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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森见登美彦-有顶天家族

_6 森见登美彦(日)
  “妈,你想得太天真了。你这样说,又会让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鸡肉串的攻势,都无法让脐石大人举手投降,他耐力极强,否则不可能日复一日都保持石头的模样。但他精妙的变身术反而替自己招来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猫表面上尊敬脐石大人,其实是“敬而远之”,心里根本当他是“路边的石头”。不过自从我证实脐石大人是如假包换的狸猫,族人对他的评价瞬间抬头,认为脐石大人真了不起,又开始勤于拜访。
  “脐石大人被松叶烟熏总算值得了。”
  大哥听我这么说,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说你没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万不能说这种话。”
  不久,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习的么弟也赶到了。“这么晚才到。”大哥臭着张脸。“对不起。”么弟道歉。“今天工厂不是放假吗?”经我这么一问,么弟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说:“金阁他们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谅他们吧。”母亲温柔地安慰么弟。“傻人总是做傻事。”
  “说得一点都没错。”大哥和我也说。
  全家人达成共识后,纷纷起身,准备出发去六角堂。
  在贴有千社札(注:到神社或寺院参拜时,贴上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为记念。原本是木牌,江户时代以后大都改用纸张。)的大门前,挤满了京都一带的狸猫。挤不进寺内的族人就群聚在面向六角通的停车场或钟楼,有人假扮成寿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圣母院女子大学的学生,或外国观光客等等,犹如一场变身博览会。
  一群身穿西装的男子挡在门前,指挥着想进入寺内的族人。他们手上别着黄色臂章,上头以寄席体字型写着“夷川家”。想必是金阁、银阁手下的夷川亲卫队吧,看了真碍眼。不出所料,当我们一家人准备进入寺内时,他们百般刁难,说是不相信我们变身的模样,硬要我们提出自己是下鸭家的人的证明,简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亲喊出她的口头禅;大哥气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发一语,以身体顶撞男子们的胸膛;么弟则是被弹开,在地上打了个滚。
  “滚回家去!”
  “你才滚回家去呢!”
  没意义的言词交锋不断持续,门前益发混乱,好在这时南禅寺家的当家赶来,训了夷川亲卫队一顿,这才稳住了场面。
  通过大门时,个性温和的南禅寺当家笑着对大哥说:“矢一郎先生还真是辛苦啊。”
  “让您见笑了。”
  “我对夷川家也很头疼,但今天大家还是以和为贵。”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过大楼间的低地,光束的尽头可见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严十足的屋檐下,线香轻烟缭绕,不时被下吹的冷风给吹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树,垂柳随风摇曳着。
  环顾院内,有人摇晃着身子呆呆望着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萨,有人被院内池塘的天鹅紧咬正放声大哭,或在屋檐下铺好垫子享用便当,或攀爬覆满青苔的樟树等等,彻底展现狸猫本色。
  坐镇柳树旁的脐石大人依旧悄静无声,狸猫一族的大人物极力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展现威严。我大哥被母亲推着,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夷川早云抬起头来,瞪视大哥。
  我们站在拥挤的院内一角,静观其变。有只鸽子从净手池那里飞来,母亲挥手驱赶。
  “真讨厌!别乱拉屎!”
  那只鸽子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停,只好飞往他处。
  我茫然仰望耸立于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楼,这栋大楼北方有一栋面向面乌丸通的大楼,名叫“洛天会大楼”。所有人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楼屋顶上种有一栋差体的老樱树,每当春暖花开,便会在鸟丸通的商业街撒落花办。我第一次与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阵樱花雨中。
  倚在红玉老师身边欣赏落樱缤纷的弁天,还没展露出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面,楚楚动人。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就像幻梦一场。那时我常代替父亲前去拜访红玉老师,结果我这只狸猫不知分寸迷恋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时很少去找红玉老师,可是他们明明交情不错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师一定觉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碍于面子,才没说希望老爸去看他。”
  “红玉老师也真是的,谁教他要带弁天小姐回来,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觉得那时候的弁天小姐很可爱,没想到像老爸这么厉害的狸猫竟会怕她。”
  “有件事,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们了……”母亲说。“其实红玉老师曾带弁天小姐来过森林,结果你老爸突然无法变身,不管他再怎么试都没用。似乎是因为弁天小姐在场,他不安得无法变身。他可是京都变身术最厉害的狸猫呢。”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连对你们都没提过,知情的只有红玉老师和弁天小姐。”
  “就像老妈会因为打雷而解除变身对吧?”
  “于是你老爸决定不再和弁天小姐见面了。那时红玉老师整天将她带在身边不是吗?”
  “所以他才会派我和大哥去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母亲长叹一声。“尽管老师会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难过。”
  
  ○
  一支吹着金色喇叭震天价响的队伍,穿过寺门而来。
  走在队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亲位子,掌管狸猫一族的大狸猫——八坂平太郎。
  他一直处心积虑想将伪右卫门的位子推给别人,一心希望到悠闲的南国旅行。身上那件与冬日天空极不搭调的夏威夷衫,再再强调了他的主张。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是因为他的心早已飞离狸猫一族在南海的沙滩奔跑,满心幻想着没入水平线的夕阳、扑向岸边的浪花,以及嘻笑着互掷椰子的年轻男女。
  继平太郎之后,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松软的坐垫上的长老陆续被抬进来。这些长老错过与这世界道别的时机,丧失变身的能力,得以从狸猫的桎梏中解脱,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们以毛球之姿来到这世上,老了之后又变回毛球。想起其间的变化,不禁觉得寓意深远,不过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
  “关门!”
