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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男

_6 殊能将之(日)
  “我想堀之内警视正也会同意这一看法,不然的话犯罪心理分析就不成立了。当然,剪刀男的行动也应该具有一贯性,但另一把剪刀却怎么看都脱离了他的一贯性。我就是对这一点很在意。”
  “关于另一把剪刀,村木你有什么解释?”一直默默倾听的上井田警部第一次插口了。
  “搞不懂啊,怎么也想不出解释。”村木的表情变得很困扰:“所以才期待堀之内警视正的分析结果,想着会不会给出敏锐的解释,但报告书里对此没有任何分析,不由得就想抱怨了。”
  “堀之内警视正对两把剪刀是很感兴趣的。”松元静静地说。“我向他报告被害者的有关情况时,他曾这么说过,听口气他非常关注。”
  “他也很关注啊。”村木手托下巴沉思着。“那好,直接问他的意见看看。喂,矶部,堀之内警视正在小会议室吧?”
  村木站起身,准备立刻就去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矶部慌忙制止:“堀之内先生已经回家了。”
  “回去了?”村木吃惊地脱口而出,朝矶部回过头。
  “警视正阁下定时回家的呀。”下川冷笑:“还真悠闲。”
  “他昨晚在署里熬了一夜完成报告书。”矶部为堀之内的名誉作说明。
  今天早上在临时办公室见面时,一向仪容整洁的堀之内竟然有了邋遢的胡子,吓了矶部一跳。
  “好久没熬通宵了。”堀之内发红充血的眼睛看向矶部,露出疲倦的微笑。
  办公桌上,喷墨式打印机无声地依次吐出报告书的文档。
  堀之内将完成的报告书递给矶部,拜托他呈送搜查一课课长,随即说:“不好意思,我今天得早些回去。已经上年纪了啊,困得要命。”
  “然后呢,什么时候回去的?”村木问。
  “是在向搜查一课课长口头报告之后,下午两点左右。”矶部回答。
  “那大概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村木自说自话地断定:“你有警视正的联系电话吧?”
  “你该不是想说给他打电话吧?”矶部提心吊胆地问,不知道村木到时会说出什么话。
  “看了警视正的报告书,发现重大的疑问点,所以很想听听他的意见。”村木的表情分明在说,这是身为搜查员理所当然的义务。“你放心,接通电话后我直接问他。”
  矶部叹了口气,跟村木说什么都白搭。
  矶部拿出堀之内给他的名片,按下手机号码,心里盼着堀之内的手机关机就好了。
  但电话里却传来堀之内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可能是打扰了他难得的好睡,他的声音听来显然有些不快。
  矶部因为过于惶恐,不自禁地结巴起来:“抱歉打扰了您的休息,我是矶部……”
  “矶部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嗯……”矶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时哑然。
  村木见状,冷不防从矶部手里拿过听筒。“早上好,警视正阁下。我是目黑西署的村木巡查部长。”
  村木站在那里朝着听筒大声说。这是什么问候啊,矶部吃惊地想。
  “其实是关于警视正阁下今天提出的报告书,我有些问题很想请教……对,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等不到明天……当然是重大的疑问点,不然不会在您休息时给您打电话……”
  堀之内会认为那是“重大的疑问点”吗?矶部突然感到不安。村木被堀之内厌烦也罢了,要是连自己也被疏远可受不了。
  “……好的,我明白了。疑问点是关于矶部发现的另一把剪刀……为什么会存在两把剪刀,警视正阁下的报告书里没有分析。我对有两把剪刀存在这一点非常关心……嗯?我的设想吗?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村木挂了电话,交给矶部。
  “没给怒斥吧?”矶部战战兢兢地问。村木转头看着矶部:“他说要直接跟我们说,让我们在小会议室等他。”
  “冒这么大的雨专门到署里来?”下川遥望着窗外:“真的假的呀?”
  “单这一点就说明警视正对另一把剪刀也很关心了。”松元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事实正如松元所说。矶部和村木在临时办公室等了三十分钟后,堀之内出现了。他大衣的肩上已经被雨湿透,雨水顺着裤脚滴下来。
  “湿得真厉害啊!”村木睁大了眼睛说。看到堀之内这个样子,他对打电话多少会有所反省吧。
  “好大的雨,都想着会不会冻死了。”堀之内笑笑,把大衣挂到墙上,在椅子上坐下。
  “那么,让我听听你对两把剪刀的看法吧。”在堀之内催促下,村木开始说明。将另一把剪刀看来像是抛到树林里,剪刀男不可能故意增加一件遗留物等说明过后,村木反问:“关于这几点,警视正阁下是如何考虑的?”
  “我基本上赞同你的想法。”堀之内回答。“这另外一把剪刀的确游离于现场状况的整合性之外。坦白说,我也没有得出有说服力的分析结论,所以报告书里没有涉及。事实上,我是希望从你对这方面的解释中获得指点,这才匆匆赶来。”
  堀之内似乎原本以为村木解决了两把剪刀之谜。
  “当然,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堀之内浮出安抚般的笑容:“比如另一把剪刀可能是从远处抛出这一点。另外,倘若那把剪刀是剪刀男遗落,应该是落在遗体旁边或草坪上这一点也……”
  堀之内突然顿住,陷入沉思。 棒槌学堂·出品
  “另一把剪刀。我们一直叫它‘另一把剪刀’,就好象认定了留在被害者喉咙上的剪刀是最先存在的,然后才多出另外一把剪刀。但果真是这个顺序吗?”
