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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森见登美彦-有顶天家族

_5 森见登美彦(日)
  “你敢,我就拧死你!”
  “有办法的话你就试试看啊,臭脾气的死老头!”
  老师脱去蓬松的棉袄,单膝立起,伸长脖子。一道红光射进被杂物包围的房内,老师的脸在红光映照下宛如鬼面,只见他白眉怒扬,目光炯炯。“竟敢如此放肆!”老师猛兽般低吼着。“要是惹恼我,小心我用天狗风将你们吹得七荤八素!”
  “放马过来!”
  我退到流理台前,变身成巨大黑牛,以抵挡老师的强风。么弟索性放弃变身,奋力朝我扑来,紧抓着我的后腿。只听见老师大喝一声,我们踩稳脚步,闭上眼睛。我做好身上的毛被吹扯的觉悟,准备抵挡即将席卷而来的天狗风。就是现在!强风快来了!快了!快了!可是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强风却始终不来。.
  蓦地,一阵轻柔的春风拂面而过。
  我惴惴不安睁眼一看,只见红玉老师单膝跪地,呆望着四张半杨榻米大的房间一角。尘埃漫天飞舞,我和么弟默默注视眼前景象。终于,地上一个滚筒卫生纸滚动起来,松脱的白纸朝天花板盘旋而上。有趣,但无害。红玉老师的愤怒制裁不过是将这间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弄乱罢了。
  整卷卫生纸被吹上了天,房里被卫生纸给掩埋。被卫生纸活埋的老师双肩低垂,暗哼一声,一一撕扯榻榻米上的卫生纸,仔细摺好。然后他端正坐好,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维持黑牛的模样,在厨房等得坐立难安。方才两人如此激动,最后却以如此无趣的结果收场,实在令人难为情。老师为了掩饰难堪,继续擤着鼻涕,我则是叫了几声“哞”来掩饰尴尬。毛茸茸的么弟则是在房间走来走去,把自己埋在气味芳香的卫生纸里拚命嗅闻。
  “矢三郎,你在那里玩什么啊?”老师擤完鼻涕,望着红轮西坠的窗外。“别再哞哞叫了。”
  “老师,您发了一顿火,想必流了不少汗吧?”
  “嗯。”
  “偶尔泡个澡也不错哦。”
  “嗯。”
  老师终于同意要出门了。
  由于附近没有澡堂,所以我得带红玉老师行经寺町通,前往位于御灵神社北方的一家澡堂。这条漫长的路程老师不可能自己走,我得向大哥商借伪车夫和自动人力车。
  么弟以手机联络后得知,大哥和母亲一同前往加茂大桥西侧的撞球场了。连日忙着策画政治谋略,大哥十分烦躁不安,母亲决定带他出去散散心。大哥听到要用父亲珍贵的遗物接送这位偏执的老头,似乎不太高兴,但他毕竟是红玉老师的徒弟,向来重仁义的大哥,自然不会吝惜出借人力车。
  不久,大哥一副小少爷的模样赶来,将人力车停在公寓前。
  大哥一脸不悦地下了车,接着改由红玉老师爬上车,我和么弟在后头推着他。“老师,好久不见了。”大哥低头行礼。红玉老师拉紧棉袄衣领,喊了声冷,瞪向大哥。
  “矢一郎。”
  “在。”
  “你心里一定嫌麻烦对吧。”
  “一点都不会。”
  “说实话。”
  “我句句属实。”
  红玉老师暗哼一声,脸上泛起笑意,补上一句:“算了。我们走吧,还磨蹭些什么!”
  
  ○
  来到寺町通,自动人力车一路卡啦卡啦地往北走。傍晚的天空,像棉花拉长般的白云染上淡淡的桃红。我们沿着寺院长长的围墙前行,不久看到直入云霄的焦褐色烟囱。随着接近澡堂,老师开始坐立不安,不断叨念着:“真是麻烦、真是麻烦。”
  到了澡堂,老师钻过暖帘,直直往女汤走去,我们急忙制止他,把他押进男汤更衣室。可是都来到这里了,红玉老师还是不肯入浴。他一会儿望着通缉犯的传单或置物柜上的电视,一会儿坐进按摩椅,不然就是窝在厕所不出来。我们连哄带骗安抚他,等到成功把他推进满室热气中,大哥和我早已累瘫了。我们四人鱼贯进入浴室,里头的客人不住打量我们。
  我、大哥、红玉老师并排而坐,各自清洗身体。么弟觉得稀奇,四处东看西瞧,以为他乖乖顶着屁股泡在浴池里,没想到他一会儿钻进蒸气室,一会儿把脚伸进冷水池,大呼小叫地嚷道:“吓!哥,这浴池是冷的耶!”
  “矢四郎,那本来就是冷的。”
  相较于雀跃不已的么弟,老师板着一张脸。“我为什么得和你们这些毛球一起泡澡啊。”
  “我们已经变身成人类,不必担心会掉毛。”
  大哥专心地刷洗身体,如此说道。老师嫌打肥皂泡泡麻烦,命大哥替他服务。
  “既然要洗澡,真希望是弁天帮我刷背。”老师任性地说。“真想和弁天一起泡澡啊。啊啊,真想和弁天泡澡啊!”
  大哥在老师瘦弱的背上搓出泡沫,压低声音说:“老师,您怎么可以将淫邪的欲望展现得如此露骨!至少要守住自己的颜面啊!”
  “身为你的徒弟,真是颜面无光。”我叹息道。“就算你和弁天小姐一起来,也不能进女汤啊。”
  “少啰嗦。”老师挥动手巾,帕的一声打中我的侧脸。真是痛煞我也!
  “矢三郎,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弁天一起去了星期五俱乐部?看来,你有缠着弁天不放的毛病。你这小毛球,该不会是爱上弁天了吧?”
