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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森见登美彦-有顶天家族

森见登美彦(日)
有顶天家族【日】森见登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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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狸猫一族名门下鸭家,世代定居在京都纠之森,然而一家之主总一郎惨遭人类煮成火锅,下鸭家自此家道中落,只剩老母和不中用的四兄弟撑持。
  老大矢一郎个性认真,但一遇紧要关头就手足无措;老二变身为青蛙,不肯出井底;老三最爱看好戏,喜欢恶作剧;老么胆子小,变身总是忘了藏尾巴。
  四兄弟一个比一个靠不住,再加上天狗不时来唱衰,死对头金阁、银阁狸猫兄弟扯后腿,人类虎视耽耽想把他们丢下锅……
  四兄弟有机会保护母亲,重振家威吗?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Chapter 01 纳凉露台女神
  
  有位退休的天狗住在出町商店街北边一栋名叫“树形住宅”的公寓里。
  他鲜少外出。总是随手将商店街买来的食材丢进锅里,煮成一锅可怕的热粥,以此果腹延命。他老得吓人,排斥洗澡的程度古今无人能出其右,所幸他那干瘪得犹如鱿鱼干的皮肤不管再怎么使劲搓揉也搓不出污垢。尽管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他那高傲的自尊却好比秋日晴空那般高不可攀。他昔日自诩足以任意操弄国家命运的神通力,早已丧失多年。他“性”致勃勃,但享受爱情生活的能力也已丧失良久。他总是一脸心有不甘独酌红玉波特酒(注:明治时代贩售的甜味红酒。为鸟井商店的产品。后来改名为“红玉甜酒”。)。只见他浅尝醇酒,道起昔日愚蠢的人类你来我往的战乱,本以为他谈的是幕末纷争,孰料竟是应仁之乱;以为说的是应仁之乱,没想到竟是平家的衰败;以为他讲的是平家的衰败,结果却谈到幕末的种种。简言之,根本就杂乱无章。他不像拥有血肉之躯的生物,反倒与化石有几分相像。每个人都诅咒他早点变成石头。
  我们都喊他红玉老师。这位天狗,正是我的恩师。
  
  ○
  住在京都的狸猫都是向天狗学习读写算术、变身术、辩论术、向貌美少女搭讪的技巧等等。京都住有许多天狗,门派林立,当中以鞍马山的鞍马天狗名气最响,据说个个都是菁英。不过我们如意岳的红玉老师也不遑多让,同样远近驰名;老师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号,人称“如意岳药师坊”。
  如今一切已成过往,但想当年红玉老师还曾借用大学教室开班授课呢。
  位于校舍角落的昏暗阶梯教室里站满徒子徒孙,老师在讲台前尽情施展天狗本领,威风不可一世。当时老师浑身散发着货真价实的威严,学生根本不敢有任何意见。至于他是因为趾高气昂以致威严十足,还是因为威严十足才显得趾高气昂?这种没意义的怀疑,老师以不容分说的气势压下了。由此可证,他身上的是货真价实的威严。
  从前,老师总是身穿没有一丝皱褶的笔挺西装,板着脸,说话时总是眼望窗外的树丛。我回想起他令人怀念的身影。我瞧不起你们——这句话老师说了不下百遍。他还说,我瞧不起的不只你们,我瞧不起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在空中飞翔,恣意刮起旋风,看上的姑娘掳了就走,唾沫吐尽世上万物。那是红玉老师不可一世的过去。有谁能料到老师如今竟落魄潦倒,只能屈身于商店街的小公寓。
  多年以来,我们狸猫一族接受红玉老师教导,我也不例外,入门拜他为师。回想过去,我总是挨老师骂。思忖挨骂的原因,大概是我没能认真修行,为狸猫一族贡献一己之力。我太骄纵任性,只想走自己的路,一心憧憬崇高地位。
  然而老师坐拥崇高宝座,却不乐见其他人也登上高位。尽管如此,当时我很希望能和老师一样。
  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往事。
  
