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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场

_2 厄普顿·辛克莱(美)
最后,一家人决定让另外两个孩子辍学。家里只有一个女孩,一个是比十五岁的斯坦尼斯洛伐斯小两岁的小女孩考曲娜。此外还有两个男孩,分别是十一岁的菲利马斯和十岁的尼古拉约斯,都很聪明。可是,成千上万年龄不比他俩大的孩子都在自食其力,他们有什么理由待在家里而一家人却在挨饿呢?于是,一天早晨,他俩上路了,去城里卖报纸,临出门的时候兜里各揣着两毛五分钱和一份面包卷腊肠,脑子里装满家人的叮嘱。晚上,两个孩子走了五六英里的路回到家,哭着讲述了一天的经历。有一个人主动提出带他们去批发报纸的地方,到了地方之后,那人拿了他俩的钱,说是去一家商店取报纸,结果那人一去不返。讲完之后,两个孩子遭到了一顿鞭打。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出去了。这次,他们自己找到了批发报纸的地方。拿到货以后,他俩开始四处叫卖,逢人便喊:“买报纸吗?”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大个子卖报人抢走了他们手中的报纸,还打了他们一顿,理由是他俩侵占了那人的地盘。不过,他俩还算幸运,因为他们已经卖出了一些报纸,所以回家的时候兜里的钱还够本。
就这样,经过一周的磨砺之后,两个小家伙终于摸清了这个行业的一些情况,包括各种报纸的名字、进价、顾客、卖报纸的地点以及应该避开的地方。从此,他们每天早晨四点钟离开家,走街串巷,先卖晨报,后卖晚报,晚上回家的时候身上各揣着两毛、三毛或者四毛钱。当然,这些钱要扣除交通费,因为他们一天要走的路程可不算近。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有了一些朋友之后,他们从朋友身上又学会了一些闯荡社会的经验,包括如何逃票。他们会趁售票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上车,然后钻进人堆里。一路上,售票员十有八九不会向他们要票,或者没看见他们,或者以为他们已经买了票。如果他真的要票了,他俩就会急忙翻衣兜,然后突然作大哭状,这时就会有好心的老太太替他们把票补上,或者他们干脆窜下车去,逃之夭夭,然后在另一辆车上上演同样的一幕。他们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在工人们上下班高峰期,车厢里人满为患,售票员来不及给所有人售票,这是谁的过错?另外,孩子们也经常听说那些大公司都是大骗子——他们在那些流氓政客的帮助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眼下,冬天已过。一家人不必再为风雪而担心了。另外,他们也不必再多买煤了。家里已经没有太冷的地方了,孩子们如果吵闹就赶到另一个房间去。一周的开销,他们也有足够的钱接济上。就这样,尤吉斯的内心感到了一丝解脱。时间可以使一个人适应一切,尤吉斯也渐渐适应了整天躺在床上的生活。奥娜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份难得的安宁,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自身的病痛。春天的雨水仍然冷得彻骨,奥娜不得不经常坐车去上班,尽管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她的脸色日渐苍白。这一点,尤吉斯似乎全然不觉,奥娜有时会为此而难过,尽管她足够坚强。有时她会想,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在意她?生活的磨难是不是已经耗尽了他的爱情!她没有多少时间跟他待在一起,他们都默默承受着各自的烦恼。回到家以后,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所以他们之间只是偶尔有一些交流,而且谈的都是烦心事。是啊,生活在这样的境遇中,人还能有多少柔情留在心头!奥娜内心的悲哀时而会迸发出来——夜里她会突然紧紧地抱住丈夫,然后泣不成声,追问他还爱不爱她。可怜的尤吉斯,在无休止的生活重压下,已经变得越来越实际了,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问题。他只能回忆一下上次是什么时候对她发了脾气,并表示悔意。于是,奥娜表示再一次原谅了他,然后独自流着泪睡去……
第一部分 第39节:屠场(39)
你一旦遭遇了这样的厄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要看具体情况。如果你是一个超熟练工,你可能会有足够的积蓄让你渡过难关。收入最高的工人,“劈工”,每小时能挣五十美分,旺季一天能挣五六美元,淡季也有一二美元。这些钱除了足够维持日常的开销,还会有节余。可是,每家屠场只有五六个这样的“劈工”。尤吉斯认识其中的一个,他家里有二十二个孩子,他们都想长大以后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劈工”。而一个非熟练工人旺季一周也只能挣十块钱,淡季只能挣五块钱。这样的工人家庭只能靠他的年龄吃饭,一家人能不能吃饱饭还要看家庭人口的多少。一个未婚男人也许能攒下点钱,前提是他不喝酒,自私——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管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工会里的其他会员、快要饿死的邻居。
第十三章
在尤吉斯待业期间,伊莎贝塔大娘的一个孩子,小克里斯多夫拉斯死了,他和哥哥约奥在帕斯都是跛子。约奥在帕斯被马车轧断了一条腿;而克里斯多夫拉斯先天大腿骨脱臼,永远无法走路。他是伊莎贝塔大娘最小的孩子,他的遭遇也许是天意,老天想以此让伊莎贝塔大娘明白她已经生得够多了。他先天发育不良,个头矮小,并患有严重的佝偻病,三岁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岁的孩子。他整天就在地上爬,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小衣服,哭哭啼啼,看了叫人心烦。由于地上凉,总是有冷风,所以他经常感冒、流鼻涕,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那样子令人讨厌,家人烦得够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妈妈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孩子,总是为他一惊一诧——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尤吉斯烦得发疯,看到这样,母亲就会心酸得掉眼泪。孩子死了,也许是那天早晨他吃的熏肠惹的祸——那熏肠是用禁止出口的患有结核病的猪肉做的。吃了熏肠一个小时以后,他开始哭着喊疼。又过了一个小时,他开始浑身抽搐,在地上打滚儿。当时,除了这个孩子,家里只有小考曲娜一个人,她吓得冲出去喊人。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可是孩子已经没有了哭声。
家里没有人真的感到伤心,除了可怜的伊莎贝塔,她哭得死去活来。尤吉斯说让市里有关部门把孩子埋了吧,因为他们没有钱举办葬礼。听了这话,可怜的女人气得几乎发疯,她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痛苦而绝望。她的孩子要埋在叫花子墓地!她的继女在一旁听了这话竟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太不像话了,奥娜的父亲如果知道这事肯定会从坟墓里站起来骂她!如果真的要这样,那大家就一起死了算了,都埋在一块儿!……末了,玛丽娅主动提出帮十块钱,而尤吉斯则是冷酷到底。伊莎贝塔只好哭着向邻居求助。就这样,母亲请牧师给小克里斯多夫拉斯做了弥撒,雇了一辆灵车,上面撒了白色的羽毛,买了一小块墓地,在坟墓上钉上十字架以做标记。孩子死后,可怜的母亲好几个月不能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一看到小克里斯多夫拉斯曾经爬过的地面,她就会掉眼泪。她说,可怜的孩子,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了。他生来残疾。如果当初她及时听到了那个消息,说不定那位名医能治好他的瘸腿!……原来,伊莎贝塔大娘曾听说芝加哥的一位亿万富翁花大钱从欧洲请来一位名医,治好了他女儿跟小克里斯多夫拉斯一样的腿病。当时,那位医生说要先在其他的病人身上做实验,而且宣布可以在穷人家的孩子身上尝试。这真是天赐福音!对此,报纸做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可是,天啊!伊莎贝塔不读报纸啊,也没有人及时告诉她这件事!不过,就算知道又能怎样!他们哪有钱每天坐车去候诊?谁有时间每天带着孩子去就医?
第一部分 第40节:屠场(40)
尤吉斯每天要来的就是这种地方,他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过来的。这一年的五月天气特别凉爽,这也是他暗自祈求的,老天居然满足了他的愿望。可是到了六月初,一连好几天,天气又一下子变得创纪录的热。过后,肥料厂开始需要人手了。
到这时,粉碎车间的工头已经认识了他。其实他早已经把尤吉斯列为了后备人选。就在那个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下午,两点钟,他来到了肥料厂的大门。他刚一到,工头就招呼他进去,他感觉到一阵抽筋儿似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十分钟后,他脱掉外衣和衬衫,咬紧牙关,上工了。他生命历程中的又一道难关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必须要攻克它!
