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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墟

_6 宝树(当代)
“好像我真的到过这里……”韩方喃喃说,“我想起来了,那种感觉……简直……”
“很美好,是么?特别在你忘却了自己的一切的时候,事实上,这里比起上面的世界更令我心神宁定,或许在这里,我就像以前那样,是一个人孤独地处于黑暗之中……虽然当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因为我对世界本身毫无概念……
“我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这里的时间流逝也和外界不同,无法计算——也许你可以当成是无限的,我在这里呆了也许有十年或者一百年,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和盖娅意识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渐渐明白了一切。在这里,我成了一个我所——马祥瑞所说的超忆者,因为你可以进入未来的时间,看到未来所发生的一切。当然这即使对于我仍然是极为困难的,盖娅意识之于我,就如同我之于一只蝼蚁。不要说操纵它,我甚至无法进入它的深层。“
“那么盖娅意识究竟是什么?“韩方问,“它在哪里?”
“盖娅意识?”爱德华兹一笑,指着向下面说,“这就是盖娅意识。”
韩方看到那个星系一样气势磅礴的巨大漩涡,不由惊呆了:“它……它是活的吗?有自己的生命和智慧吗?”
“这依赖于你怎么定义……”爱德华兹沉思着说,“不过从人类的角度来讲,恐怕没有,至少没有人格性的存在。你看到的每一点小星星都是独立的意识,人或者动物的。动物的可能更多……盖娅不是别的,只是它们的总和罢了。我探索了它很长时间,毋宁说它只是一种程序,一种精妙的程序,将所有的意识编织在一起,形成一个世界。如果说它之中体现了某种智能的话,那或许是外在的观察者,某种外在宇宙中的超级文明……而我们对此仍然一无所知。在和盖娅意识的接触中,我获得了丰富的信息,但是能解读的只有少数片段,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这还是我融合了许多学者和哲人的智慧进行分析的结果,我无法再向前一步了。”
“那么告诉我,”韩方说,“这一切和你创立时间教,并通过无数分身统治世界有什么关系?你要和盖娅意识对抗?”
“不,”爱德华兹说,“恰恰相反,我要让它从梦中醒来。”
虚纪元 XXXIX
韩方一怔:“你的意思是……”
“听着,韩方,通过对盖娅意识的了解,我看到了未来,但不是很久远的未来,用实纪元的时间计算,最多大约只有三千年左右。”
“‘只有’三千年!”韩方苦笑着,“这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不理解,”爱德华兹叹息着,“三千年算什么?我们可能会在虚纪元中呆三百万,三千万年……不说这个,你知道三千年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难以想象,“韩方想了想说,”以前我和你——和马祥瑞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你应该记得,你说过,在无尽循环的世界里,也许一切都一成不变,而又会变得越来越离奇不可思议。”
“事实上,”爱德华兹说,“未来是不确定的,我们不是只有一个未来,而是有许许多多的未来。”
“这怎么可能?”
“这样才能避免时间悖论,不是么?譬如你看到了卜东来成为大主教,而现在,卜东来重新变成了植物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大主教了,那么那个未来在哪里?”
“我……”韩方惘然摇头,“我完全被你搞糊涂了,你在盖娅中看到的未来应该是确定的未来啊?”
“不,盖娅意识中有无数个未来,它以某种方式预见了所有这些未来,正如实纪元的你可以预见自己在一个未来会变成大富翁,另一个未来会变成科学家,还有一个未来会变成阶下囚一样,这些都是可能的未来……但这些未来并非连续统,而是分别走向三个路向。总体来说,只有三个未来,就像互不相容的三原色,没有别的了。”
“只有三个?”
“是的,第一种未来:秩序彻底崩溃的未来,混乱的暴民统治一切。正如你在虚纪元初期的疯狂时代所见到的那样,暴力、仇杀、战争、奸污、淫乱……也许会有局部的秩序建立,但不久也将崩溃,世界是一锅混沌的汤,人们随波逐流,一切意义都不存在。”
“但这不可能持久啊,人们会受不了而建立新秩序的!”
“谁告诉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在虚纪元没有死亡,也就没有新生,并且永远你可以跳回原点。对大部分人来说,总的痛苦会保持在某个限度之类,不至于让他们忍无可忍,所以最后人们会逐渐习惯这一切,很多人甚至可以从中得到乐趣,另一部分人永远陷入痛苦之中,也无力摆脱。至少三千年后仍然是这样。”
“第二种情况,人们会建立起某种秩序,从自由的选举社会到专制的神权政治,可能有多种多样的社会政治形态,无论哪种情况,都会有全球秩序的建立,在这种秩序下,人们会过着死水无波的生活,平静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幕将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这种情况也不应该发生,人性会求新求变的,不可能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不是不可能,只是程度问题。想想实纪元时代的朝鲜吧,许多人已经在那个一潭死水的社会里生活了六十年,如果没有外界压力,也许这个社会可以维持一百年,一千年。再比如说中国,几千年的古老帝国,从秦朝到清朝,相对于外界来说变化很小。”
“可是中国有许多次改朝换代,也有许多次技术进步和制度的改变……”
“这还是依赖于外界的输入条件。比如依赖于物质生产的进步对社会的改变,或者天降的自然灾害让平民忍无可忍而造反……但是虚纪元不存在这些条件,人们可以平静地一直生活下去,并且习惯这种生活,当然会有许多微小的变化和多元性,就好像一个食堂也会把几样菜色变来变去,甚至偶尔的政变和改革也是可能的,但是不会有根本的变化和进步,永远不会有。”
“这么说也不奇怪,因为是虚纪元么,世界时间都在循环中,怎么可能会有根本的变化?”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爱德华兹说,“唯一一种会带来真正变化的可能性:那就是唤醒盖娅意识,彻底打碎世界的摩耶幻境。”
“这……你能怎么做到?”
“这是一个太深邃的问题,我现在恐怕还不能回答。”爱德华兹坦白地说,“但我在盖娅意识中依稀看到了未来,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觉醒者,能够超越摩耶环境的限制,并主动进行意识融合,我们将一点点改变盖娅意识,直到最后,将我们自身的人格性赋予它,让它以无比丰富和深邃的智能从虚纪元的幻梦中苏醒。”
“这听起来真是……”韩方一时也不知道真是什么,又问,“那苏醒后……又会怎样呢?”
“我也不知道,别忘了,我只能看到三千年以后,那时候,盖娅的苏醒也只是一个萌芽而已,真正的觉醒者还是不到人群的万分之一,也许整个过程要历时十万甚至一百万年,我们有限的智能无法想象的漫长……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盖娅意识的形成是有原因的。那个原因也许就是一切的答案。或许……或许改变我们的那些存在,他们是有目的的。”
“怎么说?”
“也许他们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人类对物质世界的征服是一条死路,最终必将失败,真正的道路是转向自己的心灵,丰富人类的精神世界,挖掘心灵深处的奥秘……想想我们实纪元的最后几十年:对宇宙的探索止步不前,环境污染日益严重,人口暴增,能源耗尽,全球变暖,各种危机空前严峻……唯一长足发展的是信息技术,这难道不是一个征兆?信息技术改变的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人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的意识状态,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方向……但我们却没有看到这一点。也许我们的存在,LHC实验什么的,对宇宙本身是一种威胁,所以他们来了,没收了我们可能点燃森林的火柴,把我们关进这时间中的小黑屋,让我们自己领悟这一切。”
韩方几乎要被说服了,但他的怀疑主义仍然让他尖锐地问:“可是这很可能只是你的想象,也许根本不可能唤醒盖娅意识,也许唤醒了之后会面临更严重的后果。”
“但无论怎么说,”爱德华兹毅然道,“如果人类不愿意一直原地踏步的话,第三种未来将是唯一值得奋斗的未来。听着,如果你想看到的话,我会带你去那里,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能力到达。”
“当然!”韩方激动起来,“我当然想看到你说的未来。”
“那好,我们下去吧。”
于是他们向着那片漩涡星云潜下去,这一切似乎都是被爱德华兹的意识所催动的,因为韩方没有感到有运动感,但是下方的星云开始了变化,迅速占满了整个视野,向他们张开怀抱,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内部结构,仿佛不断变化的万花筒。
随着星云的变大,眼前的光明也渐渐增强。韩方觉得自己身周逐渐被一种透明而舒适的介质所包裹着,如同温暖的海水,令他非常惬意,甚至昏昏欲睡,他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千万别睡着了!”爱德华兹警告说,“当你接近盖娅意识时,它会和你的意识进行接触并通过情绪感染逐渐同化它,你可能会永远丧失自我,变成亿万意识的碎片,飘荡在盖娅的思维中。上次你只是在盖娅意识边缘游荡,能够回来已经是很幸运了,而这次我们要进入盖娅的核心去接触未来,危险要大上百倍!”
