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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墟

_3 宝树(当代)
“当然记得,昨天我们不是小吵了一架吗?你跟我们说你和你爸之间的问题,然后我——”
“可那是第807天的事了,”马小军打断他,“今天是第949天,你疯疯癫癫已经有一百四十多天了!”
虚纪元 XIX
一张古老温润的大红木桌前,三块金灿灿的表在韩方面前晃动着,阳光从怀仁堂的楹窗外透入,在表面和表带上反射着,很是刺眼,韩方不得不把目光移开了去。
“这三块表一块代表过去,一块代表现在,一块代表未来。”表的主人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明式雕花椅上,一边往嘴里塞着一根肉条,一边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只有教廷的资深司铎才有资格戴在自己胸前,不过戴着也挺重的,真麻烦。来来,尝尝,这中南海的特供牛肉干可正宗得很……”
“真想不到才过去一百多天,当初被时间教追的满地跑的作家如今变成了时间教的红人,还在中南海里办公了,”韩方喟叹说,“马老师,您这是玩的哪出?”
“这都得感谢你和艾薇,”马祥瑞含笑说,“当初如果不是艾薇告诉我,时间教必将统治世界,我也不会下决心投身教廷。那时候中国教会正是草创时期,在中国的分支群龙无首,所以我一入教,很快就崭露头角,得到了重用提拔,又立了几件大功劳,现在北京的整个西城区和海淀区基本由我负责。”
“功劳?也包括破获科学老鼠会吧?”韩方冷冷说。
“当然,”马祥瑞很是得意,“我想你一定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派人吩咐你的室友,一旦你清醒了,立刻送你来见我。”
“我至今仍是一头雾水,”韩方长叹说,“不过我想到一点,一定是你们在方之民的包上做了什么手脚。”
“何止是一个包!也包括方之民这个人本身。”
“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那个人是方之民么?”马祥瑞笑了起来,“他是方之民的弟弟方元昌。方之民本人早就被我们控制了,不过他为人死犟,至今不肯合作,我们只有用方元昌冒充他,去找出科学老鼠会。结果好不容易约定了见面,方元昌却和那个女教师搞到一起,被不知情的教友捉住,闹了一场乌龙,整个行动差点作废。”
“可是方元昌就不能联系你们?”
“他手机被抄走了,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如果向燕大的教会吐露身份,又很可能会被老鼠会的人发现,所以他不得不找上了你。只要你把包送到了,我们就能查到科学老鼠会。”
“你们在包上装了信号发射器?”
“不,如果这样,科学老鼠会很可能有什么检测仪器能够发现我们做了手脚……其实很简单,包罐子的布上用了些香料,一路留下了气味,既然确定是在燕大,用警犬沿着气味追踪就行了。当然,我们在事先通知的约会地点附近也派了人埋伏,但是并未看到方元昌出现,所以他们没找到目标。我率突击队赶到后,就沿着气味跟着警犬赶往逸夫楼地下,当然不免有些耽搁,如果早几分钟,或许你就不会有事。不过还好,总算能完成任务。”
“完成任务?那天你们和老鼠会的人是同归于尽吧?”
“没错,”马祥瑞笑道,“那些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莫名其妙就死掉了……不过,还好有你帮忙。”
“我?我怎么帮你?”韩方感到不妙。
马祥瑞狡黠地眯着眼睛:“你是唯一的线索,正好我认识你。当然即使我不认识你,方元昌也能找到你。我们这些天一直在监视着你,并且吩咐你室友将你说的话上报。你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说了很多事,包括纪冰和田华杰这些人的名字,现在他们都被我们发现和控制住了,科学老鼠会已经不复存在。”
虽然科学老鼠会害得韩方很惨,但听到它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扫荡一空,韩方还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负罪感:“这么说,是我害了科学老鼠会,是我让他们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马祥瑞嚼着牛肉干,摇头晃脑地说。
“那你们又何必对我这么客气?”韩方激动地吼了出来,“这次的事件里,我也是老鼠会的从犯。你们是要给我上刑还是洗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不是一向这么做的吗?用最穷凶极恶的手段铲除异己,建立起神权政治!”
马祥瑞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们:邪教徒,骗子神棍,一群流氓和暴徒,利用人们的愚昧建立起一个新的专制制度,一个新的作威作福的统治集团,是么?”
“这是你自己说的。”韩方冷哼。
“但我告诉你,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马祥瑞说,“跟我来吧,有些东西我要让你看看。”
“什么东西?”
“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走出了新华门,来到长安街上。虚纪元以来,韩方也多次来到这里。但如今的情形还是让他一怔,上午十点左右,一些在大跳转时刻被撞毁的车(主要是无忆者所驾驶)已经被及时拖到边上,清理出两条车道,街上的车不多,还不如实纪元时代的十分之一,但也相当可观。它们在路上分为左右两条车道,毫不停滞地川流不息,一辆辆车从韩方身边经过,驶向前方。
刚才是一架直升机接韩方直接从燕大到中南海降落的,韩方又心乱如麻,所以还没有注意到城市本身已经发生了奇特的变化。这令他有些疑惑,毕竟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情景了。
他们来到南长街口,韩方看到红绿灯闪亮着,中间有一个交警在维持秩序,红停绿行,车来车往,相当有序,除了那个交警胸口也挂着一只象征时间教的表外,看上去和以前差不多。
“你们怎么做到的?这可太不容易了!”韩方惊叹说。
“这算什么,我们到那里去看看。”马祥瑞带着他来到天安门,韩方看到广场上红旗高高飘扬着。虽然谈不上游人如织,却也有许多人在那里漫步,有的是青年男女,有的看上去是中年夫妇。人们见面都行教礼,彼此微笑。远处一群青年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似乎是教徒在团契,中间有一个人在高声又说又唱,众人打着拍子,很是融洽。韩方不禁想到,这一幕绝不可能出现在实纪元时代。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看到他们,热情地跑过来,行教礼说:“两位,愿时间与你们同在!”
“愿时间与你们同在!”马祥瑞答礼说。他已经把三只表摘掉了两只,女孩只以为他是一般教友。
“有一位弟兄正在讲圣使徒的故事,讲得可好了,你们要不要过来听?”
“谢了,不过我们还有事。”马祥瑞朝女孩点点头,和韩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圣使徒是谁?”韩方问,他对时间教始终了解甚少。
“就是爱德华兹,这是教内的称号。现在这种讲故事的说唱形式很流行,你知道,文字形式的文学在虚时代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人们更喜欢这种口头讲述的方式,也许将来会恢复荷马时代的史诗呢。”
他们进了附近的国家博物馆,里面也有不少参观者,大部分都是大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以前这里曾经被暴民洗劫过多次,也当过不同派系抢占的桥头堡。虚时代以来,韩方来过这儿两次,每次地上都是遍地玻璃和摔碎的奇珍异宝,有时还有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如今却没有人这么做,人们在宽敞明亮的展馆里漫步参观,赞叹着古老的历史文明,乍一看很像过去的实时代。但没有人照相,而展场看护们则热情地帮人们打开展柜,拿出各种珍贵文物让人们抚摸赏玩。韩方兴致勃勃地抚摸了一会儿四羊方尊,又拿起小篆体十二字砖正反面仔细玩赏,他看到一个孩子不小心把拿在手上的一个定窑白瓷莲瓣盘摔碎了,周围没人责怪他,大家马上帮着收拾,很快清扫干净地面……
他们从博物馆出来,在巨大的柱廊下漫步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柱子间钻来钻去,好像在玩捉迷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另一些孩子围坐在地上,听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讲故事,好像是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之类的童话。
“看那些孩子,”马祥瑞说,“你知道虚纪元以来,受伤害最大的人群是什么吗?就是他们,这些未成年人,他们永远也不会长大,十几岁的还好,像这些十岁以下的,就是智力也不会再增加,不论他们如何学习来弥补,也还是懵懵懂懂,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了。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韩方点点头,虚纪元以来如果说对年轻女子的伤害已经令人发指,那么对儿童所犯下的罪行就完全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了。毕竟和成人比起来,他们无论在智力还是体力上都完全无法比拟,欺负他们就更加让人“放心”,一个孩子如果没有成人庇护,会遭到难以想象的凌辱虐待,父母不得不整年把未成年的子女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但据说许多孩子是被自己的父母性侵犯……
“但现在不同了,儿童受到严格保护,任何对儿童的性猥亵都被视为最严重的渎神,绝对不可容忍。他们的身心也在逐渐恢复,忘却那些可怕的往事;他们现在也在学习,不过不是成人的知识和技术,而是心灵的灵性生活,学习用自己的心感受世界、自然和艺术,这一点上孩子甚至比成人更加出色,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谱写出了美妙的乐曲或者画出了动人的绘画。”
“真好。”韩方由衷地说。
“好了,现在你看到了,”马祥瑞总结说,“时间教是什么?是宗教蒙昧么?不,是文明,是秩序,是真正人的生活!现在不仅北京如此,上海,广州,南京,武汉,乃至东京,巴黎,纽约,迪拜……世界任何一个大中城市都恢复了秩序。我们不是在进入一个新宗教时代,是在进入一个秩序时代。各城市每天的死亡率已经低于2%,城市内部基本往来无阻,不同城市间的列车和航班也初步开通,跨国旅行也不是大问题,你不需要花一分钱,也不需要什么证件,就可以去日本,欧洲,美国。以前艰难万分的‘越狱’已经变成了陈年旧事。韩方,世界已经变了,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这一切都是时间教带来的。时间教的胜利,不是宗教的胜利,相反,是文明战胜野蛮。”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上一次,那些人还一把火烧了燕大图书馆,到处杀人抢掠,如今怎么又……文明起来了?”