  为了屏除闲杂人等,夷川亲卫队关上大门。
  一群狸猫摩肩擦踵地挤在狭窄的院内,没事发生才怪。
  结果开会前就闹出一场骚动。院内一只鸽子开了个玩笑,将一颗毛球叼在空中,负责扛坐垫的族人们紧张得大呼小叫,以致其他六颗毛球也纷纷滚落地面。众人合力捕捉那只鸽子,从它嘴里抢回长老,不过当事人倒是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我没事。”真不愧是长老。话虽如此,要将长老们重新安置好可一点都不容易,因为他们全都一副毛球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好不容易院内恢复平静,一身夏威夷衫的八坂平太郎站在脐石大人面前。大哥和早云就座,长老们围着他们两人而坐,外围则挤满了其他狸猫。
  “请肃静。”
  八坂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圆肚。“会议即将开始,会议开始前,要先感谢紫云山顶法寺的各位细心安排这场盛会,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莅临的长老们致谢。此外,承蒙脐石大人惠赐训词,我将在会议开始前朗读,诸位请起立。”
  院内狸猫纷纷起身。
  “‘天候日渐转凉,小心风寒。风寒乃百病之源!’谨此。”
  院内众狸猫一同敬礼后就座。
  八坂平太郎向脐石大人行了一礼后,环视院内族人。
  “回想前任首领下鸭总一郎,他的骤逝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前所未有的损失,那教人肝肠寸断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减,此刻齐聚此地的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鸭总一郎是绝无仅有的伟大狸猫,是我族的典范。像在下这种凡庸之辈,有幸代为掌管伪右卫门一职,委实戒慎恐惧。在下之所以能够勉强任此重责,全因有今日莅临的诸君,以及京都里里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深表达在下的感激。”
  掌声如雷。
  平太郎清咳几声,朝我大哥和早云使了眼色。
  “本次,有下鸭矢一郎以及夷川早云两位报名竞选新任的伪右卫门,在此正式向脐石大人报告。”
  我大哥和早云站起身,互瞪了一眼,然后朝院内族人鞠躬。顿时,吆喝声和口哨声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使劲一拍,大喊一声:“肃静!”
  接着,大哥与早云朝脐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轻抚一下脐石大人。
  掌声四起。
  大哥与早云退回位子上,平太郎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么一来,已经向脐石大人报告此事。关于今后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几件事,征询各位同意。首先,长老会议预定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楼举行。各位可有异议?”
  院内狸猫不置可否。
  “那就视为没有异议了。接下来还有件事,依照惯例,在决定狸猫一族首领时会邀请鞍马天狗大人莅临出席,担任见证人。但原本预定出席的鞍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来告知,说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议请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说:‘那就让药师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担任见证,各位有异议吗?”
  许多族人面露不解,但仍是无人提出异议。
  平太郎颔首。
  “那就当作一致同意。那么,长老会议就订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楼举行。当天会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莅临。谨此。”
  院内鸦雀无声。平太郎一脸困惑看着不肯离去的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重新宣布:
  “今天就讨论到这边,散会。”
  院内狸猫顿时浪潮般依序拜倒,热烈地展开议论。
  
  ○
  市内枫红几乎散尽,从盆地远望群山,净是红橙两色,看起来柔软蓬松。尽管群山显现暖色,但街上却日渐转寒。鸭川三角洲上的松树也为了因应京都的冷冽寒冬,在树干缠上草席。
  望着那些松树,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弃就会四处拆除树上的草席。身为下鸭家的当家,喜欢对没用的弟弟“训斥激励”的大哥,一时期曾沉溺于这种没用的坏习惯。对被连累的松树来说是灾难;对我也是灾难,因为我得重新将草席缠妥。
  选定伪右卫门的日子就订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日子。
  随着那一天的到来,母亲益发显得紧张不安。
  尽管在我的劝进下,她到加茂大桥西侧的撞球场散心,但始终提不起劲。就连我拿宝冢的照片给她看,也只是随口虚应一声。只要大哥和么弟离开森林,她就担心他们是否能平安归来,我离开森林的时候也是。
  某天,么弟迟迟未返家,我和母亲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来回踱步,等他回来。母亲脖子上还挂着手机,因为么弟离开工厂前曾打了通电话回来,后来便没了消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好在矢二郎是只井底之蛙。”母亲望着参道入口说。
  “为什么?”
  “因为青蛙不必担心被煮成狸猫锅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个人操心,那我一定会发疯的。”
  “干脆叫矢四郎别再去工厂见习算了。就算没钱,生活照样能过啊,毕竟我们是狸猫。”
  “这怎么行!”母亲甩着尾巴生气地说。“是你老爸特地拜托人家让他见习,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方便撤回这项决定,再说要是半途而废,一定又会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热讽,光想就不甘心。况且,真是那样的话,谁来出钱替我买宝冢的门票啊。”
  “这点小忙我还帮得上,我手上还有一些在相机店打工的薪水。”
  “不过,矢四郎说了,要是半途而废他会很不甘心。”母亲笑咪咪地说。“真教人敬佩。”
  “他不会永远都是小孩。不过,换作是我,要在金阁和银阁的工厂上班,我连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这点,才没要你去工作。不过你也别再成天游手好闲,好好学习吧。好好学习,顺便赚钱,替我买宝冢的门票。”
  “可是妈,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戏吗?”
