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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场

厄普顿·辛克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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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场》
第一部分 第1节:屠场(1)
第一章
下午四点钟,在教堂举行的婚礼仪式结束了,人们坐上马车赶赴婚宴。一路上,玛丽娅·波琴兹卡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引来一群人跟在车后面。撑起整个婚礼场面的重担全都落在玛丽娅那宽阔的肩膀上——她要确保所有的环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尽可能地遵循家乡的传统;她四处飞奔,推推搡搡,整天操着大嗓门儿教训这个呵斥那个,急着让大家守规矩,却顾不上自己的举止。她最后一个离开教堂,吩咐车夫快点儿赶车,希望最先到达礼堂。可是车夫习惯了由着自己的性子赶车,玛丽娅气急败坏地掀开车窗,探出身子,开始数落起他,先是用立陶宛语,他听不懂,后又改成波兰语,他终于听懂了。由于车夫的社会地位比她高,所以他拒不服从,甚至试图申辩;结果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吵声持续整个阿什兰大街,又招来一群淘气的孩子加入到马车两旁长达半英里的看热闹的人流中。
不幸的是,宴会厅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音乐已经奏响,半个街区以外都能听到大提琴那低沉的“隆、隆”声,伴奏的两把小提琴,琴声尖细,互相比试着高难度的演奏技巧。看到人群,玛丽娅哪里还顾得上跟车夫争论关于他祖宗的事,还没等车停稳,她就猛地从上面跳了下来,冲进人群,挤出一条路,直奔礼堂。一进入宴会厅,她又迫不及待地转身往回挤,同时尖叫着“快去!快去!快把门关上!”跟她的叫声比起来,乐队的喧闹声简直就是仙乐。
“Z.Graiczunas,Pasilinksminimamsdarzas.Vynas.Sznapsas.WinesandLiquors.UnionHeadquarters.”(“兹·戈拉伊楚纳斯酒吧,售葡萄酒和白酒。工会总部。”)宴会厅门口的牌子上用立陶宛语这样写道。那些从来没有接触过遥远的立陶宛语的读者也许会乐于听我解释,这地方是一个酒吧的后厅,位于芝加哥一个被称为“屠场后院”的地区。牌子上的消息准确无误,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牌子此时看起来令人感到别扭,因为今天毕竟是上帝最乖巧的一个女儿奥娜·路考在特大喜的日子,而这里竟然是她举办婚宴、展露一生中最灿烂笑容的地方!
她站在门道里,身边有表姐玛丽娅陪伴着,由于刚从人群中挤进来,所以不停地喘息,不过脸上还是洋溢着幸福,那样子让人看起来心酸。她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嘴唇微微发抖,本来苍白、娇小的面庞透着红晕。她穿着一身棉织外套,白得扎眼,一块小小的、僵硬的面纱落在肩上。五朵纸做的粉红色的玫瑰花别在面纱上,十一片叶子绿得发亮。她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由于兴奋双手局促不安地攥在一起,手上戴着一副崭新的白色棉纱手套。她激动得难以自持——由于太过激动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浑身颤抖。她毕竟年纪太小了——还不到十六岁——而且身材比实际年龄还要矮小,完完全全还是个孩子;此时的她已嫁为人妇——而且偏偏嫁给了尤吉斯,尤吉斯·路德库斯。今天,他身上穿了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纽扣里插着一朵白花,看上去肩膀宽厚有力,双手巨大。
第一部分 第2节:屠场(2)
突然,一团蒸气从厨房门里窜进来,透过蒸气定睛细看,原来是伊丽莎白阿姨,奥娜的继母,人们都叫她伊莎贝塔大娘,手里高举着一大盘炖鸭。考曲娜跟在她身后,在同样的负重下走路小心翼翼,晃晃悠悠。过了片刻,玛尧兹尼克老奶奶也进来了,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土豆——那只黄色的大碗几乎跟她人一样大。就这样,婚宴一点点地开始像样子了——火腿、泡菜、米饭、通心粉、腊肠、一堆堆的廉价面包、一碗碗的牛奶,还有大杯大杯冒着气泡的啤酒。身后不足六英尺的地方就是吧台,想要什么就点什么,不必付账。“过来,快来端菜!”玛丽娅·波琴兹卡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自己动起手来——要知道厨房炉灶上还有更多的食物,要是吃不掉,岂不是糟蹋粮食。
客人们笑闹着、喊叫着、打逗着、嬉戏着开始入席。一直挤在门边的小伙子们鼓起了勇气,凑了过来。蜷缩在墙角的尤吉斯在长者的唆使和责骂下终于肯走过来,坐在了新娘的右边。两位胸前佩戴着标志身份的纸制花环的伴娘也依次落座,随后是其他的客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喜庆的气氛也感染了那位仪表堂堂的酒吧招待,竟然屈尊于一大盘炖鸭前;甚至那位肥胖的警官——他的职责是驱散晚间可能发生的斗殴事件——也拉了一把椅子坐过来。孩子们喊叫着,婴儿们啼哭着,大人们笑着、唱着、喋喋不休地交谈着——当然,表姐玛丽娅的大嗓门儿盖过了一切,对着乐师发号施令。
那几位乐师——怎样描述才好呢?他们自始至终在这疯狂喧闹的气氛中演奏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要伴和着音乐,无论是有人在朗读、在讲话还是在唱歌。是音乐使这场面成为一场婚礼;是音乐把这个位于屠场后院的酒吧后厅变成了一个圣洁的地方,一处仙境,变成了天堂里琼楼玉宇的一角。
这个三人乐队的领队是一个身材矮小但极富音乐灵感的人。他的小提琴已经走了调,弓弦上已没了松香,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的天赋——他受到了缪斯的点化。他忘我地演奏着,有如魔鬼附体,一大群魔鬼。你可以感受到他们就在他周围的空气里,群魔乱舞,用他们看不见的脚踩着步点。领队的头发直竖,暴突的眼球快速地转动着,追随着他们舞动的身影。
他的名字叫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他的小提琴完全是自学的,白天在“宰杀台”上干一天活,晚上下班后练琴练到天亮。他穿着衬衫,外套马甲,上面金色的马蹄形图案已经退色,衬衫上粉色的条纹给人以薄荷糖的联想。浅蓝色军裤的裤管侧面镶着一条黄色的杠杠,暗示着作为乐队领队的权威。他身高大约只有五英尺,但是他的裤管还是高离地面八英寸。你可能会想,他是从哪儿淘来这条裤子的呢?当然前提是面对着忘情的他,兴奋的你还有时间思考这样的问题。
第一部分 第3节:屠场(3)
小奥娜太兴奋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只有当表姐玛丽娅捏一下她的胳膊提醒她的时候,她才偶尔尝一点儿食物,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呆坐在那儿,眼神惶惑不安。伊莎贝塔大娘则一直没闲着,忙得像是一只蜂鸟;她的那些姐妹们也一直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嘴里嘀嘀咕咕。不过奥娜似乎听不到她们的声音——音乐勾起了她的思绪,一种久违了的表情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她坐在那儿,手捂着胸口,眼里噙满了泪花。要是让人看见擦眼泪,或者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那多难为情。于是她把脸偏向一边,轻轻摇了摇头,可是她发现尤吉斯正注视着她,她害羞地红了脸。这时,塔莫休斯靠了过来,在她头上方挥舞着魔杖,奥娜满脸通红,看样子她急得想要站起来跑掉。
就在这关头,还是表姐玛丽娅·波琴兹卡救了场。原来,她也受到了缪斯的启示,吩咐乐师演奏一首她最喜欢的有关恋人分离的乐曲;乐师说不会,于是她就起身来教他们。玛丽娅身材不高,但长得结实。她在罐头厂上班,整天从早到晚搬运十四磅重的牛肉罐头。她长着一张斯拉夫人宽阔的脸,颧骨突出,脸颊红润。她一张嘴,简直恐怖,让你立刻联想到马。她穿着一件蓝色法兰绒衬衫,挽着袖口,露出粗壮的胳膊,手里拿着一把切肉的餐叉,用力在桌子上敲打着节拍。她一开口,那雄壮的歌声顿时响彻整个宴会厅,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三位乐师跟着她费劲地、一音一顿地伴奏,但节奏上总是慢一拍。就这样,他们辛苦地、一节接着一节地演绎着一个年轻人的相思之苦:
“Sudiev?kvietkeli,tubrangiausis;
Sudiev?irlaime,manbiednam,
Matau-paskyreteipAukszcziausis,
Jogvargtantsvietoreikvienam!”(立陶宛语——译者注)
“再见吧,那摇曳的花朵,
再见吧,那逝去的欢乐,
万能的主,那是你的旨意?
