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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 - 伊坂幸太郎

_5 伊坂幸太郎(日)
  “十点碰头。今天晚上十点在这个停车场,在这写有‘ago’的地方碰头。”
  “要碰头?”
  “大哥你也会来埋伏的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突然发现我压根就没考虑过这回事:“埋伏?”
  “你要抓住纵火犯吧?”
  “为什么?”
  “因为很好玩。”春无视我的迷惑,舒展着身体。
  “嗯。”我早早地放弃了抵抗。一直以来,春的笑容就是我们全家的幸福。
  “‘切不可轻言承诺。’”春说。
  “这是什么?”
  “甘地的名言。”
  “你还真是喜欢甘地。”
  “要抓住连续纵火犯”。这句话在我脑中盘旋,像是为了能让自己有这样的勇气,鼓舞自己。但却那么没有真实感。我完全体会不到追捕犯人的紧张与恐惧,也没有丝毫的兴奋雀跃。麻木到令人害怕。
  “接下来我们去迄今为止的案发地点逛逛吧。”春对我发出邀请。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看了看手表,还没到傍晚。我把停靠在水泥墙边的自行车停妥并锁好,坐上了春的车。“其实我已经去过其中几个地方了。”坐在副驾驶席上我据实以告,而春则说:“果然是充满干劲嘛。”
来自未来的男子
  我曾经见过来自未来的弟弟。当时他还是大学生,而我已经在准备找工作了。那一次他也是打电话把我叫出去。而那天我正在等待电话通知面试的结果——即是否录用,但春对此却全不在意,“好啦好啦。”他说,“没关系的,快来。”
  “怎么可能没关系!”我有些生气,但春却完全听不进,最后他甚至说:“就算去那种公司也没什么前途。”而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我面试的是哪家公司。
  但结果,我或许是疲于等待那个不知何时会响起的电话,最终还是听从了他。
  约好的地点是在车站更北面,差不多要跟国道相交的地方。那里公寓以及商务楼鳞次栉比,在市中心里也算是人情格外淡漠的区域。春坐在公交车站前的长椅上,用面包喂着脚边成群的家鸽。鸽子们一刻都不安分。那一刻,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而是满脑子想着:“要是这些鸽子去面试一定都不会被录用。”
  “大哥,你还蛮快的嘛。”春给我看他右手上已经被撕成碎片的面包,“要吃吗?”
  我尝试模仿鸽子的叫声,却很不成功。
  于是我坐到春的身旁,鸽子拍着翅膀飞远,不久却又再度从高处俯冲下来,降落在我们附近。我注意到眼前的一只鸽子动作很不自然,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单足往一侧弯曲。春把面包洒向那只鸽子。
  “大概是天生的吧。”春说。
  “什么?”
  “脚。”他指向鸽子弯曲的足部。
  “大概是呢。”我回答。“是啊,”春静静地说,“人类总是认为自己才是最辛苦的那个。”
  “怎么辛苦?”
  “不幸啦、疾病啦、工作繁忙啦,总之,谁都认为自己过得比其他人要辛苦。每个人的脸上都这么写着。相比之下,那只鸽子要伟大得多。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最痛苦的。”春微笑,“比起我要伟大好几倍。”
  我并没有询问春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痛苦。
  随后,我们的话题立刻转到了春的服装。那是我前所未见的奇异造型。
  他上身穿的是一件蓝色长袖衬衫。没有牌子也没有LOGO,连口袋都没。乍看之下似乎式样简单,但领口处却别有心思——类似于学生校服的立领,蓝得很鲜艳。而且,纽扣的数量尤其多。从正面看,差不多钉了二十多颗小纽扣。下身穿着的虽然是运动裤,但小腿处同样钉了一大排纽扣。
  “你这打扮真让人掉眼镜。”
  “怪吧?显眼吧?”
  “怪是有点怪,还不算太显眼,但别人一定会怀疑你的品味。你是哪买的?”
  “在未来。”春的表情很认真。
  “啊?”
  “这看上去像是未来的服装吗?”
  “如果听不懂弟弟说的话,应该去哪家医院?”
  弟弟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但或许这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正是因为他是从未来回来的。
  由于日光的原因,我第一次发现弟弟把头发挑染成了灰色。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那是在药店里购买的染发剂。
  “这衣服是拜托大学的一个同学做的,改了一件现有的衬衫。”
  那时春所拜托的帮忙做衣服的同学是一个擅长女红的女孩子。当时他们作为大学同学,彼此之间的关系也算比较融洽,但过了半年,她却摇身一变成为了“春的跟踪狂”——进化为“夏子小姐”,并给我们一家带来了不少麻烦。
  “为什么要做这个?”
  “用来打发无聊。”
  我皱起了眉:“你知道我现在找工作多忙吗!”我的话里多少带着些谎言与夸张。
  春却对我的牢骚充耳不闻:“我一直都想试试看。”
  “试什么?”
  “骗人。”
  “骗……人?”