  “现在可不是看戏的时候,我打算等过年后再去。”
  这时么弟出现在参道入口,跑了过来。
  母亲长长吁了一口气。
  大哥这阵子早出晚归,也让母亲担心不已。也许是感应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关键的一天,大哥秉持着绝不放弃的精神东奔西走,做足准备工作。母亲很担心他的身体,便带着我和么弟到商店街的杂货店采购了一大堆提神饮料,逼着大哥喝下去。
  “妈,喝这么多会流鼻血的。”大哥哀嚎讨饶。“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亲在他面前摆满了提神饮料,强词夺理地说。“毕竟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啊!”
  
  ○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濛濛细雨,将京都街头染成灰濛一片,让人屁股发冷。
  尽管狸猫长着密毛,还是拿冬雨没辙。大哥和么弟一早便出门去了,但我可没那么勤劳,这种天气还在路上走弄湿屁股,实在愚蠢之至,窝在雨淋不到的树下打发时间,方是明智之举。
  我钻进枯叶里,吃着大福,全心保护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湿,这时母亲突然叫我。
  “刚才矢一郎打了通电话给我,要你去一趟红玉老师的住处。”
  我将身体深深埋进枯叶中。“我很忙,走不开。”
  “你只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吗?”
  “妈,屁股发冷是百病根源耶。得好好保暖才行!”
  “听说红玉老师不愿出席伪右卫门的决选会议,又在闹别扭了,让众人伤透脑筋。”
  “说要请老师出席的是八坂先生,我还以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临时决定的事。大家都很头疼,跑来拜托我,认为老师或许肯听你的话。”
  “他们就是这样,有需要时才给我戴高帽!我和老师关系又没那么好。”
  “我说了会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点!”
  母亲吹走枯叶,把我踢出树下。狮子会将孩子推入深谷,狸猫则会将自己的孩子从温暖的枯叶床铺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为畜生道,真教人莫可奈何。要是我继续发牢骚,母亲一定会扬脚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啦,我去总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伤透脑筋,你却在这里悠哉地暖屁股。”母亲气冲冲地说。“顺便到出町商店街买提神饮料回来,要给矢一郎喝的。”
  我向舒服的床铺告别,从纠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桥,望向北方,远山覆满像棉花拉成的白云,灰色河水在桥下滚滚而流。我小心握好伞,尽可能不让屁股淋湿。
  散步着走出雨声淅沥的出町商店街,我转进弄巷。公寓前,一群族人从老师房里一路排到外头的楼梯,挤得水泄不通。这群狸猫虽然都经过变身,但一次跑来这么多人,老师一定很不开心,原本谈得拢的事这下也谈不拢了。我朗声唤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来迟了。”族人间一阵哗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噢,是矢三郎来了。”
  我拨开众人,爬上阶梯,走进老师狭小的房间。
  红玉老师穿着泛黄的内衣背对我,盘腿坐在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瞪着挂轴拔鼻毛。房间摆满了狸猫们献上的红玉波特酒,以酒瓶为分界,从厨房到玄关挤满了狸猫大人物,个个低头叩拜。
  “啊,失敬。”
  “别踩、别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了人,原来是踩到我大哥。
  “大哥,情况怎么样了?”
  “各种方法都用尽了,刚才又多补上一些礼品,已经无计可施了。老师该不会是想把我们榨干吧?”
  这时红玉老师说:“我听到喽,矢一郎。”大哥大吃一惊,又拜倒在地,其他狸猫则不约而同地退向玄关。我压低身子前进,端正地跪坐在门槛前。
  “老师,下鸭矢三郎拜见。”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叫你来。”
  “您就别闹别扭了,就当作是参加尾牙宴,去露个脸如何?”
  “少啰嗦。难得的好酒要是掺进了狸毛,我可是会没命的。”
  “其实您很开心吧。”
  “什么!”
  红玉老师一脸通红地转过头,原本挤满厨房的狸猫纷纷像退潮般逃逸无踪,只留下我一人。就连大哥也夹着尾巴逃走,真是没用。不过老师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里刮天狗风,结果只是白白浪费卫生纸的难堪往事,所以他只是瞪视着我,并未发飘。我也没有刻意变身成牛,白费力气。
  老师暗哼一声,又转头面向挂轴。
  房里悄静无声,除了滴答雨声什么也听不见。我默默望着老师微驼的后背,泛黄的内衣下透着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师点了根烟,吐出浓烟,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语气平静地说:
  “矢三郎。”
  “在。”
  “去帮我买棉花棒。我耳朵一痒就烦躁,很想吹起旋风。我是说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准备。”
  “为什么我非得参加你们狸猫的会议不可?”
  “请您务必要出席!若无老师的莅临,会议便无法召开,京都内外的狸猫都在等着聆听老师训话呢。”
  “我看是鞍马嫌麻烦把这工作推给我吧。”
  “坦白说,确实是如此。”
  “我猜也是。”老师抱着不倒翁装哭,放了个响屁。“意思是,选定狸猫首领这种无聊工作正适合我对吧,鞍马那群小鬼竟敢将这种工作推给我,我从前可是一手掌控国家命运的如意岳药师坊啊!你们也一样,只是想趁机利用我罢了。随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面子,解决燃眉之急。你们就是打这个算盘对吧?你们当中,有谁是真的尊敬我?你说啊?你们哪个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中对我吐舌头?”