让我过着孤独、贫穷的生活!”
一曲唱罢,该有人为婚礼献词了,于是安东纳斯老爹站了起来。尤吉斯的父亲安东尼爷爷还不到六十岁,但看上去就像八十岁的样子。他来美国只有六个月,可是生活的变化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年轻的时候他曾在一家纺纱厂工作,后来染上了咳嗽,于是他不得不离开;回到乡下后,他的病本来已经养好了,可是自从到了美国后他就一直在达拉谟的酱肉车间干活,由于整天呼吸着阴冷、潮湿的空气,他的病又复发了。刚一站起来他就咳嗽不止,他只好手抚在椅子上,苍白、干枯的脸转向一边,直到这阵咳嗽过去。
按照立陶宛的习俗,婚礼上的贺词一般都是抄自书本,默记在心;不过,安东纳斯老爹年轻的时候可算得上是个有学问的人,朋友的情书都是他帮着写的。可想而知,在今天这种场合,他的贺词当然是自己的原创,而这也是宴会的重头戏之一。众人无论在做什么,此时都安静下来,甚至那些乱跑乱叫的孩子也都挤过来,煞有介事地听着,而有几个妇女更是发出了啜泣声,用围裙擦着眼泪。现场气氛变得庄重起来,因为安东纳斯·路德库斯在贺词中反复讲到自己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他的一番话引得众人泪水涟涟,这时有一位叫约伯斯·赛德维拉斯的客人站起身安慰大家,他在霍斯泰德大街开了个熟食店,胖胖的身材,面相和善。他先是说事情也许不会像想象的那么糟糕,然后自己也即席演讲了一番,无非是恭喜新郎、新娘,预祝婚后幸福之类的话。细节之处引得年轻人开怀大笑,不过奥娜却被羞得面红耳赤。约伯斯还真有些才华,这也是令他妻子感到得意的地方,她说这是“poetiszkavaidintuve”(立陶宛语——译者注)——一种富于诗意的想象力。
第一部分 第4节:屠场(4)
塔莫休斯和他的同伴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们当然会累的,跳舞的人则跟着原地停住,耐心地等待。他们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累,当然,即使累了也没地方可坐。乐师们只休息了片刻,领队的就重又站起身,尽管另两个人强烈抗议。这次,音乐转换了风格,是一支立陶宛舞曲。那些更愿意跳两步舞的人继续跳两步,而大多数人则开始跳一种复杂的舞步,与其说是在跳舞还不如说是在花样滑冰。舞曲的高潮是一段狂热的极快板,你会看到一对对舞伴抓紧对方的双手开始跟着音乐疯狂地旋转。这场面甚为壮观,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人们纷纷被卷进来,于是整个大厅变成了一个彩裙飞舞、令人头晕目眩的大旋涡。不过,此时最能够吸引眼球的还是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他那把破旧的小提琴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仿佛在愤怒地抗议,塔莫休斯却全然不顾。他的头上早已大汗淋漓,身体拼命似的向前俯冲,就像一名赛道上的摩托车手,做着最后一圈的冲刺。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宛如一部开足马力的蒸汽机,那急风暴雨般的音符令人窒息,他那弯曲的胳膊飞舞着,看上去就像一团蓝色的、舞动着的雾。最后,他做出一个雄浑有力的冲刺动作,然后挥了挥手臂,筋疲力尽、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人们高呼一声,然后东倒西歪地跑到墙边把自己支撑住。
这时,大家纷纷去找啤酒喝,当然也包括乐师,并趁机好好喘息一下,准备迎接今晚最重大的答谢仪式。这个仪式一旦开始,就要持续三四个小时,这期间人们不间断地跳着舞。客人们围成一大圈,相互手拉着手,待音乐一起,便开始转圈。新娘站在场地中央,男人们挨个上前邀新娘跳舞。每个人跳上几分钟——想跳多长时间就跳多长时间。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哼唱声,整个过程充满快乐。跳完之后,当你转身后退的时候,你会发现正面对着伊莎贝塔大娘,她手里还捧着一顶帽子。你要往帽子里放些钱,一块或者五块,这取决于你的经济实力,也要看你受到款待的程度。客人们要以出钱的方式来答谢主人的款待;如果你是个体面的客人,就应该出手大方一点儿,因为你明白新郎新娘以后还要过日子。
这次婚礼的费用一想起来就令人胆战心惊,肯定会超过二百元,甚至会达到三百元。要知道,三百元可比这个屋子里很多人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哪怕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冰冷的地下室里,踩着没过脚面的积水,一年工作六七个月,早晨看到日出,晚上看不到日落,一周工作七天,一年也挣不到三百块钱。还有那些只有十来岁的孩子,几乎还看不到工作台的台面,是父母瞒报了年龄才给他们找到工作的,他们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三百块钱的一半,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然而,有一天你竟然会花掉这么多钱来操办一场婚宴!就一天!(很显然,无论是一次性地花在自己婚礼上的钱,还是慢慢地花在所有亲朋婚礼上的钱,都需要这个数)
第一部分 第5节:屠场(5)
与此同时,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伊莎贝塔大娘和安东纳斯老爹还有几位至亲正在谈论着什么,神情焦虑。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本来按照立陶宛的风俗,婚宴上有一个约定,虽然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但更具有约束力。那就是,参加婚宴的人都要随份子,多少各不相同——不过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自己该随多少,而且还会尽量多随些钱。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国家,一切都在改变。这里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毒药——所有的年轻人一吸进这种空气都立刻像中了毒。他们成群结队地赶来赴宴,一顿大吃大喝,然后偷偷溜走——一个人会把另一个人的帽子扔出窗外,两个人都出去找,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他们也会三五成群、大摇大摆地从你面前走过,眼睛盯着你看,而且公然嘲笑你。更糟糕的是,有些人会挤到吧台旁,花着主人家的钱,一顿痛饮豪饮,旁若无人,别人还以为他们或者在等待着跟新娘跳舞,或者刚刚跳完。
此时,这一切也正在这里发生,一家人深感惊愕,可是又无可奈何。他们辛辛苦苦地招待了一整天,那是多大的开销啊!奥娜只能站在那儿,两眼充满了恐惧。那些可怕的账单——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一整天,每一项开销都在撕咬着她的心,搅得她不得安宁。做工的时候她就无数次地心里筹算过——十五块钱的房间租金,二十二块两毛五分钱的鸭子,十二块钱付给乐师,五块钱的教堂费用,还不算圣母祈福——凡此种种,没完没了!更可怕的一笔开销还在后头,那就是格莱克朱纳斯的酒水账。你永远也无法事先预知酒吧老板的酒水账——每到结账的时候,他就会抓着脑袋走过来,颇为犯难地跟你讲他事先估计不足,但是他已经尽力为你着想了——问题是你的客人个个灌得酩酊大醉。你非常清楚在酒水上受到了无情的盘剥,虽然你认定自己是老板上百个朋友当中最为亲密的一个。他先拎来的酒桶里只有半桶酒,最后拎走的酒桶还有一半没喝掉,而他却收你两桶啤酒的钱!虽然酒的质量和价格都已事先谈好,可到时候你和客人们喝的却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可怕毒药。你可以找他交涉,可是于事无补,结果只能是毁了宴会的气氛!至于说诉诸法律,那你还不如去找上帝申冤。要知道,他可是跟本地官场上所有的大人物都有关系的。你一旦知道惹恼了这些人意味着什么,那你最好还是乖乖地交钱,再闭嘴走开。
真正令人心酸的是,有少数几个人本来生活艰苦,可还是尽了全力。就拿那位可怜的约伯斯老先生来说吧,他就随了五块钱,可是有谁知道他刚刚把熟食铺抵押出去,抵了两百块钱来交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呢?还有一位叫艾尼尔的干瘪的老太太,她是一个寡妇,抚养着三个孩子,自己还患有风湿病。她靠给霍斯泰德大街上的商贩们洗衣服度日,挣的钱少得可怜,听了叫人心碎——她把几个月养鸡换来的钱全都拿了出来。她在后门的楼梯口圈起一块儿巴掌大的地方,养了八只鸡。三个孩子整天去垃圾堆给这些鸡找食物;有时,由于竞争太激烈,你会看到当三个孩子在沿着霍斯泰德大街两侧的街沟捡拾垃圾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他们的母亲,她是来充当保护的,以防孩子们捡到的垃圾被别的孩子抢走。对于约克宁老夫人来说,这些鸡的价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她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她觉得,这些鸡的收入就是白白拣来的——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知道被别人赚了多少便宜,而这回自己也终于便宜了一把。因此,对这些鸡,她是日夜看守,而且还学会了像猫头鹰那样在夜间看守。很久以前,有一只鸡被偷了,不出一个月,有人又想来偷。此后,约克宁老夫人不知道在半夜里被惊醒了多少次。现在,你能掂量出这份礼金的分量了吧!而这全都是因为伊莎贝塔大娘曾经借给她一些钱,让她没有被房东赶走。
第一部分 第6节:屠场(6)