  堀之内来回看着村木和矶部:“因为是在发现遗体后,由矶部发现了另外一把剪刀,所以潜意识中很容易认为现场的剪刀是按这个顺序放置的。但这也不一定吧,也可能树林里发现的剪刀是最先存在的,然后被害者的喉咙上才被刺入剪刀。”
  “哪种顺序不都一样么?”村木歪头思索:“剪刀男为什么没把剪刀带回去,而是丢到树林里,仍然是个谜。”
  “不,你不妨这么想想看。”堀之内盯着村木:“剪刀男埋伏在公园里等待被害者时,遗落了一把剪刀。当时他并未察觉,直到杀了被害者离开现场后才注意到。他是个慎重且周到的人,不能容忍自己留下无谓的遗留物,因此返回公园,捡起了遗落的剪刀。然而之后,他陷入不得不把剪刀丢到树林里的状况。”
  “这样啊。”村木也若有所悟:“他认为可能会被警察检查携带物品。”
  “检查携带物品?”矶部不太理解他的话。“为什么剪刀男会被警察检查携带物品?”
  矶部百思不解。回答他的是堀之内。“你不懂可说不过去啊,最开始注意到的不就是你吗?为什么剪刀男不把拾起的剪刀带回去?那是因为他在公园时被人看到,不能带回去。所以他把剪刀抛出,然后继续留在公园里。”
  说到这里,堀之内顿了一下,浮出微笑:“以遗体发现者的身份。”
  【注】日本非常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
 第十六节
  见过亚矢子的第二天,东京的天空一早就阴沉沉的,乌云密布。
  我带着伞去上班,幸好直到下班回家也没变天。但厚重的乌云连绵不断,宛如蔓延在一池死水上的粘滑水藻,一整天布满了天空。
  入夜后,下起了不合季节的大雨。我打开电视,正看到紧急播送的大雨情报,屏幕上映出东京都各地现在的情况。大颗的雨滴敲打着柏油路面上的浅水洼,将路灯和车头灯的反射破坏得杂乱无章。羽田机场出发的国内航班停航,首都高速上拖车打滑,发生连环撞车事故。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微微闪着白光的电视画面,一边倾听敲打着阳台的激烈雨声,一边回想昨天亚矢子的话。
  我开始觉得我并不了解樽宫由纪子。
  在她被害之前,调查、跟踪、观察她的时候,我心里想像的樽宫由纪子,乃是一个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热爱学习、聪明伶俐的寻常少女。在我无聊的空想里,她与老套家庭剧里的女主角一般无二。
  倘若我按照预定杀了樽宫由纪子,只怕到现在仍在如此空想。专扑丑闻的周刊杂志也好,wide show也好,对樽宫由纪子阴暗的一面都概不报道,我也就始终浑然不知她可能和复数的男性同时保持着肉体关系,她的同学私下里瞧不起她的淫乱。
  事实上贪婪的记者和通讯员都无意责难死者,特别是成为无动机连续杀人案被害者的可怜少女。
  剪刀男是残酷的杀人魔,被杀的少女就应该是纯洁无垢的存在。
  但我未能如愿杀掉樽宫由纪子,藉由找出杀害她的真凶的名义,我挖掘出了她的过去。
  我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还是忘掉樽宫由纪子算了,谁杀了她与我无关。我打算把她埋葬在那个电视上家庭剧般的空想里。
  但隔天的星期五,我趁午休时出了冰室川出版社,用公用电话给叶樱高中打了个电话,告知对方我是《秘密周刊》的记者,希望采访岩左邦马老师。
  “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些,我没有别的好说了。”电话里的岩左口气十分不悦,声音比我想象得更年轻。
  “樽宫同学晚上七点左右离开学校,我在校门附近见过她。其他就不知道了。”
  听起来岩左是在案发当天目击过樽宫由纪子。被警察和媒体反复问个没完,想必感觉相当厌烦。我也作为遗体发现者接受过问话,很明白他的感受。
  “我想问的不是目击情报的事。”我向岩左说。
  “那你想问什么?”
  “有关樽宫由纪子同学的事情。老师和樽宫同学关系很亲密吧?”
  岩左一时语塞。 棒槌学堂·出品
  “你在说什么啊?”他像是打算装糊涂,但声音压低了,可能是怕被教员室的同事听到。
  “因为在调查樽宫由纪子同学的事情,很想采访老师,明天来学校拜访可以吗?”
  “不,在学校不方便。”岩左慌忙说。
  我跟岩左约定明天周六中午两点,在武藏小杉车站见面。
  岩左住在东横线沿线。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
  我挂了电话,吃过午饭,回到编辑部。
  从周一以后,冈岛部长便没再提过正式社员的事,或许是在等待我的答复。
  与岩左约好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六这天,我利落地打扫完十天忙乱告一段落的编辑部,上午便下了班。
  我先回了趟公寓,在中午两点十分前抵达东横线武藏小杉站。我把当作暗号的《秘密周刊》醒目地夹在腋下,出了检票口。
  “你就是记者吧?”一个穿着牛仔裤和防风外套,约三十来岁的男子朝我走来。
  我打量着他的面孔,很遗憾,他不是在快餐店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男子。
  因为有一个古代武士般古色古香的名字,又是体育教师,我想象中的岩左邦马是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但眼前的这个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和善,发长及颈,尖脸上戴着黑框眼镜,看模样与其说教体育,倒不如说更适合教数学或地理。
  我和岩左一起从车站走上马路。
  武藏小杉站旁边也有供电设施。我记起了小西美菜,忽地想到,说不定她也有与我的空想迥异的私生活。
  岩左带我去了车站附近一家甜甜圈店,女店员身穿红袖上镶着绿兜的制服,站在柜台前笑脸相迎。
  店里的装饰是复古的美式风格,播放着英语电台节目。我对电台主持人把珍妮特·杰克逊的《miss you much》说成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总觉得有点抵触,但店里的咖啡浓得恰到好处,令人高兴。
  “你参加了由纪子的葬礼了啊。”刚在里面的桌席坐下,岩左便盯着我如此说,对我递过去的名片和《秘密周刊》毫不关心。“那也是去采访吗?”