  老师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垂首不语。
  老师过去是否真能操控整个国家的命运,这句话得打个折扣,就连他是否能操控鸭川以东的命运,都让人怀疑。
  我跪着移膝向前。
  “人称如意岳药师坊的大天狗,岂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师的威风岂是因为有狸猫的尊敬?您是因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风吗?应该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理由吧。因为是天狗,老师才如此威风,就算狸猫和人类对你吐舌头,您还是毋庸置疑的伟大天狗,不是吗?”
  老师抱着不倒翁,沉默不语。
  “刚才您说的话,矢三郎会铭记在心。”我说。“就请您全忘了吧。”
  老师暗哼一声。“叫他们备好酒等我,我如果兴致好就会去。”
  我想老师一定会来。我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自吐舌头时,老师轻抚着不倒翁说:“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绝对会去,对吧?”
  “不愧是老师,您猜到了吗?”
  “你们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了然于胸。真是一群傻瓜。”
  我拜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结束与老师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群涌上,暗暗吞着口水等候结果。众人间道:“如何?”我回答:“老师答应了。”那些大人物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真是累人啊。”“这下终于准备妥当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说:“干得好。不管再怎么没用的狸猫,也是有优点的。”
  “这话太失礼了吧!”
  
  ○
  屁股被冷雨淋湿时,就该好好泡个热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运。
  离开红玉老师的公寓后,我前往澡堂,泡进浴池。
  光线从头顶上的玻璃窗投射下来,我望着满含柚子香的热气形成漩涡,专心地泡热屁股。大哥说只要闻到柚子味就会打喷嚏,不泡柚子浴。也因为这样,尽管他爱摆架子,还是不顾体面经常服用浅田饴(注:江户时代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汉方医师研发的喉糖,以“良药甘口”为推广口号,流传至今。)。我之所以不会感冒,就是因为每年都认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会感冒”这种迷信当例证,令人听了就有气。
  趁着澡堂没人,我恢后原形在浴池里漂荡,让屁股浮出水面,装成柚子。每次这样玩乐,便觉得屁股外面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发生大事前,我都有这种感觉。
  我父亲往生极乐后,与夷川家的纷争因为争夺伪右卫门的宝座而逐渐白热化,如今终于来到了最后阶段,但我已经有些厌烦了。狸猫是喜爱天下太平的动物,特别是泡在热水中的时候,就像满出浴池的热水,对天下太平的热爱也满溢而出。至于狸猫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么?其实不过就是躺在鸭川的河堤上望着蓝天发呆,原本应是唾手可得才对。
  对现代的狸猫而言,有谁真的是以当上伪右卫门为目标?狸猫生活不受拘束,随心所欲;至于伪右卫门的生活,每次一有纷争,不分昼夜都得赶赴现场发号施令。将两者放在天平的两端,圣洁正直的狸猫总会扪心自问——“伪右卫门这称号的确响亮,但值得为它舍弃安逸的生活吗?”
  而我大哥为了取得那无人渴望的宝座,陷入了选战的泥淖。但他只有一群没用的弟弟,只能孤军奋战,实在很可怜。于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就当作赎罪。
  
  要是能当伪右卫门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样卖力。
  虽然紧要关头不中用,
  但为了京都的狸猫,
  他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
  
  “这什么无聊的烂歌啊!”
  我离开浴池,一面高歌一面刷洗身体,女汤那头突然传来泼辣的叫骂声,令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海星啊,你也来这里悠哉地泡屁股吗?”
  “别跟淑女谈论屁股的事,你这个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话,就得保护好屁股,别让它受寒。”
  “不必你鸡婆。”
  喧哗的泼水声传来,看来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时间女汤不再传来叫骂。除了海星,似乎没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静无声。我洗完身体又回到浴池。男汤里狸一只,女汤里也狸一只,两只狸不发一语地泡在浴池里。海星泡进不断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进健康,她轻声唱起歌来。
  “好舒服的澡啊,哈哈哈。”(注:日本人泡澡时常唱的歌。)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说。“柚子浴也很棒。”
  “没错。”海星难得坦率地回答。
  “好久没来看脐石大人了,他还是石头的模样。那么长的时间,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头的模样,真不简单。”
  “如果是你一定办不到,肯定马上穿帮。”
  “我有心就办得到,我有自信不会输给我大哥和我妈。像我这么不容易穿帮的狸猫,可说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对了,记得你曾用火烧脐石大人,真是过分!”
  “不是烧,是熏。”
  “还不是一样。”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对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长老居然被鸽子给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没去吗?”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树上。”
  “真教人吃惊,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露面啊?”
  “谁要让你看啊。”
  “要是你肯过来男汤就好了。”
  一块浑圆的肥皂越过男汤和女汤的隔板,飞了过来。我迅速把脸盆戴在头顶,展开防御。等女汤的肥皂全飞进了男汤,海星也发完飙了,她又悠哉地继续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决定伪右卫门的人选了,总算。”
  “矢一郎先生一定无法当上伪右卫门,我向你保证。”
  “为什么?”
  “因为他才干不够。”
  我让屁股浮出水面,沉默不语。
  “请转告矢一郎先生,请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说:“我是为了他好。”
  “干嘛,那对傻瓜兄弟又打什么坏主意了吗?”