他只用了五分钟就学会了要干的活儿。他面前是粉碎机的出料口,骨头被粉碎成粉末后像一条浑河从出料口喷射出来,最细小的粉末漫天飞舞,像一团雾气。尤吉斯拿了一把铁锨,和其他五六个人一起把骨粉肥料铲到推车里。他看不见其他那几个人,只能听到声音,有时更会互相撞到一起。如果听不到声音,身体撞不到一起,那就说明他们不在,因为在整个粉碎车间里粉尘弥漫,对面五尺不见人。每铲完一车,他就要伸手在周围摸索,直到下一车来了。不出五分钟,他浑身上下就变成了一大块儿肥料。他们给了他一块海绵,让他堵在嘴上,这样他才能呼吸。即便这样,他的嘴唇上、眼皮上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骨粉,耳朵更是被堵得严严实实。他看起来就像是黄昏中一个棕色的魔鬼——从头到脚,他身上的颜色跟厂房、厂房里的所有东西以及厂房外一百码范围以内的地面颜色一模一样。厂房的门必须关着,不然风一刮,达拉谟公司就会损失不少肥料。
尤吉斯就这样穿着衬衫干活儿,气温超过一百华氏度,磷酸盐粉末钻进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干了五分钟,他就感觉到头疼,十五分钟后,他几乎要晕倒。血液在他的大脑里翻涌,就像是有电动机在搅动,头盖骨疼得像是要裂开,手已经麻木得不听使唤了。然而,一想起那长达四个月的窘困经历,他又坚定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决心。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开始呕吐——一直呕吐到肚子里的肠胃像是被绞碎了一样。工头说过,只要下定决心,你会适应肥料厂的工作的。他说的话也许是事实,可现在的问题是尤吉斯必须先平定他的胃。
恐怖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他累得几乎瘫痪。他不得不时而停下来,靠在某一建筑物的墙上定定神儿。从肥料厂里出来的人大多径直奔向酒馆儿——他们似乎把肥料和响尾蛇的蛇毒归为同类。但是尤吉斯已经难受得想不起喝酒了,所以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走上大街,踉踉跄跄地爬上一辆电车。后来,在他成了一个老手之后,当谈到当初车上所发生的可笑的事情时,他还幽默了一下。可是,现在他难受得要死,他哪有心思注意这些——车里的乘客如何倒吸一口气然后大口地吐出,掏出手绢捂在鼻子上,愤怒地朝他睖了一眼。他只看到他前面的人腾地一下站起身,把座位让给了他。过了半分钟,他身边的两个人也站了起来。一分钟后,车厢几乎空了——乘客都离他远远地站在门口的踏板上,有的实在找不到地方站就干脆下车步行。
第一部分 第41节:屠场(41)
伊莎贝塔大娘惯于干活,可是这个工作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她每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从早晨七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半,再从下午一点到五点半。头几天,她感觉自己实在承受不了——她也在遭受着肥料给尤吉斯造成的同样痛苦,黄昏回家的时候她也感觉头昏脑涨。另外,她也工作在一个靠电灯照明的大黑洞里,潮湿阴暗,地面上总是水涝涝的,空气里有一股腐臭味儿。大自然有着久远的生存法则:松鸡在秋天是枯叶的颜色,到了冬天则是浑身雪白;爬伏在树桩上的变色龙是黑色,在叶子上则变成了绿色。在伊莎贝塔大娘工作的地方,工人们也同样难逃这一自然规律:无论男女老少,身上都是他们正在加工的“新鲜乡村香肠”的颜色。
在香肠加工车间里参观两三分钟是一件有趣的事,当然你千万别看人。这里的机器是整个工厂里最奇妙的东西。回想一下,以前的香肠都是用手工做的,包括剁馅儿、包馅儿。可是有了这些发明之后,所有这些程序都是由机器完成的,这要省去多少人工啊!在车间的一侧是一排绞肉机,男人们把一堆一堆的鲜肉和一车一车的香料铲到里边。在这些大碗里,飞旋的刀片每分钟转动两千次。肉被绞碎,掺进马铃薯粉,和水搅匀之后,被推送进车间另一侧的填塞机。填塞机有女工看管。机器上有一个喷口,就像水龙带的喷嘴。一个女工把一条长长的“香肠外套”一端套在喷嘴上,然后就一直这样套下去,就像把手套套在手指头上。一条香肠外套有二十到三十英尺长,可是女工只用了一会儿的工夫就把它套完了。就这样套完几条之后,她拉下机器上的控制杆,于是一条香肠肉喷射出来,注满肠衣里。参观者看得出神,只见一条“长蛇”蜿蜒着从机器里神奇地爬出。喷嘴的前面有一个大盘子,“长蛇”爬到上面,两位女工手脚麻利地抓住它,把它扭成一节一节的。在外人看来,这是整个香肠生产过程中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人们只看见女工们的手轻轻地扭动一下。然后,她们又不知怎的突然变了一下手上的动作,这回从她们手中出来的香肠已经不再是一节一节的,而是一串一串的,系在一起晃晃悠悠的。整个过程就像魔术师在变魔术——她们手上的动作飞快,令人目不暇接,一串串香肠好像在一团雾气中显现出来。透过迷雾,人们突然注意到女工们一个个因紧张而扭曲的脸:额头上刻着两道皱纹,面颊死人一般苍白。这时,参观者突然意识到该继续往前走了。可是女工们不能走,她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儿——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死神的催赶下飞快地扭着香肠。这是计件工,女工们可能要养活一家人。严苛而无情的经济法则驱使她们必须这样卖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对于那些衣着光鲜、看她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的女士和先生们,她们根本无暇瞥一眼。
第一部分 第42节:屠场(42)
现在,伊莎贝塔大娘就是置身于这样新的环境中,她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工作。这是一种让人变得麻木不仁、冷酷无情的工作。这工作不给她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让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她成了她所看管的那部机器的一部分,她身上任何一个工作不需要的器官都注定要退化直至完全丧失。这部残酷的碾压机唯一手下留情的地方是让她对任何事情都变得漠然。渐渐的,她变得迟钝木讷、沉默寡言。晚上,她和奥娜、尤吉斯会合在一起,然后三个人一起走回家,经常一路无语。奥娜也习惯了沉默——奥娜,那只整天唧唧喳喳的小鸟。她现在浑身是病,面容愁苦,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回到家里,他们也是默默地吃着他们不得不吃的东西。晚饭后他们偶有交谈,不过话题也都是他们所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不幸。稍后,他们就会钻进被窝,倒头昏睡,一动不动,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早晨,他们在烛光中起床,穿上衣服,然后又回到机器旁。他们现在浑身的器官都变得如此麻木,以至于不知道饿。只有孩子们嚷着食物不够吃。
然而奥娜的灵魂并没有死去——他们的灵魂都没有死去,只是在休眠。偶尔,他们的灵魂会醒来,这是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时刻。记忆的闸门有时会突然打开,过去的欢乐向他们招手,久远的希望和梦想向他们发出呼唤。这时,他们会在重压下尝试着动一下,可是刚一动他们就感觉到那压力是无比的沉重。他们被压在下面,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呼喊。但是他们重又感觉到了痛苦,这痛苦比死亡更可怕。这是一种他们从来不肯提及的痛苦——全世界不认输的人从来不肯提及的痛苦。
