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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美卡随想录-木心 感谢陈丹青推荐

木心(当代)
    第一辑
    
    如意
    
    生活如意而丰富——这样一句,表达不了我之所思所愿;我思愿的乃是:
    集中于一个目的,作种种快乐的变化。
    或说:
    许多种变化着的快乐都集中在一个目的上了。
    迎面一阵大风,灰沙吹进了凯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泪水带出,他便清爽地看那凯撒苦恼地揉眼皮,拭泪水。
    之前,之后,且不算,单算此一刻,乞丐比凯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凯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
    因而我选了一个淡淡的“目的”,使许多种微茫的快乐集中,不停地变化着。
    
    
    剑柄
    
    一味冲谦自牧,容易变成晦黯枯涸。终身狂放不羁,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
    冲谦而狂放的人不多。
    谦狂交作地过一生是够堂皇的。
    “忘我”之说,说而不通。应是:论事毋涉私心意气谓之谦,命世不计个人得失谓之狂。这样的谦狂交作是可爱的,可行的。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那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
    拜伦以天才自命,以不多读书自诩。后来在他的故居,发现许多书上密密麻麻地注满他的感想、心得——拜伦的字迹是很容易辨认的。
    再者,我们比剑术,比枪法——执笔行文间之所以引一“我”字,如剑之柄,似枪之扣,得力便可。
    不可以剑柄枪扣炫人,何可以剑柄枪扣授人。
    
    
    我友
    
    中国古代人,能见于史册的,我注目于庄周、屈原、嵇康、陶潜、司马迁、李商隐、曹雪芹……他们的品性、才调,使我神往。我钦羡的另一大类:季札、乐毅、孙武、范蠡、谢安、张良、田兴……他们的知人之明,极妙;自知之明,妙极。孙膑没有及早看透庞涓,是笨了三分(笨不起哪)。田兴则聪明绝顶,朱元璋哄不了他,请不动他,只好激之以“再不来的,不是脚色”(流氓口气活现)。脚色田兴来了;话旧旬余,朱赠金银,田慨受不辞。出得宫来,悉数散与平民百姓,孑身飘然而去。
    美哉田兴!
    季札的挂剑而去,也是最高的潇洒——美哉季札!
    潇洒是这样的潇洒,现代时装公司广告上的潇洒是指衣服裁剪得好。
    试看古潇洒,值得频回首。
    
    
    王者
    
    登金字塔,埃及属于我。彳亍拜旦隆的八柱间,雅典臣伏在我足下。小坐巴黎街头咖啡店的椅子上,法兰西为我而繁华。那胡夫法老,那伯律柯斯,那路易十四,都不知后来的王者不烦一兵一卒,长驱直入,谈笑于深宫、要塞、兵家必争之地,享尽风光,扬长而去——旅行家万岁!
    凯撒说:
    “我来,我见,我胜。”
    什么叫“胜”,还不是被谋杀了。即使避过谋杀,威福绵绵,长寿,啊长寿?长寿的意思是年命有限。
    如果说:“我来了,我见了,我够了。”这倒还像话。
    凡是像话的话,都不必说——那就不说。
    夕阳照着威尼斯的太息桥,威尼斯的船夫多半是大学生。
    
    
    圆满
    
    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
    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
    智者求超脱,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于那厌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脱,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着。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么?是文不对题,题不对文。
    近代的智者劝解道:“欲望的超脱,最佳的方法无过于满足欲望。”
    这又不知说到那里去了,岂非是只能徇从,只能屈服。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极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圆满,更何况永恒的圆满。
    