  “别骂我哥傻,你这臭毛球。……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
  “反正也不会是多了不得的计划,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海星叹了口气。“我那对傻瓜哥哥手法愈来愈细腻了,他们使了很多奸计,不让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们,有你苦头吃的。”
  “哼,那两个家伙。”
  “矢三郎,你可别变得像天狗一样得意忘形哦。”
  “我哪会变成天狗,我是狸猫啊。”
  “……还有一件事。”
  海星说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语。她将脸盆翻面敲打,传来一阵叩叩叩的悠哉声响,回荡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许久,一直没听到她说下去,我唤道:“怎么了?”
  “对不起。”
  我那位从未现身的前未婚妻,确实这么对我说了。
  
  ○
  自有记忆以来,我这位前未婚妻从未说过半句展现婉约柔情的话,此刻她的话令人费解。与其说费解,不如说是诡异。尽管我追问不休,海星始终像不倒翁般默不作声,等我发现时她早已离开女汤。我在天色渐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头泡完热水澡的母狸已没入薄暮幽暗的小巷里,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好一阵子,海星自我眼界消失。
  不,她根本没在我面前现身过,所以应该说:她好一阵子没跟我说话。
  圣诞节将至,街上愈来愈热闹,我在街上徘徊,到鸭川桥下、黑暗的巷弄深处、旧家具店的日式衣柜里找寻海星的踪影,但始终遍寻不着。她在女汤里声似叹息地说的那句“对不起”,教我愈想愈不对劲,那句道歉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我暗忖:那绝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么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圣诞夜来临。
  没人规定狸猫不能跟着人类一起庆祝圣诞节。再说,我族狸猫最喜欢像圣诞节这种无来由喧闹的节日了。母亲负责准备圣诞蛋糕,我到肯德基买炸鸡,么弟去鸭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买灯饰。
  当夜幕笼罩纠之森,么弟使出浑身解数让电流贯通灯饰,缠在枝桠上的五彩灯泡开始闪烁。
  “真厉害。矢四郎的这项特技得好好发展才行。”母亲感佩地说,么弟露出骄傲的神情。
  这时,大哥返家。伪右卫门决选会议在即,就在后天。大哥皱着眉头说:“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们还……”我告诉大哥,这是为了祈求他选举胜利而办的,说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驳。
  狸猫很爱吃炸鸡。根据统计,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当中有一半是狸猫。就连臭着一张脸的大哥一见炸鸡也眉开眼笑,在么弟点亮的灯饰下,我们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鸡。
  “我一定要继承老爸的衣钵。”吃完鸡肉大哥顿时活力百倍,反覆如此说道。“可恶的早云,你看着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乐部哦,千万不能喝醉酒在外头闲晃。”
  “我知道,妈。”大哥昂然挺胸。
  
  ○
  对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结束毛茸茸的圣诞派对后,我决定送圣诞礼物去给红玉老师。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买来一根顶端装饰了小酒瓶、造形特殊的拐杖,要是酒瓶里有红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实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遗忘的风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几个月仍一无所获。
  我前往老师住处时已是夜阑人静时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只有酒馆继续营业。我将细长的礼物夹在腋下,快步前行。
  树形住宅的公寓大门并未上锁,这位独居的天狗实在太大意了。
  走进里头,发现被杂物堆掩的房间里闪烁着五彩的缤纷灯光,缠满灯饰的圣诞树摆在房间角落,一点都不像是天狗的住处,更不像一位自诩曾掌握国家命运的大天狗的住处。红玉老师盘腿坐在塑胶制的圣诞树前,抱着不倒翁喝得烂醉如泥。红、蓝、黄三色的灯泡轮流闪烁,映照着老师愁眉苦脸的表情。他独自布置圣诞夜的装饰,一个人干了三瓶红玉波特酒,心里一定很寂寞,其实他大可邀我来啊。
  “老师、老师。”我出声叫唤。“这棵树是哪来的?”
  老师不耐烦地抬起脸,擦着口水,一对醉眼四处游移。“不知道。”说完他又垂下头去。看来根本谈不下去。
  我铺好棉被,将瘦弱的老师塞进被窝里。
  “用不着你鸡婆。”老师低语。“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着你不管吗?”
  我将不倒翁塞进被窝,老师立刻紧紧抱住。他肯定梦见了心爱的弁天的那对美臀。他虽是我的恩师,但他的好色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圣诞老公公,将礼物放在老师枕边,正准备离去,大门伴随细微的声响打了开来。随着冷风飘进屋内的,竟是弁天。她已经喝醉了,泛红的双颊美艳无比,手上还拎着一个礼盒。她发现我在场,嘴角轻扬地说:“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里闪闪生辉的圣诞树灯饰,惊呼了一声:“哎呀!”然后坐在熟睡的红玉老师身旁,直盯着闪烁的灯饰。她阖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颜六色的彩光照在脸上的触感。灯泡如同烧尽般瞬间熄灭,一个呼吸后又再度亮起。每当灯光亮起,她光滑犹如陶瓷的脸蛋便自黑暗中浮现。
  “真教人怀念,这是我买的。”
  “原来如此,我正纳闷老师房里怎么会有圣诞树。”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欢圣诞节。”
  “我们狸猫也喜欢。想尽情狂欢,就得靠这种没来由的节庆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圣诞树下的包裹。“这是什么?”
  “我送红玉老师的礼物,一根漂亮的拐杖。”
  “真是大方呢……没有我的礼物吗?”
