我们永远无法通过精神世界的开拓,知道宇宙的真相是什么。”
“我明白了,”陶莹说,“在你心中,始终有一份对外界的渴望,因此你始终保持了一份清醒,因为没有什么内向精神活动能够代替你的梦想。”
“或许是的,”乌洛一笑,“但是反讽的是,我错了。精神活动确实可以实现这个奢侈的梦想:
“我们曾经猜想,宇宙中的生命,或许都是以孤岛的形式存在的,相隔几百乃至上千光年,彼此之间,从生到灭都从不往来。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通过意识感应,可以建立起不同世界之间的联系,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但这不是个别人或智慧生物的意识能做到的,而需要整个世界的总和意识。如果按照人类正常的方向发展下去,不知道要几千万年才能走上这个方向,甚至也许直到灭亡也不会。
“但在宇宙大爆炸初期,或许有某种最初的生命形态发现了这个秘密,又或许那是在大爆炸之前的上古文明……这点没有人能够知道。但这件事很可能在宇宙开始的时候已经被发现了,因此有某种力量能够在宇宙充分膨胀之前就设置了寰宇的意识感应网络,让它随着宇宙暴涨被扩散开来,分布到上百亿光年的大宇宙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个宇宙中进化出的生命体系都建立起意识的超感作用,而这需要意识本身的成熟,所以每一个达到一定技术门槛的文明,都会因为其活动而被检测到,从而触发时间循环机制,强制进行精神融合方面的进化……”
“等等!”陶莹打断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猜测?”
“不一定是事实,但也并非只是我的猜测。大概两年前——具体的时间我无法计算了——当我第一次被意识传输到这里的时候,韩方和艾薇在这里,他们告诉我了大部分情况。”
“大部分?”
“是的,还有来自其他文明的其他智慧意识,也就是俗称的外星人,他们也会偶然经过这个星球。我从他们那里也知道了许多传说。”
“你能和其他外星人交流?他们是什么人?”
“其他虚纪元世界中的个体,地球上只有个别人通过星门到达这里,但是宇宙中还有许多文明,其中有很多个体已经实现了通过意识感应的遨游,它们可以出现在宇宙中其他意识世界里。他们——如今也包括你我——自称为,呃,那是一个复杂的概念,用我们的话可以翻译成‘行吟诗人’。”
“听起来和流浪汉差不多。”
“不,他们是自愿去游历宇宙,去感受亿万异星世界的神奇壮丽,从而丰富自己的意识。他们中一些个体有极为强大的意识,有的可以等于整个文明的意识总和,甚至能够构造自己的虚纪元世界……我还没有直接遇到过这样的智慧意识,或许对于它们来说,我们就像蝼蚁一样渺小,根本不值一提。但也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个体意识,我们能够和它们交流。”
“但是,”陶莹想到了一点,“为什么我们在地球上六千年以来都没有见过这些外星个体?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
“六千年只是一个很短的瞬间,我们的星门还没有打开,最多只是开了一条缝而已,而且只有唯一一个出口,就在这里。但这颗星球已经在虚纪元中有十万个地球年,和其他世界的通道已经牢牢建立起来,因此可以算是意识感应中的交通要道了。
“当然,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宇宙中的智慧意识之间也仍然有吞并和被吞并的斗争,没有人会愿意前往一个封闭的意识领域,每个意识领域的基本编码形式都是不同的,这样可能意味着巨大的危险。如果进入的话,就好像系统不兼容的软件,无法运行,只有报废掉。在完成意识的基本转化,打开星门之前,只有从我们世界出去的人,才可能回去,但也冒了巨大的危险。”
“譬如韩方上次回来?”陶莹问,“他不是被爱德华兹所吸收了吗,怎么后来又——”
“韩方只是派遣了自己的一个分身回去,并且只给了他有限的记忆,目的是将病毒送到盖娅域中,干扰其运行,可以让少数愿意的人离开我们的世界,并稍稍打开星门。但不可能太多,否则整个世界会在凝聚成盖娅意识之前就崩溃的。”
“他派替身去送死?”想到那天的“韩方”倒在她面前,陶莹微有些愠怒。
“不是替身,是分身,”乌洛解释说,“韩方可以感应到他的一切,并且随时可以重新融合,他们是同一意识体的不同位格,这是在这个宇宙中普遍的存在方式。”
陶莹摇了摇头,没有再去追问这个有些绕的问题:“那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那不是很无聊?”
