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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美卡随想录-木心 感谢陈丹青推荐

_4 木心(当代)
    
      荒年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
    
      了。
    
      呼喊那英国诗人回来,请他放弃这个比喻……不知他走到那里去了,
    
      是首诗也就传开,来不及收回。
    
      龙的博人
    
      炎黄子孙
    
      秋海棠的叶子
    
      这是中国的童年,中国的童年时代的话,怪可爱的——为何挂在中国
    
      的成年时代的人的嘴边。
    
      有人说(曾说话的人真不少)“抒情诗是诗的初极和诗的终极”。作为
    
      诗的初极时代遥遥地过去了。作将诗的终极时代遥遥地在后面,反乌托
    
      邦者几乎认为是乌托邦里的事。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同的非抒情诗的时代。
    
      窗外,门外,闹哄哄的竟是:
    
      龙的嘘气成云惊世骇俗的景观,炎黄子孙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生聚教
    
      义的场面,秋海棠叶子怆然涕下的美,美得夜不成寐却又梦中处处怜芳草
    
      ……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仿佛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走,仿佛亿万尧
    
      舜舜亿万桀纣相对打恭作揖,仿佛孔子在外国的华埠吹奏歌唱,他本是音乐家
    
      家——仿佛得使人仿佛活在抒情诗的全盛时代。
    
      绝非如此,那“初极”早已逝尽,“无极”尚不在望。
    
      两极之间的汗漫过程中,这样的稚气可掬的比喻,实在与二十世纪不
    
      配。成年人穿起了童装。
    
      爱这片秋海棠叶子上的龙的传人的炎黄子孙哟——该换些形容词了,
    
      难道又像另一个英国诗人说的:
    
      “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
    
      荒年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
    
      了。
    
      呼喊那英国诗人回来,请他放弃这个比喻……不知他走到那里去了,
    
      是首诗也就传开,来不及收回。
    
      龙的博人
    
      炎黄子孙
    
      秋海棠的叶子
    
      这是中国的童年,中国的童年时代的话,怪可爱的——为何挂在中国
    
      的成年时代的人的嘴边。
    
      有人说(曾说话的人真不少)“抒情诗是诗的初极和诗的终极”。作为
    
      诗的初极时代遥遥地过去了。作将诗的终极时代遥遥地在后面,反乌托
    
      邦者几乎认为是乌托邦里的事。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同的非抒情诗的时代。
    
      窗外,门外,闹哄哄的竟是:
    
      龙的嘘气成云惊世骇俗的景观,炎黄子孙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生聚教
    
      义的场面,秋海棠叶子怆然涕下的美,美得夜不成寐却又梦中处处怜芳草
    
      ……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仿佛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走,仿佛亿万尧
    
      舜舜亿万桀纣相对打恭作揖,仿佛孔子在外国的华埠吹奏歌唱,他本是音乐家
    
      家——仿佛得使人仿佛活在抒情诗的全盛时代。
    
      绝非如此,那“初极”早已逝尽,“无极”尚不在望。
    
      两极之间的汗漫过程中,这样的稚气可掬的比喻,实在与二十世纪不
    
      配。成年人穿起了童装。
    
      爱这片秋海棠叶子上的龙的传人的炎黄子孙哟——该换些形容词了,
    
      难道又像另一个英国诗人说的:
    
      “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
    
    
    