“这并不奇怪,基督教曾经杀死多少异教徒,毁灭了多少古典文明的遗迹?伊斯兰教也烧毁了亚历山大图书馆,但在千年的黑暗时代中,古希腊罗马文化恰恰是在伊斯兰学者和基督教会中保存的,如今这不过是古代历史在虚时代的重演罢了。时间教的兴起,当然依赖于人们的愚昧盲信,但正因为如此,才能凝聚人们的精神意志,重新建立起文明秩序来。当然,重建的是近代西方文明,已经完全不同于古希腊罗马时代了,而在虚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也是一样,一种新的文明即将展开。韩方,真正虚时代的文明就要开始了,我们只是在开端的开端。但是和我们祖先不同的是,我们将会看到它发展壮大,走向辉煌。”
“但是时间教仍然犯下了许多的罪恶……”
“那只是最初的情绪宣泄,是虚时代产生的阵痛,不是时间教造成的。没有时间教,同样的一批人也会去打砸抢烧的……再说,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也没有什么东西真正被毁灭,不断循环的时间会让一切得到救赎。”
韩方长叹一声:“我……没有什么话好说。看来这一切都在爱德华兹的计划里。我只想问你,他是不是超忆者?”
“关于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无知,”马祥瑞有些沮丧地说,“我级别还不够,从未见过他本人,但是的确很有可能。他的事迹太神奇了,如果没有爱德华兹,类似时间教一样的新宗教仍然可能出现,但是不知道又要过多少年,走多少弯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爱德华兹拯救了这个世界。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他,解开这个谜团。当然,我们还可以找到艾薇,不过——”
“慢着,你是说你们找到艾薇了?”韩方惊呼出声。
“是的。”马祥瑞肯定了他的说法,“我们在几天前已经找到了艾薇。”
虚纪元 XX
自从第731日的图书馆大火之后,韩方再也没有见过艾薇。他一直在苦苦找寻她,然而却毫无线索。那次别离后的十几天里,他不顾时间教甚嚣尘上的威胁,又去过好几次图书馆,但却再也没有等到艾薇的身影出现。他也曾在网上发信息,询问有没有人见过这样容貌打扮的少女,结果有无数人回答见过,但那纯粹是因为文字描述太抽象了,大致能符合的女孩,北京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也曾跟着几条他觉得比较可靠的信息追查下去,最后不是发现找错了人就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人。
这中间,他在微博上看到马祥瑞也在撒网寻人,他和马祥瑞联系过两次,知道他那边也找不到艾薇。后来马祥瑞和他就断了联系,从微博上消失了,那时候想必他已经加盟时间教了。
而现在,马祥瑞却告诉他,他找到了艾薇。
“她在哪里?你怎么找到她的?她还好么?”韩方急切地问。
“这就是秩序稳定的好处了,”马祥瑞从容说,“尤其是站在金字塔的顶上,可以最充分地调动社会资源。现在经过改朝换代的权力重组,北京已经一层层组织起来,以前的居委会都恢复了大半。只要一道命令,北京就有几百万人帮我找人。经过反复排查,我们确定了三十个左右可能的对象,我亲自一个个看过来,但最后发现一个都不是。我苦思冥想,从以前忽略的线索中找到了一个思维盲点,才终于找到了她。”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在哪里?”
“情况比较复杂……”马祥瑞吞吞吐吐起来,“你上次说,艾薇没有告诉你她的来历,那也情有可原。她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但我始终不明白,”韩方苦笑说,“就算她是……是干那种行当的,在这个时代,我们还需要在乎么?而且她也完全不像啊。”
“当然不是,只不过……好吧,看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的份上,我带你去找她,可是你要有心理准备。”
韩方想也没想就说:“好!”
马祥瑞和他走到路边,说:“地铁调度比较复杂,我们还在学习,暂时好几条线没有开通,所以只好坐汽车了。哎,这边!”
他挥手拦了一辆车,车停下来后行了个教礼:“弟兄,愿时间与你同在!去海淀那边么?”对方摇了摇头,向马祥瑞歉然笑笑,开车离去。
“这是出租车?看上去不像啊?”韩方忍不住问。
“现在已经没有出租车了,就算本来是出租车的那些也不做生意了。”马祥瑞解释说,“我刚才说了,新秩序和旧世界完全不同,其中一个最重要之处就在于已经没有基于经济利益交换的行为,没有人会再为钱去工作了。”
“那这个世界怎么能运行下去?”韩方很惊奇,他毕竟是经济学专业的,虽然学的程度有限,但人是趋利避害的理性动物之类的假设却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他难以想象人类如何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
“其实运行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容易。”马祥瑞说,“首先,很明显,任何长远的、生产性的工作都是不可能也不需要的,所以基本上没人需要去工厂上班,更不用下地劳动,服务于或依附于生产性产业的那些其他行业,道理也与之类似。银行、保险公司、房地产、影视业、出版业、以及大部分政府机构……都一样。为了维持这个社会,我们只需要如下一些工作:驾驶员,开汽车、火车、飞机或者开船,将人送到不同的地方;一小部分工人和技术人员,维护电力系统,通讯系统和网络的正常运行;交警和城管等,维护社会秩序,处理事故现场;执法人员,对秩序的破坏者进行惩罚;还有一些就是现场表演性的工作,比如歌舞,相声,变魔术,当然这些是次要的。瞧,来车了!”
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A8L开到他们面前,被马祥瑞挥手拦下。开车的司机是个头发花白,五十来岁的老伯,衣着普通,和新车的款式殊不相衬。马祥瑞问他去不去海淀,这回老伯慷慨答应了,招呼他们上车。马祥瑞和韩方坐进车里,汽车开动了,向西北方向驶去。
“……另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需要,”马祥瑞继续说,“再有就是教会内部的神职人员,这方面制度比较复杂,一时也说不完。不过这和以前是没法比的,工作的人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由于人力大量富余,可以轮换着来,大部分人的工作都非常轻松,一周干几个小时就行了。也不用专职从事。比如说路上拦车,以前还担心什么劫财,抢车,杀人,现在这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唯一比较危险的是劫色,不过我们也到处都有巡逻队……所以搭顺风车不会有什么阻碍。对了,师傅,您去海淀干嘛呢?”
“去看儿子啊,”开车的老伯乐呵呵地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怪想他的,老伴一早跟教友去八大处进香了,我就自己去看儿子。”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马祥瑞问。
“北京印刷厂的工人,不过前几年就退了。现在就在原来单位的教会组织一些教友活动,下下棋,唱唱红歌啥的。”
“您儿子在哪里高就?”