  “电视里不是常有那种编造谎话吓人的节目吗?不过那种节目在让人受惊之余,还让人空欢喜一场或者白白地担心害怕。我不喜欢那样。我只想让人吃一惊,但不会感到高兴或者害怕。”
  春的想法非常愚蠢,他说他要假装是来自未来的人类。我又惊又怒:“你特地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大哥你就坐在椅子上。等会儿有合适的人来了我就会开始,大哥你负责看他们的反应就好。”
  他似乎乐不可支。
  我只得再次打量起他来。不得不说,那服装虽然奇特,却有着绝妙的平衡。虽不至于让人看了就想发笑,但却也绝非正儿八经。他那发型感觉怪怪的,挑染成深灰色的头发虽谈不上大气,却也颇为洒脱。与其说他这样的穿着打扮像是疯子,倒还不如相信那真的是几十年后的潮流。
  大约过了十分钟,春看见两个并肩行走的女性。
  “就从她们开始吧。”
  那两个女性穿着公司的制服,腋下夹着叠信封,年龄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春从长椅上站起身,躲到了一间倒闭的房产中介公司后面。我无奈只得继续坐着,假装是个正在等车的乘客。
  那两个OL女性渐渐走近。
  春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们身旁,不追不赶,不慌不忙,犹如蒸汽从积水中缓缓升起般自然。
  “不好意思。”
  她们反射性地停住了脚步,充满戒备的表情在看见春那精致五官后有所缓和,但在注意到春的奇装异服后却又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不置可否的暧昧神情。
  “不好意思。”春的口气十分客气,“请问现在的日期是?”
  其中一个女性既戒备又热情地看了看手表后说:“10点30分。”
  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不是,是日期。”
  “5月30日。”另一个女性微笑道。
  “啊……”春挠了挠头,“那么现在是公元几几年?”
  听到春的问题,那两个女子不由“扑哧”一声,彼此相视而笑。
  而我也在长椅上拼命忍住笑。
  “现在是公元几几年?”
  “××××年。”她们面带疑惑地回答。
  春在闻言后展示了精湛的演技——他的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右手轻轻地握拳:“太好了!”他像是按奈不住地自言自语,“成功了!”
  两位女性的表情从困惑转为苦笑。
  “那么,现在的总理大臣是?”春的口吻愈发慎重。
  “是××××。”
  听到她们的回答,春缓缓地闭上眼睛,轻叹道:“赶上了……”或许是松了一口气,他激动得几乎要流出泪来——这些都是演技。
  “我必须加紧脚步了。”春很有礼貌地表示了感谢,随后身影消失在右街角。
  而在我面前站着的那两个女性默默地目送春的背影离开后,便一同笑出声来。
  “刚才那是什么?”
  “不知道。”
  “从未来来的人?”女性半信半疑的说,“还问了公元几年呢。”
  “是恶作剧吧?”
  “太奇怪了。”
  “刚才到底算什么啊。”
  “他还说了什么总理大臣呢。”
  “该不会是去救他的吧?”其中一个女性似乎觉得很好笑。
  “会上新闻吧?”另一个女性说。
  春那认真、奇妙而正直的表现,应该让她们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惊奇。我从长椅上起身走到她们身边搭起了话:“刚才那个还真是厉害啊。”
  从那里离开,沿着国道转弯,春正躲在那里的人行天桥下:“她们当真了吗?”
  “也没有百分之百当真,但的确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像在大白天突然看到夕阳一样不可思议吗?”他的比喻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至少她们没当你是变态。”
  “不,那跟变态没多大区别。”春轻叹道。
  最后,他一共玩了三次这样的把戏,害我都对此产生了兴趣。
埋伏在纵火现场Ⅰ
  我和春坐在公园的栅栏上。夜晚十点的公园里,虽然没有玩耍的孩童,但同样也没出现猥琐男袭击年轻女性的场面。只有风呼呼地吹过,秋千吱呀吱呀地一摇一摆。
  “真冷啊。”
  “冬天嘛。”春回答。
  “真暗啊。”
  “晚上嘛。”
  “搞不好有人会为了御寒而放火哦。”听我这么一说,春立刻问我:“你知道世界上第一个纵火犯是谁吗?”
  “不知道。”
  “是几百年万前就存在的直立人,某个猿人。发现火种后接着就会放火了。”
  “那可不能叫作纵火犯。”
  “你知道吗?相对于猿人,克罗马农人,也就是晚期智人,又被称为‘新人’。”春又一次把话题扯远,“明明在几万年前就已经存在的生物,我们却还是称为‘新人’哦。”
  “那有着三亿年以上历史的蟑螂或许该被称为‘老强’。”
  “没错,大哥。从今以后就该叫它们‘老强’。”
  我们就这么闲聊了好久,风呼呼吹着,刺痛了脸颊。我不由轻声问:“那个纵火犯会来吗?”
  “会来的。”
  “仙南大厦还是东北研习呢?”我说着那两栋建筑的名字,从我们坐着的地方就可以看见它们,虽然谈不上巍然屹立在我们眼前,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两幅招牌。
  “如果那个纵火犯纵火的话,搞不好会烧得很厉害。”
  “我也这么想。”
  “那样的话,这两升水就不够用了。”
  我的右手握着一塑料瓶的饮用水,春也一样。似乎是他自己在来之前买的,然后还半强迫地要我拿着。两升水的重量让我颇为吃力:“又重又麻烦。”
  “如果发生火灾的话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可以用这个灭火。”
  “这还真是杯水车薪。”
  “聊胜于无,心理安慰嘛。”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
  母亲很喜欢“心理安慰”,她总说:“片刻的安慰有时候也能拯救他人。”当父亲为了工作而忧心时,母亲就会下厨准备豪华大餐,她坚持认为“拯救人心的绝非甜言蜜语,而是美味佳肴。”在她看来,那些下肚后就会被消化掉的食物正是最好的“心理安慰”。而春也常把“心理安慰是很重要的,小看心理安慰作用的人永远愁眉苦脸”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受母亲的影响。
  我把瓶装水放到脚边站起身,虽然并不觉得紧张,但我的喉咙还是很渴:“这个能喝吗?”
