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重力小丑 - 伊坂幸太郎

_4 伊坂幸太郎(日)
  而我终究也没能向春确认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不安地感到,在弟弟的体内似乎有着黑色淤泥正静静地沉积,或许每当超过临界点的时候,他便会小小地爆发。
  也就是说,我已经隐隐地察觉,那一晚我所看到的春,是一个人被重大问题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苦闷样子。这种不快的感觉就像是无意目睹了弟弟的性行为。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从那时我就暗暗下定决心:大学毕业后即使工作是在仙台市内,也要搬出去一个人住。
二万八千年前
  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才发现他比我意料的更为积极。由于病房里禁止使用手机,他甚至在晚上九点的时候特地用医院里的公共电话打给我。
  我当时已经把从书店里买来的仙台市地图铺贴到墙上,准备圈出案发的地点。我回忆春提供的情报,将起火地点用红笔圈起,而绘有涂鸦的地方则用蓝笔标出。不过对我来说,也只有公司大楼以及商务旅馆两处的地理位置是明确知道的,所以我只在地图上画了这两个圈。
  “怎么样?你解开白天的谜了吗?”父亲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哪有什么谜题可言。”
  “我已经有所察觉,至少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可以告诉我什么?”
  “接下去出现的涂鸦内容,是‘ago’。”
  我一时还没能完全领会,只能努力接话:“为什么?”
  “‘二百八十世纪’这个说法太奇怪了,那么就可以简单地理解成‘二万八千年’。这样一来,那只能是‘二万八千年前’了。所以就是‘280 century ago’,读起来也很顺吧。你知道二万八千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最近电视里说可以用‘你记得昨天的午餐吗’来测试记忆力是否衰退,不过能够记得二万八千年前的事情的人还是很少见的。”
  “正好我手上有春买来的历史参考书,然后我一查……”父亲像是把书都搬到了公用电话前,真是辛苦,“……二万八千年前是……尼安德特人灭绝,嗯,约二万八千年前。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
  “诶?”
  “一定跟这个有点关系吧。”
  “哪个?”
  “原始人。这次的放火事件一定跟这个有关系。”
  “火对原始人来说可是必不可少的。嗯,很适合放火。”我随口敷衍着父亲,然后现炒现卖起刚从春那边学到的知识,“爸爸,你知道吗?尼安德特人是不会画画的。如今世界上残存的壁画,都是人类的祖先画的。”
  “哦?”父亲似乎很有兴趣,“听上去很有趣。”
  “搞不好,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不同种族的存亡。”
  “因为绘画能力?不会吧。智人之所以能存活繁衍、尼安德特人还有北京猿人之所以会灭亡,一定有很多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的工作可不是考虑这些。不过……”父亲悠哉地说着,突然顿住了。
  “不过?”
  “会不会画画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一个种族的灭亡,一定是因为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父亲的口气听上去很平稳,但却仿佛是在启示我一般,“一定是这样的,泉水。”
  “原来如此。”我很认真地听了进去。
  “是啊……啊,我的右手刚才一直在痒。”父亲突然轻叹。
  “不是左手就好。”
  “是啊。”父亲很怀念地说着,“左手一痒,春又要出乱子了。”
  据说,欧洲迷信“右手痒有好运,左手痒要倒霉”。而在德国的说法则是“右手痒发财、左手痒破财”。
  春对于这一类讨彩头的事情相当热衷。虽然还不至于说到神经质的地步,但他从小便对占卜或者风俗习惯十分介意。什么“不可以数清楚痣的个数”、什么“那家店里的蜘蛛往下爬,所以会生意兴隆”、还有“遇到黑猫要立刻后退五步”。在我的记忆里,他在这方面相当唠叨。
  “你注意到我病房里放的桃子吗?”
  “桃子?”
  “据说是放在鬼门的。大概是为了驱鬼,才要放桃太郎的桃子吧?是春拿来的。这种季节他从哪儿弄来的桃子啊?他还说‘孙悟空吃了桃子以后就长生不老了’,一个劲地往我这儿送桃子。”
  “他这方面一点都没变。”
  “人是不会变的。”
  “说起来,你知道一个叫乡田顺子的女人吗?”我突然开口问他。
  “乡田?没听说过呢。有这样的女人吗?”
  “有啊,就算爸爸你没听说过,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东西是确实存在的哦。比方说,你知道八重山蜻蛉吗?”我又开始照搬从乡田顺子那里听来的话。
  “嗯,一种蜻蜒,不过快灭绝了。”
  “你知道?”