    
    心脏
    
    十字军行过了。宗教裁判退庭了。斗兽场空着。奴隶市集取缔久矣。拿破伦最后变成女人。希特勒剩下一片假日记的风波。斗牛呢,还可以到西班牙去看货真价实的斗牛,那过程之长,之惨烈,不是目睹,无法想像。梅里美先生的报告文学太风雅,也许当年确乎如此;等到我去西班牙尝试风雅时,惹了一身恶俗,我居然会频拭手心的冷汗看到人牛两亡,热风吹散血腥味——我恨西班牙,不管你孕育了多少个戈雅、毕加索,你为何还要斗牛。
    又想起“玛雅文化”的神秘没落。
    那血淋淋的祭奉,什么意思呢,天神要这鲜红的跳动的心脏做什么——人类对太奇怪的事,会不觉得奇怪。
    对那些并不奇怪的事倒咄咄称奇,大惊小怪。
    
    
    将醒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是“人之初”。
    际此一瞬间,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是空白、荏弱、软性的脱节。
    英雄的失策,美人的失贞,往往在此一瞬片刻。是意识和潜意识界线模糊的一瞬,身不由己的片刻。
    人的宽厚、浇薄、慷慨、吝啬,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从睡梦中倏然醒来时,义士恶徒君子小人多情种负心郎全差不多,稍过一会见,区别就明明显显的了。
    然而高妙的战略,奇美的灵感,也往往出此将醒未醒的刹那之间,又何以故?
    那是梦的残象犹存,思维的习性尚未顺理成章;本能、直觉正可乘机起作用,人超出了自己寻常的水平——本能、直觉,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偶尔升上来,必是大有作为。
    宏伟、精彩的事物,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觉来成就的。
    若有神助,其实是人的自助——这无疑是可喜的。不过不要太高兴。
    
    
    呼唤
    
    英国得天独厚的是文学之光华,一个莎士比亚足可以使英国永远亡不了国。
    英国文学家之多、之大、之了不起,使英国人不以少出画家少出音乐家为憾,他们安心认命,反正英国文学是举世无敌盖世无双的了。
    诗人的哈代倒平常,小说家的哈代是伟大的。这不用我说,但我要说,赞美哈代是我的天职,是仁,是不让的。
    哈代说:
    “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
    此一语道出了多少悲伤,道破了多少人间惨史。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绝叫,冉•达克在火堆上的哀吁,都包括在哈代这句话中,虽然哈代并没有这层意思。
    话说出后,与说话的人的初衷不相干了。耶稣和冉•达克是在哈代这句话中,而且是主位,其次才是那迂回行过的为爱情而生而死的凄迷男女。
    
    
    休息
    
    听三百多年前的人谈论种种尘世事题,感到三百多年的变化,横梗在我与培根之间——弗兰西斯•培根之言,已未必尽然。
    惟独培根的分析“嫉妒”,透彻无遗,信达而雅,生于培根以后的人,关于“嫉妒”,就这样听他说说,自己想想,大家聊聊,够了——我佩服他,佩服得身心愉快,因为本来就是巴望那世上的一桩桩糊涂事,能够一桩桩弄清楚。
    “在人类的一切情欲中,恐怕要算嫉妒最顽强最持久的了,所以说,嫉妒心是不知道休息的。”
    如有人问及:“那么嫉妒又是什么呢?”……我起身从书架抽出培根的文集,给提问者——我坐下,休息。
    
    
    除此
    
    我原先是从来不知疲倦的,眼看别人也都是不知疲倦的。
    一天,我忽然疲倦了,眼看别人也都是疲倦了,疲倦极了。
    我躺着,躺着想,天堂是怎样的呢,在天堂里走一天,脱下来的袜子,纯粹是玫瑰花的香味。
    天堂无趣,有趣的是人间,惟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们自己的无知,惟有奥妙神秘因我们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又从而有望得到它们的深意。
    土耳其的旗子上有一弯新月,这就对了。
    耶稣的父亲实实在在是罗马人,这就对了。
    