  然后,春立刻瞪视着我,似乎我是个没有自制力的小孩一般:“你现在喝了,等要灭火的时候就麻烦了。”
  “那么把你的水给我。”我边说边夺过春手上的瓶子准备拧开盖子。
  “大哥,快住手。”春的口吻相当严肃,他的手向我伸来,企图阻止我。他并没有想要责备我,虽然语气中有着一丝喝斥意味,但更多的却是恳求。
  “拜托,不要这样。”
  他的话像是利剑一样刺入我的心中,我吃了一惊,手中的瓶装水掉落在地上。
  春慌忙将水拾起。
  “不就是被抢走瓶水嘛,你也太夸张了。”
  “不阻止你的话,你会死的。”
  “因喝水而亡吗?”
  “很久以前大哥吃了别人的东西差点死掉。”
  “不过是吃坏肚子而已。你还真是夸张。”
  路上的行人很少,也没有人经过公园。这座公园像是被独自遗忘在时间的流逝中,顽强地在无尽的黑夜中傲然屹立。
  “我们分头埋伏吧。”春说。由于有两栋建筑被列入目标范围,分头行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却依旧感到有些不安:“说是说监视,我到底该怎么做?埋伏有什么讲究吗?”
  “也就是在大楼附近巡逻,看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要不就是躲起来望风。”
  “那我不是会被人当成是纵火犯吗?”
  “有这个可能。”春点了点头,神情自若地问,“那么大哥你挑哪一幢楼?仙南大厦还是东北研习?”
  我并不认为挑选这两栋楼的结果会改变我的人生,但我还是怔怔地盯着左手说:“仙南大厦吧。”从小在做二选一或者三选一的时候,我都会挑开头那个。比如如果事物按上下排列则选上,左右排列的时候则选择左。
  而春似乎很了解我这点,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但我却很不服气,被人看透的感觉真差。
  “犯案时间大概是几点?”
  “差不多从现在到凌晨两点之间。”
  “有那么长吗?”
  “不会超过两点的。从目前发生的几起事件来看。”春站起身舒展着身体。
  “说得好像时间表完全是由你来安排一样。”
  “我可比纵火犯要坏多了。”不知为何,春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我不由被他的样子逗笑:“是吗?很坏吗?”
  “最坏了。”
  “要说最坏,明天早上社长会来公司。如果迟到那才是最坏的。所以我想尽量能早点回去。”
  我说的是真的。每隔三个月,社长仁RICH都会一早来到公司,对我们全体员工进行隆重的巡视。迟到的话大大不妙。而且去公司之前,还必须去葛城家拿检查用的DNA样本。
  “你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好了,不过大哥你一定不会回去的。你讨厌中途参加,但你的性格也同样无法忍受中途放弃。”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自己也知道,他说的完全没错。
  仙南大厦是一座白色的七层高楼,说是白色,但在夜晚的灯光照射下依旧能看到几处污迹。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却发现有一座小小的神社嵌在大楼的一层,鸟居、狛犬、祠堂一应俱全。看来在大楼建成前,这里原本便是神社。不知是因为没有勇气摧毁,还是工作人员宅心仁厚,最后便形成了如今大楼环抱神社的设计。
  从公园的正门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大楼的背侧,那里竖立着记有租户名字的金属牌。一楼是一家家电厂商的服务中心,格状的卷帘门虽然已经放下,内部也没有开灯,但依旧能够一窥内部。楼上有三家律师事务所。此外还有家连锁药店的分店、资格认证讲座的办事处以及好多家从名称上无法判断其从事工作内容的公司。我心无旁骛地转着。
  而塑料瓶里的水也噗通噗通地晃荡着。
  大概转了三圈以后,我走到电灯柱旁。和我想像的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其实我也很难想像,在我巡视的时候突然窜出纵火犯,熊熊大火在瞬间弥漫开来的情景。
  我看到了仙南大厦的垃圾堆放处,那里同样用木头围起,一边竖着块写有垃圾回收规则的牌子。我看见那里散乱地堆放着各种扎好的文件,心中立刻浮起这么个念头:如果真要放火,一定就是烧这里了。因为除了这堆废纸以外,几乎再没有可下手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如果真的有人会放火,那么我只要监视着这里就可以了。简单地说,就是我嫌绕圈巡视太过麻烦而想要投机取巧。
  我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还没到。我无意识地旋开手中的塑料瓶,喝了一口水。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突然从我眼前走过。终于来了吗?我不由精神一振,心跳加快。我一动不动地窥视着男子的动向,他的脚步很快,双颊高高鼓起,那是苦大仇深的表情。根据父亲的说法,“发泄不满”是最普遍的纵火动机,于是我想都没想便认定那个男人就是纵火犯。我急切地等待着那男子发现散落的文件堆后露出的阴沉微笑,期待着他一边口中喃喃着对世间的诅咒、一边动手点火的瞬间。
  当男子果真在垃圾堆放处站停以后,我的心中顿时一片欢呼。却见他的手伸向了口袋。啊啊,终于要面对面的决战了!我伸手握紧手机,随时准备着与春电话联络。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个纵火犯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但,我错了。
  虽然那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了疑似打火机的玩意,却仅仅点燃了口中叼着的香烟。一根烟后,满腹的不平都已烟消云散,他带着痛快的表情再次前进,然后从大楼内侧的自行车停放处里找到自己的车后离开。
  我失望地松了口气,紧握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或许是我太过激动,我觉得那振动异常剧烈。
  “大哥,我这边的楼被烧了。”电话里传来春的声音。
  “真的假的!?”