  “这种事自然知道。”
  “啊,是吗,那么算了。”
  和父亲又说了几句以后便挂了电话。房间也再度安静下来。屋里只有我一人,如果我沉默不言自然一片寂静,但我依旧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表象。我总是觉得,在墙壁或者天花板的某个角落里,藏身着一个阴郁而纠缠不休的黑衣人。他的眼中闪着光,正竖起耳朵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引擎、圆阵、猿人[注]
  [注:日文里都发音为“ENJIN”。]
  这个世界上,既有把人生比喻为一场自行车拉力赛的上司,也同样有把人生视为在餐厅美食的同事。也就是说,有人认定人生就像是人人都在拼命踩着踏板前进的比赛,终将分出胜败;但同样也有人觉得人生就像是在享受美味大餐,完全不必和邻桌的客人攀比。我无法分辨这两种看法孰对孰错,我只知道,我现在正踩着自行车赶往车站。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由于睡不着,我最终决定冲出公寓。当脑袋一沾到枕头,我就会纠结起那个自称乡田的女人所说的话;而另一方面,大学时代在垃圾回收处看见的弟弟的身影也兀自在脑中盘旋不去,是以怎么都睡不安稳。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在作出决定之前百般犹豫优柔寡断,但一旦确定目标之后却当机立断雷厉风行。而我,正是这一类人的典型。我只会这种死板而盲目的行动方式。
  我脱下汗衫扔到床上,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高领毛衣,穿上袜子,套上棉裤,然后穿上外套匆匆出了门。
  骑自行车去车站的路并不算很远,只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左转往前便是地下道的入口,白天和春约好见面的那个地下道。我停下车并锁好。
  一到深夜,走地下道的人数便会锐减,等过了白领下班的高峰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人,只剩下一片静寂。这条如昏暗隧道一样的通道素以治安差而闻名。要不就是年轻人的集合地、要不就潜藏着变态,总之都是些不好的传闻。实际上,我也是尽量避免深夜经过那里。
  由于大家都避免走那条路,于是来往的行人愈发减少,久而久之,便谁都不去靠近。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地下道的楼梯往下走。春就在那里。他穿的似乎是工作专用服,一件蓝色的连帽外套,虽然帽子高高拉起,我仍然一眼认出是他。喷漆的味道扑鼻而来,随即直冲眼睛,我忙低下头,感到一阵不适。
  我一边揉被刺激得流泪的眼睛,一边咳嗽着走近他,春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我。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墙壁,展现出一个画家的集中力。嘴边的口罩以及眼前大大的防护镜,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此刻,他正拿着喷漆罐对着右侧的墙壁作画,我将背贴住另一侧的墙,望向春的作品。
  然后,我因为震惊而屏住了呼吸。
  他画的是圆,确切地说那更接近于球体,利用光影以及颜色的深浅神奇地表现出了立体感。好几个这样的球体排列着,大大小小,层层叠叠,而这些球体又同时巧妙地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我太震惊了,我完全没有想到用喷漆竟然能够画出如此美妙的圆。有着光泽的小球体一眼便可知是无机物,但它们组合出来的大球体,却展现着生命体的悸动。
  春的动作很迅速,全无休息持续地画着。手中的喷漆罐轻快地挥动,发出“喀拉喀拉”的节奏声。喷射口才对准墙壁,手指使已经大胆地按下了喷嘴,墙上渐渐地充满了色彩,然后他把喷漆罐往地面一放,几乎不用看下方就能准确地抓起另一瓶喷漆罐挥将起来。“喀拉喀拉”的声音再度响起,喷漆再次轻轻地附着到墙壁上。他移动自己的站位,弯下腰对着墙壁下方上色,手势熟练而柔软。
  像是在翩翩起舞,又似乎在演默剧。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起他诡异地踢着垃圾袋的身影。那时的他和眼前挥动着喷漆罐的他重叠在一起,让我不由一阵哆嗦。我连忙用力甩头。
  “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春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头上的帽子已经放下,脸上的防护镜还有口罩也都取了下来。
  我看看手表,正是凌晨12点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已经在这呆了40分钟。
  “来了不久。完成了吗?”
  “真正的作品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完成……不过这个这样就差不多了。”
  “画得很好。”
  那绝不只是单纯的一堆球而已。球体的颜色各不相同,但基本是以明亮的蓝色为基调,深深浅浅地展现出奇妙而有魄力的气势。既有仿如身置夜空,宇宙为我掌握的大气,又能感受到夜幕渐深的无言沉默。看着看着,便忘了身在何方。而一发呆,稀释剂的味道便见缝插针地再次渗入我的喉中,一阵刺激再次袭来。
  “这是可爱而忧郁的画。”春说。
  “可爱跟忧郁不矛盾吗?”
  “矛盾处处有。”他说得好像矛盾会落在路边一样。
  “标题是?”
  “这样的涂鸦哪有什么标题。”春笑了,“不过,硬要取名的话,可以叫‘引擎’。”
  “引擎”这两个字形成了回声而反复激荡,我几乎以为,这地下道正因为“引擎”的声音而左右摇晃。
  “或者可以写成表示圆形之阵的‘圆阵’。”
  “那猿之人,猿人也可以了。”我一边说一边想到尼安德特人。
  “你是特地来看这个的?”
  “我疼爱弟弟吧。”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我心里默默地想。
  “你找到那家商务旅馆了吗?就是停车场被人涂鸦的那个旅馆。”
  “找到了。清理得很干净。”我随口胡扯,“那里的老板很亲切。”
  “是我清理的嘛。不过那里的确写的是‘century’。”
  “今天,我碰到这么个女人。”我把乡田顺子给的名片拿给春看。
  春取过名片,仔细端详后惊呼:“好厉害。JLG啊!是让·吕克·戈达尔吗?”
  “果然你也这么想。”
  “我很喜欢戈达尔。”春像是吃了蜜似的绽开笑容,“注意右面!”他突然大声道。我吃了一惊,忙往右看,随后才领悟他说得是戈达尔一部作品的名字[注]。“他用令人咋舌的破坏力创作出同样令人咋舌的美妙电影,实在是天才。”
  [注:《注意右面》,戈达尔1987年的作品,国内译作《关注右侧》。]
  “那个女人倒是令人昨舌的美女。”
  听我这么一说,春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说得那个女的,莫非是长这样的?”他说着比划了下身高还有头发的长短。
  “你认识?”