    
    无关
    
    华格纳的音乐不是性感的常识剧情,是欲与欲的织锦,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音乐家有奇妙的编纂法,渐渐就艳丽得苍凉了,不能不缥缈高举,波腾而去,被遗弃的倒是累累肉体,快乐而绝望的素材——自来信仰与悔恨成正比,悔恨是零乱的,整齐了,就是信仰。
    因为有一位未曾晤面的朋友说:“华格纳的音乐无疑是性感的。”使我念及是否再为华格纳稍作言诠,以安华格纳在天之灵,以明我等聆受华格纳音乐者的在地之心。
    另有一位朋友是英才早展的诗人,他最近写了:“……那载着往事歌剧之轮船/哦,冉冉升笛。”我又感到艳丽而苍凉了,十分赞美——那是与华格纳无关的。
    
    
    烂去
    
    人类的历史,逐渐明了意向:
    多情——无情。
    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可怕还在于无情而得意洋洋,蒙娜丽莎自从添配了威廉胡髭以後,就此颠之倒之,最近在纽约街头捧卖报刊,而地车站上,大卫新任推销员,放下投石器,抱起一只最新出品的电吉他。
    当人们一发觉亵渎神圣可以取乐取宠,就乐此宠此不疲了,不会感激从前的人创造了这么多可以供他们亵渎的素材。
    是故未来的人类会怎么样,并非窅渺不可测,“无情”而已。
    从多情转向无情就这样转了,从无情而转向多情是……以单个的人来看,没有从无情者变为多情者的,果子一烂,就此烂下去。
    
    
    问谁
    
    人文主义,它的深度,无不抵于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便是悲剧精神。
     毋庸讳言,悲观主义是知识的初极、知识的终极,谁不是凭借甘美的绝望,而过尽其自鉴自适的一生。
     年轻的文士们,一个一个都很能谈,谈得亮亮的,陈列着不少东西——冰箱!这些人真如冰箱,拉开门,里面通明,关了,裏面就黑暗。冷着。
     我们最大的本领,不过是把弄糟了的事物,总算不惜工本地弄得差强人意了些——没有一件事是从开始就弄得好好儿的。
     也有人认为一切都可以化作乖觉的机器,或者更原始朴素些,把人群分类,像秤钮、秤钩、秤杆、秤锤那样搭配起来,就行了。
     这样搭配起来的“秤”,用来秤什么呢?秤“幸福”。
     就算秤幸福吧,秤幸福的“秤”,即是幸福吗。
     你问他,他问我,我问你啊。
    
    
    败笔
    
    新鲜的怀疑主义者把宿旧的怀疑主义者都怀疑进去了。
     像爱默生那样是多么脆嫩的怀疑主义者啊。Transcendentalism其实是一种推诿。
     “结结实实的怀疑主义者”这顶枯叶缀成的桂冠,是否奉给蒙田,尚未决定。
     苏格拉底,不予置评。
     宁可让这顶桂冠悬浮在空中,宛如一只小飞碟。
     蒙田临终时,找神父来寝室,什么,还不是做弥撒。
     苏格拉底到最后,说了一句千古流传的不良警句,托朋友还个愿心,欠神一只鸡。
     此二史实(弥撒,还愿),都是西方“怀疑世家”列传中的伤心败笔。
     随俗,无限大度,以徇顺来作成脱略,能算是潇洒吗。
     真奇怪,什么事都有节操可言,达节、守节、失节,一个怀疑主义者的晚年的失节之悲哀,悲哀在他从前所作的“怀疑”都被人怀疑了。
    败笔决不能再改为神来之笔。
    
    
    迟迟
    
    然而在许多读者之中的许多读者是手里拿着玫瑰花的。玫瑰花是新鲜的。
    一眼看透威廉•莎士比亚,一语道破列夫•托尔斯泰,那就最好,那就好了。
    我想,我想有一天,老得不能再老,只好派人去请神甫来,神甫很快就到,我说,我倚枕喘然说:“不不,不是做弥撒,您是很有学问的,请您读一段莎士比亚的诗剧,随便那一段,我都不能说已经看过了的。”
    神甫读了罗蜜欧与朱丽叶的阳台对话,我高兴地谢了,表示若有所悟。
    然后请他讲托尔斯泰的故事,神甫传述了尼古拉维奇最后出走的那一夜,很冷的冬夜,帽子也不小心跌掉了,我很惊讶:“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神甫说:
    “真是这样的。”
    