  “哪儿的话,狸猫爱上人类做什么?这可是违反规定呢。”
  “你不是从不把狸猫的规定当回事吗?像你这种个性古怪的家伙,心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您总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高估我。”
  “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说这些,不过,要是敢小看她,当她是一般人类小姑娘,小心给她吃了。如果她没偏离魔道,好好自我精进,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会继承我的衣钵,成为第二代如意岳药师坊。”
  我们刷洗完身体,泡进浴池,恍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涂成绿色,造型相当奇特,中央凹陷处安了一扇天窗。光线微微射进室内,映照烟雾袅袅的水气。
  一次洗净从晚夏一直积到初冬的污垢,红玉老师心情畅快不少。他坐在气泡直冒的超音波浴池里,轻声说道:“弁天一定会让那些讨厌的鞍马天狗大吃一惊。”他脸上绽放笑容。
  “我父亲也曾摆了鞍马天狗一道。”大哥说。
  “总一郎是吧,确实有这么回事……”红玉老师泡在热水里,望着从澡堂窗户射进的光线。“他确实是只不容小觑的狸猫。”
  
  ○
  话说从前。
  我父亲与弟弟夷川早云争夺狸猫一族的龙头宝座,最后由我父亲获得胜利,赢得“伪右卫门”的称号。在被星期五俱乐部那班怪人煮成狸猫锅之前,他是京都狸猫一族的首领。在他漫长的光荣时代,“伪如意岳事件”可说是颠峰代表作。在这之前,从没有狸猫能施展出让天狗大吃一惊的绝技。
  事件的开端,是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的争执。
  天狗个个脾气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老师和鞍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尽管个性温和的岩屋山金光坊极力居中调解,始终不见成效。有一年,在一年一度于爱宕山召开的天狗聚会中,红玉老师嘲笑那三名总是形影不离的鞍马天狗,挑衅地说:“你们简直就像山上的树果嘛。”一场难得的盛会就此成了鞍马山派与如意岳派互吹天狗风的大混战,结果别说促进友谊了,根本就是更进一步加深彼此的嫌隙。后来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都被宴会主人爱宕山太郎坊给臭骂一顿。
  那件事之后,鞍马天狗始终对那天的争执怀恨在心。于是他们展开车轮战,轮番潜入如意岳,接连召开“药师坊拚斗大会”,企图让红玉老师疲于应付。他们不分昼夜豪饮,并窜改歌词,高声哼唱羞辱红玉老师的曲子。老师被气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学校教课,终日恨得咬牙切齿。面对这场灾难,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则是索性跷课到新京极看电影。
  不忍看老师如此痛苦,决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亲。他展现出壮阔豪气,竟摇身一变成如意岳。这便是“伪如意岳事件”名称的由来。
  那些鞍马天狗被诱入真假难辨的冒牌如意岳,在山上设宴玩乐,浑然未觉。不久,当他们打算返回鞍马,竟发现走不出这座山。他们想飞,却被茂密的枝桠挡住去路;想下山,却总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此外,还饱受怪事袭击,像是从树洞掉出无数个不倒翁,遇上一群由能歌善舞的鸡组成的舞团“豪华鸡”,以及一只从烟雾弥漫的树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鞍马天狗方寸大乱,在伪如意岳中四处逃窜。一星期后,他们个个狼狈得与野人无异,乖乖地向红玉老师磕头谢罪。
  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的纷争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过持续一个多星期变身成大山,完成这一生一次的壮举后,我父亲已经筋疲力竭,后来足足在纠之森里躺了一个月之久。向来对狸猫不层一顾的红玉老师,专程拎着礼盒前来探望。当时,他还差点踩扁一只在枯叶上打滚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时爱在父亲身边打转的我。
  “悠哉躺在床上度日,当狸猫可真是轻松啊。”
  这是红玉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父亲从枯叶铺成的床上坐起身,笑着说:“我又干了傻事。虽然开心,但这次实在玩过头了。”
  “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你好好静养吧。”
  “多谢关心。”
  红玉老师心底想必很感谢父亲。而我父亲也明白他的心意,对自己为了保住老师名誉卖命一事,从未说过要他知恩图报之类的话。
  
  ○
  红玉老师讨厌洗澡,可是一旦泡进浴池便久久不肯出来。
  我劝他说:“差不多该起来了吧。”结果老师发火说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专程来的,难道我就不能悠哉洗个澡吗!”四处游荡的么弟这时已经泡昏了头,开始呼呼喘气,眼看随时就要在众人面前露出尾巴。我只好请大哥帮忙照顾老师,急忙带着么弟逃往更衣室。
  我们在藤椅坐下,看着电视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真的很甜。”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为什么咖啡牛奶这么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香肠效果,那是什么?”
  “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旦遇上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么弟心领神会,喝着咖啡牛奶。
  “虽然老师嘴巴上那么说,他其实很喜欢哥吧。”
  “呵呵,这我早知道了。”
  “哥,你也很喜欢老师对吧。”
  “喂,这种事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哦,有损我的名声。”
  “哥,你去大阪那段时间,老师总是问我:矢三郎他怎么了?有没有被弁天吃了?”
  “那可真是感谢他啊。”
  接着我们坐着发呆,么弟还打了个嗝。
  变成青蛙终日窝在井底的二哥,曾经问我:“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泡在井水中的二哥一直想不起父亲最后说过的话,并为此懊恼。
  那天我在做什么呢?