      同在
    
    
      在都市里定居的鸽子,大概已属于家禽类。野鸽的生活如何,我又不
    
      知道,总会自己营巢的吧。都市里的鸽子,有主的,住小木板房,无主的
    
      ,就只栖宿在屋角、楼顶,或者随便什麽棚、篷、盖、斜披、旱桥架之类
    
      ,毫无情趣,称不上窝,真不懂它们何以如此世世代代敷衍度日,不思改
    
      善;——鸽子是人类的朋友,但没有成为宠物。
    
      人类害怕战争时,便推出鸽子来张皇表彰一番。不信基督教的也认同
    
      了创世纪的史实,让鸽子担当和平的象徵:凡是鸽子,尤其是白鸽,叼著
    
      一支橄榄叶的白鸽,就是不折不扣的和平,全世界男女老少都知道,唯有鸽子一无所知。
    
      真地打起仗来,战争的双方早就驯养好大批信鸽,传递军事情报,机
    
      密讯息。人类信得过鸽子的惊人的视力,惊人的记忆力,惊人的飞翔耐力
    
      ,而且它们不会拆读要件,不会作叛徒。一次、二次世界大战,鸽子从了
    
      军,一方称另一方为敌人,鸽子当然是敌鸽。
    
      摩西律法规定:奉献给神的是,乳鸽一双。四福音书上一致形容约翰
    
      为耶稣施洗之际,上帝是以鸽子的形象显示圣灵的。
    
      人也杀鸽子,烹成隹肴,取了鸽蛋,以为美味,广告上说是冬令补品
    
      。从鸽子的命运看“世界的荒谬”,已如此昭然若揭:一忽儿是圣灵,一
    
      忽儿是祭品,一忽儿是佳肴,一忽儿是天使,一忽儿是奸细,升平年代则
    
      点缀於街角水边,增添都市风光——人类以鸽子显出了幻想虚构、巧妙藉
    
      词、贪婪饕餮、刁钻而又风雅的本性,这是鸽子所不知道的,这也是人类所不自省的,关於鸽子,那算得了什麽。
    
      人们信仰上帝,或者希望有上帝,其实幸亏没有上帝,杏则单就鸽子
    
      一案,最後的审判势必闹成僵局,人和上帝都是对不起鸽子的。
    
      巴黎早已鸽子成灾,屋顶、车顶,撒满鸽粪。纽约还不致如此。我坐
    
      在公园的长椅上,呆看鸽子,它们虽然种类有别,体重基木相等,这样不
    
      停不息地啄食,倒没有一只需要减肥,这又是它们胜於人类处。既然无所
    
      约束,为何不回树林去,回到原来的大自然中去?鸽子答:“纽约吃食方
    
      便,而且没有鹰隼。”事实是毋须雄辩的,扔在纽约街头的面包、匹萨、
    
      糖纳子,五步十步,总是有的,马的饲料桶中多的是燕麦,老太太特地按
    
      时来发放鸽粮,鸽子也不会遭抢劫,这又是它们胜於人类处。
    
      庞大而复杂的纽约,广场、地下车、大街,无非是人种展览,拿起照
    
      相机随便一按,白种、黄种、黑种,总是同在。瞑目摄听,至少同时响著
    
      三四种语言。每有希望众所周知的布告、广告,即使精通五六国文字、博及其方言的梅里美先生,也未能如数读完,因为那是用了二十七种文字臻臻至至排出来的。
    
      黑人、犹太人、波多黎各人、盎克鲁撒克逊人、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拉丁美洲人、意大利人……聚集在这五个紧靠的岛上做什么?
    
      英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似乎很兴奋,伦敦是疲倦的,下午茶也不喝了,说是为了健康,其实是懒呀,没有好心情。
    
      法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是不景气中还景气,至少超级市场装东西的袋比巴黎爽气,阔气。你们的地下车乘客未免欠文雅,不过也可以说美国人生命力旺盛吧。
    
      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食品丰富,滋味是差些,总还是丰富。纽约的书商直来劲,买书的富翁富婆也真是疯了的,这些书,在我们那边即使有人看,是没人问的。
    