“我会……小心的。”韩方强打着精神说,但架不住一阵阵睡意袭来。他咬住了下唇,一阵痛意让他清醒了几分。
现在他们已经在“星云”内部了,本来的漩涡结构已不可见,亿万光点在他们身周做着复杂的布朗运动。爱德华兹说,那都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意识。每一个都是半透明的,映照出周围其他的意识。
韩方逐渐感受到了那些意识的情绪,往往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不是具体的快乐或忧伤,愤怒或期待,而往往是某种深沉的躁动,或者不安,或者渴求,或者满足。爱德华兹告诉他,那些多半是动物的意识,它们的冲动和人类在自我人格性基础上的情绪完全不同,要了解它们需要漫长的过程。
“所以你才能让那些锦鲤听你的指挥跳来跳去?”
“操纵这些低等动物并不容易,因为它们的意识很微弱,大部分是靠生理机制如同机械一般地自动运行,需要非常微妙的把握能力。只有我这样的联合意识体才能做到。”
“那……艾薇呢?”韩方忽然想起来,“你能帮到她吗?毕竟她只要每次都能抓住栏杆就可以活下来。”
“可以,不过我必须融合她的意识,没有它法。”
“这个……”韩方苦笑,“这也太……”他想象爱德华兹、卜东来、马祥瑞和艾薇融为一体的样子,忍不住一阵恶心。
“只要你转变观念,就会发现这一切或许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也许你也可以加入我们……”
“听起来像是群p,我死也不会加入的。”
“那也随便你,老实说,我能容纳的个体意识相当有限,你虽然有某些特殊的地方,但总体并不突出,只能说是非常平庸的家伙。”
他们已经飞过了星云的外围,逐渐进入了核心,亿万光点密集而疯狂地飞动着,韩方所能感受到的情绪也多了起来:痛苦、快乐、伤心、忧虑、相思、怨恨、后悔、怀念……无数朦胧的印象也纷至沓来,韩方逐渐能理解爱德华兹的意思了,从情绪体验中的确能产生出某种感知,只是目前还过于模糊。
“这些都是人类的意识?”他问。
“是的,它们构成盖娅域的核心。”
某个甜美的印象掠过韩方的脑海,仿佛是少女的春梦,充满了天真而又挑逗的诱惑,韩方看到了一个健壮男人的影子,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阵心动。稍一疏神,几乎要被那种情绪带走。
“妈的,怎么回事!”韩方骂道,可是下一秒种,他仿佛又站在了某个领奖台上,志得意满地向人群挥手,沉醉于其中……
“你很容易和这些他人的情绪和记忆发生感应,这可不妙,”爱德华兹说,“情绪是相互感染的,它们在盖娅域的渗透力更远远超过现实世界,我高估了你的抵抗力,看来你不可能进入盖娅意识的核心……”
“胡说!”韩方恼怒地说,“给我闭嘴!我可以的,我做给你看看!”
然而此时他已经被暴怒所控制了,那种怒火不知从何而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些景象朦胧出现:鞭打、杀戮,复仇……好像在一片热带雨林里……那里有一座房子,他在……
爱德华兹抓住了他,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已经听不到了,他只知道,他是图西族的一个少年,要为被杀的母亲复仇,敌人就在他面前……
他掐住了爱德华兹,不,马祥瑞的脖子,他要杀了他,然后——
所有的光点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深深的黑暗。
虚纪元 XL
不知过了多久,在无边黑暗中,一个个微小的光点又出现了,但比之前要稀少和黯淡得多。它们一动不动,只是微微闪烁着,组成似曾相识的形状,悬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
一阵寒风吹过,韩方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躺在刚才挖的沙坑里,身边是一望无涯的起伏沙海,已是深夜,他头顶是秋夜的星空,周围一片冰冷和死寂。
爱德华兹出现在他另一边,拍拍他肩膀:“醒了?”
“真冷啊,”韩方哆嗦着说,“我们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你没法进入盖娅意识的核心,所以我只能带你回来,如果不是我,你恐怕早就迷失在盖娅域的深渊里了。”
“过了……多久?”韩方问,“天都黑了,难道我们在盖娅域呆了十多个小时?”
“不,我们在盖娅域呆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你出来之后昏迷了十个小时。”爱德华兹说。
“有那么久?”韩方惊讶极了,“我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才十个小时就不错了,我以前也曾经带其他人去过盖娅域,结果他们没一个恢复过来的。大部分永久变成了植物人,还有意识的也变得疯疯癫癫。”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这么说,你带我去盖娅域,莫非是想让我和他们一样?”
爱德华兹盯着他,看不清他表情,但双目在暗夜中也炯炯有神:“韩方,坦白说,你是一个麻烦,你知道得太多,而且你的意识中有奇异的自我保护机制,令我无法操纵和融合你。我也想过让你在盖娅域彻底消失,那样我也省事……不过你也不用把我想得太坏,我在下面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骗你,否则我只要加一把手,就可以轻易让你永远沦陷在盖娅域的深渊里。”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的一部分曾经和你是朋友,而且即使作为觉醒者,我也是孤独的,有时候也希望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说说这些事。”
“可你不是融合了八十多个人了么?”
“当融合之后,他们都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仍然是孤独的,并且因为和常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事实上就更为孤独。”
“这是你的选择。”
“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爱德华兹眼中闪着落寞,“我已经离人类越来越远,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韩方想起了在盖娅域里未完的对话:“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改造盖娅意识,让它觉醒么?为此你才苦心孤诣地创立了时间教,将它传播到整个世界,又通过意识融合掌握了全世界许多国家的八十多个分身,以便尽快获得统治世界的权力。你真是一个工作狂。”
“你以为我是贪婪权势?”爱德华兹苦笑着说,“不,可是我必须争分夺秒,否则只要错过关键时机,历史就不会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我不是太懂你的意思。”
“记得我说的三个未来么?虚纪元世界的三种可能的未来,究竟走上哪一条道路,必须在最初的一两千天内就被决定,否则人的行为会形成惯性,惯性太大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不要忘记,虚纪元没有外部的条件变化,如果人们习惯了混乱不堪的世界或者一潭死水的世界,那么时间越往后,改变的可能就越小,就好像一块玉石已经雕刻成了某个形状就很难再雕成其他的东西,所以我必须尽快掌控权力,才能将世界导向正确的方向。”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也许盖娅意识并不——”
“现在没必要争这些,”爱德华兹打断了韩方,“你看,这一切都是在民主选举的框架下操作的,我不会滥用权力强迫人民选择,只会用委婉的方式去引导世界,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每个人手上。如果人们最终不愿意选择成为觉醒者而唤醒盖娅,我也无法做什么。最终人类还是可以在某种普世的全球秩序下安度余年,如果你认为这是理想状态的话。”
“我不知道,”韩方惘然若失,“坦白说,盖娅意识的觉醒让我觉得可怕,但我也不知道是否世界这样延续下去会是好事。”
“那就让历史决定吧。当然,为了防止对历史和民众心理的干扰,我们今天的谈话必须保持秘密。但即使你说出去,你应该清楚,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人们会把你当成异教分子群起而攻之。”
“这么说,我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韩方苦笑,“所有的牌都在你手里了。”
“但你要反对我的话,不管怎么说还是会给我带来很大麻烦,我只希望你能置身事外。现在我不是爱德华兹也不是卜东来,而是以你的朋友马祥瑞的身份拜托你:请相信我一次。”
“好吧,”韩方长叹一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干涉我和艾薇的事,我们从今以后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请放心,我对你们没有兴趣,当然你和艾薇都有特别之处,但是对于目前我的事业来说一文不值。”
“你不怕艾薇是超忆者?”
“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明白,也许她从无数次坠楼死亡的极端经验中也获得了和盖娅意识的接触。但无论如何,艾薇的超忆能力是相当微弱的,远不能和我比。何况她看到的也只是某一个未来而已,对她感兴趣的只不过是以前的马祥瑞,而不是爱德华兹。”
“那就好……”韩方点点头,觉得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对了,现在几点了?”
“凌晨一点零五分。”马祥瑞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说。
“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跳转,这鬼地方冷的要死,真是受罪。你倒是不怕冷啊……”韩方摩挲着自己的双臂,试图给自己一点温暖,忽然发现了不对,“我靠,谁让你把我的外衣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的!”