  我回想那个冬日的清晨。
  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走出纠之森,来到小河边,父亲扬起鼻子嗅了嗅,我也跟着嗅闻四周的气味。弥漫在森林中的气味改变了,那是渗进了京都各个角落的冬日气息。我和父亲一面嗅闻,走在无人的河畔。那是我和父亲共度的最后一个清晨。
  一如往常的一天。
  父亲带着大哥外出。二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然后像平常一样不知跑哪儿去了。么弟在母亲身旁撒娇,我去向红玉老师学艺。虽然有人提醒过我,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将至,要多加小心,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可怕。太阳下山后,和父亲一同外出的大哥独自返家,也没人感到不安。处理完衹园的事,父亲说“有个重要的约会”,和大哥分开。父亲是狸猫一族的首领,突然另有要事是家常便饭。入夜后,二哥也回到纠之森。他不知上哪儿玩乐去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理会大哥的训话,像布袋和尚般嘻嘻笑着,后来在大哥的叨念下沉沉睡去。母亲也抱着么弟入睡。
  但我睡不着,还记得那晚我在森林里一会儿跑一会儿走。
  来到参道上,我茫然地眺望点着灯火的下鸭神社。半晌,大哥走过来对我说:“快去睡吧。”我没听他的话,一屁股坐下。大哥也没多说,迳自坐在我身旁。就这样,我和大哥一起望着参道深处温暖的亮光,不过并不觉得特别心神不宁。我只记得自己坐着发呆,不记得当时是否想着父亲。
  那一夜,父亲没有回家。
  
  ○
  在大型壁扇的吹拂下,我和么弟看着电视。突然,门外的鞍马口通一阵喧闹,然后一群男子鱼贯而入。
  可怕的是,他们全长一个模样,同样挺个圆肚,下身只套着丁字裤,上身披着白衣。坐镇柜台的中年妇人惊呼一声。来客依序将入浴费叠在柜台上,走进澡堂,宛如输送带上传送而来的成排大福(注:一种似麻糬,包馅的点心。)。尽管人数众多,但全都不发一语,只听得到他们的呼吸声。看到如此诡异的画面,在更衣室擦拭身体的客人急忙穿上衣服,纷纷逃离澡堂。
  不久,这个诡异的集团挤满了更衣室。他们仰望着格子状的天花板,嘴巴呈倒V字,肚皮贴着肚皮,沉默无声。我和么弟在他们的圆肚推挤下,被挤进浴室。挤满更衣室的那群男子隔着玻璃门瞪视我们。
  “干什么?”红玉老师在浴池里嚷道。“你们这群狸猫又要干什么傻事啦?”
  “夷川亲卫队是吧?”大哥走出蒸气室,甩动着手布巾。
  “夷川亲卫队”是夷川早云那对双胞胎傻瓜儿子的手下,是群为了免费畅饮伪电气白兰聚集而来的不良帮派。夷川家的大当家早云是我们的叔叔,但他一向视下鸭家为敌,金阁与银阁对父亲的教诲奉行不二,动不动就来招惹我们兄弟。在夷川亲卫队变成的大福男瞪视下,我动都懒得动一下。光是送红玉老师上澡堂就累得我人仰马翻,现在竟然连金阁和银阁也跑来凑热闹,造成了相乘效果。
  “大哥,你做了什么吗?”
  “他们应该是奉叔叔的命令来逼我退出的吧。这个月要选出下任的伪右卫门,以目前的局势来看,难以预料我和叔叔谁会胜出。”
  这时,大哥突然发起飙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四处奔走!因为没人肯帮我!我的弟弟全都那么不中用……”
  “又来了。”
  “你也是,见我身陷困境也不来帮忙,自己逃到大阪去。”
  “我是因为有生命危险,身不由己。”
  “归究起来,都是因为你——”
  “等等,大哥你看。”
  这时,就像从麻糬间的缝隙挤出来似的,走出两名高大的男子。来人穿着莫名其妙的银色内裤,上头分别写着“夸大广告”与“天地无用”。连四个字的意思都不懂就堂堂穿在身上,向人昭告自己的愚蠢,正是那对傻瓜兄弟的作风。那两个身穿银色内裤昂然而立的男子,各自报上名号。
  “我是金阁。”
  “我是银阁。”
  “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大哥不层地说。
  金阁抖了抖他浑圆的肥肚。“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前来的目的吧。”
  “你以为我会乖乖退出吗?”
  “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根据我冷静的计算,你根本没有胜算。你应该不知道,吉田山支持我们夷川家,还有……宝池也站在我们这边,八濑也陆续有人拥护我们。”
  “御所支持我,南禅寺也不会站在你们那边,既然南禅寺这么做,银阁寺也会跟进。高台寺和六波罗也一定会支持我。”
  “有可能,有可能……”金阁突然结巴起来。“……真的?怎么会这样?和我知道的不一样,真是惊天动地啊!”
  “哥,不可以认输。”银阁道。“跟他拚了,我们有秘密绝招。”
  “没错,我们有秘密绝招。”金阁奸笑。
  “什么秘密绝招?”
  “因为是秘密绝招,当然不能随便让你们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投降吧。有能力掌管狸猫一族的,只有我父亲,而我日后将继承他的衣钵。你们下鸭家这群丢人现眼的儿子,已经没你们的事了。没错!”
  “没错!”
  受辱的大哥大发雷霆,变身成老虎,张开血盆大口。
  金阁与银阁有些狼狈,玻璃门后的亲卫队也吓得肥肉颤动。不过金阁、银阁立刻站稳脚步,抬头挺胸,展示他们身上银光闪闪的内裤。
  “你休想再咬我屁股,这是住在长滨的一位铁匠勉为其难做出的铁内裤。要是你一口咬下,包准你牙齿掉光。”
  “这点子如何?我哥很聪明吧!”
  “就算你想硬扯也没用,就连我自己想脱都没那么容易呢。”
  “而且穿上去肚子好冷,哥哥和我为此吃了不少苦。”
  “没错!”
  “哥,我觉得危机四伏,情况不妙哦。”银阁想到自己随时有拉肚子的危险,蹙起眉头说。
  “老实说,我也是呢。”金阁说完,又急忙说道:“来吧,快说,说你放弃参选伪右卫门。再不快说,有你苦头好吃!”
  “好啊,我们无所谓。”我们应道。
  金阁和银阁一时接不上话,显得手足所措。绞尽干涸的脑汁辛苦想出的办法,竟把自己逼上绝路,这是他们自小改不掉的宿命。
  不耐烦的大哥大吼一声,金阁与银阁吓了一跳,赶紧护住屁股。他们的思绪都在屁股上头,以致变身术失了效。澡堂的角落,顿时出现两只躲在铁内裤里的狸猫。
  “你们这两个家伙!”