      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来的朋友对我说:工作的机会,那
    
      是纽约多,我们也会想到纽约来,现在还是想的——初听之际,有些得意
    
      ,多听,也就麻木不仁。整个欧罗巴的脸有明显的皴纹,大都市各有各的
    
      老态倦容。美国本土的其他地方是不及纽约的泼辣骀荡,活水湍流。纽约
    
      之所以人才荟萃,物华天宝,不是解不了的谜,所以亚大地区人、拉丁美
    
      洲人、斯拉夫人,来了,就不走了。
    
      还有少数大科学家大艺术家,那是属於“先知型”,先知在本乡是没
    
      有人尊敬的,於是他们离开本乡本土,到美国来取得人的尊敬。
    
      任何复杂的事物,都有其所谓基本的一点,充满纽约五岛的外国人,
    
      不论肤色、血统、移民、非移民,如果看看鸽于,想想自己,都会发笑
    
      ——无非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要说和平、战争、圣灵、好细等等,那就不能想得太多,比喻不过是
    
      比喻,如果二者尽同,那就不用比喻了。
    
      纽约的鸽子与纽约客同在,以马内利。
    
    
    
    
      笑爬
    
    
    
      我把地图画,画好墙上挂,一个蚂蚁爬又爬,自从澳大利亚、阿非利
    
      加、欧罗巴,一直到阿美利加、亚细亚啊,真是笑话,我还没有喝完一杯
    
      茶,它的足迹已经遍天下啊,我要请问许多旅行探险家,这样勇敢迅速有
    
      谁及得它。
    
      这是我童年的歌,女教师按风琴,大家张嘴唱,小孩子不解幽默,地
    
      球仪造成的世界概念是浑圆光滑的,比蚂蚁的认知力好不了多少,风琴声
    
      一停,歌声也没了。如果有谁还唱下去,会引起轰笑。
    
      三十多年后,在监狱中是没有人不寂寞的,先是什么都断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几个月挨过,才知道寂寞的深度竟是无底,於是开始背书,背
    
      书,绝妙的享受,不幸很快就发觉能背得出的篇章真不多,於是在心中唱
    
      歌,唱歌,记忆所及的词曲竟也少得可怜,兜底搜索,这支儿歌也挖掘出
    
      来,有言无声地唱著,感谢女教师预知她的学生要身系囹圄,早早授此一
    
      曲,三十年後可解寂寞云云。
    
      而且监狱能使人大彻大悟,我推断出这支儿歌是从外国翻译来的,这
    
      只蚂蚁分明是澳大利亚产,而且爬到亚细亚就不爬了,似乎是死在亚细亚
    
      了——我很快乐,因为明白了这支歌之由来,而且认为歌的作者对世界航
    
      线不熟悉,反衬出我倒是聪明的,一个自认聪明的人被关在铁宠子里,比
    
      一个自认为愚笨的人被关在铁笼子里,要好受得多——真的,囚徒们看上
    
      去不声不响,什麽都没有了,其实心理却还有一份自信:因为大聪明,才
    
      落到如此地步。囚徒们常会悄悄地暗暗地一笑,很得意,认为监狱外面的
    
      人都是蠢货,尤其看不起狱卒,囚徒们有希望释放出去,死刑也是一种释
    
      放,狱卒却终生蹀躞在铁栅铁门之间……
    
      那只蚂蚁呢,我,我是亚细亚产的,与那只澳大利亚产的势必相反方
    
      向爬,真是巧,真是宿命,爬出亚细亚,爬到阿美利加、欧罗巴、阿非利
    
      亚,终于上了澳大利亚,恍然大悟,我是不是那儿歌中的蚂蚁作了回归,
    
      然而偌大的雪梨歌剧院,听众云集,竟没有一个对我说:「你回来啦!」
    
      我就只好再恍然大悟,我不是那只儿歌中的蚂蚁。
    
      澳大利亚住房的门是不锁不关的,没有盗贼,是没有,黑社会所觊觎
    
      的是大宗勒索对象,亚细亚蚂蚁不在他们的眼里,然而这个国家就是令人
    
      说不出地寂寞,总觉得四面都是海水。
    
      我又爬,爬离毕竟不是出生地的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在地图上看看就
    
      很寂寞。
    
      不复以聪明人自居了。喝完一杯茶。真是笑话。
    
    
    
    
    
      邪念
    
    
    
      “十九世纪死了上帝”
    
      “二十世纪死了人”
    
      还有什么可以死的吗?
    
