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好;感动中已有了佩服,佩服中有感动吗,常常是没有的。
罗兰夫人到了最后,向人讨纸笔,人没有给她,她只来得及喊那么一
句。那一句,是正义的,广义的。到了现代,似乎还可以偏而狭之地引来
解释现代“诗”,即春笋般的雨后雷后的某些诗。
意大利的PIZZA到了美国,化成了纽约匹萨、芝加哥匹萨、波士
顿匹萨、洛杉矶匹萨,好吧,总之不复是亚述王之御厨的圆桌匹萨了。美
国的匹萨在多起来,中国的诗在多起来。还有什麽东西在多起来呢。
柏拉图自以为是对的。
春天也从来不肯错。
认笨
最羡慕神童,自己幼年受够了愚昧的苦,总是怨命。如果我有神童的
十分之一的异禀,那该多么通气。
后来老了,真像没有青春盛壮就无可抵赖地老了,转而觊觎大器晚成
者,也速然绝望,原来必须在青年中年打好足够的埋伏,才可能发生晚成
大器这么一回事,我则觉得上午下午来也没有来就熄灯打烊了,器影都不
见,还说什么大不大呢。
每晚睡著便做梦,在梦中我尤其痴唉不堪,失风、失路、失策,夜夜
愚不可及。常想问别人:“梦中的您,比醒时的您,那个更笨?”我至今
不敢真的问出来,怕得罪人。
昨晚我梦见与一朋友并步而谈,我结结巴巴用西班牙语表达意思,我
的西班牙语是再糟糕也没有了,说得我心乱气苦……忽然间想起朋友是与
我一样的中国人,而且同故乡,同小学毕业,于是我用中国语的故乡话与
之畅叙……
聪明人,真快乐,他有时候大声说:“在这一点上,要算我最聪明了
!!”旁人只好高兴地承认,因为不承认就显得你理解力差,度量狭隘。
笨人可怜,笨人最大的快乐是有时候总算有机会插一句:“那么,我
还不是最笨罗?”别人没有笑,他先笑,看看别人不笑,他也不笑了,咳
嗽几声。
同样两个面包,两个同样的面包放在我面前,上帝说:“拿呀!”
我说:“拿那一个呢。”
引喻
伊壁鸠鲁派(别瞧不起它,这一派始终会被人提到)伊壁鸠鲁派哲学
家卢克莱修神采飞扬地说:
“站在高岸上遥望颠簸于大海中的航船是愉快的,身潜堡垒深处窥看
激斗中的战场是愉快的,但没有比攀登于真理的峰顶,俯视来路上的曲折
和迷障更愉快的了。”
这段话的前半是荒谬的,对于颠簸在大海中的难船,激斗在战场上的
亡士,怎能令人愉快呢,我们不致自私残忍到了乐于作此种全无心肝的旁观者。
卢克莱修引喻失义,他不及后悔,我代他后悔。
这段话的后半,可以这样说,回首前尘,曲折迷障历历可指,这也只
是常情常理常识,未必见得就是上了真理的峰顶——如果这样就算是真理
的峰顶,倒不难……
伊壁鸠鲁派,至少它的始祖是良性的快乐主义者,美食、重友谊、善
谈论,这是可能阳明兼得的,所谓哲学的探索,真理的追求,那就不是他
们的事了,其实也不是任何人真能作到的事。
诚实而勤勉的人,都知道,都慢慢知道,哲学和真理有其终点,终点
是:没有哲学没有真理。诚实而勤勉的人(而且差不多都老了)相对无言
,孩童似的,睐霎著眼,说:是可玩孰不可玩。
于是,舍生之灵在其有生之年,重友谊,善谈论,且进美食。
先伊壁鸠鲁的伊壁鸠鲁派,不予置评,后伊壁鸠鲁的伊壁鸠鲁派,置
评如此。那诚实而勤勉的碰在哲学和真理的终点上的人是超伊壁鸠鲁派了
,差不多都老了,味蕾衰退,所以总认为从前的东西够滋味。
怪想
夏末的向晚,与友人看罢「红心王」,还不欲分别;就走在华盛顿广
场的树荫下,芸芸美国众生(尤其是星期六),似乎都不坏,好则谁能说
好呢,不过是男人、女人,都像要就地做爱的样子。那打球者、耍火棍者
,暂时没有性欲。小孩子认定冰淇淋比生殖器重要。
广场之边,沛然摆开新货旧货摊,不外乎服装和饰品,一片繁华荒凉
,有几分繁华,便有几分荒凉,我友也说:“你这样形容是可以的。”
我友向来比我容易口渴,两人坐在长椅上,他就坐不住,奔去买可乐
,使我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就只好怪想——怎样来对待华盛顿广场上这些
人呢,怎样来对待除此之外的数十亿人呢,总得持一种态度。
以法官和情郎的混合态度来对待是可以的。
友人回来,吸着可乐,我把刚才所想的,说出了口,而且还隐隐发现
自己持这种态度已很长久。他嗯了一声,吐开吸管:
“把它记下来……除了这一种,而且除了这一种,没有别的态度可取。”
我友三十岁,男,墨西哥的墨西哥城人,体力和智力完全可以击败那个西班牙坏蛋。刚才穿马路,明明是WALK,汽车不停,好险!我说:
“一辆汽车对准两个天才冲过来,差点儿把我们撞死。”
墨西哥人笑,笑,牙齿白亮极了,笑得我不得不辩护:
“我又没有说谁是天才,那汽车是不好么!”
