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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 - 伊坂幸太郎

_10 伊坂幸太郎(日)
  ——那是对你的警告,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而春的回答声却如雾分子般纤细,他像是吟诗一般,优雅而轻盈地承认自己是纵火犯的事实。
  ——你是我儿子?
  听到葛城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我感到乡田顺子的目光立刻往我的脸上射来,但我却根本无法有所回应。我只听到自己的心底发出了悲鸣。
  ——我也调查了你的事情。然后立刻就明白了。你们家难道就不知羞耻吗?家竟然把一个被强暴而生下的小孩子,这么光明正大地抚养长大?真是不知羞耻的一家人。
  葛城的话刺痛了我。我几乎要失控地拿起棒子揍他。“啊……”我痛苦地呻吟出声,蹲在地上努力压抑几欲作呕的感觉。
  而在我压抑呕吐感觉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春的周围站满了人。他们穿着相同的夸张服饰,不发一言地倾听春他们的对话。我似乎,不,我就是这么看到的。有着无数旁观者正潜在这片大雾里。无数的陪审团、无数的法官、无数的见证人、无数的看热闹的人都站在这里,用我完全听不到的音量轻声交谈着。我可以感到他们的存在,周身寒毛竖立。我颤抖着,虽然在这浓雾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我并不可能真的看到这么一群人——但这群想象中的人却那么有真实感。
  ——没错,那个耻辱就是我。
  春的声音淡淡的。
  ——你想做什么?还把起火地点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而且,上一次也把我叫出来。还说什么“你有在反省吗?”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反省。不就是强奸吗?强奸有什么不对?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葛城虽然很亢奋,却没有丝毫怯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大无畏精神也算值得称道。
  ——已经,不用了。
  春的声音在雾中溶化,然后渐渐散开。在这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葛城倒抽了一口气。“强奸有什么不对的?你倒是给我说说看。”说出这话的葛城大概打算以当时跟我滔滔不绝时举出的同样论据反驳春。打算用“有想象力啊”、“痛苦的又不是我”这样的论据让对方闭嘴。事到如今,他依旧企图用一堆歪理说服别人,并以此沾沾自喜。所以,在他听到春的反应后却害怕了。“已经,不用了。”春已经放弃了与他争论,这云淡风轻的放弃反而使他狼狈不堪。所以他才会出这么干巴巴的声音。我虽然闭着眼,却也能清楚地想象得出春此时的样子。即使大雾模糊视线,即使我紧闭双眼,即使这一切那么不合常理,但我就是可以看到那原本看不到的景象。
  我完全可以肯定,春手上拿着的,一定是那根乔丹球棒。
  葛城应该立刻藏身于浓雾中逃跑的,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甚至开口说出企图令人感动的台词:
  ——你打算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就基因的角度来说,他有充分的权利可以这么说。他还说:
  ——如果你不知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因为我,你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这话就和时常在梦中困扰我的命题完全一样,是选择母亲,还是选择春?
  ——要不是我上了那个女人,你根本就不可能生出来。你知道吗?我是你的父亲。我们血脉相连。你怎么可以打算杀自己的父亲。
  ——真不好意思,我的父亲是此刻在医院里同癌症做斗争的那个人。
  ——他不过是把你养大而已吧?又没有血缘关系。你真正的父亲是我!杀死父亲是大罪,连动物都不会这么做。你杀了我以后今后还能平静地生活吗?杀人犯和强奸犯哪个更恶劣?你没有考虑过?我虽然上过不少女人,但是却没有杀过人。你想做比我更差劲的人吗?
  春的回答却很简单,一开始我可以听到他的吐气声,或许他是在微笑。然后,他是这么说的——
  ——平白无故的外人,少摆父亲的架子。
  咚。
  一记响声。这沉闷的声音毫无爽快感,使紧闭双眼的我在浓雾中无法站稳。然后,我感到有人倒下。葛城滚倒在地面。
  仪式仍在继续。肃穆的空气静静地流动,虽然只是幻觉,但我却仿佛听到舒伯特的《圣母颂》在耳边响起。像是要洗去眼前这行为带来的恐怖惊骇一般,我的脑海中响起了那庄严、温柔满溢的乐曲。
  有人在走动。是春的脚步声。风呼呼地响起,是因为他在挥舞球棒吧。声音再次响起。
  咚、咚。
  沉闷得几乎令人失望的声音。简直就像木鱼声。在一片静寂中,只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乡田顺子紧靠着我。
侦探Ⅲ
  坐在我对面的黑泽和以前见面的时候一样,看起来沉着悠哉,却似乎又敏锐地早已看透了我。
  四天以来,我只是恍惚度日。虽然依旧照常上班,却没有与同事交流的兴致,虽然依旧踩着自行车去上班,却感到浑身无力。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我是在熬日子。四天前那个深夜,我和乡田顺子最终还是没能亲眼见证到雾中所发生的一切,而是一步步后退着离开。我们是逃跑的。即使翻过了校门,我的心跳依然急促,应该说是跳得更快,以至于我不得不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我和乡田顺子几乎没有说话,和她分开以后,我踩着自行车自行回家。
  春一通电话都没有打来。
  我也没有联络他。
  那一天的事件被第二天的早报称为“路边抢劫杀人”。只占了豆腐干大小的版面。而尸体也并非在小学里被发现,而是在附近一条昏暗的小路上。尸体明显是春移走的。由于死者的钱包一同被偷了,警察将嫌疑犯定为“杀人狂”。报纸上刊登的死者遗像果然很像是男演员,看上去是正经人。
  杀人狂魔干的吗?