    
    走了
    
    昨夜,我还犹如汤姆斯•哈代先生那样地走在荒原上,蔓草中的金雀花快乐而无畏,一起叶道:
     “诗人来了!”
     我回头眺望,没见有谁出现,远处有许多白雾。
     平平安安过完十八、十九世纪已非容易,二十世纪末叶还活着步行到艾格敦荒原来,不高兴也得装得高兴。
     真有乌斯黛莎吗,真有玳丝吗,那红土贩子怀恩也真可爱,而玖德,濒死的热病中披了毯子冒雨登山去赴约……把哈代害苦了……搁笔了……我止步而回身。
     “诗人走了!”
    蔓草中的金雀花又嚷成一片,这次才知道它们有意挑逗,写写诗就叫诗人,喝喝茶喝喝咖啡就叫茶人咖啡人么,蔓草中的金雀花啊。
    
    
    出魔
    
    传记、回忆录,到头来不过是小说,不能不,不得不是写法上别有用心的小说,因为文学是不胜任于表现真实的,因为真实是没法表现,因为真实是无有的。
     最好的艺术是达到魔术的境界的那种艺术。
     一群魔术家在阳台下徘徊不去,声声吆唤:
     “出来啊,让我们见见面哪!”
     之所以不上阳台是因为我正在更衣,更了七袭,都不称心……
    我全身赤裸地站在阳台上,二十个汽球围住了我,三只白鸽交替在我头顶下蛋——与魔术家们周旋就是这样谐乐。
    与魔术家们周旋就是这样短暂。
    我没有传记、回忆录,没有能力把艺术臻于魔术的境界,魔术家们没有到我的阳台下来吆唤。
    世界上曾有九种文化大系,阿拉伯的曾被号为“魔术文化”,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那“一千零一夜”在其本土被列为“淫书”而遭禁后,阿拉伯只剩下1234567890,怪纯洁可爱的。
    
    
    笔挺
    
    上帝造人是一个一个造的,手工技术水平极不稳定,正品少之又少,次品大堆大摊。
    那时我还是行将成为次品的素材,没有入眶的眼珠已能悄悄偷看——他时而弯腰、时而直背,时而捶捶腰背,忙是真的忙个不停。
    前面的一个终于完工。上帝造我先造头颅,在椭圆形上戳七个洞……眼珠捺入眼眶,眼睑就像窗帘那样拉下,什么都看不见。红红的。
    来到人间已过了半个多世纪,才明白老上帝把我制作得这样薄这样软这样韧这样统体微孔,为的是要来世上承受名叫“痛苦”的诸般感觉。
    我一直无有对策,终于——不痛苦了!
    老上帝显然吃惊,伸过手来摸摸我的胸脯:
    “就这样?不痛苦了?”
    我站得笔挺:
    “就这样,一点也不痛苦。”
    
    
    缀之
    
    窗外的天空蓝得使人觉得没有信仰真可怜,然而我所见到所知的无神论者都是不透彻的。
    上帝是无神论者,上帝必是无神论者,上帝信仰谁,上帝是没有信仰的。没有皈依,没有主宰,这才是透彻的无神论者。
    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无神论。
    尼采为此而写了一本言不能过其实的书,今补缀之。
    宗教始终是信仰,哲学始终是怀疑,曾经长期地把信仰和怀疑招揽在一起,以致千百年浑沌不开。从宗教家一动怀疑就形成叛逆这点事实看来,宗教是不可能作推理研究的。而从哲学家一荫信仰即显得痴騃这个症状而言,哲学又何必要妄自菲薄,去乞求神灵的启示。
    二者皆不足奇,前者尤不足奇,后者至多奇在曾有那么多聪明绝顶的人,竟去攀缘茫茫天梯,平素事事发问而独独不问自己何以委身于这个一成不变的福利观念。
    无神论亦因人而异。无神论已敝旧了,人还可以新鲜。新鲜的人的无神论是新鲜的。
    
