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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 - 伊坂幸太郎

_6 伊坂幸太郎(日)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生物不可能从零诞生,只可能由已经存在的生物基因重新组合。而我,则把公司里的员工视为基因。”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比喻。
  “我们假设公司就是存在的生物吧,这样就可以把员工看成是基因了。基因的作用,是根据需要而制造出所对应的必须的蛋白质。员工也是这样,在必要的时候,做出必要的工作。有担任经理职位的员工,有进行业务销售的员工,有接待客户的员工,也有研究新技术的员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职能。只就是一个一个的基因。然后,我们想象一下一个优秀企业,嗯,就当是一个食品公司吧。一个生产稳定的食品公司。”
  说到这里,社长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下去。
  “别的公司里有人企图探究这家食品公司的秘密。他们想知道为什么这家公司会如此成功。然后,他们把每个员工都调查了一遍,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能力与职务。这就跟研究基因一样,不过调查的是全部员工的能力。这方法并没有错误。最后他们发现:‘这家公司拥有优秀的技术型人员、善于处理各类文书的女性员工、还有德高望重的管理者以及能够圆满处理客户投诉的客服。’将这些要素综合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所以他们会成功’。这样的结论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偏差。而证据就是,如果将那优秀的技术型人员安排到别家食品公司,搞不好同样可以提供那家公司的销售额。而如果能够辞退消极待业的员工,招聘认真勤劳的人来工作,那么公司说不定就能不再亏损。这跟对基因进行操作又是类似的。更换员工,就是更换基因。应该是能有成效的,但是,这样你就能说了解了这家公司的所有秘密吗?”
  这次他指的是课长。课长是个不论何时都冷静认真的男人,此刻他不慌不忙地用沉稳的声音回答道:“不,不能这样说。”
  “没错,不能这样说。如果把这家公司的所有员工招集起来带到一个像是体育馆的地方,然后对他们说:‘好了,开始工作吧’。他们是无法生产出食品的。没错吧?这就跟在试管里投入材料也无法制造出人类一样。公司的确是由员工所组成,但是,公司还有着更重要的其他要素。像是一个作为载体的箱子,或者说是各种构造——如公司的方针、公司的场所、工厂里的设备以及除此以外的各种规范和系统都是必要的。这就好像破解了基因的序列,却也不能说完全了解生命一样。过去的科学家曾经误以为只要改变DNA生物就会有变化。因为进化就是由于DNA发生了突变所引起的,所以他们相信只要更换了大肠杆菌的DNA,就会诞生出别的生物。而因为这样的认知,他们以为只要更改大猩猩的基因,甚至可以制造出人类。但是,人类的基因只存在于人体,大猩猩的基因同样也只存在于大猩猩体内。大肠杆菌就是大肠杆菌。就算过个1000年,估计也依旧是大肠杆菌。无法通过改变基因来制造出其它动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难道把保险公司的所有员工一股脑儿地改为‘食品公司员工’,他们就能成为食品公司了吗?或许那会是一家优秀的公司,但一定还是保险公司。因为,他们的载体——即外部的箱子还有系统都是保险公司。”
  仁RICH之后依旧用他的大嗓门聊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很惊讶他竟然不觉得厌。
  “但是,”最后,仁RICH说,“基因是非常重要的。不要对此有所疑义。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违背自己的基因。”
  不管他如何扯东扯西,仁RICH仍然是一个基因至上主义者。所以他才会成立“基因株式会社”这样的企业。
  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员工诚惶诚恐地对仁RICH这么说:“如果决定不要小孩,不就可以抵抗基因了吗?”那个人就是我。事情发生在一次社长与员工们的座谈会上,当时我说着说着就认真起来。
  基本上,仁RICH把他手下的员工当成他可爱的孩子们,因此对于我反对意见也视为孩子叛逆期的顶嘴而已。
  “这就像是一个乘客逆走在一条巨大轮船上一样。”他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令人不爽,“如果甲板上只有一个行人逆走,对船的行进并没有影响。不管这个人会有什么行为,船都会继续前进。而要沉船的时候也照样会沉。在基因巨大的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行为都不具备任何影响力。毕竟是在船上。”
  我虽然想反驳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由于我们从事的工作与基因有关,因此我们比一般人更了解基因里所包含的信息量以及单纯与复杂并具的战略。而当我们了解得越多,也越为其巧妙完美的构造所叹服。
  但对于我来说,却始终无法完全认同基因的力量。如果我屈服于它,那我的父亲和弟弟会变成什么样?那没有半点基因相关的二人是否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春的身体里难道就刻画着强奸犯的基因图吗?
  我常常会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注]。他们因为身体里流有父亲的血液而不安。而兄弟中看上去最为知性的次男曾经这么说:
  “是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是卡拉马佐夫那低俗的力量!”