  “你脸色不好。”黑泽说。
  我是突然被黑泽用手机叫出来的。“晚上也可以,要不要见个面?”他这么说。而我自己对自己目前疲惫的精神状态很了解,所以打算回绝他。但他又说:“能不能告诉我有关你家的事?”闻言,我不由心下了然。
  “我知道了一些事。”黑泽的脸上并没有展现出“发现者”的满足感与优越,这让我产生一丝好感,我甚至在想,眼前的这个人或许并不属于这狭隘的世界,而是从另一个地方被派遣来的使者。
  “你的父亲委托我调查了一些事。”
  “爸爸到底委托了你什么?”
  其实我并不指望他会告诉我,但黑泽却仿佛要嘲笑我的预感,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张地图,很意外地对我说:“我来说明下。”
  “委托内容不是应该保密的吗?”
  “啊,这个啊。”他笑了。
  “你还说就算被拷问也不会泄露的。”
  “除非要用榔头敲碎我膝盖。”
  “不过,现在又没用榔头敲你膝盖。”
  “我不会允许自己因为被拷问而泄露秘密。但是,当我自己想说的时候,我就会说出来。”
  “你的规矩还真随意。”这是我四天以来第一次笑,“这侦探做得也太差劲了。”
  “说实话,我没认为自己是个侦探。”他的口吻淡淡的,听来不像是找借口或胡扯。
  我并不觉得反感。我伸手拿起咖啡杯送到嘴边,眼睛望着地图。摊开的地图上用笔写了很多字。
  “这地图是你父亲借我的。”
  “这上面圈出来的是起火的地点,爸爸很有干劲呢。”
  “一开始的确很有干劲。”
  “一开始?”
  “他认为起火的地点是有规律的,所以进行了调查。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开始只是单纯地当成是推理游戏找乐子’。但是,他看着这些记号,却渐渐发现了别的事情。”
  “是什么?”我有些着急地问。
  “好像是说,这些其实表示的是别的地方,他记得自己曾经看过这样的地图。于是他委托我帮他确认,他的记忆到底是否有误。”
  “别的地方?”
  我把杯子移到桌边,仔细地看着地图。不久,我突然惊叫出声:“啊……”这地图和春贴在墙壁上的十分相似。父亲用红色的笔圈出了起火地点,而这红色的记号大约有三十多个。而且,和春所作的记号几乎一样。
  “这究竟表示的是什么地方?”
  “28年前……”黑泽说,我还以为他要说“2万8千年前”,难道又要听那已经听腻的尼安德特人吗?
  “这是28年前,仙台发生的多起强奸案的现场。”
  “啊?”我感觉像被当头棒喝。
  “起火地点和某个少年犯下的连续强奸事件中的被害地点十分相近。”
  “为什么……”我一边问,一边努力让自己镇静。“为什么,爸爸会知道这种事。”
  “好像是因为很关心,所以曾经调查过那起强奸案。”
  黑泽并没有明确告知,父亲到底告诉了他多少事情。
  “我完全不知道爸爸曾经调查过。”这是真的,我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那场事件。或者说,我们一家人从来都没有谁会提起那件事。
  “他委托我去调查起火的地点和28年前连续强奸案发生的地点是否一致。”
  “就是这张地图的记号吗?”
  我想起了将近10年前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份新闻记事,那里,也记载了标注有连续强奸案件发生地点的地图。
  “不会错的。纵火事件中起火的点,和28年前强奸案发生的地点基本是一致的。虽然并不能说是完全相同的地方,但基本还是能和当时案件发生的地点重合。只要一调查立刻就能发现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显而易见。”
  我怔怔地看着地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要问你些事。”
  “什么?”