这个晚上倒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也许是因为尤吉斯也一直保持着警惕,甚至比警官更警惕。他也喝了不少酒,在这种场合这很自然,反正酒水钱总是要付那么多,不管喝多少,所以不喝白不喝!不过,尤吉斯毕竟还是一个沉稳的人,不轻易发脾气。只有一次,他差点儿失控——当然那是玛丽娅·波琴兹卡惹的祸。大约两个小时前,玛丽娅踢倒了角落里的那个圣坛,上面供奉着神明,穿着污迹斑斑的白色衣服。她断言,那圣坛如果不是缪斯的真正家园,那它至少也是她们的驻地中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玛丽娅当时正在酒劲儿上,忽然听说有坏蛋来白吃白喝。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就径直冲向了战场,当她被拉开的时候,手里还拽着两个坏蛋的衣领子。所幸的是,警官这次还算讲理,被揪出去的不是玛丽娅。
这一冲突使音乐中断了一两分钟。而后,那首无情的曲子又响了起来——在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人们的耳朵里就只有这么一首曲子,没有丝毫的变化。这是一首美国乐曲,他们是在大街上学会唱这首曲子的,而且似乎都会唱歌词,至少会唱第一句。他们一遍一遍地跟着哼唱,从未间断:“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在那过去的美好夏日!”不断重复的声音似乎是一剂催眠药,听到的人、演奏的人无不为之昏昏欲睡。没有人能够保持清醒,甚至没有人想保持清醒。现在已是凌晨三点钟,人们已经跳得兴趣索然,人们已经跳得筋疲力尽,甚至酒精的刺激也失去了作用。不过,仍然没有人想到要停下来。礼拜一早晨七点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到时每个人都得乖乖地穿好工装出现在各自的岗位上,达拉谟、布朗或者琼斯的厂子。如果有人胆敢迟到一分钟,那他一小时的薪酬就没了。你要是迟到几分钟,你就会发现挂在墙上的你的那张记工牌已经被翻了过来,这就意味着你被解雇了——从此,你不得不每天早晨从六点到八点半到罐头厂大门外排队,和一群饥饿的无业游民等待就业。
小奥娜简直快要晕倒了——一种半昏迷状态,因为屋子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她自己倒是滴酒未沾,但是其他的人可以说个个在燃烧着酒精,就像那些油灯在烧着煤油。有些人坐在椅子里或者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酣,浑身散发出的酒气使你靠近不得!尤吉斯时不时地盯着她看,眼神饥饿而贪婪——他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害羞。可是人们还没有散去,所以他只能等待,望着门外,盼着马车的到来。可是马车迟迟未到,最后他决定不再等了,于是他来到了奥娜的身边,此时的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正了正她身上的披肩,又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他们住的地方离这儿只有两个街区,尤吉斯已经等不及什么马车了。
没有告别——跳舞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俩,所有的孩子和老人都累得睡着了。安东纳斯老爹在睡着,赛德维拉斯夫妇也在睡着,先生的喉咙里发出震天的鼾声。伊莎贝塔大娘和玛丽娅在呜呜咽咽地啜泣着,外面的世界一片沉寂,东方的星空已微微泛白。尤吉斯搂起奥娜,一声不吭,大踏步地朝屋外走去,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枕在他肩膀上。到家了,奥娜仍伏在尤吉斯的身上一动不动,他不敢肯定她是晕了过去还是睡着了。他一只手扶着奥娜,另一只手去开门,此时他看见奥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今天你就别去布朗的工厂上班了,小宝贝。”他一边爬着台阶一边轻声地说。奥娜惊恐地攥着他的胳膊,急声说:“不!不!我不干!那会毁了我们!”
他再一次安慰她:“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我会多挣些钱,我会多干些活儿!”
第一部分 第7节:屠场(7)
大约一年半以前,尤吉斯遇见了奥娜,是在一个离家一百英里远的马市上。那时,他可从来没想过要结婚,他曾嘲笑说,婚姻是男人给自己挖的陷阱。后来他一直未跟她讲过话,偶尔见面的时候也只是相视一笑,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在面红耳赤、胆战心惊、面对面地向她的父亲求婚,要他把女儿卖给自己做老婆,交换条件是父亲让他到市上去卖的那两匹马。没想到奥娜的父亲坚决不肯,态度强硬不可动摇——姑娘还是个孩子,自己也算个有钱人,不能就这样把女儿给卖了。尤吉斯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到家他就开始拼命地干活,整整一个春天和夏天,想把这事儿给忘了。秋天,等庄稼收割完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掉奥娜,于是他就徒步赶了两个礼拜的路又去找她。
等到了奥娜的家,他发现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奥娜的父亲已经死了,房子也抵了债。见此情景,尤吉斯不禁心中暗喜,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意中人现在已是唾手可得。奥娜的家里还有继母伊莎贝塔·路考在特大娘,人们都这样称呼她;她的六个孩子,年龄不等;再有就是乔纳斯,伊莎贝塔大娘的弟弟,一个瘦小枯干的在农场上干活的男人。在刚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尤吉斯看来,这些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奥娜识文断字,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是现在农场已经卖掉了,一家人变得无依无靠——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所拥有的全部财产就只有那七百卢布了,若换成美元只有一半。本来他们所剩的财产应该是这个数字的三倍,可是如果真的去打官司,如果法官不向着他们说话,那这七百卢布恐怕也保不住,所以他们只能认了。
本来奥娜可以嫁人,离开这个家,但她不能那么做,因为她爱伊莎贝塔大娘。后来,乔纳斯主张一家人移民美国,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在美国发了财。到了那儿,他自己可以干活,女人可以干活,有几个孩子也可以干活。总之,生活不成问题。尤吉斯也听说过美国这个国家,据说,在那里一个人一天可以挣三个卢布。尤吉斯在心里盘算着一天三卢布意味着什么,当然他是按照家乡的物价水平来衡量的。这样一想,他立刻决定去美国,结婚,做富人!不仅如此,人们还说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不分贫富,人人平等,不用当兵,不用给贪官污吏贿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人活得有尊严。那里是恋人们和年轻人的天堂。只要你筹到了足够的钱使你最终到达目的地,那就意味着你的一切烦恼结束了。
他们最后决定第二年春天成行。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尤吉斯跟一个包工头签了劳务协议,跟着一伙人一路跋涉,来到离家四百英里远的斯摩棱斯克修铁路。这是一次可怕的经历,食物发霉变质,污秽遍地都是,工头残忍冷酷,工作加班加点。但是尤吉斯挺了过来,身体安然无恙,回家的时候外衣内衬里缝了八十卢布。他既不喝酒也不打架,因为他心里一直想着奥娜;另外,他生来就是一个安静沉稳的人,你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轻易发脾气,不过一旦发起脾气来,冒犯他的人肯定会求饶以后再也不敢了。拿了钱之后,他就一直远离那群赌徒,避开那些酒吧,于是他们想杀了他,但他还是逃开了。一个人一路跑回了家,之后他就找些零活儿干,睡觉的时候他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第一部分 第8节:屠场(8)
距这座城市还有一小时路程的时候,他们坐在火车车厢里就开始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变化。天空变得越来越灰暗,田里的草叶看上去也不那么绿了。火车在行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破败、萧条;田野已变得焦黄,一片荒芜、杂乱的景象。随着烟雾越来越浓重,他们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儿。对于这种气味儿,他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厌恶;有人会说这气味儿令人作呕,不过尤吉斯他们的嗅觉还不发达,只知道感觉异样。现在,坐在电车上,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向这气味儿的源头进发——他们从立陶宛一路艰辛奔向这里,好像就奔这气味儿而来!气味儿由远及近,由轻微到强烈,现在他们的鼻孔里、嘴巴里已经充满了这气味儿,闻得到、尝得出——甚至可以随手抓一把,没事儿的时候认真研究一下。对这气味儿,车上的人反应不一。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种自然的味道,原始而纯粹,浓烈而厚重;有些人在贪婪地吸食着这气味儿,就像是在享受着兴奋剂的刺激;有些人把手绢儿捂在脸上……尤吉斯这些新移民们则还在品尝着,感觉茫然。就在这时,车突然停了下来,车门咣当一声被打开,有人喊了一声:“屠场区!”