  [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内容为,老卡拉马佐夫贪婪好色,独占妻子留给儿子们的遗产,并与长子德米特里为一个风流女子争风吃醋。一天黑夜,德米特里疑心自己的情人去跟老头儿幽会,便闯人家园,一怒之下,差点把老头儿砸死。他仓皇逃离后,躲在暗中装病的老卡拉马佐夫的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悄然杀死老爷,造成了一桩震惊全俄的扑朔迷离的血案,从而引发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作品展示了错综复杂的社会、家庭矛盾和人性悲剧。]
  这番话真真切切地嘲笑了自己身上流淌着的父亲的血液——即基因。我还清楚地记得三男曾被骂过:“你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这个荒淫得无可救药的家族。”而这番话几乎像是对春的批判。按照他们的理论,那春的身上是不是也有着“强奸犯的低俗力量”,甚至可以说:“你也是个强奸犯”、“你的父亲荒淫得无可救药”。
  所以,我不愿意承认基因是绝对的。这世界上不应该有“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或者“强奸犯的血液”,就算我的胜算微乎其微,我依旧坚持这样的主张。
  在我恍惚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仁RICH的讲话已经结束。我们回到座位上,像平常一样开始工作。
  我从包里取出带来的文件,走到课长桌边请他盖章。
  然后我听到,仁RICH正对部长说:“那么,告诉我一下那个阑尾炎住院的人的医院吧。”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害羞,“我想去探望他。”仁RICH是个让人无法憎恨的家长,我不讨厌他。
心电感应
  课长并没有怎么仔细核实文件便帮我盖了章。这实在是太棒了。我所在的第二营业部的主要客户是政府机关,每一个营业社员都有自己所负责的公家单位。而以上市企业为主要客户的是第一营业部、负责一般个人客户的则是第五营业部,每一个部门都各司其职,一般不会越界。那么,我们第二营业部的人在收到一般客户委托的时候需要怎么做呢?
  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把客户介绍给专门负责个人客户的第五营业部,由于每个部门都有跟自己同时进公司的同事或者认识的人,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第二种,则是自己亲自负责。当然,由于这是越部行为,因此必须走一些流程。只要办完手续,就不会再有问题。
  因此,课长的印章是必须的。
  课长粗粗地翻了下文件,问我:“是个人客户?”我回答:“是的。”他也没说什么,便直接盖了章。搞不好我如果回答“不是”或者对他比起中指怒骂一声:“无能上司!”,他同样会给我盖章。
  我把早上从葛城那里取来的样本以及锁在抽屉里的另一份检查与试管放在一起交给了检查课。
  申请检查的表格上需要填写的项目有很多,按照规定,这些都必须由申请者亲自填写,但我都一并代为填之,然后盖上从文具店买来的便宜印章。
  坐在检查课窗口的正是跟我一起进公司的朋友,英雄。
  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人,如果生于乱世,或许真会人如其名地成为领导民众的英雄。
  他有着无可挑剔的学历却丝毫不显张扬,入社考试的成绩也是公司成立以来最高的,但他却从不为此目中无人。他有着丰富的基因以及化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却同样饱览群书,不乏幽默感。
  和我们同期进公司的人都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他竟然会来这个“基因株式会社”,也有人盛传他是被仁RICH强行拖来的,但是英雄对此予以了否认。他常常会开玩笑地说:“我选错了未来。”但我们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很想跟他说:“你的确是选错了未来。”
  英雄注意到了我,对我露齿一笑:“唷!”然后,我坐立不安地等待他核实完资料是否有所缺漏。
  “泉水,这个人,跟你的姓一样呢。”他指着春的申请书说。
  “是我弟弟。”我苦笑着回答,“他拜托我检查有一阵子了,但我总是忘记交过来。”
  “嘿嘿。”他并没有继续发问。
  “这份检查比较急。”
  “我知道了,我会优先安排的。”
  “有结果了就打我手机。”
  回自己的部门之前,我又乘电梯到了一楼,将一次性相机交给角落处的小卖店冲印。店员接过相机,有些自豪地说:“只要等三十分钟就能冲好。”但随后却又很有自信地预言:“不过当今世界数码相机当道,胶印相机已经逐渐被淘汰,或许很快就有一次性数码相机诞生。”
  当我在自己桌前坐下,脑中便开始混乱起来。我一直告诫自己工作时候不要考虑这些事情,但还是松懈了。就在我乘开机时候放松身体的时候,纷纷扰扰的念头像是早就瞄准这个时机一般涌入我的脑海。
  原因虽然有好几个,但主要还是因为乡田顺子。昨晚的火灾现场她也在。虽然她解释说因为跟踪春,但为什么那么晚了还有必要跟踪呢?那附近又没有什么文化会馆,我无法理解她如此热心调查的理由。
  她说她是因为跟踪春才到了火灾现场,并且目睹了可疑男子的身影。然后她跟踪那个男子到达的,正是我早上拜访的那栋公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我无意识地用圆珠笔在桌上的便笺上乱画,除了各种重叠的圆圈以及直线,我还看见“葛城”两个字赫然写在一边。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下的,但毫无疑问,那的确是我的笔迹。
  葛城就住在那栋公寓里。乡田顺子所跟踪的那个可疑男子会不会就是葛城呢?我似乎从自己的乱写乱画中得到了些许灵感。在“葛城”这两个字下划下两道斜线后,又添加了“犯人?”这几个字,但随后,我又立刻将这些字样全部涂黑。
  我在自己的电脑上输入用户密码。屏幕上却显示出一行错误讯息。应该是不小心输入错了吧。我一边再次输入密码,一边问邻桌的女孩。
  “我想请教一下,如果想跟不知道住址以及电话号码的女性联系应该怎么做?”