  “我在不久前曾经接受过你的委托,那不是来自你公司的委托,而是你个人的委托。是吧?你的委托内容是‘请调查28年前那个被逮捕的连续强奸案的犯人现在在哪儿’。”
  “黑泽先生的工作效率很高,帮了我大忙。”
  “那个强奸犯现在改名葛城回到了仙台。我同时告诉了你葛城的身家、工作以及住址。还给了你一张他带女人上旅馆的照片。”
  “你的工作十分专业。”
  “我想要确认的是,你委托我调查葛城现在住的地方。而另一方面,你的父亲也委托我调查28年前那场强奸案件,也就是葛城犯下的案件。而同时,当年强奸案件的现场正陆续发生纵火案。这三件事是否有关?”
  “为什么你想知道?”
  “为了充实人生。”黑泽说着绽放了笑容。
  我一口喝干已经凉透的咖啡,决定毫不隐瞒地对眼前的侦探说出一切。
  “这三件事应该是有关联的。”我先是这么回答,“但是,这并不是大家商量好以后做的。这只是碰巧。”
  “碰巧?我还忘了一件事。几天前报纸刊登了一则路边抢劫杀人案件,被害者是葛城。”
  “是的。”
  “这也是碰巧?”
  “可以说是碰巧,也可以说不是。”
  “那我要继续问下去。”
  “请。”
  “你委托我调查葛城的住址,目的是什么?”
  “是的,”我垂下眼,又迅速抬起,我已经决定了不说谎不隐瞒,所以回答起来十分轻松,“那很简单。”
  “怎么说?”
  “我打算杀了他。”我的声音并没有发抖,这让我很安心,我并不是在招供,所以没必要感到羞耻或后悔。“一开始我就打算杀了那个男人。”我这么告诉他。
  “葛城?”
  “是的,我打算杀了葛城。”
  “原来如此。”黑泽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并不像是在勉强自己,我不由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你没吓到吗?”我下意识地问他。
  “吓到比较好吗?”黑泽的反应依旧很平静,“你打算怎么杀他?”
  “首先我要确认葛城的确是那个犯人,然后再动手。”
  “确认的意思是?”
  “我没有自信确定葛城就是当年那个强奸犯。名字也变了,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疏忍。我并不是在怀疑黑泽先生的能力,但是我需要绝对的确认。不管怎么说我是打算杀人,绝不能杀错。”
  “你打算怎么确认?”
  “亲子鉴定,用DNA确定。”
  “DNA就是基因吗?”
  “黑泽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正是从事相关业务的不是吗?所以我进行了检查。我骗他是病例检查,采取到了葛城的基因。然后进行亲子鉴定——和犯人儿子的基因进行比对。”
  黑泽并没有问我如何获得强奸犯之子的基因,似乎是没有兴趣,抑或是早就知道了答案。
  “然后,两个人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他们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父子,所以,葛城一定就是那个强奸犯。”
  我想起英雄联络我时的情景。春和葛城是父子。其实,我心底还有着一丝侥幸,希望不要是这样的结果,但真相却轻易地背叛了我。
  “那你打算怎么杀他?”
  “很单纯的方法,请不要嘲笑我。”
  “或许会笑的哦。”
  “我打算和葛城见面,让他喝下掺有安眠药的酒。为此,我连安眠药都准备好了。”由于这是我们公司的常备药,对我来说很方便,“然后,把睡着的葛城塞到车里,带去青叶山。”
  “青叶山?”
  “那里的溪谷上有一座桥你知道吗?桥下是一百米高的山谷。而且,那里的栏杆有一部分已经坏了。如果不小心撞上去就会翻车坠落。”
  “这太危险了。”黑泽不慌不忙地说,“政府在干些什么。”
  “我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所以打算利用那里。我想只要伪装成事故就可以了。”
  “但你却打消了念头?”
  “不,是被人抢先一步。”
  这真的是被抢先了一步。四天前,我为了杀葛城而打电话约他见面。如果那天能够到顺利见面,我应该已经带着他去了青叶山。
  “那个抢劫杀人犯不是你吧?”他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为什么?”
  “人类观察。我对我的职业素养很有自信。”黑泽似乎根本就不为我的坦白所动,而我却反而因他那恬淡甚至是悠然的样子而诧异,“顺便让我再说两句,我知道纵火犯也不是你。”
  “正确。”
  “刚才你看着地图的时候,一副连做梦都没想到起火地点会与强奸案地点一致的样子。”
  “我完全没有想过。”
  “可以问你件事吗?”
  “我可不会告诉你纵火犯的名字。”
  “我知道。”
  “哎?”