    
    尖鞋
    
    一个人,在极度危难的瞬间,肉体会突然失去知觉,例如将要被强行拔指甲,倏地整条臂膊麻木了。二次大战时纳粹的集中营里的犹太俘虏,就曾经发生过这种现象——是心理与生理至为难得的冥契吧——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奇迹,一次也没有发生在我的臂膊上、心灵上、头脑上。在积水的地牢里我把破衫撕成一片片,叠起来,扎成鞋底,再做鞋面,鞋面设洞眼,可以缬带。这时世界上(即城市的路上)流行什么款式呢,我终于做成比较尖型的。两年后,从囚车的铁板缝里热切地张望路上的行人,凡是时髦的男女的鞋头,都是尖尖的——也是一种幸福。我和世界潮流也有着至为难得的冥契。金字塔、十架、查理曼皇冠、我的鞋子,是一回事中的四个细节,都是自己要而要得来的。我便不多羡慕那条将要被强行拔指甲而突然整个儿麻木的臂膊了。
    我已经长久不再羡慕那条犹太人的臂膊了。
  
  
  
   第二辑:
  
     嗻 語
      
      ◎木心
      
      別的,不是我最渴望得到的,我要尼采的那一分用過少些而尚完整的溫柔。
      
      李商隱活在十九世紀,他一定精通法文,常在馬拉美家談到夜深人靜,喝棕梠酒。
      
      莎士比亞嗎,他全無所謂,隨隨便便就得了第一名。幸虧藝術上是沒有第一名的。
      
      吳文英的藝術年齡很長,悄悄地綠到現代,珍奇的文學青苔。
      
      拜侖死得其所死得其時,雞皮鶴髮的拜侖影響世界文學史的美觀。
      
      過多的才華是一種危險的病,害死很多人。差點兒害死李白。
      
      竟是如此高尚其事,荷馬一句也不寫他自己。先前是不談荷馬而讀荷馬,後來是不讀荷馬而談荷馬。
      
      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樣子。
      
      但丁真好,又是藝術,又是象徵。除了好的藝術,是還要有人作好的象徵。有的人也象徵了,不好。
      
      哥德是豐饒的半高原,這半高原有一帶沼澤,我不能視而不見,能見而不視。
      
      嵇康的才調、風骨、儀態,是典型嗎?’我聽到「典型」,便噁心。
      
      在我的印象中,有的人祇寫,不說話,例如大賢大德的居斯達夫.福樓拜。永恆的單身漢。
      
      我試圖分析哈代的「黛絲」的文學魅力,結果是從頭到底又讀了一遍,聽見自己在太息。
      
      在決定邀請的名單中,普洛斯佩.梅里美先生也必不可少,還可以請他評評各種食品。
      
      紀德是法蘭西的明智和風雅,有人說他不自然,我一笑。何止不自然……
      
      津津樂道列夫.託爾斯泰矛盾複雜的人,他自己一定並不復雜矛盾。
      
      「老人與海」是傑作,其中的小孩是海明威的一大敗筆。
      
      許多人罵狄更斯不懂藝術──難怪託爾斯泰鍾情於狄更斯,我也來不及似地讚美狄更斯。
      
      還有,像陀司妥亦夫斯基的那種誠懇,祇有陀司妥亦夫斯基才有。
      
      莊周悲傷得受不了,踉蹌去見李聃,李聃哽咽道:親愛的,我之悲傷更甚於爾。
      
      如果法蘭西終年是白夜,就不會有普羅斯特。
      
      睿智的耶穌,俊美的耶穌,我愛他愛得老是忘了他是眾人的基督。
      
      如果說風景很美,那必是有山有水,亞里斯多德是智慧的山智慧的水。
      
      蒙田,最後還是請神父到床前來,我無法勸阻,相去四百年之遙的憾事。
      
