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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 - 伊坂幸太郎

_11 伊坂幸太郎(日)
  “执刀医生又不是我,再拼命也没用。”
  我看见了父亲枕边放着的报纸,心下暗暗吃惊——父亲也看了吗?
  我很担心,报纸上应该有刊登葛城的照片。父亲有没有发现那照片里的男人,就是当年强暴母亲的少年?葛城并不是他的本名。那个男人在狡猾地更改了姓名后照常生活。黑泽告诉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专门从事贩卖姓名以及户籍的交易。那个男人只要在这些人当中随便找一个,就可以得到假名。那男人一定认为这样就可以与以往一笔勾销了吧——“是的,结束了——”无法原谅。虽然无法原谅,但对现在来说或许还算有点好处。因为名字不一样,父亲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葛城的真实身份。
  “之后就再没有发生过纵火案了。”父亲说。
  春低着头回答:“是啊,大概,以后也不会发生了。”被他的冷静所鼓励,我也装作毫不知情:“不会发生了吧?”从窗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天空。这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晴天,我望着窗外,不知不觉地伸了个懒腰。
  “我不怕手术。”父亲的后脑勺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我也不怕癌。”
  两年前动手术时,父亲不曾这么说过,我感到不安。
  “那你怕什么?”
  “没什么可怕的。”父亲睁开眼微笑,目光投在天花板上,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你们妈妈到仙台来的时候,我挺害怕的。”他说,“她突然就冲到了市政府,还带着个大包裹。冲到我面前说,‘喂,我们一起生活吧。’。”
  我想像着当时的场景,这怎么可能,我暗想。
  “然后还接着问我,‘你家在哪儿?我想去放行李。’。”
  “竟然冲去市政府干这种事。”春说得有些苦涩,“不过话说回来,那时的妈妈还不是仙台市市民吧。”
  “你们妈妈就是那啥来着——惊天动地的大美人,我的同事全都看得瞠目结舌。等她不在之后,记得我还要拼命地解释。大家都像是认定我贪污了公款似的,气势汹汹地想要弹劾我。当时我倒是真的很害怕。”
  春靠在圆椅上眯着眼睛。
  “那么,”过了一会儿,父亲的语气变了,“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啊……果然还是来了。”我缩了缩身子,然后用力挺直,像是在做暴风雨前的准备。我用手搓着自己脸颊,想用手捂住耳朵,但这未免也太过露骨,只得放弃这个想法。父亲的语气像是挑着大酒桶般沉重。
  “你们瞒着我干了些事,是吗?”
  他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我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虽然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但父亲的表情却是认真的。吃了个钉子,我只得垂下视线。而当我侧眼望向弟弟时,才发现他正闭着眼不发一言。与其说他是在做觉悟,我倒觉得他正在享受窗边那盆花的芬芳。
  “干了些事……是什么事?太暧昧了。”我硬起头皮回答父亲的问题,连原本谄媚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坏事。”父亲立刻回答,眼神像下达判决的法官一样凝重。他交替着注视我们,时间缓缓地流逝,但父亲依旧用他的双眼观察我们。
  “什么都没干啊。”我用尽全身心地伪装平静。春转过眼,直视着父亲,点头道:“什么都没干。”
  “是吗。”父亲说,他的脸上写的不是遗憾,而是既往不咎。他既没有翻开报纸给我们看社会版面上刊登的“路边抢劫杀人”的报道,也没有对我们怒喝“快说出真相”;既没有利用父亲的能力与威严对我们突然袭击道“我已经看穿了一切”,也没有半威胁半哭泣地对我们说“难道你们对手术前的爸爸都不能说真话吗?”。
  父亲只是直起上半身,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春。”
  那时的情景我绝不会忘。
  父亲对春伸出了手,他小心地避开点滴管,朝前伸去。然后春像是突然想到了礼节,忙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我知道他此刻的右手一定强而有力。他像是要传达自己的意志一般用力地握着,而在外人看来,或许会误认为这对父子正在势均力敌地比腕力。