  那个二十多岁,就算搞错电话也绝对不会被挨骂的女性文员立刻说:“是短发吧?”
  “唉?”我以为她是在说近道。[注]
  [注:短发和近道在日文里都是ショートカットshort cut。]
  “泉水先生中意的女性一定是短发。之前在问喜欢的女演员的时候,你说的都是这种类型的。你是在马路上看到自己中意的女生了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
  “你喜欢长发的?”
  “不是这样的。”
  “也不喜欢长发吗?”
  “我只是想就一般来说,如何和女性取得联络的方法。我需要借助你的智慧。”
  “一般啊。”她忍着笑意,“都是用邮件地址吧。”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那如果知道大致地址,或许可以从查号台查出来吧。”
  “原来如此。”我立刻拿起听筒拨到查号台询问。但是,仙台市里并没有叫“乡田顺子”的女性,大概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电话登记在电话本上吧。很多女性都是这么做的。
  “这不过是一般情况而已啊。”隔壁的女孩不再辛苦忍笑,一脸促狭地批评我,“你未免太心急了吧。”
  我丝毫不打算掩饰,继续问:“那么还有别的方法吗?一般情况下。”
  “或者跟对方所在的公司联系?”
  “不知道公司的电话。”名片上也没有写。
  然后,我立刻就想到了!我从自己的电脑里调出主页,公司的数据库里应该登记了仙台市所有的企业、政府机关以及法人的情况。我输入了“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按下检索键后却没有任何结果,我又一次输入“Japan Lycerum Group”的片假名以及英语,顺带连“JLG”都尝试了一下,但一点派的上用处的信息都没有。
  “找到一般情况的那家公司了吗?”
  “没有。”
  “大概是数据库里没有记录过的公司吧。”
  我点开网页浏览器,打开搜索引擎的页面。我们的公司对外网有着严格的限制,几乎多数的网页都不能浏览,而就算打开可以浏览的网页也一定会留下详细的访问日志。虽然这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为了安全起见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这世界上哪里都需要保证安全。
  不过,单纯的搜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输入了“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团体”这几个关键字,但得到的检索结果为零。“唔……”我暗忖道。
  “怎么样?”
  “搜索不到,没有这样的公司。”
  “搞错公司名字了吗?”
  “或许吧。”我口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却起了这么个念头:乡田顺子应该是在说谎。
  “那只能靠意念了,比如心电感应。”
  她看上去乐不可支,而我满脑都是疑问。“反正我也只是就一般情况来问问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53
  工作进展不顺的时候就该早早回家。这就好比一个心神不宁的士兵,虽然手上握着枪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开火,这样的士兵就该早点从战场退下,以免给自己的战友添乱。公司也一样。所以,六点刚到,我便迅速地夹起桌上的文件站起身。
  “走得真早。”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前辈压抑着心中的不悦,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正忙得焦头烂额,我却好整以暇地准备回家吧。我忙下意识地谎称道:“我是去探望父亲。”
  由于本身并不擅长说谎,我不得已便只能决定先去医院探望父亲。大概所谓的预言成真其实都是因为心虚而刻意为之的。
  我踩着自行车,渐渐地靠近那家大医院,黑暗中的医院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巨人。我的父亲此刻正在那巨人的体内做什么呢?一思及此我的心不由剧痛,父亲试穿牛仔裤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所以我才不愿意来医院。
  病房里的父亲并没有穿牛仔裤,而是套着件贴有数字53的轻便运动服。父亲一边扯着着衣服一边说:“这是春给我的。”这对从未送过父亲礼物的我来说,不免感到些许惭愧。被弟弟抢先一步,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春没来?”
  “今天没来。”
  “他总是来吗?”
  “二儿子基本上都会来,大儿子倒不怎么来。不过今天倒了一倒。”
  “昨晚又发生火灾了。”听我这么一说,父亲立刻来了精神:“真的吗!”他猛地坐起身,我在他的气势震慑下大致讲述了昨晚的事情。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其实他的儿子都在场——没人会特地告诉自己的父亲,他的儿子其实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围观者。
  “也有涂鸦吗?”
  “你说对了。”
  “说对什么?”
  “真的是‘ago’。”
  父亲的脸上登时熠熠生辉:“是吗?真的是这样啊。”
  “280 century ago。”
  “二万八千年前,尼安德特人吧。”
  “但还是不懂他的意思。”
  “后来我看了书以后,才发现尼安德特人很有趣。”
  “他们似乎并不是现在人类的祖先。”
  “现在的确是这么说。有一种比较有力的说法就是,克罗马农人,也就是当今人类的祖先,又称晚期智人,他们取代了尼安德特人的地位。这么一来,说明了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们的祖先,曾经对别的物种——尼安德特人进行过大屠杀。”
  我因父亲口中那异常残酷的词语而感到震惊,父亲啊,说什么“大屠杀”,这也太夸张了吧。
  “但是,也可能未必如此吧。说不定其实并没有暴力,而是十分和平地进行了势力交替。”
  “也有人提出过这样的意见。他们认为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实际上并没有交锋,只是因为某些个别的原因导致了尼安德特人的灭亡。也有人说,克罗马农人之所以能生存下来是因为他们跟尼安德特人不同,开始了农业生产。”
  “一定是这样的。”
  “那不过是掩饰。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祖先曾经是虐杀者。你只要稍微思考下,应该就能想到曾经他们为了生存而发生过战争。”
  “爸爸相信曾经发生过大屠杀吗?”