  “没有。”
  “为什么?”
  “弁天小姐应该没有想要的东西了吧?您想要的应该都到手了吧。”
  “竟然这么说,好过分。我真的想要的,一个都得不到。”
  “才怪!”
  弁天猛然起身,拿走一瓶堆在厨房角落的红玉波特酒。她把酒倒在两个茶碗里,递了一杯给我。心爱的弁天就在身旁,红玉老师却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蜷缩在饱含湿气的棉被里。睡觉时总该放松一下,别再皱眉了吧。弁天一副陶醉的神情,悠哉地喝着红玉波特酒。
  “真冷,年后应该马上就会积雪。”
  “有时到了一、二月才会积雪。”我说。
  “只要一下雪,我便寂寞得紧。”
  “弁天小姐明明没什么烦恼,还说这种话。天下无敌的弁天小姐说这种话,是没人会同情的。”
  “人类和狸猫或天狗不一样,夜里常会百感交集,千头万绪。”
  “狸猫也一样啊。”
  “人的沉思不是狸猫能比拟的,这还用说。”
  “就当您说得对吧。”
  “……告诉你,我被老师带来这里之前,住在山的另一头,一座大湖的湖畔。山的另一头常下雪呢,你知道吗?一定是冬将军在山的另一头下了太多雪,等来到这边时雪已经下光了。”
  “是这样吗?”
  弁天轻抚着红玉老师的白发,说道:“我家四周的干涸农田和青翠竹林都被白雪给掩埋了,万籁俱寂,我欣赏着雪景散步。来到湖边,湖畔也堆满了雪,雪地上不见足迹,没有半个人,只有眼前一望无垠的大湖,给人冷澈肌骨的感觉。我觉得好孤单、好寂寞,但又忍不住挑没人的地方去。其实,我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那之后,每当我寂寞,就会想起那幕景象,以及走在雪地中的自己。因为每次寂寞我就看着那幕景象,一年一年过去,寂寞与雪景在我心中已经合而为一,我的心也变得无比冰冷。很诗意吧?”
  “弁天小姐,你住在山的那头时有家人和朋友吧?”
  “这是两码子事,你们狸猫是不会懂的。”
  “我也不想懂。要是屁股被冰雪冻着了,我可伤脑筋。”
  “你想不想尝尝那种孤单的滋味?”
  “不必了,孤单的狸猫是活不不去的。”
  这时,我想起身上有弁天的照片,从口袋取出来。“对了,这就当作圣诞礼物送你吧。”
  弁天望了照片一眼。“哎呀,是淀川老师啊。不过我才不要这种照片呢。”
  “别这么说嘛。我拍得很棒呢,技术不错吧?”
  “我都说了不要。”
  棉被里有动静,红玉老师从背后窥望我们手上的东西。“那是谁?”他睡意浓浓地咕哝问道。
  “弁天,你和这种人交往吗?真是可悲啊。”
  “哎呀,老师,莫非您吃醋了?”
  老师想从背后一把抱住弁天,但她闪了过去,迅速起身。老师将肮脏的棉被当披风披在身上,窝囊地说:“再待久一点嘛。你这么久没来看我了,难道这样就走了?”
  弁天指着搁在厨房餐桌上的礼盒。“我带派对的礼物来给您,今晚请容我告辞。”
  “偶尔也在这里过夜嘛。”
  “哎呀,怎么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呢。”
  “什么话!说什么添麻烦!有了,来庆祝圣诞节,我送你礼物,嗯……我有什么宝贝呢?风神雷神扇……已经给你了。等等!等等!我找找看!我应该还有宝贝才对。”
  “老师,您应该什么都不剩了。”
  弁天如此说道,红玉老师瞪大眼睛回望她,然后说了:“你说得对,我已经没东西可以给你了。”
  “那我走喽。”弁天手按着门把,朝老师回眸一笑。“吃醋的时候请别呛着哦,要是老师吃醋呛死了,我会寂寞的。”
  留下这句话,她消失于门外。
  
  ○
  伪右卫门决选之日。
  也是我父亲的忌日。
  换言之,就是我们恨之入骨的星期五俱乐部尾牙宴之日。
  那天,我早早起床。阳光尚未射进纠之森,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家人似乎还在酣睡,不时傅来细微的鼾声。我已无心再睡回笼觉,爬出被窝,一接触黎明冷冽的空气,鼻子便一阵刺痛。四周幽静无声,连鸟鸣都没听到。
  我穿过朝雾弥漫的森林,来到小河边。我以为今天我最早起,对此洋洋得意,踩着枯叶,沿着小河,竞意外遇见坐在地上的大哥。大哥似乎正在整理思绪,只见他挺直毛茸茸的背脊,双目紧闭。我走近时,他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是矢三郎吗?”他意外地说。“真是难得啊。”
  “大哥,你今天也这么早起啊?”