  “就在公园对面右手侧的墙,离大哥你那座楼最远的墙那里。”
  “我现在就来。”我手拿瓶装水一跃而起。
逃跑者
  走过宽阔的巴士通道左拐便通往东北研习。可能太过焦急,我的脚步反而有些踉跄。我此刻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案发处,区区脚步又如何追得上。
  正当我跑到东北研习的入口处想要转弯的时候,眼前却赫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我不由停住了脚步,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一位女性——乡田顺子——就是那个来自戈达尔事务所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话的女子。她的身影从大楼的隐蔽处突然闪现,背对着我快步走远。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在这样的深夜,一个女子碰巧独自在这样一条偏僻的马路上闲逛,而我碰巧遇到了这样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竟然还碰巧是我所认识的美女——哪有这么多碰巧。而乡田顺子的背影看来十分紧张,完全不像是要回家的样子。莫非她正被什么变态跟踪?我直觉这么想像。
  夜幕中,昂首阔步中的乡田顺子竟然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随着她的声音在昏暗的道路上渐渐走远,我突然感觉像是见到了幻觉。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次性相机按下快门。闪光灯在瞬间照亮了四周,但她却似乎全无察觉。
  “大哥!”春对我大声叫道,我一震,连忙跑到大楼的拐角处。公司里那副竖幅上的字句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工作须分清轻重缓急,依序进行”。
  在我心里,纵火事件的优先度远远高于乡田顺子的背影。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了大火双脚依旧发软。火苗顺着墙壁一跃而上,那形状犹如倒竖的根根头发。火势尚未弥漫,最高也就窜得跟我差不多高。火光轻晃,犹如叶儿颤动。摇摇摆摆,仿似不知名的舞。而春正站在火的正前方。
  “大哥,水。”相比之下春显得镇静多了,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瓶装水。我哆嗦地拧下盖子,对着火光四射的墙上泼去。
  “联络消防署了吗?”
  “已经打过电话了。”春答道。
  瓶装水满载着我的奋力之心,却瞬间被火光吞噬。连声音都没听到。我仿佛听见大火在嘲笑我的愚蠢:“这算什么啊?”
  “我当时应该正好在另外一头巡视。”春指了指方向,显得很遗憾,“我奔过来的时候,那男人已经逃跑了。”
  “男人?不是女人啊。”我脱口而出,虽然我不时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却依旧震动而兴奋。在这一刻,我突然开始怀疑真正的犯人或许就是乡田顺子。火光中,我感到面部微微发烫。
  “是男的啊。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女人?”
  我哑口无言。或许出现在这附近的乡田顺子真的只是纯粹路过?毕竟没可能会把她错看成男人。
  “逃吧。”春说。
  “逃?”我反问。
  “消防车来了就麻烦了。一定会被他们怀疑的。走为上计。”
  “等下,那么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
  “为了确认纵火事件的规律是不是正确,另外,也为了抓住犯人。但是犯人逃跑了,所以我们没必要继续待在这儿。或者说,大哥你想被消防队还有警察什么的团团包围,过一把目击者的瘾?那没意义的。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
  我很不服。我们特地在这寒夜中监视巡查,却在目睹起火瞬间之后离开,那这也太无谓了吧!“我们这样跟有计划地看热闹有什么区别?”
  “哪有这回事。大哥你也参与了救火行动啊。”春皮笑肉不笑地指着我手中的塑料瓶,应该说,那是凝聚着我无奈的结晶,“所以快走吧。”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笛声,令人焦躁而嘈杂的声音随着红色的灯光划过天空,撕裂了静谧的夜幕。
  我跑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那里离起火现场约有50米距离,但依旧可以听到消防车已经抵达。精神抖擞的消防队员喊着口号,拖着水管四处奔走,他们的声音通过我的耳朵直渗入我的周身肌肤。红色的警灯在街上尤为醒目,它一刻不停地旋转着,似乎正在狠狠地咒骂着犯人,也照亮了周遭的建筑。
  “犯人点火烧的是什么?”我问春。
  “不知道。”
  “唔,一般只要点根火柴扔到垃圾堆里就会起火了。”
  “人生就像一盒火柴,特别重视它感觉很荒唐,如果不重视那就很危险[注]。”春流利地说着,我先是没有反应过来,但立刻就明白他是在引用芥川龙之介的名言。“你连这种话都背得出,真是恶心。”我随口调侃道。“是啊,我是个恶心的家伙。”春笑着回答。
  [注:这句话出自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
  我立刻想起春在高中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特别重视它感觉很荒唐,如果不重视那就很危险。人的生死,正如此言。”春那时明明只不过是个高中生,却能面带微笑地说这般老辣的话。“而我的出生,更是佼佼者。”印象里他接下去还这么说过,但我并不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的记忆自己捏造的。
  “纵火的人真是过分。”我谴责起那个并不在现场的犯人。
  然后春立刻说:“是啊,最差劲了。“他认真地点头,“焚烧他人的建筑,实在是太坏了。”
  “是啊。”
  “那犯人可以去死了。”春很严肃,看着他咬牙切齿,似乎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发抖,我突然心下暗想:“我弟弟应该不是犯人吧。”反过来说,我的内心曾经隐隐觉得弟弟或许会是那个犯人。怀疑也好预感也罢,我因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而感到害怕。
  “还会继续发生纵火事件吗?”我自言自语道,春却简短有力地回答:“一定会。”
  “那我们还要继续埋伏吗?”