  大哥飞扑向前,金阁与银阁钻出铁内裤,连滚带爬地在湿滑的磁砖地上逃窜。大哥轻轻咬住金阁的屁股,甩头将他抛出,金阁尖叫一声“呀——”飞向空中,落进浴池。红玉老师被溅起的热水淋了满身,咆哮道:“真是烦死人了!”看得目瞪口呆的银阁成为下一个目标,和哥哥金阁一样飞向空中。好一幕似曾相见的光景。
  大哥收拾了他们两人,朝更衣室瞪了一眼,原本挤满更衣室的男子逐渐缩成了小老鼠,像退潮般消失无踪。看来亲卫队只是徒具虚名罢了。
  大哥恢复成少爷模样,从冒泡的浴池里拉起金阁。
  “喂,金阁。你不知道浴池的规炬吗?第一,在浴池里不能使用毛巾。第二,不能刷洗。第三,在泡汤前一定要先冲洗身子。突然跳进浴池是不对的,像你这种连泡汤规矩都不懂的傻瓜,当得了京都的狸猫首领吗?”
  “可是,是你把我丢进浴池的耶。不是我自己跳进去的。”
  “算了,这不重要。你说的秘密绝招是什么?”
  “……我不能说。”
  “这样啊,不说是吧。”
  大哥一把抓起金阁。金阁在大哥头顶尖叫,死命挣扎。
  大哥走向蒸气室旁的冷水池。“再不说,我就把你丢下去,盖上盖子。包你肚子发冷。”金阁护着肚子讨饶:“我知道了,我说。我肚子好痛啊。”
  金阁在冷水池前坐下。“是关于你父亲的事,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为什么现在还谈这件事?我父亲是被人煮成了狸猫锅。”
  大哥说完,金阁摇着头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不觉得奇怪吗?像他那样厉害的狸猫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类逮住。因为我头脑清晰,老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和银阁联手调查,终于被我查个水落石出。此事一旦对外公开,保证下鸭家从此一蹶不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父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捕获那天,似乎跟某人一起喝酒到三更半夜,才会醉得不省人事,大意被捕。酒真是要人命啊。不过,那晚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直到现在都闷不吭声。这种人我无法饶恕,他应该负起责任,向大家谢罪才对!毕竟他也是狸猫,而伯父是大家的首领呢。”
  大哥霍然站起,血气自他脸上抽离。
  “那个人是谁,快说!”
  金阁抬头看着大哥,高声笑道:
  “就是你那没用的弟弟,躲在珍皇寺古井里的矢二郎啊。”
  
  ○
  大哥发出一声低吼,将金阁抛进冷水池里。“哎呀!冷死我啦!”大哥不理会金阁的哀嚎,光着身子冲出澡堂。我也随后追去,么弟跟在后头直呼:“哥,怎么啦!”我们变身成不致妨碍风化的模样,跳上自动人力车,行经寺町通往南而去,抵达今出川通时,大哥突然停车。
  “矢四郎,你回森林去!”他大吼。“待在妈身边!”
  么弟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大哥骇人的表情,心里害怕,急忙下了车。将么弟留在今出川通,我和大哥沿着御所森林往南疾驰而去。
  “你为什么留下矢四郎?”
  “不然他太可怜了。”
  “大哥对矢四郎真好。”
  “你错了!”大哥怒斥。“这是为矢二郎着想。”
  来到丸太町,自动人力车往东行驶,以惊人的速度奔驰在蓝幽幽的大街。
  大哥珍惜的伪车夫发出嘎吱声响,但他不予理会,继续以超乎极限的速度在黑暗中飞奔,路上行人莫不吃惊,但在他们为之哗然以前,人力车已经绕过街角。我们横越鸭川,经过夷川发电厂,奔驰在无人的巷弄。
  不久,明亮的衹园逐渐接近,我忍不住把手搭在大哥肩上,但他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保持高速冲进夜里满是游客的花见小路。我这才明白大哥有多愤怒,平时的他绝不会在街上引发骚动。我们穿梭在不断尖叫避让的行人之间。
  转眼来到了六道珍皇寺。
  我们越过围墙,走向古井。井底一片漆黑。
  “是矢三郎吗?”井底传来二哥冒泡的说话声。“连矢一郎大哥也来啦,真是难得。”
  “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问。
  “我的生活圈子小,没什么新鲜事。毕竟这里是井底。”二哥呵呵笑着。“对了,听说你结束逃亡生活回到京都了,恭喜你啊。”
  “你的生活圈虽小,消息倒是挺流通的。”
  “是昨天海星跟我说的。”
  “哥……”
  “什么事?”
  我沉默不语,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身旁的大哥手搭在井边,一脸严肃地瞪着幽暗的井底。
  “矢二郎。”
  “噢,大哥。听你的语气好像很不高兴,你是来训话的吗?”二哥悠哉地说。“不过我没自信能符合你的期望,毕竟我只是只青蛙。”
  大哥手搭在井边,对幽暗的井底说:“矢二郎,老爸在世的最后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老爸去见洛东(注:京都鸣川以东的地区。)的长老们,当天我们是坐自动人力车去的,等到事情忙完已近黄昏,我们最后拜访的是衹园的族人。事后,老爸说有个重要约会,叫我自己搭公车回家。不过这件事并不稀奇,因为老爸一向忙碌。老爸送我到东大路,目送我坐上公车,接着他往四条大桥的方向走。他当时的模样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最后一次目睹他的身影。”
  “大哥。”二哥不安的低语声传来。
  “我想问你,你最俊一次和老爸见面是何时何地?你还记得吗?刚才,我听到一件不好的传闻,我不愿相信有这种事,才专程来这里问你。只要你说没这回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怎样?那天晚上,你该不会和老爸见过面吧?你和他一起喝酒了吗?你喝醉了吗?那老爸呢?老爸喝醉后,你弃他不顾吗?你快告诉我没这回事。”
  大哥说到一半,闭上眼睛。他双手搭在井边,双脚张开,垂首不语,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井底会传来什么样的回答。
  一阵沉默后,传来冒泡的声音。
  “大哥,你没说错。”二哥的声音傅来。“是我害死了老爸。”
  “啊!竟有这种事!”大哥跌坐井边。“你这个大傻瓜!”