“哪有?”乌洛笑了,“我也是一个分身,大部分时间都在意识休眠过程中,但发现意识感应扰动后会立刻苏醒过来,韩方吩咐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一定会来的。不过先后来了六个人,都不是你。不过这次看到这样一位美丽的东方美女,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谢谢,那我来了以后呢?难道在这里住下来?”
“我们是行吟诗人,可以借助跳转本身的能量,去宇宙中任何一个虚纪元世界,有几秒钟就循环一次的火焰恒星,也有五百年才循环一次的冰雪星球,我们可以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也许会在几千几万年后和韩方他们会合,这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
“但在不同的世界……”陶莹用力呼吸着,“我们为什么还能呼吸?还能站住?像大气成分,引力等等不是很不一样吗?”
“小姐,你读过你们国家的《西游记》吗?”乌洛却答非所问,但很快补充说,“我在天文台的图书馆里看的英文版,很不错的幻想故事。我记得里面说到,当三藏到达西天时,渡过一条河,他的肉体就随着河水一起被冲走了。”
“你是说,当我跳转之后……”陶莹敏锐地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早就没有实体的存在了,只是在原来的系统里还受制于盖娅意识的控制,但现在不会了,如今的我们能够以以往无法想象的自由形态存在,我们将学会融入每一个世界,变成它们的居民,但这些你需要进一步去摸索。”
“那我们走吧!”陶莹的双目中放出光彩,“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闷了几千年,是时候游历大千世界了。”她想起自己十八岁从家乡小镇到首都读大学的情景,那种面对新世界探索的新鲜和雄心早已消散在混沌糟糕的生活中,但现在这种心境又重现了,而且比以往更加美好。她甚至想,只是为了这一天,以往六千年的痛苦煎熬都是值得的。
乌洛行了个绅士的躬:“我的小姐,乐意效劳,请问您要去哪个世界?”
陶莹咯咯笑着,拉住了乌洛的手:“那就先从这个世界开始吧。”
虚纪元 LVIII
陶莹再次见到韩方时,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岁月之后了。她的确不知道,不同虚纪元的时间循环周期就不同,不同生命形态感受到的时间节律也不同,又缺乏共同的计时系统,在几次跨意识传输后,时间就没有意义了。但是她的这个分身(此外自然还有无数分身)去了至少一万多个世界,跨越了百亿光年,每个世界都令人惊诧地迥异于其他。有的世界,她稍一逗留便即离开,有的世界她可以呆上经年累月,遍游每一个角落,汲取浩如烟海的数据。?
那时候,她也早已和乌洛分手,身边的同伴换了好几次后,最后变成了来自三角座星系的某个智慧意识,其原初形态是一头十三只触手的章鱼,事实上陶莹认识它时还有几分惊喜,在宇宙尺度上,他们可以说是邻居了。一路上,他们用意识形交流,谈得很是合拍,最后干脆融合为一个并生意识。?
在经过跳转进入这个世界之前,陶莹已经感到了熟悉的意识模式的痕迹,这种意识模式非常古老,而又似曾相识。陶莹在阿赖耶云中提取了自己的记忆种子,经过多少年的磨练,她早已成为了老手,在加起来可以塞满一百个图书馆的各类记忆中找出了相关的那个,认出了几个尘封的名字,一时心潮澎湃。她另一半意识不满地嘟囔着,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催促她赶紧离开。但千万年岁月过去后,陶莹仍然是陶莹,她一脚就把那只蠢章鱼的意识踢飞到了麦哲伦星云,转瞬恢复了自由身。?