三天后的选举中,已成为爱德华兹一部分的马祥瑞成功击败了所有对手,当选为中国大主教,并在天安门举行了盛大的就职典礼。韩方则找了个理由,悄然退出马祥瑞的竞选团队,重归渺小平静的生活。他留下的空缺由令计生取代。
对于韩方来说,本来以为已经找到的生活目标又一次消失了。他再次被抛入茫然的随波逐流中,对周围的一切再度失去了兴趣。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等待艾薇的下一次苏醒。
虚纪元 XLI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虚纪元的整整第1000天,不知不觉中,全人类在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中已经度过了1000个日夜,而今天,感谢时间之主的恩典,让我能够站在这里对你们说话。”
华灯初上时,马祥瑞在天安门城楼上开始了就职演说,韩方和如期苏醒的艾薇站在远离城楼的某个角落里,周围人山人海,都是欢呼雀跃的人群,至少有三十万人之多,许多人还是专门从外地赶来一睹大主教的风采的。
“在场的许多兄弟姊妹想必都记忆犹新,一千天以前,当我们刚刚跨入虚纪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整个世界仿佛依然如故,却又彻底崩溃。在莫名其妙的循环跳转中,世界变成了恐怖的地狱:惊骇的浪潮席卷了全球,人们无所适从,只能将愤怒和不安发泄在彼此身上,每天都有几千万人死亡,国家之间征战不休,甚至亲人朋友之间也彼此相杀……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死过十次以上,许多人——特别是女性和儿童——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折磨。我们曾经满怀绝望,认为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们的一切都将在这永远循环的永刑中腐烂,却无法死去。我们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受着毫无意义的苦役。”
“西西弗斯是什么?”艾薇小声问韩方。
“马祥瑞还真会用典……那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因为触怒了诸神而被打下地狱,被罚每天把一块石头推到山顶,让它滚下去,然后再推到山顶,如此循环以至于无穷……”
“……但是今天,”韩方还没说完,马祥瑞的声音又通过扩音器传来,“仅仅旧纪元的不到三年之后,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诸位,看看你们四周,生活井然有序,世界平静而祥和,人们面带笑容,彼此友善。地球获得了新生,在大部分地区,不合理的政治体系已经被推翻,饥饿和劳累从这个星球上消失,暴力事件也降低到了比实纪元更理想的水平。人们可以自由消费任何商品,进入大学里学习听课,浏览丰富的网络资源,以及做其他想做的事。国家的隔阂也不复存在,如今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去到世界的任一角落,探亲访友或者观光游览,只要出示自己的手表,颂念神的大名,就会获得世界各地兄弟姊妹的热情款待。
“但我们都知道,造成这一切变化的,并非凡庸的世人,而是我们的真神,全知全能的时间之主,他启迪了大先知爱德华兹的心灵,将至高的福音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真理改变世界,见证了我主的大能。
“但最根本的奇迹,并非发生在外在世界,而是发生在人的内心之中。过去,我们狂妄、自私、贪婪而又怨毒,我们自诩万物之灵,却终日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甚至彼此杀戮,我们将自然破坏殆尽,让地球奄奄一息,自认为取得了改天换地的伟大的成就,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仍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过着毫无尊严的凄惨生活。只有当福音触碰到我们尚未彻底腐朽的心灵,我们才幡然悔悟,让自己和神的意志联合在一起,重获新生。
“今天,在虚纪元整整第1000天的纪念日,我们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和全世界绝大部分地方一样,已正式皈依在时间之主的神圣旗帜之下,在主的引领下,我们将为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奋斗。”
“艾薇,这和你记忆中的场景一样么?”听到这里,韩方扭头问身边的少女。
“非常相似,可又似乎有区别,”艾薇思索着说,“至少城楼上那个人绝对不是马祥瑞。”
“你的预言可以说改变了历史……”韩方叹息,“但又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没法阻止爱德华兹。”当然,他之前已经告诉了艾薇和爱德华兹之间的事。这也是他唯一可以诉说的人。
“韩方,你尽力了。”艾薇说,“而且或许爱德华兹是对的,我也记得似乎曾经见到那些混乱疯狂和死气沉沉的世界……如果真的能让那个盖娅意识苏醒过来,或许情况也不会更糟。”
“也许吧……”
“是的,更美好的世界。”马祥瑞顿了一顿,又说下去,“我们的世界还不完美,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不知道或不承认真神的大名。过去,时间之神曾经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显现,却被人们误解,创造出似是而非的宗教。今那些古老的宗教反而成为反对真神的顽固阵地。在麦加和梵蒂冈,还有死硬分子在抵抗,而在非洲和南美洲的丛林中,土著们仍然信奉祖先的邪神。我们的传教士已经奔赴那里,发誓将主的声名弘扬……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另外,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还有许多人因为我们的能力限制而无法获得救助,或处于无法脱离的循环病痛之中。许多兄弟姊妹已经自愿去帮助他们,但仍然收效甚微。答案至为明显:他们需要的不是物资的救援,而是心灵的宁静。一旦他们的心灵永久和神融合在一起,才能获得最终的救赎。”
“是的,许多人都提出过这样一些问题:虚纪元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抛入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古怪世界?我们将要走向什么方向?而我要说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神的安排,我们必须听从他的指引。至今许多人还幻想着有一天能重返实纪元,但这是不需要的,神已经摈弃了实纪元。正如《启示录》中使徒约翰所说的:
“‘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间了。”’
“‘不再有时间了!’这是使徒约翰传递给我的最重要信息,或许是他第一个预言了虚纪元的到来。虚纪元,才是主的日子。但在这之后,还有许多战争和毁灭,历经无数艰苦卓绝的考验,最后才能迎来至福的千年王国。正如约翰所说:‘不再有黑夜。他们也不用灯光日光,因为神要光照他们,他们要作王,直到永永远远。’
“因此让我们一起融入这光明之中,投入神的大爱之中……”
“这些看上去是比喻,”当马祥瑞的演讲结束,人们散去后,他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时,韩方说,“但却有实在的意义。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觉醒者,他们的意识融合在一起的话,那么也许那个神就会真的出现了。薇,你真的没有遥远未来的记忆么?”
“爱德华兹也只能看到三千年,”艾薇犹豫地说,“我知道的也许更短。但是我还是有一种印象,在很遥远的未来,也许在时间的尽头,仿佛会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出现,而这件事情是和爱德华兹相关的……所以想到他,我始终觉得有些可怕……”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
艾薇打了个寒战,摇摇头:“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但是一定非常……非常可怕……”
“也许那就是盖娅的觉醒……”韩方说,“也许那并不是坏事,只是你还不能理解它的意义。就好像原始人看到医生开膛破肚做手术,会以为是杀人。”
“也许是吧。”艾薇嘟着嘴说,“反正我就是个傻丫头,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韩方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现在木已成舟,你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反正,即使盖娅未来会苏醒,也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后的事了,我们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只是你……”他欲言又止,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韩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你爸。”
艾薇有些羞涩地接过电话:“喂,爸爸。是我,我在天安门呢,嗯,和他在一起……你看现场直播了吗?”
韩方漫不经心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艾薇和父亲已经重归于好,今天下午父女俩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那位父亲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也知道了他们在恋爱,还在电话里哽咽着拜托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艾薇说,这都是他的功劳。
艾薇又说了很长很长的话,然后挂了电话,对韩方说:“爸爸说,让我下次苏醒的时候,和你一起回南方去看他。”
“好啊!”韩方说,“对了,我妈也说让你下次跟我回四川呢,她说亲自下厨给你做饭吃。”
“你们四川菜太辣,我可吃不惯。”艾薇做了个鬼脸。
他们都回避了艾薇几时才能再次苏醒的问题,韩方想到再过几个小时,活泼娇憨的艾薇就会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心中不禁一阵抽痛。艾薇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意,安慰他说:“别担心了,其实我已经掌握了有效的方法,每天如果不能逃生,就让自己死个痛快,那也没有几秒钟时间,即使一百天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次,中间间隔的也不过是一个小时左右而已,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小时的痛苦,然后是整整一天充实的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我可能好几个月都看不到你,你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想你么?”