  “我也不愿相信,但是……”
  “但是?”
  “就算再怎么掩饰,事实就是事实。”
  “什么意思。”
  “能够承认自己曾经为了生存而进行过屠杀行为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
  “很大的一步。”
  “说不定尼安德特人是比现在的我们要更好的一群家伙。”
  “更好的家伙?”
  “我前阵子看的书里有写,人类是少有的可以只是为了虐杀而对敌人进行攻击的灵长类动物。和这相比,尼安德特人或许是一群更加热爱和平的生物。简单来说就是,能够生存下来的未必都是好的,或者说,能够生存下来的都是些坏家伙。”
  父亲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难怪我觉得生活很痛苦啊。”我想用玩笑来结束这么沉重的话题,父亲却用力点了点头:“人类之所以会进化,或许并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而仅仅是为了生存。”
  “那么你发现规律了吗?”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然后拿起窗边餐盘上的水壶往杯子里倒满水,“你发现涂鸦和纵火有什么关联了吗?”
  “我一直在为这事烦呢。太难了。”
  “到底和推理小说不一样啊。”
  “材料太少了。”父亲认真地说,“现在最多也只是知道,涂鸦的单词是以三个为一组的。”
  “三个为一组?”
  “‘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虽然这三句的意思完全看不懂,但的确是每三个单词为一句。”父亲看着自己的备忘簿说。
  “原来如此。”我回答道,然后从包里取出纸袋,里面放着刚刚冲印好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在父亲的被子上,那是我四处拍下的照片。
  “这是纵火现场以及涂鸦的照片。”
  “这个好!”父亲高兴地点点头,将照片摆开,然后拿出地图逐一对比。而对于只拍了游戏厅内情况和大楼内部情况的照片,父亲则是仔细观察,发出“唔,这样的啊,哦,那样的啊”的感慨。
  “喂,这是什么?”父亲突然拿起一张照片给我看——在夜道上行走的女性背影。我“啊”地一声,飞快地抢过照片。那是在火灾现场附近偷拍到的乡田顺子的背影。
  “那是什么?”
  “没什么。”我不认为有必要特地把这么复杂的事情解释给父亲听。
  “是个女孩子哦。”
  “差不多。”
  “女朋友?”
  “是啊。”我胡扯着,“对‘说出分手后转身就走的女友背影’狠狠地按下了快门。”
  “真是恶趣味。”父亲笑了。
  “或者说,我为跟踪她而拍的。”我继续信口开河,“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样?”
  “你会得癌而死哟。”父亲的玩笑也很恶趣味,我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但他很快又说,“我相信,就算你真做出了什么违法的事情,也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你太信任我了。”
  “是盲目信任。”父亲淡淡地回答。
  “真是社会观扭曲的父亲!”我像是要揭发父亲似的指着他。
  “对我来说家人要比社会重要得多。”
  “真是过分的人啊。”
  “是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理解这样的观念。
  “对了,”父亲改变了话题,“你知道这件运动服上的‘53’是什么意思吗?”他拽起春给他的那件衣服。
  我定睛思考,忽然灵光乍现:“说不定……是p53基因?”
  “哦哦!不愧是在基因公司里工作的人啊。”
  “真是这样?”
  “真是怎样?”
  “他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给你这件运动服?”
  p53基因是几乎能在大半的癌症患者身上发现的一种发生变异的基因。它具有控制细胞分裂以及修复的机能。当p53基因正常的情况下,癌细胞的活动始终受到抑制。能够防止细胞增殖与异常的就是p53基因。我把它想像成警卫或者是警卫室。而通过研究那些容易罹患先天性癌症的人还发现,他们的p53基因多数已经突然变异。另外很有趣的一点,p53基因可以指挥细胞自杀。当细胞发生癌变无法修复的时候,它会发出自杀的指令。在癌细胞尚未扩散到其他细胞之前先行杀死癌变的细胞。为了全体利益而牺牲个体的生命,听上去有点政治或者恐怖分子的感觉。
  利用p53的机能来治疗癌症的研究才刚起步。细胞的自杀被称为“凋亡”(Apoptosis),我曾经看过一个录像,在一个肺癌患者的癌细胞里注入p53基因后,癌细胞出现了凋亡的现象。
  但就算这样,也绝对不能说穿上标有53号的运动服后病情就会有所好转,这两者根本毫无关系。
  “那家伙很讲究彩头,他叫我穿上这个,还说,这样p53基因就能把我体内的癌细胞都解决掉了。”父亲笑着说。
  “什么彩头,这根本是迷信。”
  “我也这么说的,这只能骗骗小孩子。”
  “春一直就这样。”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个念头,“为什么春会知道p53基因?”
  “好像有研究过吧。”
  “研究什么?”