  “我明白你绝对不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一定说不出口的。而我对那也没有兴趣。但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要纵火?我认为纵火犯和杀掉葛城的应该是同一人。应该是这样。但是,纵火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的脑中浮现起雾中春与葛城的对话。“我给过你机会”、“那是对你的警告”、“还把纵火现场的照片发给我”、“你有没有在反省?”,从这些对话中,我大致可以猜测出真相。
  “是为了让他回忆起连续强奸案。”
  “所以放火?”
  “犯人把起火地点的照片、报纸等等送到葛城的住处,想要让他回忆起连续强奸案。他大概是期待葛城会注意到,起火是沿着强奸现场发生的吧。然后要告诉他‘我没有忘记你所犯下的罪行’,希望他再次面对自己以往的罪孽。”
  “为了威胁他吗?”
  “是为了要他反省。”我一边对黑泽解释,同时也这么告诉自己。
  “也就是说,他希望葛城看了陆续发生的纵火事件的照片后说,‘这里是我曾经犯下罪孽的地方,对不起,我已经在反省了,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虽然这听起来很蠢,但应该是如此。”我低头道。
  春给过葛城机会。在对东北研习纵火的时候,他曾经把葛城叫出来,确认他是否有所反省。虽然他早就知道葛城是个与反省以及后悔无缘的人,他依旧按照顺序一步一步地来。《奔跑吧,梅洛斯》里,那个邪恶暴虐的国王在最后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或许春对葛城也抱有这样的期待。
  我想起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电视新闻,然后说:“国家之间的战争也是如此。”
  “上升到国家了吗?”黑泽笑了。
  “想要对别的国家开战,也需要一步一步来的不是嘛?按照正常的手续,就能以正义为名发动战争。”
  “是为了获得国际舆论的支持吗?”
  大概春期待的是葛城不反省不后悔。他给过葛城反省的机会,但如果他却拒不认罪的话,那么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春或许是这么考虑的。复仇?为了谁?为母亲?为自己?还是为父亲?不,并不只是这样,我想,他复仇的对象或许是更为抽象的、对善恶没有明确判断、暧昧模糊以对的敌人。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去烧那些毫无关系的大楼吧?”黑泽又说。
  “是啊。”
  “因为葛城没有反省,所以才杀了他?”
  “我觉得是这样。”
  “那个犯人对葛城怀有如此深刻的仇恨吗?”
  “恨他恨到几乎希望自己不曾出生。”
  我伸手拿起杯子,用喝水掩饰起那几欲作呕的呻吟声。
  黑泽将地图摺好,开始总结陈词。
  “你的外套很帅。”我看向黑泽身上的衣服。
  “就是我盼了很久那件让·保罗·高缇耶。”他有些得意地扬起了鼻。
  “你买了?”和我想的一样,黑泽很适合这件衣服。
  “有了些收入,终于买得起了。”
  “啧啧……侦探真是赚。”
  “不,这是我用老本行赚的。”
  “啊,话说回来,你的本行是什么?”
  “要开自动锁还是比较辛苦的。”
  “自动锁?那是什么?”
  “你对小偷、小偷闯空门有什么看法?”
  “小偷?闯空门?偷东西是犯罪啊!”
  “不是的。”黑泽微笑着说,这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他的年龄,从少年到青年、甚至是中年,他身上有着各种年龄阶段男性的特质,“如果世间平等,那么就不会有小偷。小偷是为了均衡原本就不平等的分配。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为了恢复平等。”
  “你是想说小偷其实很伟大?”
  “萨德的小说里好像有类似的故事,我挺喜欢的。”
  “是说萨德侯爵吗?我弟弟很讨厌萨德和巴塔耶。”
  “是啊,巴塔耶的确令人反感。”黑泽摊了摊手。
  “萨德OK,巴塔耶就NG吗?”
  “巴塔耶说,小偷因为缺少人性所以欲望更强烈。自说自话也该有个限度。”
  “你竟然是帮小偷说话呢。”
  “唔,差不多吧,同伴意识。”
  “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和这件高缇耶有关。”黑泽整理了下衣服的领子,“正是由于纠正了不平等,我才能买下这件衣服。”
  完全听不懂,我摆出投降的姿势。但是,这样彼此争论、意味不明的对话却使我平静了心绪。和黑泽说话时那一丝小小的焦虑与害怕也渐渐地消除。
  “真不可思议。”
  “什么?”
  “和黑泽先生这么说说话,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本来心情不好吗?”
  “不好。实际上这四天来,我一直都在苟且度日。感觉自己正蜷缩在慢慢合起的贝壳里。”庆幸的是,家里还有大量的安眠药,我甚至考虑过不如把它们吃了。如果黑泽没有打电话来,或许今天回家后我就会付诸行动。将大量的药片嚼碎和着水吞下,或许这样还来的好过点。“我可以夸张地说句话吗?”