可是他们确实被打败了。他们已经输掉了这场赌博,他们被扫地出门了。他们无非是输在了工资、食品账单以及房租这些并不崇高的事情上,可是他们的失败并没因此而减少悲壮色彩。他们曾梦想着自由,梦想着看一看周围的世界,梦想着学习一些新鲜事物,梦想着过上体面而清洁的生活,梦想着孩子们长大****。现在,这些梦想都一一破灭了,而且永远地破灭了!他们投下了所有的赌注,可是现在他们输了,他们失去了一切。在还清最后一笔房款、奢望得到一丝解脱之前,他们还要劳作六年。可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们无法再忍受六年这样凄惨的日子!他们输了,他们落魄了——没有人来拯救他们,他们看不到希望。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大都市给予他们的只是遍地的垃圾、满目的荒野、无垠的沙漠和死寂的坟墓。夜里被惊醒的时候,这些思绪就会袭上奥娜的心头。她静静地躺着,生命中最原始的恐惧——那双血红的眼睛正直视着她,她吓得甚至还怕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她偶尔吓得叫出声来,吵醒劳累了一天的尤吉斯,于是他会暴怒。后来,她学会了默默哭泣——现在,他们的心很难再碰到一起!他们的梦想似乎被埋在了不同的坟墓。
第一部分 第43节:屠场(43)
到后来,只要醒着,他就一直在喝酒的欲望中挣扎。他变得脾气暴躁,他恨奥娜,恨整个家庭,是他们挡他的路。他为什么要结婚!自己可真是个傻瓜!他把自己紧紧地拴住了,他把自己当奴隶卖了。就是因为结婚他才不得不待在屠场里,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像乔纳斯那样一走了之,让屠场老板们见鬼去。肥料厂里几乎没有单身男人,有那么几个也只是把这里当成了跳板,伺机逃走。这里几乎所有工人干活的时候都怀着心事,他们回忆着上一次喝醉的情形,盼望着再一次喝醉。而尤吉斯,他要把挣的钱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他甚至中午也不能和其他工人一起出去,他只能蹲坐在一堆肥料上吃午饭。
当然,尤吉斯的情绪并不总是这么坏。他仍然爱着家人,目前只是一段艰难时期。比如说,小安东纳斯就总是能用笑脸征服他。可是,现在的小安东纳斯是没有笑脸的,因为他起了一身的红包。小孩子易得的病他都得过了,一个接着一个。一岁之前,他得了猩红热、腮腺炎、百日咳;现在他又得了麻疹。家里只有考曲娜照看他。他们也没有请医生,因为太穷。反正孩子得了麻疹也不会死——至少不经常死人。看到孩子的可怜样,考曲娜有时会急得掉眼泪。不过,大多数时间他就被圈在床上,没人理会。把他放在地上可不行,地上冷飕飕的,万一得了感冒,他会死的。晚上,他被绑得严严实实,怕他在一家人都昏睡的时候踹开被子。他就一个人躺着,哭闹着,一连几个小时,哭得浑身抽搐。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就躺在那儿咿咿呀呀地闹。他正发高烧,两眼红肿。白天看,他简直就是一个小妖怪,一个布满红包的湿漉漉的泥球儿,一大块紫色的惨兮兮的东西。
不过,这孩子实际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凄惨。虽然在生病,但他已经是家里最幸运的人了。他所遭受的痛苦完全能够忍受——也许他正是以哭闹的形式向世人表明他的健康。他是父母青春和欢乐的结晶,他会像魔术师手里的小树苗一样转瞬间长大,总有一天他会主宰整个世界。通常,他会整天东倒西歪地在厨房里转悠,面黄肌瘦——一家人的开销分到他头上的那份还不够他吃,他还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小安东纳斯只有一岁多一点,可是一家人谁也制服不了他,除了他父亲。
小安东纳斯似乎耗尽了母亲的所有精力——没有给后来的弟妹们留下一点点。奥娜又怀孕了,这事儿一想起来就令人害怕。即使是麻木而绝望的尤吉斯也知道这对一家人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们每天都生活在诸多烦恼中,可是一想到奥娜怀孕的事,他还是吓得不禁浑身发抖。
奥娜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垮掉了。现在她开始咳嗽了,跟死去的安东纳斯老爹同样的病征。自从那个悲惨的早晨被贪婪而冷酷的电车公司赶下车、赶到大雨中之后,她身上就出现了不祥的征兆。现在病情开始加重,以至于晚上她经常睡不着觉。比咳嗽更可怕的是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头疼得厉害;突然无缘无故地哭泣;有时晚上回来浑身发抖,长吁短叹,倒在床上便失声痛哭。有几次,她几乎完全失控,变得歇斯底里,尤吉斯被吓得差点儿疯掉。伊莎贝塔大娘解释说,女人怀孕的时候都这样。可是尤吉斯怎肯相信,他不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说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实际上,悲惨的生活和该死的工作正一步一步地侵害着她的肉体和精神。她不适合做那种工作——没有哪个女人适合做那种工作,女人不应该被允许去做那样的工作。如果这个世界不能让女人有其他的活法,那就把女人都杀掉,一了百了。他们本就不应该结婚,生孩子。劳苦的人们都不应该结婚——如果他,尤吉斯,早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他本应该把眼珠子挖掉。他越想越激愤,几乎要失去理智,自己也要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看到一个大男人变成这样,谁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奥娜立刻镇定起来,扑到尤吉斯的怀里,央求他别发火,平静下来,安慰他说自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她就会枕在他的肩膀上悲伤地啜泣。尤吉斯看着她,眼神凄苦而无助,那样子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猛兽,而黑暗中敌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第一部分 第44节:屠场(44)
旋即,他拔腿朝屠场跑去,偶尔停下来跑进仍在营业的酒馆儿里打听。奥娜也许在路上出事了,也许在厂子里遭遇了机器事故。他跑到她工作的地方问夜间值班的门卫,门卫告诉尤吉斯,据他所知厂子里没发生什么事故。考勤室已经开门了,于是他又跑到那里去问,一个职员告诉他前一天晚上奥娜的考勤牌已经交上来了,这说明她下班走了。
此后,他再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奥娜了,只能等着。他在雪中不停地走来走去,避免自己被冻僵。屠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远处,新贩进来的牲畜正从火车车厢里被卸下来;对面,“牛肉搬运工”正在黑暗中吃力地把两百磅重的牛肉搬运到冷藏车上。黎明的第一线曙光还没有出现在天空中,成群的工人已经拥来,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晃晃荡荡地拎着饭桶从身边经过。尤吉斯走到考勤室的窗前站定,那里的灯光可以让他看清经过的人。雪还在急刷刷地下着,他只有仔细地盯着看才不至于漏掉奥娜。
七点钟,那部庞大的宰杀机开始运转的时间到了。这时候,尤吉斯本来也应该在肥料厂上岗了。可是他要等下去,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担心。七点一刻,他看见一个人影从雪雾中隐现。他拔腿朝那人影跑去,并大喊一声。就是她,她正一路小跑地由远及近。当她看到尤吉斯的时候,踉踉跄跄地往前垮了一步,几乎倒在他伸出的手臂里。
“出什么事了?”他焦急地喊道,“你去哪儿了?”
几秒钟之后她才喘过气来回话儿。“昨晚我回不了家,”她大声地叫着,“雪……电车停了。”
“那你去哪儿了?”他追问道。
“我跟一个朋友去她家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去雅德维佳那里了。”
尤吉斯长出了一口气。可是他发现奥娜在哭泣,哭得浑身颤抖,好像他最害怕的神经质又发作了。“到底怎么了?”他又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尤吉斯,我真的很害怕!”她说,疯狂地抓着他。“我一直很担心!”
他们站的地方靠近考勤室的窗子,路过的工人都盯着他们看。尤吉斯把她领开。“你在说什么呢?”他迷惑不解地问道。
“我害怕,我就是害怕!”奥娜呜咽着说,“我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在哪儿。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想回家,可是我太累了。噢,尤吉斯,尤吉斯!”