  “唔。”
  “她好像在调查你。”
  “调查?不会吧,这个人……”春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是什么人?”
  春显得有些烦恼,只是简单地说:“你最好别跟这个叫乡田顺子的女人扯上关系。”
  “不过这名片做得可真不错。”春说,“让我对她改观不少。”他拿着名片再度反复端详,然后还到我手里。
  “她可真是美得勾魂呢。”
  “大哥你太好骗了。”
  “什么意思?”的确我对于女人的谎言以及挑逗没什么免疫力,上当的次数大概就跟一般成年人患流感的次数差不多。但被这么当面无情地指出,依旧感到不甚愉快。
  “其实这也没什么。”春继续整理他的工具,“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你最好别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
  “因为她是美女?”
  “就算她是美女。”
  等他整理好那些空掉的喷漆罐后,我们走上楼梯。
  “话说回来,你的涂鸦还真气派。”即使站在入口处看依旧觉得很壮观。右侧的墙被一片蓝色的球体所填满。相信政府的工作人员看了以后,一定会央求他:“索性把整个墙壁、把这个地下道全都画满吧。”如果真那样做的话,这昏暗的地下隧道就会变得犹如海底通道一般。堆满了蓝色引擎的隧道,搞不好还能启动吧。
  “对了,在之前那个商务旅馆附近,”走出地下道后春突然说,“我碰巧遇到个人,跟他闲聊了几句后让我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去奥入濑的事。”
  “对对,是有去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开着车载全家一起旅行。“然后呢?”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一想到奥入濑那如静静地陪着人一起走的溪流,心情都会变好。所以才会画这样的画。”
  “难道之前你心情都很不好吗?”
  “肯定不好啊。”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前阵我开车经过一座寺庙,一旁的看板上是这么写的:‘怎么会,人生下来又不是为了享乐’。”
  “这太可怕了,婴儿听到会哭的。”
  “不过,我认为这是正确的。生存本来就是件辛苦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无非就是苦中作乐然后熬过去罢了。”
  “你看得可真透彻。”我嘲笑着春。春却回答:“是必须装得好像看得很透彻啊。”
  我的眼前又再度浮现出春踢着垃圾袋的身影。我跨上自行车;“明天白天我打电话给你。”然后,花了15分钟骑车回到公寓。
公司的工作
  睡梦中,电话铃响了。我家的电话明明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铃声却兀自演奏着激昂的乐曲。我伸手摸向听筒,反复拿起挂下,铃声却依旧响个不停,音量还越来越大。我恼火地睁开眼,才发现响的是手机。难怪不是普通的电话铃声。我像是个深陷泥沼的人一样挣扎地爬下床。电视机没关。屏幕里一脸沉重的新闻播报员正在讲解国际形势。诸如“不管军事实力如何,一个国家都不会突然侵入敌国”之类,喋喋不休令人生烦。像是在教育观众般分析:“就算十分想对他国展开进攻,也得按步就班,找到正当理由才行。”我关上电视开关,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声叫我的名字。“之前你说过的服务现在还有吗?”
  “是葛城先生吗?”我确认道。
  就在前两天,我还去过他家向他介绍有关DNA检查的相关事宜。那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最近刚搬到仙台市区的一栋高层公寓。住在高楼层而且很豪华,耐震防噪,是现代化与舒适并具的高档住宅。
  那男人似乎不懂什么是反省和谦虚,甚至对于年轻时代的不良行径甚为自得。他的外表颇具古风,让人想到歌舞伎剧中的“二枚目”[注],浓黑的眉、锐利的眼。很容易就可以推测出,年轻时的他定如狂蜂浪蝶,肆意混迹在花丛中。
  [注:二枚目,出自日本国歌舞伎,意指扮演小生的男演员,扮演小生的男演员的名字写在歌舞伎剧场的演员名牌右起第二块牌子上,“二枚目”由此得名,现日常生活中代指美男子。]
  而他提起自己年轻时也会用“禽兽”两字形容,却说得很得意。
  在对他进行DNA检查之前我还是以防万一地请侦探仔细地调查了有关葛城的情况。虽然他自称如今是自己做生意,但实际上却干着拉皮条的行当。他管理着一些有空且涉世不深的女高中生,然后介绍给那些有钱又欲求不满的中年白领。这是需要仔细平衡需求与供给关系的勾当,但他却干得有声有色,还从中赚了不少钱。
  “嗯,是的,我们提供DNA检查的服务。”
  “真不好意思挑星期天打电话给你,不过是你这家伙自己说随便哪天都可以联络你的。”
  “你这家伙”这粗鲁的用词直刺入耳。
  “是的,没有关系,那么您是打算进行DNA检查吗?”我就像平时跟客户接洽的时候一样平心静气地回答。
  “真的可以查出跟基因有关的毛病吗?其实我是不怎么相信啦。不过既然是你推荐的,那就试试看吧。”这男人,年纪也不小了,用辞却还像个小孩。
  “那么介时我再拜访您。”
  “要抽血吗?”
  “只需要用类似棉签一样的东西轻轻刮拭您口腔而已。这样便能采取到您的DNA。”
  “你什么时候来?”