“什么高就,五道口工学院的学生,学什么电子工程的,不过这小子不务正业,现在也不搞技术了,居然跑到附近饭店里炒菜去了。”
“不会吧?”韩方微微一惊。
“我也说啊,你一个大学生就算虚纪元了,也可以钻研业务嘛,再不行就看看书,拉拉琴,好歹也是个艺术,干这个干嘛。不过他说他就爱弄这个,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看着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好菜从自己手里做出来,就是开心。也只好由他去了,反正都是服务社会嘛。”
“那顾客给他钱吗?”韩方还是不明白。
“您真逗,现在要钱干嘛使呢?就是自己做得开心,客人吃的开心,上主看着自然也开心。”
“看到了吧,”马祥瑞对韩方说,“这就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虽然谈不上产品极大丰富,但是却永远也消耗不完,所有人都有机会做自己爱做的事。我们的社会已经接近以往设想的共产主义天堂了。”
“那可不,”老伯兴致勃勃地接口,“今天我本来是想骑自己那自行车去的,可刚到楼门口,就看到有人开这车过来停下,开车的是个大姑娘,下车问我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一个什么人,我还没听明白,楼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两人好像很久没见了,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好像本来是一对情侣,虚纪元以后就分开了,今儿才第一次见面。哭得稀里哗啦,让我听着都想掉眼泪……我刚想走,姑娘叫住我,问我会不会开车,说反正今天也不走了,这车就给我了。然后把钥匙扔给我,我就这么开车过来了。”
“真不可思议,”韩方感叹,“我只不过睡了一觉,起来世界就大同了。”
“所谓世易时移,人们渐渐也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其实这是以前虚纪元生活的逻辑发展,根本原则是趋乐避苦,只不过不只是肉体的快乐和痛苦,而更多是精神上的。普世的时间教会让世界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以各自的方式参与到丰富的精神生活中,构建起精神上的天国之城。”
“但是在过去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时代,”韩方望着窗外掠过的繁华街景,“人们单纯质朴,努力工作,彼此帮助,相信很快会创造出人间天国,结果……”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马祥瑞说,“是教会。你担心它会像以前的统治集团一样腐朽下去……诚然教会仍然有许多问题,但是历史不会重演,因为整个世界的存在基础都不同了。没有少部分统治者能再用死亡恐吓去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如果统治者违背了人民的意志,会立刻被推翻。教会内部的选举机制也逐渐成熟,第1000日左右将举行第一次中国大主教的竞选,是全民普选,我打算参加。”
“这么说中国也实现民主了么?真想不到世界的发展那么快。”韩方惊叹不已。
“毕竟过去一百四十多天了,而虚纪元的进化是要远远超过实纪元的……但是有件事我想问你,这段时间你真的没有感觉吗?”
“不是完全没有,我做了一个……”韩方想到梦里见到的情形,已经记不清楚,但那种恍兮惚兮,陌生迷离的感觉却再度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时说不下去。正在这时,马祥瑞对老伯说:“差点忘了,师傅,到了,我们在前面路口下,谢谢您了。”
韩方依稀认得这里离燕大不远,大概是在知春路上。一想到即将见到艾薇,一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其他的事都忘了。
他们下了车,和司机告别,走进一个小区,这里耸立着几栋高层建筑,都是普通的居民楼,楼下是一片绿化地,道路两边是成荫的法国梧桐。几个老人在路边坐着聊天,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艾薇就住在这里吗?她究竟是谁?有多大了?她的口音完全不是北京人,也许她是在亲戚家借住的?那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不肯说呢?
韩方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却毫无头绪,眼看着马祥瑞带他走向一栋楼,忍不住问:“那个……艾薇住在这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马祥瑞简单地说,表情凝重。韩方不便再问,只好闷不作声跟着他向前走去。
虚纪元 XXI
出乎韩方意料之外,马祥瑞没有带他进楼,相反却带他绕到了楼后面,那里是一片没有规划好的野草地,长草及膝,草地里散落着住户从楼上扔下来的各种生活垃圾,臭气扑鼻,甚至隐隐有一股血腥气。
“这里是……”韩方忍不住问,但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了。
他看到了艾薇。
她静静地躺在草丛中,身形若隐若现。她仿佛是背对着他躺在那里,好像沉睡的公主一样宁谧。黑色长发和衣裙勾勒出少女纤瘦的身躯,如同森林的精灵。韩方一眼就认出来,是艾薇,不会错。
但她躺着的姿态却有些怪异。
韩方一步步从草丛里走过去,他知道真相即将大白,而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不由感到腿脚发软,几乎迈不开步子。
离得越近,血腥气越重。还没到面前,韩方已经看到艾薇的身体躺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血泊中,血泊的面积大得惊人,和少女纤小的身形殊不相称,仿佛是大地本身的伤口涌出来的血,将少女的身躯托在它上面。
韩方看到她的下半身血肉模糊,一条腿已经看不出腿的形状,隐约可以看到一根折断的腿骨从破烂的皮肉中露出来。另一条腿看上去倒还完整,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折到背上,如同被一个捣蛋孩子蹂躏过的洋娃娃。她的一只手倒还完整,斜斜垂在她的背后……但是她的头,她的头……
韩方一阵战栗,强迫自己镇定,又向前迈了一步:
……破了一个大洞,这是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她的头像一个打碎的鸡蛋,至少有一半已经支离破碎了,鲜血和乳白色的脑浆溅了出来,草上,土上,满地都是。几只苍蝇在她头上嗡嗡叫着,一只老鼠从少女的脑颅里露出头来,嘴巴上沾满了血浆,似乎正在享受美餐,看到有人来了,飞快地窜进了草丛深处。韩方更看到,在少女身体的另一边,一堆肠子不知从哪里流了出来,上面爬满了蚂蚁……
韩方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到边上一棵树下,大口干呕了起来。他并非没有见过死尸,连他自己也死过几回,但这不是旁人,是艾薇,他亲眼见过,拥抱过,吻过的那个精灵一样的少女。他内心无法接受她变成这幅模样,落差实在太大了。
他听到马祥瑞走到他背后,拍拍他背心:“你没事吧?”
“这是……怎么回事?”韩方无力地问。
“真是不巧,”马祥瑞说,“今天艾薇她死得尤其……惨烈,以往倒不至于这样。”
“今天?你……什么意思?”韩方喃喃说,他现在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尽是艾薇惨绝人寰的样子,完全无法思考。
“这就是艾薇的宿命,也是她不想告诉你真相的原因。我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看到她的死法都不一样。今天的死法虽然可怖,但是应该去得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
“你是说……”韩方竭力把握他的意思,却恍恍惚惚,想不清楚,“她是无忆者?像刘烨那样?每天都会死?可是她明明——”
“当然不是什么无忆者……你还不明白么?”马祥瑞向上一指。韩方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看到了二十多层的高楼直插天心,一片浮云从楼顶冒出来,慢悠悠地在天空爬行着。
一个念头划过,韩方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你不会是说,大跳转的时候,艾薇她正好……正好……”
“是的,”马祥瑞知道韩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那一刻,艾薇她正在从几十米高的空中坠下,落向地面。几秒钟后就落地而死。但无论她死多少次,每次在6点47分31秒的时候,都会回到空中的这个点,重复无止无休的死亡之旅。”
“这……这也太……”
“是啊,太巧了,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如果早一秒,艾薇大概在进入虚纪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么什么也不会感到;如果晚一秒,或许她还没有掉下楼,那么很容易就能挽回。但是她恰恰在中间。这种情况,在整个地球的七十亿人中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自己没法知道,是住在这里的居民报告的。他们每天在大跳转之后,立刻会听到有什么重物从空中坠下,有时候还会听到有女孩的呻吟和痛呼,但出去的时候多半已经死了,而且每次的死状都不相同……我就不具体形容了。”
“但是艾薇明明,她明明好好活着到了燕大,那天我们明明……”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是概率非常小而已。”马祥瑞抬头仰望着天空,“如果在大跳转之后那一刻艾薇仍然清醒,那么她一定会设法逃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难以想象,但是或许她已经发现了某种方法,能够让她从坠楼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只是这种方法成功的概率非常低,可能几百天才有一次,她能够在坠楼中活下来。所以我们一直找不到她。”
“是这样,”韩方无力地坐倒在地,“怪不得我每次见到她,她多少都要受一点伤……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恐怕什么也不能做,事情发生在大跳转之后几秒钟,即使知道也根本无法预防。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所以我说,找她大概是没用的,虽然她是超忆者,但是真正有用的记忆却少得可怜,上次她连无忆者都不知道。”
“她都这样了,你还想利用她的记忆?”
“要不然我花大力气找她干嘛?”马祥瑞说,又体谅地摆摆手,“我也是就事论事,不过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如果你真的爱上这女孩的话,那么你们的未来恐怕……不会幸福。”
“我不在乎,”韩方说,“对了,艾薇她为什么会坠楼?”