能把她找回来,他已经放心了。至于别的事,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在他看来,她的沮丧、慌乱、语无伦次都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人只要回来就好!他让她把眼泪都哭出来。时间已经接近八点了,如果再耽搁,又一个小时就会过去。于是,他在屠场的门口告别了奥娜,连同她那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和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第一部分 第45节:屠场(45)
“一定是搞错了,”女孩儿再一次声明,“她没来过这里。”
尤吉斯几乎晕倒,他赶紧用手扶住门框。雅德维佳也很着急,因为她很喜欢奥娜。她把门打开,手紧紧拽住外衣领子。“你能肯定你没有听错吗?”她喊道,“她一定是说去了别的地方。她……”
“她说的就是你这里,”尤吉斯坚持道,“她还跟我讲了你的情况,你的身体,你们之间所说的话。你敢肯定你没有忘记吗?你敢肯定当时你在家吗?”
“我肯定,我肯定!”她大声叫道。这时,从房间里传出一个人恼怒的声音——“雅德维佳,孩子要感冒了,关上门!”尤吉斯又站了片刻,朝着窄窄的门缝里啰唆了两句表示不解的话,然后道了歉,转身离开,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要上哪里去。奥娜欺骗了他!她向他撒了谎!为什么?上次她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她又在哪儿?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更找不出答案。上百种假设一股脑儿涌现,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袭来。
他不知道再上哪里去找奥娜,于是他又来到了考勤室的窗外等候。他就在那里一直等着,快要到七点半了也没有看见奥娜的影子,于是他就直接走进了奥娜工作的车间,去问女工头。女工头也还没来,从闹市区到屠场的所有电车线路都停运了,原来发电厂出了事故,自从昨晚到现在所有电车停运。女工头虽然没来,可是火腿包装工人们都已经开始工作了,由另一个人临时负责管理。那位姑娘一边忙碌着一边回答尤吉斯的问话,同时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监督她。这时,有一个推着车子的男工走了过来,他认出尤吉斯是奥娜的丈夫,他听了尤吉斯的讲述后也感到事情蹊跷。
“奥娜没来上班可能与电车停运有关,”他猜测到,“昨晚她可能去市区了。”
“不可能,”尤吉斯说,“她从来不去市区。”
“也许没去。”那人说。尤吉斯注意到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跟临时女工头匆匆交流了一下眼神,于是他紧接着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情况啊?”
这时,女工头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那人看,于是他就推起车子,默不作声地走开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扭过头来说,“我怎么能知道你老婆去了哪里?”
尤吉斯从车间里走出来,在门前焦急地踱来踱去。整个上午,他就这样等着,心里根本没想到自己要去上班。快要到中午的时候,他去了趟警察局打听情况,然后又回到原地守着。最后,又等了半个下午之后,他终于回家了。
他走在阿什兰大街上。电车已经开始恢复运营了,有几辆车从他身边经过,车厢里人满为患,连踏板上都站满了人。看见电车,尤吉斯又想起了那位男工讽刺他的话。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过往的电车。突然,他惊叫一声,停下脚步。
第一部分 第46节:屠场(46)
“尤吉斯!”她惊叫道,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噢,尤吉斯,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你在撒谎!”他喊叫道。“你说你那天晚上去了雅德维佳那里,可你根本就没有去。你去了昨天晚上去的地方——市区的什么地方,我看见你从电车上下来的。你到底去哪儿了?”
尤吉斯的一席话就像一把钢刀插在了奥娜的心上,她几乎要瘫倒。有那么片刻,她站在那儿,感觉到天旋地转,身体摇摇晃晃,眼睛盯着尤吉斯,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突然,她痛苦地大叫一声,伸出双臂,跌向尤吉斯的怀里。尤吉斯故意闪开,任凭奥娜跌倒下去。她的身体被床栏挡住,然后倒在床上。她双手掩面,号啕大哭。
那种常常让尤吉斯感到惶惑不安的歇斯底里似的症状又一次发作了。奥娜呜咽着、啜泣着,她内心的恐惧和痛苦已经达到了顶峰,而且久久不能消退。狂烈的情感洪流在她的体内激荡,她的身体被冲击得跌宕起伏,就像一阵阵狂风肆意蹂躏着山头上的一棵小树。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她的体内似乎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在升腾,这力量想要占有她、蹂躏她、摧毁她。以前,这种情况常常令尤吉斯急得发疯,可是现在他却站在那里牙关紧咬、拳头紧攥——即使她一直哭到死,尤吉斯的内心也不会受到丝毫触动——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触动。她的哭声使尤吉斯的血液变得冰冷,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这时,伊莎贝塔大娘推开门,冲了进来,吓得脸色苍白,尤吉斯心中不免产生一丝快意。他转向她大声骂道:“滚出去!滚出去!”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开口讲话之际,尤吉斯抓起她的胳膊,差不多是把她扔出了房间,然后砰地把门关上,又用桌子抵住。他重又转向奥娜,大声喊道:“快点回答我!”
然而,她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仍然被那个魔鬼掌控着。她的双手在床上胡乱地扭曲着、抓挠着、抽搐着,就像活着的软体动物。她的身体一阵痉挛,然后传遍四肢。她啜泣着、哽咽着——似乎有太多的声音要从同一个喉咙里挤出,互相冲撞着、排挤着,就像海面上翻涌的海浪。哭声随即变得尖细起来,进而越来越狂放,直至爆发成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尤吉斯一直在忍受,直至忍无可忍。他猛地冲到她跟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粗暴地摇晃着,同时对着她的耳朵大喊:“别哭了,我叫你别哭了!”
她抬头望着他,眼神痛苦而绝望。她的身体突然向前倒去,倒在他的脚下。他想躲开,可是她还是抓住了他的双脚,身体趴在地上翻滚。她的哭喊令尤吉斯感到自己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于是他又一次更加凶狠地喊道:“住声,我叫你住声!”
第一部分 第47节:屠场(47)
只过了片刻,他一跃而起,扑到正蜷缩在他脚下的奥娜跟前。他掐住她的脖子,“告诉我!”他声音嘶哑,喘着粗气说。“快点告诉我!是谁把你带到那个地方去的?”
她想挣脱,这使得尤吉斯变得更加愤怒。他以为,奥娜之所以挣扎是因为她害怕,因为尤吉斯的手掐得她脖子疼——他不明白奥娜是因为羞愧而痛苦。不过,她还是回答了他的问话:“是康纳。”
“康纳,”他喘着粗气,“康纳是谁?”
“工头,”她答道,“就是那个……”
狂怒之下,尤吉斯的手掐得越来越紧,直到奥娜闭上了眼睛,他才意识到他快要把她掐死了。他松开手指,蹲下来等着奥娜缓过神。她又睁开了眼睛,尤吉斯呼出的热气直扑到她的脸上。
“告诉我,”他语气低沉,“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尤吉斯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她说的话。“我不想……那样做,”她说,“我想……我想逃开。我这么做……是为了救咱们一家人。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只听到尤吉斯的喘气声。奥娜闭着眼睛,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他对我说,他会把我赶出去。他对我说,他会让我们都失掉工作,以后也别指望……在这里……找到任何工作,他……说到做到……他要把我们都毁掉。”
尤吉斯支撑在地上的双臂在剧烈地抖动着,他已无力站起身,在听奥娜讲述的时候,他的身体不住地向前倾。“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喘着气。
“从一开头。”她说。说话的时候,她似乎处于一种迷离状态。“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他们设的套……汉德森小姐设的圈套。她恨我。他……他也恨我。最初,他总想和我搭话……在外面的站台上。后来,他开始挑逗我。他要给我钱。他乞求我……他说他爱我。再后来,他干脆就威胁我。他知道我们一家人的情况,他知道我们会饿死。他认识你的工头,他也认识玛丽娅的工头。他会把我们一家人都整死,他说。接着他又说,如果我……如果我……我们一家人就不愁工作……永远不愁。最后,有一天,他突然拉住我……不放我走……他……他……”
“在什么地方?”