“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能相会一次呢,比起他们来,我们可幸福多了……哎,你看,焰火!”艾薇忽然拉着他,惊喜地指着天上说。
韩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道道光芒夺目的烟火飞腾在北京的夜空上,美不胜收,宛如实纪元时那些节日的盛况。艾薇很少见到这样的情景,她指着那些在天空中绽放的绚丽礼花,笑着,跳着,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也感染了有些忧郁的韩方。
何必再想那些未来的事呢,韩方想,眼前的才是真正的生活,时间仍然在流逝,而且每一个瞬间都有独立的意义。不论这个世界是有物质实体的,还是纯粹由交互意识所构成,它仍然不可撼动地存在着,并且还会存在很久很久,那就去追逐我们各自生命的意义,在忍受苦难的同时,也在每一个瞬间,去领略它千变万化的美吧。
我们,是幸福的西西弗斯。
他们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美丽的焰火,看了很久,很久……
虚纪元 XLII
又是一年过去了,一年,三百三十三天。
在时间教颁布的新历法里,虽然主要还是用日来计算,但为了生活方便,恢复了日月年的使用。新的历法简单易行:一年十一个月,三十天为一个月,第十一个月多三天,因此一年为三百三十三天,每三年最后再加一天,凑成一千天整。当然,月和年已经没有了本来的天文和季候意义。季节永远是凉爽的深秋,而月亮也永远只是一线月牙。
在这段日子里,时间教雄厚的军事力量从外部攻占了世界上最后最后几个顽固的堡垒,如中东和朝鲜,将整个人类世界纳入时间教会的统治之下。而不同国家之间的跨国整合也在顺利开展,譬如俄罗斯的远东部分被合并进了中国教区,而中美洲的一系列小国合为一个教区,而横跨多国的教育、交通、通讯体系也逐渐建立起来,国家逐渐消解。当然,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永恒不变的物质基础上,事实上改变的只是人的观念和行为模式。
世界也进入了被称为“学习时代”的新纪元。在大部分人不需要工作,社会也稳定下来之后,首先当然是想着到处游玩,坐飞机去环球旅行的不乏其人。即使环球旅行耗时太多,在国内旅行就方便太多了,飞机和高铁能够把乘客在几小时内送到全国各地。当然,由于运输工具的相对短缺,不免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但在时间教的教化下,人们相互谦让,秩序井然,这些问题也逐渐得到了缓解。
当然,享乐只是这个新时代的肤浅表面,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意义:人类的精神渴望摆脱羁绊,自由翱翔。因此,在时间教的鼓励和倡导下,人们也如饥似渴地广泛阅读和寻求知识,探索各大学科,特别是服务于精神的那些学术。从没有一个时代,人民是如此普遍地为知识而知识地学习,他们或者在各图书馆阅读,或者到大学听课,或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提升自己。
中世纪的七艺:逻辑、语法、修辞、数学、几何、天文、音乐,除了天文以外,其他各门在不同程度上都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受到欢迎的还有神学、哲学、诗学、历史、禅定、棋艺、绘画、书法、茶道等等,大部分都是在近代以来的科学化浪潮中边缘化的技艺和艺术。如今,理化医等科学既然已经无法进一步发展,工学更成了无米之炊,古老的人文学科开始重新回到学术舞台的中心,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学习的目的也发生了根本的范式转换,不再是以推动学科本身的进步为目标,而是以完善人的身心修养,提升人的精神层次为鹄的。
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很完美,但是韩方每次想到暗中运筹和巧妙推动这一切的,是一个有八十多个分身,意识的触角可以同时伸展到世界各个角落的怪物,还是会感到不寒而栗。那个人真的是善的吗?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吗?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些,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但至少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很令人振奋而和谐。岁月静好,人生无尽。
艾薇在这一年里只复原过三次。当然,每次他们都度过了极其宁馨幸福的一天。也去了彼此家里“见家长”,韩方觉得这还不够,很不够,但他想,或许艾薇说的是对的,或许长久的别离和短暂的相聚,才使得他们的爱情格外浓烈吧。否则在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岁月里,也许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彼此厌倦。就像谢东和窦乐乐那样。他们在一年多的重聚后,又平静地分手。现在谢东又和蒋雪婷在一起,但只是研究围棋,却没有更多的男女情欲了。
韩方曾经问过谢东和蒋雪婷的事,谢东却摇摇头说:“小方,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看,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围绕着艾薇转,似乎别的日子都是虚设,你活着只是为你们在一起的那一天。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向前走。”
“怎么向前走?不就是没事下下棋吗?”
“没事下下棋?”谢东带着一丝怜悯摇头笑着,像在可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现在下棋就是我和蒋雪婷的一切!你知道我和她现在的棋力上升得多快吗?现在我们都有专业四五段的水平了。”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下棋。”
“怎么样?很难跟你形容。你没有进入那个境界,就无法体验到那种美。就好像从一元二次方程上升到微积分一样,每上升一个层次,对于围棋的感觉会完全不同,你会有一种更开阔也更深入的视野,会看清楚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不再是眼前棋盘上的那些黑白棋子,而是一个以时间为第三维的纵深结构,阴阳二气在其中相互缠绕,化生,就像物理学家看到的宇宙一样……那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更奇妙的是,眼前还有永无止境的奥秘可以发掘,而你竟也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从最基本到最高级的都一一理清。”
“这么说,你们还真是精神伴侣。”
“不尽然,我和蒋雪婷一起探讨棋艺的时候,有时候有兴致也会做爱,有时候也会和其他人……但这不是必须的。虚纪元的肉体欲望不会累积的。每天就那么几下子,很容易就过去了。时间教本身不禁欲,只是提倡人们节欲。但有了更高的精神生活后,这些都不算什么了。说真的,加入我们吧,你很快会爱上围棋的。”
韩方笑着说:“免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就头大。不过我倒是想起我和艾薇认识后第二天见到你们,当时你和蒋雪婷说的那些话。”
“什么,我都忘了。”
“我印象倒是蛮深刻,和你说的差不多吧,说未来精神生活会代替肉体的需求,现在看来真的实现了。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本来我们认为是反动势力的时间教却成了最大的推动者。”
“那时候我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其实精神生活到了极致,不就是宗教么?历史上多少天才伟人,牛顿、帕斯卡、爱因斯坦……最终思考的都是神的问题。就连马小军都皈依了。”
“对了,马小军最近在干嘛?每次一跳转就往外跑,都说不上几句话。”
“你不知道么,他也恋爱了,对方是一个泰国女孩子,上次旅游的时候认识的,他每天搭最早的航班去曼谷,再坐两小时汽车去一个小镇,晚上就住在那女孩那里,现在甜蜜着呢,泰语都说的不错了。不过我怀疑那女孩是个人妖……”
韩方和谢东闲谈几句后分手。谢东去围棋社,他去图书馆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读他的古典梵语,这是他追求的知识,虽然看似繁难,但没有理论深度,只要每天下一点点功夫,看一点语法,背几个单词,慢慢的总会有进展,反正他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学习。
一个女生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对面桌子上,然后坐下,韩方一看,是他的老同学彭芸。彭芸一边看书,一边拿出一部笔记本电脑,打开来噼里啪啦按着键盘。
“彭芸!”韩方跟她打招呼,但彭芸充耳不闻,韩方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啊,韩方,是你,我没看到你。”
“好久不见,你在干嘛呢?”
“我在写博士论文。”
韩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写什么?”
“博士论文!”彭芸眼中放光,“宏观经济学的,题目是‘中国当代金融制度与货币政策关系研究’。”
“可咱们不是本科生吗?”
“四年前是本科生!”彭芸纠正说,目光中闪现出傲色,“这些年你们在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已经写完了毕业论文和硕士论文,当然现在大学名存实亡,写了也没人授予我学位……不过系里的张教授私下收了我当他的弟子,他说很喜欢我的论文,每篇都打了很高的分数,还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呢!”
“可是……每次跳转之后,以前写的都不见了吧,小论文也罢了,你怎么可能写硕士博士论文?”
“当然形式上会稍微有些不同……”彭芸不得不承认,“但是每写完一段我都会找张教授看过,获得他认可后再写下一段。重要的内容当然也都熟记于心……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里面表达的观点不是么?对了,我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
“什么?”
“这是我研究的结论,绝对不会有错,”彭芸的眼中全是兴奋。“中国会在2018年经济崩溃!”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产业结构无法升级,人口红利濒临消失,金融泡沫、通货膨胀以及政府体制的影响,如果用公式表达的话……”
“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是虚纪元了,哪来的2018年?”
“当然,虚纪元是一个意外的干扰因素,”彭芸的目光黯淡下来,“确实打断了本来的进程,这太令人遗憾了,否则可以亲自验证我的理论,说不定可以得诺贝尔奖呢。”
“那你现在还搞这些研究,这个……有意义么?”
“如果地球毁灭了,我们的地质学、生物学、人类历史……都没意义了么?”彭芸尖锐地反问,“如果这些是真理,我不在乎会不会在我们的宇宙中发生。”
“对不起,”韩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彭芸叹了口气,“你知道么,我从小就期待自己长大后当女博士、女学者,女科学家,发现真理,造福人类。上大学之后也希望在经济学领域做出一番成就,如今这个梦想对我来说也可以说是实现了,只是当初从来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研究搞出来了,却已经没有了意义。不过,在这个时代能够自由地进行研究,不用再被世俗的眼光指指点点,那也很不错了。”
虚纪元 XLIII
彭芸没有和韩方多聊,很快就回到座位上去埋首她的“博士论文”。韩方又翻了几页书,看外面阳光不错,心思一动,拿着书出了阅览室,上了楼顶天台,想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看书。
这里是韩方两年前和艾薇被大火困住的地方,境过事迁多时,这里却依然故我。韩方四处走着,想起那个当时在自己身边的娇弱女孩,如今是几公里外的一具尸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自己身边,心里微微有些发痛。
“小子,好久不见啊。”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招呼,韩方微微一惊,回头便看到一个身材火爆的熟女戴着太阳镜,手里优雅地拿着一支香烟,靠在一张躺椅上。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她除了墨镜外,只穿着暴露的三点式。
“陶……陶老师!”韩方叫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傻小子,我在这里很久了,你一上来我就看到你了,可是你魂不守舍地,居然没看到我。我就那么没吸引力?”陶莹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
“那个……”韩方勉强控制自己不去看陶莹诱人的胴体,“好久不见了,您最近怎么样?”