车停了,他们被甩在一个街角,站在那儿四处张望。眼前一条后街,两侧各一溜儿砖房,顺着街心望去,五六只高耸的烟囱,好像顶到了天——上面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这浓烟仿佛从地心里冒出来,人们似乎看到了那里燃烧了千万年的熊熊烈火。巨大的能量从里边喷发出来,势不可挡。站在那儿凝望,你也许会想,这能量什么时候能够停止喷发?不过从眼前的景象看,这滚滚洪流似乎永无停歇。洪流幻化成压顶的乌云,翻卷着、奔腾着,最后汇聚成一条澎湃汹涌的长河,直接天际,宛如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大地。
这时,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忽又袭来。跟他们所看到的颜色一样,也是跟这个城市浑然一体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声音,一种由成千上万个微小的声音汇成的声响。开始,你并未察觉到——它渗透到了你的意识之中,一种潜伏的侵扰。它像春天里蜜蜂的嗡嗡声,森林的簌簌声;它使人想到人头攒动的集市、人喊马嘶的战场。只有侧耳倾听你才能够辨别出那原来是动物发出的声音,远处千万头牛的低吼,千万头猪的嚎叫!
他们想去探寻一下那声音的源头,可是,天啊,此时他们怎会有时间去猎奇。街角上有个警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们照例开始顺着大街逃开。刚跑出一个街区远,乔纳斯突然大喊一声,并兴奋地用手指着街对面。其他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看见乔纳斯闯进了一间店铺,店铺的门上方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道:“约伯斯·赛德维拉斯熟食店”再看他出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穿着衬衫,系着围裙,紧紧地抓着乔纳斯的双手,好不亲热的样子。这时,伊莎贝塔大娘突然想起来了,赛德维拉斯就是传说中在美国发了财的那个朋友的名字!发现他这个时候还在店里忙着,生意肯定是很红火,一帮人心里在想自己也该走运了,尽管现在早已过了早晨,一家人还没有吃早饭,孩子们都开始叫嚷了。
第一部分 第9节:屠场(9)
这里就是安置尤吉斯这些新房客们的家。有什么办法呢,在罐头镇你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至少,约克宁夫人为自己和三个年幼的孩子还留了一个房间,现在她又肯让女人和姑娘们跟自己合住。她说,在附近的旧货商店可以买到床具,不过暂时也许没有必要,因为天气实在太热——毫无疑问,这样的夜晚,他们都要睡在过道里,而且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这样。安顿下来之后,尤吉斯就迫不及待地说:“明天我去找工作,乔纳斯也去。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住处的。”
午后,尤吉斯和奥娜走出房间,到外面随处转了转,是的,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了。在这个屠场后院区,一眼望去,低矮的两层楼房疏疏落落,了无生气。其间大片大片的荒地倒也显得不是那么扎眼,因为整个城市就坐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满地的荒草掩藏着无数的番茄罐头盒,成群的孩子在上面疯跑,彼此追赶着、打闹着。这地方最让人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是哪儿来的那么多孩子;你可能会以为这儿附近肯定有学校,不过经过长时间的了解之后,你便会清楚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学校,那些都是街坊四邻家的孩子——罐头镇上的孩子多得满大街都是,在街上坐车还不如走路来得快。
在这样的街道上,怎么可能走得快!与其说是街道,还不如说是微缩景观图。路面一般要比两侧的房屋地基和木板人行道低几英尺,没有沥青铺地——有高山、有峡谷、有河流、有沟壑,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孩子们就在这上面追打、滚爬,不时用手在泥浆里翻搅,那是在挖掘幸运碰到的战利品。人们就在这样的道路上迂回前行,成群的苍蝇在头上飞舞,有如乌云压顶;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腐臭冲击着你的鼻孔,让你仿佛置身于死尸堆中。对于这样的环境,外来的人怎会不感到惊愕!不过,当地的居民倒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们会心平气和地向你解释,这是一块“人造”陆地,是用从市内倾倒过来的垃圾造出来的。据说,几年以后,这里的状况会得到彻底的改观。但是,目前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尤其是在下雨的时候,这里的苍蝇实在是令人头疼。真的不会影响健康吗?外来人会问,而当地的人则会答道:“也许吧,不过没有人说得清楚。”尤吉斯和奥娜一边往前走,一边吃惊地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最后来到一处正在建设的“人造”地块儿。这是一个大坑,大约两个街区见方,一队队的垃圾车正在往里爬行。坑里所发出的气味儿没法用好听的字眼儿来形容;一群一群的孩子散落在坑底,从早到晚用耙子翻找着他们想要的东西。有时,一些参观罐头厂的人会顺便走过来见识一下这个大垃圾堆,他们会站在坑边争论这些孩子捡垃圾是自己吃还是用来喂鸡。当然,没有人会走下坑底去探个究竟。
垃圾坑的对面是一座大砖厂,高耸的烟囱冒着浓烟。他们先挖地取土来造砖,然后用垃圾填埋,在尤吉斯和奥娜看来,这不啻为好主意,只有富于创意的美国人才能想得出来。再往远看还有一个大坑,不过土被取走了,坑还没有被填埋。坑里积满了水,整个夏天周围的污水、粪便都汇集到坑里,在炎热的阳光下发酵、蒸腾。到了冬天,坑里的脏水冻住了,有人会来割冰,然后再卖给城里人。对于新来的人来说,这又是一个很经济的做法。可是他们未曾看过相关的新闻报道,他们的头脑里也没有太多关于细菌的想法。
他们站在那儿,落日的余晖沐染着整个世界,西边的天际一片血红,房屋上方燃烧着火焰。尤吉斯和奥娜根本没有留意到这落日黄昏的景色,因为他们正背对着西边的太阳,满脑子想的都是罐头镇,远方的罐头镇是那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灰蒙蒙的城市建筑在绚丽的天空映衬下界限分明,林立的烟囱倾泻着滚滚烟河,直接天际,在落日的余晖下变幻着梦幻般的色彩——或浓黑,或灰褐,或淡紫。此时,脑子里所有肮脏的画面都消遁得无影无踪,眼前的景象只让人心中涌动着奋进的力量。整个世界渐渐被黑幕笼罩了,然而两位新人的内心却激情荡漾,梦想、事业、自由、生活、爱情、欢乐……他们手挽着手,“明天我去工作。”尤吉斯说。
第一部分 第10节:屠场(10)
“Dekui,tamistai!”(谢谢,先生!——立陶宛语)就这么简单。尤吉斯转身离开,成功来得太突然,等他猛然间意识到的时候,他难掩内心的兴奋,大喊一声,身体高高跃起,然后一路狂奔。有工作了!有工作了!他一路飞也似的跑回家,一阵风似的闯进门,惹得刚刚下夜班回来睡觉的房客好不恼怒。
与此同时,约伯斯也去见了警察朋友,得到的答复令人鼓舞,所以一伙人都兴高采烈!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做了,于是约伯斯就把铺子交给露西亚打理,自己要带领朋友逛一逛罐头镇。一路上,约伯斯神气十足,俨然一位乡绅陪着客人参观自己的庄园。他也算这里的老人了,镇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对此他颇感得意。是的,这里的土地归那些老板所有,可他有权领略这里的风景,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否认吧。
他们走在通往屠场区的大街上,街上人流涌动。现在清晨已过,但街上仍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仍有大批的人流涌入屠场区的大门——这个时候来上班的人都属于高级别的雇员,办公文员或者速记员之类。女人们则坐上等候在那里的有两匹马拉的马车,车一坐满就开始飞奔起来。远处,牛的哞哞叫声重又传来,仿佛大海深处的波涛。他们循着这叫声走去,心中充满了好奇,就像孩子要去看马戏团里的动物表演——事实上,这样的比喻真的很恰当。他们跨过铁道,看见街道两旁一圈一圈的牛栏,里面挤满了牛。他们本想驻足观看,不过约伯斯催着他们往前走,前面有一处台阶,顺着台阶登上瞭望台,站在上面,四周的景象尽收眼底。这景象震撼人心,他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屠场区占地大约一平方英里,而大大小小的牛栏占据了其中一半以上的地面儿。由南往北极目望去,一片牛栏的海洋。每一圈牛栏里都挤满了牛——你可能从来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牛。红的,黑的,白的,黄的;老的,小的;硕大的公牛在怒吼,刚出生的小牛犊在哞哞叫;奶牛眼神温驯,长角的得克萨斯公牛脾气暴躁。它们的叫声汇聚在一起,让你感觉到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牛棚都建在了这里。至于这里究竟有多少牛,可能没人能数得过来,光是数那些牛栏你就得数上一整天。牛栏里由长长的过道隔成各个区域,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道门。约伯斯告诉他们,这样的门有两万五千个。他最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里面罗列了很多这样的统计数据。现在能够把这些数字讲给客人们听,令他们一惊一诧的,约伯斯颇感得意。尤吉斯也多多少少有了些自豪感,他不是刚刚找到工作了吗?他不也是成了这屠场里繁忙活动的一个参与者、一个庞大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吗?有一些人骑着马在过道上跑来跑去,脚蹬马靴,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鞭子。他们一个个紧张忙乱的样子,彼此打着招呼,有时也招呼一下那些赶牛的人。他们是来自远方某个州的赶牛人、养牛人,也有一些掮客、代理商和各大肉食加工厂自己的收购员。