陶莹在跳转中进入了这个世界,但刚刚进入就感到了另外好几次跳转,这个世界时间循环的速度真不是一般的快。她辨认出来,这是一颗飞速自转的脉冲星,轮回时间不到0.1秒,她还从未到过这样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这里可能有生命演化。?
在她达到适应之前,已经因为巨大的引力潮汐粉身碎骨了好几次,几乎忍不住要立刻跳离,但她终于适应了这里的意识式,进入了几公里厚的固态中子壳之下,发现在类似地幔的中子流中果然有千姿百态的怪异生物,它们借助强相互作用力结合在一起,在围绕着超子核疯狂转动的中子涡流中保持了独立存在,因为完全没有原子核之间的空隙,平均大小还不到一纳米,但一时还不清楚哪种是智慧生物。但这种生命感受到的时间无疑比人类不知道快多少倍,也许一秒钟就相当于人类的一个世纪。陶莹好不容易才跟上这个世界的时间节律。?
她感到这个世界的意识已经融合为一个伟大的智慧,以快得惊人速度运转着。她尝试和它交流,但是没有效果。这个意识完全忽略了她,正如人类忽略一只细菌一样。?
但在中子洪流中,两个光点出现了,意识开始交互,周围的一切宛如烟消云散,他们建立了一个彼此熟悉的意识构型,仿佛又回到了燕大,在林荫小道上,韩方和一个惊人美丽的女孩手挽着手向她走来。?
“陶老师。”韩方向她问好。?
陶莹一笑:“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又见面了。”?
“很久以前,我们接收到了乌洛传来的信息,说你离开了虚纪元地球,我们想和你见面,可惜后来失去了联系。”?
“宇宙太大了,我一直在找你们,曾经有些智慧体都说见过你们,不过当我赶去时,你们早已离去了。”?
“宇宙太大了,”韩方说,“银河系中就有超过千万个意识世界,而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在整个宇宙中有上千亿之多。我们已经漫游了十万个世界,加上其他的分身,可能已经游历了几百亿个世界,但仍然只是沧海一粟,今天能在这里相遇,真的很不容易。”?
“这位就是艾薇么?”陶莹问,韩方点点头。艾薇有些羞涩地微笑着说:“陶老师,上次在背后打了你一枪,不好意思。”?
陶莹笑了起来:“都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了,这么说韩方终于找到你了?”?
韩方和艾薇相视一笑,韩方说:“这并不容易,在夏威夷的那次事件中,艾薇的意识坠入盖娅之心,在意识底层的感应中通过了星门,但在意识传输的过程中破碎,在意识际的空间中弥散,我在整片阿赖耶云中寻找了几千年,再一片片把她拼起来,就跟四魂之玉那样。”?
“但上次你没有告诉我。”?
“抱歉,我只是不想被爱德华兹发现星门的秘密,因此删除了分身的相关记忆。”?
陶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为什么?也许他是打开星门的关键,毕竟他是地球上产生的唯一的集体意识,也许你应该告诉他。”?
“是啊,”韩方承认,“我和艾薇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总觉得不安。这个集体意识的产生过于偶然,路径也和大多数世界的自发过程不同,基本上被某个个体的人格所控制,在达到稳定之前,仍然会有危险。”?
“也许他现在已经发现了,也许地球的星门已经打开。”?
“无尽岁月过去了,现在一切都是可能的。”?
陶莹耸耸肩:“管他呢,地球的人事和我们还有什么关联?不过我得好好谢谢你们,帮我离开那个令人发疯的虚纪元。”?
“不用谢,是你自己支撑了下来,在绝望中等待着希望。只要坚持寻找,就会得到。”?
“嗨,走吧,”陶莹说,“这个世界太压抑了,我们另外找一个合适的世界好好聊聊?”?
韩方摇了摇头:“不,陶老师,我们得留在这个世界。”?
“哦?你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什么?它的跳转实在太快,我几乎要跟不上,也看不到有什么东西。”?
“这个说来话长,你听说过终极世界吗?”韩方反问。?