  
  ○
  二哥一直是京都最没斗志的狸猫,名声传遍各地。二哥不受人尊重,终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可说一妩是处。而他唯一发挥斗志的时候,就是酒席。我父亲也爱喝伪电气白兰,常找二哥上街喝酒。
  那天,父亲与大哥分开时说有“重要约会”,指的便是和二哥见面的事。若是平时,父亲不会刻意用这种说法,但那天情况特殊,因为遗传到父亲的悠哉个性、过着闲散生活的二哥遇到了麻烦。
  父亲与二哥相约的地点,是木屋町小巷里的一家小酒馆。由于此事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父亲谨慎地挑了一家没有狸猫出入的小店。二楼的小包厢里,父亲与二哥对坐共饮。
  当时二哥正为单恋所苦,他向父亲表明心事,请他开示该怎么做。说到这场单恋,二哥喜欢的对象是只年轻的母狸,但对方已经有未婚夫,而那个未婚夫就是我这位亲弟弟。这就是二哥的烦恼。换句话说,二哥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前任未婚妻——夷川海星。
  二哥一直说想告别家人,离开京都。
  但那天父亲还是一样反对。
  对曾经骗过天狗的父亲而言,世上没有事物足以令他害怕。虽然二哥心里这么认为,但父亲其实很怕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儿子们四分五裂,甚至彼此憎恨。因为他与自己的亲弟弟夷川早云,便是如此憎恨对方。他不希望同样的不幸发生在孩子身上。
  “你们是我分出去的四个血脉,一个都不能少。尽管大家把你评得一文不值,但凡事总存在着一种平衡,你也是下鸭家的‘秤砣’之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说的话,你不必理会。你们兄弟绝不能分开。”
  “可是爸……”二哥说。“我除了继续忍耐,没有其他办法吗?”
  父亲思考了半晌后应道:“我替你想想办法吧,虽然不确定能成功,但一切就交给我。你再忍耐一阵子吧。”
  之后,父亲与二哥决定忘却烦恼,开怀畅饮。
  不久,夜已深沉,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与二哥走出酒馆。两人走在街上,唱着傻里傻气的歌曲,父亲突然命令二哥:“来玩那个吧!”
  二哥变身成当时震撼京都的“伪叡山电车”,载着父亲疾驰于深夜的四条一带,教那些沉溺夜生活的醉汉吓得魂飞天外。二哥嘲笑警察的无能,尽情飞驰。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站在车厢前头笑得圆肚颤动。他们很喜欢这游戏,曾多次这么做,但那是二哥最后一次变身成伪叡山电车。因喝酒而发热的身体,吹着腊月的凉风;深夜的街灯打向自己的身体,折射出耀眼光芒;飞驰的快意、开怀大笑的父亲——这一切二哥都还记忆犹新。然而,他只记得这些光采夺目的片段,接下来的记忆全都消失无踪。
  隔天,二哥在纠之森醒来,因严重的宿醉无法动弹。他完全没想到父亲,就这样在床上呻吟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知道父亲彻夜未归。父亲后来的行踪,他也不知道。
  那一夜,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隔天,我们才知道星期五俱乐部在前一晚举行了尾牙宴。
  当知道躺在锅里的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自然哀恸欲绝。但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二哥的心情。这严重的打击,使他一蹶不振。二哥当时心里想的是——是我将喝醉的父亲丢在街上,他才会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手中。
  我在珍皇寺的古井旁聆听二哥的告白,想起父亲过世后二哥的种种行径。二哥当时完全失去生气,不再喝酒,还说“呼吸真麻烦”,被母亲推下鸭川。他被水冲走,卡在五条大桥的桥墩下,我还记得抱起他时,感受到一股瘫软、哀戚的重量。然后,他一脚踢开紧抓不放的我们,就此离开纠之森。当时他那严肃、落寞的身影,我永难忘怀。
  我和大哥默默聆听他的告白。
  二哥从井底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快听不见了。
  “是我害死老爸的。我就像大家说的,是只一无是处的狸猫,非但没用,还犯下无可弥补的大错。看你们那么伤心,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但我也无法继续装作没事待在家里,所以我决定将一切埋藏心底,当一只井底之蛙,从此挥别狸猫的身分。”
  不久,二哥轻声呜咽起来。
  “我没脸见妈,我没资格当她的儿子。”
  
  ○
  回程大哥不发一语,一直眺望着街上的灯火。
  来到出町柳时,我们才想起红玉老师被留在澡堂。
  “得赶紧去接他才行。”大哥揉着眼睛,疲惫至极地说。
  “不用了。大哥,你回去吧。我去就行了。”
  我在出町桥旁让大哥下车,自己坐着自动人力车赶往澡堂。
  深夜的澡堂挤满了人,鼎沸人声传到路上。我钻过暖帘,向柜台的妇人行了一礼,走了进去。更衣室里挤满了客人,从学生到老人都有,充斥着体臭、烟味和热气,人类臭味浓郁。
  嘈杂的喧闹中,红玉老师顶着一张臭脸坐在按摩椅上,瞪着格子状的天花板,仿佛每一格都贴有鞍马天狗的大头照。老师左手拿柿米果,右手握啤酒罐,大型壁扇吹乱了他的白发,那模样像极了可怕的妖怪,以致进出更衣室的客人都与他保持距离。他这副模样,倒还保有几分天狗的威严。
  我蹲在按摩椅前,老师喃喃地说:“你竟然将恩师丢下不管,你是要我自己走路回家吗?”
  “真的很对不起。”
  老师破口大骂,顽强抵抗,我使劲将他拖出澡堂,推进人力车内。
  自动人力车静静地在漫长的夜路上行进,我走在一旁。老师穿着棉袄,全身圆滚滚的,像个小孩。我夸那件棉袄好看,老师回道:“很羡慕吧?这是海星送我的。”
  “什么?”