  “基因呗。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一直都要模仿你。所以他对基因方面也一定有兴趣。”
  我虽然立刻附和父亲的说法,但脑中却隐隐感到不对劲。就在前两天,我还曾经就基因的构造对春进行一番讲解。当时春的表现就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方面的事情。那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不论什么时候都总是跟在你身后。”
  父亲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病房里。而在父亲体内不断分裂的癌细胞,也会一起笑到最后吗?
品牌
  虽然心电感应并不成功,但我跟乡田顺子还是成功地再次见面了。可惜我们的再会完全没有感动可言,应该说,此刻面无表情站在我面前的美女周身有着隐隐杀气。
  乡田顺子站在我所住的公寓大门口。
  我知道路人的目光不时地黏着在她的身上。这栋公寓十分破旧,前来拜访的客人虽然不至于直接说“真是个破地方”,但却不免想别有深意地评论它“看上去有一定历史了呢”。而在这么一栋起码有着二十年以上历史的破旧公寓前竟然站着一个形如奥黛丽·赫本般的大美女,任谁都会忍不住注目。连我自己都因为这场面过于突兀而不安,担心是否会违反了什么相关法律。
  我跨下自行车,走到她的面前。
  “聊聊吧。”她说。
  “我也正想找你呢。对了,你一直等在这里?”
  “是的。”
  “我回来得早也就算了,如果我加班到半夜,你也打算一直站在这里等?”
  “我会等到你回来为止。”她的回答很平静。
  我不知道她这话有几分认真,虽然我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神中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她的气势将我完全打倒,我觉得她言下之意其实是:“等到天亮我也等。”
  我把自行车推进停车场,然后和她一起往附近的一家家庭餐厅走去。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停地向我们行注目礼,我想,这都是因为身边有乡田顺子的缘故。
  人是否由外表来决定价值呢?我思索起这个问题。我有听人说过:“相貌堂堂身体健康。”这听上去似乎就是在说:端正的五官匀称的身材就意味着健康。而这样的解释则很符合男人热爱追逐美女的习性——寻找更优秀的基因与自己的基因结合,这的确像是基因的本能。
  “人的外表就跟时尚品牌一样。”春常说,“名气越是响的牌子,它们的产品往往质量越好;但相反,如果在一件质量奇差的商品上贴上名牌标签,却也可以轻易地让顾客上当。人的外表也是这样,人人常常会被眼前所见给欺骗。而忘记其实最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而我则讽刺他:“像你这么帅的人没资格这么说。”
  我想起了在父亲病房里听过的罗兰·科尔克。那位盲人萨克斯演奏者轻易地超越了肉眼的束缚。后来春告诉我,科尔克还能用鼻子演奏长笛。这还不算,他甚至可以同时用嘴演奏不同的乐器。“他已经摆脱了所谓‘台风不雅’、‘卖弄技巧’这样的包袱,只要演奏出来的音乐好听,不论看上去的景象如何都没有关系。就应该这样!我喜欢这种能够清楚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的人。”我对春的话深有同感,“眼见为实虽然很重要,但有时候也会起反效果。”春也常常把这话挂在嘴上。
  “我们交换情报吧。”眼前的乡田顺子说,我一边点头,一边思忖着应该让她了解多少事情,我想她也一定正在这么算计。
  “今天早上你在那栋公寓里。”
  “那栋高级的高层公寓。”
  “你在那里办事?”
  “19楼5号室。一个叫葛城的男人家。因为工作才去的。1905室。那么,你跟踪的纵火犯住哪间?”
  她摇头:“不知道。那栋公寓的大门是自动锁,所以我没能跟到里面。”
  我抓起一把端来的廉价炸薯片放到嘴里,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样的食物组合真是诡异。
  “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只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她没能描述出那人的具体相貌,但从她描述的特征上听起来,跟葛城的外表并没有冲突。
  “是他点的火?你看到了?”
  我应该比我所想象的更加紧张。乡田顺子嗫嚅着,似乎显得很为难。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耳垂,摇头道:“没有。”
  “没有看到吗?”
  “春是怎么说的?”
  “他当时好像正在大楼的另一侧巡逻,之后才发现拐角处起火了。”
  “是吗。”她缓缓地闭上眼,突然加重语气道,“那么,应该就是这样的。”
  “你这回答还真模棱两可。”
  “我也是因为跟在春的身后才没看到那人放火的瞬间。”
  “你只是目击到有个男人从现场逃走了。”
  “所以才会跟踪他。”
  “这样的情报交换似乎没什么价值。”我拿起杯子。
  “那今天早上泉水哥为什么会去那公寓?1905室里住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我们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基因相关,当然也有DNA检查的服务。住在1905室的那个男人说想进行检查,所以我去采集他的DNA了。”所谓如履薄冰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回答像是在应付警察一般圆滑。
  “DNA那么容易就可以采集到吗?”
  “如果是简单的亲子鉴定,只要用棉签擦拭口腔内侧就可以了。”
  “他叫什么名字。”
  “葛城将一。44岁,做生意的,未婚。”
  “做什么生意?”
  “不知道。”我佯装不知,总不能回答说是拉皮条的。
  “他是什么人?”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她饶有深意地侧头看过:“刚才你似乎很希望他就是纵火犯,这是为什么?”