  “傻瓜,我每天都这么早起,锻炼精神力。因为你都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知道。”
  我坐在大哥身旁聆听小河的潺潺水声,然后保持心情平静,屏除先人为主的观念,仔细嗅闻。清净的冷空气中,掺杂着一丝父亲的气味。从远不如父亲的大哥身上,我闻到和父亲相似的气味。想起从前和父亲一起走出纠之森,嗅闻冬日气息的往事,心中突然一阵凄楚,我忍不住轻声呜咽。
  “伪右卫门得一肩扛起狸猫一族的未来。”大哥突然如此说道。
  “喂喂,大哥,才刚起床,你就这么正经八百。”
  “被推选为伪右卫门的狸猫,必须肩负起这项重责大任。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
  “是。”
  如果是红玉老师出生的年代,大哥这番话还说得过去。然而,拜人类文明开化之赐,狸猫一族的文明也随之开化,威胁狸猫的天敌和战乱也从世上消失,除去大啖狸猫锅的邪恶饕客集团“星期五俱乐部”与交通事故,已没有事物威胁狸猫。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伟大的“首领”。真正替狸猫一族的未来忧心,想将一切希望托付给伪右卫门的狸猫,已经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大家心里都认为,未来不必刻意规画,只要顺其自然,命运便会自动走往该去的方向。我大哥口中的伪右卫门,是过去的伪右卫门,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那,像极了生前的父亲。
  “大哥,你的志向很远大。”我朝小河吐着白烟。“理想愈远大愈好,可是……”
  “够了,你什么也别说。”大哥落寞地笑出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应该也猜得到我的心思吧。我也许真是傻瓜,也许我只是单纯崇拜老爸,就像叔叔所想的那样。对狸猫一族而言,伪右卫门或许已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但我想成为像老爸那样伟大的人物,为了实现这个梦想,除了当上伪右卫门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们沉默半晌,坐到屁股都冷了。树梢传来阵阵鸟啭。
  “大哥,你每天早起都在想这些事吗?”
  “嗯。”
  “偶尔睡个懒觉也不错啊。”
  “或许吧。”
  “总之,你今天得格外小心。”
  若未前往仙醉楼,与长老们一同列席,便会被视为弃权。夷川早云似乎自认稳操胜算,但为了小心起见,他很可能使出奸计阻止大哥出席。
  我将海星神秘的警告转告大哥,要他小心提防。大哥闻言,趾高气昂地说:“别笑死人了!那对傻瓜兄弟要是敢耍手段,我就再咬他们的屁股一次,将他们丢进冰冷的鸭川。下次可不是轻咬就算了,我会把他们的屁股咬成四半!”
  “你有自信固然好,但最好还是沉着以对。哥在重要时刻总会慌了手脚,真没面子。”
  “少在那里大放厥词!”
  “什么嘛,我是替你担心耶!”
  正当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母亲探出脸来,大嚷一声:“别再吵了!”
  不久,黎明到来,树梢闪动着柔和的阳光。
  我们众在床上,确认今天各自的行程。
  么弟如常到工厂上班,但会提早下班,先回纠之森;大哥先去拜访附近的狸猫,午后前往南禅寺与首领开会,到了傍晚,再与重要干部们一起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楼。同时间,母亲与么弟会前往寺町通,在红玻璃准备庆功宴。入夜后,待选出下届的伪右卫门,大哥会前往红玻璃,决定是要举办庆功宴还是慰劳宴。接下来,我们将彻夜狂欢,吃个杯盘狼藉。
  “矢三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上街小玩一下。”
  “你可真悠哉啊。”
  “我顺便会到二哥那一趟。今天是老爸的忌日,要是丢二哥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我说完后,大哥沉默不语。
  “矢三郎,那你顺便去跟红玻璃的老板确认一下,问问看可否也邀红玉老师一起来。可以的话,你去邀老师。”
  “好。”
  太阳已高高升起,大哥说道:“我该走了。”
  大哥准备坐进自动人力车,母亲、我和么弟前去送行。途中,母亲一度赶回房取打火石,她在大哥背后不住敲出火花。
  “听好了,你是下鸭总一郎的儿子,要有自信!”
  “妈,我知道。”
  “不过世事无法尽如人意,胜负取决于时运。”
  “是。”大哥向母亲低头行了一礼,坐上自动人力车。“妈,我走了。请等我的好消息。”
  大哥威风凛凛地自宽广的参道扬长而去。
  尽管大哥威风八面地驾着父亲留下的自动人力车奔驰,但身为弟弟我最清楚他的才干多么不足。
  在明显过小的容器里,努力塞进不胜负荷的远大理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其独特的风格奋斗不懈的?我这个不正经的弟弟总是吝于协助大哥达成伟大的理想,还不厌其烦地与他作对,但看着他总是搞错努力的方向,胀红着脸卯足全力,我不禁心想,这或许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明知眼前挑战超乎自己能力,仍旧努力不懈的大哥常教我心疼,我不禁有股冲动,想让他放手去做。
  我们目送摇摇晃晃的自动人力车离去,直到车子转向御荫通消失了踪影。
  望着车子渐行渐远,我突然很想叫住大哥。想冲向他身旁,拍拍他的背,替他打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预感。
  
  ○
  信步来到街上,我先造访寺町三条的红玻璃。虽然店街未开始营业,但板着张臭脸的老板已在昏暗的店内一角忙着准备。我在沙发坐下,老板给了我一杯柳橙汁,说道:“一切就看今晚了,矢一郎有胜算吗?”
  “胜负取决于时运。”
  “最后还是得由长老定夺啊,不过你大哥和夷川还真是怪人,竟然抢着当伪右卫门,主动将那种麻烦事揽上身,简直太变态了。”
  “反正不论是输是赢,今晚我们都要设宴狂欢。”
  “喂,难不成你是特地来提醒我的?一切早就准备妥当了,你以为本大爷是什么人?”