  ○
  拜访红玉老师那天,我先绕去了山町的商店街,街上满是购物人潮好不热闹,人类臭味熏天。我买好红玉波特酒、卫生纸、棉花棒和便当,走进一路向北延伸的小巷。那是衹园祭已经结束、七月底的某个黄昏。
  我变身成一名可爱的女高中生。
  我从小就只有变身术拿手,由于老是变个不停,挨骂成了家常便饭。近年来,随着狸猫的变身能力普遍低落,逐渐兴起一股奇怪的风潮,主张就算是狸猫也不能随意变身。简直是无聊透顶。恣意施展得天独厚的天赋愉快度日,有什么不对?
  我之所以变身成青春可爱的少女,还不是为了老师。有这么可爱的少女前来探望,想必老师看了也心旷神怡吧。
  没想到我一踏进公寓,老师竞大发雷霆。
  “你这蠢货,少在我面前玩这种无聊把戏!”
  这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尘埃满布的画轴、招财猫、茶具和壶、信乐烧的陶狸等物件堆满角落,老师盘腿坐在从不收摺的垫被上,抄起东西就往我砸。我也从厨房回扔卫生纸应战。
  “臭老头,你说我蠢货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每天意志消沉,好心替你的灰暗生活来一剂清凉妙方耶!”
  老师吐了口唾沫在榻榻米上。
  “你的养眼画面,我才不想看。”
  “我的变身完美已达艺术境界,您不懂得欣赏吗?瞧这青春肉体,圆挺的双峰,纤腰,其他部位也一应俱全呢。”
  “够了,看了就恶心!”
  “我看老师是太感动一时无法承受吧?如果是这样,您实在不该对我发火。”
  “你以为凭这点本事就有办法迷惑我?少得意志形了!”
  老师板起脸孔沉默不语,发疼似地揉着腰。
  夕阳射进这间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斗室,尘埃在余晖中漫天飞舞。皱巴巴的老师被杂物环绕,盘腿坐在垫被上,宛如一位去失王国的国王。
  由于老师啜饮宛如野狗吃的恶心热粥,落魄过活的光景令人不忍卒睹,这半年来,我不时会上门探望。只不过老师骄纵不改当年,即便坚毅如我也吃足了苦头。还有还有,老师看不上眼的东西一概不吃,就连我为他买的松花堂便当,也只拣中意的菜吃;他爱吃橘子,但没人替他剥好皮便不吃,要是没剥皮就这么放着他还会发火;咖啡若不是蓝山咖啡豆现磨现冲,他会抱怨“这不是咖啡”,三天没咖啡喝便勃然大怒。至于没发飙的空档,他便啜饮着红玉波特酒。所谓的无法无天,指的正是他这种人。
  “你最近见过弁天吗?”老师低声问道。
  “没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她好一段时间没露脸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老师都自身难保了,竟还有空担心弁天。每次见面,他总不忘提弁天。
  “她不会想回这种地方的。”
  我话声刚落,老师便放了个响屁。
  屁声之响,连老师都为之一惊,忍不住“咦?了一声。
  
  ○
  “弁天”不是天狗,也不是狸,只是个寻常人类。她美丽绝伦,实非笔墨所能尽述,由于难以形诸笔墨,我也就无法在此细述。
  年轻时流连于琵琶湖畔的弁天,有个人类名字“铃木聪美”。当时她生得没话说的丰腴可爱,但充其量只是个可爱的乡下姑娘。
  那时红玉老师正值全盛时期,能在天空自由飞翔。那一年,他为了拜年前往竹生岛,正好飞过琵琶湖,看到弁天,便顺手将她带回了京都。说得白一点,也就是绑架未成年少女。自那之后,红玉老师细心栽培弁天,教授她天狗绝技,弁天便从区区人类一跃成为天狗。谁知就在她鱼跃龙门的那一刻,她竟扬起美腿,一脚踹落了身兼师父与绑架犯的红玉老师?
  如今的弁天,已看不出昔日清纯倩影。
  弁天虽是人类,行事却比天狗更像天狗。她抛下贵为天狗却更似独居老人的红玉老师,恣意来往京都、大阪神户一带,坏事做绝,放荡不羁。年轻时丰满的双颊如绵花糖般融化,展现出冰冷的美貌。昔日那个漫无目的徘徊于琵琶湖畔的少女,如今成了所向无敌的女人。弁天所向无敌,但对眼前的道路一无所知,这尤其可怕。她若是继续恣意妄为,日后一不留神,肯定会毁了自己。
  
  ○
  老师命我拿红玉波特酒给他,我不予理会只端了饭过去。他难以下咽般地咀嚼着米饭,说道:“今天是星期五,弁天一定是去星期五俱乐部了。”
  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我登时寒毛倒竖,全身打颤。我将老师四处乱扔的古董堆到屋内一角。
  “弁天小姐一定玩得很开心。”
  “和那些人类鬼混有什么好玩的。”
  “弁天小姐也是人类啊,难道您忘了?”
  “她晚上总是在外头鬼混,一没盯紧便走偏了魔道。真拿她没办法。”
  “走偏了魔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奇怪了。”
  “要你啰嗦!”
  老师怒斥,几颗饭粒自口中喷飞。他直嚷着:“啊啊,真难吃!这种东西哪能吃啊!”说着竟一把抛出便当。今天的便当他吃了一半,可见还算合胃口。
  我将红玉波特酒递过去,老师浅酌起来。
  我在老师对面缓缓坐下,喘了口气。朝窗外望去,正是红轮西坠的时刻。从我拨开杂物打开的窗子,一阵晚风悄悄溜进来。“没想到这屋子通风挺好的嘛。”我说。灯光闪烁。一只飞蛾停在老师的杯口,在灯光下缓缓拍动着双翅。
  “会上我这里来的只有你和虫子,真没意思。”
  “您至少该心存感谢吧?”
  “又没人叫你来。”
  老师摆起架子说:“你这学生问题特多,还以为总算不用帮你擦屁股了,哪知你居然厚着脸皮找上门来,你以为我会高兴吗?我连念都懒得念你了。”
  “不是有人说,愈是不长进的学生老师愈疼吗?”
  “谁说过这种话啊,蠢蛋!”
  我抽起烟。老师也从泛着黑光的柜子里取出一根水烟管,弄出啵啵啵的声响抽起烟草来。我们就这样吞云吐雾半晌。
  “反正你闲着也闲着,去帮我找弁天吧。”
  老师的要求根本是强人所难。
  “我不要。就算我劝她,她也不可能回来的。”
  “她一定又在星期五俱乐部里向人频送秋波,我得好好训训她。”
  “我可不去。不管是弁天小姐还是星期五俱乐部,我都讨厌。”
  “你去跑一趟,顺便帮我买棉花棒回来。我耳朵一痒就心烦,只想刮风作乱。”
  “棉花棒我买了,已经摆在洗脸台上了。我都说了不想去,真是有理说不清的老头。你乖乖把耳朵掏干净,早点上床睡觉吧。”
  “等等,我来写封信。”
  根本就是鸡同鸭讲。老师坐在尘埃满布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全神贯注地振笔疾书。
  “弁天、弁天。”老师像在数豆子似地口中念念有词。我故意让他听见,长叹一声。
  老师对弁天一往情深,总是痴痴等着她回来。
  可怜的是,这对老少配的恋情实在不教人看好。老师昔日或许曾有过光辉灿烂的时代,但往日荣光如今犹如梦幻,老师卸甲撤退的日子已不远矣。不过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肯撤退,才是奇怪。
  老师写好了信,硬塞给我。
  “今晚一定要送到弁天手中,这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其实我只想拒绝这光荣的任务,奔回纠之森里舒服的软床。然而在神色倨傲的红玉老师面前,我总感到一股比特大号泡菜压石还要沉重的亏欠感。在这股重压之下,我就地磕头拜倒。
  “下鸭矢三郎遵命。”
  就算我出马,也不可能使这出情场败仗起死回生,然而情非得已,我只好化身成不太拿手的爱神邱比特。这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偷偷从屋里的垃圾山拿走一把弓。这道具再适合邱比特不过了,想到这心里总算开心了些。
  