  “你弃我不顾跑到大阪逍遥的那段日子,海星常来看我。她说天气愈来愈冷了,就送了我这件棉袄。她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倒是挺细心的。”
  “不管对方是狸猫还是人类,只要是女性,老师就对她们特别好。”
  “要你啰嗦。”老师说。“……毕竟我只剩这点乐趣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
  寺町通昏暗冶清,感觉永远都走不完。夜空清澈,星光斑斓。我默默地走着,口中呼出白烟。当年在清晨的纠之森,静谧无声的森林里,父亲也一样口吐白烟。那天早上小河的潺潺水声,父亲嗅闻冬日气息的模样,逐渐在我脑海浮现,但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令我无比落寞。一想起从前,便觉得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真不敢相信自己过去竟然浑然不觉,我愣在夜色中,几乎停下脚步。
  “矢三郎。”老师说。“你怎么啦?今天话特别少呢。”
  “我在想我爹。”
  “蚵嗲?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老师,不是蚵嗲,是我爹。”
  “这样啊。原来不是蚵嗲,是你爹啊。”老师长叹一声。“总一郎怎么了吗?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人,任凭你再怎么想念也没用啊,所以我才说你傻。”
  “刚刚我才知道,最后和我爹见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听说我爹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落入人类手中。”
  “他是落入火锅中吧。”
  “说得也是。”
  “不过,只要活在世上,不论天狗还是狸猫,早晚都会殒落。就连自由在天空飞翔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顶的一天,这世界就是这么无趣。狸猫掉到火锅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认为总一郎并没有掉错地方。”
  “这我知道。”我口气强硬地应道。
  老师也许是不高兴,沉默了半晌,不久他突然温柔地说:“总一郎最后见到的人,可不是矢二郎喔。”
  
  ○
  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那一夜,红玉老师独自在寺町通的红玻璃喝酒。由于弁天一去不归,老师心生闷气,猜想她也许会露脸,便到知道的几家酒馆游荡。当然,红玉老师并不知道当时弁天人在星期五俱乐部,大啖用我父亲煮成的狸猫锅。
  据说就算全京都的狸猫都众在红玻璃,店内照样不会客满。位处地下的店面一路往内延伸,从未有人到过尽头。愈往内走,空间愈小,最后就像昏暗的走廊一般细窄,墙边摆设铺有天鹅绒的椅子和木桌,垂自天花板的吊灯投射出昏黄的光线。那里总是寒气逼人,一年四季都烧着炉火,盛传这绦走廊一路通往黄泉。
  那天店内满是人类以及变身成人类的狸猫,喧闹无比,红玉老师手持酒瓶一路移往深处的座位。弁天不在身旁,老师心里很不痛快,那些饮酒作乐的人类略微吵闹,老师便无法忍受,直想朝他们吹天狗风。
  老师一路走到店内深处,坐在火炉旁取暖,独饮红酒。
  店内的喧闹传不到这里,只听得见火炉的细微声响,以及不时从深处飘来的神秘祭典音乐。老师觉得曾听过那音乐,他说好像是刚出生洗产汤(注:刚出生的婴儿用的洗澡水。)的时候听过。那么久远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况且我们狸猫又不洗产汤。
  老师思念着弁天。当时弁天常没知会老师一声便自行外出,和不认识的人鬼混。老师听说她曾坐叡山电车前往鞍马山,很担心她会上鞍马天狗的当。
  正当老师悬着一颗心黯然独酌,幽暗的地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闪过。老师“咦”了一声,望向那东西,发现吊灯下一只目光炯炯的狸猫端坐在地,抬头望他。狸猫油亮的狸毛颤动着,老师猜想应该是走廊太冷的缘故。
  “这不是老师吗?您好。”狸猫说道。
  “是总一郎啊。”红玉老师笑道。“这里很冷对吧,要不要喝一杯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杯。”
  我父亲先爬向桌子另一头的椅子,接着爬上桌,双手动作很不灵活。看我父亲一直维持这种不方便的模样,没有要变身的意思,红玉老师感到不解,便讯问原因。我父亲回答:“因为我已经无法变身了。”红玉老师在杯里倒入红酒,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战战兢兢地捧着酒杯,伸舌舔着红酒。不久,他拭去嘴角的酒滴,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杯酒了,谢谢您。”
  老师望着坐在桌上的父亲。
  “总一郎,你死了吗?”老师问。
  “说来惭愧,就在刚才,我被煮成了火锅。”
  老师取来我父亲喝剩的酒,一饮而尽。“你竟然干这种傻事!”
  “您别这么说,这是每个人都会走的路。”
  “所以我才一再告诫你,要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我毕竟是狸猫,没办法想得那么周全。再说,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接着,父亲提到了许多事。
  他谈到小时候向红玉老师学艺的事;后来和弟弟夷川早云交恶,被老师训斥的事;和母亲的相识都是多亏了老师的事;还有惩治鞍马天狗的事,希望四个孩子都能向老师学艺的事,以及希望老师特别关照矢三郎的事。
  “老师,一切就有劳您费心了。”
  “那小子脾气古怪,那股傻劲和你一个样。不过,他好像傻过头了。”
  “的确……不过,我就是欣赏他这点。或许会给您添麻烦,但还是望您多多关照,日后他定能助老师一臂之力。”
  “嗯。”
  父亲从桌上跃下,对老师说:“我也该走了。”
  “总一郎,”红玉老师说。“和你分别,我觉得很遗憾。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您这么说,我很欣慰。这趟黄泉路,有了很棒的饯别礼。”父亲呵呵而笑,皮毛颤动。
  父亲站起身,朝红玉老师伸出毛茸茸的手。老师也弯下腰,回握他的手。结束道别的握手,父亲挺直腰杆,潇洒地说:“老师,那再见了。”
  “下鸭总一郎先走一步,请您见谅。我这一生虽然曾经惹出许多麻烦事,但过得精采愉快。如意岳药师坊老师之厚恩,总一郎感激不尽。”
  红玉老师目送我父亲踏上那条一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长廊。昏暗的长廊上,我父亲油亮的皮毛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了踪影。老师独自留在原地,啜饮红酒,不久,又传来那奇妙的音乐。那是道别的音乐。
  “连到最后都一样傻。”老师说。“他当狸猫真是可惜了。”
  就这样,我父亲离开了人世。
  
  ○
  我送红玉老师回到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后,从他房里摸走一瓶红玉波特酒。
  我将自动人力车停在出町桥旁,走向鸭川三角洲。天空万里无云,从北方一路蜿蜒而来的贺茂川与高野川河面反照着市街的灯光,迷濛的银光荡漾。寒夜里悄无人迹,我坐在三角洲前端独饮红酒。随着酒意渐浓,头部隐隐作疼,我垂着摇摇晃晃的脑袋,低语着:“哥哥……爸……”冷风飕飕。
  我再也受不了刺骨寒风,决定返回纠之森。
  穿过苍翠树林夹道的参道,前方出现神社的灯火。满脸愁容的母亲与么弟就坐在朦胧的灯光下,他们一看到我便挥了挥手,母亲招手要我快点过去。我走下自动人力车,母亲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矢一郎垮着一张脸回家,什么都不肯说。”
  “我们去了二哥那里。”
  “然后呢?吵架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走进树林。
  我恢复狸猫的姿态,踩着枯叶。母亲和么弟紧跟在后。
  大哥在床上缩成一团,安静不动,但似乎还没睡着。我靠近他,注意到床铺四周弥漫着泪水的气味。我轻唤一声“大哥”,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大哥依旧缩着身子背对着我,但似乎在听我说话。
  “老妈很担心,你好歹说句话吧。”
  不久,大哥翻过身来,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妈。”
  母亲应了声:“什么事?”走近大哥。“怎么啦?”