  “如果你想说,我不阻止。”
  “我感觉被黑泽先生拯救了。”
  “你可以更夸张地赞美我。”
  “感觉像在跟辅导员说话。”
  黑泽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在准备走出茶馆的时候,我问黑泽。
  “什么?”
  “黑泽先生已经了解了路边抢劫杀人的真相。”
  “不知道的更多。”
  “但大致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大致……嗯,差不多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想了解,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人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希望你告诉我。”
  于是,黑泽露出认真的神情:“明天我会打电话。”
  “你要告诉警察吗?”这也可以理解……我暗忖。
  “我?警察?”黑泽大笑,“怎么会,是政府啦,打电话给政府。告诉他们青叶山的桥很危险,让他们快点修理。”
猎犬
  父亲手术的前两天我打了电话给春。这是他自小学发生的那件事之后第一次跟我说话,但他的口吻却依旧是淡淡的:“我也有话要跟大哥说。”他的话里丝毫不显慌张与紧张,反而主动提出,“明天去看爸爸之前先找个地方见面吧。”
  “哪里碰头好呢?”我一边说一边想到,“不如去给妈妈上坟吧?”虽然我自认为这个提议很好,但春却立刻拒绝了。
  “大哥,这画面就像俗滥的悬疑电视剧一样。”
  虽然是在电话里,我还是涨红了脸。
  “那种电视剧里,犯人如果要自白或者被逮捕,一般都会找一个视野很好的悬崖或者是某个重要人物的墓前,无一例外。”
  “这已经是惯例了吗?那么去哪里见面呢?”我假装没听到春所说的自白与逮捕。
  “就我所知,有个很好的地方。”
  所以此刻,我们正站在宠物店里。正确的说,是站在宠物店里一排关着狗的笼子前。没有坐的地方,简单来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客人。
  眼前的黑色迷你腊肠犬此刻正把头枕在前脚上酣睡,那一脸的解脱感令人好不羡慕,仿佛早已放弃了这世界上所有的责任。大概因为今天是工作日,除了我们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偶尔会有带着孩子的客人前来询问买猫的事宜。
  所谓狗还有猫的气味到底是什么?我一边想一边环视四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体味、尿粪味以及汗味中掺杂着灰尘。我总是分不清,这到底是难闻、令人反感的气味,还是令我安心的怀念感。
  店员正在柜台旁忙碌地为狗刷毛,她们的目光偶尔扫向我们,并不是觉得我们可疑,而是被春吸引了吧。虽然她们装得很平静,却反而显得不自然。
  “你所说的,很适合两个人说话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们接下去所要讨论的,或许是此生不会再说第二次的重大话题。我很了解这一点,也已经做好了觉悟。但是,这个地方——这个充斥着狗叫猫叫的宠物店未免过于奇妙。奇妙到几乎让我觉得这是犯规。
  “有这么多的狗狗在,不是很幸福吗?”春一脸幸福,“倾听我告白的是大哥你,还有这里的狗狗。”
  “说什么倾听呀,它睡着了。”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我们一起笑了。在店员眼里,或许会看成是感情亲密的“男同志”一起来买宠物狗。
  “那个,你给这迷你腊肠犬下药了吗?”我坦率地质问。在来宠物商店前,我就已经决定好要这么问。
  “我的大哥真是敏锐。”春回答道,随后向我解释,他利用注射器从塑料瓶上方下了药。
  “多亏你,我毫无察觉地喝了下去。睡得很熟。我睡着的时候,那天,并没有发生纵火案。”
  “我回到长椅那边的时候大哥已经不见了。”
  “乡田顺子把我叫醒了。”
  “哎?”
  “之前那个给我名片,号称乡田顺子的美女,实际上就是以前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女生吧?”
  “大哥太容易被骗了。”
  “那个女生对你过去的事情几乎了若指掌哦。对你现在的事或许也是。”
  “那个女生……”春揉了揉太阳穴,“我挺对不起她的。”
  我不知道再问什么好,感觉还是什么都别问比较好。
  “大哥对这事知道多少?”
  “‘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这些涂鸦艺术作品都是你画的。”
  “那些不是艺术,只是乱画而已。”
  “放火烧楼的也是你吧?”
  “正是。”
  其实春对我如此坦白,我也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早已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几天我正是为此觉悟而活。我是有了觉悟后才决定和春见面的。
  店里传来亢奋的狗叫声,像是在揶揄我:“你这样的觉悟足够吗?”虽然眼前的狗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但我依旧觉得它似乎边睡边质疑:“你这样的觉悟够吗?”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纵火现场?”我问他,“护身符吗?”