第一部分 第11节:屠场(11)
进入达拉谟的一个厂房,他们发现已有大批的参观者在此等候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向导,于是大家开始在他的带领下四处走动。鼓励陌生人参观加工车间是这里的一大特色,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为自己做广告的大好时机。不过,私下里约伯斯先生不怀好意地嘀咕着,他们是不会让客人们看到那些不该看到的地方的。他们登上一段长长的室外楼梯,来到这栋有五六层高的厂房的顶层。眼前出现了那条栈桥,还有那条猪河,那些猪正在吃力地、缓慢地往上爬。有一块缓台,让猪在此休息一会儿,凉快一下,然后经由另一条通道来到一个房间,由此踏上不归路。
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一条走廊把游客隔开。门口处有一个巨大的铁轮,周长大约二十英尺,边缘拴着若干铁环。铁轮两侧各有一块儿窄窄的空间,从栈桥上过来的猪到这里就结束了旅途,两位彪悍的黑人各站一边,光着膀子。此刻他们正在休息,因为轮子已经停了下来,有人正在清扫。过了一两分钟,轮子又开始慢慢转了起来,只见两个大汉腾地跃起。他们抓住最近的一头猪,用手中的锁链拴住猪的一条腿,再把锁链的另一端拴在轮子的一个铁环上。就这样,随着轮子的转动,猪猛地被吊离地面,悬在空中。
与此同时,一声可怕的尖叫冲击着你的耳膜;游客们被吓了一跳,女人们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身体往后退缩。这时,又一声更大、更凄惨的尖叫袭来——一旦开始了下一段旅途,那猪就再也回不来了。升到轮子的顶端,猪就被卸到一部滑梯上,顺着滑梯向下面滚去。紧接着下一头猪又被吊上去,然后再下一头,就这样,最后空中悬了两排猪,每头猪都吊着一条腿,而其它的腿则在空中胡乱踢踹着——同时嚎叫着。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猪的嘶鸣声,震耳欲聋。你不禁怀疑起来,这房间能否承受住这么大声浪的冲击——墙壁会不会坍塌?天花板会不会崩裂?这叫声时高时低,时而似无助的呻吟,时而似悲愤的反抗。这声音偶尔也会有短暂的停歇,不过旋即重又爆发,这一次更响,似乎已经到达了人的耳朵所能承受的极限。有些参观者实在看不下去了,男人们面面相觑,笑容勉强而紧张;女人们拳头紧攥,脸上血脉喷涌,眼里已噙满了泪花。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人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论是猪的叫声还是人的眼泪他们都无动于衷。他们把猪一头头地吊起;他们动作敏捷地在猪的脖子上用刀一划,割开一个个的喉咙。至此,一个个叫声息灭、血液流光,然后又纷纷丢入一大桶滚烫的沸水中,开始了下一段行程。
第一部分 第12节:屠场(12)
当然,猪肉被送进冷库前还要经过政府官员的检疫。这人就站在冷库的门口,用手摸一摸猪脖子上的腺体,看看猪是否患有结核病。这位政府官员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能被工作累死的人,很显然他并不担心自己漏检几头猪。如果你是个爱搭话的人,他会很乐意跟你聊上几句,他会跟你大谈患结核病猪身上尸毒的致命危害。人家堂堂政府官员竟然肯屈尊跟你交谈,这是多大的荣幸啊!十几头猪从他身边经过,漏掉检疫,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他穿着蓝色的制服,上边钉着黄铜纽扣。有他在,现场气氛顿感庄严,而他也确实把官方的印章扣在了达拉谟的每一件出厂产品上。
游客们排成一队继续前行,尤吉斯出神地四处张望,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奇,看得他目瞪口呆。在立陶宛森林里,他也曾杀过猪,不过他一个人就搞定了所有的活儿,他从来没有想象到一生中竟然有机会看到几百个人收拾一头猪的场面。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简直像一首优美的诗。他单纯地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现实,甚至包括那块儿要求员工保持绝对清洁的醒目标牌。当愤世嫉俗的约伯斯给客人们翻译标牌上的文字并加上自己的讽刺性评论时,尤吉斯感到愤然。于是,他要带他们去参观一下那些秘密房间,让他们看一看那些腐肉是怎样被粉饰一新的。
一行人来到下一楼层,这里是处理各种杂碎的地方。在这儿他们又看到了那些猪肠子,被清洗干净后,它们用来灌香肠。男男女女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忙碌着,游客们不敢驻足,一个个捂着鼻子匆匆离开。在另一个房间,猪身上所有的残余物都被装进了大铁罐,经过熬煮,油脂提炼出来,做成肥皂和润滑油,废渣从罐的底部排出。当然,游客也不愿在此逗留。还有些地方,人们正忙着切割从冷库送过来的冻肉。第一道工序由“劈工”来完成,他们是整个厂子里最专业的工人,工资也高,一小时能挣五十美分,他们整天的工作就是把猪体从中间一劈两半。然后轮到“切割工”,他们都是一些彪形大汉,浑身肌肉,铁铸的一般。每一位切割工旁边都有另外两个人帮忙——他们把一扇猪肉推到前面的案台上,按住,切割工开始砍剁,切完一面之后,整块儿猪肉翻过来,再切。他的切刀有大约两英尺长的刀刃,他从来只切一下,干净利落,下刀的力度恰到好处,从来不重重地剁下,那样会钝了刀。切好的肉块儿从地面上的各个洞口滑落到下面的楼层——后臀落入一个车间,前槽落入另一个车间,外脊也掉入独立的车间。来到下面的楼层,你会看到酱肉车间,在这里后丘肉被放进大桶里;你也能看到熏肉车间,每个熏肉车间都被一扇大铁门封得严严实实。在另外的车间,工人们正在加工腌肉——巨大的腌窖顶到天花板,里面装满腌肉。还有些车间,一些工人正在把肉装在箱里、桶里;一些人把火腿和熏肉包上油纸;还有些人在封袋、贴标签、缝袋。满载着肉制品的卡车从这些车间开出去,开到外面的站台上,站台上的货运列车正在等待装车。从这些车间走出去,你一下子意识到已经走出了整幢大楼,来到了外面。
第一部分 第13节:屠场(13)
游客们被带到这里参观,他们看到一排一排的牛肉整齐地悬挂着,上面都清晰地盖着政府检疫人员的印戳——有些经过特殊加工处理的牛肉上面盖着犹太教拉比的印章,证明这些牛肉可向正统的犹太教徒销售。接着,游客们又被带去参观该建筑的其他部分,看看那些从地面上消失的残余物是怎样处理的;去酱肉车间、腌肉车间、罐装车间、包装车间,看看牛肉是怎样被分类加工。加工好的牛肉制品被装上冷藏车厢,运往世界各地,供文明人享用。从这里出来以后,游客们开始在迷宫般的建筑群里漫游,这些建筑里进行的是本行业的其他副业生产。达拉谟公司所需要的辅助性产品都由自己生产,无一例外。这里有一座巨大的蒸气动力厂和发电厂。那儿有一座制桶厂和锅炉修理厂;有一座建筑,油脂通过管道被输送到这里,制成肥皂和猪油;那儿有一个工厂生产猪油罐,还有一个厂子生产肥皂箱。在一幢建筑里,猪鬃被清洗、烘干,然后制成鬃垫之类的产品;在另一幢建筑里,猪皮和牛皮被烘干、晒干;也有一个厂子用猪、牛的头和脚生产胶水;还有一个厂子用骨头做肥料。在达拉谟,动物身上的任何东西都能派上用场,决不会有丝毫的浪费。他们用牛角做梳子、纽扣、发夹和仿象牙制品;把胫骨和其他大骨头做成刀、牙刷把和烟斗嘴儿;把蹄子也做成发夹和纽扣,剩下的边角余料用来熬胶。像脚、关节、皮的边角、筋腱之类的东西也能做成奇怪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产品,如凝胶、明胶、磷、鞋油、骨油等。这里有专门为牛尾脱毛的机器,为羊皮拔毛的机器;他们从猪胃里提炼胃蛋白酶,从血液里提炼蛋白,用气味难闻的肠子做琴弦。如果有什么东西实在排不上用场,就被扔进一个大罐里,提炼出所有的油脂、残渣做成肥料。所有这些生产活动都集中在附近的这些建筑里,通过回廊和铁道跟主建筑相通。据估计,自老达拉谟于二三十年前建厂至今,他们已经处理了近两亿五千万头牲畜。约伯斯告诉他们,如果把其他的大工厂算在内——事实上,现在他们是一个统一的联合体,这里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劳动和资本集中地。这里雇佣着三万名员工;直接养活着附近二十五万人口,间接养活的人口更高达五十万!这里出口的产品遍及文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三千万人提供肉类食品!