  “妈,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矢二郎一直窝在井底的原因。”
  母亲湿滑的鼻子闪着光,她望向我。我不发一语地点点头。母亲再次将视线移向大哥,沉思片刻。我感觉得出母亲的心就像湖水一样平静。我心想,老妈果然早已知情。
  “他是我儿子,如果连我都不体谅他,他就太可怜了。”母亲说。
  大哥蓬松的狸毛不住颤动,没有回应。
  母亲靠向大哥,悄声地说:“矢一郎,算是妈求你,不要再责怪矢二郎了。”
  母亲平静的声音感染了森林冰冷的黑暗,渗进我和么弟心中。么弟的鼻子不断在我的背上磨蹭,我的背就像抵着怀炉一样温暖。我和么弟不发一语,聆听母亲说话。
  “我都知道了,我懂那孩子。”母亲反覆地说。“你是做哥哥的,就该懂他的心情。”
  “妈,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我当然懂他。”大哥蜷缩着身子说。“就是因为懂,我才这么痛苦。”
Chapter 06 夷川早云搞的鬼
  
  父亲死后,栖息于京都的狸猫都说我们四兄弟是“没能遗传伟大父亲血脉的傻瓜儿子”。口无遮拦的狸猫说话有时也挺一针见血的。不过竟说父亲的血脉没人继承,就此烟消雾散,这话听了实在教人光火。狸猫多少都有股傻劲,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这股傻劲证明我们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我父亲当上狸猫龙头后,傻劲发作得更严重,最后导致他被煮成火锅。
  母亲曾告诉我们——“你们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猫,他一定是挂着微笑,从容地化为一锅鲜美至极的火锅。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狸猫。”但她也说:“可千万不要亲身尝试哦。”
  因为傻得严重,才更显崇高。我们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样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们一直努力跳好这支舞。
  我们体内流着浓浓的“傻瓜血脉”,但我们从不引以为耻。在这太平盛世下讨生活,我们尝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这傻瓜的血脉所赐。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鸭家的历代子孙,体内都流着傻瓜血脉,以致有时会忍不住迷骗人类、诱骗天狗,有时自己掉进煮沸的热锅。然而,这不该引以为耻,反而应该引以为傲才对。
  尽管噙着泪水,还是引以为傲。这关系着我们四兄弟的名誉!
  
  ○
  冬日渐深,路旁落叶忙碌地东飞西跑。
  选出狸猫一族下任首领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终日忙着拜访大老,在来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会(譬如“夷川早云批斗大会”等等)发表演说,参与复杂古怪的狸猫一族传统仪式等等,忙得根本没空阖眼。
  叔叔夷川早云是下鸭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于他一手掌控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在酒香引诱下许多狸猫选择支持早云。但就连这些醉狸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一旦早云当上首领,肯定会干尽坏事,四处捞油水。他现在已经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时肚子会变得多圆哩。”
  这正是大哥的胜算。因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捞油水自肥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御所、南禅寺、衹园、北山、狸谷山不动院、吉田山,不论哪个地方大哥与早云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间。而听取多方意见做最后定夺的,是鸭东的长老。他们个个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垫上的棉团。
  今年冬天,只要有三只狸猫聚首,便一定会讨论的话题有二:
  一是首领的选举,二是星期五俱乐部的狸猫火锅。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对于星期五俱乐部的残暴行径,没人想得出好办法。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狸猫火锅”已是定期在岁末上演的天灾。这当然是错误观念,因为星期五俱乐部其实是人祸,但狸猫们却抱持着一种认命心态,浑噩度日。
  “人类吃狸猫并没有错。”二哥曾经这么说。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问题是我们这些在京都隐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猫,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天理”这一层面呢。
  简而言之,那是因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岁末,京都的狸猫就会抱持一种乐天的心态,认定:我不可能会被吃。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锅,大家便狸毛颤动,嘤嘤哭泣,但往往没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每年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但族人彻底发挥与生俱来的马虎态度,一直对眼前的人祸视而不见。尽管如此,还是会担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猫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的名号,立刻就脱下处之泰然的虚假外皮。你不妨试着在街角大喊一声:“星期五俱乐部来了!”必定每只狸猫都会陷入恐慌,倒地装死。
  要达到晓悟天命、坦然接受命运的境界,大家还差得远呢。
  就连说出这番话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
  不过,我已经受够这种不抵抗主义了。好歹可以想想办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乐部的动静。
  母亲面带忧色,大哥说:“你别多管闲事。”么弟则早已吓得簌簌发抖。
  “我去找淀川先生,向他打听打听。”
  “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主动深入敌区反而安全。”
  我变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学生。
  百万遍(注:京都知恩寺的别名。)一带到处都是委靡大学生,没人会注意我。
  我走出纠之森,横越高野川。过了百万遍,我依照淀川教授给我的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于农学院。走进北边的校门,黄色的银杏叶落满一地,随冷风飞舞。我冷得直打哆嗦。一年的课程即将结束,在校园内徘徊的学生减少许多,感觉相当冷清。
  淀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农学院校舍的三楼角落。
  我敲了门,走进贴墙摆满桌子的宽敞研究室。中央摆着一张褐色餐桌,上面有个电热水瓶,淀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学生相对而坐,两人张大嘴巴在啃一截树干。真不愧是对吃特别执着的淀川教授,下午三点的点心时间竟然在啃树干!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仔细一看,我发现他啃的原来是尺寸超乎点心规模的巨大年轮蛋糕。
  “你的点子很有趣,铃木。”教授边嚼边说。“不过,一点屁用也没有。”
  “就是说啊,一点屁用也没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轻松多了。”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我出声叫唤,两人这才望向我。教授嘴里塞满年轮蛋糕,发出“噢”的一声,脸上登时散发光采。他将一大块蛋糕吞进肚里,朝我唤道:“噢,是你啊!”