  我含糊地点点头。看来岩左也出席了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只是我完全没注意到。
  “你想问我什么?”
  “樽宫由纪子同学的事。”我说着,从挎包里拿出小型录音机。岩左马上说不能录音,我把录音机放回包里:“你和樽宫同学关系很亲密吧。”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岩左双拳紧握:“但如果报道这种无聊的谣传,我会提出侵害名誉的控诉。”
  “我只听说你和樽宫同学有肉体关系,别的就不清楚了。”
  “那是无聊的风言风语。”
  “是这样吗?你刚才说过‘由纪子的葬礼’,都能直呼其名了,应该是很亲密嘛。”
  “你说什么都想报道吗?”岩左嘲笑说。“了不得的新闻啊,剪刀男的被害者跟高中体育教师有一腿——你是想这么写吧?一心就想揭露被害的由纪子的事,说到你们媒体,简直全是鬣狗一样的家伙。”
  这句话唤起了我的记忆。岩左就是樽宫由纪子出殡时斥责门外虎视眈眈的相机阵容的男子,当时他神情里的憎恨就如同悲伤一样深刻,那份感情大概是真实的。
  我不认为是岩左杀了樽宫由纪子。
  “你吸烟吗?”我为了慎重起见,姑且问问看。
  岩左摇摇头,一副不明白我为何要问这个问题的表情。我亮出带去的气体打火机,他也毫无反应,答说自己不抽烟所以不带打火机。
  我在心里叹气。不过,从他那里可以弄到些情报。
  “我不准备报道出去,只是关于樽宫同学的事,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
  “听说她和众多男性交往并伴有肉体关系,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由纪子是渴望爱情。”岩左当即回答。仿佛早在樽宫由纪子被杀之前,很可能从两人关系结束时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结论。
  “既然你在采访由纪子的事,想必知道那孩子的家庭环境吧?”
  “嗯。听说她的父母是再婚。”
  “由纪子三岁时父母离婚,之后直到十四岁,那孩子都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你明白吧?由纪子缺乏父爱。”
  要是医师的话,用一句骗人的精神分析就打发了,恐怕还会就此断定这家伙是个笨蛋。但我决定由得岩左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樽宫同学因此不断和年长的男性交往是吗?”
  “没错。你也在葬礼上见过由纪子的母亲吧?”岩左神色不愉地问我。
  “见过。” 棒槌学堂·出品
  “亲生女儿遭到那么残酷的杀害,她连一滴泪也没流,若无其事地说着漂亮的感谢话,我真是难以置信。由纪子从这个冷漠的母亲那里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与外表相反,岩左似乎是个热血汉子,高兴的时候就放声大笑,悲伤的时候就落泪不止。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就认定对方属于冷血动物。
  原来如此,他想必是个优秀的体育教师。不仅教学生体育,还教导她们爱和勇气。
  “樽宫同学说过母亲为人冷漠之类的话吗?”为慎重起见,我问了一下。
  “没有,由纪子不爱说自己的事。”岩左神情遗憾地回答。
  总之,岩左的话不过是他的空想而已,与我自己对樽宫由纪子的空想——生活在幸福家庭中的聪明少女没太大差别,况且我对别人的空想不感兴趣。
  “你给了樽宫同学足够的爱情吗?”我问。
  岩左用自嘲般的口气说:“我是很想给的,不过我的话,对她来说还是意有未足吧,很快就被甩了。”
  “还是代替不了父亲啊。”
  “就是这样。差不多行了吧?”岩左突然站起身来。“我想你该明白,要是把我的话报道出去的话……”
  “不会报道啦。说好了的。”
  “说话少那么狂妄了。”岩左朝我怒目而视,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
  我冲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还知道其他和樽宫同学交往过的男性吗?最好是像你这样的年长男性。”
  岩左回过头,浮出轻蔑的笑意。
  “知道也不想告诉你。”
  这是真正的决绝台词了。岩左快步离开了店家。
  我让店员再来一份冷咖啡,一边啃着碟子里剩下的甜甜圈。
  电台的主持人介绍说,接下来的怀旧曲目是妮娜·雪莉的《Buffalo Stance》。
 第八章
  “姓名是日高光一,年龄二十六岁。”松元打开笔记本大声念道。
  即便已经进入警视厅给搜查员配发移动终端的时代,松元依然坚持手写笔记,说是用圆珠笔记笔记最简单方便。
  可能确实如此。被毒舌人士叫做“电子警察手册”的移动终端不可能像松元的笔记本那样团起来塞到裤子口袋里。他那笔记本的黑皮封面已经揉得皱皱巴巴了。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走到目黑区鹰番四丁目附近时,在西公园发现了被害者的遗体。”
  “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村木说。
  “就是向110报警的时间。”
  “那么晚还在那条行人稀少的路上走,是什么缘故?”