  “要这么说也的确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嘛。”
  “唔,但是……”春接下去的话语很短促,“我们兄弟是最强的不是吗?大哥。”
  我顿时不知该说什么,脑中瞬间浮现起父亲曾经提起的往事。当时我和春在街道组织的越野识途比赛中获得了最后一名,当时,春倔强地说过:“我和哥哥是最强的。”——还是这句话吗?我很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难道,春一直这么坚信着这一点?
  “从小时候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大哥都在我身边,所以,如果大哥不在的话就会不安。”
  我想起了春习惯于趋吉避凶。
  “我觉得就算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只要和大哥在一起就能办到。”
  “你说真的?”
  “真的。”
  “你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把我卷进来?所以会模仿基因弄出那个暗号也是为了让我产生兴趣?为了让我也加入?”我很难相信这一点,于是飞快地问出口,“你是故意这么绕圈子的?”
  “如果我一开始就把我的目的告诉大哥,你一定不会帮我的。再怎么说也是协助杀人啊。”春说。
  “我会帮的。”
  “哎?”这次轮到春吃惊了。
  “大概,会帮你的。”这话其实并不能表现出我的心意,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确信我一定会帮他。“纵火地点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吗?”我没有说出28年前的那场强奸案。
  “大哥也注意到这点了?”
  我没告诉他注意到这点的是父亲。“真有那么巧吗?纵火目的地附近正好都有以A或者T、G、C开头的建筑?”
  “意外地都有哦。”春摇头,“目的地这个说法不够严谨。其实只要是在目的地附近纵火就可以了。在这附近如果有这几个字母开头的建筑当然最好,大部分的大楼里都有很多公司,所以可以勉强从里面找。”
  朝日房产中介就是这种情形吧。春说的是“朝日房产中介被放火”,但实际上被烧的却是那栋大楼的一楼。这是为了符合基因的法则而硬扯出来的。
  “为什么要纵火?”
  “这是因为……”春的声音细不可闻,他低着头,用食指摸着自己的鼻子,“木花开耶姬。”他小声地说,“大哥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那个啊!”我大吃一惊,“我印象深刻啊!”
  那是日本神话。被丈夫逼问“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吗?”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我应该是和春一起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故事的。
  “大哥你还记得当时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句话吗?”
  我忍着笑意点头。没有任何指示,我们却异口同声地道:
  “大火能证明我的清白之身。”
  我们同时说出这句话,又几乎在同时笑出声。没错,那个讲述木花开耶姬的节目里曾经偌大地打出过这样的字幕。
  “没想到你也记得。”
  “那真的是印象深刻。”
  “简直称为精神上的后遗症了。是吗,那么,所以你才会放火?”
  “我想大火或许能证明那个男人的真正心意。”春很自然地引出了那个男人。
  “证明葛城有没有为以往的事情而反省?”我也很自然地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是啊,就是这样。”
  “通过火灾?”
  “说了是这样了。”春有些恼羞成怒,很不耐烦地回答。
  “你就因为这种事而纵火?”
  “你真烦啊,大哥。”
  “模仿木花之佐久夜姬?”
  “是的,可以这么说。”
  “有老人因为火灾而受伤啊。”
  听我这么说,春有一瞬露出了被刀刺穿的痛苦表情,而这时,我似乎看见他被“后悔”所包围:“是的,因为我的任性,有老人被受伤,建筑物也被烧了。”
  “你觉得这是不对的吗?”
  “不。”春的回答和我预料的相反,他坚定而迅速地回答道,“我没有反省,也没有负罪感。”
  “哎?”
  “如果我会这么想,那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了。”
  春的语气很坚定,表情却很温和,他眯着眼看着笼中的小狗。我听着春的话,并没有因为他那没有责任心以及傲慢而迷惑。恐怕春是怀着我无法想象的决心做这件事的。因此,他早就舍弃了那些会使他半途而废的内疚感以及罪恶感。
  春把脸凑向另一边的狗,那应该是一只小柴犬。小小的身体正在笼中愉快地走动。他把手指伸进笼子逗弄着它,嘴上继续说道:“那家伙完全没有反省。”他说,“他甚至完全不记得了。我给他火灾现场的照片,甚至给他标有记号的地图好让他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但对他来说,那些却成为了真正的往事。”
  “是吗。”
  春的表情并不痛苦。或许就跟我想的一样,春其实还是期待着葛城能有一丝悔意。
  “那么,大哥。”春转向我,“等看了爸爸以后再去好吗?”
  “去什么?”
  “去警察局自首。”
  “你想去找警察?”