  “大哥,没有理由不这么做啊。”
  我再次想起了乡田顺子的话。“春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那句令人战栗的台词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会再联系你的。”
  “知道了。”我的声音很无力。
  我把自行车调了个头,准备动身。分开的时候,春突然甩出这么一句话。
  “良心这回事,并不遵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
  我一惊,绷起了脸。
  弟弟并没有对这话多作解释。他披着件短短的红色外套,穿着紧身牛仔裤。他那纤细而无畏的外形和我印象中沉稳老成的甘地大不相同,但我却可以了解,他所说的一定又是甘地的名言。春从心底热爱着甘地。或许正是因为毕加索和甘地的存在,他才能在人生路上前进。毕加索、甘地,还有父亲。
  “大哥,良心大概也不会遵从法律。”
  “什么意思?”
  “由多数人所制定的法律在重要的事情上从来派不上用场。”春挑着半边眉,他的表情似哭似笑。简直,就像是画着哭脸的小丑。
印象派
  纵火事件的第二天早晨,我没怎么费力就醒了。对于能比闹钟响起的时间更早起床,让我觉得自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然而在这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公寓里发生的伟业并无人能称赞,真是遗憾。
  我粗粗扫了眼塞在玄关处的报纸,并没有记载有关纵火的新闻。犯人尚未逮捕,目击者无。而那对埋伏着的兄弟情报、消失在夜幕中的美女,一定也无人知晓。虽然有些失望,但依旧用烤面包蘸着牛奶当早饭。换上西装、打好领带,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箱子。它跟一个大号笔盒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DNA检查用的采样工具。
  关上包,我看了眼手表,七点才刚出头。我计算了下,现在骑自行车过去应该正好。虽然我非常讨厌被安排好的人生,但我却还是在为自己安排。
  我在公寓的入口处按下房间号码。因为骑自行车,我的呼吸稍微有点急促。这里门禁系统用的是自动锁,外来人员需要呼叫要访问的人请他开锁方可进入。
  传呼器里葛城的声音并不友善,很明显的不悦。我看了看手表,比约定的时间八点提前了五分钟,但并没有来得太早。
  “我是前两天跟您约好的基因株式会社的人。是来检查的。”
  “啊。”他的声音像是在呻吟,“什么呀,已经早上了啊。”然后又跟了一句,“真是太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不管来几次,这里都显得那么豪华。暗灰色的墙壁让人联想到冰冷的石头,看得出被精心粉饰过。电梯很平稳,没用多少时间就到达了十九楼。每一户的大门看起来都很有分量,十分气派。这上过漆的门光厚重感就足够让侵入者望而怯步。
  葛城穿着件黑色衬衫,纽扣敞开,看得到他的胸膛。锐利的耳光、粗黑的浓眉,高挺的鼻子,或许是因为他的五官太像外国小生,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渐入中年的牛郎。
  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虽然桌上堆着着啤酒罐、报纸还有邮件,但地上却没有散落的杂物;电器用品的遥控器按照大小顺序依次并列;柜子里的玻璃杯也摆放得井井有条。走进房间,左手处便通往卧室,平时都是关上的拉门此刻大开。
  一张几乎能同时容纳三人的加大双人床映入眼中,随后我注意到卧室显得很杂乱。脱下的衬衫与西装、浴巾、女性的内裤、被卷起的床单,以及——一个躺着的全裸女性。洁白的胴体在黑色的床单上看起来宛如一尊巨大的陶器,开始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发现那是全裸的女性后,慌忙将视线移开。
  我忽然想起马奈[注]那幅名为《草地上的午餐》的画,那是在人们讨论印象派的时候,往往就会提起的作品,画的是野餐中的绅士和全裸的女性。那幅画中的裸女的突兀就跟在我眼前躺着的女性差不多。十九世纪的时候,第一次观赏到那幅作品的评论家们的心情大概就跟我此刻一样。对那裸女心生胆怯、不敢直视、震惊、鄙视,五味交杂。而他们会采取的态度不出以下两种:批判、唾弃;或者装出一副深刻理解的样子大加赞美。或许这并不是马奈的本意,但他的确成为了叛逆者的领头羊。
  [注:马奈,1832年-1883年,是法国印象主义画派中的著名画家,被认为是印象主义画派的奠基人,并深深影响了莫奈、赛尚、梵高等印象派重要画家。]
  男人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皱了皱鼻子,然后露出了猥琐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鄙视,却又似乎在对我套近乎,言下之意仿佛是在说:“你跟我也是一类人嘛。”
  裸女翻了个身。这也没什么嘛,我暗想,裸女当然也会翻身。
  “怎么样?你要上吗?”男人用大拇指指了指床,“这女人借你。”
  美男子的葛城这么说显得有些飒爽,而我连哭笑回应也得用尽力气了。我当然明白他口中的“上”指的是什么事。
  “啊啊。”男人的表情像是被突然袭击的士兵,满脸疲惫、烦躁以及不安混杂,连视线都很恍惚,“正好有点令人生气的事情。”
  “令人生气的事?”