  “不管什么工作总会碰到很多自己不喜欢的客户。”
  “不喜欢到希望他是纵火犯?真是罕见。”
  “就算罕见也是确实存在的,比如八重山蜻蛉。”
  “还凤尾兰蜓呢。”
  “反正这也是什么蜻蜓吧,在一个叫凤尾的地方的蜻蜓。”我可也是会活学活用的。
  “那是凤尾兰花苗[注]。”
  [注:八重山春蜒的原文为ャェャマサナェ,而凤尾兰花苗的原文是グロリオサナェ,两者结尾都是サナェ。ナェ又可以写成“苗”,凤尾兰,gloriosa,グロリォサ。文中乡田顺子利用两者结尾一样而误导泉水。]
  “什么?”
  “是凤尾兰的花苗。”
  “脑筋急转弯?”
  她脸上却无一丝笑意。
  “就算那个人真的是纵火犯,你也不过是碰巧给他做DNA检查吧?”
  “是啊。”纵火犯跟DNA检查并没有直接联系。
  “有这么碰巧吗?”
  “是啊,会那么巧吗?我也想问呢。”
  “你有他的照片吗?”
  “那男人的?当然有,不过没有随身携带。”听了我的话,她立刻说:“那么,请给我看看。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如果看了照片大概可以判断是不是一个人。”
  我有些犹豫。虽然我并不是对她造访我家心存介意,不,应该说,要接待这么一个美女来自己家的确是让人惴惴不安,但除此以外还有太多的不解之处。
  “在那之前我还想确认几件事。”
  “请。”瞬间她的眼中似乎结起了冰霜,她摸了摸耳垂,假装平静。
  “首先,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次纵火事件的犯人?你说你是在调查有关文化会馆的涂鸦。那么应该没有必要这么热心地追究什么纵火犯吧?难道你要说纵火也是文化的一环?你还说春很不对劲,又说什么春的笔记本上写了很奇怪的东西。那么这些和纵火犯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沉默着,似乎在寻找问题的答案——寻找答案的意思就是在编造答案,于是我索性单刀直入地问:
  “根本就没有什么日本文化会馆管理委员会这样的组织,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亮出杀手锏后,我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乡田顺子,一个危险信号此刻突然在我脑中响起——搞不好,连乡田顺子这个名字都是捏造的。
  “并不是这样的。”
  她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低着头喃喃自语。她迷乱的样子虽然不至于说已接近发狂,但却早己没有奥黛丽·赫本的优雅。她双手捏着自己的耳垂,用越来越小的声音不住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
  这时,我突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所笼罩。我以前似乎见过这样的场景。我再次望向她,春的话语在脑中一闪而过:“人常常只注意品牌,这跟以貌取人一样,人总是很容易被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事物欺骗。”
  “虽然你的确是在跟踪春,但我实在不认为这跟文化会馆有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你能解释清楚。”
  “不是这样……”
  她捂着耳朵,似乎正处于十分混乱之中。看着她的动作,我终于了悟:“啊……”我想起来了,我从前就认识这个正在我眼前捂着耳朵的女性。
  “以前你是‘节肢动物研究会’的人吧。”
  她的眼睛突然睁大,随即面红耳赤。
  我对她自然地微笑:“夏子小姐。”
  “哎?”
  “你跟春是同一届。还来过我家好几次。”
  她羞红着脸低下了头,似乎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露出了马脚。我不能被她炫丽的外表蒙骗了眼睛却忘记重要的事情——那个纠缠着春,执拗地数次造访我家,并对我家造成极大困扰的“夏子小姐”又一次登场了,而且,依旧对我造成困扰。
  “你……”她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有点高兴,却又很是不甘,“猜对了。”
  “你长相完全变了,还真难到我了。”
  “我整容了。”
  “眼见为实虽然很重要,但有时候也会起反效果。”
  “这话春常说呢。”
  不愧是她,对我弟弟了解得真是透彻。
  “是我弟弟的话提醒了我。”
开头第一句
  她承认自己整过容后,我也向她坦白,我们家里都叫她“夏子小姐”,还解释说:“因为紧跟春天的就是夏天。”她听了以后很高兴,有些骄傲地说;“是的,我就像是紧随春天而来的夏天。”
  能够与弟弟的狂热跟踪者如此和谐地面对面回忆过往,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那个时候我很恨你这个做哥哥的。”她的话里虽然不带恶意,却总让我有点不舒服,我只得耸了耸肩,“因为你比我更贴近春的生活,比我更了解春。”
  “不不,我觉得还比不上你。”我摸了摸鼻子,“真庆幸你没恨得拿刀刺我。”
  “我有想过刺你哦!”
  “咦?”
  “我有带着菜刀上去过你家。”
  “啊,是吗。”她说得很淡然,我也就只是当听听,“这真是……”
  “我想了解春的一切。”
  “嗯。”作为一个跟踪狂来说,她的目的是正确的。
  “但春完全不把我当一回事。”
  “然后你就来我家找茬?”
  “怎么可能会想故意找茬……”她的脸上闪过怒气,“因为他连普通的见面都回避。”
  “……就像是虽然见不到米老鼠也要去迪斯尼乐园碰碰运气的感觉?”