  “我带那天拍的照片来了……”
  “照片?我们有拍照吗?”
  “就在屋顶上……”
  “啊!那可珍贵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贵合照呢!”
  学生诧异地问:“老师,是两人独照吗?难不成是玩火的成人游戏?不会是不伦之恋吧?”
  “铃木,什么是不偷之恋?我是不玩火的。”
  “没关系,听不懂就算了。我无意打探老师的私生活,先告辞了。还有许多没屁用的事在等着我呢。”
  那名学生匆忙起身,将一块年轮蛋糕塞进口中。“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过年了。”
  铃木离开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记录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个秋夜;我们从星期五俱乐部溜出来,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张照片淀川教授站在屋顶上的枫树旁开怀大笑,与脸上挂着佣懒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镜,那可是连摄影师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岩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机店打工的期间,我也不忘钻研摄影技巧。
  教授像个纯情少女般尖叫不断,眼中散发着光采。
  “好美啊!枫红美,弁天小姐更美,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们聊着那晚的回忆以及弁天的美丽,然后我趁机问他:“你的狸猫锅准备得如何?”
  教授蹙眉摇头,长叹一声。“很不顺利,上回明明那么顺利。要是我被俱乐部除名,就太对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会轮流大显身手,准备尾牙宴的火锅。不过,这里所说的“大显身手”并非指实际下厨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锅食材。俱乐部有七名会员,所以会员每七年就会轮到一次,得各自绞尽脑汁弄到狸猫。如果这群会员都是傻瓜,京都的狸猫就太平了,遗憾的是,他们个个都是高手。据我所知,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狸猫锅从未缺席。而今年,轮到了淀川教授来引渡那只可怜的狸猫。
  “吃狸猫实在太不文明了,干脆趁机取消算了。”
  “这怎么行。”
  “您不是很喜欢狸猫吗?用不着刻意吃这么可爱的动物吧。”
  “我不是说过了,就是因为喜欢才想吃。”
  “您不会心痛吗?”
  “心痛归心痛,但吃还是照吃。因为吃也是一种爱的展现。”
  “那,这您怎么看,您不是救过一只狸猫吗?就是回山上时一再回头看您的那头狸猫。如果把它煮成狸猫锅,您肯吃吗?”
  “亏你想得出这么残酷的事,你真是个大坏蛋。”教授皱着眉头。“这个嘛……不到那时候还真不知道。”
  “看吧,那只狸猫您就吃,这只狸猫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对狸猫一视同仁地喜爱,就不会允许这种差别待遇。可见,您是个方便主义者。”
  “我只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又没说不吃,也许我还是照吃不误。况且,爱这种东西原本就不合理,本来就不公平。”
  “狡辩!狡辩!”
  “我年轻时可是诡辩社的希望之星。不过,这问题确实不容打混带过啊!”教授低语?“话说回来,你为何这么替狸猫打抱不平?”
  “老师您还不是一样,为何对星期五俱乐部如此执着,那种团体退出不是很好吗?”
  “你别乱说,因为你是学生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成人的世界是很错综复杂的。很多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看来人类社会的结构还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还是别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会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别懂。”
  “总之,祝您一切顺利。”
  “嗯,我会努力的。”
  老师虽然这么回答,但眼神飘忽。看来他八成捕不到狸猫吧。
  我松了口气。
  
  ○
  从乌丸通的商业街转进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来到西国三十三所第十八番札所——紫云山顶法寺,通称“六角堂”。这间寺院远近驰名,不过寺内还有一处名胜,那便是一块呈六角形的石头,人称“要石”或“脐石”。“脐”代表京都的中心,据说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时,是以这块石头做为基点划分街道,因而有此称号。
  “都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吗?”
  说这种话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更难以置信吧。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脐石。
  那顶法寺院内那颗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么?其实那并非脐石,而是“伪脐石”,是狸猫变成的。
  想必不少人会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没错,我小时候也这么认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头嘛!光秃秃的,没半根毛,跩什么跩!”
  当时我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动不动就发怒,心思像玻璃艺品般纤细敏感。
  那时我还是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长辈寄予厚望。有天,我决定夜探顶法寺,用尽方法恶整“脐石大人”。
  我从寺町的旧家具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脐石搔痒;接着还放上大冰块,摆上可爱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鸡肉串以盘子奉上。这一切纯粹只是出自好奇心。我心想倘若“脐石大人”真是狸猫,想必会按捺不住,露出狸猫尾巴吧。最后,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烟熏脐石大人的时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无知的罪行对狸猫一族带来莫大冲击,长老们狠狠训了我一顿,赏了我一记“灼热铁锤”。这四个半世纪以来,从未有幼狸被骂得这么惨。我吓坏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当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在脐石大人面前点燃松叶,扇着圆扇生火,没多久石头在浓烟的包围下像个布丁般摇晃起来,表面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变成一块蓬松的“坐垫”。后来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网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无缘看到脐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恶搞之后,足足过了半年我才获准踏入顶法寺的大门,不过再次看到的脐石大人仍旧像颗普通石头。
  还记得那年夏天的某个黄昏,我跪在寺内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
  由于脐石大人地位崇高,狸猫一族的首领轮替时必须拜会脐石大人,向他报告。狸猫一族的重要人物也会齐众于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着看杂志,直到约定的时间将至,才慢慢沿着六角通往西走。街上充斥着冬日清凉的空气,天空一片蔚蓝。我来到位于东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厅,推开店门入内,母亲与大哥已经一脸正经地坐在里头。大哥变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爷,母亲则是一身黑衣的宝冢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烦,翻起了旧帐。“希望脐石大人别生气才好。”大哥面有愠色地说。
  “在那之后脐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视,我想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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