      論悲慟中之堅強,何止在漢朝,在中國,在全世界從古到今恐怕也該首推司馬遷。
      
      如果必得兩邊都有鄰居,一邊先定了吧,那安安靜靜的孟德斯鳩先生。
      
      塞凡提斯的高名,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低一點點才好。
      
      勃拉姆斯的臉,是沉思的臉,發脾氣的臉。在音樂中沉思,脾氣發得大極了。
      
      時常苦勸自己飲食,睡眠。雷奧納多.達.文西。
      
      康德是個榜樣,人,終生住在一個地方,單憑頭腦,作出非同小可的大事來。
      
      真想不到俄羅斯人會這樣的可愛,這了不起的狗崽子兔崽子普希金。
      
      別再提柴可夫斯基了,他的死……使我們感到大家都是對不起他的。
      
      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筆不臧否人物──這等於人睡在罐裏,罐塞在甕裏,甕鎖在屋子裏。下大雨。
      
      在西培柳斯的音樂中,聽不出芬蘭的稅率、教育法、罰款條例、誰執政、有無死刑。藝術家的愛國主義都是別具心腸的。
      
      老巴哈,音樂建築的大工程師,他自我完美,幾乎把別人也完美進去了。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晉代最光曄的大殞星,到宋朝又因一位濟南女史而亮了亮,李清照不僅是人比黃花瘦。
      
      莫札特除了天才之外,實在沒有什麼。
      莫札特的智慧是「全息智慧」。
      
      貝多芬在第九交響樂中所作的規勸和祝願,人類哪裏就擔當得起。
      
      他的琴聲一起,空氣清新,萬象透明,他與殘暴卑污正相反,蕭邦至今還是異乎尋常者中之異乎尋常者。
      
      海明威的意思是:有的作家的一生,就是為後來的另一作家的某個句子作準備。我想:說對了的,甚至類同與約翰與耶穌的關係。
      
      本該是「想像力」最自由,「現實主義」起來之後,想像力死了似的。加西亞.馬奎斯又使想像力復活──我們孤寂了何止百年。
      
      當愛因斯坦稱讚起羅曼羅蘭來時,我祇好掩口避到走廊一角去吸煙。
      
      有朋友約我同事托瑪斯.阿奎納的「神學大全」的研究,我問了他的年齡,又問了他有否作了人壽保險。
      
      唯其善,故其有害無益的性質,很難指陳,例如一度不知怎地會號稱法國文壇導師的羅曼羅蘭。
      
      那天,斯當達與梅里美談「女人」,斯當達佔上風,說梅里美壓根兒不會寫女人。然而單一個「卡門」,夠熱,大熱特熱到現在,怎麼樣?米蘭老兄阿里哥.貝爾先生。
      
      「源氏物語」的筆調,滋潤柔媚得似乎可以不要故事也寫得下去──沒有故事,紫式部擱筆了。
      
      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好像真的在思想,用肉體用精神來思想,後來的,一代代下來的哲學家,似乎是在調解民事糾紛,或者,準備申請發明專利權。
      
      第一批設計烏托邦的人,是有心人……到近代,那是反烏托邦主義者才是有心人了。
      
      「崇拜」,是宗教的用詞,人與人,不可能有「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關係──居然會接受別人的崇拜,乃是個卑劣狂妄的傢伙,去崇拜這種傢伙?
      