  我不知道父亲的握手代表什么。是想要减少春的罪孽吗?是想代为呵斥沦落为罪犯的儿子吗?是想要夸他做得好吗?还是想为春的未来几十年想法子?或者,他想的根本就是别的事情?我不得而知。只是,看着他拳中所注入的力量,我深刻地了解到,他早就看透了知道了春所做的一切,也明白了儿子所犯下的罪。
  春的表情如梦似幻,望着父亲,回握住他的手。
  “你瞒着我干了件大事,是吧?”父亲突然又一次开口。春眨了几下眼,似乎瞥了我一眼,然后微笑道:“什么都没干哦。”父亲放开了他的手,转而面向我,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然后,他又转向春,说:
  “你在说谎的时候就会噼里啪啦地眨眼,从小开始就是这样。泉水你也是。”
  我们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微张着口,呆若木鸡地望着父亲。于是,父亲对着春又继续说了一句话——这是最能拯救我们兄弟俩的台词——
  “你们都跟我一样,不擅长说谎。”
  平淡的一句话,这句话或许毫不足道,但我却无法动弹,甚至屏住了呼吸。
  看啊,仁RICH!我在心中呐喊。
  什么染色体、什么基因、什么血缘关系!父亲不是轻易就飞跃了这些束缚吗?
  父亲轻易地就证明了春和他自己的连续性。虽然毫不科学,虽然没有道理可言,但我的内心却在开怀大笑:“什么呀,跟基因根本没关系嘛!”
  而春却摸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困惑。
  父亲没有再次质问,也没有拆穿我们任何一个的谎言。
  之后的几十分钟,我们只是东聊西扯,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那花真好看。”春指着放在窗边的插花。
  “很好看吧?”父亲说,“是一个叫黑泽的朋友送来的。”
  “不是大哥送的?”
  “不是。”
  春走进窗台,凝视着那花:“这黄色的是茴香啊。”
  “茴香?”
  “是一种药草,香味略带刺激。你知道茴香的花语吗?”春问,“送你这个的人或许很敏锐呢。”
  “花语?不知道。”明明没有被太阳照到,但是父亲的脸却显得很耀眼。
  “它的花语是,”春点了点头,“和爸爸很衬。”
  “是什么?”
  “值得赞赏。”
国际规格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春坐在驾驶席上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大哥,这车送你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言吓了一跳:“你要买新的?”
  “怎么可能。我在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这车该怎么办。”
  “你要去哪儿?”
  “明显是去自首啊。”
  “没必要去。”有一点我可以确信,虽然我做不到口若悬河地长篇大论,但我坚信,我和春并没有错,也没有必要对什么人谢罪。就算被人指责为“自说自话、不合常理、令人憎恶的相互包庇”,我也会将错就错地回答一句:“没错!”就跟28年前父亲所听到的神明的怒喝声一样,这是我“自己想”之后的结论,是我自己判断的结果。
  “大哥,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并不适合,但我的确是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
  “我不想再像在宠物店里那样啰里巴嗦,就只简单地说一句。”
  “什么?”
  “虽然你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但我们原谅了你。”
  “谁是我们?”
  “我和爸爸。算上妈妈也可以。”
  “真过分的一家人。”春苦笑着,缓缓地转着方向盘,从十字路口左转。
  “没关系,”我斩钉截铁地说,“到目前为止,你一定已经思考了成百上千回,你一直都为此苦恼,是吧?”
  “每一天都是。”他静静地点头。
  “这是你所得出的结论,没必要让那些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警察以及法律专家知道。”
  “有必要的。”春笑了。
  “没必要。”我很肯定地说,“大概,这世界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或许吧。”
  “所以,别让那些家伙评论你。”
  “太乱来了。”
  “社会还有家庭,你到底希望获得哪一方面的原谅?”我使出杀手锏,逼他二选一。
  他沉闷了很久,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他说:“还是社会吧。”他笑着说,“所以我还是要去自首。”
  我没有认输,但却说道:“我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自首就去吧!”
  “这种情况应该去哪个警察署呢?”