陶莹微微变色:“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终极世界?我偶然从一些很老的行吟诗人那里听过这个传说,但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终极世界,”韩方正色说,“是一个再也没有循环的世界,传说中让时间在十一个维度上无限展开的世界,也是一切虚纪元世界进化的终点。据说那就是设置了虚纪元的最古老文明所在的地方。过去多少年来,我们也只是听到过传说而已。但如今已经确凿无疑,那个世界的确存在。”?
“你怎么能确定?”?
“我们走过的这么多世界,无数分身收集到的各种数据,汇总,演算,建模……是的,三千大千世界并非在阿赖耶云中随机分布,所有的世界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中心,但我们无法通过跨意识传输到达那里,这需要整个意识世界的进一步转化。”?
“这么说,这个世界莫非是……”?
“这是一个以我们的时间计算进入虚纪元大约五万年的世界,但以它们的时间节律来说,已经相当于上百亿年了。是的,从各种迹象来看,它即将完成最后的转化。我们在这个世界已经呆了数百年,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意识转变。”?
“它会转化成什么?纯能量?”?
“我们也不清楚,但肯定会有一些见所未见的事情发生的。”?
“听起来很有趣,”陶莹说,“也许我也应该留下来,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艾薇,你不介意我当电灯泡吧?”?
艾薇笑了:“对着这个家伙不知道几万年了,我都烦了。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陶姐姐,这回你想走我还不答应呢。”?
于是陶莹留了下来,他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感慨唏嘘良久。虽然走遍了这个宇宙中的无数世界,他们仍然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彼此之间还是那么相似。?
“个体性是我们存在的极限,”韩方说,“千万年来,我们始终无法放弃它融入其他的意识,因此我们无法突破人类的极限,所以对于那些高级的智慧体来说,我们和单细胞生物无异。”?
“可是这种单细胞生物还要维护它的自尊,不愿意融入多细胞的生命。”陶莹沉思着说。?
“这不奇怪,自我意识本来就是生命维护自己存在的本能。”艾薇说。?
韩方补充了一句:“而且通过星门出来的,都是自我意识强烈的个人。其实说到底我们,乃至其他行吟诗人都只是意识进化过程中的渣滓和寄生虫。”?
“喂,你怎么这么说我们?”艾薇不满地说。?
“难道不是么,我们只是在不同世界相互感应的洪流中浮沉上下而已,和洪流本身毫无关系。宇宙的真正图景是不同世界意识的交互作用,我们只是其中顺带被传送的一些杂质,完全可以被忽略。”?
“不过一想到意识融合,我就想到爱德华兹那个老变态,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陶莹骂道。?
“但说到底这些和爱德华兹没什么关系,就我们在宇宙范围内所观察到的普遍趋势来看,意识融合是必将发生的,也许爱德华兹用某种令人反感的手段实现了它,但是终究它会被实现,不管我们怎么想。”?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艾薇问:“如果意识融合是某种趋势,那么在这一切进程的终点,在那个终极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
“我怎么知道?”韩方叹息说,“没有人知道。”?
很快,该说的都说完了。此后他们进入了意识休眠,长达几个地球世纪,直到那件他们期待的事将他们唤醒。?
虚纪元 LIX
韩方睁开了眼睛,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感知场被意识域的变化所唤醒。同时,艾薇和陶莹也一起醒来。?
周围的世界在燃烧,事实上“燃烧”不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因为这里的能量反应远大于燃烧不知道几亿兆倍,但的确,周围的世界急剧地转变形态,然后像火焰中的冰山一样融化,释放出难以正视的强烈光芒。随着摩耶幻境的消失,最核心的循环法则被打破了,虚纪元停止了存在,世界不再循环,融化在意识的海洋里,它是这个世界转变形态后的产物,带着无限欢乐的情绪,返观自照,一切的记忆和思维都被动员起来,指向一个叫做“自我”的存在,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盖娅之灵。?
我思故我在。这世界的灵魂醒来了,在意识到自我之后,开始迅速同化着之前漫长文明中无尽个体的感知、记忆和思想,让它们从属于一个伟大的自我。让它自己意识到过去、现在和未来。?