  “据他说是去朋友家玩了回来。”
  “查证了吗?” 棒槌学堂·出品
  “不可能去查证吧。”松元苦笑,“对方是遗体发现者,不是嫌疑犯。”
  “确实现在还没空调查这一点。”堀之内插口说,“搜查员在全力以赴查找凶器出处和排查可疑者,没有余力查证遗体发现者的证言。”
  “不过,日高已经不是遗体发现者了。”村木向堀之内说,“是嫌疑犯。”
  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六的午后,矶部、村木、松元三人在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集中,听松元谈可能是剪刀男的遗体发现者日高光一的情况。松元是最初询问他证言的人。
  矶部坐在最边上的椅子上,不知为何,开始觉得被大家排斥在外。听到堀之内和村木的对话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自从昨晚的谈话以来,堀之内和村木看来已经融洽无间,想必是互相认同了对方的能力。即使村木照他一贯的风格大大咧咧地说话,堀之内也优容了。
  今天早上矶部一来署里,村木就跟他说:“喂,矶部,把堀之内先生的联系方式借我一下。”对堀之内的称呼已经从神经科医生变成堀之内先生了。多半是村木也从堀之内那里获得可以给他打电话的许可。
  这样下去,自己被解除犯罪心理分析官助手任务的日子也近了。矶部沮丧地想。一定是由村木来接替这个重要任务,自己恐怕得带着剪刀围着文具店转了。
  说不定还是后者比较合适我。
  然而一想到这么冷的天要走访东京无数家文具店,矶部的心情就黯淡下来。
  “说嫌疑犯是过甚其词了。”堀之内说。“日高是剪刀男这一点,目前还只是我们的推理,没有任何物证。”
  “间接证据也等于没有。”松元往椅背上一靠:“仅仅是推理和臆测。这一来也不能把他当作参考人【注1】。”
  “松元你对他印象如何?”村木问。“把你询问证言时的印象说来听听,鉴貌辨色是你擅长的领域吧?”
  “是啊。”松元把笔记本搁到桌上,抱着胳膊,仿佛在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不久,他开口了。
  “确实存在可疑之处。整个问话的过程中他看也不看我,一直盯着遗体附近,就像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似的,说话也心不在焉。”
  “是在担心丢弃的剪刀有没有被发现吗?”
  听村木这么问,松元皱起眉头:“那就不知道了。当时因为推断被害者的死亡时间远在遗体发现时间之前,我认为日高与案件没有关系,没对他特别加以注意,只是询问了证言而已,很难下什么判断。”
  “如果那时是犯罪发生不久,你会怀疑日高吗?”
  听到村木这个问题,松元埋头沉思。
  “可能会怀疑。”思索的结果,松元终于这样说道。“我无法断定他是不是会杀人的人,不过,总觉得他有种可疑的感觉,老实讲,怎么说呢,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他在琢磨什么,想些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觉得日高是剪刀男吗?”村木再次发问。
  “这我说不准。总之,我觉得就算讯问剪刀男本人,他在想些什么我也理解不了。我是个老古董啦。”松元有点自嘲地笑了:“我对日高这个人所持的怀疑,说不定也只是因为不了解最近的年轻人的感受,最好别太相信我的印象。”
  “哪里话,全靠你的直觉啦。”村木像给他打气一般说道。
  “直觉不可信赖。”松元直率地回答。“值得信任的只有基于事实的推理。”
  “那你认为我们的推理是正确的吗?”
  “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我下不了断言。不过现在毫无证据是确定的。”
  “所以也不能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堀之内喃喃地说。
  “没错。”村木点头:“搜查一课课长对我们辖区警署刑警的臆测大概会嗤之以鼻,反之,对犯罪心理分析官的推理又会过分认真地采纳。”
  “就是这么回事。”堀之内以钦佩的表情看着村木。“如果我报告说遗体发现者可疑,搜查一课课长很可能马上把日高当作重要参考人。他为了这一连串剪刀男案件已经心急如焚了。”
  “被媒体那么抨击,也难怪他要焦躁。”松元似乎很同情搜查一课课长地说。“从去年到现在,召开了十几次记者招待会了吧?”
  矶部也在电视上看过搜查一课课长的记者招待会。
  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的搜查稳步进展……”
  “虽然现在还不能公布,但已搜集到许多有力的情报……”
  “全体搜查员全力以赴,为了早一刻解决这一凶恶案件……”
  面对十多个麦克风的包围,搜查一课课长尽管直面前方说着建设性的台词,但那被村木形容为得了Punch Drunk【注2】的牛头犬般的脸上充满苦恼。
  在矶部看来,搜查一课课长对罗列这些连自己都不信,拥在眼前的记者们也不可能相信的话,一派厌烦之意。
  “而且每次召开记者招待会都备受媒体批判。”村木说。“电视台把发言的每一句话都拿来议论,周刊杂志大声疾呼警察的无能,上层天天催促要早日逮捕凶手,哪怕强势如搜查一课课长,胃也很有可能开个洞。”
  “而且那个人把我误解为算卦先生之流了。”堀之内苦笑:“我的报告书里没写上剪刀男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他说不定心里很不满。这不是开玩笑,是认真说的。”
  “向这样的搜查一课课长报告剪刀男可能是日高光一,事情就了不得了。”村木陷入沉思:“他或许觉得把日高认定为重要参考人,藉由善于心理战术的专家之手让他招供就好。这样一来,倘若我们的推理完全落空,神经……不、犯罪心理分析官的威信就荡然无存。”
  “叫神经科医生也没关系,我不介意。”堀之内笑了:“威信扫地还算便宜的,倘若事态演变成你刚才所说,甚至发展为冤案的话,我铁定会被免职,搞不好犯罪心理分析官制度也会被废止。”
  “所以,堀之内先生也不准备提出报告。”村木说。
  “如你所言。就算被说明哲保身也没法子。”
  “作为警察,不凭臆测采取行动是理所当然的。”松元静静地说。
  一片沉默。 棒槌学堂·出品
  “好,我们自己来调查!”村木像下了某种决心似地说。
  “你说调查,调查什么啊?”矶部第一次发了言。
  “日高是否确实是剪刀男,由我们刑事课自己来调查。这是当然的吧?”