  “要我带你去吗?”我挑衅他,“不过,途中经过车站的时候停一下车。”我拜托他道,“没必要特地去车站的吧?”春很诧异,却没有反对。他把车停靠在车站前的安全岛旁,我跑进车站,飞快地买了些东西后又回到了副驾驶席:“好了,走吧。”
  “去哪儿?”
  “东口。”
  “那种地方有警察署吗?”
  或许是地下道人流混杂,道路上也开始塞车。春依旧很冷静。既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慌手慌脚。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忘记问了。”
  “什么?”
  “那本笔记本是什么?”我望着春。
  “笔记本?”
  “疯子笔记本!”
  春有些发怔,我向他解释了从乡田顺子那里听来的、有关那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伟人名字的笔记本的事。
  “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写的。”
  春哈哈大笑。他看着丝毫没有前进的车流说:“你看到那个了?还疯子笔记……”他看起来似乎很自得其乐。
  “没怎么看,太恐怖了,所以我立刻就关上了。”
  “那个……”春顿了顿,“没什么重要的。”
  “你为什么要写?”
  “跟平时一样啊!”
  “一样?”
  “和我平时所做的一样。不管是多愚蠢的迷信,我都想相信。这就是我的性格。”
  “我知道。”我飞快地回答。春做事喜欢趋吉避凶,从小就这样。从他让父亲穿上贴有“53”号码布的运动服一事就能看出,他一点都没变。而把我带到纵火现场的行为,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源自同样的想法。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论多无聊的事,我认为只要相信,就会有效。”
  “还在爸爸的病房里放桃子。”
  “是啊,那也是。孙悟空就是因为吃了桃子而长生不老的,或许有效果哦。”他说。
  “那么,这个笔记本又是什么迷信?”
  “那本笔记本上写了很多名人的名字,不过,名字本身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
  “开头的字母。”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太阳穴。
  “开头的字母?”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柴可夫斯基、塔西特、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春像念咒一般,“把这些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取出来,就是T、T、A、G、G、G。不过格伦·古尔德用了两个G。”
  “TTAGGG!”我大叫,随即爆笑,口水几乎喷到了前车窗,“骗人的吧?”
  “TTAGGG是表示细胞寿命的端粒不是嘛?只要能够使它延长就不会死。所以我觉得,只要我反复写下TTAGGG,或许能对父亲有所帮助。”
  “你不是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不要笑我。”
  “那为什么要用名人的名字?”
  “伟人比较有赚头不是吗?”他说着说着又害臊了,“我拼命她想着那些名人的名字,然后写下来。再反复重写。”
  “没意义。”
  “不是有一句话叫‘百度参拜’[注]吗?就跟这一样,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想法是一样的。”
  [注:御百度参,日本习俗,为了表示对某个祈愿的虔诚与郑重,要连续一百天进香膜拜。]
  “我再说一次,你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虽然我这么说,却或多或少有些羡慕他,“你是笨蛋。难道戈达尔也是?”
  春显得有些意外,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但很快露齿而笑:“是啊,那也一样。”
  “也是开头字母?”
  “不过是国际规格。”他说。
  “国际规格?”
  “罗马字也有很多种的吧?比如一般情况下,チュ这个音就写作‘CHU’,但是国际规格里,就写成‘TYU’。如果不用国际规格就会没有意义。”
  我回忆起春所鉴赏的戈达尔电影。
  春抢在我前面说道:“《小兵》、《中国姑娘》、《阿尔法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戈达尔之诀别》。取他们第一个字母,就是TTAGGG。”
  “你太华丽了,华丽的笨蛋。”我指着春,“然后你就反复看那些无聊的电影?”
  “只要TTAGGG继续重复,就可以延长寿命啊,大哥。”
  “为什么偏偏是戈达尔呢?”
  “这才好不是吗?”