  “畜生!”他当场就对着空气开骂,“实在是太恶劣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这么一问,葛城的眼皮抽搐了几下;“晚上碰到了些事。”
  难怪,原来是跟拉皮条的生意有关啊。我暗自思忖。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依旧装得很客气地追问:“您是去什么地方了吗?”但是葛城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长吁短叹:“而且回来一看,发现家里被人偷了。”
  “被偷了吗?”我慌忙环视四周,完全看不出有被弄乱的迹象,我想那大概是他的无聊笑话。
  “床底下放着的钱被偷了。”
  “骗人的吧?”我的口气渐渐轻松起来。
  “没骗人。有小偷进过我这个房间。”
  “您的钱被偷走了?”
  “啰嗦。”他终于发现我这个路人甲问得实在太多,很粗鲁的回答了一句,然后把桌上的一张纸晃给我看。
  “这是什么?”
  “不知道。小偷留下的。”
  我大略地扫了一眼大致内容,那似乎是小偷的留言,由于内容太过匪夷所思,我一边读一边不得不辛苦地忍住笑。那上面写的是潜入房间的方法以及所偷走的金额。此外,还写了如何突破自动上锁的门禁系统——他如何解除自动防盗锁,如果是用万用锁的话,怎么用最原始的直接推动凸轮的办法解开。这些也不知道算是忠告还是报告的东西令人哭笑不得,而他甚至还很亲切地写道:“我不会危害任何人,也不会肆意弄乱房间,您不必对您今后的生活感到不安。”
  “这小偷还真奇怪。”我说。那留言还有这样的文字:“今收到床下的二十万日元。”这根本就是收据嘛。
  “简直把我当傻瓜了。”
  “或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吧。”
  “谁?”
  “某些人吧。”
  “这种恶作剧一点也不可爱。”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瞄向了床上。那个裸女再次落入我的视线,她看上去那么洁白,那么柔软……我注意到下半身正蠢蠢欲动,又立刻转开了眼。而葛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显得很是愉快。
  “那女人跟我没关系。是我回来发现房间被偷后才叫她来的。心情烦躁的时候特别想找女人不是吗?一烦闷起来就会。”他似乎重新找回了活力。
  葛城的脸显得神采突奕,他那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让他住进了这么豪华的公寓,存下了大笔的金钱,却没有赐予他反省人生的机会。
  不久,葛城开始聊起年轻时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想要平息自己烦躁焦虑的心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跟人闲聊自己所得意的事情了。对小偷的愤恨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他只是一个劲地聊着年轻时自己曾经干过多少坏事。他越说情绪越高涨,兴奋得唾沫横飞,然后,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令我震惊的话:“你知道强奸吧?”
  由于这话实在太过突然,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觉得强奸是坏事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心下感到一丝恐惧,却依旧回答道:“这当然是坏事。”我想,这世界上再没第二个问题能使我心情如此差了。
  “为什么你认为是坏事?”
  “因为被强奸的人很可怜啊。”
  “就是这个。”葛城露出微笑,似乎因为我上了他的圈套而乐不可支,“听好,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可怜的是被强奸的女人,而不是我,对吧?”
  “……呃。”
  “我只会感到很爽,痛苦的是别人。因为犯罪而得到的快感全由我获得,而因此所受到的伤害都跟我无关。也就是说,强奸并不是坏事。”
  我的脑中想起的是评论家莫里斯·布朗肖[注1]对萨德侯爵[注2]的评语,他从萨德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是和葛城差不多的思维方式,他说:“萨德的哲学便是利益以及彻底的利己主义。”意即:“只有让我快乐的事才是大家遵从的守则。”
  [注1:莫里斯·布朗肖,1907年-2003年,法国著名作家,作品比较艰涩,却对当时的知识分子以及作家有着深刻影响,是当时唯一可以与巴塔耶相比的作家。]
  [注2:萨德侯爵,1764年-1814年,法国贵族,是一系列色情和哲学书籍的作者。]
  葛城又继续说道:“这世界上难道真有人会悉心顾虑他人感受?说什么温柔源自想象力。”
  “是的,我也认为温柔源自想象力。”
  “错了。”葛城板起脸,“我才是凝聚着想象力的人,简直就像是想象力穿着衣服在走路一样。我当然可以想象那些被我强奸的、或是被我一顿狠揍的人会有多么痛苦。”
  “然后呢?”
  “然后我会想得更远。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承受那些痛苦的人。我可以想象到这一步。那些什么想象别人的痛苦于是自己也感同身受的家伙才是想象力不足。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想到承受痛苦的并不是自己了。对吧?”
  我悄悄地深呼吸了好几次,像是一个在涂满油的铁板斜坡上努力匍匐着往上攀爬的人一样,最终还是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您真睿智。”然后,我为了让话题回到正道,把箱子放到了桌上。
  “关于检查的事……”
  “这些是检查工具?”
  我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三根类似试管的玻璃容器。我取下盖子,将内侧装有棉签的容器递给他。
  “把这个放到口里,轻擦口腔内侧就可以了。”我张开嘴,示范给他看。
  “这样就可以了吗?”
  “大概来回擦拭10次就可以了。”
  “是从口水里采取吗?”