他边笑边安慰道:
“我是笑你多的是怪想,还能说出来。”
多累
今天不是哥伦布节,是国殇日。不知怎地想起哥伦布,想起与哥伦布
毫不相干的那些事。
能说“伟大的性欲”“高贵的交媾”吗,不能。那么“爱情”自始至
终是“性”的形而上形而下,爱情的繁华景观,无非是“性”的变格、变
态、变调、变奏。把生理器官的隐显系统撤除净尽,再狂热缠绵的大情人
也呆若木鸡了。老者残者的“爱”,那是“德”。是“习惯”。
从前的人,尤其是十八、十九世纪人,把爱清当作事业,奉为神圣,
半生半世一生一世就此贡献上去——在文学中所见太多,便令人暗暗开始
鄙薄。
如此忖辨日久,倘若再有霞光万道的异物劈面而来,不致复萌欣欣向
荣的故态了。只会觉得它像横街上的救火会的铜管乐队,穿过公园,走在
直路上,我被迫听了半阕进行曲(因为这时我坐在哥伦布公园的长椅上)
那天是哥伦布节,秋色明丽,纽约市唐人街尽头的哥伦布公园,一副
零落相,说来真为哥伦布大人伤心,下午八时后,此间歹徒出没,有的行
为叫做性强暴,一点爱的潜质也没有的。
比起来,爱情还算好,还应该减轻对爱情的鄙薄的程度!——也许还会
发现爱情的范畴中的新大陆,到了那天,那个黄昏,那个夜,夜深了,那
人说:“你啊,真是富有哥伦布的精神。”我说:“倒宁愿你是哥伦布什
麽的。我多累,多危险。”
当那人欲用口唇来抚慰我的眼睑时,觉察其中双眸惘然失神,问了:
“在想什么!”
“决不再以爱情为事业。”我真会这样说出来的。
那一天,那一夜,即使不是哥伦布节也成了哥伦布节。
呆等
秋天,十一月的晴暖阳光,令人想起春天,蒙田忽然说:
“深思一下吧,撒谎者是这样的人,他在上帝面前是狂妾的,在凡人
面前却很怯懦。”
余素拙深思,弗明蒙田何所指。
培根忍不住疏释道:
“因为谎言是面对上帝却逃避凡人的。”
“那麽,”我说:“那麽他可以重来人间了,不是早就约定,大地上
找不到一个诚实者的时候,耶稣就再来。”
蒙田一笑,培根亦一笑。
落叶纷飞,天气转冷,壁炉的火光将三个人影映在墙上。
文学和哲学的欺骗性,与蒙田和培根的说法相反,文学和哲学在上帝
面前是怯懦的,在凡人面前却很狂妄。
后来,文学和哲学的欺骗性又转为它们早早与文学哲学了无干系,却
被人们奉为时髦神圣,如果想去除掉这些东西,就像要家破国亡似地撕打
号叫了。
窗外都是雪,十二月廿五日将近,我又不能不冒雪出门选购食品。
蒙田家,贵宾光临似地闯入五个强盗,主人一席话,他们鞠躬而退。
培根回伦敦后,涉讼败北,也下野著书了。
(三百年,四百年,仅剩的一个诚实者,使耶稣迟迟不能重来人间,
耶稣是守信者,诚实老又不能不诚实。)
卒岁
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怨恨几分,且去仔细映对,正是昔日
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
如此才知本是没有怨恨可言的,皆因原先的恩情历历可指,在历历可
指中一片模糊,酸风苦雨交加,街角小电影院中旧片子似的你死我活。
每当有人在我耳畔轻轻甘语,过了几天,又响起轻轻甘语,我知道,
不过是一个仇人来了。
也许这次,唯独这次天帝厚我,命运将补偿我累累的亏损,数十年人
伦上的颠沛流离,终於能够安憩於一个宁馨的怀抱里,漏底之舟折轴之车
,进坞抵站,至少没有中途倾覆摧毁。
然而这是错觉,幻觉,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公元前,甚至史前,早
已有过这种错觉幻觉。漠漠的爱,不足乐亦不足致命,惟有爱彻全心,爱
得自以为毫无空隙了,然后一涓一滴、半丝半缕、由失意到绝望,身外的
万事万物顿时变色切齿道:你可以去死了。
此时,在我听来却是:曾经爱过我的那一个,才可以去死了。
噫,甜甜蜜蜜的仇人,数十年所遇如此者不仅是我。
仓皇起恋
婉转成雠
从文字看来,也许称得上剀切简美,所昭示的事实,却是可怕之极——