  ○
  正东山丸太町熊野神社以西的地方,有棵被神篱包围的老树,名叫“魔王杉”。
  之所以有此称号,是因为自古以来这棵树的树杈常被天狗充当座椅。尽管现在天狗多选屋顶做为休息处,但树龄悠久的魔王衫仍然深受天狗喜爱,许多定居京都的天狗都把此地视作雅致的休息所,常来这里歇歇脚、喝杯咖啡,或和掳来的少女卿卿我我。红玉老师自然也不例外,常在魔王杉休息。在他被赶到出町柳之前,地盘在如意岳,所以上街时一向走吉田山、大学钟塔、魔王杉这条路线。
  那个时候,西方发生了大地震。
  老师认为魔道中人有义务共襄盛举,所以虽不是自己引发的灾难,他认为必须走一趟好嘲笑灾民受苦的光景,兴灾乐祸一番。于是老师暂停授课,展开旅程。
  听闻老师要动身的事,我心里忿忿不平。
  天狗瞧不起人类,这我当然清楚。狸猫和人类自古便饱受天狗欺负。可是老师居然专程前去嘲笑那些遭遇不幸的灾民,这种作法我实在无法苟同。年轻的我认为,老师为了忠于天狗身分而做出此等做作残酷之举,反而有损天狗名声,此事可攸关他的名誉。
  就在那时,弁天登场了。
  当时弁天身怀天狗神力,行事不像人类,反倒更像天狗,脱胎换骨。也难怪当时我会迷恋上她。我向弁天透露对老师的愤懑,她听了一脸感佩地说:“我赞成,我们一起惩罚老师吧。”我顿时干劲十足,觉得“一起”这提议真是好点子。
  弁天提议,要我变身成魔王杉等老师回来。没想到这主意一击奏效。当时老师因长途奔波筋疲补困,在城市的夜空画出弧线直朝这里飞来,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两棵魔王杉的真伪。可悲啊,如意岳药师坊就在犹豫着该降落在哪棵魔王杉才好之际,身子硬生生摔在两棵树中间,将一户民宅的屋顶撞破一个大洞。
  自那之后,老师的际运就像樱花散落般迅速走下坡。
  那一跌令老师元气大伤,卧病在床,几乎失去飞行能力,所剩不多的神通力也就此丧失。结果在天狗的地盘争夺战役中,兵败如山倒,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不久他辞去教职,隐居出町柳,闭门不出。
  老师运势一落千丈;相反地,弁天却像身处天平的另一头,力量益发强大。总算摆脱老师的禁锢,她宛如脱僵野马四处飞奔,再也不肯回到老师身边。显而易见的,当时我根本就是被她利用了,但事到如今才知道已于事无补。
  “因为我是狸猫,我们才不能交往吗?”当时我毫不修饰地这么问。
  “毕竟我是人类嘛。”弁天回答。
  再会了,我的初恋。
  结果不论对象是狸猫还是天狗,人类都不当回事。后来羞愧难当的我没脸面对红玉老师,便自行退出了师门。
  几番寒暑过去,直到这场风波平息,我才又和老师往来。因为有这段难堪的缘由,我才会对落魄窝身小公寓的红玉老师如此无私奉献。
  