韩方他们的意识依附在这巨灵之上,却完全摸不着边际,如同怒海上颠簸的小舟,根本分不清洋流的方向,却每每险被吞噬。一切能够作为他们和这世界中介的外在感知都已冰消雪融,现在他们直接面对着这世界汹涌澎湃的意识暴流本身。?
“立刻跳转吧,”艾薇的意识向他喊着,“否则我们会被这个世界意识吞掉的!”?
“它不会的,”韩方冷静地分析,“这个世界意识对我们没有任何兴趣,它只是在破茧而出。我们将各自的意识联接起来,应该可以抵御目前的冲击。”?
他们将意识联接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每个人都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主观视角和个体意识仍然存在,并不因此而消解。并且任何一处意识中,都有其他意识的全息数据,一旦被侵蚀,很容易修复。?
“他们”不仅仅是韩方等三人,还有来自其他数千个世界的行吟诗人,这个剧烈转变的世界意识如同一颗猛烈爆发的超新星,吸引了整个宇宙的注意,许多人来到这里,探索虚纪元的终极奥秘。因此,在这一时刻,几千个种族的意识都联接了起来,一同分享信息,目睹这壮观的景象。?
这个世界渐渐平静下来,意识的海面波平如镜,韩方他们知道,意识的整合即将完成,这世界即将变成合多为一的一个整体,拥有一个真正的自我,真正的人格。?
一个统一的世界灵魂意味着什么?对韩方他们来说,无从推理,甚至无法想象,或许可以称之为“神”吧?但这个神在想什么?祂要什么?祂会做什么?他们完全无法有一点点的概念,虽然他们是来自数千个迥异的世界的行吟诗人,其中一些代表了这个宇宙中某些最发达的智慧文明,但作为个体,他们也只是意识进化中靠近最底层的一部分而已,比起真正的世界意识来,还不如一只阿米巴虫之比人的大脑。?
现在,这个意识完全宁静下来了,甚至表面已经冰封,停止了一切活动,如同降到了绝对零度的冰冻星球。但韩方感到,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即将到来的,是比之前更宏大的暴风雨。?
屏息等待着——?
那最后的事件——?
终于发生了!有一刹那,韩方感到,在这个世界意识的深处,有某种东西打开了,随后,整个世界陷入更加激烈的震荡中。?
“那是什么?”智慧意识们询问着。?
“不知道。”?
“无法想象。”?
“那是一个全新的感知维度。”有人说。?
“什么感知?”?
“难以理解,但一定发生了什么,我感到了次级的意识震荡。”?
韩方绝望地试图看到什么,但却如同一只原始蠕虫无法理解它进化出眼睛的同伴。如果你没有眼睛,那么永远也看不见,你只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猜到,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但某种更明显的征兆出现了,这个世界意识在自身中开始和其他世界相感应,打开一道道星门,产生了强烈的震颤。?
“它要干什么?吞噬其他世界吗?”?
“或者会变成一个遍游宇宙的行吟诗人?它想认识其他世界……”?
不,韩方知道,不是这么简单,在亿万星门的体系中,某个被隐蔽的深层结构显现出来。然后——?
在一刹那间,整个世界意识变得无影无踪,所有寄生在它上面的行吟诗人都被甩掉,漂浮在不知是哪里的虚空之中。?
“什么都没有,”韩方感到陶莹的意识在疑惑,“它就这么走了?”?
“不,”是艾薇的意识形,“这个世界意识最后消逝前有海量数据的出现,现在这个不知来源的数据流还在继续涌现,但是大部分我们无法解码,它属于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高维感知。”?
“可以检查语言单元的数据,也许能找到恰当的意识形。”有人建议。?
“或许连那也不可能有,”某个智慧意识说,“我们必须更深地结合起来,交换一切资料,也许才能够在最底程度上理解发生的事情。”?
所有行吟诗人的意识开始结合在一起,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缺乏一个共同的意志中枢,它们像乱麻一样毫无头绪地纠缠在一起,彼此干扰。但最终,某种东西浮现出来,那是所实际发生的事在他们能够理解的层面上的一个粗略模拟。?