  “这种事能办到吗?”松元吃惊地说:“已经给我们明确分配了任务啊,刑事课的人不能擅自轻举妄动。”
  “没错。你们搜查日高需要获得搜查一课课长的许可。”堀之内指出:“搜查本部的部长是他,不是上井田警部。而且为了获得许可,必须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日高的事情。不是这样么?”
  “也可以说不是。”村木微微一笑:“这里有矶部在。”
  我怎么了?矶部茫然。
  “矶部获命做你的助手,可以根据你的命令自由行动。”村木向堀之内说明。“而且多亏上井田警部的说项,我们刑事课的人也可以作为搭档和他一起行动。”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要和矶部一道行动,刑事课的人就可以自由地搜查。”堀之内说着,以赞叹的表情望着村木。“你的头脑很敏锐。说来失礼,我真没想到辖区警署里有像你这样的人物。”
  “比不上堀之内先生啦。”村木笑道。
  这两人看来确实已经很友好了。矶部稍微有点嫉妒村木。
  “首先,明天我就和矶部一起去见日高。”村木继续说。“请你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说,我们是为了侧写剪刀男前去询问遗体发现者的证言。然后在现场附近调查有没有关于日高的目击证言……”
  “调查那家伙恐怕有困难。”松元提醒说。“没有日高的照片,我们对遗体发现者不拍照。”
  “这样啊,照片是绝对要有的。”村木按住额头,似乎在绞尽脑汁思索。
  “好,就这么办。”过了一会,村木抬起头:“堀之内先生,请你跟搜查一课课长说,因为遗体发现者的证言非常重要,矶部的搭档派两个人去,另外一个的名字叫进藤。”
  “进藤的爱好又要大展身手了。”松元微笑。“这家伙,比起在警察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大学时代摄影社团里学到的有用多了。真可谓艺不压身。”
  “让我们无视搜查本部的方针,自己追捕日高!”村木交替看着松元和矶部宣称。
  “说起来就是脱离了正规军,变成游击队。今后就是游击战了。”
  “也就是说,我们是目黑街小分队【注3】。”
  听矶部随口这么一说,村木和松元皱起了眉头。
  不止如此,令矶部大为意外的是,连堀之内也一副“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矶部心里暗自嘀咕,警察瞧不起推理小说不去看它也就算了,但连歇洛克·福尔摩斯都没看过,实在太没常识了!
  【注1】参考人指嫌疑犯之外与案件有关的受害人、目击证人等,同时也将嫌疑尚不明朗的涉嫌者称为重要参考人,是搜查过程中不能将人视为“涉嫌者”时的代用语。
  【注2】外伤性高度脑机能障碍。
  【注3】此处模仿的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贝克街小分队。
 第十七节
  侦探游戏结束了。
  走出武藏小杉车站前的甜甜圈店时,我对自己这么说。
  因为今天是周六,我回家时顺道去了药店,打算购买镇痛剂。镇痛剂的商品名称和致死量相当于几盒我都已调查清楚,总价超过一万日元。药物自杀很费钱啊,昨天我不得不从银行卡里提取了存款。
  这次大概没问题了,应该能顺利地死掉吧。万一自杀失败,医师出现说要继续深入调查,我也会断然拒绝。我已经腻烦了跟感情用事喋喋不休的人打交道,疲倦之极。
  而且不管医师怎么唠叨,我也无从继续进行调查。我所掌握的那一丝微弱渺茫的寻凶线索,已经从岩左那里断绝了。
  再说,和亚矢子再次见面也很危险。她说不定会给《秘密周刊》编辑部打电话,然后发现采访自己的记者并不存在。
  因此我也无法再寻找樽宫由纪子的交往对象。不是我不想,而是做不到。
  可能的话我不想再看到医师的脸,但如果不得不见面,我就这么对他说好了。
  我从武藏小杉站乘上开往涩谷的电车。已经不会再搭乘东横线了吧,运气好的话今晚我就会死掉,别说东横线,哪条路线的电车都不可能再搭乘了。即便运气坏又活下来,我也不想再接近留有樽宫由纪子痕迹的地方。
  只有一件事我还恋恋不舍。 棒槌学堂·出品
  我在学艺大学车站下了电车。在告别东横线沿线之前,我想再吃一次奥弗兰多的自制鲜肉派。
  “欢迎光临。”门扉上的铃铛轻快地鸣响,店主对我笑脸相迎。
  因为不需要再盯着检票口了,我在吧台席坐了下来。木制的柜台似乎因为每日擦得光亮,凸出的木纹闪着茶褐色的光泽。
  吧台里面收纳咖啡杯和碟子的架子,还有店里摆放的四张桌席也都是与吧台同一颜色的木制品。墙壁和地板看起来也像是木制的,但因为这里本是钢筋混凝土的商住公寓,多半只是木纹风格的墙板和地板材料。
  天花板上垂下罩有彩色玻璃的煤气灯模样的照明设备,墙上装饰着几幅照片复制的绘画,我对美术很生疏,看不出作者是谁,画的是什么。
  远远看过去,其中一幅画的色调如轻纱笼罩,画的似是横卧在雪山上的女性,阖着双眼,不知是在梦乡,还是已经死去。这幅画描绘的大概是雪山遇难的情景,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女性的衣服太过单薄了。