  “不,是内侧的细胞。”
  “细胞……听上去真恐怖。”葛城虽然板着脸,却依旧取过棉签放入了口中,然后半信半疑地刮拭着口腔内部。
  等他把棉签还给我,我立刻将棉签朝下,迅速地插回到容器里,同时拧紧盖子。然后又用剩下的两根棉签重复了相同的动作。
  “结束了。”
  “怎么感觉像在骗人啊。这样就可以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
  “这可是遗传因子,”我模棱两可地回答,“是DNA哦。”
  “是吗?那么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大概两个星期就会有结果,届时将寄送给您,报告是直接从电脑中打印出来的。”
  “是吗。”葛城点头。
  在我整理东西的时候,葛城拿起桌上的报纸,却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信封,几张照片从信封里落了出来。我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上面映着大楼的墙壁,不由吃了一惊。但还没看清的时候,葛城便飞快地将照片理好,放回了信封,但我觉得那照片上拍的是街头涂鸦。察觉到我的注意力在那信封上,葛城掩饰地说了句:“无聊的照片。”
  “那么,我告辞了。”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却有意无意地又看了一眼那张大床。
  我想起了春说的话:“我知道人性本色,性是人类必须的,我并不讨厌这一点,大哥。但我非常讨厌那些以为没有了性就是世界末日的家伙。很多男人把日常生活当成是下一次上床之间的无聊空虚,这样的人为数众多,丑陋不堪。而且,我也讨厌那些作家或者哲学家在谈到性以及暴力话题时的那种上帝视角。那些话要是被正在非洲大草原啃食着小羚羊的狮子听到,绝对会嗤之以鼻。如果我是那些野生动物,在听到他们开口‘说起性和暴力,啊,就是……’后,一定会说:‘那种事情我早知道了,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葛城把我送到玄关口,对着我笑道:“不过,你们公司真是大度,竟然免费为我检查。”
  “现在类似于促销活动。”我礼貌地告别了他,走出房间。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关起。我反复研究着那个被小偷撬开的门锁。不管是什么保全系统,只要有人存心想要突破,总能够被他找到突破点。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遗传因子放到包里。感觉心情沉重,十分压抑,抬眼就能望见的蓝天白云,是我唯一的救赎。
赫本
  走出公寓的大门,一个脏兮兮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正想着这种东西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正是伴随我十个年头的山地自行车。我弯腰取下车轮上的锁,却听一个声音在我的头顶上方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吓了一跳,手上的锁落在了地上。我忙捡起后站直身体。真没想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乡田顺子。
  “你是前两天那个……”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锐。我很想跟她说,我昨天看到你了,也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你会出现在纵火现场。
  “你来这座公寓做什么。”她的声音很冷淡。
  “我还要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调查,显然。”
  “这么一大清早?这里又不是什么文化会馆,也没有涂鸦。应该跟JLG没什么关系吧。”
  “有些事我很在意。”
  虽然眼前的美女的脸像是戴了铁皮面具,但依旧可以捕捉到一丝不自然。我立刻在心里做了决定,同时试探性地问她:“是跟纵火事件有关吗?”我并不清楚自己手中的球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但既然敌人出现在眼前,还是要投出去搏一把。这样的做法其实很乱来。
  美女的表情有所动摇,她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发青,随后又涨红了脸,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再次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还想装啊,我一边暗想一边继续开口:“昨天晚上……”但才开了个头便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亮几张牌。
  而她却反而接口道:“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火灾吧?”
  “仙台站的西侧出入口,名字叫东北研习的大楼。而且,你在那附近吧?”我决定直接亮出所有底牌,把话挑明。已经不能再遮遮掩掩了。眼前的美人在一瞬间似乎想要捂住耳朵,却又立刻很挑衅地撩了下秀发。
  “你注意到我了吗?”
  “我还想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呢。”
  “我跟在春的身后。你一开始是跟春一起的吧?”
  “之后我跟春分头行动,我在另一幢楼那里。”
  “哦,原来是这样。”
  “你也在纵火事件的现场吧。”
  “是的。”
  “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春?”
  “执着?”她愣了一会,仿佛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理由我不能说,但是,总之,我现在必须调查春。”
  “没有理由?”
  “不是没有,是不能说。”
  “你在的那个组织需要做这种类似于警察的工作?”
  “是我在做。”
  “也就是说,你工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部门?”
  “可以这么理解。”她继续顽固。
  “你很全力以赴?”
  “是的,我正全力以赴。”不知为何,她似乎有些自豪。
  然后我突然记起她曾经提过的笔记本。就是春那本罗列着许多名人名字的笔记本。那玩意儿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我有些半信半疑这会不会只是眼前这个美女捏造出来的。
  “昨天晚上,我跟着春去了那里。”
  “那么晚了你一个人?”
  “那么晚了我一个人。”
  “戈达尔团体要女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啊。”
  “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
  “你对春的跟踪有什么意义呢?你其实每天都在跟踪他吧,一年到头都在跟踪吧!”