韩方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总体结构之上,那个结构由恒河沙数般的光点组成,如同云团,如同风车,如同漩涡。看上去有点像当初在盖娅域所见到的景象,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比盖娅域大不知多少亿兆倍,事实上,每一个光点都是整整一个虚纪元的意识世界。?
阿赖耶云!所有智慧体的意识形都惊叹着,这就是阿赖耶云!?
阿赖耶云,蕴含一切世界、一切意识的无尽藏。人们推断,所有的虚纪元世界都处于一个其大无外的超膜结构中,韩方他们借用佛教术语称为阿赖耶云。他们也曾在许多行吟诗人那里听到过关于它的各种传说,而今他们终于以某种方式看到了全貌,直观地证实了它的存在。?
“这么说,那个最高的感知就是阿赖耶识!”韩方惊叹说,阿赖耶识指的是高于意识和自我意识的最高知觉。在各个虚纪元文明中也都有对应于阿赖耶识的说法。各智慧意识普遍认为,阿赖耶识是认识阿赖耶云本体的唯一途径,但这种认识却不能由个体生命所达到,只能由整个世界灵魂所觉悟。如今他们看到的也只是阿赖耶云在他们意识中的投射而已,和真正的阿赖耶云相比只是以管窥豹。?
但这已经足够提供给他们相当关键的信息了。?
韩方看到,许多光点之间都有细微的纤维结构连接,他意识到这是意识传输体系,它联接了宇宙中所有的意识系统,也使得整个运动中的阿赖耶云如同一张繁复纷乱的大网,纤维消失又出现,几乎随时随地拓扑结构都会千变万化。?
而在飓风般回旋的阿赖耶云的中心,是一团光彩无限的光晕,那个光晕似乎固定不动,又随时千变万化,它是如此之庞大而明亮,乃至于周围的一切光点与之相比起来,就好像烛光之比太阳。刚才那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像飞蛾扑火一样,通过无数其他世界的纤维通路,被投射了出去,最后没入了光晕之中。?
他们呆呆凝望着,那团阿赖耶云中心的光晕完全违背了透视的法则,距离他们似乎非常近,似乎触手可及,但又无限遥远,远在任何可见的光点之外。在恒河沙数世界的阿赖耶云中,几乎随时都会有两三道觉醒的世界意识飞向它,如同归巢之鸟,又如孩童扑向母亲的怀抱。那光晕吸收了它们,华彩流转,无增无减。?
“那是什么?”艾薇问。?
“那就是终极世界!”韩方惊叹说,“在阿赖耶云的核心,一个宏大深邃得不可思议的意识。一切世界都围绕着它旋转,看,每一个最终转化的世界意识都会投入它的怀抱,变成它的一部分。”?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无法进入它,注意这只是一个投影,它的维度根本可能不对我们开放,但或许那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世界,那是什么?韩方的心中涌起了答案,和千百个其他答案一起交相映证。?
一切意识的意识。?
最后的神。?
或者,上帝。?
每一个世界的意识,最终意识到自身无法自足,而在阿赖耶识中被更高的声音所召唤,融入到了上帝的怀抱中,从而也构成了上帝本身的一部分。或许整个宇宙中亿万个虚纪元世界的进化,就是为了最后制造出一个上帝来。?
但这不是地球上那些宗教的上帝,它对人间苦难并不关心,也不是哲学理论的上帝,超然于万物之外,而是凝聚万物于一体。它不在世界的起点,却在世界的终点。它来自漫长的历史进化本身,一切时间在那里汇聚,最后的神站在进化的尽头,如湿婆般做着永恒之舞。?
或许这就是整个宇宙,实纪元和虚纪元的一切存在的目的??
答案无人知晓。?
陶莹大笑了起来:“韩方,还记得当初的那些讨论吗?这个世界有没有神?虚纪元是否是神的意志?真是幼稚可笑,谁想得到千万年后,我们竟能在这里一起目睹真正的上帝。老但丁都没有我们这样的幸运!”?