  “完全不是。”
  “其实是这样的吧。”我下结论,“我认为春并不讨厌你,但是他不擅长这方面的事。”
  “哪方面?”
  “就是那方面……”我寻找措辞,“比如跟女性恋爱之类的。”
  “同性恋。”她说这话的样子像是丢弃一张不要的牌。
  或许她早就怀疑过春其实是断袖。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我否认。
  不知为何,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部电影的台词,是加斯帕·诺指导的一部极具争议的电影[注]。影片中,男主角曾经这么说:“下半身那仅仅9秒的高潮,却会强加给孩子60年的痛苦。”
  [注:加斯帕·诺,出生于1963年,导演,阿根廷人,最著名的作品为2002年的法语电影《不可挽回》(《Irreversible》),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男子为了女友在怀孕期间被强奸而残忍复仇的故事。由于其中的强奸镜头过于赤裸,在当年的戛纳电影节上饱受争议,甚至有观众愤而退场。]
  春和那主角说的一样,更悲惨的是,体验到9秒高潮的人并不是父亲。他是因为某个傲慢、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为了胯下数秒的痉挛所做出的行为而被迫出生。
  “你到我家来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之后就突然没有了音讯,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忘记春了。”
  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失神于她的美貌,进而完全忘记了乡田顺子就是夏子小姐的事实。我又抓了一把炸薯片。
  “泉水哥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是谁吧。”她露齿一笑,“一开始你追在我身后搭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被发现了。”
  “完全没发现。”
  “似乎是我赢了呢。”
  “是啊,你赢了。”
  “但是春却立刻看穿了。”
  “开玩笑吧。”我因为过于吃惊,说话的语气都随意了不少。我再次仔细地凝视着她的脸。其实我只能隐约地回忆起七、八年前的那个夏子小姐,但那时的她和奥黛丽·赫本完全沾不上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一眼就看穿她们是同一个人?
  “人身上……”她继续说道,“人身上大概有一种像是渗至骨髓的根,即使外表再如何改变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就像是脊梁骨一样。春或许可以看到那种根。所以才一眼就看穿了我。”
  “或者……”我点头思忖,“春的眼里只有那根。”
  “只有根?”
  “他并不是没有被你外表骗到,而是他根本就不看你的外表。”所以弟弟才能对女性始终保持一贯的冷淡态度。
  过了一会,我们的话题暂歇。我问她:“为什么你会去整容?”其实一开始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但总觉得如果不问清楚心里就不舒服。
  “因为想让春喜欢我。”
  “刚才我不是说了,春不会因为外表对人下判断。”或者说他做不到。
  “嗯,是的,我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她的表情很恬静,“我一直误会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你了?”我问道。
  “有的。”她的声音很小声,“母亲节那天。”
  学生时代的她总是盼望着春能有一天肯回头看看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自己,她一直相信只要不懈地跟在他的身后,总有一天能够获得他的认同。
  “你听过‘山椒鱼’的故事吧。”
  我立刻点头,因为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然后我立刻想到我和春曾经学着文章开头第一句,互相说“春很伤心”、“我很伤心”的情景。
  “那是我生平看的第一篇写给成人看的小说。”
  “真少见,我们家看的第一篇是《奔跑吧,梅洛斯》[注]。”
  [注:《奔跑吧,梅洛斯》是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小说,故事讲述了一个名叫梅洛斯的人被暴君处以死刑,而唯一的妹妹即将出嫁。于是他请好朋友当作人质扣押在暴君那里,如果约定的三天时间内梅洛斯没能及时赶回接受绞刑,他的朋友将被绞死。梅洛斯为了名誉,竭尽全力奔跑到了绞刑架下。]
  “是很少见呢。”
  我已经不太记得为什么会看这本书,但是小学时和春共读此书的画面却历历在目。我们和以往一样,默记着开头的十多行文章,反复背诵。
  “山椒鱼很伤心。”她忽然念出开头的第一句。
  “梅洛斯很生气。”我也读出第一行。
  “所以,一定是那本书对我的人格造成了影响。山椒鱼和青蛙虽然一开始彼此反目,最终却和解了不是吗?话虽这么说,我和春一开始也没有反目过。”
  “所以你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如此?”
  “虽然春对我避而远之,但我相信他并不是真正地讨厌我。而山椒鱼跟青蛙实际上感情也很好。”
  如果这能怪到《山椒鱼》上,那我曾经对与朋友之间的约定十分敏感,大概也是因为《奔跑吧,梅洛斯》。
  “而且,我有自信……”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直坚信,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也是最理解春的人。”
  “没凭没据的?”
  “自信如果是有根有据的,那岂非太卑鄙了?”她笑着说出自己的奇怪理论。
  “但这却在母亲节那天改变了?”
  “决定性的……”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在那个母亲节,我见到了春的母亲。”
  当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常常定期住院,所以基本上不在家。
  “真的很美。”乡田顺子低着头,静静地说道,“与其说是美女,更像是一朵鲜花。于是我立刻感觉输的得一败涂地。因为,那时春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然后?”
  “我就逃了。”
  “逃了?”