  “不论何时。”
  “那我叫你今天来你就今天?你们公司还真闲。”
  我看了下墙上挂着的日历:“那明天之后我来登门拜访。”
  葛城似乎也在查阅自己的记事本,过了一会儿后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早上。今天晚上我正好有事,结束之后就差不多了,明天早上八点吧。”
  “我知道了。”明天早上社长应该会巡视大楼,八点的话可以在去公司的路上一并解决。
  “不过,没想到你们公司还挺大的呢,我在电视上有看到你们公司的广告哦。听说还提供不孕检查之类的服务?在我那里干活的小姑娘们都有点想来检查看看。”
  “我们提供不孕检查以及亲子鉴定。”
  我这么回答之后,这男人像是陷入沉思般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好注意似的大声道:“那,如果我检查下来感觉不错,我们公司可以跟你们签约。”
  大概是想当手下那些卖春的女孩子们怀孕时,可以通过亲子鉴定来找出谁是亲生父亲以谋取一定利益吧,我推测。
  “那葛城先生除了做疾病检查以外,也要试试不孕检查吗?”
  “不,不用。我可是搞大了好几次女人肚子,不可能不孕的。”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发出一阵爆笑,“与其要做什么不孕检查,倒是有一堆需要跟我做亲子鉴定的人。”
  挂掉电话,我觉得房间那四周的墙壁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虽然一早就起床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我却不打算继续补眠。我对着窗口的方向伸了个懒腰,换上衣服后,一边啃着面包当早饭,一边瞄向用图钉钉在墙上的那张仙台市的地图。
  现在打电话给春还为时过早,不如先自行去现场逛一圈吧。比起由他人带领着参观,我还是比较中意自己亲自调查,那才符合我的性格。果然父亲说的是对的,我讨厌中途参加的感觉。
  凡事皆有头,我决定先去第一个纵火现场——CSS株式会社。
  我打开电脑的电源。我不是那种很喜欢电脑还有网络的人,哪怕用电脑就能查得到的东西,我都会选择反复翻辞典。
  而和我同期进公司的高木常常嘲笑我:“查网络和查文献,结果不都一样?”我每次都会很郑重其事地回答:“不。”
  “从网络上得来知识,那感觉太轻浮了,那是虚浮的情报。而相比之下,捧着广辞苑[注]查阅的感觉可要严谨多了。”
  [注:广辞苑,是日本最有名的日文辞典之一,收录了日本国内外社会情势的图片与地图约3000张,就像一部小型的百科全书。]
  “内容是一样的。”
  “说这种话的人,”我努力掰着理由,“就跟那种说‘不管是去电影院看电影还是用录像带看,内容都一样’的人差不多愚昧。”
  “内容是一样吧?”
  “哼。”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坐在已经开机的电脑前,打开搜索引擎的网页,键入关键字“CSS”后按下回车。搜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但数量却相当庞大。不得已,我只好耐着性子反复更改关键字,最后终于找到我要找的那家公司的主页。
  很多人都相信通过互联网就可以掌握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实际上,这个可能性的确很高。但是,万不可过度信任,不可一旦在网络上搜索不到某人或某物,便认为它实际上不存在于世——如果这样的话,从今往后若有人想要在世界上销声匿迹,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搬家,只需挖空心思地从各类搜索的关键字里蒙混过关便足够。
  CSS那家公司的总部就在仙台,跟春说的一样,地址在仙台车站的东侧出口。我把地址写在自己的记事本上。然后又用相同的方法,查出了名叫“黄金海岸”的柏青哥店以及“朝日房产中介”的地址。
  难道利用网络就可以把这些事件全解决了?我不由输入“放火仙台规律”这几个关键字搜索,结果显而易见,完全没能搜索到犯人的姓名,只有一大堆完全没有意义的搜索结果。
  我走到墙上挂着的地图前,将搜索出来的地点用红色圈出——暂时就先从这三个地方开始调查吧。
  咦?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静静地凝视着地图,却觉得似乎有记忆在脑海深处悄悄地探出头。曾经见过?但是,记忆却很模糊。我把脸凑近那些标出的地点,手指轻轻抚过,却依旧无法分辨这似曾相识从何而来。
  我从墙上取下地图,小心地摺起。由于我一丝不苟的性格,对于摺折叠起来的纸张要求四角必须很切实地贴合,因此还反复摺了好几次。
推理小说中的无聊流程Ⅱ
——(现场取证)
  那家名为CSS的软件公司的总部的确被烧了。虽不至于付之一炬,但相比我们公司,他们的损失要大得多。
  位于南面角落的房间烧损尤为严重。虽然墙壁还残存,但从那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框中望进去,可以看见房内像是被涂上了一层黑黑的煤。折叠椅歪歪斜斜地堆放在一起,像是烧剩下的。虽然现在这里已经没有警察拉起的绳子,但我还是放弃了靠近仔细研究的想法。相信这栋大楼一定也装有烦人而无聊的保安系统。
  这建筑看起来应该已经建成了十年以上,在大楼的上方还绘有“CSS”的标志。虽然今天是休息日,但办公室内仍有好几盏灯亮着。
  我在大楼的四周徘徊了约十分钟左右,除了观察以外也想不出可以再做些什么。于是我再度回到起火点——那间位于角落的房间——的正前方,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我跨上自行车,这一次的行走路线是沿着新干线高架轨道下方的车道前往西侧入口。等着红绿灯变色的汽车正排成行,就像是在弯曲道路上沉积的污水般停滞不前。我骑着自行车从机动车的一边飞快地掠过。
  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名叫“黄金海岸”的柏青哥店。它就在地铁出口附近一条小道上,那里遍布着很多居酒屋。