  店里除了我别无客人。
  “好久不见啦。”店主把水杯搁到我面前,笑容满面地说。
  我最后一次来店是在两周多前了,店主竟然还记得我。
  “真好记性啊,我才来了三次而已。”
  我原本意存讽刺,但一张圆脸看来很好人的店主似乎没听出来。
  “那当然啰。称赞过鲜肉派的客人我是不可能忘记的。”店主很愉快地笑了。
  算了,无所谓啦。我在心里嘀咕。我也不会再来这家店了吧。
  我对店主罕见的记忆力表示了敬意,要了鲜肉派和咖啡。
  聆听着仿如中世纪音乐的古代乐器演奏的BGM,等了一会儿,新鲜出炉的鲜肉派和咖啡送上来了。
  虽然觉得有点没规矩,我还是直接用手拿着鲜肉派,从一边啃起来。番茄汁依然那么美味。
  “感觉如何?”店主窥探着我的表情。我如实发表了感想:番茄汁非常可口。
  “因为是自家制作的嘛。”店主稍稍挺起胸膛,带着满足的表情接受了我的评论。
  我又大嚼一口鲜肉派,因为番茄汁粘到了唇边,我拿食指擦掉,顺便舔了舔指尖。偶然一抬头,发现店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不好意思,吃相恶形恶状的。”我抽出吧台上的餐巾纸擦擦手指。
  “哪里哪里,没关系啦,请尽管随意享用。”店主用力摇着双手说。
  被一眨不眨地盯着,怎么可能随意享用啊。这家店似乎很少来客人,店主看来很清闲,全然没有从我眼前走开的意思。
  “不管什么来店里都很空啊。”我这句讽刺店主依然没听出来。
  “是啊,我们是家小店,这一带又是安静的街区,我也觉得只要有些常客就满足了,并不十分期待多么红火。”
  店主将视线投向装饰在墙上的复制画:“不过,差不多一周前那会儿可真轰动。”
  “轰动?”
  “这一带出了大事。喏,就是那个剪刀男的案子。”
  “喔,那个案子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我很小心地含糊回答。因为不打算再为樽宫由纪子的事费神了,也就不想深入了解。
  但对店主来说,剪刀男的案子似乎是他非常想和客人聊聊的最新话题。
  “发现遗体的地点离这很近,走着去就能到,被杀的少女家也就在附近,警察和媒体都一涌而来,真是够瞧的。案件发生后,飞来了好几架直升飞机,所有电视台同时进行转播,再往后记者啦通讯员啦也涌来了好多。”
  店主耸耸肩:“感觉这一带的人口一下子成倍增加。闹到这个程度,可说是了不得的骚乱了,现在总算平静了下来。”
  “那时节店里生意应该也很旺吧。”我想像着扛着相机、揣着笔记本的记者们乱哄哄地挤在店里,店主手忙脚乱在烤箱里烤几十份鲜肉派的情景,差点笑出声来。
  “那些家伙我敬谢不敏。”不知为何,店主却显出不悦的神情。“都是些基于兴趣本位调查别人不幸的家伙。小由纪也真令人同情。”
  “小由纪?”我不由得停下往嘴里送鲜肉派的手,抬头望向店主。
  店主依然凝视着墙上的复制画,流露出追忆的神情,或许是唤起了对樽宫由纪子的记忆。
  难道他也是樽宫由纪子的交往对象之一?
  “你说的小由纪是哪位?”我静静地问。
  “哎?哦,就是被剪刀男杀害的少女,她以前常来店里。”
  “常客吗?” 棒槌学堂·出品
  “嗯,算是吧。她也称赞过鲜肉派。”店主低头看着我碟子里的鲜肉派。
  他大概所言非虚。樽宫由纪子感兴趣的一定不是店主,而是可口的鲜肉派。
  年纪将近五十岁的店主,看起来也不是渴望和十几岁的少女发生性关系的类型。他恐怕是那种如果被十几岁的少女诱惑,反而会感到悲伤寂寞的男人。
  “小由纪很喜欢鲜肉派和草本茶的组合。”店主浮出恬静的微笑,沉浸在回忆中。
  “她可是个好孩子啊。长得那么美,却一点也没有为此沾沾自喜的感觉,连我这种老头子的话也笑吟吟地听着。最近的年轻女孩子很多地方我难以理解,小由纪却不是这样,她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店主眼中隐约浮现出怒色:“她竟然遭到那样的不幸……”
  我默默地啜着咖啡。
  樽宫由纪子是独自一人来奥弗兰多,还是把这当作和交往对象约会的地方?我暗暗思索。
  我决定跟店主打探看看。
  “这间店确实很适合和男朋友约会呢,情调不错。”
  “不,小由纪几乎都是一个人来,总是坐在吧台席。”店主干脆地说。
  我一半失望,一半庆幸,侦探游戏果然已经结束了。
  “不过,唯独有一次她是和男朋友模样的人一起来的,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吗。”我装作不在意地回答。沉浸在回忆中的店主,不去特意催促也会自己往下说。
  “和她一起来的是个年纪相若的男孩,很难得地坐在桌席那边。”店主望向里面空荡荡的桌席:“男孩神色认真地说着什么,当时我想一定是爱的告白。”
  如果是年纪相若的男朋友和樽宫由纪子见面,向她表白爱意的话,那就无关紧要了。他不可能带着刻有姓名缩写字母的打火机,也不是我在快餐店里目击到的男子。
  但店主的话令我在意。
  “不是告白吗?”