  ○
  我在河原町今出川通搭上公车。车体滑行在夜晚的街道上,久违的公车之旅舒畅无比。一路由北往南,通过御池通后,街道的热闹灯火自两旁流窜而过。
  我在座椅坐下,偷看老师写的信。尽管早猜到是他倾注满腔爱意写成的情书,但我以为老师自会拿捏分寸,谁知那封信活像是出自爱做梦的高中生之笔,字里行间洋溢着蜂蜜般的浓情蜜意,大胆露骨,毫不遮掩。我羞红了脸,好不容易才把信读完。
  读完信,我怒火中烧。
  这是怎么回事?昔日我敬若神明的红玉老师,竟年纪一大把了还为爱昏了头,把天狗的矜持全扔进马桶冲走了。而且老师还指定四条南座为两人“幽会”的场所?看来他总算要离开那从不摺起、腐朽发霉的被窝了,可是他究竟打算如何前往南座?
  我板着张脸在四条河原町下车,走过闹街,前往鸭川。正当我觉得诧异,怎么今晚老有些怪男人上前搭讪,这才猛然想起那是因为我变身成年轻小姐的模样。
  “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光是开口说就让人毛骨悚然。听说成员今晚会在鸭川沿岸的纳凉露台众会。我走过四条大桥,眺望着蓝色夜空下明亮如昼的南座大屋顶。正觉闷热之际,凉爽的夜风徐徐吹来,真教人畅快。大楼的屋顶上,开设了露天啤酒屋,成排的灯笼像熟透的水果般红光闪烁,酒客看上去可爱又愉快。
  尽管心中忐忑,但弓箭都准备了。再说,即便是隔着河岸也好,我想一睹弁天尊容。
  我走下四条大桥来到鸭川河堤,望着对岸点着一盏盏橘灯的纳凉露台。沿着河堤往北走,市街的喧闹随之远去,水面幽暗,只见对岸街上灯火。对岸连绵的宴席宛如梦中景致,手持酒杯的宾客沐浴在灯光下,宛如舞台剧演员。
  不过其中一座露台显得格外沉静,上头坐着六名男子,个个福神般挂着和善的微笑。在这片绿叶中,有一抹冷峻的红,那就是弁天。
  那就是星期五俱乐部。尽管恶名昭彰,他们看起来倒很惬意。
  
  ○
  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众会,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每月一次,在星期五举行,因而得名。每次众会,七名会员在衹园或先斗町一带的餐厅设宴,享用美食。成员有大学教授、作家、富豪等名流。会员轮替,但席次固定是七人。这七个席次,则分别以七福神(注:带来好运的七尊神明,分别是惠比须、大黑天、昆沙门天、寿老人、福禄寿、弁天、布袋。类似中国的八仙。)之名来命名。
  弁天在该俱乐部占有一席,身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似乎颇乐在其中。老师和我们之所以喊她“弁天”,也是这个缘故。听说将这历史悠久的席次让给她的前一任“弁天”,是个一脸纠髯的大汉。这样看来,弁天似乎更适合“弁天”这个席次(注:弁天又名“辩才天女”、“妙音天女”,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神。)。
  这群人虽秘密众会,但也不能因此断定他们一定是在席间策画扰乱太平的阴谋,或许,那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轻松聚会也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只可惜问题不只如此。
  事实上,星期五俱乐部每年的尾牙宴固定会上演一件惨无人道之事,因此遭狸猫一族视为毒蛇猛兽,加以唾弃。
  每年,他们都会大啖狸猫火锅。
  呀呀——光是想像,我就差点娘娘腔地迸出布匹撕裂般的尖叫。
  实在难以置信!在文明开化的这时代,根本没有吃狸猫为乐的必要嘛。当真野蛮至极!如果是想标新立异,希望向世人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可吃赡蜍、夜鹭、八濑的野猴、做刷子用的椰子纤维,古怪的珍奇食材要多少有多少。我真想问,为什么偏偏要选狸猫呢?
  
  ○
  眼前是水声淙淙的鸭川,波光潋滟,映照街上灯火。
  我将老师的情书绑在箭上,瞄准星期五俱乐部一行人的方向。由于丰满的双峰妨碍射箭,我只好变小一点。话说,此刻若是披上甲胄,我不就像生在现代的那须与一(注:注:镰仓初期的武将,为神射手。跟随源义经征战,曾一箭射落平家的扇子。)吗!想着想着,一个人忍不住演起了独角戏。对岸连绵的纳凉露台下,是鸭川的河堤,许多行人喧闹嘻笑,但我自信满满,深信这一箭绝不可能射偏。
  露台上,弁天霍然起身。她今天身上穿的似乎是白西装,不过又不像,我也搞不清楚。只见她在露台上踱来踱去,挥舞着一把底端绑有结绳的扇子,像在跳舞。扇子的黑色骨身油亮,原来是红玉老师送她的“爱的纪念品”,弁天曾多次在我面前炫耀,扇面绘有风神和雷神的图案。竟连如此重要的宝贝都送给了弁天,这使我对红玉老师的评价又减了几分。
  正当我张满弓瞄准弁天时,一个念头闪过。不妨就学学《平家物语》里的那位神射手,一箭射穿那把扇子吧。明知就是老干这种事,才会遭大哥训斥、挨红玉老师骂,然而只要念头一起,我就管不住自己。
  赶在胆怯前,放手去做就对了。我索性一箭射出。
  只见羽箭轻盈地画出一道圆弧,箭头不偏不倚地贯穿弁天手中的扇子。弁天身边的男人一阵哗然,纷纷起身。站在河岸另一侧,对岸的骚动一点也不像自己干出来的,心中涌上看戏般的痛快。就在我为自己惹出的轩然大波暗自叫好之际,弁天伸手搭在纳凉露台的栏杆上,视线笔直地射向我。她嫣然一笑。我脚底发毛。
  星期五俱乐部的男士在弁天身旁排成一列,四处张望,搜寻肇事者。我还来不及让胸部恢复原本的丰满,便沿着河堤飞快逃离现场。
  