  “真是精彩。”我说着望向窗外的风景。
  “果然,”车流终于开始蠕动,春一边拉下手动刹车,一边问,“心理安慰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吗?大哥。”
  “倒也不是。”我回答,“我很喜欢妈妈的心理安慰,我相信最好的心理安慰就是一顿美味的料理。”
  “什么嘛,这样啊。”春皱起眼睛微笑。我也绽放出了笑容。在这一瞬间,哪怕重力消失,哪怕我们所乘坐的白色四驱车浮于半空,我也一点都不惊讶。
  出了车站东口,我的目的地近在眼前。开过“基因株式会社”,我让他在不远的前方停下了车。
  “大哥,这里没警察。”从驾驶席下车的春有些不悦。
  我从另一边下车,拍了拍春的肩:“没必要去找警察,而相对的,去一次那里吧。”
  “去哪儿?”
  “那座商务旅馆。你不是画过涂鸦的吗?写的是‘century’。”
  我指着那栋炼瓦色的建筑,正是“仙台东商务旅馆”。我伸出头,窥视着自动门的另一侧。那个红马甲白头发的男子不出所料地出现在眼帘。
  “那个老爷爷正在寻找画涂鸦的人。你去他那里自首吧。只要这么做就算可以了。”
  “什么叫这就算可以了?”
  “全部。你只要对着那个像杀手似的老爷爷自首就好。”实际上我认为,被那个有着锐利眼神的老爷爷结结实实地掐一次喉咙,就已经足够偿清他的罪。
  于是春说:“照这么说来,我也必须得去给在火灾中受伤的那位老人赔罪。”但他又说,“但是,如果要去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了。”他发表这个意见的时候跟以往一样的干脆。
  “那么,你更加要对那个老爷爷道歉,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会骂我吗?”
  “他会翻过柜台掐你的喉咙哦。”这不是威胁,“我已经体验过了。”
  “真麻烦。”春用双手抚了下脸,“那么我去了。”
  “你带着这个去吧。”我把刚才在车站买的奶黄酱馅点心递给春。
  “这是什么?”
  “它能保护你。”或许可以。
  春走进了商务旅馆,而我则靠着车门等他回来。“TTAGGG吗?”我轻声念道。我想,我应该把这个告诉乡田顺子。
生命
  我现在正仰望着屋顶上的弟弟。
  这里是距离火葬场几十米处的一座小屋,屋里堆放着各种农具。春灵巧地爬上了屋顶,而我则被留在地面。
  我手上拿着两罐在自动售货机买的啤酒,眺望着春的身影。虽然说是二楼的屋顶,但其实并不高,就算落下来也不用担心会摔伤。春正悠闲地躺着。
  亲戚们或许正在找我们。那些平时鲜少碰面的亲戚比起父亲的葬礼来,似乎更加关心我们兄弟。
  父亲还是去世了。那场手术里,医生虽然剖开了父亲的肚子,却发现癌细胞正在热闹地吹奏着凯歌,为了不给癌细胞的繁荣景象添砖加瓦,他中止了手术。就算切除癌细胞也没用了——医生是这么判断的。而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们没有告诉父亲手术结果。就算父亲的意志再坚强,如果知道自己的肚子被白白剖开,多少还是会感到消沉的吧。
  之后的三个月,我每天都去医院探望父亲。春也是。“你们是闲人。”父亲有时候会这么取笑我,有时则会挖苦春:“好像有护士盼着你来哦。”而每一次春都会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们还带乡田顺子来过。
  父亲也因为她容貌的变化而迷惑,但却很高兴。“我是夏子。”她是这么对父亲打招呼的。父亲挠了挠头;“呀……”然后,就开始不负责任地教唆起这个跟踪狂,“只要你一直跟在春的后面,总有一天春会对你转身的哦。”
  当正月结束的时候,父亲似乎已然了悟一切,他神清气爽地说道:
  “似乎癌细胞并不讨厌我。”
  孱弱的身子竭尽全力说出的这句话,完全没有半点不服输的意味。他是真心的吧。父亲看起来很满足。虽然我和春对癌症恨之入骨,但父亲却并不如此。
  由于不凑巧,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和春都没能在病房里。我出差去了名古屋听某个客户大叔的冷嘲热讽,而春则在广濑川的河边清理石阶上的涂鸦。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我和春两人在整理病房里的行李时,于房间一角发现了一张小纸片。那似乎是父亲临死前写下的。父亲原本优美的字迹显得歪歪斜斜,要读完都很费力——“Cancer Agony Gravity”——没有下文。
  “癌症、痛苦、重力,”我翻译出来后,苦笑着说,“都是些让人心情沉重的单词啊。”看来,一直到最后,父亲的脑中都还记得“AGCT”的法则。这些单词是以C、A、G开头的。“父亲大概是在寻找T开头的词语时去世的吧”,虽然这么做不合时宜,但我还是笑了。
  春怔怔地看着那张纸片,面无表情地取出笔,无言地用与我极为相似的笔迹写下了“Triumph”[注]。
  [注:译为“胜利”。]
  “原来如此。”我想。随后,我突然想到:是谁规定死亡就是失败?