“在走廊里……晚上……人们都走了。我真是没办法。我想到了你,想到了咱们的孩子,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弟弟妹妹。我怕他……我不敢喊。”
刚才她的脸还是死灰一样的苍白,而现在却变得绯红。她开始呼吸急促。尤吉斯则一声不吭。
“那是两个月以前。后来他就让我到……那家去。他让我住在那儿。他说那样的话我们……都不用去工作了。他强迫我到那儿去……在晚上。我跟你说过……你以为我在厂子里。后来,有一天下雪了,我就没能回家。再就是昨天晚上……电车都停了。就出了这么一点点差错……却毁了我们一家。我本来想走回家,可是我走不动。我不想让你知道真相。本来……本来一切都会照常的。我们本来会像以前一样过日子的,你也永远不用知道这事儿。他渐渐对我厌倦了……他很快就会放过我的。我就要生孩子了……样子越来越丑。他已经跟我说过……两次……这样的话了,昨天晚上他还这么说,他还……踢了我。可是现在你要杀了他……你……会杀了他……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一部分 第48节:屠场(48)
他们把他摁倒在地,拽住他的胳膊和大腿,即使这样,他们仍然制伏不了他。他像一头猛虎,腾跃着、冲突着,那些人被摔得东倒西歪。他再一次扑向已经昏死的敌人。更多的人拥了进来,于是车间里一片混战,胳膊、大腿扭做一团,像小山一样翻腾着。最后,凭着人多势众,他们终于把尤吉斯打没了气儿,然后他们把他抬进了公司的警务室。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他们叫来一辆巡逻警车,把他带走。
第十六章
尤吉斯醒来之后,乖乖地跟着警察走了。他实在是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了,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另外他也看到了周围全是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他被推上一辆警车,旁边坐了六个警员,看守着他。当然,他们都尽量坐得离他远点,因为他们都害怕他身上的那股肥料味儿。他来到警长的办公桌前站定,交代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然后他又看到警长在他的名字下面写上了行凶的罪名。在去禁闭室的路上,他被一个魁梧的警员一顿臭骂,因为他走错了走廊。由于走得不够快,他又被踢了一脚。对于这些,尤吉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在罐头镇已经住了两年半,知道警察都是什么货色。如果胆敢在他们的老巢里耍横,惹怒了他们,那你无疑是在找死,十几个人会一窝蜂地扑向你,把你的脸打烂。如果在警察局跟警察发生混战,你的脑袋被开瓢儿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事后,他们会报告说你酒醉摔倒,没有人会知道案情真相,也没有人会关心这种案子。
一扇铁栅栏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尤吉斯坐在板凳上,双手掩面。禁闭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下午和晚上就他一个人。
起初,他就像是一头饱餐过后的野兽,陶醉于一种浑浑噩噩的满足感。是啊,毕竟他狠狠地教训了那个恶棍——如果再多给他一分钟,他会让他更惨。不过,这样已经够了。由于紧紧地扼住那人的喉咙,他的指尖现在仍然留有一丝疼痛感。随着力量和理智渐渐恢复,尤吉斯已经从片刻的满足中清醒了过来。他差点把那工头杀死,可这对奥娜又有什么帮助呢——她内心的恐惧不会消失,整天纠缠着她的噩梦不会消失。这样做也不会让她和孩子从此衣食无忧。她无疑会丢掉工作,而他——只有上帝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
他在禁闭室里走来走去,在这场噩梦中挣扎着,这样一直到半夜。最后,他实在是太累了,于是他想躺下来睡一会儿。可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如此混乱。隔壁的监房里住的是一个打老婆骂孩子的醉鬼,再往那边是一个大喊大叫的疯子。午夜时分,他们打开了整个警局的大门,收容那些挤在门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一窝蜂地拥进禁闭室外面的走廊。有些人就在光秃的石板地上伸开身子躺下,随即打起鼾声。有些人就一直坐在地上,笑着、说着、骂着、吵着。空气里弥漫着他们呼出的臭气,然而就连这些人也闻出了尤吉斯身上的气味,于是他们开始咒骂尤吉斯,骂他下地狱受折磨。尤吉斯远远地躲在禁闭室的一个角落里,数着额头上脉搏的跳动。
第一部分 第49节:屠场(49)
他们将失去一切。他们会被赶到大街上,躲在冰冷的阁楼里,生死由天定!整个晚上——以及后来很多晚上——尤吉斯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想到了他们可能会经历的所有细节,仿佛置身其中。他们会卖掉家具,他们会欠下商店的债务,以后再没有商家肯赊给他们东西。他们会向赛德维拉斯借点钱,可是他自己的熟食铺也濒临倒闭了。邻居们会帮一点——可怜的、病病怏怏的雅德维佳会拿出几分零钱,因为她一向会为挨饿的人尽自己一份心;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会把一晚上拉小提琴挣的钱全都捐出来。这样他们也许就能坚持到他出狱——他们会知道他在监狱吗?他们能打听到他的情况吗?他们能被允许来看他吗?能不能作为惩罚的一部分,监狱不让他知道家人的消息呢?
他的脑子里总是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他看见奥娜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玛丽娅已经丢掉了工作,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害怕雪天不能去上工,一家人被赶到大街上。万能的主啊!他们真的会让他们倒在大街上死去吗?他们真的得不到任何救助吗?他们真的会在大雪天里流浪街头,直至被冻死吗?尤吉斯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死在街头,但是他确实看见过有人被驱除出门,从此杳无踪影。市里倒是有一个救济站,屠场区也有一个慈善组织,可是尤吉斯从来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过它们。它们从来不登广告宣传它们的活动,因为无须登广告它们就已经无力满足穷人的需求了。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直到天明。第二天,他又被带上警车,跟他一起上车的还有那个虐妻的醉鬼、疯子、几个普通醉汉和酒吧闹事者、一个窃贼、两个从屠宰场偷肉的人。他们一起被带进一个宽大的、墙壁雪白的房间,房间里挤满了人,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儿。房间的正前方有一处高台,高台的下面有一条栏杆,台上坐着一个身材敦实、面庞红润的大人物,红红的酒糟鼻子格外惹眼。
我们的朋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要接受审判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当何罪——不知道他的受害者死了没有。如果死了,他们会怎样惩治他呢。绞死他,或者打死他——不管怎样惩治他,尤吉斯都不会感到意外,因为他几乎不懂法律。不过,他以前曾听说过各种有关的传言,所以他认定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声音洪亮的人就是臭名昭著的卡拉汉法官,罐头镇的人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连大气都不敢出。
帕特·卡拉汉在成为法官之前被称为“疯狗”帕特。刚进入社会的时候,他是个屠宰学徒工,而且在当地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打手。他几乎刚一学会说话就开始混迹于政界了,还不到拥有选举权的年龄就已经任了两个公职。如果说斯库里是屠场主们用以镇压当地人民的那只无形大手的拇指,那么帕特·卡拉汉就是那只手的食指。芝加哥的政客没有人敢自诩比他的资历更深。他已从政多年——可以追溯到很多年以前,在整个芝加哥城处于大拍卖时期,他就是那个白手起家的商人老达拉谟在市议会的商务代表。在他政治生涯的早期,“疯狗”帕特就放弃了政府公职——专心巩固和加强他的政党势力,并把多余的精力用在经营赌场和妓院上。后来,当孩子们长大了之后,他开始注重体面。于是,他就做了个地方法官。这个官职倒是非常适合他,因为他非常保守,歧视“外国人”。
第一部分 第50节:屠场(50)
平安夜——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他内心情感的闸门一下子打开,记忆的洪流喷涌而出。回想遥远的立陶宛,他们每年都过圣诞节,逝去的欢乐仿佛就在昨天——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当年跟现在杳无音信的哥哥和已经死去的父亲住在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天上终日里飘着雪花。当然,圣诞老人没办法光顾遥远的立陶宛,但是人们互道平安的祝福就在耳畔,对于圣子耶稣的神奇想象就在眼前。即便是在罐头镇,他们也没有忘记圣诞节——每年此时,总会有一丝光亮照进他们黑暗的生活中。去年的平安夜以及圣诞节一整天,尤吉斯不得不在宰杀台上干活,奥娜也不得不包装火腿。可是,晚上他们仍然有精力领着孩子们到街上去转一转,透过橱窗看一看彩灯闪烁的圣诞树。在一个橱窗里面,他们看到了活着的白鹅;另一个橱窗里面,他们看到了各式神奇的糖果——带有粉、白相间条纹的拐杖形糖棒好像是专为食人妖怪准备的,各式糕点上边点缀着天使;第三个橱窗,一排排烤成金黄色的火鸡肥得流油,旁边点缀着玫瑰花瓣,上面悬垂着兔子和松鼠;第四个橱窗,那简直是玩具的乐园——可爱的布娃娃穿着粉色的衣服,还有毛茸茸的绵羊、小鼓、士兵帽。他们去了也不会空手而归。去年,他们就带了一个大篮子,买了所有的圣诞物品——一块烤猪肉、一颗卷心菜、一些黑面包、奥娜的一副手套、一个嘎嘎响的橡皮娃娃、一只绿色的装满糖果的羊角形篮子——挂在煤气灯下,引得五六双渴望的、瞪得圆圆的眼睛盯着看。
即使是香肠机前和肥料厂里半年的摸爬滚打也不能泯灭他们对圣诞节的美好幻想。他又想起了奥娜没有回家的那个晚上。伊莎贝塔大娘把他叫到一边,给他拿出那张旧情人节卡片给他看。那是奥娜在一家纸品商店花三分钱买回来的——有些破损,显然已经在商店里存放了很久,不过色彩依然鲜艳,上面天使和鸽子的画面依然清晰。奥娜把它擦拭干净,要放在壁炉架上,好让孩子们都看得见。想到此,尤吉斯的喉咙里感到一阵哽咽,继而呜咽起来。他们将在悲伤和绝望中度过一个圣诞节——他自己在监狱,奥娜卧病在床,家里满目凄凉。噢!这太残酷了!为什么!既然他们已经把他的身体关进了监狱,为什么还不让他的心得到安宁!为什么还要把这圣诞乐曲送进他的耳朵里!