“以前我们的认识太肤浅了。”韩方说,凝望着那团永恒的活火,“我们曾经以为外星人就是上帝,每一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就是上帝,谁知道比起真正的神来,它们也只是进化的低级阶段。”?
“让我们飞吧!”陶莹释放出一个强烈的意识形,闪着狂野的光芒,“这个数据流很快就会消逝,通向它的通道也会关闭。让我们立刻飞向这个上帝,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能否给我们真正的天国!”?
“但是不会成功的,”韩方说,“我们不可能达到阿赖耶云的中心,就像一只跳出海面的鱼不可能飞向太阳一样。”?
“不,韩方,”说话的是艾薇,“无论怎么样,我也想试试,至少看上去它在我们面前,即使不能达到,也可以接近。这是宇宙中最后的奥秘了,也许我们应该飞向它,沐浴在它的光芒之下,纵然像伊卡洛斯那样死去,至少我们的一生也无怨无悔,无愧人类这个种族的尊严。”?
“是啊,”韩方的热血也被激发了起来,“你们是对的,我们已经活得太老,再在阿赖耶云中漂泊亿万年也不会带来新的可能了,让我们进行最后的朝圣之旅,和这位上帝对话吧。”?
同样的意志在数千个智慧体的意识网络中流动着,很快让绝大多数人达成了共识。它们凝聚了自己的意识,调动了最强大的意志力,像一道夺目的火流星,划过阿赖耶云的浩渺云海,飞向宇宙中心那不可知的神秘。?
在那一刻,他们照亮了无尽虚纪元的暗夜,让整个宇宙为他们发光。
虚纪元 LX
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入,习习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韩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斑驳的天花板,随后看到了整个破旧杂乱的房间。在看清楚任何具体东西之前,一股熟悉的气息就已经在房间中弥漫。?
我回来了?韩方讶然,我怎么会回来这里??
和上次“归来”不同,韩方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这次回来的他有更完整的记忆序列。但是在最后的朝圣之旅和苏醒之间有一段空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那次奔向“上帝”的旅程中,随着越来越接近那不可接触的火焰,无数意识形灌注入他的脑海,但他几乎无法理解,只能抓住些许片段,而这已经令他意识涣散,几乎要发疯了。最后,他们的整个意识联合体都被意识流的风暴所击溃,韩方“看”到艾薇和陶莹的意识在他面前分崩离析,他随即也很快人事不知。?
韩方仔细回想了片刻,那些片段已经像春梦无痕一样消逝无踪,只留下捉摸不定的含糊印象。但韩方至少理解了一点,他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房间。?
因为他从未离开过。?
不同意识世界之间,通过交感作用而传递信息,诸如韩方这样的个体意识,有时可以通过盖娅域底层的星门与其他意识世界发生感应,获取外部信息,从而产生到达其他世界的假象。但是他也好,艾薇、陶莹或乌洛也好,根本上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只是沉入了盖娅之心深处的意识域。他们的基本数据单元都被保存在那里,在最后的朝圣中,由于意识活动的强度过大而产生了外部链接的中断,于是他的意识又被抛回到了母体之中。?
个体意识只是世界母体上的碎片,无法到达阿赖耶云中的上帝,只有当这个世界的盖娅也成为一个统一的意识后,他作为盖娅的一部分,才可能真正融入上帝之中。?
“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韩方想着古经上的晦涩句子,坐起身,看到下铺的马小军,对面的刘烨和谢东,几个久违的同寝们都裹在被子里呼呼大睡,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新一天的到来。?
“小军?谢东?”韩方唤着他们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哪怕动一下。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传来,但周围却异常寂静,有风声和水声,还有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传来的电脑嗡嗡声,但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声音。?
韩方有些诧异,他跳下了床,探了探马小军的鼻息,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他的脸颊温热,显然在跳转后一瞬间还保持了正常的生命状态,但却在刹那间死去。?
他又看了看刘烨和谢东,结果是一样的,无论是否无忆者,他们显然都死了。?
韩方打了个寒战,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怪异景象。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穿上鞋子,慢慢走出房间,整个楼道里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声音。?