  警察至今没有来逮捕春。至少,现在还没有。
  报纸上几乎不再刊登有关葛城事件的新闻。世间的人们也渐渐不再关心警察是否还在继续搜索。说起来,之前我曾听春这么说过:“罪孽与理由以及意义无关。只须通过结果——即‘干了什么’来判断。”但我却回答:“但是,也有例外的,不要说得这么绝对。”
  然后他耸肩:“没有什么例外。”随后又提出跟以往相同的论点:“对于用球棒把人砸死的家伙,只要也用球棒把他砸死就好。”我没有理他。我也不知道春能够安全到什么时候。
  十分多钟前,我们看着装有父亲遗体的棺材被送入了火葬炉。我们并没有等在休息室,而是直接晃出门去。我们漫步在田间小道,不知不觉便到了这栋农家小屋。
  这里正对火葬场,我们看见烟囱里飘起袅袅浓烟。最近,无烟的煤气设备开始流行起来,而这里并不是。我们可以看见被火葬的父亲正化为青烟飞向天空。摇摇晃晃时高时低,但烟雾却确实地在延伸着。
  “快上!”春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怎么了?”我望向二楼,春在小屋二楼的屋顶上大声呐喊。
  “快上!快上!”他高举拳头,声音也越来越响,就好像在为赛马加油鼓劲。
  天空万里无云,只有太阳孤寂地当空照耀。他是在鼓励那烟能够一直延伸到太阳吧。我回忆起与母亲一起去赛马场时的情景。像是被春的话语鼓励,从火葬场升起的烟直冲云霄。
  我也在心中呐喊,快上!快上!
  母亲正在天空的那头等待着父亲,他们从此将互相依偎,愉快地共度每一天——我已经无法想象如斯美好场景。人是因为脑中的神经传递物质而思考,分泌的各种荷尔蒙而生活,所以,一旦死后化为白骨,人的本质便化为乌有。不管怎么说,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想思考任何东西。父亲的去向、母亲如今何在等等,我全都不想知道。或许春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
  所以,我们在为那道青烟加油。即使并没有灵魂和死后的世界,但那烟却确实存在。这是事实,没有谁可以抱怨。我相信,我们现在该凝视、该依赖的,是那道确实存在的烟。如此悠哉,却缓缓地上升,犹如父亲一般。为人谦虚,心怀好感。
  “快上!”春依旧在呐喊。
  我看着手中的罐装啤酒。然后用右手拿起其中一罐,猛力摇晃。我咔哒咔哒咔哒地上下摇晃,然后望向二楼:“春,要干杯吗?”
  如果被亲戚听到,定然会大惊失色继而火冒三丈吧。竟然在父亲葬礼中轻率地说出“干杯”两个字,或许他们此刻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野蛮人。但我对轻率与否以及礼仪一概没有兴趣,也全不在意。
  我将晃了不知道多少下的啤酒抛向屋顶上的春,他轻松接过。
  我拼命忍着笑,期待着他打开啤酒后被泡沫喷一脸:“来,干杯吧!”我高声道。
  但春看着啤酒罐,始终不伸手去开。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恶作剧。
  “大哥,你摇过瓶子了吧?”
  “没。”我装傻。
  “那么,我们交换吧。”春笑了。然后他从屋顶探出身,望着地面飞身一跃。
  春从二楼落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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