  ○
  虽然我只是隔岸观火,但谁教放那把火的人正是我。我一路奔过四条通,一颗心扑通直跳,也不知道是出自害怕还是兴奋的悸动,不过倘若认定是害怕,实在有损我的名誉,姑且就当是兴奋的悸动吧。
  为了平复兴奋的悸动,我决定上红玻璃去。“红玻璃”位于寺町通三条的地下街,狸猫一族常在那里出入。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是酒馆。
  这个时间,寺町通的店家大都已拉下铁门,来往行人也稀稀落落。醉汉的喧哗声,令悄静的空气为之震动。
  走下墙上贴满可疑海报的窄梯,地底传来古怪的音乐,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地府。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红玻璃占地辽阔,店内尽头是什么模样,至今还没有人一探究竟;这里曾举办多场大型聚会,尽管无数宾客光临,店里从没坐满过。愈往店内深处走空间愈狭窄,最后是一条置有成排红天鹅绒椅子和木桌的昏暗长廊,火炉座落其间,炉火蒙咙。那里一年四季都冷洌如冬,据传是通往冥界之路。
  暮色轻掩,红玻璃收起白日的样貌,摇身一变成了酒馆。我走近吧台,老板惊诧地望着我。
  “是我啦。”我让他嗅闻身上的气味。
  “搞什么,原来是你。”老板嫌弃地说。“又变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变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该胡乱变身。”老板拈着泥鳅般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教训。“至少变身成适合来这里的模样嘛,都被你给搞混了。”
  这些话左耳听进右耳出,我端起伪电气白兰(注:“电气白兰”是大正时代浅草一家老酒吧推出的一款鸡尾酒,“伪电气白兰”则是作者小说中常出现的传奇美酒,据传只有芳醇的香气,但没有味道。),轻啜一口。
  我一手托着腮,聆听店内的音乐,猜想弁天应该读完老师的情书了吧。弁天读完那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卯足心血写下的情书,火速赶往幽会地点与他相会——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书恶心的程度,简直就像卯足了劲要将爱人赶离幽会地点一般。这些年来历经了无数相同的失败,老师早该受到教训了,竟还是搞到这番田地。真是既丢脸,又可悲。
  正当我坐着发愣,一个声音说道:“给我一杯红掺酒。”陡然,一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后颈,我的身子为之一缩。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
  所谓的“红掺酒”,是烧酒掺红玉波特酒调配而成。只见弁天举起桃红色酒杯,雪白的喉头咕嘟作响,将酒一饮而尽。红玻璃内鸦雀无声,我偷瞄了一眼,发现刚才还在悠哉作乐的同类全消失无踪,只有无法离开岗位的老板缩在吧台一角佯装忙禄,手脚像被软糖给黏住般动作僵硬。真是一群胆小鬼,简直就像一群撞见大鱼不知该往哪儿逃的小鱼。弁天对这样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这对她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以手指画出箭矢从空中飞过的模样。
  “刚才那是什么?吓了我一跳呢。”
  “老师吩咐我送情书给你。因为你人在对岸,距离太远,我才以飞箭传书。”
  “你该不会是在向我挑衅吧?”
  “应该说是一种既爱又恨的表现。”
  “有人挑衅,我向来照单全收。”
  “万万不可。”
  “我宝贝的扇子就这么毁了,星期五俱乐部也乱成一团。我谎称人不舒服,来这里找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的话,一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生物般逐渐变形,教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说啊。”弁天轻声浅笑。“谁教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瞠这浑水。小俩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
  “是狸猫就不行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
  弁天一脸无趣地如此应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如果你是向我挑衅,我乐意奉陪。”
  “我才没有呢。”
  “这么一来,我就有藉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你又在胡说了。”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极力保持冷静,为了离开这风云骤变的可怕现场,我举手叫唤老板。但不见老板踪影,只看到一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立在吧台中央,简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来,老板已经吓坏了,索性选择变身成一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进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伪电气白兰,顺便替弁天调了一杯红掺酒。
  她隔着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对了,你今天怎么扮成这副可爱模样?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逗留哦。”
  “很可爱吧?”
  “是啊。”
  “为了给老师的日常生活来点滋润,我才变身成年轻少女。”
  “真是高贵的师徒情谊啊。”
  “可是我却被臭骂了一顿。”
  “我说你啊,像那种任性的老头,你干嘛还去理他呢。”
  “怎么可以不理他。”
  弁天浅酌着红掺酒,静静注视着我。
  “你一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是对手。你们本性简直比天狗还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仅老师的心情。”
  弁天嫣然一笑,将红掺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见她准备离去,语气愈说愈激动。“那老头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恶鬼般的可怕表情,隔着吧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见不见他和你无关吧?”她白皙的脸蛋毫无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从口中满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话才刚说完,弁天的嘴唇便贴向我的,发出一声吸吮的清响。她的唇冷洌至极,我还以为嘴唇将就此冻结,惊呼一声,急忙退下。弁天抛下我,迳自走出红玻璃。
  “你没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唤道。“没想到你还有办法活命。”
  “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猫火锅哦。”
  我站起身,伸手触摸嘴唇,桃红色的冰层纷纷落下。冰层在掌中登时融化,我伸舌舔舐,尝出红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来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吓死人了。”老板道。
  “你请客吗?”
  “当然。”
  