“还为什么?自杀呗,真是一个傻姑娘。”马祥瑞摇头说,“她身上带着一封遗书呢,就塞在她衣袖里,你自己看吧。”
韩方远远望了一眼艾薇,说什么也迈不动步子。
马祥瑞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走吧,咱们好不容易见一回面,晚上我请你去北京饭店吃一顿,有些事还想跟你聊聊。”
“不了,”韩方苦笑,“我哪还吃得下饭??就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马祥瑞还想说什么,手机却忽然尖声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喂,涛哥,什么事?日本时间神社的代表团来了?我记得是说晚上啊?苍井也来了,还要见我?这个……那好,我马上回去。”
他挂了电话:“抱歉,临时有点公务,要先走了,你如果有需要,明天再来我的办公室谈吧。”
韩方漠然点点头,仿佛又沉浸在了那个无止无休的梦中,也没留意马祥瑞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觉得周围渐渐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在艾薇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韩方想着:一遍遍重复的无尽死亡,无止无休,永无终止,无法逃脱,甚至无法死去,就这样在生与死之间的中阴中徘徊着,受着地狱一样的折磨,只为换取一刹那的,那一刹那的……
幸福。
而那是怎样的幸福!或许有一天能够活着,没有受重伤,能够走在街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度过珍贵的二十个小时,已经是难得的幸福。还有什么奢求?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爱。在无尽的死亡痛苦之后,只有爱能慰藉艾薇昙花一现的生命。
他是艾薇唯一的爱,如同艾薇是他最深的牵挂一样。正如他在那个怪梦中所见到的,在无名的悬崖上,在亿万星辰之下,他和艾薇两个人找到了彼此,拥抱在一起……
但那又如何?他也帮不了艾薇,无法让她从永恒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在自然的大化中,他是如此无力。他甚至有意无意地一次次伤害她。
不知不觉中,韩方已是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看到日头西斜了,韩方才缓缓起身,走到艾薇身边,擦了擦泪水,鼓起勇气去凝视那具生命已经离去很久的躯体。她的后脑破碎,但面部却仍然完整,两只眼睛仍然睁着,已经发散的瞳孔似乎在注视着迟到的爱人,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但只有从口中流出的已凝固的血……
然后韩方看到,艾薇身边掉落着一张纸片,已经被她的血染得通红,他俯身捡起来,看到那是一张常见的夹着香山红叶的纪念卡片,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不能生如夏花之绚丽,但愿死如秋叶之静美。艾薇绝笔。”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么?韩方带着泪大笑起来,这是怎样的秋叶,怎样的静美!这个残酷而疯狂的世界,竟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开了一个这么恐怖的玩笑!
然后他蹲下身子,拉住了艾薇一只尚完好的手,柔声说:“以后,我会每天来陪你的。你不会再感到孤独,我发誓。”
夕阳如血,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诡异的影子。
虚纪元 XXII
在那以后,韩方每天早上不再去湖边跑步,而是一起床就跨上自行车或者搭车,直奔知春路,但无论人们已经如何习惯时间跳转,跳转发生后的几分钟内仍然避免不了一番混乱。每次韩方到达艾薇自杀的地点,至少已经是在半小时之后了,见到的只能是艾薇尚有余温的遗体。
像马祥瑞说的那样,艾薇每次都会死去,但是每次的死亡方式又不相同。一般来说,她会落在二十几米方圆范围内的任意一个地点。或者是头先落地,或者是背和腿,有时候浑身筋折骨断,血肉模糊,有时候身体又相当完好,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但不变的是,每次当他赶到那里时,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经从少女的躯壳中消失。
每次在空中时,艾薇必然曾尝试着变换动作和姿态来拯救自己,所以落地时才会有各种差异,但在自然的铁律面前,一切人的努力都归于徒劳。韩方尝试算过:这栋建筑有20层楼,大约60米,重力加速度为9.8米/秒平方,如果从楼顶最高处跳下,用自由落体公式计算,大约3.5秒落地,落地时速度为34米/秒,相当于撞上一列全速行驶的火车。即便考虑到空气阻力,也减缓不了多少速度。也就是说,即使艾薇的脚刚离开楼顶就开始时间跳转,最多也只有三秒左右的时间反应,在这电光石火的几秒钟里,艾薇又能做什么呢?
韩方也曾向楼里的居民打听,得知没有人之前见过艾薇,证明艾薇并不住在这里。这个小区虽有保安,但租房住的外来人口很多(当然现在已经都是永久居民了),随便谁都可以出入,所以还是不知道艾薇的来历。即使马祥瑞一时也查不到。
但这里的住户对艾薇都很同情,韩方每天来,和他们也熟了起来,他们把他当做“那个每天死一次的女孩的男朋友”,叽叽喳喳问他艾薇的事,韩方却也说不上来。住在底楼下的王大妈对韩方尤其感兴趣,她说,在虚纪元的第一天,也就是全城陷入大乱的那一天,她就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惊醒的,推窗一看,差点晕了过去……后来,她一直很想帮艾薇解脱这无止无休的折磨,但每次跳转后一起来,刚下床往窗前跑,还来不及开窗,已经在晨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地上。
虚纪元初期,每天光北京就有几十万上百万人死于非命,那时候王大妈自然也顾不上管一个莫名其妙寻死的小姑娘,自己家的事就够烦心了。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之后,王大妈对这个女孩开始产生了好奇,据她说,她经常第一时间跑出门去后面查看,大多数情况下,艾薇都是落地就已经断气了,但也有些时候,她还能再活上几分钟乃至更久,偶尔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王大妈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寻死,希望联络谁,艾薇却不愿意说,只是有几次实在疼得受不了,才求王大妈送她一程。
“但第二天还是一样……唉,真希望老天爷,不,时间大神能帮帮这苦命孩子。”王大妈擦了擦眼角。
“但是有几次她确实没事……”
“是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也没天天看着。那几次我一出门,那闺女就不在了。不过有一次……大概是第六百多天的时候吧,我正好看到她从窗前跑过去,胳膊上好像还在流血,我忙隔着窗叫住她:‘闺女你没事了?来家坐会儿吧,大吗给你包扎一下。’”
“那她怎么说?”
“她说:‘不啦,我要去找一个人,好不容易能在这个世界活一次,我一秒钟也不想耽搁。’说着又往前跑。我急了,说:‘闺女,这些日子你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现在城里乱得很,出去老危险了!’她已经跑远了,说了句什么我就没听清楚,好像是说她有法子防身什么的。”
“就是那一天,她在车里拿了把枪,在图书馆遇到了我和……“韩方喃喃说,却没有说下去,心如刀绞。这些日子以来,艾薇有限地活过的几天,也并没有得到快乐。也难怪那天她的目光中如此充满了恨意……
“如果您下次还能和她说上话,”最后韩方说,“请告诉她,我每天会来陪她,不论她是生是死。”
刘烨的命运也有了显著的改变。自从知道艾薇的事情之后,韩方对他的不幸感同身受,每天都保护他,不允许马小军他们再对他下手。虽然艾薇和刘烨的情形很不同,艾薇有虚时代的记忆而刘烨全无,几百次的死亡在刘烨那里留不下任何印痕,痛苦也不会在记忆和预期中叠加,但是韩方仍然不愿意再看到他每天死于非命。当然要保护刘烨,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带在身边。
“我们去哪里?”刘烨晕乎乎地被韩方从床上拉起来,莫名其妙地说。
“给你介绍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干嘛一大早的……我还要睡觉呢……”
好说歹说,刘烨总算被韩方拉了出去,出了校门,上了地铁。如今的校园井然有序,学生们在路上说说笑笑,不仔细看和实时代差别不大,加上光线昏暗,刘烨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上了地铁他才有一个奇怪发现:“为什么好多人胸口都挂着表?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这个的?他们在祷告什么?那个女生干嘛那么看着我?”
“刘烨啊,“韩方说,”你看过《初恋五十次》么?”