这一切都让我们的朋友听得目瞪口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气势恢弘,而且是凡人的创造,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为什么当约伯斯带着怀疑的语气谈论这些地方的时候,尤吉斯感觉到他像是在亵渎神明。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世界,其复杂的运行原理和法则同样深不可测。在尤吉斯看来,一个渺小的个人所能做到的就是接受他所看到的一切,按照吩咐去做他应该做的事。能够在这里谋得一席之地,亲身参与其中的一项美妙活动,那简直就是天赐的福音,你应该对此心怀感激之情,就像感激阳光和雨露。尤吉斯甚至庆幸自己在没有看到这一切之前就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因为他觉得如果事先看了这场面自己肯定会被吓坏。可是现在他已经被录用了,他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得到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从此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他是如此的质朴和天真,他对商业的奥秘一无所知,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将为谁工作,不知道布朗和达拉谟是一对众所周知的死敌——这个世界的法律要求他们必须成为死对头,法律命令他们彼此互相残杀,否则会被罚款甚至监禁。
第一部分 第14节:屠场(14)
这一切的好运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要找工作了。尤吉斯决定让伊莎贝塔大娘待在家里,主持家务,奥娜给她打下手。她不希望奥娜去工作——他说,他不是那种男人;奥娜也不是那种女人。像他这样的男人连家都养活不了,那岂不是怪事?何况还有乔纳斯和玛丽娅,他俩也能交些食宿费。他也决不会让孩子们去找活儿干——他听说,在美国孩子可以免费上学。至于当地的牧师为什么会反对让孩子上这样的学校,他可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现在,他只是想一定要让伊莎贝塔大娘的孩子们接受跟别的孩子一样的教育。这些孩子当中最大的一个——斯坦尼斯洛伐斯,也才只有十三岁,而且个头偏小。虽然赛德维拉斯的大儿子只有十二岁,就已经在琼斯的厂子里干了一年多了,但是尤吉斯还是希望斯坦尼斯洛伐斯学说英语,长大以后做个技术工人。
所以,现在只剩下安东纳斯老爹了。尤吉斯本想让他也在家休息,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不可能。另外,老人家根本不让他们提起这件事——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是个棒小伙儿,有的是体力,他也是跟其他人一样怀揣着梦想来到美国的。这样一来,他反倒成了儿子的一大烦恼。无论跟谁提起这件事,那个人都会明确地告诉尤吉斯,在罐头镇给老人家找工作干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赛德维拉斯跟他讲,即使是那些长期在工厂里工作的人,上了年纪之后也得离开,更不用说新来的老人了。而且,这条规则不仅在罐头镇适用,全美国都是如此。不过,碍于尤吉斯的情面,赛德维拉斯还是去找了那位警察,得到的答复是:这事儿想都别想!他们不忍心让安东纳斯老爹知道这一情况,害得他在罐头镇东西南北到处跑,整整两天一无所获。回到家里,他只能分享别人成功的喜悦;不过,他还是镇定自若地笑着说,明天该轮到他走运了。
他们觉得,有了这样的好运,他们现在完全有资格想象有自己的一个家。那个夏日的夜晚,他们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纳凉,不经意间又开始讨论起这件事,尤吉斯趁机提出了一个天大的想法。原来,那天早晨在上班的路上他看见两个孩子正在挨家挨户地散发着一张广告传单,他看见上面的画面很精美,于是就要了一张,卷了卷,塞进了衬衫里面。当天中午,在跟一个人聊天的时候,他又掏出了那张传单,那个人给他读了读传单上的内容,并向他透露了一些情况。由此,一个宏大的设想开始在他的心中酝酿起来。
他掏出那张广告单,看上去的确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张广告大约有两英尺长,由压光纸印制,色彩鲜艳、明亮,即使在月光下也闪闪发光。广告单的正中央有一所宅子,粉刷得光灿灿的,清新而明丽。紫颜色的屋顶,金色的屋檐,银灰色的墙壁,红色的门窗。这是一幢两层的楼房,房子的前面有一道回廊,扶栏上雕刻着精美的螺旋形图案。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包括门把手。回廊上悬一吊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边镶着蕾丝花边的窗帘。画面下方的一角,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深情地拥抱;另一侧是一只摇篮,上面罩着丝绒帘帐,一个微笑着的小天使正舞动着银色的翅膀在上方飞旋。为了充分展现出这美的意境,画面上还有几行分别用波兰语、立陶宛语和德语书写的文字:“家,甜美的家。”“何必付租金?”广告语继续煽情。“为何不能拥有自己的家?你可想到过买房比租房更划算?我们已经为数千个幸福的家庭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有了这些广告词,整幅画面变得更加具有感染力,展现了一幅新婚夫妇住房不花钱的美好画卷。它甚至引用了“家,甜美的家。”而且竟然敢翻译成波兰语——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没有立陶宛语的翻译。也许翻译人员认为这么抒情的文字很难翻译成用“gukcziojimas”表示“呜咽”、用“nusiszypsojimas”表示“微笑”的语言。
第一部分 第15节:屠场(15)
这一天是星期四,这一周剩下的时间里布朗公司的宰杀车间一直是满负荷运转,于是尤吉斯每天都揣着一块七毛五分钱回家。这样,一周下来就有十块零五毛,一个月就是四十五块钱。尤吉斯不会算数,除非是一些简单的加法,但是奥娜在这方面脑瓜很灵,所以家里算账的问题就交给了她。玛丽娅和乔纳斯每个月各交十六块钱的食宿费,老头儿也坚持一找到工作就能往家里带回同样多的钱——他坚信这一天会随时到来。这样总共加在一起就会有九十三块钱。买了房子之后,玛丽娅和乔纳斯两个人共分担三分之一的月供,这样尤吉斯每个月只需承担八块钱的房费。而每个月剩下的钱会有八十五块——即使安东纳斯老爹没有找到工作,每个月也会有七十块钱——这笔钱养活一家十二口人应该足够了。
星期天一早,一家人出发了,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他们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逢人便掏出来给人家看,打听那地址到底在哪儿?一英里半的路程竟然有那么远,但是他们还是一路走了过来。他们就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位代理人终于露面了。这位先生举止优雅,衣着考究,并且能讲一口流利的立陶宛语,这样彼此交流起来倒是很方便。他带着一行人来到房子前,出乎预料的是,这房子原来就是附近那种典型的低矮框架房,根本谈不上什么建筑设计。奥娜的心猛地一沉,因为这房子根本就不像广告上所描绘的那样。颜色搭配不一样,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大。不过,房子倒是粉刷一新,煞是惹眼。房子是刚建好的,代理人告诉他们。但是他说话连珠炮似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没有机会插嘴。本来想好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可是此刻他们或是忘了或是没有勇气提问。一排房子看上去都不怎么新,也基本上没有人住。他们壮着胆子委婉地问了一句,代理人的解释是那些业主们很快就会搬进来。他们不敢再追问,那样的话人家会认为你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一生当中从来没有人有机会跟一个属于“绅士”阶层的人这样讲过话,当然除了唯唯诺诺、恭恭顺顺地听命。
房子有一个地下室,在街面两英尺以下;地面以上只有一层,高于地面六英尺,登上一段台阶就可上楼。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阁楼,由坡屋顶隔成,两侧各有一面小窗。当街就是一条土路,没有路灯,顺着这条街望去,两边的建筑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跟这一样的房子,彼此间的空地上长满杂草,一片枯黄。来到房子里面,确有四个房间;地下室没有任何间隔,四面灰墙,地面没经过任何处理。代理人解释说房子本来就是建成这样,为了让房主按照自己的喜好对地下室进行装修。阁楼也没完工——他们本来筹划着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租出去,可是现在一看,这阁楼连地面都没有,只有几根托梁,下面钉着木条和石膏板,也就是下面房间的天花板。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让他们备受打击,这是因为代理人说得实在是天花乱坠。按他说,这房子有太多太多的好处;他的嘴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对房子的细节之处讲解得面面俱到,细到门上的锁、窗户上的插销,并演示如何使用。他让他们看了厨房里的水盆、自来水以及水龙头,而这一切是伊莎贝塔大娘一生中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再挑三拣四的就显得不够厚道了,所以对那些瑕疵他们索性闭上眼睛,全当没看见。