      反人文主義者是用鼻子吃麵包,還是要使麵包到肚子裏去。
      
      當「良心」「靈魂」這種稱謂加之於某個文學家的頭上時,可知那裏已經糟得不堪不堪了。
      
      希臘神話是一大筆美麗得發昏的胡塗賬,這樣胡塗這樣發昏才這樣美麗。
      
      四個使徒四種說法,「新約」真夠意思。耶穌對自己的言行紀錄採取旁觀者的態度。
      
      俄羅斯一陣又一陣的文學暴風雪,沒有其他的詞好用了,就用「暴風雪」來形容。
      
      真太無知於奴隸的生、奴隸的死、奴隸的夢了,「敦煌」的莫高窟,是許多奴隸共成的一個奇豔的夢結。
      
      「三百篇」中的男和女,我個個都愛,該我回去,他和她向我走來就不可愛了。
      
      我去德國考察空氣中的音樂成分,結果德國沒有空氣,祇有音樂。
      
      意大利的電影不對了,出了事了,人道主義發狂了,人道主義超凡入聖了。
      
      我一開始就不相信甘地有什麼神聖,到一九八四年,偽裝終於剝掉,我正在佩服自己的眼力還真不錯哩。
      
      斷代史不斷,通史不通,史學家多半是二流文學家,三流思想家。
      
      凡是愛才若命的人,都圍在那裏大談其拿破崙。
      希特勒才是一把鐵梳子,除了背脊,其他全是牙齒。
      
      「自為」是怎樣的呢,是這樣──凱撒對大風大浪中的水手說:「鎮靜,有凱撒坐在你船上。」
      「自在」是怎樣的呢,是這樣────船翻了,凱撒和水手不見了。
      
      鶴立雞群,不是好景觀──豈非同時要看到許多雞嗎。
      
  
   風言
      
      ◎木心
      
      「溫柔敦厚」,好!
      也別怕「尖」和「薄」,試看拈針繡花,針尖、緞薄,繡出好一派溫柔敦厚。
      
      偉大的藝術常是裸體的,雕塑如此,文學何嘗不如此。
      
      中國文學,有許多是「服裝文學」,內裏乾癟的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古裝、時裝、官服、軍服,裹著撐著的。
      
      有血肉之軀,能天真相見的文學,如果還要比服裝,也是可嘉的,那就得拿出款式來;亂穿一氣,不是腳色。
      
      三十年代有一種「文明戲」,南腔北調,古衫洋履,二度梅加毛毛雨,賣油郎and茶花女,反正隨心所欲,自由極了。
      不見「文明戲」久矣,在文學上好像還有這種東西。
      
      「鑑賞力」,和「創作力」一樣,也會衰退的。
      
      濫情的範疇正在擴散,濫風景、濫鄉心、濫典、濫史、濫儒、濫禪……
      
      人的五官,稍異位置,即有美醜之分,文章修辭亦當作如是觀。
      時下屢見名篇,字字明眸,句句皓齒,以致眼中長牙,牙上有眼,連標點也淚滴似的。
      
      把文學裝在文學裏,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
      
      「文學」是個形式,內涵是無所謂「文學」的。
      有人喜悅鈕子之美,穿了一身鈕子。
      
      從「文學」到「文學」,行不多時,坐下來了──水已盡,沒見雲起……在看什麼?看自己的指甲。
      
      貪小的人往往在暗笑別人貪大──尤其在文學上,因為彼等認定「小」,才是文學;「大」,就不是文學了。
      也有貪大貪得大而無當乃致大而無襠者,那是市井笑話非復文壇軼話了。
      
      「五四」以來,許多文學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沒有成熟。
      
      當年「西風東漸」,吹得乍卸古衣冠的「中國文學」紛紛感冒。半個世紀過去,還時聞陣陣咳嗽,不明底細的人以為蛙鼓競噪,春天來了。
      
      為了確保「現代的風雅」,智者言必稱「性感」,行必循弗洛伊德的通幽曲徑,就像今天早晨人類剛剛發現胯間有異,昨日傍晚新出版「精神分析學」似的。
      
      在走,在走火,走火入魔,走火出魔。
      更多的是人也沒有走,入了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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