“别他妈跟我瞎客套了,”陶莹说,虽然她容貌并无变化,但神情却比以前像是老了好几岁,“还能怎么样,给时间教那帮孙子管着,我也只能做个顺民。就这样那些人还不放过我,系里恢复教学以后,因为有人打小报告,说我有作风问题,好些课都不让我上,现在只能教大学英语了,我也懒得去上,反正不靠工资吃饭,闲着呗。”
“呃,那也挺好……对了,”韩方想起来,“上次方之民的事……其实他……”
“那家伙的事我没兴趣,”陶莹打断了他,“你怎么样?前一阵子听说你是马祥瑞身边的红人,怎么现在他上去了,你反而不干了?”
“这个说来话长了……”韩方苦笑说,“简单说,我还是不适合搞政治吧。”
“看得出来,你就是一个书呆子,”陶莹说,“不过也好,时间教虽然现在做出一副开明的样子,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跟他们混呢?”
韩方唯唯诺诺了几句,陶莹指着他手中的书:“在看什么呢?”
“那个,梵语入门教材……”
“怎么对这个有兴趣?你们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还是要把英语基础打好……”陶莹说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味,自嘲地一笑:“看我,现在又变成老师的口吻了。”
“我是对印度教和佛教有兴趣,”韩方老实说,“我听说他们的宗教经典中有很多讲人的意识状态的内容非常深奥,想仔细研究一下。”
陶莹皱了皱眉:“你这是受时间教的影响吧?”
“……算是吧。”韩方是一直被上次在盖娅域和爱德华兹的对话所困扰,当然这些不便对陶莹透露。
“我就不喜欢那一套!”陶莹摇头,“什么神学、灵魂学、瑜伽,气功……这些玩意现在越来越火了,时间教也倡导什么精神灵修,净化灵魂……我看纯粹是装神弄鬼!”
“可是我觉得也有道理啊,在虚纪元,人可以不再受肉体欲望和需求的束缚,可以摆脱肉体,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超越,那不是很好么?”
“为什么要摆脱肉体?”陶莹冷笑着问。
“什么……为什么?”韩方没懂她的意思。
“我是说,这个基本的方向就一定正确吗?认为精神要摆脱肉体才能存在,这是柏拉图主义的学说,仿佛肉体只不过是一个困住灵魂的牢笼而已。但是真是这样吗,如果完全没有肉体,没有人的欲望和需求,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们还是不是人?”
“这……也许我们的灵魂是一种更高级的存在……”
“也许!”陶莹嘲笑说,“这些宏伟的理论大厦都建立在一个‘也许’上么?我不否认,在这个时代柏拉图主义也许最容易受到追捧,但是这不能证明它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未来,更可能的是,这是要剥夺人之为人最美好的东西:食品的鲜嫩、花草的香味、性爱的美妙、睡醒的慵懒、洗澡的惬意……这些比起那些抽象的知识和原理来,不是更属于人类生存的基础?至少,二者的结合才是更理想的方向吧?”
韩方没有想到谈话会转到这个方向,他想了想:“嗯,您说的可能也对,但在虚纪元,肉身的享乐是有限的,而且也很难再改进了,只有精神的追求才是无止境的。”
“也许是你中毒太深了。”陶莹冷冷地说,“你喜欢你的女朋友,是喜欢她的精神还是肉体呢?如果只剩下精神,她和一个八十岁老太太有什么区别?你们之间还可能有爱情么?”
“我女朋友么,”韩方苦笑,“告诉你吧陶老师,她是一个白血病人,而且,而且……在虚纪元几乎每天都要死上一次。”他把艾薇的情况挑一些能说的告诉了陶莹。
陶莹听了,倒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原来如此。难怪你那么向往纯精神的生活了,对这个女孩来说,如果能够摆脱身体的羁绊,或许会比现在更快乐吧。”
韩方耸了耸肩:“类似她这样情况的虽然不多见,但永远生活在病痛之中的也有不少人,你知道他们是最早信奉时间教的,脱离肉体的束缚是他们的期望。”
“但即使这样也只是退而求其次,这不是人应该理想的状态。”
韩方有些不耐,他觉得陶莹简直是坐井观天:“但是您也不知道理想状态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他们有的在探索世界著名的数学难题,有的在研究下围棋,有的在钻研音乐或绘画……不管干什么,他们都告诉我,精神世界的丰富远非之前他们所想象的。只有你放下那些日常的羁绊,全心全意投入进去,才能领略它的美……他们有的人可以一年到头从不吃饭也不睡觉,只是思考、想象和演算,而乐在其中,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会认为这是值得的。您研究莎士比亚的,难道没有类似的感觉吗?”
“你错了,”陶莹正色说,“文学和数学、音乐、围棋都不同,它的美不在于华丽的辞藻和优美的韵律,而归根到底源于人的生活现实本身,只有懂得生活,才能懂得文学。莎士比亚热烈地歌颂着爱人鲜花一样的肉体,害怕时间将它们摧毁,而如今时间已经无法再损害人身体的分毫,我们却对它日益冷漠。所以在虚纪元,文学死了。即使还没有死透,也快了。”
“因为随时可能失去的才最宝贵?”
“是吧,”陶莹吸了口烟,懒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所以你和你女朋友的感情看来蛮好的,因为一年都见不上两次……不过她不在你身边,你不寂寞么?”
“还……还好吧……”韩方略有些困窘,“反正是虚纪元了,至少不会有那种‘再等下去人就老了’的焦虑感,想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可以在一起,其他也不重要了。”
“这倒是值得羡慕的状态,不像我和我老公……”陶莹摇摇头,没说下去,说,“嗯,她下次什么时候会……活下来?”
“我也不清楚,这种事没有规律的。我想大概还要几个月吧。”
“那你们可要好好玩玩,”陶莹说,“去夏威夷吧,那里的海滩上晒太阳很不错,我昨天刚去过。”
“我们会的。”韩方说,“其实这是注定会发生的。”后一句话没有出口,改成了,“您现在在享受生活,全世界都跑遍了吧?”
“人人都追求什么更高的目标,只有我对他妈的什么精神、灵修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被时代抛弃了一样。这世道,现在连跟我约炮的人都没几个了,除了满世界转转,还能干什么?也许我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没法适应的人吧。”陶莹说,“活着真累,以前还能死,现在想死都死不了。”
韩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尴尬地笑笑。
“好了,”陶莹随手把烟头弹掉,“你忙你的去吧,我要回家了。”
但她并没有向楼梯口走去,而是走到楼顶边缘,在韩方惊诧的注视中,纵身跳了下去,韩方探出头时,只看到她白皙的肉体在水泥地面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血花。
虚纪元 XLIV
等到韩方和艾薇终于踏上夏威夷之旅,已经又是三年之后了。
在这一千多天的时光里,世界按照爱德华兹的设计运行着,一切都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至少看上去如此。像陶莹那样对现状不满的只是少数,并且数量也在减少,大部分人都找到了让他们感兴趣的事,将自己投入进去。当然也有些人在不同的追求间左右摇摆,学一点这个又弄一点那个。但都能找到乐趣。从打扑克、下象棋到钻研黎曼猜想和本体论神学,不同阶层和文化修养的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精神活动,并且将之视为对时间之神的侍奉。
在这三年里,艾薇和韩方的生死之约有过十二次,有一半的时间他们都会选择去国内外的某个名胜游玩,他们去过了吴哥窟、泰姬陵、日本京都、布达拉宫……也一起回过他们各自的家两三次,有的时候懒得出去,就在北京的胡同里消磨一天,在颐和园或者香山上看日落,或者就一起在图书馆里读书,当然也有狂野的时候,他们在宾馆里或者山野间热烈地向彼此开放自己,沉醉在贪婪的爱欲中,自昼而夜……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去夏威夷。没有去艾薇所记得的毛纳基山,或许是觉得时间还早,还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太多的事情可以做,这份美好的记忆不如留着慢慢实现,如同一瓮岁月的美酒,放得越久才会越醇香。
直到这一天,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推迟了,他们才踏上了去夏威夷的航班。飞机是一架宽敞的波音777,机上的人已经不如从前之多了,但还是位置几乎坐满。前些年人最多的时候飞机就像春运的火车,人塞满了整个机舱,导致出过好几次事故,但也没人在乎。他们周围南腔北调,什么人都有。很多明显是普通的底层市民甚至农民工,操着临时学来的几句英语,不用丝毫花费,就可以轻松地去世界著名的胜地旅游,这不能不说是虚纪元的福音。
当飞机在太平洋上空,望着机窗外绵绵不绝的云海,艾薇叹了口气:“真快啊。”
“快?”韩方笑着说,“我们还要飞七八个小时,估计得下午三四点才能到。”
“不是说那个,”艾薇说,“我是说,自从我们那天在图书馆说到这件事,到最后飞到夏威夷,感觉真是好快好快的事。”
“哪有好快好快?”韩方说,“那是第731天的事,今天是第……第2371天,过了差不多五年了。”
“你又忘了,”艾薇笑着,“对我来说,一般每天的时间只有几秒,都可以忽略不计,只有那天存活下来了,才算是过了一天,从那以后才过了两礼拜呢。”
“你过了两礼拜,我可煎熬了整整五年。”韩方捏了捏她的鼻子,说,“你知道每天当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有多想你么?”