“看过呀,挺有意思的。你说这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希望那个女生也能爱上你,就不用我每天给你讲故事了。“韩方闷闷地说。
他们到了知春路,走进小区,刘烨仍然不明所以,缠着韩方问东问西。韩方跟他说了几句,就看到张大妈站在楼门口,正在张望,见到他马上迎了上来:“小韩快来,你女朋友今天……今天还在呢!”情急之下用了个不伦不类的说法。
韩方也顾不得刘烨,一个箭步向楼后面奔去。
……她躺在那里,血流了一地,骨头应该断了不少根,但上半身未受重创,双目紧闭,但显然还在呼吸。韩方扑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
“艾薇,是我!我来了。”
艾薇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你终于……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我找到你了,你怎么样……还好么?”韩方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艾薇的情况,怎么看也显然不是”还好”。
“我很好……“艾薇却说,“你知道么……当你习惯了这一切……就好像在天上飞……不停地飞……”
“我在你身边……”韩方想扶她起来却又不敢,生怕弄疼了她,“我每天一起床就赶来,只是……只是赶到的时候……”
“我知道……”艾薇说,“我心里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有一天我们能好好在一起……”
“我们还要一起回我家呢,我要让妈妈给你做麻婆豆腐,还有毛纳基山……你记得吗?”
“记得,还有金阁寺的小池,那天下着小雨……还有马尔木克的方尖碑……我都记得……”艾薇的声音虚弱了下去,越来越低不可闻。
“我会等你,一千天,一万天……”韩方擦了擦泪水。艾薇微微点头,然后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韩方你干什么?快打120叫救护车啊!”刘烨呆若木鸡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道。
“没用的,那只不过是多延长一份痛苦。“韩方说,平复了一下情绪,在艾薇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埋葬了她,这样直到明天之前,她至少有个地方可以好好休息。”
刘烨一屁股坐在地下,带着哭腔说:“你究竟在搞什么……你们……所有人……都疯了吗?”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韩方说,“不过今天还有二十个小时呢,我会慢慢告诉你……首先,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带着痛苦,带着希望,带着人们的笑和泪,一遍遍从头来过,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
韩方转到高楼后面,面前一片长草,散落着几袋垃圾,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他在草地中走了几步,也没有见到熟悉的艾薇。
“难道……”韩方刚转了半个念头,有细碎的脚步从后面飞奔来,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双绵软的小手已经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一个柔柔的声音说。
韩方转过身,纤瘦的黑衣少女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却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目光中投射出快乐的光彩。
“你是天使,从天而降的天使……”韩方喃喃说,紧紧抱住了她。
虚纪元 XXIII
一片幽深的蔚蓝色中,一个小小的黑点浮现了,慢慢变大,显现出细长的身影。渐渐能看到那东西是灰白色的,流线型的身躯上下摆动着,向他们游来。韩方看到了两只乌黑的眼睛镶嵌在大头的两侧,前面是一个尖尖的长吻,打着转儿凝视着他们。他忍不住想摸摸它,但却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触不到它。
“这只海豚好可爱,是不是?”艾薇惊喜地说,“你好!”
海豚快乐地挥动着胸鳍,似乎在应答,把头侧过来,用腮帮子摩挲着玻璃,玩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走吧,我们去那边看海底环游!”艾薇开心地拉着他。韩方跟在她后面,无奈地说,“你跑动跑西好半天了,不需要休息一会儿么?你的手还受着伤呢。”
“可是,”艾薇转过身,认真地说,“我好不容易才能有一天的时间,我真是非常非常想看这些动物呢。上次因为海洋馆的门票太贵了,就没有进来,现在好不容易不要票了,当然一定要来了。上次我都计划好了,可惜被时间教搅了,这次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
“所以你刚没事,就拉着我飞奔到动物园,而且直奔海洋馆。”韩方苦笑着说。
“你喜欢么?”
“嗯……还行。”韩方点点头,他对动物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已经好几年没逛过动物园了,有机会和艾薇在一起游览也不错,但他心中还是有太多谜团没有解开。只是看着艾薇眼中快乐的光彩,一时不忍心去问。
整个馆中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信步漫游着,除了他们就是那些海洋动物,这让韩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人类消失了的动物世界,只觉得说不出的空灵宁静,在纷纷扰扰,千变万化的虚纪元,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艾薇,真是一个神奇的女孩子。
他们走进了海底隧道,自动扶梯停了,他们就走下去。韩方感到自己被海水包围着,却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海底生长着美丽的珊瑚和海葵,色彩鲜丽,形态各异的各色鱼类就在他们身边游曳,韩方只能很惭愧地认出几种,艾薇兴高采烈地给他讲解着:嘴巴是明黄色,背上有一块黑的是小鱼是鞭蝴蝶,长着一个大头,边上有两个小翅膀的是翻车鱼,像大鸟一样长着翅膀,拖着长尾巴的是蝠鲼……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们呢?”韩方忍不住问。
“因为它们可爱呀,”艾薇好像有点奇怪为什么韩方问这样的问题,“嗯,我不是说那种毛茸茸的漂亮的小动物才可爱,所有这些动物好好地活着,在地上跑,水里游,本身就很可爱。”
“艾薇,你真是一个谜。”
“怎么会?”艾薇好奇地问,“我有什么不对的么?”
“不,我……我是说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一切,可我现在除了一个名字,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啊!”艾薇吐了吐舌头,“我忘了,我以为……韩方,我有很多很多和你在一起的记忆,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好多好多年了……我忘记了这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事。”
“我……以为你不想说呢。”
“不,其实没什么……”艾薇说,但仍然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走到隧道最底部,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幽冷的蓝光透过海水和玻璃投下来,地上浮动着鱼群游动的影子。
艾薇轻轻靠在韩方的肩头,说:“我的故事很简单。本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几年前,我妈妈去世了。后来爸爸有了新的女人,也不管我了,我上高三,成绩惨不忍睹,干脆偷了家里的几千块钱,逃学跑出来了,听说北京好玩,就买了一张火车票到了北京。”
“是这样?”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黄蓉,会遇到郭靖呢,”艾薇自嘲地说,“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的,真傻,对不对?后来我有点发烧,一开始随便买了点药吃,可是一直好不了,就去医院看,结果查出来,是……白血病晚期。”
“什么?!”韩方大吃一惊。
“我得了绝症,根本活不了半年了。”艾薇幽幽地说,“很讽刺,对不对?在虚纪元这也不算一回事了,只是当时我不知道……那时医生一直不肯跟我说,一定要找我家长,我说他们都不在北京,他才告诉我的……我当时觉得天塌地陷,心里怕极了,跟我爸打了个公用电话,结果刚说我在北京,他就把我大骂了一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上电话的。后来又呆呆地一个人乱转了两天,那时候我也来过动物园,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我就想,明年它们还好好地活着,可是……可是……明年再也不会有我来看它们了。”艾薇说着,哽咽了起来,“那时候我想到了死。”
韩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感到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抽噎着。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钱也花完了,和家里关系也破裂了,而且活不了多久了。我买了安眠药,写了遗书,一整瓶药吞下去,结果根本没用,半夜醒过来都吐出来了……天刚亮的时候我走出来,走进了旅馆附近的那个小区里,随便找了一栋楼爬上去,也没人注意到我,爬到20楼的楼道窗台上,闭着眼睛往下一跳……后来的事,你知道了。”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能逃生的,这很重要。”
艾薇凝视着头顶荡漾的水波,轻声说:“我一跳下去,就感到了后悔,只觉得耳边风声呜呜作响,然后感到自己沉入了黑暗……没有多么痛苦,就是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然后,是又一次风声呼啸,又一次下坠的感觉,然后是再一次……终于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在空中,大地迎面而来,我吓得又闭上了眼睛……这次我背着地,大概五脏六腑都碎了,但多活了一会儿,我以为之前的都是幻觉,据说人死之前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有各种幻觉也不稀奇,是不是?我望着天空朦胧地想,这回总该结束了,可随后就是再一次的坠落……无止无休。在无尽循环中,终于随着强烈的求生欲,一些模糊的记忆被唤醒了,我不知怎么,知道了开始反手去抓住窗台,不是20楼的窗台,是19楼的。”
“19楼?”
“是啊,幸运的是,我最后一刹那没有向外猛跃,就是直接落下去,在最初几楼的时候离墙壁很近,有那么一线生机。在我刚刚跳下20楼的时候,大跳转发生了,我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抓住20楼的窗台,只能去勾19楼的,19楼的窗户是打开的,可以抓到下面的窗框,但最多也只有半只手能够到,这是唯一的机会。动作并不复杂,就是在大跳转的那一刹那向后半转身,伸出右手,能抓住什么是什么,只要感到自己勾住了,我的身体下坠的势头就会止住,向回摇摆,脚就能碰到底下一块凸出可以立足的地方,然后爬进去,就安全了。”
“怪不得你每次手臂上都有瘀伤,就是在窗台上磨的?”