  这家柏青哥店完全名不副实——招牌裂了一大块,与“黄金”两字给人的辉煌感相去甚远。店内播放着雄赳赳气昂昂的进行曲。那进行曲的气势似乎颇能虏惑人心,店内的客人虽然各自有着心思,却都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我本来想问店员一些事情,但这里除了音乐嘈杂以外生意也相当热闹,所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正打算从另一扇自动门出去,却意外地发现一面有着焦黑色印迹的墙。看起来那里似乎原本摆放着两台弹球游戏机。这里应该就是纵火现场吧,我想。于是我一边提防着被店员发现,一边偷偷地用一次性相机拍下照片。
  随后我拜访了“朝日房产中介”,那里的店主十分爽快。如果我正在找房子,一定会立刻跟他签下合同。
  通过看板我确认了“朝日房产中介”是在五楼,于是乘电梯上楼。电梯门才开,便传来一声响亮的“欢迎光临”。大概是才开店,店主正在把立式的看板搬到走廊。
  我先是表明了自己并非客人,然后模棱两可地撒谎道:“我们那里也差点被放了火,所以想来询问些事情。”
  店主并没有训斥“不找房子就给我滚”,相反微笑地说着“真有趣”,然后请我到店里坐。店主的热情已经让我略感歉意,接着,他竟为我端来茶水,更是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里很少有客人来,你不用担心。”他说。我差点冲口而出:“那应该是你担心才对。”
  他对我的谎话深信不疑:“其实说什么放火也太夸张了,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
  “看上去是这样呢。那么请问是哪里被放火?”我巡视了一圈店内,没发现什么烧焦的痕迹。
  “是一楼。这幢楼的一楼有一个垃圾堆放处,就是那里被烧了。我们是在五楼呢,没客人也没火灾,真是万幸。”
  “呵呵。”我暧昧地回应,心头浮起一个疑问,“那么其实并不是冲着这家店来的咯。”
  “很幸运呢。起火的只有一楼,所以我们并没有被烧到。”
  “是啊。”
  由于春说的是房产中介起火,所以我一直认定是店铺被放火。其实我也并不认为乘电梯到五楼以后再放火是个好主意,却依旧先入为主地这么认定。
  “那么,起火的地点也就只是一楼而已?”为了以防万一,我再三确认。店主则笑眯眯地点头:“正是。”
  我回去的时候,店主一直把我送到电梯口,这让我更加过意不去。
  “这栋建筑叫什么名字?”
  “大岳大厦。”
  问完这个问题,我向店主道谢,走进了电梯。
  一楼的确有被烧过的痕迹。就在写有垃圾回收日的标示板附近,有一处木制的堆放点,我想应该就是起火的地点。我拍下照片。然后仰望五楼,对着“朝日房产中介”的招牌也拍了一张。回头我一定要好好数落春:“说什么‘朝日房产中介’起火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明明应该是‘大岳大厦’起火嘛。”
  走进一家茶馆坐下,我把地图从口袋里取出铺开。“CSS”、“黄金海岸”还有“朝日房产中介”三处的确都发生了火灾,看来春并非信口雌黄。我从地图上寻找着他们之间地理上的关联,同时确认自己骑着自行车的行进路线。“东、西、东……”我小声地说出声。以车站为中心,起火的地点在东西两个出口附近转移。
  这莫非也算是个小规律?搞不好其他几个纵火地点也都这样。
  “纵火是以东西交替的顺序发生。”我自言自语着,脑中似乎闪过一丝灵感。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思考着其他几个纵火场所,我感到自己心头一阵雀跃。“还真让弟弟说中了吗?”我不由得感到十分错愕。
关于灵长类的讨论
  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在电视上的一个节目里,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作家这么说:“人类保持下半身的动物本能就好。”他说,“可以用上半身的理性来控制下半身的本能。”他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对人类的一切都十分了解。
  “动物……”在我一旁的春却说,“动物除了雌性发情期以外都是很太平的。比起一年到头总考虑着那档子事的人类来说要安份得多。这作家却说得好像人类似乎很聪明一样。”
  “人类难道不聪明吗?”
  “人类的聪明只用来给自己获利。”春立刻反驳。
  “是吗。”我侧着头,然后脑海中突然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人类就没有发情期呢?”
  “雌性动物只在发情期才会想办法吸引雄性动物的注意。而人类世界里,女人在日常生活上就离不开男人,总是在想办法吸引男人的注意,所以就免去了发情期。”
  “真的吗?”
  “有人是这么认为的。”春窃笑着,“众说纷纭呢。也有人认为是由于人与动物不同,孩子不论什么时候出生都确保有食物,所以没必要调整妊娠期;还有人说为了防止小孩被杀害。”
  “小孩被杀害?”
  “这是在大猩猩身上常见的一种现象。雄性大猩猩一般会有好几只雌性大猩猩与之交配并组成家庭度日,但经常会发生杀害幼仔的情况。比方说,如果雄性猩猩病死,那么雌性大猩猩便会被别的雄性大猩猩霸占,然后他们的孩子就会被杀死。”
  “为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为了让雌性大猩猩再度发情。因为还在哺乳期间的雌性大猩猩是不会发情的。雄性大猩猩杀掉幼仔,并以此展示自己的力量。”
  “真恐怖。”
  “有人认为,正因为发情期的存在导致了如此恐怖的事情发生,所以人类的发情期逐渐消失了。因为人类是优秀的动物。”
  “我可以理解这种心情。”
  “因为人类很优秀,所以可以控制自己的性欲。能够挺着胸膛,一点都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的人可不在少数。但不管怎么说,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有点羞耻感才对。”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吗。”
  “有谁可以证明人类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性欲?”