“那没有我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呢?”艾薇娇嗔着,“和其他女孩约会?”
“是啊,其他很多姑娘都很喜欢我呢……”韩方半开玩笑说。
“就知道你很花,那你有没有和其他女孩……那个过?说老实话!”艾薇在他耳边有些顽皮,又有些羞涩地问。
韩方想到纪冰,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有些歉疚,又有些不安,毕竟他那次和纪冰在一起的事从来没有向艾薇坦白过。他急忙把话题岔开:“哪有……别光说我,你在中学当小太妹的时候,有多少男朋友?上次我问你,你就没说清楚过。”
“当然有,一大串呢!”艾薇得意地眨眨眼。
韩方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吻她。五年过去了,对他们来说还像在初恋一样美好,这种幸运的恋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啊。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檀香山降落,大部分人选择在这里下机,毕竟夏威夷最主要的旅游点在欧胡岛,包括珍珠港、钻石山、恐龙湾和一些著名的观光海滩,更不用说世界最大的购物中心。韩方和艾薇本来也想在檀香山玩一下,不过这样肯定来不及去毛纳基山了,所以没有出机场,直接转了一架小飞机去夏威夷岛。
到大岛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了,相当于当地的深夜十一点。机场不大,建立在一片凝固的岩浆上,看上去很有风味。深夜,乌云满天,出了机场,行人寥寥,韩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当地大叔,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问他怎么去天文台,大叔说虚纪元以来,交通系统进行了大调整,这个点常规的班车肯定没有了,汽车倒是满地都是,要上山自驾游就行。韩方倒没想到这个,他和艾薇都不会开车,一时不知所措,那位大叔见状,便自告奋勇要送他们上山。韩方觉得不好意思,推辞了几句,大叔说,他去年也去过中国,受到了很好的款待,自然要投桃报李。
大叔表现得很豪爽,韩方反而犹豫了起来:万一这个大叔没那么好心,是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偏僻地方劫杀,会怎么样呢?他知道在今天仍然有犯罪,虽然数量很少,但确实有一批变态的人以此为乐,并自称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修炼”。其中劫杀外来游客是最常见的,由于虚纪元的限制,人生地不熟的游客很难回头再找到罪犯,更不用说寻求警察的帮助了。如果光他自己倒不用太害怕,但是还带着弱不禁风的艾薇啊……
韩方明知自己多半是小人之心,还是问了两句,大叔看出他的疑心,仿佛有些不高兴,还是艾薇过意不去,朝大叔甜甜地一笑,道了声谢,拉着韩方上了车。
毛纳基山虽然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处,但是是盾形火山,坡度平缓,汽车开上去也如履平地。路上汽车寥寥无几,大概因为天文台毕竟不是很出名的旅游点,愿意花一整天时间上去的人并不多。大叔轻车熟路,指着窗外的景色给他们讲解,只是夜里看不清楚。
“对了,您家在哪里,送我们上山后回去不方便吧?”开了一阵子,韩方用生涩的英语问。
“没事,我就住在下面的酒店里,一下来就到。”
“酒店?”
“你以为我是本地人么?”大叔笑着说,“不,我是南非人。”
韩方大吃一惊,向大叔看去,才发现他的脸型长相确实没有波利尼西亚人的特征,反而更像西方人,皮肤黝黑可能是和黑人混血的结果,只是刚才天色暗了,看不清楚。他这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有些犹豫,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这大叔长相有点奇怪。
“我和你们一样,”大叔似乎看出韩方的疑惑,解释说,“当初也只是个普通游客,像我这样的在整个夏威夷有两三万人。虚纪元以来,我们都被迫成了夏威夷的永久居民,不过大部分人还好,像北美和东亚来的,回家相对比较容易,可欧洲人和我们非洲人,隔了半个地球,回到自己家还要坐火车汽车,要回去就很耗费时间了。我家在约翰内斯堡郊区,在虚纪元以来的七年里,我试了好多次,从来没有一次能在二十个小时内到家的,现在听说我老婆嫁给了我弟弟,我也找了一个本地姑娘。”
“对不起,我们不该问的。”艾薇歉然说。
“没关系,反正现在我也成半个夏威夷人了,南非那边,嘿,早就不想了。教内都是兄弟姊妹,在哪里都一样。我现在的乐趣就是研究夏威夷的历史,要不要给你们说说?”
大叔说了不少,古代的波利尼西亚人如何来到这里,夏威夷如何被库克船长发现,又如何独立建国,最后怎么被美国吞并云云。包括很多真真假假的野史趣闻,韩方听得津津有味,艾薇不懂英语,大叔一边说,韩方就一边翻译给她听。
“师傅,那座山上为什么会有光亮?”艾薇指着南边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问。韩方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到天边巍峨的山影上隐隐可以看到红光。
“啊,那是毛纳罗阿山,”大叔听完韩方的翻译后解释说,“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其实整个夏威夷群岛就是太平洋中部的火山运动在几百万年中产生的。其实你们要看火山,应该到南面的国家火山公园去,还有流动的岩浆河呢,这边景色比那边就要差一些了。”
“不,其实我们是来看星星的,听说这里是世界上最美的观星之地。”韩方说。
“还真是年轻人的浪漫,”大叔哈哈笑着,“记得对你女朋友说aloha,是夏威夷人的问候,也是‘我爱你’的意思!”
汽车到了山顶,几个乳白色的球体出现在他们面前,山顶寸草不上,只有褐色的沙石。韩方和艾薇走下车,一阵寒风吹来,艾薇扶着额头,身子有些摇晃。“你没事吧,”韩方扶住了她,“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可能海拔高了点,氧气比较少,”艾薇说,“坐一下就好。”
韩方有些懊悔:“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该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来的。”
“没事的,”艾薇安慰他说,“我记得,这会是美好的一天。”
热心的大叔陪他们进了天文台,找了一把椅子让艾薇休息,把他们交给了一个认识的工作人员,然后和他们话别。
工作人员是一个年轻的棕色皮肤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很长而且不好念,韩方只听明白头两个音节叫“乌洛”,看长相应该是本地人。
韩方四顾,没看到人,问乌洛:“台里的其他人呢?”
“大部分下山去寻欢作乐了,有些人在自己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乌洛说,“先生,你知道,虚纪元的科学家是受打击最大的一群人,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也没有恢复过来。”
韩方点点头,他知道科学家的困扰首先在于永远无法获得新的数据了,要作出科学研究是不可能的。而更本质的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并没有实体,他们的研究对象根本不存在。许多科学家已经通过各种方式推测到了这一点,从而陷入绝望,或者摇身变为虔诚的信徒。
乌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火星科学实验室的事,你知道吧?无法解释,无法解释,完全是科学的崩溃。”
韩方想起这还是纪冰首先跟他说的,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而对于这里的天文学家来说,”乌洛感叹着,“更大的痛苦在于,那些天上的星星,每天清晨和深夜都能看到,那么清晰,那么美丽,但却无法触摸到它们分毫——我不是说真的触摸,那在实纪元也是不可能的——而是精神上的深入他们,沉浸于其中……不,如果这个世界只是幻象的话,那么那些星星,也不过是微小的光点而已,全无意义,还不如山下舞女的屁股来得实在。”
“不过你的精神还挺好的,乌洛先生。”
“当然,我本来只是一个清洁工而已,不是什么科学家。不过虚纪元以来,我倒真是迷上了天文学,台里有一个小图书馆,我每天在这里读书演算,学习有关的知识,还可以通过望远镜观察验证,对我来说,天文学还是充满了无限新奇的新领域呢。”
虚纪元 XLV
等到艾薇恢复了一点,乌洛就陪他们在峰顶四处转转,或许是很久没有人来,乌洛又陪他们说了半天话,为他们讲解这里的各种仪器设施,表现非常热情。乌洛说,这里实际上有十二座天文台,每一座球形的天文台里都装着一部大型天文望远镜,左边是口径3.58米的加拿大-法国-夏威夷望远镜,右边是口径8.1米的北双子望远镜,这些是光学望远镜,下面还有次毫米波阵列望远镜,是一种接收次毫米电磁波的射电望远镜,可以研究恒星的形成……
“这里是世界上最佳的天文观测地点,”乌洛说,“不过还有一点你们大概不知道,这里也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最高的山?那不是珠穆——艾佛勒斯特峰么?”韩方问。
“不,”乌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狡黠地笑了,“我是说tallest,不是highest。艾佛莱斯特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因为它在世界最高的高原上。但是毛纳基和毛那罗阿是山体本身最高的,从山顶到山脚有一万多米高,只不过一大半山体都潜伏在海底。”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毛纳基山的高度已经在90%的水汽层上,所以基本上每天都晴朗无云——在实纪元的时候,现在每天都一样了。这里纬度很低,南北半球的星空基本都能看到,观察范围较广,而且这里不像艾佛勒斯特峰那样人迹罕至,开车上来很容易,所以全世界各大天文学机构都在这里设立天文台。”
“不过今天好像来的游客不多?”韩方问,左右几乎都没有人。
“每天都是这样,也就是秩序恢复初期来的人多一点,这两年越来越少了。人们毕竟对仰望星空不感冒,更不用说奔波十几个小时到这里来看了,所以你们可以说是稀客。走吧,我带你们去用天文望远镜看星空,现在你们可以免费使用世界上最昂贵的天文设施,我真奇怪为什么大部分人对此不感兴趣。”
他们在北双子望远镜里看到了璀璨的银河、一系列瑰丽的星云,仙女座星系,以及木星的大红斑,韩方和艾薇赞叹不已,问了许多问题。然后他们又走出天文台,仰头眺望着天上浩瀚的银河和亿万星光,沉醉在自然的浩渺无垠中。
……一轮弯弯的月牙从云海上升起了,伴着一颗璀璨的明星。韩方问乌洛:“那是什么星?”