      儿时过年放爆仗,一个,一个,升天而炸,忘其所以地兴奋快乐……
    
      一阵子也都放完了,明知没有剩余,可总要问:“还有什么好放的吗?”
    
      为什么我听到上帝的讣告、人的讣告,竟不嚎啕大哭,却有这种儿时
    
      放爆仗的心态?
    
      也许是传染了外星球来客的怪癖。
    
      也许是祝愿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帝和人都活转来(或者,人活转来
    
      ,上帝就算了)。
    
      也许是我实在顽劣透顶,总想看白戏。
    
      也许我伤心已极,玉石俱焚,以身殉之。
    
      也许我故态复萌,净说些俏皮话。
    
      在文学中,在太多的金言蜜语中,还该有人的邪念的实录,恶棍的自白——否则后几个世纪的人读我们这几个世纪的人写的文字作品,会怀疑
    
      :文学家竟个个是良善正经的?
    
      只有兵法家写了如何刻毒设计,如何狡脍使人中计,还有马基维里总
    
      算坦陈了卑鄙无耻的君王术,但这些都不成其为文学。
    
      但我还是认为人该在文学中赤裸到如实记录恶念邪思,明明有的东西
    
      怎能说没有呢。
    
      
    
    
    
    放松
    
    
      儿时的钢琴老师,意大利米兰,费尔伯教授,总是在一旁叫:“放
    
      松,放松!”他自己则手指也塞不进白键黑键之间,太胖了,我逗他跑步
    
      ,体操,我也叫:“放松,放松!”
    
      费尔伯系出意大利名门世家,哲学博士,琴艺雄冠一时,犯了杀人案
    
      ,漂亮的情杀案,越狱逃亡到中国,独自渐渐发胖了。后来我才知道了他
    
      的诞辰,上午送去一束花,一部蛋糕,他哭个不停,说:没有人爱他,快
    
      死了。下午又哭。
    
      不多久,费尔伯教授逝世,而且还是我旅行回来别人告诉我的,所以没见他的遗体,没见他的坟墓。没有坟墓。
    
      亡命来中国。四十余年,只收到一束花,一部蛋糕,如此人生,他终
    
      于“放松”。
    
      跟他学过了十多年,我后来放松得不碰钢琴了,因为十分之三的手指
    
      被恶运折断。事情是这样。
    
      费尔伯曾经以疯狂的严厉悉心指导我,巴望我到意大利去演奏,叫人
    
      听听费尔伯博士教出来的钢琴家是怎样怎样的,瞧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态
    
      ,仿佛我已经完全征服了意大利的听众似的。
    
      后来我作为游客,走在米兰的老街上,没人问我:“您认识费尔伯先
    
      生吗?”
    
      幸亏是这样。
    
    
    
    
      某些
    
    
    
    
      春天
    
      柏拉图是对的
    
      意大利烙饼风靡洛杉矶
    
      中国的诗呢,不扣脚韵以后,就在于统体运韵了。
    
      渗在全首诗的每一个字里的韵,比格律诗更要小心从事,不复是平仄
    
      阴阳的处方配药了,字与字的韵的契机微妙得陷阱似。真糟糕。
    
      自由诗,这个称谓好不害臊。自由诗而用脚韵,勿知为什么,特别傻
    
      里八气,大概反而惊扰了统体的每个字的韵的生态位置的缘故吧。大概是的。
    
      而从前的格律诗中之最上乘者,又倒是特别率性逾格越律的那些作品
    
      。严谨的工整的句子、篇章,只见其严谨非凡工整到家——佩服,总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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