  春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从他的话语中我可以感受到蕴藏着的热量,为了别火上加油,我只得“呵呵”地傻笑应付。
  “哺乳类动物里有日常强暴行为的,也就人类、猩猩以及象海豹。”
  “没想到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好笑吧?这就表示人类是动物里最有代表性的强奸犯哦。其他动物就算没有法律明文禁止,也不会出现强暴行为。”
  “是说人类是特殊的吗?”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优秀之处吧。”
  “不要这么谴责人类。”
  “虽然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是猩猩、象海豹之所以会强暴同类,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虽然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一定有。大概也只有人类才会为了强暴而强暴。”
  “为什么?”明明知道这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但我依旧忍不住问出口,“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大概就因为很刺激吧。”
  “这答案真够单纯。”
  “通过蔑视他人、玷污他人以成全自己的快乐。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没有什么理由。”
  热带草原上狮子的交配、腹部如仪式般渐渐靠近的鲸鱼的交配、还有狗狗之间不慌不忙的交配……每当在电视或者照片上看到类似的情景时,春都会露出幸福的表情。
  “它们性交的时候不会为自己找借口、也不会有误会。而人类的聪明,却是哪怕在性交的过程中都要自我欺骗以及误会。”
  “误会?”
  “有没有支配对方、有没有羞辱对方、是否道德、是否不道德?他们总是会很多余地考虑这些无聊的事情。还有人会把性同宗教以及神联系在一起。也有人极端推崇需把性交画面描绘得具备文学性以及诱惑性。但性交这种事,其实什么都超越不了,也不可能支配任何人。人类的性事比起动物来,不知道要愚蠢多少倍。”
  “不过,正因为愚蠢,不要去注意到不就好了?”我似乎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是我一直想传达给弟弟的,“性并不特别,它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所以根本没必要对它如此敏感。不是吗?”
  “不是啊,大哥。”春看着我的眼神十分悲哀。
  并不是这样的啊,弟弟。而我也在为他感到悲哀。
  “有一种猩猩跟黑猩猩种类差不多,叫‘倭黑猩猩’。”有一次春曾经这么跟我说。当时我们好像是在一家很普通的家庭餐厅里面对面地坐着。一开始讨论的话题都跟电影还有漫画有关,但不知不觉春便开始聊起了灵长类动物。
  “好像听说过。”我一边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一边回答着。
  “基本上跟黑猩猩差不多。但是,倭黑猩猩社会却跟黑猩猩的社会完全不同。和人类也不同。”
  “比人类更邪恶之类的吗?”
  “正相反。”
  “相反?”
  “充满和平。倭黑猩猩的社会里没有强暴也不会杀害幼仔。顺便一提,也没有阶级斗争。而且,他们跟人类一样,雄性无法分辨雌性的排卵期是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他们终日交配。”春说得很愉快,“一天可以交配几十次。对他们来说,性交就跟打招呼一样。实际上,他们结交朋友或者吵架后和好都会交配。他们还有另类的交配方式。比如雌性之间互相摩擦性器官。”
  “这算好吗?”
  “倭黑猩猩的性生活十分自在。没有彼此支配,没有优劣之分,更不会找借口。有些人说得很了不起,什么人类是所有生物中唯一会把性跟繁殖分离的动物,但那是说谎。倭黑猩猩不是也一样吗?而且,它们比人更加和平地生活。同样是性欲旺盛的哺乳类动物,倭黑猩猩是成功的,人类却是失败的作品。我并不是否定性的存在,比如我就很赞同倭黑猩猩。”
  邻桌的一对情侣看着我们两个男人在那里讨论“生殖、性”之类的东西,纷纷对我们投来讶异的眼神,笑容十分暧昧。
JPG
  我正要走出茶馆,却意外地发现了熟人——是那个侦探,我让同事高木介绍、并委托他工作的那个男人。
  我本来一直认为所谓侦探是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出,甚至堂堂正正地喝咖啡的。所以看见他我感到很惊讶,就像是在快餐店里遇到政治家一样让人找不着北。
  他坐在最角落的桌前,静静地眺望着窗外。但我觉得,他并不是在悠然地欣赏窗外的风景,而是在仔细地观察往来的行人。
  他的名字叫黑泽,年龄大约在35到40岁之间。脸上虽然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但和那些中年发福的男人却绝不相同。
  我本来已经要去收银台结账,却特意往回走到他的桌边:“你好。”我向他打招呼。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窗口移开,抬头望向我,嘴边露出一抹笑容:“要坐吗?”说着用目光示意我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
  “上次多谢你了。”我一边坐下一边对他道谢。
  “我才要谢你呢。多谢你那么及时地把报酬打给我。”黑泽的表情变得放松,放在桌上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我出神地看着,心下感叹:“真是修长的手指。”却听他继续说道:“而且你委托的工作内容也不算辛苦。像那样的工作我真是随时都欢迎。”
  我略感吃惊。虽说我所委托的工作内容也就是传统的寻人还有身份调查,但应该并不怎么容易。而且调查过程中应该会遇到差不多相当于犯罪调查所遇到的那些麻烦,所以绝不能说是轻松的工作。
  “你刚才在看什么?表情很严肃呢。”
  “嗯。”两道笑纹出现在他眼角,“我在观察。”
  “街上的行人吗?”