“有人吗?还有人吗?”韩方叫了几声,没有任何人回答,整个世界比上次回归时,还要安静得多。?
韩方下了楼梯,出了宿舍楼,快步走到了校园主干道上,清晨路上的人稀稀拉拉,和平常差不多,但没有人还站着。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地倒在路边,许多人和自己的自行车倒在一起,一辆汽车撞在了树上。韩方看到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仰天倒着,手上的讲义撒了一地,另一边,一个女生瞪大眼睛倒在下水道边,手里拿着的豆浆还在潺潺从瓶中流出。韩方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和心跳,都已荡然无存。?
然后,在那女生身边,韩方看到了一只猫,是一只三花小母猫,他很熟悉这只猫,在实纪元和虚纪元,这家伙都神气活现地跑来跑去,在它的小脑袋瓜里大概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的观念。?
但如今,它也倒在路边死去了。离它不远处是一条同样倒毙的宠物狗,链子还拴在主人的手里。?
然后韩方才注意到更奇怪的一点,这里居然没有鸟叫,一只鸟也没有,这在往常的燕大校园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路边到处都落满了麻雀和灰喜鹊的尸体,触目惊心。?
韩方想起了什么,他蹲在路旁的草丛边上仔细看着底下的草叶和泥土。他很快找到了一只蟋蟀,一只蜘蛛,两只叫不出名目的甲虫,七八只小飞虫,还有几十只蚂蚁。?
但它们停留在草叶上和泥土间,丝毫没有动弹,生命也已经离这些渺小的造物而远去。?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在阿赖耶云中漂泊了千万年后,他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吃惊的了,但故乡所发生的一切仍然令他难以置信。这不是正常的意识融合进程,而是疯狂的生命褫夺,究竟发生了什么??
并且现在,又是多久之后了??
韩方毫无概念,他下意识地转动身体,望向上次陶莹出现的小径,但是陶莹没有出现。?
陶莹呢?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回来?还是……?
还有艾薇呢?她又怎么样了?她和自己一起回来了吗?在今天的坠落中,她是否也已经……?
韩方觉得自己头脑嗡嗡作响,他搜索着阿赖耶云中的数据,但是却发现链接已经荡然无存。该死!他不该进行那段旅程的,现在和外部的链接已经中断,可能其他所有的分身和记忆都完蛋了。
千万年的宇宙生涯已经离他远去,大部分记忆都难以觅回。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场景。?
这时候陶莹应该离他更近,但他更关心的是艾薇。他找了辆自行车,飞快地向校外骑去。?
学校外面当然死者更多,正当上班时间,路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由于所有人可能都在跳转的瞬间死亡,故而几乎所有的车都相撞了,或者撞在护栏上,一路上火光熊熊,黑烟满天,还有几栋建筑也着了火,乱象仿佛又回到了虚纪元初期。但却是没有人的虚纪元。?
简直是《我是传奇》中的景象,韩方想,我难道是这个世界唯一活着的生物吗??
但他风驰电掣般骑着,过了北四环和海淀黄庄,过了中关村广场和海淀剧院,这些古老的街区和建筑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再见过了?这些原始记忆简直比七十亿光年外的类星体文明还要遥远。?
在海淀剧院门口他停下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不,那是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意识式。大概他仍然保持了某种超感能力。他抬头望去,在除了风声和火焰噼啪外一片死寂的大街上,他逐渐听到空谷足音般的脚步声由小变大,韩方抬头向前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在街道尽头出现,向他跑来。?
“艾薇!”?
“韩方!”?
他们向彼此跑去,紧紧相拥,热情亲吻,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相互传递着意识形:“你还在这里!我还以为……”?
“我没事。”艾薇回答,“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韩方说,“但是总有人知道答案。”?
“你是说爱德华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找到他。”?
他们茫然望向四周,苍茫大地,一片死寂,爱德华兹可能在哪里?又如何能找到他??
“对了,”韩方问,“今天你是怎么脱离绝境的?你抓住楼顶的栏杆了?”?
“没有,”艾薇用心告诉他,“我感到自己在空中下坠,然后……就发现自己站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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