第一部分 第16节:屠场(16)
他们被告知第二天来,签合同和各种协议。尤吉斯深知签合同的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决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可是他又不能亲自去——他的工作可不能请假,问都别问,否则就会丢掉饭碗。所以,他只能把这么大的事委托给女人们,还有赛德维拉斯,他答应跟她们一起去。当天晚上,尤吉斯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他们从各自的身上、行李里最隐蔽的地方翻弄出一沓沓命根子般的钱,然后交给伊莎贝塔大娘,她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紧紧地包起来,牢牢地缝在衣服的夹层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尤吉斯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嘱和警告,吓得女人们脸色苍白,就连一向自诩为沉稳的商人的熟食店老板此时也不禁心生忐忑。代理人把合同递给他们,让他们坐下,好好读一读。于是,赛德维拉斯开始读起来——这可真是个既吃力又痛苦的过程。赛德维拉斯一边认真地读着,代理人一边闲适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伊莎贝塔大娘太过紧张,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淌下来。赛德维拉斯这么认真地读会不会让那位绅士觉得他们不够信任他呢?可是,约伯斯·赛德维拉斯还在字斟句酌地读着;很快就会证明他这么做是对的。他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于是,他一边读着,一边眉头紧锁。这哪里是销售合同?在他看来,这分明是一份房屋租赁协议!不过,上面那些古怪的法律术语他以前可从未听过,所以他不能断定。“甲方因此立此契约,同意租给乙方……”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还有,“月租金十二美元,租期八年零四个月……”!这时,赛德维拉斯摘下眼镜,看着代理人,结结巴巴地提了一个问题。
代理人非常客气,他解释说这是契约的惯用格式;格式要求契约上房子只能写明出租。他让他们读下一段,不过赛德维拉斯的脑海里就是放不过“租金”这个词,当他把这个词翻译给伊莎贝塔大娘听时,她也不禁吓了一跳。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这房子,而且还要租将近九年!代理人倒是不缺少耐心,他开始再次解释。但是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伊莎贝塔的心中牢牢地记住了尤吉斯给她的最后一句庄重的警告:“万一出现什么差错,千万别给他钱,出去找律师。”这可是个折磨人的时刻,她坐在椅子里,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鼓足了勇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约伯斯把她的话翻译给代理人。本料想那人会暴跳如雷,可是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她找律师,不过她谢绝了。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目的是离代理人远一点,这样他们要找的律师就不可能是和他一伙儿的了。半个小时之后,当他们跟着找来的律师再次来到代理人那里时,他们听到律师竟然直呼代理人的名字!我们可以想象伊莎贝塔大娘他们当时是多么的沮丧。他们感觉到彻底无望了,坐在那儿就像囚犯等待着法官宣布死刑判决。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已经落入了圈套!律师通读了一遍契约,读完之后他告诉赛德维拉斯这份契约没有任何问题,此类销售契约都是这种固定格式。价格谈定了吗?老先生问道,首付三百美元,余款月供十二美元,直至一千五百美元总房款付清,是这样吗?是。没问题。某某房子连同地产以及所有附属设施一起出售?对。于是,律师拿着契约给赛德维拉斯指点相关的文字。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契约里没有任何的陷阱?他们可是穷人啊,那些钱可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产啊,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可就毁了。接下来赛德维拉斯又问了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问题,女人们则死死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异常痛苦。她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知道他们以后的命运全部掌握在他手中。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于是到了她们下决心的时候了,成交或是放弃。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不知所措,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别哭出声来。约伯斯问她要不要签字,问了两次——让她怎么回答?她怎么知道律师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代理人的同谋?她又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理由问这样的问题?此刻,房间里每个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决定。最后,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她开始把手伸进上衣里面,那里面缝着那些如生命一般珍贵的钱。她把钱包掏了出来,在男人们面前打开。在此期间,奥娜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紧张得浑身像是要爆炸了似的。此刻,她真的想大喊一声,让继母住手,宣布这是一场骗局。可是,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莎贝塔大娘把钱放在桌子上,代理人拿起来,数了数,开了一张收据,然后连同契约一起递给她。这时,代理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站起身,跟在场的所有人一一握手,一如当初的优雅和礼貌。奥娜依稀记得律师告诉赛德维拉斯他的收费是一美元,这也导致双方进行了一番争执,当然结果是收获了更多的痛苦。交了一块钱之后,他们便离开了代理人的办公室,来到大街上,继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契约。由于极度的惊恐,他们现在虚弱得走不动路,于是大家便坐下来休息。
第一部分 第17节:屠场(17)
在罐头镇,要想布置新居,你根本不必东奔西走——只要在大街上走一走,打量两眼路边上的广告,或者钻进一辆路面电车,你就会发现自己被各种各样的商品信息所湮没,只要你想到的,应有尽有。在这里,你的健康、你的幸福都有人来关注,而且热情、主动,令你好不感动。想抽烟吗?有人在做着关于雪茄的演讲,他会详细向你解释为什么“托马斯·杰斐逊”牌的五分钱中型雪茄是唯一名副其实的雪茄。你是不是吸烟太多了?这是戒烟药,二十五剂才两毛五分钱,十剂保证戒掉烟瘾。走在大街上,游客们会发现他们在被形形色色的人所关照着,这些人整日忙忙碌碌,全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顺顺当当。在罐头镇,各种平面广告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针对着特定的人群。有一则广告,上边温柔、体贴地写道:“您的娇妻怎么会脸色苍白、情绪低落?整日坐立不安、挑三拣四?为什么不告诉她试一试兰纳汉医生的‘生命保护神’?”另一则广告语气幽默,可以说就像是在拍着你的肩膀说话:“别傻了!快去买一盒‘戈氏姆囊炎溶剂’吧。”旁边的广告则插科打诨道:“跑起来!只要你穿上‘尤里卡’鞋,轻松愉快。每双两块五。”