  “是的。”她理所当然地点头,我隐隐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也不是一直都能够完美地完成任务。因为我没有车,有时如果拦不到出租车的话,那么就只能放弃了。”
  “那好像谈不上是全力以赴嘛。”我登时起了挪揄之心。怎么会有这种半途而废的跟踪?没有车,跟到哪儿算哪儿,这种做法实在是太粗糙了。我下意识地想起那个叫黑泽的侦探,他的水准就很高。恐怕乡田顺子花一个月辛苦得来的消息还远远比不上他用几天收集到的情报。
  “你跟在他后面,然后就起火了?”我加快话题的进程,不时地瞄着手表。今天上班绝对不能迟到。
  “正是。”
  “你不是纵火犯吧?”我又一次强行地掷出手中的球。
  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双眼皮、高鼻子,让人不由联想到年轻时候的奥黛丽·赫本。真的很像。就是那个常在电影海报中出现的赫本。我想到赫本的拼法是“Herburn”,而其中的“burn”同样有着燃烧的意思。我突然之间觉得,这世界上到处都是与火有关的事物。
  “我不是犯人。”
  她并没有因为被冤枉而动怒,更没有嘲笑我是“说话不知轻重的白痴”。她回答得很冷静。
  “你问春就知道了。”
  “问春?”
  “春应该明白我是不是犯人。”
  “确实,春说犯人是男的。”
  我再次看了眼手表,没时间了。我的工作并不是和美女斗嘴,我是一个普通的白领。“我还要请教你。你说你在起火以后就离开了,是吧?但是,你的目的是调查春。理由不能说。没错,你因为某个不能说的理由而在进行调查。那么,你不是应该继续留在现场吗?春还在那里。为什么你竟然会在那时离开呢?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其实我并没有很兴奋,但因为没有时间了,自然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有一个男人从现场逃跑了。”
  “哎?”
  “所以,我就去追那个人了。”她的口吻淡淡的。
  “因为那是犯人?”
  “我以为那是犯人,所以才跟踪他。”
  “你看见纵火犯了吗?”
  “没有看见他点火的瞬间。”她并不像是在说谎,“我追着那个男人到了这座公寓。”
  她伸手指向我刚从那里出来的公寓。
  “等、”我有些结巴,“等一下,你是说这座公寓?”
  她微微点了点头:“因为我很介意,所以今天早上又来了。结果没想到泉水哥竟然也在,我真是大吃一惊。”
  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惊讶。美女大概只有在察觉到自己逐渐老去的时候才会吃惊。
  “是小偷?”我突然这么问道。
  “什么?”
  “昨天晚上这公寓里有小偷,你看到的大概就是那个小偷吧。”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的样子是回自己家。”
  “那你是小偷?”
  “我才不是。”
  “我近期会联系你的,一定会的,到时候你再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我强行跟她约定后骑上了自行车。虽然这不过是口头之约,但时间已经容不得我多想。再不赶紧就要迟到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又看了一眼公寓。
  葛城的身影在我的脑中浮现,而躺在双人床上那个裸女的妖艳动作也同样一闪而过。我感到一片混乱。摇了摇头,我用力踩下踏板。
仁RICH
  屁股才沾到椅子,社长便上了楼。真是千钧一发。五楼的西侧是我所在的部门,营业局的第二营业部。将近五十个公司成员纷纷起立,像社长打招呼。我的座位比起上司们要离得更远,因此只能在最后一排瞻仰社长的风采。
  “有人迟到吗?”社长的声音十分嘹亮,即使没有麦克风也能让所有人都听清。听说他还在做研究的时候,如果要跟别层楼的人联系,往往不使用内线电话,而是打开窗户大声呼叫,可以想像得到那光景。
  “没人迟到,但是有一人病假。”部长诚惶诚恐地汇报。在听说是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后,仁RICH呵斥道:“让他以后说谎也说得像点!”社员们纷纷苦笑。我不认为会有人为了不上班而谎报病情。谁都可以请有薪假,而且就算是说谎,盲肠什么的也过于夸张了。
  社长总是会动怒。有疏忽他会怒,没疏忽他也会怒,如果做得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他还是会怒。这都是为了让职员能够紧绷神经。
  我不讨厌社长。他也不过是希望公司是一个有序的整体而已。先不论这在当今社会上是否必要、是否有益,社长自己所推崇的,就是公司内部的“同伴意识”。从他把给员工的薪水称为“零用钱”这一点来看,社长应该是把公司当成了一个大家庭。而他随时都保持着作为一家之长的意识。所以,他才会动怒。而“家庭”这个概念,对于一个基因公司来说倒是十分相称。因此,我喜欢社长的做法。
  “公司是公司、家庭是家庭、隐私归隐私。”也有同事是这么说的,社长听了火冒三丈地说:“这些人到公司上班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薪水。”
  而这种人平时对公司要求诸多,牢骚漫天,但是一到公司运营产生问题的时候,就像被父母背叛一样火冒三丈,我真是无法理解。
  “你们有在好好地解读基因吧?”社长的声音宏亮。
  “人类基因组计划”是为了破解人类基因中所有碱基对序列的庞大的国际性研究计划。即破解存在于23对染色体中30多亿个文字列。
  “前段时间,不知道哪个电视台的傻瓜竟然胡扯说:‘这样就能一举了解生物所有的秘密’。简直是开玩笑。”仁RICH的声音愈发响亮。
  而我们也因为社长的说话方式而笑出声。
  “我是在说,生物还有生命的秘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被了解?连对基因的了解都还是一片空白!就算破解了所有的序列那又如何,这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是吧?难道了解了序列,把材料混在一起扔到试管里就能造出人来?”
  仁RICH用手指着部长,部长一脸诚惶诚恐:“不、不会。”他回答道,“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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