“这么明亮只可能是金星,它是内行星,它升起就说明快日出了,先生。”
“真美。”艾薇赞叹说,然后尝试着用英语说,“在英语里……这颗星星就是维纳斯,对吗?”
“是的,美丽的小姐,金星是罗马神话里的美神和爱神。只要对着它祈祷,它会赐给你们幸福的。”乌洛说。
“这可不像是天文学家的说法。”韩方笑着说。
“可是天文学已经死了,”乌洛却叹了口气,“在这个时代谈天文学会令人发疯的,看看眼前这两个天体,一个是我们自己的卫星,一个是离我们最近的行星,但我们再也无法到达它们,多么令人忧伤。月球上最小的环形山我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也永远无法再踏足它的表面。”
“但是我们至少还可以去国际太空站,”韩方说,“我听说每次跳转后,正好有艘太空船可以发射,很多人都去过了。”
“国际太空站只是一个近地轨道上的摆设罢了,和飞机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没有离开大气层。不,我说的是那些星星,是宇宙本身。我从小就向往那些地球之外的世界,或许是遗传的原因,你知道我们波利尼西亚人是探险的民族,我们的祖先从南中国出发,划着最简陋的独木舟,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征服了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所有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和复活节岛,一定还有人到过美洲和南极洲,只是历史没有记载罢了。在远古时代,这种艰难绝不下于星际旅行。”
“但现在的星际探险可不再是独木舟能够进行的了。”
“是的,但是人类的步伐也太慢了,自从登月以后再也没有真正的载人宇航,甚至月球也没有去过第二次……如今虚纪元来了,人类再无机会。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可能继承祖先的事业,航向星空呢。现在看来,我的子孙也不可能了,不,我们就根本不可能有子孙。不知道你们意识到没有,我们是最后一代人类了。”
韩方心中一震,或许是为了摆脱自己的不安,却说:“也许你太悲观了,也许人类在另一个方向上会有更伟大的发展,也许心灵的星空更广袤无垠。”
“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不知道,先生,或许是受台里那些科学家的感染吧,他们说离开了时间的长河,人必将变成非人什么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是悲观主义者。至于我,现在也只有读科幻小说满足自己的冒险精神了。”
乌洛说了几句,有些意兴阑珊,最后说:“不打扰二位了,请你们慢慢欣赏日出吧,我已经看过上千次了,保证一定会美得让你们觉得不虚此行。我先回台里了,有事可以叫我。”
“谢谢你,乌洛先生。”韩方由衷地说。
他们在山坡顶上找了一块地方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一边闲聊着,一边望向东方,等待着日出。
此时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金星和月牙的亮光更反衬出夜的深暗,万籁俱寂。世界仿佛沉睡在虚无的深渊里。韩方不由想,这整个世界如果都是盖娅意识的一个梦,那么盖娅意识在梦中,又梦到了什么呢?
但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韩方自嘲,盖娅意识所梦到的,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和艾薇都是盖娅意识,只是尚未觉醒。
觉醒的盖娅意识又是什么样子呢?会像日出一样雄浑壮丽,光芒万丈吗?韩方不知道答案,但那时候恐怕既没有他,也没有艾薇了……
他怜惜地握紧了艾薇的小手,那只手是冰冷的。
“冷吗?”他想解下衣服给艾薇披上,艾薇摇头说:“不冷……哎,你看那边!”她兴奋地指着东方。
韩方向天边望去,看到天际线上已经浮现出微弱的曙光,若有若无,如同人类的未来一样虚无缥缈,却已经将自己和夜的深沉区分开来。它是轻灵的,温柔的,多变的,颜色也迅速从变成乳白色变成淡黄,又渐渐变成亮橙色,像是一个精灵少女在用千变万化的彩衣打扮着自己。
“你知道吗?”艾薇对韩方说,“那是曙光女神在打开东方的大门,让太阳神的神车从那里出来,在天空中驰骋。”
“曙光女神是谁?”
“在希腊神话里她叫爱奥斯,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神。”
“你对希腊神话还挺有研究的……她是阿波罗的情人吗?”
“不,她和阿波罗没有关系。她爱上了一个凡间的少年,叫……名字我忘了,不过那是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可惜是悲剧。”
“神和凡人恋爱大都是悲剧……他们被众神拆散了吧?”
“不,是因为凡人的寿命短暂,无法和女神长相厮守,于是爱奥斯就去请求神王宙斯,让他赐予少年永恒的生命,宙斯答应了,于是少年获得了永生。”
“那不是很好么?”
“你听我说完呀,宙斯只答应给少年永生,但没有答应让他长生不老,于是少年就像一般人一样老去,伛偻,但是永远不会死去。这样过了千万年,他一直在不断的衰老中,越来越老,越来越萎缩,最后失去了一切记忆和知识,变成了一只蟋蟀。”
“那真是比死还惨。”韩方动容地说,“那曙光女神怎么办呢?”
“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爱奥斯把蟋蟀带在自己身边,而他也一直唱歌给她听,所以也许他们仍然是幸福的。”
“是啊……”韩方说,心中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无尽的时间中,人类会不会也这样老去,萎缩,那么最后,我们会变成什么呢?
不久后,东方就被更明艳的朝霞所照亮,下方的高山云海也隐隐现出轮廓,被霞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银河和群星渐渐退到了新生的光明之外。很快,伴随着越来越明亮的霞光,一点红色光明从云上迸出来,如同天边点亮的灯塔。
那点状的光明很快变成了一条金红的细线,像在云上燃烧的火焰,然后变成赤色的圆弧,稳定地穿过云层上升着,虽然这一点光明本身微不足道,但已经让人感到了身上的暖意。像是被朝日所召唤,下面有一群鸟儿跃出云海,振翼高飞,沐浴在这第一缕阳光中。最后,红轮的下方也脱离了浮云的羁绊,升到了空中。一轮朝阳浮在红彤彤的云海上,一切都笼罩在醉人的红光中。
韩方扭头去看艾薇,她的小脸也被朝阳映得红扑扑的,带着迷人的酡红色。这时候韩方忽然对未来有了信心,无论如何,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只要阳光还能照在艾薇的娇颜上,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会得到幸福的……
艾薇仰头亲了他一下,呢喃地说:“阿罗哈,韩方。”
“阿罗哈,艾薇……我爱你。”
“嗯,谢谢。”
“喂,你也该说我爱你吧。”韩方抗议。
“嘘……继续看日出。”艾薇说,惬意地靠在他身上。
艾薇说得对,一切就像她所记得的那么完美……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韩方和艾薇忙分开,韩方回头望去,是乌洛,他低着头,已经走到他们身后。
“乌洛先生,”他向对方招呼说,“你说得对,这里的日出真是美极了——”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发现那个人虽然穿着乌洛的衣服,但身材看上去并不像是乌洛。
那个人抬起头,戴着口罩,目光炯炯有神,韩方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起对方是谁。正在迷惑中,对方已经抡起了手上拿的一块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到了他头上。那东西沉重而坚硬,韩方当场倒地,借着已经越来越炫目的阳光,他看到艾薇也被对方打倒,小小的身躯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虚纪元 XLVI
韩方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肉体疼痛是一个明确征兆,代表他还没有跳转,仍然在第2371日的时空。最初只有一片令人难受的强光,随着对光线的适应,他渐渐看到面前是一大片赭红色的火山岩,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山脉,除了点缀的几丛枯黄的野草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宛如外星球般苍凉,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将毒辣的阳光投到他身上。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太阳,在阳光掩照下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身形多少有些熟悉。韩方沙哑着嗓子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他竭力左右张望着,已经看不到天文台了,他们在一条沙石路的边上,旁边停着一辆他叫不出牌子的小卡车,艾薇侧卧在卡车轮胎边上,不省人事。
那个人蹲下来,一双晶亮的眸子像是燃烧的火焰,又像刀锋般冰冷,用清晰的汉语说:“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韩方?”