  “我很羡慕那些有着匆忙庸扰人生的人,因为我已经不会再拥有了。”
  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猎豹。和那猛兽的表情一样,在山丘上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目标。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黑泽却挠着头说:“猎豹好像经常会错失自己的猎物呢。”拥有世界上最快的速度,却重复着失败,这样的猛兽一定在某些方面特别乐观。而黑泽对工作的不执着的感觉似乎跟这点也很接近。
  “我的工作离不开观察人类。”
  “毕竟是侦探嘛。”
  “不。”黑泽的表情有些困惑,“其实我真正的工作是别的职业,而侦探不过是副业而已。”
  “侦探是副业吗?”这种职业存在的方式还真是千奇百怪呢,我有些佩服,“那侦探这一块,你有雇用助手或者文员吗?”
  “我的工作都是独自完成的。”
  “甲壳虫可有四个人呢。”
  “所以才解散了,像鲍勃·迪伦[注]就永远不会解散。”
  [注:鲍勒·迪伦,20世纪的摇滚教父,1941年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并成为60年代世界反主流文化的主将。]
  “说得也是。”
  话虽这么说,但我内心依旧对他能独自一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我委托他的工作感到钦佩。
  “那个男人住的公寓很高级。”
  一时间我没能领会他在说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他在说我之前委托的工作。
  “看上去很结实。”正是为了彻底防备那种与勤恳生活无缘的男人。
  “唔,不过保安系统倒是蛮破的。”黑泽低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忙问:“哎?怎么回事?”
  “那公寓里的锁全都换成了防盗的。”
  “那不是很好吗?”
  “只有外行人才会这么想。物业也肯定会认为请业主换了锁就万事大吉了。但他们却不知道,换了锁以后反而会更容易被人盯上。说是说防盗锁,但实际上也有着弱点。”
  “是这样的吗?”
  “放松警惕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我倒是认为比起一直要保持警惕的野生鹿,还是被关在动物园围栏里的鹿要来得安全。”哦,我这个比喻是多么贴切啊。
  “呵呵,当然是在动物园里安全,不用担心会被吃掉。”黑泽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指向我。
  “果然是这样吗?”我挠挠头。
  “那么,”黑泽眯起眼,像是在欣赏杯中优雅升起的腾腾热气,“我找到的那个男人在做什么?”
  我一时无法回答。
  “向委托者提问似乎有些违反行规……”
  “‘他在做什么’算是什么问题……”
  如果问我“他干过些什么”反而比较容易理解。
  “在我调查的过程中,那个男人好几次出现在现场。”
  “现场?”我相信他说的“现场”绝不是指所谓工地现场。
  “这样啊,原来你并不知道这方面的事情。”黑泽这么说了一句,止住了这个话题。
  而接下去,不管我如何恳求,想把话题再度转回去,他都坚持不肯再说。
  “对了,”我只能认输,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乡田顺子的名片递给他,“你听说过这个组织吗?”
  每当看见黑泽那超凡脱俗的优雅气质,我的心中便会莫名地涌起期待,似乎不论多么奇怪的问题他都可以轻易地为我解决。
  他接过名片,挑了挑眉:“这跟我有关系吗?”
  “不,只是想参考你的意见。”
  “参考的意思就是不会采用。”黑泽苦笑着说。
  “那里映着LOGO。”
  “JLG。”黑泽侧头思考,“Jump Lamp Gang?”
  “我想到的是让·吕克·戈达尔。”
  黑泽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仔细地研究着那张名片:“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从没听说过呢。是在仙台吗?要不我去调查看看?”
  “不,现在还不用。”我认为目前乡田顺子还不算大问题,就算费精力调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
  “你知道什么是JPG吗?”黑泽突然出了道题。
  “不是JLG而是JPG吗?”我摇头,“我只知道演员让·保罗·贝尔蒙多[注]的缩写是JPB。”
  [注:让·保罗·贝尔蒙多,法国演员,最初主演新浪潮艺术片,60年代中开始转向商业片,成为高产动作和喜剧明星。]
  “让·皮埃尔·利奥德[注]就是JPL。”
  [注:让·皮埃尔·利奥德,法国演员,曾出演多部戈达尔的电影。]
  “这世界如果只看缩写,听上去都差不多嘛。”
  “JPG是让·保罗·高缇耶[注]的缩写。”
  [注:高缇耶的创始人是让·保罗·高缇耶,素有时装顽童之称,他所设计的服装风格夸张诙谐,集古典、前卫以及奇异风俗为一体。]
  “是服装品牌吗?”
  “是的。我很喜欢他家的外套,不过太贵了。”
  我也常在杂志以及电影里看到过这个品牌,一些体育明星穿上他家的衣服后显得愈发潇洒。似乎是个法国的设计师吧。但不管怎么说,我记得他的设计风格奇异而偏中性。我本来想说;“这个牌子的衣服估计不怎么适合日本人。”但看着黑泽我却没能说出口,因为我觉得如果黑泽穿上高缇耶的衣服应该会别有一番风味。
  “JPG吗?”
  “把开头字母连起来可是很重要的哦。对了,还有JAD。”
  “不要玩了吧……”
  “那是约翰·阿切波特·多特蒙德[注]。”
  [注:约翰·阿切波特·多特蒙德,是作家D.E.Westlake的系列小说中的主角,共有5部被翻拍成电影。]
  “那是谁?”
  “一个有名的盗贼。”
  “很有名吗?”至少我没听过。
  “他很有同伴意识。”黑泽边说边低头喝了口咖啡,“说到盗贼,你有听说过‘小偷入室行窃,自家反被盗’吗?”