“虽然只掉了一层楼,但要靠一只手抓住窗框,也非常吃力,难免有些伤痕。”
“不过这听起来也并不很难啊,只要动作熟练了,可以每次都获救的。”
“不是这样的,在大跳转的一刹那,我会觉得我的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如同灵魂刚刚附上了身体,难以指挥,根本没有办法熟练起来。虽然我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却无法让动作合拍起来,每次都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韩方长长叹了一口气,“每次大跳转之后,身体状态自动恢复原状,看来真的无法留下身体性的记忆,只能用意识去操纵,事倍功半……这怎么办呢?”
“你别担心,其实我也挺好的……”
“好?怎么会呢?你每天一次次地摔——”韩方咽下去了一个“死”字。
“但是在每次的间隙中……我不知道有多长,我感到自己在做一个梦。”
“梦?”
“是的,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很温暖,很舒适的感觉,似乎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又好像是比那更原始的地方,对,就像它们一样。”艾薇指着头顶一条波浪形地扇动“翅膀”,悠然游动的蝠鲼说:“在一片海里,周围都是流动的海水,我似乎与大海融为了一体,好像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拥抱着万事万物——你怎么了?”
韩方愣愣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你说的这种感觉,我也非常熟悉。我似乎也曾经在那里……那里……天,怪不得我觉得这里的氛围有些熟悉……这种在海底游动的感觉……在那个梦里,我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无法形容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神秘?”艾薇看着他。
“是的,神秘。”韩方喃喃道,“整个世界像是围绕着一个神秘的中心,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和世界一起涌向那个中心,却无法真正到达那里。那究竟是什么?”
“也许那就是你说的,时间教信仰的神?”
“也许……”韩方说,“但我觉得这就是虚纪元的秘密,也是一切一切的答案,也许正因为如此,你才成为了超忆者。这些事情当中,一定有一种我们还没法理解的联系。”
虚纪元 XXIV
“我不知道,”艾薇惘然说,“但在那个……那个地方,感觉真的很舒服,就好像回到了妈妈的怀抱,再也不会有孤独,很甜美,很安全,好像只有一秒钟,但又像有一万年,也许那就是死亡的国度吧。但每次醒来,面对迎面而来的大地,感到这个世界又充满了敌意。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彻底放弃挣扎求生,每次直接让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不!”韩方激动地涨红了脸,“你不能放弃!我……我是说……我希望,希望天天能看到你,陪在你身边。”
“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艾薇哀婉地说,“也许一百天里只有一天,也许更少。”
“可能是我太自私了……”韩方抓住艾薇的手,“没考虑你的感受……但即使一百天里只有一天,对我也是莫大的幸福。”
“可是我有什么好?”艾薇幽幽地,“你看到我多少次摔成一团肉酱的模样,你还想要我么?”
“有时候,你的样子确实很……吓人,”韩方老实说,“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只有更怜惜你。而且你知道么,当你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那时候的你美得简直无法形容,那一刻,这一切都得到了报偿。”
“你真不会说话!”艾薇撅嘴说,“你要说,即使我摔成一团肉酱,也是世界上最美的肉酱——”
韩方看着艾薇似颦似喜的娇颜,忍不住低下头,把自己的唇覆盖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她。他第一次感到,少女的唇,原来可以这样灼热而柔软。
“你……在还发烧吗?”他抬头问了句傻话。
艾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才没有呢……”她含糊地说着,勾住了韩方的脖子,献上了一个真正的、长长的吻。
然后是另一个……
当他们的双唇短暂地分离时,韩方看到艾薇脸上浮起了一层情动的红晕。“你知道么,”她呢喃说,“即使一百天的粉身碎骨,换来这一刻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
韩方心中感动,抱着艾薇,轻轻吻着她的脸颊、脖颈,慢慢倒在了长椅上……周围都是幽蓝的水光,他感到自己和艾薇都变成了人鱼,在无垠大海的海底一起嬉游、彼此温存,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他蓦然看到,一个人在窗外看着他们。
韩方吓了一跳,差点滚倒在地上,艾薇也随即看到了那个人,吃了一惊,忙推开韩方,坐起身来。韩方看清楚了,那是个身穿潜水服的家伙,正在向他们挥手打招呼,不知道是游客还是馆内的工作人员,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了。
韩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对艾薇说:“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好啊!”艾薇说,“我们去熊猫馆,我可想那些大熊猫了!”
他们刚走出海洋馆的大楼,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个陌生号码,韩方接通电话,居然是马祥瑞:
“听着,我知道今天你带走了艾薇,你们得快点来见我。”
“马老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韩方说,“可是艾薇不记得什么,恐怕你得不到想要的未来信息。”
“这一点应该由我决定,“马祥瑞粗暴地说,随即又放缓了语气,”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小女朋友,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这对你们都有好处。也许我能帮她呢?”
韩方妥协了:“好吧,我会尽量说服艾薇,不过要不要见你,得由她自己决定。”说完挂断了电话。
韩方转向艾薇,告诉她马祥瑞想见她,艾薇点了点头:“嗯,我记得那个胖子,上次在图书馆里挺可怜的,他要见我?”
“是的,说来话长……他想问你一些事,也许他可以帮到我们。”
“那好,我们去见他。”艾薇温婉地点点头。
“对了,你的记忆——我是说未来的记忆——里有他么?”
艾薇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记得了,好像没印象。”
“那么保罗?爱德华兹这个人呢?你记得他么?”
艾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子不禁颤抖了起来,好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记得了具体的东西了,好像有一处记忆被封锁住了,怎么打也打不开。但我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似乎他拥有非常、非常恐怖的力量。”
“是的,他很可能是超忆者,能够预感未来。”
“不,不只是预感,比那还要强大,强大得多……他可以……也许他可以……”
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韩方抬头望去,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两只大红袋鼠蹦蹦跳跳,朝他们的方向跳跃而来。
“这……这是……”韩方说不出话来,艾薇也不明所以,韩方下意识地把艾薇拉到自己背后。
袋鼠发出古怪的叫声,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掠过去了,但是袋鼠背后,一群羊驼复又奔来,羊驼背后,一只猎豹猛扑了上来,从后面将落在最后的羊驼扑倒在地,不顾它的挣扎,一口死死咬住了它的脖子。其他的羊驼四散奔逃,有几只惊惶地从他们身边奔过。
但它们都不是刚才嘶吼的来源,远处又传来一阵洪亮的吼声,韩方转过头终于看到,那是三只硕大无朋的非洲象,在小河边大步奔驰着,如同回到了非洲草原一样狂野。
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动,韩方抬头一看,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猕猴,一只手臂吊在树上,对他做了个鬼脸,又跳上了另一棵树。
“快回海洋馆!”韩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拉着艾薇一路狂奔,又跑回了海洋馆的入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把这些猛兽放出来的?韩方一头雾水。
刚才他们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游人,但是没有见到工作人员。这也不奇怪,在二十个小时的时间循环中,饲养员这个工作也是不必要的,不过动物园还是应该有人值班的,否则包括海洋馆在内的各个展馆也不会开门了,或许那些工作人员穿着便服吧。
韩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拉着艾薇一直向海洋馆内深处跑去,他不熟悉地形,只能一路乱跑,大厅、走廊、海底隧道……等到他们停下来,发现已经是在扇形的海洋剧院里。艾薇已经跑不动了,坐在地下大口喘着气,韩方也气喘吁吁,抬头看到剧场的池子里刚浮起了一个人,是刚才那个潜水的家伙,他刚刚上岸,韩方立刻叫了起来:“喂,你是在这里上班的么?”
“算是吧。”那人一边脱掉湿漉漉的潜水服,一边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你知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那些动物都跑出来了!”
“知道,”青年说,“没出什么事,十二点了吧?他们就是在给动物放风。”
“放风你妹啊!”韩方骂道,“这是动物园,不是野生动物园!那些动物就该呆在笼子里!”
“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青年操着流利的京腔说,“这是虚纪元了,大家又皈依了时间真神,众生平等,动物自然也应该得到爱护,总不能老关在笼子里,过几天给它们放一次风也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奇奇?”韩方一愣,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只海狮,海狮咕咕叫了起来,好像在表示赞同。
“可那些动物相互厮杀……我刚看到一只猎豹扑倒了一只羊驼!”