“是你?”韩方与其说是从声音,不如说是从那种特殊的眼神中认出了对方,“你是纪冰!”
蓦然间,韩方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今天总有种奇特的不安感,因为他想到了纪冰。
在四年前的卜东来事件中,韩方在床上掐死了纪冰,然后用铊毒剂让卜东来的意识灰飞烟灭。从那之后,卜东来重新成了一个植物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当然,当时的卜东来本身只是爱德华兹的一个意识傀儡或者说输出终端,爱德华兹轻而易举地通过意识融合,将自己的意识输出端转移到了马祥瑞身上,最终掌握了中国教区的统治权,得以继续推行他的隐秘计划。
韩方和爱德华兹都知道真相,但是纪冰却只知道韩方杀死了卜东来。当然,韩方并不觉得亏欠纪冰什么,事实上是纪冰先出卖了他。但是纪冰的意识既然被卜东来控制了,那也不能怪她。韩方觉得这笔糊涂账早应该随着卜东来的退出历史舞台而终结。或许卜东来的心灵控制已经随着他的死而言而消散,至少也随着时间流逝而衰减,或许纪冰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他再也没有见过纪冰,他觉得这很好理解:纪冰出于羞愧或者内疚,不愿和他再见面也情有可原。
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了,纪冰的想法显然完全不同。并且无论如何,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见到在同一个校园里的纪冰,这背后肯定有某些事情不对劲,只是他竟然迟钝得全无察觉。
纪冰摘下面罩,美丽的面庞怪异地扭曲着:“原来你还认得我,不过看来对当年的事你也忘得差不多了。可是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污辱了我,而且害死了卜先生!今天我要让你偿还亏欠他的一切!”
“听我说,纪冰,”韩方额头冒汗,“当时你的意识是被卜东来控制了,所以你才会被他迷惑……”
“我知道。”纪冰说。
“你……你知道?”
纪冰冷冷一笑:“是的,我是心甘情愿的。当卜先生告诉我他有这种能力,只是不知道用在人身上怎么样的时候,我就主动要求他拿我做实验。卜先生能控制我的意识,正说明他天赋异禀,正是他是救世主的象徵。而且那种感觉,那种和卜先生心灵相通,不,灵魂融合的喜悦,你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甘愿为他死,即使在他对我施展意识控制之前。”
“天,”韩方呆呆地说,“你……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纪冰大声说,“他是世界上最杰出、最特异的一个人,怀抱雄心壮志,有足以拯救世界的力量,我当然爱他!然而就这样被你害死了,今天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罐子,韩方对这个罐子非常熟悉,里面装的是铊毒剂,目前已知的唯一一种能够在虚纪元摧毁人意识的神经药物。
纪冰将那个罐子在韩方面前晃了晃:“这是你的老朋友了,对吧?上次你没有事,是因为才吸了几口就被打断了,这次我要让你全部吸进去,看看你还会不会那么幸运?”
“你冷静点,听我说,”韩方冷汗淋漓,不得不吐出真相,“其实卜东来没有死……”
“住口!”纪冰咬牙切齿,“他中了毒之后,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植物人,和死了有什么差别?”
“不,你不明白,”韩方说,“我是说,其实卜东来就是……马祥瑞,不,爱德华兹……”他越说越乱,他绝望地想,纪冰不可能相信的。
果然,纪冰摇了摇头:“韩方,别费劲了,为了今天我准备了四年,你以为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哄住我?”
“四年,”韩方喃喃说,“这四年来你一直在准备这个?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追到夏威夷才下手。”
“你的朋友马祥瑞有我曾使用铊毒剂的记录,”纪冰说,“我还被时间教监管过,如果你在燕大里或者北京任何一个地方倒下和出现相关症状,都很容易怀疑到我。但是今天,你的亲人朋友都知道,你和你的小女朋友现在在夏威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他们知道你在夏威夷出的事,也算不到我头上,可能是世界上随便某个变态干的。”
“可是以前我们也离开过北京,为什么你那时候不下手?”
“我跟踪过你们三四次,只是你愚蠢得毫无察觉而已。但是你们不是回家,就是去人很多的风景名胜,我要下手也不容易,没有绝对的把握,我是不会出手的。今天既然你们到了这片荒僻的山野,就是自己找死了。”
“乌洛呢?你杀了他?”
“对,这家伙刚才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同时对付你们三个,只好躲在天文台的背后好几个小时,好在他最后走开了,给我对付他的机会,一把扳手就要了他的命。现在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然后我换上了他的衣服……好了,不要东拉西扯了,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告诉你,你没有一点机会,这里荒凉得很,没有人会来,我还专门学过捆绑,你想要挣脱绳索也是不可能的。现在离跳转还有两个多小时,对付你们够用了。”
韩方没想到纪冰如此计划周详,闭目长叹了一声:“至少你告诉我,艾薇有没有事?”
“她只是昏过去了。”纪冰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等到送你上路之后,就轮到她了。”
“为什么要碰她?这是我们的恩怨,与她无关!”
“她是你的女人,当然关她的事。何况她刚才可能还看到过我。”
“她几百天才会苏醒一次,你知道她是——”
“很抱歉,我不能冒险,韩方。”
纪冰说着,回身踢了艾薇一脚:“不要装睡了,和你的男人永别吧,很快你们就会变成两个白痴,谁也不认识谁了。”
“纪冰!你这个疯婆子,你他妈的简直疯了!你还有没有人性!”韩方破口大骂,但也骂不出什么新意。
“出了什么事?韩方,你——你是什么人?”艾薇朦胧睁开眼问。
“小妹妹,你真以为韩方这家伙那么爱你?”纪冰冷笑着,“这家伙当年就一直对我献殷勤,跟我在床上的时候像条公狗一样……他一直瞒着你吧?”
艾薇的脸色变得煞白,韩方辩白着:“你……你别信她的,这个女人疯了!”
“但她说的是真的,”艾薇说,“对么?”
韩方讷讷说:“是的……但是当时我是……”
“不用说了,”艾薇打断了他,“韩方,我当然信你。”抬头对纪冰,微笑着说:“就算他和你还有你妈一起上过床了,又关我什么事?只能说明你自己贱而已。”
纪冰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怒不可遏地给了艾薇一记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小丫头嘴还挺利落。你以为这只是以前那些杀人游戏,过几个小时就一切复原?不,你们今天都要死,先看着你的男人怎么死的吧!”
她戴上口罩,拧开罐子上的一个开关,将喷嘴对准了韩方,回头对艾薇说:“看清楚,游戏结束了!”手指微动,就要按下——
韩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过了好半天,韩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他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纪冰还在他面前,手指也放在罐子上面的按钮上。
但她的手指停住了,只是微微颤动,一直没有按下。
纪冰的脸上的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双手都不听从自己指挥了。韩方看到她身后,艾薇的目光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眉头向中间聚拢。他才明白,一场意识的角力正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着。
艾薇正在运用她的心灵感应力,阻止纪冰的行动。但显然控制纪冰这样意识清醒,意志强烈的人类,比对付老虎和长颈鹿要艰难得多。
双方僵持不动,每秒钟都无限漫长。
终于,纪冰仿佛呼吸不过来,另一只手不由自主伸到嘴边,摘下了口罩,大口喘着气。
然后她的手缓缓转过来,将喷嘴对准了自己,脸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喉头不由自主地发出“格格”声,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但却无法阻止手指的向下的运动。另一只手伸过来,绝望地想把自己的手掰开,但却被艾薇转移了方向,反过来打了自己一巴掌。
“扑”的一声轻响后,纪冰的头笼罩在一团轻薄的白雾中,然后她委顿在地,像虾米一样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大声咳嗽着。
“艾薇!”韩方喊了出来,“成功了!你成功了!真想不到!”
艾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眉头舒展来开,朝他勉强笑了笑,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无论如何,纪冰完了,就算他们暂时无法离开这里,等到跳转之后,自然也就摆脱了危险。纵然艾薇还是上百天才能醒来一次,他们也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直到时间的尽头。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从铊毒剂的吸入到意识的丧失,还有一段时间。?而哪怕只有一两秒,便可以造成全部的不同。
纪冰忽然发出了动物一样的嘶吼,一跃而起,扑到艾薇身上,把她压倒在地,疯狂地喷射着毒剂,一刹那间,艾薇和纪冰二人的全身都被白雾笼罩。
“不——”韩方绝望地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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