  “寓言故事吗?”
  “一个小偷屡次潜入别人家中得手,于是洋洋得意。但他却从没想过自己家也会遭窃。”
  “优秀的人往往都会盲目。”
  “然后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却发现早已被洗劫一空,不由目瞪口呆。”
  “这教育了我们什么呢?”
  “自己想得到的事情别人也会想到,往往还会报应在自己头上。”
  我准备起身,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不会把委托人的情况泄露出去的吧?”
  “实际上我并不是正式的侦探,因此不存在保密义务。”
  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安。
  然后他却说:“不过,放心。”他点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有关委托人的事。嗯,大概就算被拷问,一开始也会忍住的。哪怕是被拔指甲我也打算忍住。我相信这种程度我还是能挺过去的。不过如果要用金榔头来敲碎我膝盖,那我还是会招的。”
  听到他坦诚的答案,我不由笑了。我想,他是可以信任的。
  下午一点刚过,我收到了春的电话。
  “大哥,就是今晚。”他很唐突地说。
  “刚才已经打过电话了,是说带我去有街头涂鸦的地方看看是吧?”
  “不是那个。”他否认得直截了当。
  “那是什么?”
  “今晚,”春顿了顿,像是在演戏似的,然后继续说道,“今晚会有人纵火,大哥。”
街头涂鸦现场Ⅰ
  荞麦面店的停车场里,出现了一副突兀的涂鸦画。
  我站在一栋木头搭建的建筑前,招牌上写着“田村荞麦”四个大字,入口处挂着陈旧的暖帘。推门虽然已是一片微黑,但在两端摆放的几株矮树却看得出经过精心修葺。从面店的入口处往右走进一条小道,里面有一个停车场。
  水泥墙上赫然画着“ago”三个英文字母,和父亲推测得一样。“正中准心啊……”我略感不甘。那并不是什么拙劣的涂鸦,红色绘成的“ago”是斜体字,藏青色的镶边紧密有致。我取出一次性照相机,对着涂鸦按下快门。在一间年代久远的荞麦面店前面出现“ago”的字样,真是一种奇怪的组合。
  “荞麦面点的老板娘很幽默,她说:‘这涂鸦一定是在取笑我家老板的凸下巴’。”春似乎已经跟老板娘商谈了有关涂鸦的清除事宜。
  “现在连初中生都不会用‘ago’和下巴说笑了。”[注]
  [注:日语里下巴的发音是ぁで,写成罗马字就是ago。]
  “田村荞麦的人还会哦。”
  我又一次站到水泥墙前,其实涂鸦并不是很大,具体就跟两只手比出的圆差不多大小,一共就这么三个字母。
  “这样一来就是‘280 century ago’了。”
  “也就是二万八千年前的意思。”春试着翻译。
  “你知道二万八千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尼安德特人的灭亡。”
  “咦?你竟然知道?”
  “你当我是谁呀,大哥。我可是第一个在洞窟里留下壁画的智人的后裔啊。”
  “大家不都是吗?”
  “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却曾经在地球上共同生存。”
  “是共存过的吧。”
  “是的,共存了好几万年。但逐渐兴旺的克罗马农人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看待逐渐灭亡的尼安德特人呢?我一直都很好奇。”
  “我一点也不好奇。”
  “有发现表明尼安德特人濒临灭亡的时候,曾经模仿过克罗马农人的石器。或许这是他们的垂死挣扎吧?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面临灭绝的命运,努力地研究着敌人的战略。我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很悲伤。”
  “你果然还是同情弱小。”我指出,然后再度把话题引回正轨,“既然在这家店发现了涂鸦,也就是说,这附近会发生纵火事件?”
  “没错。”
  荞麦面店面朝一条双车道的宽阔马路,与国道相连,直通县厅与市政府,但离市中心稍有距离。
  “目标会是哪?”我突然想起自己带着地图,慌忙取了出来。然后在停车场上随意找了辆车,将地图铺在其前车盖上。
  “准备充分嘛,大哥。”
  “还行吧。”
  “带着地图就表示你充满干劲。你能对这有兴趣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你这么高兴?”
  “从目前发生的几起事件看来,纵火地点都是位于以涂鸦地点为圆心,半径一百米左右的圈内。从角度来看,目标建筑所在的位置一定能够看到涂鸦。”
  “能够看到涂鸦的位置?”
  “实际上从目标建筑不一定看得到这里,但是,画有涂鸦的墙背后的180度范围属于圈外。”
  春很快就在地图上找到并指出“田村荞麦”所在地位置。然后按照地图上的比例尺为基准,以荞麦面店为圆心比出了一个半圆:“一百米的圈内大概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带。”我看了看地图,附近的一座公园几乎全被画了进去。
  “就可能性而言,应该是这一带。”春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敲着地图上画着的两栋大楼。
  我仔细地看着地图,然后确认实际上可以看到的大楼位置。春在一旁继续说:“就目前犯人的倾向而言,他似乎更偏好在办公楼放火而不是一般居住的公寓。”映入我眼帘的两栋大楼,左手侧的是“仙南大厦”,而在右手侧的则是写有“东北研习”的预备学校。
  春跟我一起左右观察着这两栋楼。他们分别是七层和五层,从奠基的石碑上看起来,两栋楼的建成年份很接近。
  “两者必烧其一。”春说得很肯定。
  他斩钉截铁的态度使我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乡田顺子所说的话:“春现在正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今晚吗?”
  “十点怎么样?”春说。
  “什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