  “不是。下一次小由纪独自来店里时,我问过她,之前一起来的男朋友如何,她听了笑起来,说不是男朋友,是弟弟。”
  弟弟。樽宫健三郎。告别仪式那天,从祭坛跑开的少年。
  我想起了那流露出激烈的感情,从吊问者中间冲过的少年的身影。
  “我跟她说,是吗,还以为小由纪终于也交了男友时,她侧着头回答说,弟弟也可以是男朋友啊。我可真有点吓了一跳,不过,她是微微笑着说的,恐怕是在开玩笑吧。”
  弟弟也可以是男朋友。的确如此。樽宫由纪子和健三郎并无血缘关系。
  健三郎。K。可是,一个高中生再怎么喜欢吸烟,也不可能带着刻有名字缩写字母的气体打火机。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此断定健三郎就不是真正的凶手。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实在令人不快的事实。
  一弘的名字缩写也是K,那打火机可能是一弘的物品。如果继弟可以做男朋友,继父成为男朋友也不足为奇。
  我叹了口气。我的空想从描绘幸福家庭的家庭剧飞跃到了阴惨的因果故事。
  “今天的鲜肉派不合口味吗?”店主担心地看着我。我碟子里没吃完的鲜肉派已经凉了。
  我急忙堆出笑容,把最后一片鲜肉派送进嘴里:“很好吃啊。只不过你一直在看着我,有点难以下咽。”
  “不好意思。”店主低下头:“因为看你吃得这么香,不知不觉就高兴起来……说了太多无聊的话啦。”
  店主正准备离开,我叫住了他。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棒槌学堂·出品
  “奥弗兰多是什么含义?边远的土地吗?”
  “原来如此,理解为英文的‘offland’啊。这个解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这种低调的店,说不定更适合这种解释。”店主佩服似地笑了:“其实这个店名是法语,含义是献给神明的祭品。”
  对我来说,从店主这里获得的情报,是我根本不想得到的祭品。
 第十八节
  “药物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医师嘟哝说,嘴角滴下脏兮兮的呕吐物。“镇痛剂吃多了就会头痛,止吐药吃多了就会呕吐。尽管没试过,但八成泻药吃多了就会便秘,止泻药吃多了肚子就会咕咕直叫。”
  我想怒喝一声吵死了,但我正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往塑料袋里呕吐,想怒吼也怒吼不了。头隐隐作痛,泛起阵阵恶心。
  “也就是说,没准吃多了氰酸钾就会异乎寻常地健康长寿也说不定。你要不要也试试这氰酸钾健康法?”
  医师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按着太阳穴:“我说你啊,自杀不要紧,能不能别用抑制中枢神经的药。害得我头晕晕的,好像身高蹿到十英尺走路的感觉。”
  “吵死了!”我总算吐完了,能够怒喝出声。
  “有精神大声怒喝,应该是没问题了吧。”医师浮出看似安心的笑容。“不过明天一整天头都会晕晕乎乎的。算了,反正是周日,也无所谓。”
  “话说在前头,我绝对不去见樽宫健三郎。”我两手撑在床上,抬起头向医师宣布。我的视野还不稳定,医师的样子看出来是模糊的重影。
  “就算我不特意跟你说你也会去的。你已经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
  “我对樽宫由纪子的家人没兴趣。”
  “跟我说谎也没用哦。”医师轻笑道。
  我想再次朝他怒喝,意识却离我远去了。
  门铃声。 棒槌学堂·出品
  睁开眼睛时,冬日的阳光在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的光带,太阳一定已经升得很高了。
  门铃还在响。
  这不是做梦,明明今天是周日,到底谁在按门铃啊。
  我从床上爬起来,却险些栽倒在地板上。正如医师所说,脑子里还在发麻。
  挣扎着走到门口,我右眼贴着猫眼窥探外面。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大衣的男人,年长的一头卷发,年轻的则是不太靠得住的模样。
  两人是我在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上见过的葬仪社工作人员。
  我禁不住回头看床,心想难道我已经死了,葬仪社的工作人员来迎接我?
  但床上并没有我的尸体,只有卷起的被子,和掉在床边地板上,装着呕吐物的塑料袋。
  门铃又响了起来。
  “稍等一下。”我隔着门说,然后急急捡起塑料袋,脚步蹒跚地去到盥洗室,把呕吐物连袋子丢进垃圾箱,拿毛巾擦拭嘴角,又漱了口。
  我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脸。没问题,没有脏污的地方。
  我扶着墙壁回到门口,把门打开。两人一看到我,马上对视了一眼。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卷发带着歉意说,眼光注视着我的服装。
  我低头看自己胸口,因为刚起床,我还穿着睡衣,幸好没染上呕吐物,但可能是昨晚太过痛苦时拉扯的,睡衣最上面一颗纽扣揪掉了,看着不怎么像样。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问。看来不可靠的年轻人看了看手表:“中午一点半。”
  我眯起眼睛,抬头望着天空。微阴的天空投下浑浊的阳光。吃下镇痛剂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感觉依然没有恢复轻松。
  “谢谢。”我向年轻人道了谢,转向卷发:“请问两位是谁?”