  ○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当时的她还不是弁天。
  我顺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屋顶。面向鸟丸通的洛天会大楼屋顶相当宽广,和煦的春光撒满一地,蓝天仿佛会将人吸入,飘荡着松软的薄云。从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满脏水的贮水槽旁穿出,屋顶中央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老樱树,美丽的花办状似糕饼散布其上。每当风吹过四条乌丸的商业街,便有一阵樱花雨自屋顶飞向乌丸通上空。地上人们抬头仰望樱花翻飞时,心里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给红玉老师。族里只有父亲与红玉老师有直来直往的交情,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师秘密安排的屋顶赏花宴席,寻老师开心。
  离樱树不远处的地上长满了青苔,立了把大伞,只见老师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赏樱。老师一身气派的和服,手持一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雾,一副伟大天狗的派头。我捧着红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师原就生得严峻的脸隔着雪茄的烟雾看来,显得更加严峻。我猜会挨骂,心中忐忑,不过老师宛如鬼瓦般的扑克脸似乎只是用来掩饰他的害羞。
  “你来做什么?”老师威严十足地问。“那是什么?”
  我将酒瓶搁在地板上,恭敬跪地行礼。
  “在下是下鸭总一郎家的三男,名叫矢三郎。这是献给如意岳药师坊大人的礼物。”
  “辛苦你了。”
  老师说完,视线又飘到樱树,趾高气昂的态度丝毫不改。弁天笑着站了起来,动作可爱地拉好洋装的裙摆。当时的她模样普通,与路上行人没有两样。尽管莫名其妙遭这个满脸皱纹的怪老头掳来,她脸上也不见惊慌,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
  “辛苦你了。”弁天低头向我行了一礼,接过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你这是什么装扮?”她望着我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化身成什么模样。谁教不管周遭的人如何训诫,我一概不予理会,不断变身。当时我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不用了。”
  “你不是人类吧?”
  “这要我怎么说好呢。你呢?”
  “我叫铃木聪美。”
  “好啦,别再取笑他了。他是个怪小子。”老师朝弁天唤道。“一个秉性不良的家伙。”
  “他似乎是个有趣的人。”
  “哪里有趣啊。虽然身手不错,做事能干,但人要是不仅得矫正自己的缺点,最后终究一事无成。”
  “您似乎很看中他呢。”
  “别说傻话了。”
  弁天嫣然一笑,带着我来到樱树下。
  “你也一起赏花吧。”
  樱花花办轻盈地飘荡在身旁,我们宛如置身梦中。
  “你看,很美吧。从没 见过樱花开得这么茂盛。喏,整个埋在花中,连树梢都看不见了。”
  我没有回答,望着眼前的樱花,看傻了眼。
  “喂,照我教你的试试看。”
  老师的语气从未听过的温柔,真让我大吃一惊。
  “哎呀,我还不行啦。”
  “试试看嘛。”
  只见弁天觉得刺眼似地仰望樱花,略带紧张地屏息着,她轻轻蹬地后,竟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她穿过满天飘降的樱花雨,伸手搭向一根向外延伸的枝桠,藉此力量又飞往更高处。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时,红玉老师来到我身旁,仰望的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成功了。”弁天自花办飘降的花丛间露脸,笑得灿烂。
  老师重重地颔首。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
  
  ○
  尽管已夜半三更,四条大桥的人潮还是骆驿不绝。
  我因弁天的寒冰之吻兴奋不已,在老板的免费招待下喝了好几杯伪电气白兰,就此酩酊大醉。我优雅地倚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吹着夜风醒酒。
  四条大桥东侧有家名为“菊水”的餐厅,屋顶热闹地亮着啤酒屋般的灯泡。屋顶中央高高隆起,顶端浑圆光滑,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墙上直直一列的双连窗泄照出窄细的光芒,闪耀明亮,看在醉醺醺的我眼中宛如一座模形。
  要是爬上那光滑的高塔,不知会怎样?正当我心里如此暗忖,弁天正好出现在高塔顶端。只见她以菊水的塔顶作踏板,腾空一跃,跨过衹园的灯火飞向南座的大屋顶。白天晒得灼热的屋瓦应该还很烫,但弁天神色自若地一路踩着屋瓦而去。
  红玉老师终于出现在大屋顶南侧,没想到他还爬得上去。只见他气息奄奄,仿如全身发条松脱似地不住颤抖。伟大的红玉老师如今得要竭尽全力才爬得上屋顶,不幸的是,他那把上等的黑漆拐杖在坡度陡峭的屋顶派不上用场,只能趴着。老师想展现威严迎接弁天,全身涌现了过人的气势,这我不得不佩服,可是伏倒在对手脚下要如何让这场单相思的恋情反败为胜呢?真教人替他捏把冷汗。
  弁天站在老师面前。老师趴在地上,抬头仰望弁天。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只见弁天冷冷地摇头。在夜间照明灯的照耀下,弁天光辉耀眼,而仰着头的老师却是一张伸长脖子的瘦削马脸,委实窝囊,教人不忍卒睹。看来这注定是一场无法改变的败仗了。
  我知道老师一定很想骄傲地对她说:“我要昂然而立,向你展现威严,拥着你一同优雅在夜半漫步,尽情痛骂在尘世蠢动的万物。”可是他现在只能趴在地上,头和臀部不住地颤动,根本不知道弁天能否明白他的心。
  我心想,该是我上场的时候了,便朝南座走去。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四条大桥东侧,老师与弁天的久别重逢就已收场,没半点浪漫气氛。
  弁天留下无法动弹的老师,翩然飞向夜空,根本来不及挽留。只见她一口气飞越鸭川,以东华菜馆屋顶那座西班牙式的高塔当踏板,飞往灯火辉煌的夜街。
  老师无法展开飞行术追去,只能待在原地颤抖。
  弁天将匍匐在屋顶的老师抛在身后,迎着夜空朗声发出天狗的笑声。
  笑声之巧妙,就连真正的天狗也自叹弗如。
  