—确是唯有一见钟情,慌张失措的爱,才慑人醉人,才幸乐得时刻情愿以
死赴之,以死明之,行行重行行,自身自心的规律演变,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恨了,怨之铭心恨之刻骨了。
文学还是好的,好在可以藉之说明一些事物,说明一些事理。文学又
好在可以讲究修辞,能够臻于精美精致精良精确。
我已经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
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明谋暗算来的幸福,
都是污泥浊水,不入杯盏,日光之下皆覆辙,月光之下皆旧梦。
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
碎,而且通悟修辞学,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去调理烟尘陡乱的大量人间
事——古时候的男人是这样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们虽说我躬不悦,遑恤
我后,却又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总之他们是很善于写作的,一个字一个
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后,才平平死去。还有墓志铭,不用一个爱字不用
一个恨字,照样阐明了毕生经历,他们真是十分善于写作的。
後记
还是每天去散步,琼美卡夏季最好。
树和草这样恣意地绿。从不见与我同类的纯粹散步者。时有驱车客向
我问路,能为之指点,彼此很高兴似的——我算是琼美卡人。
有一项恳切的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
琼美卡与我日渐相似,然而至少还无害,自牧于树荫下草坪上,贪图的只
是幽静里的清气。
南北向的米德兰主道平坦而低洼,使东西向的支路接口处都有上行的
斜坡,坡度不大,且是形成景观的因素,步行者一点点引力感觉的变化,亦
是趣味——有人却难于上坡。
他推著二轮的购物车,小步欲上坡来,停停顿顿,无力可努而十分努
力。成坡的路面约三十米,对于他,诚是艰苦历程。
身材中等,衣裤淡青,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子,广义的美国人——
望而知之的就是这些。车上搁著手提箱,还有木板、木框,都小而且薄。
我一瞥见就起疑问,他怎样来到坡下的?上了坡就到家?这是外出办
事或游乐?
夕阳光透过米德兰大道的林丛,照在他后背上,其实他没有停顿,是
几公分几公分地往上进行,以此状况来与坡的存在作估量,我也感到坡程
之漫长了。
平静,专注,有信心地移着移着,如果他意识到有人旁观,也不致认
为窥其隐私,他没有余力顾及与自己上坡无关的细节。
紧步斜过路面而下,我说了。
他不动,脸色安详,出言喃喃,指自己的耳朵,微耸肩,那末他是失
聪。我改用手势示意,用目光徵询他,便见淡漠的唇颊荡然成笑。
试将右臂伸入他左胁、挟紧,使他的体重分到我身上来,我必需稍侧
,才能用左手去推车子,这就不得不横著启步,原以为他受此携助,便可
随我上坡——一开始动作就知道我想错了,小病或疲乏的人,才可能附力
借力于别人而从事,他是宿疾,胴体和下肢已近僵化,那细小的移步不是
他的选择,是惟一的末技。他瘦瘠,感觉上则比我重,沉重,下坠性的阴
重。我只能应和他原来的小步而走,不是走,是移,总比他独个子上坡要
略快一些些。他呢喃问话,我凭猜度而以点头摇头来回答他。
首次体识小动作移步的实用况味,平时是每秒钟一步,这一步,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