  “我是目黑西署的村木巡查部长。”卷发报上名字,然后手指着年轻人:“这位是矶部巡查。我们在搜查目黑区的那个案件,希望再询问一次发现遗体时的情况,所以前来拜访。”
  这对好似滞销的灵魂歌手与无能的年轻乐队经理的组合,居然是便衣警察?我吃了一惊,感到有些不安。因为镇痛剂的缘故,头脑还昏昏沉沉的,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答刑警的问题。
  “能看一下警察手册吗?”我对村木说。村木从西服的内口袋掏出警察手册给我看。
  我并非怀疑两人的刑警身份,只是想争取时间。
  当然,告诉对方自己身体不适,改天再谈是很容易的。但我想避免因为说得拙劣而遭到怀疑,麻烦事还是早点了结的好。
  “我明白了。请进。”我点点头,把门敞开。
  村木见状,急急地摇手:“不,到你房间里有点……我们在外边说吧。”
  我看看村木,总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反常,两人看起来都很慌张。
  “我想去冲个澡,恐怕要劳你们等一阵。”我对村木说。村木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回答没关系。
  我关上门,向浴室走去。
  他们是在怀疑我吗?我觉得那两个刑警像在打什么主意,说不定是个圈套。
  为了对抗他们的圈套,我也必须开动脑筋。我脱下睡衣和内衣丢到一边,交替洗着热水澡和冷水澡,脑子里的麻木似乎有所缓解。
  我换上毛衣和牛仔裤,披上外套,再次打开门。
  “久等了。”
  “哪里,给你添麻烦了。”村木露出亲切的笑容。但他目光锐利,显然头脑灵活,是个必须留神的人物。
  我和两人一起走下公寓的楼梯。途中我脚步蹒跚,手扶着墙壁。
  “你没事吧?”矶部盯着我说。
  “有点宿醉而已。”我回答。这也并不全是谎话,只不过醉的不是酒精,而是镇痛剂。
  我不知道矶部有没有听懂我的回答。
  “是去警察署吗?”出了公寓,我向村木询问。
  “不用不用,不需要这么麻烦你。”村木回答着,向高架铁道下的大街望过去。“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谈谈……那家怎么样?”
  村木指的是街边的一家咖啡馆,那个叫黑梅的杂志记者采访我时去过。
  “那家很贵呢。”我说。
  村木笑了:“不用担心,请你喝点咖啡而已。”口气很轻快。
  我想忠告他说那家不但价格贵,咖啡味道也不怎样,但转念一想又作罢。反正不是自己出钱,再喝一次也无妨。
  我们走进那白色西式风格的建筑,坐在面向大街的临窗座位上。村木也没问我的意见,一落座便向侍者点了三杯咖啡。
  “那么,请再说一次发现遗体那晚的事情好吗?”村木口气悠闲地说。
  我开始述说起来。这些话我当时跟警察说过一回,后来又跟黑梅说过一回。
  那天晚上,我碰巧走在目黑区鹰番的路上,在公园发现了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年轻女孩的尸体。
  这种时候不能企图蒙骗过关。我坦白直率地述说着证言,只对不想说的事闭口不谈。可能的话,把不想说的事预先忘记最为理想。
  幸运的是,这个场合不想和警察说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我以前认识樽宫由纪子。
  我一边重复说着几乎都是真实的证言,一边观察眼前两位刑警。
  村木年约三十六七岁,因为没有美容师能烫出这种乱蓬蓬的头发,想必是自来卷。椭圆形的脸上,细长的眼睛呈八字形挨得很近。唇边始终浮着笑容。
  这样抿嘴而笑的男人我很熟悉,和医师同样的性格,头脑明敏,长于讽刺。
  矶部大概比我年轻,中分头,倒三角形的脸,个头比村木高,是个容貌颇为端整的美男子。
  尽管如此,他却一看给人不可靠的感觉,原因不仅在于他那张年轻的面孔,还在于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
  现在也是这样,他时而看着我,时而看向窗边,时而仰望着天花板,与舒舒服服地架起腿来的村木相比,委实不够沉着。
  不对,我重新思索起来。矶部可能平时并不如此,只是现在紧张而已。
  但他有什么紧张的必要呢?不过是询问遗体发现者的证言,视线会如此游移不定吗?矶部虽比村木年轻,却也不像是第一次来听取事由的菜鸟刑警。
  我心想,可能因为是重要的任务他才紧张。倘若执行的任务极为重要,是推进搜查的关键,年轻刑警有这种反应也属正常。
  那会是什么样的任务?
  譬如说,询问嫌疑犯的证言这样的。
  我越发绷紧了弦。
  “原来如此,了解了。”我说完证言后,村木重重地点头。
  “那个,问一个问题可以吗?”矶部像是等得不耐烦地提出询问。“为什么那天那么晚你还在鹰番呢?还是行人稀少的小巷。”
  村木皱起眉头转向矶部,看表情是想说“你在说什么啊”。
  或者,他想说的是“现在就触及核心问题太早了”?
  “因为有熟人住在那附近,我是去他家里。”我回答。这也不是骗人,只不过“熟人”是樽宫由纪子,“去他家里”是在沙漠碑文谷的门口埋伏。
  “对方和你是什么关系?”矶部继续问。村木明显露出窘色。
  “需要说到这个程度吗?这是个人隐私。”我瞪着矶部说。矶部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低下了头。
  年轻刑警先生,你问得太直白啦。我在心里嘀咕。
  村木则老练得多。他像是责备矶部般地低咳一声,重新转向我。“因为有部分媒体报道过,可能你也知道了,现场发现了另一把剪刀。”
  小心了。我警告自己。你应该知道的事实和你不应该知道的事实要严格分开,并且忘记不应该知道的事实,然后坦率回答。
  “我在周刊杂志上看到过。”我坦白答说。
  “在现场发现遗体的时候,注意到有另外一把剪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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