  ○
  老师终于走下屋顶,来到南座下,坐倒在人行道旁喘息。他穿着皱巴巴的褐色西装,衬衫拉出松垮垮的长裤。
  “老师,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出声叫唤。
  “原来是你啊。”老师吓了一跳,望着我。“你喝醉喽。”
  “嘿嘿,小喝了点。”
  “终日只知玩乐。”
  “我今天已经玩够了。”
  “等等,我也要回去,去叫辆计程车来。”
  “老师,与其坐计程车,不如用飞的比较快吧。”
  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低下头说:“嘴巴别那么坏。”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他频频以拐杖敲着地面。“真是丢脸,老朽闪到腰了。”
  我在川端通拦了辆计程车,背着老师坐进车内。老师的身子软绵绵的,很轻。我背上的老师发出一声满是苦闷的长叹。
  “这个蠢蛋,不是叫你别再变成女孩的模样吗?”
  “这样看起来不就像孙女接爷爷回家。”
  “让女孩背着走,未免也太怪异了。”
  老师说着,手绕到前方偷偷搓揉我的胸部。
  “哼,果然是假的。”他以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咕哝道。
  计程车沿着鸭川而行,车窗外街灯飞快流逝,闹街逐渐离我们远去。
  “你将信送到弁天手上了吧。”
  “是的。我不敢靠近星期五俱乐部,就以飞箭传书。”
  “你做事总是这么胡来,这样不行。”
  “弁天小姐会回来吧?”
  “不知道,她也是终日玩乐。”
  “对了,老师您在那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到衹园喝点小酒。”
  接下来我便没再多问。
  老师早知我会偷看那封情书,我也知道老师定会料到这点。这些日子以来,透过长期的你来我往,我们早已摸清对方的心思。然而,老师明知如此,还是不肯向我透露详情,我也不会“挑明着讲”。师徒之间,不能随意肝胆相照。
  我想像着弁天朝夜空飞去的身影,以及和她形成强烈对比,在南座的大屋顶上吓得屁股打颤的老师。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老师望着河岸景致如此低语。“不是吗?”
  “可是,偶尔坐坐计程车也不错啊?”
  “嗯,确实不错。”
  “就像狸猫有时也会对变身感到厌倦。”
  此话一出,老师旋即嗤之以鼻。
  “别拿我和狸猫相提并论。”
  接着老师深深陷进座椅,打了个大呵欠。
  
  ○
  魔王杉事件后我深深反省,自行退出师门,多年没和老师见面。那段期间,老师依旧担任教职,为了保住宛如不断从手中流失的高级砂糖的威严,孤军奋战,只可惜最后仍以落败收场。由于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他选择舍弃教职。自此老师终日窝在破公寓喝红玉波特酒,引领期盼弁天的来访。他紧守着完全暴露自己弱点的尊严,抗拒周遭的一切,就连偶尔前来探望的学生也对他退避三舍。不久,便没人敢登门拜访。
  今年初春,我耳闻老师半夜会在贺茂川畔练习飞行,便跑去观看。从葵桥一路往北延伸,辽阔无边、杳无人踪的贺茂川畔,吹着阵阵刺骨寒风。在这连光秃秃的树林也为之颤抖的荒凉景致中,有个身影在河堤上移动。只见红玉老师时而缓步而行,时而猛然一跃,身子不时能成功飘然浮起片刻。但仅只如此,他终究未能自在飞翔于天际。
  “晚安啊,老师。今天真冷呢。”
  黑暗中我朝他叫唤。兀自蹦跳的老师扬着下巴,瞪视着我。
  “确实很冷。所以我才这漾跳跃,暖暖身子。”
  “我也可以学您这样跳吗?”
  “好啊,你也来暖暖身子吧。”
  于是我们俩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走着。
  而我们你我无间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师知道我曾经迷恋弁天,以及变身成魔王杉骗他,但什么也没说。如果要老师承认自己被区区一只狸猫给蒙骗,他铁定会羞愤而死。
  我心想,既然是我自行退出师门,理当也能主动重回师门,但一定得让老师见识我深谙礼数的一面。于是我从红玻璃偷来一瓶国外的贵昂红酒,毕恭毕敬地向老师磕头献礼。
  但老师坚持不喝,因为他说狸猫没有辨识真货和假货的能力。简直鬼扯。
  “这东西分明是假货,你不知道什么是红酒吗?真正的红酒,瓶上会写上‘红玉波特酒’几个大字。”
  红玉老师在车内沉沉睡去,嘴边挂着像铜长尾雉尾巴一般长的口水。我一把扛起老师,走出计程车,悄声踩上公寓的楼梯,将他抛在那张从不摺起的被垫后,我累得筋疲力尽。老师则口水直流,鼾声如雷,有只飞蛾停在额头上也浑然未觉。
  我喝了一口老师剩下的红玉波特酒,稍微歇口气。老师爱喝的红玉波特酒实在甜得可怕。
  我站在悬吊于洗脸台的肮脏镜子前,变身成弁天的模样。
  变身成意中人的感觉还真奇怪,尽管长相无异,但望着镜中人我却完全提不起兴趣。或许是因为镜中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而对方会不会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这中间的差异存在着是否令人迷恋的趣味。不过我身为狸猫竟会爱上人类,这才当真古怪吧。
  “你回来啦,到我身边来。”老师以迷糊的睡语说道。
  我在老师身旁坐下,看来他是睡昏头了。
  “虽然我现在不能飞,但这只是暂时的。”老师晓以大义地说。“等我身体好了,功力恢复正常,我再教你许多东西。只要我想,就算要引发地震也不成问题,唤来旋风吹倒大楼也难不倒我。”
  “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再这样下去,实在太丢脸了。日后我非要将这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不可。不过,我现在好困,没办法钻研魔道……”
  “请您好好安歇吧。”
  “嗯,是该好好睡一觉。你偶尔也留在这里过夜吧。”
  语毕,老师抚摸着我的臀部入睡。
  老师并没发现他摸的不是弁天的臀部,而是我的。就算他是因为睡昏头才分辨不出真假,那也同样可叹。不过也可能老师心知肚明,却故意佯装不知。
  