  “是狸猫。”
  “真多嘴!一点都不好笑。”
  “还有件事,我可以请红玉老师来吗?”
  老板明显露出不悦之色,说道:“不太好吧。你听好了,基本上,本店是狸猫的店。天狗来了,客人会害怕的。”
  “别看老师那样,其实他很怕寂寞呢。”
  “怕寂寞倒还好,偏偏他动不动就爱发飙,本店严禁天狗风。”
  “这点你放心,老师已经吹不动天狗风了。”
  “噢,他变得那么虚弱啦?”
  “嗯。”
  “原来如此,那位红玉老师竟然……昔日的大天狗,终究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是吧。那你就邀他来吧。不过,弁天可不能来哦。要是她来,客人都会被吓跑的。”
  “这我知道。”
  离开红玻璃,我先到新京极查看有哪些电影上映,又到书店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接着又到古董店抚摸不倒翁的头,悠哉地一路南行。假日的午后,新京极到四条通一带人如潮涌。
  我在四条通往东,越过四条大桥,打算去找二哥。
  穿过衹园,翻过珍皇寺的围墙,潜入院内。
  我走向井边轻唤一声:“呀荷!”二哥也自漆黑的井底应了一声:“呀荷!”又问:“是矢三郎吗?”
  我将一块以纸巾包好的鸡块丢进井底,二哥低语问道:“这是什么?好香啊。”一阵沙沙声传来。我探进井底说:“炸鸡,是圣诞大餐剩下的。”
  “炸鸡是吧,真高档。”
  “肉很嫩哦。你老是吃虫子,嘴巴一定很干涩吧?”
  “井底之蛙能吃到炸鸡,真是谢天谢地。我深切觉得,世上最不能少的就是弟弟。你们庆祝圣诞夜了吗?”
  “圣诞夜矢四郎还靠自己的力量点亮了灯饰,他的本领提高不少呢。”
  “真想亲眼瞧瞧,也许矢四郎会靠狸猫发电闯出一片天呢。”
  “难说,目前还只能在一些派不上用场的事派上用场。”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再说,终究只是狸猫的本事,想要派上用场未免太妄自尊大了。”
  二哥嚼着炸鸡,笑个不停。我坐在井边,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
  “一切就看今晚了,哥。今晚将选出下一任伪右卫门。”
  “只希望一切纷争能就此平息。”二哥说。“虽然对矢一郎大哥过意不去,不过,不论是大哥还是早云叔叔当上伪右卫门,我都无所谓。只要狸猫一族就此平静就好。老爸死后,已经过了好些年了。”
  “说得也是。”
  “今天我醒来就一直想着老爸。”
  “大家都一样。”
  “我没有一天忘得了老爸的事,但今天尤其严重,一整天脑子里想的净是老爸。我一直试着回想那天老爸对我说了什么?他最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我在井底想了好几年,反覆回想那晚的事,但记忆始终在途中中断。想到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我就难过。虽然我只是只青蛙。”
  二哥叹了口气。
  我突然想起海星,便向二哥打听。“你最近见过她吗?”
  “对了,这一阵子她都没露面呢。怎么啦,小俩口吵架吗?”
  “吵架是常有的事,不过她最近怪怪的。”
  我提及海星在澡堂的言行,二哥闻言陷入沉思。
  “的确,感觉不对劲。”
  “我就说吧。感觉很诡异,真受不了她。”
  “经你这么一提,海星说话的确常欲言又止,常聊着聊着突然一言不发,像有东西堵在胸口似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本以为她正值二八年华,也许是有爱情烦恼,但这几年她一直都这样,这就奇怪了。”
  “真搞不仅海星在想什么,真是个怪人。”
  “她确实很怪。不过,她知道我无法从青蛙变回原形时在井边哭了好久呢,她也有温柔的一面。”
  “你这么说也对啦。”
  “我在井底这么多年,大部分的族人都忘了我是只名叫下鸭矢二郎的狸猫。大家造访这座古井,只是为了吐露心事,我是什么人对他们并不重要,只有你们是为了探望我才来的。除了家人,会来这里探望下鸭矢二郎的,就只有海星了。”
  “……哥,你现在还喜欢海星吗?”
  井底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想必是二哥在幽暗的井底划水吧。不久,他气呼呼地回说:“没错!可是矢三郎,你不该让一只井底之蛙说这种话,这只会使我难过。”
  “对不起啦,哥。”
  我思索着海星那句“对不起”的含意,愈想愈觉得屁股发痒。
  “不过,海星确实不太对劲。”二哥心不在焉地说。“从井底看得到的景致有限,但能看清天空和星辰,所以可不能小看井底之蛙。我的世界虽小,但夜夜看着宇宙,可是一只有宇宙观的青蛙。像这样独自望着宇宙,头脑会清明许多,增长不少智慧。如果你愿意听一只有智慧的青蛙的意见,我可以告诉你,有大事要发生了。”
  我想到正前往南禅寺的大哥、人在夷川工厂的么弟,以及在纠之森担心孩子安危的母亲。
  我仰望苍穹沉思,突然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几条白色彩带球般的物体像陀螺般旋转着飞上高空,看着那奇妙的光景,我的意识逐渐远去,渐渐地听不见市街的嘈杂,直到神秘物体在高空闪闪发光,像玻璃般碎裂飞散,我才猛然回神。
  一阵强风吹过珍皇寺。
  我紧抓着井壁。“哇,好强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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