“回归自然嘛,就是这样的,何况它们也死不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把它们关回去?”
“您可真逗,”青年笑了起来,“这些动物都放出来了,哪还能关回去?等大跳转吧,放心,它们不会到这里来,那些猛兽看到水就害怕。”
“可是……我们要出去呀!我们还有事呢!一路都是大象豹子,我们怎么出去?”
“虚纪元了,还能有啥急事?无非是谈情说爱。”青年不急不慢地说,“你们就呆在这儿吧,陪我唠唠嗑。”
“呸,我得马上走,马教主,不,马主教知道不?他约我中午吃饭。”
“走好吧您内,不送!”
韩方无计可施,一屁股坐在地下:“你们……至少也得提前通知一声吧!”
“七天一次动物放风,从826日就开始了,北京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那段时间在……”韩方一时无话可说。艾薇怯生生地说:“对不起,要不是我一定要来动物园,也不会碰到这事。”
“算了,”韩方苦笑了一下说,“你喜欢动物,我们就在这儿呆一天吧,反正到哪里去不是呆呢?只是下一次……不知道……唉。”
艾薇温柔地地拉起他的手说:“没关系,以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呢。”
“你们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青年慢悠悠地说,“好多人是冲这个才来的!他们说比去非洲打猎还过瘾呢。世界各地的动物都齐活了!”
“万一被狮子吃了怎么办?”
“那多好啊,人生难得的际遇。”青年玩世不恭地笑起来。
虚纪元 XXV
韩方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隐隐听到大象的吼叫时远时近,又有几声不知道是虎啸还是狮吼,还有不知什么鸟兽毙命的哀鸣。青年见他面色不对,笑笑说:“跟你说了没事,你要不放心,把前面的门关上好了,什么野兽都进不来。”
韩方想想也是,赶紧大步上去,把剧场入口处的左右两道门都关了起来,才略感放心。青年招呼他们从后台绕到了池子中央的舞台上,那里伫立着假山、棕榈树和异域风情的小竹楼。韩方看艾薇有点累,带她到竹楼里坐着休息。那只海狮奇奇见到有生人来了,“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子里,但游了一圈,大概认为没有危险,又爬到岸上,警惕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青年换了套衣服出来,双方交换了姓名,他自我介绍叫杨小帅,就住在这附近。
“杨小帅,”艾薇好奇地问,“这只海狮,奇奇,是你养的么?”
“差不离吧,”杨小帅说,“我一直喜欢养小动物,不过没机会当饲养员,实纪元的时候,我在对面商厦里卖衣服。虚纪元以后,动物园好多地方没人管了,我和一些志愿者才来帮忙的。你们别以为动物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其实虚纪元以后它们也感到不对,明显焦躁不安。特别是像海狮、海豚这些习惯了有人陪伴的,几天没看到训练员简直要疯了……不过奇奇很聪明,很快就和我混熟了。对不对,奇奇?”打了个手势,海狮又精乖支起上身,做出了点头的动作,青年从身边掏出一条鱼扔给它吃,奇奇仰头接住,高兴地大嚼起来。
“这么说,虚纪元里动物确实也能建立起记忆……”韩方想起以前和陶莹的对话,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再低级一点的动物就不行,比如鱼类……你知道我们这儿有个中华鲟馆吧。”
“对,我们刚去过。”
“每次大跳转之后,那些中华鲟几乎是以完全不变的方式活动,我一般来得比较准时,每天九点整到,每次进来的时候,几乎都看到同样的几条鱼在同样的位置上!简直像放录像一样准确,或许有一些小变化,但是真的很难察觉。我觉得它们好像是自动机器一样。但是高级动物就不一样了,比如海豚,不管有没有人,它们每天的活动都不一样。再比如奇奇,每天你都可以训练它,让它产生某种新的记忆,完成一些新的动作,或许比实时代稍微麻烦一点,但仍然可以做到。”
“也许条件反射中蕴含了意识的最初形式,”韩方沉思着说,“不同的事物之间的固定联系,也许能够刺激意识和记忆的产生……”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奇奇,过来!”艾薇学着杨小帅的样子叫着那只海狮,奇奇只是好奇地盯着她,却没有动作。杨小帅大笑:“你这么叫肯定不行,你得有鱼喂它……你……”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奇奇开始拖着肥短的身体,用前肢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晃地向艾薇爬去。艾薇又惊又喜,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
“看来你女朋友还挺有动物缘的。”青年惊讶地说,“奇奇从来没对外人这么好过。”
“真有意思,”韩方也被吸引住了,“奇奇,乖乖——”他伸手去摸奇奇,却被它敏捷地躲过了,显然奇奇并不欢迎他靠近。
艾薇咯咯直笑:“别怕,奇奇,他是好人……”奇奇似乎从嗓子里嘟囔了一声,转过头,在韩方手边敷衍地蹭了几下,又撒欢地躺在地上,像小狗一样对他们露出了肚皮。
“它怎么那么听你的?”韩方很是惊奇。
“不知道啊,”艾薇笑靥如花,“但真的好开心,好像认识一个新朋友一样。”奇奇好像被她鼓舞,也高兴地在地上打滚。
“奇奇,给客人表演一下顶球吧!”杨小帅仿佛觉得受了冷落,有点想显示自己存在地说,“这可是他的拿手绝活。”
奇奇吱吱叫了两声,好像并不情愿,艾薇轻抚着奇奇黝黑光滑的皮毛,认真地说:“奇奇不喜欢表演,它只喜欢吃鱼。”
杨小帅不屑地说:“嘿,你怎么知道?”
“我——”
艾薇这句话刚开了头,忽然卡住了,整个人如同僵在那里。
“你想说什——”杨小帅有些奇怪,转头看去,顿时也呆住了。正在抚弄奇奇的韩方也同时抬头,一刹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头三米多长的斑斓猛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看台上,威风凛凛地四下逡巡着。
“你你你不不是说,这里野兽不会进来吗?”韩方结结巴巴地说,禁不住牙关格格作响。
“你你你不是说,已经锁上门了吗?”杨小帅反问。
“我明明两边的门都都都锁了……”
“你没看到最边上还有一扇小门?”
“靠,我这辈子第一次来,哪知道那么多?”
“真他妈的……它看着我们了!”杨小帅颤声说。
韩方的眼睛也正好和老虎铜铃大的双眼对上,不由双腿发软,几乎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他不是没有和猛兽对视过,只不过以前都隔了一层铁栏或者钢化玻璃,而现在双方之间却只有空气,这感觉完全是两回事。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虎视眈眈”。
猛虎仰头长啸一声,震得韩方耳朵嗡嗡作响。它从看台上轻松跃下,向他们奔来。奇奇觉得不对,一溜烟钻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快跑!”杨小帅终于来了力气,扭头就跑。韩方如梦初醒,拉着艾薇跟着他向后跑去,谁知道台上水滑,惊惶之下竟然摔了一跤。等到艾薇把他扶起来时,老虎和他已经只隔着一个水池了,至于杨小帅早已不知去向。
“没事,老虎不会游水,过过过不来……”韩方颤声说,也不知是安慰艾薇还是自己。
话音未落,老虎跃进了水池中,轻松地泅着水游过来。
“尼玛!”韩方拉着艾薇拼命狂奔,到了后台,一时晕头转向,没看清门在哪里,只差了一两秒,一身是水的猛虎已经带着腥风一跃而入,堵在门口。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西伯利亚虎,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白牙,看上去一口可以咬掉韩方的半个身体。它圆睁着铜铃大的眼睛,死盯着他们,眼神中露出野性的凶残,从鼻子里喷出粗重的喘息声。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被老虎吃一次,”死到临头,韩方反而镇静下来,“难道每次我们在一起,都不得好死么?”