  ○
  身为狸猫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过去我曾思索这个难题。
  我自认懂得如何让生活过得有趣,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方是上策。”这是拿破仑的至理名言,而我就在“什么都不做”四处游荡时,晓悟了一个道理——除了让生活过得更有趣,无事可做啊。
  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悄静无声。每到夜阑更深,路上总是冷冷清清。我快步飞奔过商店街,经过亮着昏黄灯笼的出町弁财天神社,朝下鸭神社前进。颜色宛如红锈的月亮,升上黑森森的东山山头。跑着跑着,我对自己变身的模样感到厌腻,索性改以四只脚奔跑。
  可怕的人类弁天,想必仍在夜晚的市街来回穿梭吧;另一方面,落魄的天狗红玉老师躺在床上发出可悲的如雷鼾声;至于身为狸猫的我,则沿着河岸四脚狂奔。天狗、狸猫、人类构成的三角关系,转动着这城市的巨大车轮。望着那转动的车轮十分有趣,但有趣的事也往往累人,此刻我深感困倦。
  
  ○
  我回到了纠之森。
  才钻进黑漆漆的柔软被窝,弟弟马上醒来。
  “哥,你回来啦?”他悄声问。
  “嗯。”
  “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当爱神邱比特去了。”
  “好玩吗?”
  “嗯,好玩。”
  我伸手敲了一下弟弟的头,沉沉入睡。
Chapter 02 母亲与雷神
  
  我族的血脉远从平安时代一路延续至今,这事毋庸置疑。虽说是狸猫,我们可不是自己从樟树洞里蹦出来的软毛球,既然我有父亲,我父亲自然也有父亲。
  就举我所属的下鸭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为例,我们的狸猫祖宗,早在桓武天皇迁都平安城时就跟着一起从奈良平群迁往四神齐备(注:四神指的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新天地。其实说穿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被人类饭菜羹汤的香味引诱、舍弃万叶之地的乌合之狸,没人拜托便擅自增产报国,根本称不上什么“祖宗”。
  从平安时代一路分枝散叶的血脉,紧紧束缚着我族。就连我这种“痞子狸”都无法轻易舍弃血缘这玩意儿,正因有这层血缘关系,族人间一点小小争执也得斤斤计较,有时甚至还落得以血洗血。
  “血浓于水”这句话,实在令我不胜负荷。
  
  ○
  我父亲名震京都,深受狸猫一族景仰,长久以来一直以他的威严掌管狸猫社会。然而遗憾的是,他已在数年前驾鹤西归。
  我伟大的父亲留下了连同我在内的四个儿子。但很遗憾,父亲死时我们尚还年幼,个个不成材,没人能继承先父衣钵,因此步上了成千上万拥有伟大父亲的孩子的悲剧后尘。
  父亲亡故后,我们日渐长成。大哥生性古板,一遇上紧要关头便优柔寡断;二哥内向自闭,不理世事;我则像高杉晋作(注:日本武士,在幕末时主张尊王倒幕,表现活跃。曾说过一句名言:“我要让这个无趣的世界变有趣。”),凡事只讲求有趣;么弟的变身术糟糕透顶,程度之差被评为“前所未见”。这些事传开后,世人一致认定:“这些孩子没人能继承下鸭总一郎的血脉,令人遗憾。”
  听闻此事,大哥忿恨不已,跑到冈崎公园四处拆除缠在松树上的草席泄愤。他紧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则说:“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迳自在井底吐着气泡;我顶着圆滚滚的肚腩,专心品尝珍藏的美味蛋糕,么弟虽缩成一团嘴里念着:“妈,对不起。”但同样将蛋糕往嘴里塞。
  不过,母亲丝毫不以为意。
  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母亲丝毫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狸猫一族出了名的窝囊废。她深信总有一天,她的孩子都会成为足以继承亡父衣钵的伟大狸猫。正是这种勇敢踏入不合理领域、无凭无据的信念,让她成功扮演母亲角色,也让我们得以做自己。
  我父亲很伟大,但我母亲更伟大。
  
  ○
  进入八月后连日艳阳高照,街上闷热不已。
  不过我们一家居住的下鸭神社纠之森,还是同样凉爽宜人。我和么弟每天坐在流经纠之森的小河边泡脚,喝着以清水烧陶碗盛装的弹珠汽水,不然就是送便当和红玉波特酒到恩师红玉老师家。有时我也会做做白日梦,想像自己坐在冈崎图书馆的大书桌前,埋首于书籍,学习先贤的至理名言。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便发火训人:“成天干这些事,人都变傻了!”于是我决定陪母亲去撞球。因为母亲发火的时候,大都是她觉得寂寞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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