不,这钟声不是为他而鸣的——这圣诞节根本就没有他的份儿,在这个平安的夜晚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他算什么!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就像一袋垃圾,一头牲畜的尸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的妻子正奄奄一息,他的孩子已经饿得没了呼吸,一家人正渐渐地消失在漆黑的寒夜里。那圣诞乐声为什么还在鸣响!这真是可笑啊!难道这就是对他的惩罚吗!他自己现在竟然待在一个风雪吹不进来、寒冷袭不进来,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地方!为什么!老天啊!如果真要惩罚他,为什么不把他的家人都送进监狱,把他留在外面!让三个病弱的女人和六个无助的孩子饿死、冻死,这难道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吗!这难道就是他们的法律和正义吗!
第一部分 第51节:屠场(51)
他回到囚房不久,狱警打开他的囚房门,又关进一个囚犯。这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浅棕色的胡须,碧蓝的眼睛,体态优雅。他向尤吉斯点了点头,狱警关上门后,他用很挑剔的眼神看了看四周。
“唔,老兄,”他说,眼神再一次和尤吉斯相对,“早上好。”
“早上好。”尤吉斯说。
“真是与众不同的圣诞节,呃?”他又加了一句。
尤吉斯点了点头。
这个新来的人来到床前,查看了一下毯子。他掀开床垫儿,然后大叫一声又立马放下了。“上帝啊!”他说,“真是糟糕透了!”
他又看了尤吉斯一眼。“看样子你昨天晚上没睡在这上面。忍受不了,呃?”
“昨晚我根本不想睡。”尤吉斯说。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昨天。”
那人又看了看四周,然后耸了耸鼻子。“这里边有什么鬼东西?好臭!”他突然说道。“什么东西?”
“是我。”尤吉斯说。
“你?”
“是的,是我。”
“他们没让你洗澡吗?”
“洗了,可是这气味儿洗不掉。”
“你身上有什么?”
“肥料。”
“肥料!真他妈的!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屠场里干活——至少以前是。那气味儿是从我衣服上发出来的。”
“真是新鲜事,”新来的囚犯说,“我还以为自己什么事儿都经历过呢。你犯了什么事儿?”
“我打了工头。”
“噢——原来是这样。为什么打他?”
“他……他对我做了卑鄙的事。”
“我明白了。你是他们所说的那种老实人!”
“你是干什么的?”尤吉斯问。
“我?”那人笑了。“他们说我是盗贼。”他说。
“盗什么?”尤吉斯问。
“保险箱之类的东西。”那人答道。
“噢,”尤吉斯一脸惊愕,继而肃然起敬地说,“你是说你撬开了他们的保险箱……你……你……”
“是的,”那人还是笑着,“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岁,可是后来尤吉斯才知道他已经三十了。他说起话来像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像是一个世人所尊称的“先生”。
“你就是为这个进来的吗?”尤吉斯追问。
“不,”他答道,“他们给我定的罪名是扰乱社会治安。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他们气得发疯,就胡乱给我安了这个罪名。”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叫杜安——杰克·杜安。我的名字有十多个,杜安是我对外公开的名字。”他在地上坐下来,背对着墙,两腿盘起,两个人的交谈开始变得轻松自然。很快他就把尤吉斯当成了朋友——很显然他是一个见过世面而又随和的人,跟一个普通工人讲话没有一点架子。他掏出了尤吉斯内心所有想说的话,了解了尤吉斯全部的生活状况,当然除了那个永远也不可能提及的隐私。然后,他又向尤吉斯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是一个极其善于讲故事的人,当然他讲的故事也并非个个精彩。很显然,被投进监狱并没有使他变得郁郁寡欢。以前他就有过“二进宫”的经历,每次他都是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一个纵于酒色、又经历过无数次职业冒险的人,偶尔过一过牢狱生活,也算是一种休息。
第一部分 第52节:屠场(52)
我们的朋友住的房子就盖在街沟之上,因此他偶尔能够闻到从街沟里泛上来的臭味儿,可是现在街沟里的脏水第一次溅到了他身上。这监狱就是一艘诺亚方舟,承载着城市里的所有罪恶——这里有杀人的、抢劫的、盗窃的、侵占公款的、造假币的、制假证的、重婚的,有扒手、骗子、小偷、赌棍、皮条客、乞丐、流浪汉、醉鬼。这里有黑人也有白人;有老有少;有美国人也有来自各个不同民族的人;有十恶不赦的惯犯也有交不起保释金的无辜穷人;有的老态龙钟,有的正值青春年少。他们是社会肌体上溃烂的脓疮。他们看上去叫人恶心,说起话来令人作呕。他们的灵魂已经变得腐臭——对他们来说,爱情令人恶心,欢乐是陷阱,上帝是诅咒的对象。他们在院子里到处游动,尤吉斯免不了听到他们的话。他是白痴,而那些人都是智者。他们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他们把社会的阴暗面揭露得一览无余。他们能够说出埋藏在城市灵魂深处最肮脏的秘密。在这个城市里,正义、荣誉、女人的肉体、男人的灵魂都可以拿到市面上出售;人们互相残杀,就像狼窝里的群狼;在这个城市里,欲望就像是烈火,人们在欲火中燃烧,人性则在溃败、腐烂。父母把这些囚犯生在这个兽窝里并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他们深陷其中,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养成了狼性。身陷监牢并不是他们的耻辱,因为游戏本身就是不公平的,骰子被事先灌了铅。他们只是偷了一分,骗了一毛,却被那些窃取了百万钱财的大偷大盗俘获,然后被灭掉。
这些肮脏和丑陋的罪恶尤吉斯尽量听而不闻。他们的狂笑令他感到害怕。身处牢狱,可是他的心却在远方,他所爱的人正在远方向他发出呼唤。人在狱中,可是他的思绪却高高地飞翔。泪水常常浸湿他的双眼——而每当这时,他的思绪又被狱友们的嘲笑拉回。
就这样,他跟这帮人在狱中待了一个星期,这期间他得不到一点儿关于家人的消息。他花了身上一毛五分钱中的一分买了一张明信片,那位狱友替他在上面给家人写了封信,告诉他们他现在的处境和开庭的日期。可是他始终没有收到回音。新年的前一天,尤吉斯告别了杰克·杜安。杜安给了尤吉斯他的住址,更确切地说是他情妇的住址,并要尤吉斯答应去看他。“也许有一天我能帮你一把。”他说,并表示依依不舍。于是,尤吉斯又坐上了警车,来到卡拉汉法官的法庭接受审判。
他一进入法庭就看见了伊莎贝塔大娘和小考曲娜,脸色苍白,神色惊恐,远远地坐在后排。他的心开始狂跳,可是又不敢向她们打招呼,伊莎贝塔大娘也不敢。他在犯人槛里坐下,用无助又痛苦的眼神盯着她们。他发现奥娜没有跟她们一起来,他心中不免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在长达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突然,他腾地站起身,浑身的热血往头上涌。他看见一个人走进法庭——他看不清他的面部,因为那人头上缠着绷带,但是尤吉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粗壮的身躯。正是康纳!他浑身一阵颤抖,四肢一下子抽搐了起来,似乎要一跃而起。突然,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脖子,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说:“坐下,你个……养的!”