  “怎么可能。”春立刻说,“但是,我做了坏事。”
  “你所做的事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好事。”坏的好事,我心中暗暗说道。
  “不,在这个世界上,这叫做坏事。而我,大概是个疯子。”春继续在说。
  听到这话,我的大脑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紧接着是胸,我的胸口一阵剧痛。就跟春说的一样,他所做的一切在第三者看起来,那就是彻底的、名副其实的犯罪,而犯下这些罪行的他,也一定会被视为可怕、猖狂的人。而且,我也是如此。所以我索性也对他坦白:“其实,你的大哥也想杀了葛城。”
  春将脸转向我,似乎并不理解我所说的,只是沉默地眨眼,皱了皱眉。然后,他舒展愁眉:“你的意思是你恨不得杀了他吗?那我就能理解了。”
  “不是。”我立刻否认了,“这不是比喻。我真的打算杀了他。”
  “骗人吧。”
  “不是,我最近一直在准备。我也找到了那个男人的住址。”
  春微张着嘴,半天才说道:“大哥恐怕是做不到的。”
  “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我有些生气自己的勇气与行动力被小觑,“听我说。”我详细解释了自己的计划。就跟告诉黑泽的一样,我向他说明了我打算利用安眠药与酒使葛城烂醉如泥,随后让他撞到青叶山上的桥后摔下去。
  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估量我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他观察着我的表情以及动作。
  “你上次跟我提到青叶山的桥时候,我真的大吃一惊。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
  “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骗你也没有意义吧。”
  “但是,一旦进行尸检,安眠药立刻就会被发现的。”
  “哎?是这样吗?”我的脸红了,声音也放低了不少。
  “还好大哥没有这么做。全是破绽。果然还是应该由我动手。”
  我可以感到他的话语中所蕴藏着的强烈信念。春想亲自动手。对于春来说,那个人是他无法原谅的、同他有着相同基因、在生物学上被称为父亲的存在。如果不能由自己亲手抹杀他,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或许会一直都无法过平静的生活。
  春望着脚下,他穿着一双黑色的运动鞋。我不由怀疑那里是否也沾有生活垃圾?我又想起了十多岁时候的春不顾脚被弄脏,发狂地踢着垃圾袋的场景。
  “这几天,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怎么了?”
  “我很冷静。”
  我轻轻点头表示同意:“你的确很冷静。”
  “我做了那种事情竟然还能保持冷静。似乎我和电影里常常会看到的、小说里所描写的苦恼无缘。也没有感受到良心上的纠结,更没有几欲作狂的感觉。我很冷静。”
  “你所做的并不是坏事。”
  “真是不可思议。读小说的时候,那些人在杀了自己亲人以后,不是会被写得极度苦闷吗?要不就是在犹豫、纠结、烦闷了很久以后才动手杀了自己的父母。但是,实际上我却并没有如此。在这几天里,我的心情十分安详。这才是令我惊讶的。”
  “的确。”
  “就像樱花的落英漂浮在水面上一样平静。”
  “樱花是属于春的。”我从心底这么认为,所以这么说了出来。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早就做好了觉悟。自从爸爸告诉我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之后,这十年以来,我一直想杀了他。已经十年了,而且是每天想。每一天、每一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个。所以,我才会毫不慌张,毫不动摇。虽然说这是杀人,却并不怎么像小说。”
  “是吗?每天啊!”我回应道。是啊,每天啊。我暗想。我又想起了那个在垃圾堆放处发狂的春。或许只有那么做,他才可以让潜伏在心底的暴戾之马、烦闷之牛平静下来。每一天、每一天,渐渐地习惯他们的存在,最后终于到了达观的境界。所以他才会这么冷静,毫不慌乱。对于火灾被害者的同情与忏悔也一并消失。也许事情就是这样。我问他是如何找到葛城的。
  “我只不过是每天都找他而已,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搜寻,从不气馁。”
  “然后他回到了仙台。”
  “我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
  “是的,你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把迄今为止一半以上的人生浪费在这件事上,如果在这时退缩反而显得奇怪。
  “大哥,你知道疟疾疗法吗?”春突然开口,“19世纪末,梅毒还是不治之症。病菌会潜入人的脑部使人发疯甚至死亡[注]。当时当然没有什么抗生素。这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想到了利用疟疾来治疗。”
  [注:梅毒后期会演变成神经性梅毒。]
  “疟疾也是病吧?”
  “蚊子吸血的时候,所携带的疟原虫会借机转移。据说亚历山大大帝[注]也因罹患疟疾而死。总之,患上疟疾的病人往往会发高烧到40度,十分要命。”
  [注: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一前323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他的名字亚历山大意为“人类的守护者”,他维持了以马其顿领导的统一希腊诸城邦,并征服了波斯及其它亚洲王国,直至印度的边界。他用13年时间征服了当时欧洲视角的“已知世界”,被认为是历史上重要的军事家。]
  “那要怎么利用呢?”