“没关系……”艾薇依偎着她说,“至少我们又死在一起了……”
韩方忽然一阵热血上涌,拦在她身前:“让它吃了我吧,你趁机夺门而逃。没事的,我无非是损失一天。你却可以多活好多个小时,你好好过一天不容易,下次我们再——”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艾薇一眼,却发现艾薇正在和猛虎对视着,目光中渐渐消泯了恐惧,只有温柔的好奇。过了片刻,她松开了他的手,向狰狞的巨兽走去。
“艾薇,你——”韩方目瞪口呆。
猛虎大概没有见过还有猎物敢往自己面前走的,竟不觉后退了一步,浑身的毛炸了起来,发出了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
“别怕!”艾薇细声细气地说,像在对一只猫儿说话,“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又向前几步,慢慢地将手放在老虎的额头,老虎犹豫了一下,嗅了嗅她,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浑身松弛下来,半蹲着任她抚摸着。
一个柔弱的少女,站在一只凶猛的成年巨虎面前,只要它一张口,就可以吞掉少女。但它却乖乖地如同一只家犬一样任主人抚摸,大概再没有比这更不相称的组合了。
韩方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定了定神:“它……它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艾薇一片茫然,“但刚才我见到它的时候一点也不怕,我……我好像和它有感应,我知道它是不会伤害我的。”
韩方想起刚才那几只海豚,海豹奇奇,然后是这只老虎……事情似乎越来越向难以置信的方向发展。
“不可思议,”韩方喃喃说,“你竟然可以让这些野兽听话,难道……难道……”
老虎看着他们说话,瞅了他两眼,好像对他不感兴趣。慢慢卧倒在地下,喉咙里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艾薇更是大胆,干脆坐下抱着它的脑袋,开心地说:“喂,你要不要也摸摸它?”
韩方惊魂未定,巴不得离那只野兽越远越好,但却不愿意在艾薇面前丢了面子,干笑两声,向老虎走去。
“你们没事吧?”
正在这当口,杨小帅又从门口冒了出来,这家伙倒是很有良心,双手握着一支麻醉枪,似乎是要来救他们,但是看到屋里的诡异情形,不禁一怔。老虎感到了危险和敌意,猛然站起身,怒目圆睁,纵身向他扑去。杨小帅不及开枪,转身就跑。却已经来不及,两三步后便被老虎扑倒在地——
“别——”艾薇和韩方跑到门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老虎叼着杨小帅还在抽搐着的身体,殷红的鲜血从虎口中喷出来,染红了地面。
“快放开他!”艾薇大声说。老虎却不再搭理她,埋头大嚼起来,杨小帅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身体,连手带肩膀地被撕下一大块,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它太饿了,”艾薇转身对韩方泪眼汪汪地说,“它不听我的了……”
“没法子,”韩方不及多想,“我们快走!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他们手拉着手,跑出了海洋馆。下午的阳光下,一队长颈鹿正在草坪上迈步前进,如同正在行军的巨人。
虚纪元 XXVI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韩方惊叹着说。
“杨小帅太可怜了……”艾薇的眼圈红了。
“那个,我也为他遗憾……可是我想说的是那群长颈鹿,骑在它们身上实在太过瘾了!”韩方说,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好像太大了,周围的人转头看着他们,忙压低了声音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他们正在地铁四号线上,周围都是人。地铁上的人比以前实时代的一个普通下午明显要多不少,大概是因为多数人不用上班的缘故。人们或坐或站,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听音乐,有的在喃喃祷告。列车已经过了西直门,广播里正在播报着:“前方到站,新街口……”
这里一切如常,动物园的混乱并没有延伸到外面,没有一只野兽跑出来。北京人,不,全人类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秩序恢复时期以来,局部的骚乱也还是时有发生,今天大裤衩被一把火烧掉,明天北京站动车对撞……但只要发生在一定范围内,就没有人会太在意。
刚才,那几只长颈鹿跑到他们面前,又发生了和海狮及老虎身上类似的现象,一只长颈鹿低下头来,舔着艾薇的手心,如同向他们打招呼。韩方正在想从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脱身的法子,这里虽然离大门最远,但离动物园的外墙边却很近。他灵机一动,让艾薇设法让长颈鹿驮着他们走。
艾薇似乎对长颈鹿说了句什么,长颈鹿温驯地跪下来,让他们爬到自己背上。艾薇指着墙说:“那边,那边!“长颈鹿一开始犹豫了一会儿,原地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慢步向墙边踱去,温顺地将脖子靠在墙上,他们沿着长颈鹿的脖子爬上墙头,然后跳了下去,就这样脱离了险象丛生的动物园。随后上了地铁,奔天安门而去。
“都说了我不知道,”艾薇说,“只是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水乳交融的感觉,我好像能进入它们的思维,不,不是思维,是某种更原始的……原始的……”
“意识?”
“也许吧,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好像第七感一样,不是它们能听懂我的话,而是……而是……它们就能听我的话,我是说……”艾薇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
“就像《阿凡达》里的纳威人和飞龙?好像它们变成你的身体的一部分,会按照你的意念行动一样?是这样么?”韩方问。
“嗯对,”艾薇忙不迭点头,“很微弱,但就是这种感觉。”
“这真是难以理解……”韩方沉吟说,一时也没有头绪,“不过这件事,你暂且保密,就是跟马祥瑞也先别说。”
不久后,他们走进新华门,又见到了马祥瑞,马祥瑞满面堆欢地跟艾薇握手:“咱们又见面了。”不知怎么,和上次不同,韩方觉得他虽然强颜欢笑,眉宇间却颇有忧色。
“嗯,马老师你好。”艾薇有些不太适应地说。
“难得你能活过来一次……”马祥瑞说,不过很快发现自己说得不妥当,歉然一笑,“艾薇,我们大家都想帮你,你把情况仔细说说好么?”
艾薇点点头,就把自己坠楼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但略过了跳楼的原因,马祥瑞也没细问。
“你是说……”听完后,马祥瑞沉吟道,“每次当你死去后,你进入一个神秘的境界,好像在大海里?”
“嗯。”艾薇点点头。
“也许这就是关键……”马祥瑞凝神思索着说,“或许这是一把解开一切谜的钥匙……”
“这怎么讲?”韩方忍不住问。
“你们说,虚纪元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当然是时间循环。”韩方说。
“不,”马祥瑞说,“不只是时间循环,而是一种特殊的时间循环。一切都跳转回原点,只有一样东西却并不返回原点,而是不断延续下去……”
“人的意识。”韩方接口。
“没错,”马祥瑞赞许地说,“意识是由大脑状态决定的,这一点是过去几个世纪科学发展千百次证实的,这一点千真万确,毫无疑问。但是却和虚纪元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完全不相吻合。在虚纪元,意识和大脑似乎脱离了关系。在虚纪元初期,美国的科学家就做过实验,对一个志愿者每次跳转之后立刻进行大脑扫描,结果发现每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也就是说,人脑本身和其他物质一样在时间中循环回原点,可以说毫无改变。”
“但这说不通吧,”韩方说,“比如我同学彭芸——就是上次被你踹进火堆里那个——她在虚纪元把GRE单词都背下来了,这些记忆理应储存在大脑神经元的突触连接里啊?”
“问得好!”马祥瑞说,“事实上并非如此。科学研究早就确定了,大脑皮层有不同的功能区域,在进行感觉、思考,说话的时候,不同区域会被激活。可以通过正电子辐射断层扫描,核磁共振成像等方式探测,哪些脑区域在进行活动……在虚纪元,这些实验局势安定下来之后就都做过了。你们猜结果如何?”他诡秘一笑。
艾薇摇了摇头,她可能根本听不懂这些术语。韩方说:“那自然有很大不同了,可能表现特别强烈或者紊乱……”
“你错了,”马祥瑞一字一句地说,“真相是:大脑除了常规的血液循环等生理机制外,没有任何活动,基本上和植物人差不多。”
韩方惊得呆了,等到稍微明白一点后,一阵深深的恐惧顿时攫住了他。
“这怎么可能?难道我们都是植物人?”
“说是行尸走肉也行。”马祥瑞故作轻松地笑道,“对了,我写过一个赶尸的航班,你看过吗?”
“可这说不通啊,”艾薇怯生生地插口,“我们明明,明明都能思考,说话,走路——”
“对小脑、脑干以及脊髓神经的探测表明,一切又都和平常一样,无论是行立坐卧,都有对应的神经状态,只有大脑皮层中的高等意识没有对应的状态,艾薇,这就是你为什么永远没法学会及时抓住栏杆,这种身体记忆储存在小脑里。”
“但是我们的记忆和我们的自我意识,也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在哪里?”韩方问。
“谁知道,”马祥瑞摊了摊手,“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阿凡达’,我们真正的自己,或者说真正的意识中枢远在其他的地方,通过某种我们现在还不清楚的方式和身体相连接,也许这个世界压根不是真实的,是一个虚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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