第一部分 第53节:屠场(53)
尤吉斯一脸茫然地听着。只有当抓着他胳膊的那个警察转过身来要把他带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宣判已经结束了。他惊愕地看了看四周。“三十天!”他喘着粗气,然后猛地转向法官。“我的家人怎么办?”他发疯了似的大喊。“我家里有老婆、孩子,先生,他们没有钱……天啊,他们会饿死的!”
“打人之前你就应该好好想一想他们。”法官冷冷地说,眼睛转向下一个犯人。
尤吉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警察揪着他的衣领子,并用力扭着,而且另一个警察正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于是,他不得不任他们把他带走。他看见了正站在法庭远端的伊莎贝塔大娘和考曲娜,她们也正神色惊慌地看着他。他想走到她们跟前,可是警察又用力揪了一下他的领子,把他拽了回来,于是他不得不低下头,放弃挣扎。他们把他推进一间囚室,其他的犯人正在那里等候。法庭一休庭,他们就被一起送上囚车,然后被拉走。
这次,尤吉斯被押在了“劳教所”,一所小小的监狱,库克县所有的犯人都在这里服刑。这里比县监狱更脏、更拥挤。县监狱里所有的轻刑犯都被转移到这里——小偷、小骗、打架斗殴的、流浪汉。和尤吉斯同住一间囚房的是一个意大利籍的水果贩子,他因为不肯让警察揩油而被逮捕,罪名是随身携带凶器。他一句英语也不会说,所以当他出狱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倒是很高兴。他走后又来了一个挪威水手,在一次酒后斗殴中他被咬掉半只耳朵。这是一个好吵架的家伙,动不动就骂尤吉斯,因为每当他在床上动一下,蟑螂就从他的床上掉下来,掉在那家伙的下铺上。跟这样的一头野兽同住一室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好在囚犯们整天都在外面干活,砸石头。
尤吉斯就这样在监狱里待了十天,家里音信皆无。突然有一天,狱警找到他,说有人来看他。尤吉斯顿时脸色苍白,膝盖发软,几乎挪不动步。
狱警把他带到走廊里,然后登上几级台阶,来到探视间。探视间四周用铁栅栏围着,跟囚房没什么区别。透过栅栏,尤吉斯看见有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当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人站起身,他看清了是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一看见家里有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几乎崩溃——他一只手扶在椅子上,勉强站定,另一只手摸着额头,好像是在扇开眼前的雾气。“怎么?”他有气无力地说。
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在颤抖,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她们让我来告诉你……”他说,喉咙噎了一下。
“怎么?”尤吉斯重复道。他顺着孩子的眼神看去,看到狱警正站在一旁监视着他们。“没事儿,”尤吉斯大喊道,“她们怎么样了?”
第一部分 第54节:屠场(54)
“考曲娜!”
“是啊,她一直在卖报纸。她卖得最多,因为她是个女孩。只是天太冷——夜里回家真是可怕,尤吉斯。有时他们根本就不回家——今晚我就去找他们,然后跟他们一起在外面睡,现在太晚了,离家又那么远。我得走着去,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他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家。妈妈告诉我一定要来见你,她说你一定想了解家里的情况,另外她说既然他们把你关进了监狱,没法干活,说不定他们会让谁来帮咱们家一把。我走了一整天才来到这里——早晨只吃了一块面包,尤吉斯。妈妈也没工作了,因为香肠车间关门了。她提着篮子挨家挨户乞讨,人们会给她一些吃的。只是昨天她讨得不多。天太冷了,她的手指头冻得受不了。今天,她在家里哭……”
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一边说着一边哭着。尤吉斯站在那里,手紧紧地抓着椅子,不说一句话,他感觉到头快要炸开了。他感觉到一件件重物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快要断气儿了。他的内心在挣扎着,搏斗着——就像在噩梦中,一个男人在痛苦中挣扎,他抬不起手,叫不出声,只是感觉到自己要疯了,脑子里在着火……
那颗拧得越来越紧的螺丝钉使他透不过一丝气来,再拧一下他就会死掉。就在这时,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停住了。“你帮不了我们?”他轻轻地说。
尤吉斯摇了摇头。
“这里的人不会给你什么东西吗?”
他又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出来?”
“还得三个星期。”尤吉斯答道。
那孩子迟疑了片刻,朝四下打量了一番。“那我还是走吧。”他说。
尤吉斯点点头。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把手伸向衣兜儿,然后又抖动着掏出来。“给,”他说,手捧着那一毛四分钱,“把这些钱带回家。”
小斯坦尼斯洛伐斯接过钱,又犹豫了片刻,然后转身朝门走去。“再见,尤吉斯!”他说。尤吉斯看着那孩子摇摇晃晃地走开,走出了视线。
尤吉斯又站了一两分钟,手抚着椅子,身体晃晃悠悠。狱警过来拍了他一下胳膊,于是他转过身又回去砸石头了。
第十八章
尤吉斯并没有像他所指望的那样如期离开劳教所。因为他的判刑还有附带承担一块五毛钱的“诉讼费用”一项——人家不辞辛劳把他关进监狱,他当然要支付一些费用。没有钱,那他就得多劳教三天。可是没人有那个闲心向他解释这一点。他时时刻刻都在数着入狱的天数,痛苦而急切地盼望着刑期结束的那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想到自己就要获得自由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又被安排去砸石头了。他斗胆提出抗议,结果遭到一阵嘲笑。于是他断定自己数错了天数。可是又一天过去了,他彻底绝望了。最后,有一天早晨,早饭过后,狱警走过来,告诉他刑期结束了。于是,他脱去囚服,换上那件破旧的肥料厂的工装,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在他身后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第一部分 第55节:屠场(55)
农夫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屠场在哪儿,”他说,“但是它应该在市里什么地方,走这条路你可是越走越远啊。”
尤吉斯一脸惊愕。“有人告诉我是这条路。”他说。
“谁告诉你的?”
“一个孩子。”
“唔,那孩子可能在跟你开玩笑。你最好还是往回走,进了城再问问警察。要不是我赶了这么长的路,车上又拉了这么重的东西,我会送你进城的。走吧!”