  “梅毒病菌不耐热。所以,让梅毒患者感染已经减弱毒性的疟原虫。这样,利用疟疾所发生的高烧杀死患者脑部的梅毒病菌。而这样的做法,似乎获得了不错的成效。而想出这个办法的精神科医生还获得了诺贝尔奖。”
  “那又怎么了?”
  “要不就是让梅毒病菌侵占头脑,要不就是成为疟疾患者,这怎么看都是疟疾比较好。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治疗方式。这不就跟我所做的事情一样吗?难道错了吗?为了杀死更大更严重的病毒,于是做了别的坏事。”
  我瞥了一眼春,他并没有表现出将错就错的样子,而是正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春的口吻虽然干脆利落,但他在这件事上却比谁都要客观。
  “难道错了吗?”他有些不安地又说了一次。
  我本来想回答“正是这样”,但途中却突然改变了心意,我笑着用手指向他。
  “完全错了。”
  “果然错了吗?”春点头,似乎显得很高兴。
  “别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你这个罪犯。”
  “说得没错呢。”春悠哉地回答。
  “你这个怪胎。”我略带玩笑地用手指着他,他却像是要躲过我的手指一般将头侧开。
  “大哥你也一样。”他回应道。
  “去爸爸那里吧,他一定在等我们。”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之后我就去找警察。”春扬起下巴。
  “没必要去。”我立刻说。
  春瞪着我,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啊,大哥。”
  “你刚才说,‘在这个世界上,这叫做坏事’。但是世界究竟是什么?”
  “世界就是世界,也可以称为社会。”
  “撒切尔首相曾经这么说:‘社会是不存在的’。”
  “对杀人犯置之不理是于法不容的。”
  “法律是为律师存在的。”
  “这不是扰乱秩序吗?”
  “我从没见过什么秩序。”
  “这有损伦理观。”
  “我的伦理观很淡泊。”
  “那道德呢?”
  “伦理还有道德都去喂狗吧!”我指着正在春面前的可爱柴犬。我声音响亮,语速如连珠炮,但我是拼了命,没有比这更认真的了。连指着柴犬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被恐怖与不安包围,稍微透了口气后,我当场坐倒,用手撑着地。我用力咬紧牙关,就怕自己不小心说出那句听起来很伟大的台词:“你应该去自首。”
  “大哥,如果我今天原谅了自己,那么将来小孩来问‘为什么不能杀人’的时候,我一定会犯愁的。”
  “这种小孩也喂狗吧。”
  “大哥,你太乱来了。”春的脸有些扭曲。
  “没错,你大哥就是这么乱来。”
  我尽可能地说得轻巧。春以前在病房里说过的那句话不曾离开过我的脑海:“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传达。”
  就跟现在一样。小丑为了忘记重力的存在,脸上画了妆,踩在球上,在空中秋千上优雅地飞舞,时而笨拙地跌倒。而我就算不搬出所谓常识和法律,重力依旧能够继续作用。那么,作为春唯一的兄弟,是否应该逆重力而行呢?
  我的脑中浮现起全家一起去看马戏团表演的情景。
  “没错,因为重力消失了。”
  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不认为我的胡搅蛮缠能够让春接受,但我却比秋千上飞翔的小丑更赌上性命地祈祷着。祈祷着重力消失。我想,只消失一点点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吧!
  拜托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很久,终于,不知道是谁提出,“总之我们先去看爸爸吧。”
  走出店门的时候,春突然站住:“这里的狗狗听了我的话以后,说不定会去报警哦。”
  “不是睡着了吗?”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不。”春的眼光落在一边的笼子上,“那边的金毛看起来很聪明,事情一定会很棘手。”
  “到那时再说吧。”我在春的背上推了一把,店员对着什么都没买的我们寒暄道:“多谢光临。”这刺痛了我的胸口。
  在停车场上自己车的时候,我又问了一句刚才忘记询问的。
  “通过基因密码得出的英语单词‘Arson’,那也是你想到的吗?”
  “那是偶然。”春笑了,“最吃惊的人大概就是我了。”

  “我不怕手术。”父亲说,又补充道,“我没在逞强。”
  我把自己的轻型汽车停回公寓,搭春的车去医院。病房里的父亲在看到我们俩后神色轻松不少,问:“你们两个出去玩了?”这话和以前一样。“都二十多岁了,哪还有兄弟俩出去玩的。不觉得恶心吗。”我回答道,春在一边挥了挥拳头。
  父亲的脸看起来比上次探病时更削瘦。虽然外表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日复一日地消瘦却依旧让我心痛。
  “终于要到明天了。”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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