  “出国留学,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她继续说:“虽然离开了日本,但我还是忘不了春。”这也不难理解,虽然有些人的热情会因为距离而冷淡,但相反的例子也同样不少。她虽然身处异国,却依旧满心思念着春,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最终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春一定是喜欢美丽的女性。我和春之所以不顺利,是因为我不够漂亮。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荒唐的误会。”
  “是美丽的误会。”她纠正我的发言。
  “世上的悲剧皆因凡人的误会以及政治家的自信而起。”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整容。”她说,“我甚至后悔,为什么不早些想到这一点。”
  回到日本接受手术。“令人惊讶的是,身边的男人们反应全变了。”她挥起双臂,比划了一个圆形,“我还耍了好几个人。”她露出了顽皮的神情。
  “然后你去见春?”
  “‘哦,是你啊’。”
  “哎?”
  “他一看到我就这么说。”她害羞地吐了吐舌,“立刻就被戳穿了。”
  “可怕的家伙。”
  “如果他能稍微表现得有点兴趣就好了……”她笑着说,“哪怕是客套……”
  我微笑,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震动于她的热情,吃惊于她的执着,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春很喜欢戈达尔吧?”
  她看着我。
  “你那个什么‘Japan Lycerum Group’的奇怪头衔,缩写就是JLG吧。学生时代说自己是‘节肢动物研究会’的,那是因为当时春对昆虫很感兴趣。这些头衔总是跟春的兴趣有关。”
  “跟踪狂嘛,”她似乎自己都觉得很好笑,“就是努力地想博得对方哪怕一点点的兴趣。春最近一个劲地看戈达尔的电影,我想他一定会表示关心。但是,我费尽心思做的名片还没给他就已经暴露了。”
  看着她落寞的表情,我的心头有些苦涩:“不,”我说,“不是的,春看了你的名片很高兴。他立刻就注意到了JLG,还很感动。”
  “真的吗?”
  乡田顺子的脸上瞬间散发出光彩,但又立刻暗淡了下来:“但是……”她说,“我已经决定不再纠缠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一定不会相信,其实我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但我真的决定停手了。”
  “我相信你。”我的回答并不是场面话。在她的身上并没有过往那种四处追着他人的气势,也感觉不到一丝曾经那令人咋舌的死缠烂打的执着,我并不是想辩解什么,但或许我之所以没能一开始就看穿她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吧。
  “春是特别的。”这样的话完全不能称为安慰,“世事并不能全盘照搬山椒鱼和青蛙的故事。”
  “山椒鱼不会愤怒至极。”
  “梅洛斯并不伤心。”
  “梅洛斯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乡田顺子突然背诵起来。
  “你也背出来了?”
  “我对春的事情知道得很详细。”她认真地说,然后侧着头问,“你不觉得春很像这个梅洛斯吗?”
  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我也在心里暗暗背诵。原来如此,或许他们真的很像。
  “但是昨天你还是在跟踪春。”
  “那个有点不一样。”她垂下眼,显得有些困惑,“我说过,最近这段时间,春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吧?”
  “是的。”
  “我很担心。”
  “为什么?”
  “太奇怪了。”她的说法很暧昧,但对于像她这么一个长年累月的跟踪狂来说,这样的回答却自有其说服力。
  “春的言行一直都很奇怪。”
  “我已经放弃想要和春彼此相惜,但我没法坐视春出事。”
  “出什么事?”
  “春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
  “这话我已经听得要吐了。”
  “看到那本笔记本,我真的很害怕。”
  我并没有问她到底在哪里看到的笔记本。或许是乘隙偷翻了春的包,也或许是偷偷潜入了春的屋子,方法多种多样,但理由却只有一个。
  “我很害怕。我第一次看见写满人名的笔记本。刚才说到的戈达尔也是。”
  “戈达尔也是?”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戈达尔,但最近调查后却发现,他把同一盒录像带反复借了好多遍。”
  “什么电影?”
  “不止一部,是好几部。”她一边说一边翻着自己的包,取出记事本。
  “这个,难道是……”我忍不住问道,“专门记录跟春有关的事情?”
  “是的。”她有些害臊,“全都是春的情报。”
  “像是春的辞典啊。”我粗粗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这本东西还真厚。”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几本?”她笑道。
  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儿搞来的录像出租的情报。大概是跟店员套近乎然后问到的吧。如果被像她这么一个奥黛丽·赫本似的美女搭话,店员一定会眉开眼笑地把自己手上的情报如实相告。
  “《小兵》、《中国姑娘》、《阿尔伐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还有《戈达尔之诀别》[注]。”她列出一堆名字,“虽然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些片子的抬头都有写明是‘戈达尔的’电影呢。”
  [注:日本发行的《李尔王》、《侦探》、《诀别》的标题都加了戈达尔的名字。]
  “算是警告吧。这是戈达尔的电影,请在了解这一点以后再观看,就算有怨言我们也不会承担责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人的电影很无聊吗?”
  “很酷,然后,很好笑,也很无聊。”
  “无聊吗?”
  “是褒义词。”我补充道,她显得很惊讶,我继续说,“他是最好的导演。”但我不认为她能理解我的话。
  “总之,春从出租录像带的店里借过好几次反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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