尤吉斯照原路往回走,快到中午的时候,芝加哥城又出现在了他眼前。走过一排排的两层棚屋,踏上一段段的木板人行道,蹚过一条条污水横流的土路。每隔几个街区就会遇到一处铁路道口,路轨和人行道齐平,一不小心踏上路轨说不上就会被火车撞死!长长的货车隆隆驶过,车厢互相撞击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尤吉斯跺着脚,心急如焚等着货车过去。有时,货车车厢会在道口停上几分钟,卡车、电车都得停下来等待,司机们彼此叫骂着,或者躲在雨伞下避雨。这时,尤吉斯会从横杆底下钻过去,跨过路轨,冒着生命危险从两节车厢之间钻过去。
他跨上一座桥,桥下的河面仍然封冻着,只是覆盖着一层已经开始融化的积雪。河岸上也并不是一片雪白——雨水里溶进了空气中的烟尘,就连尤吉斯的手上、脸上都被雨水冲得一道儿一道儿的黑。他来到了商业区,大街上污水横流,马蹄翻飞,妇女和儿童一个个面色惊恐,东奔西窜。一条大街就像一条山谷,两面是高耸的黑蒙蒙的建筑,回响着电车叮当叮当的铃声和司机的叫骂声。街上汹涌的人流就像搬家的蚂蚁——人人行色匆匆,气喘吁吁,从不停下来看一看周围的人和物。这个形单影只的外国人,就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浑身湿漉漉,面容憔悴,眼神忧郁。虽置身人海,却仿佛迷失于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
一个警察给他指了路,告诉他到屠场还有五英里的路要走。他又走进了贫民窟,他又看到了一排排的低档酒馆儿和廉价商店,一溜溜暗红色的厂房,还有煤场、铁道。尤吉斯抬起头,开始像一头受惊的动物一样嗅着空气——他闻到了远处家的气味儿。时间早已过了晌午,他已经饥肠辘辘了,但是那些酒馆儿里挂出来的诱人的幌子并不是为了欢迎他的。
最后,他终于又回到了屠场,回到了浓烟滚滚、鸡鸣狗吠、臭气熏天的屠场。他看见一辆电车驶过来,里面挤满了人,急切的心情使他不顾一切,他跳上车,躲在一个人的后面,也躲过了售票员的视线。十分钟后,他又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大街,家到了。
他一路小跑,转过街角。房子还在——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房子看。那房子怎么了?
第一部分 第56节:屠场(56)
“我家!”他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跟你说了,我住在这儿。”
“你一定是搞错了,”她答道,“没有人住过这儿。这是新房子。他们告诉我们的。他们……”
“他们把我的家人弄哪儿去了?”尤吉斯疯狂地喊着。
那女人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疑虑。也许她对“他们”所说的话开始怀疑起来。“我不知道你的家人在哪里,”她说,“这房子是我三天前刚买下来的,当时没有人住在这里,他们告诉我这房子是新的。你的意思是说你租过这房子?”
“租过?”尤吉斯喘着气说,“这房子是我买的!我花了钱!这房子是我的!他们……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家人去哪里了?”
最后,她终于跟他讲明,对于这房子以前的事儿她什么也不知道。尤吉斯的头脑里一片混沌,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家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就好像是梦中的人物,在现实中根本没有存在过。他茫然不知所措——忽然,他想到了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她就住在旁边那个街区,她应该知道一些情况!于是,他转过身,飞也似的离开了。
开门的正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当她看到眼神惊慌、浑身颤抖的尤吉斯的时候,她不禁惊叫了一声。是的,是的,她的确知道这情况——一家人已经搬走了。他们交不上房费,然后就被他们给赶出了门,赶到了雪地里。他们重新粉刷了房子,第二周就又卖出去了。不,她没有听说他们现在怎么样。她只知道他们又回到艾尼尔·约克宁那里了,因为刚来到屠场的时候,他们就住在那儿。尤吉斯,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会儿?这真是太糟糕了——如果他没有被关进监狱就好了……
尤吉斯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刚一拐过街角,他就号啕大哭起来。他在一家酒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双手掩面,浑身颤抖,痛不欲生。
他们的家啊!他们的家啊!他们已经失去了这个家!悲伤、绝望、愤怒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向他袭来——你能想象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眼前的现实更让人心碎、让人绝望的事情吗——看见陌生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自己的窗子上挂上他们的窗帘,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这太残忍,难以想象——他们不能这样做——这不是真的!想一想,为了这房子他受了多少苦——全家人遭了多少罪——他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几年来他们所遭受的种种磨难历历在目。刚开始决定买房子的时候他们所作出的牺牲,那东拼西凑凑齐的三百块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是决定他们生死的全部赌注!然后就是一个月接着一个月的辛劳,都是为了那十二块钱的房费、利息、不时的税费、额外的支出、维修,花钱的项目林林总总!他们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挣房费上,他们为此流了多少汗,滴过多少泪——不仅仅是汗和泪,还有他们生命的血液!安东纳斯老爹为了挣房费而死——如果不是在达拉谟公司那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干活,挣他的那份收入,他现在应该还好好活着。妻子奥娜也为此付出了健康和全部的精力——她饱受摧残,已经彻底毁了。还有他自己,三年前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哆哆嗦嗦、眼神惶惑不安、动辄哭哭啼啼的孩子。唉!他们投入了全部的赌注,可是他们输了,输个精光!他们交的钱全都没了——一分钱也没剩。他们的房子没了——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被抛到严寒中挨饿、受冻!
第一部分 第57节:屠场(57)
那声音是从屋子后面楼上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尤吉斯向一扇门冲过去,一下子把门撞开,他看见有一把梯子搭在阁楼的活门口上。他窜到梯子底下,刚要往上爬,突然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是玛丽娅。她用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心急火燎地说,“别,别,尤吉斯!别上去!”
“你说什么?”他喘着气。
“千万别上去。”她喊道。
尤吉斯心急如焚又惊慌失措。“怎么回事?”他喊道。“怎么了?”
玛丽娅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听见阁楼上面奥娜的呜咽和呻吟声,于是他挣开玛丽娅的手,也不等她回答他就要往上爬。“不要,不要,”她急忙喊。“尤吉斯!千万别上去!是……是孩子!”
“孩子?”他迷惑不解。“小安东纳斯?”
玛丽娅压低了声音:“要出生的孩子!”
尤吉斯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靠在梯子上。他盯着她看就像看见了鬼。“要生了!”他喘着粗气。“可是还不到时候啊!”他发了疯似的补充道。
玛丽娅点点头。“我知道,”她说,“可是就要生了。”
奥娜的尖叫声又一次传来,那叫声就像一只重重的拳头砸在他的脸上,砸得他踉踉跄跄地向后倒退,吓得他面无血色。奥娜的叫声渐渐弱下来,变成哀号——继而他又听到她在呜咽,“天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玛丽娅向他挥舞着胳膊,喊道:“快出去!走开!”
她把他拽到厨房,差不多是抱着,因为他已经完全瘫倒了。他的精神支柱似乎轰然倒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彻底击倒。他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浑身抖动得像寒风中的一片树叶。玛丽娅仍在抱着他,女人们惊恐地看着他,沉默无语,惊慌失措。
奥娜又叫了起来。那声音是那么清晰,他摇晃着站起身。“这样多久了?”他喘着气。
“没多久。”玛丽娅答道。这时,艾尼尔给玛丽娅使了一个眼色。于是,她急忙对尤吉斯说:“你出去,尤吉斯。你帮不了忙……出去,一会儿再回来。没事儿……没……”
“谁在陪她?”尤吉斯急切地问。看见玛丽娅在犹豫,他又喊道,“谁在陪她?”
“她……她没事,”她答道,“伊莎贝塔大娘在陪她呢。”
“为什么不是医生!”他喘着气。“得有一个懂接生的人啊!”
他抓着玛丽娅的胳膊。她浑身颤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我们没有钱。”尤吉斯脸上的神色让她害怕,于是她又高声喊道:“没事,尤吉斯!你不懂……出去……出去!你在外面等着就好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尤吉斯又听到了奥娜的叫声。他快要急疯了。他哪里经历过这种事,这太可怕了——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头。小安东纳斯出生的时候,他在上工,整个过程他全然不知,直到孩子生下来。此时,他吓得难以自持。那几个吓得惊慌失措的女人很显然已经无计可施了。她们一个个地来劝慰他,说生产是否顺利是女人的造化。最后,她们把他赶到了外面的大雨中。他在雨中疯了似的跑来跑去,光着脑袋。在大街上,奥娜的叫声仍然依稀传来。开始,他想跑得远一点躲开这可怕的叫声,可是旋即他又不由自主地跑回来。就这样,在外面跑了大约一刻钟之后,他又冲上台阶。她们怕他把门砸开,就又打开了门,放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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