在这些太过殷勤的广告招牌之中,有一个广告画面吸引了一家人的视线。画面上有两只可爱的小鸟正在建造它们的家。玛丽娅向一个路过的熟人打听那广告是卖什么的,熟人说那是卖家居用品的。是的,上面不是写着“为你的蜗居插上美丽的羽毛”?(双关语:也可理解为“骗走你的钱”。——译者注)广告上还说,这里能够提供一个四居室的蜗居所需要的所有羽毛,而花费只有可笑的七十五美元。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只需先支付一小部分现金——余下的按月付清,每月只有几美元。我们的朋友真得有一些家具,过日子没有家具怎么能行。可是,他们的那点儿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愁得晚上都睡不安稳。正好这是个好机会,能够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结果,一家人不免又是一阵痛苦,伊莎贝塔手里又多了一张契约。一天晚上,尤吉斯回家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令他喘不过气来的消息,说家具已经到了,现在正安放在新家里:客厅四件套、卧室三件套、一张餐桌、四把椅子、一套绘有漂亮的粉红色玫瑰图案的卫生间设备、同样绘有粉红色玫瑰图案的各种瓷器。打开包装之后,他们发现有一只盘子碎了,奥娜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商店换。订了三口锅,可是到货的只有两口。尤吉斯想,他们是不是在故意欺骗?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新家。男人们下班之后在艾尼尔这儿匆匆扒拉了几口饭,然后就开始动手往新家搬运那点儿家当。这段路程实际上不止两英里,可是一个晚上尤吉斯搬了两趟,每趟都是头顶着一大摞床垫、被褥之类的东西,里边还塞着衣物和包裹等小物件。这要是在芝加哥任何其他的地方,在大街上这样搬东西,你很可能会被逮捕。但是在罐头镇,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警察们早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们只是偶尔粗略地检查一下。看到新家,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里面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才是家的感觉,现在看起来跟广告上的描绘也没什么两样,同样令人心潮澎湃。奥娜高兴得连蹦带跳,她和表姐玛丽娅拽着尤吉斯的胳膊,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挨个椅子坐一下,然后拉着尤吉斯也坐一坐。在他硕大的身躯的重压下,有一把椅子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们吓得尖叫起来,惊醒了熟睡中的婴儿,大家都跑过来看出了什么事儿。这真是伟大的一天!虽然疲惫不堪,但是尤吉斯和奥娜睡意全无,两个人一直坐到深夜,彼此心满意足地依偎着,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神扫视着整个房间。现在终于安定下来了,等有了余钱之后,他们就要结婚了。而这就是他们的家了——那边的小房间就是他们的了!
第一部分 第18节:屠场(18)
对于这样的劳动强度,尤吉斯丝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他喜欢这样的工作。至少,有一点是跟大多数其他工作不一样的,那就是你不会再整天甩着胳膊,感到百无聊赖、烦躁不安了。以前跟别人站成一排在流水线旁干活的时候,有时他会暗自发笑,偶尔也会瞥两眼前边的人。这工作虽算不上最有意思,但至少可以养家糊口。能够做一些有用的事,而且有一份不错的报酬,这还不够吗?一个人为什么还会有更高的要求呢?
尤吉斯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跟人讲的,他一向是说话大胆而坦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话差点儿给他惹了麻烦。大多数人跟他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沮丧——大多数人都憎恨自己的工作。当你发现人们普遍都有这种情绪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奇怪,甚至可怕。可这确是事实——他们憎恨自己的工作。他们憎恨工头,憎恨老板,憎恨这个工厂,憎恨这个地区,甚至憎恨整个城市,这种憎恨一切的情绪深切而强烈。女人和孩子都会咒骂:糟糕透了,地狱般的糟糕——一切都那么糟糕。当尤吉斯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骂时,他们会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你,然后说:“没什么,你慢慢会明白的。”
尤吉斯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工会。他以前从来没有过参加工会的经历,所以别人只好向他解释说工会就是人们联合起来争取自己权利的组织。尤吉斯就问什么是权利,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真诚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找工作,有了工作之后别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还会有什么权利。不过,这种本无恶意的问题通常会使工友们大发雷霆,骂他是个傻子。一个屠夫帮手工会的代表曾找过尤吉斯,想让他入会,可是他发现入工会要交一笔会费,于是他断然拒绝。这位代表是个爱尔兰人,懂一点立陶宛语,他发了火,开始威胁尤吉斯。尤吉斯最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明确告诉他,个把爱尔兰人就想吓唬他入工会,办不到。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些人想让厂方停止那种“追命”的做法;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迫使厂方放慢工作节奏,有人跟不上,这节奏简直是在杀人。尤吉斯并不赞同这主意——因为他自己可以跟得上,他说,其他的人如果不是废物的话也应该跟得上。如果真的跟不上,就让他们换个地方。尤吉斯没读过什么书,他可能根本就不曾听说过“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这个词,但他总归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因此,他懂得在这个世界上适者生存,如果活得不好,没有人会听你抱怨。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哲人和普通人在遇到饥荒的时候仍然会捐一些救济款,尽管他们对马尔萨斯的理论深信不疑。尤吉斯也是如此,尽管他口口声声说不适应生存的人就任其灭亡,可是一想到他那可怜的老父亲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游荡,祈求着别人给他一个挣面包的机会,他就不免忧心忡忡。自打年幼时起,老安东纳斯就一直做工。十二岁时,他要读书,父亲打了他,一气之下,他就离家出走了。他也是个忠实的人,你可以把一件事交给他去做,一个月不用你过问,只要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行了。现在,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体力上,他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目前的境遇无异于一条生病的老狗。幸亏他还有个家,即使永远找不到工作,也会有人照顾他;可是他的儿子还是禁不住会想,如果换一种情况,他会怎么样呢?安东纳斯·路德库斯走遍了罐头镇大大小小的街道,去过每一座建筑,进过几乎每一个房间。不知多少个清晨他跟一帮找工作的年轻人站在工厂的大门外守候,那位警察已经熟悉了他那张脸,不止一次地劝他放弃。同样,他也闯过形形色色的商店,林林总总的酒吧,祈求别人给他一些零活干,每次都被人赶出门,有时甚至遭到羞辱,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问他一个问题。
第一部分 第19节:屠场(19)
听了这些,尤吉斯感到头快要炸开了。他不肯相信那些都是事实——不,不可能。塔莫休斯也是一个牢骚鬼。他整天只知道拉他的小提琴,整夜泡在会所里,直到天亮才回家,根本不可能喜欢工作。人长得又那么小,干活肯定跟不上趟儿,所以说话才酸溜溜的。不过,每天发生的那些怪事儿,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劝父亲别理会那个人的主意。可是老安东纳斯讨工作已经讨得筋疲力尽了,他已经失去了再出去找工作的勇气。他需要一份工作,无论什么样的工作都成。于是,第二天他又去找跟他讲话的那个人,答应把三分之一的收入给他。当天,他就被安排在了达拉谟的地窖里工作。这是一个“酱肉车间”,地面上从来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落脚,所以他不得不花掉一周以来几乎全部的收入给自己买了一双厚底靴子。他做的是“清扫”工,整天拎着个长柄拖把在车间里不停地走动,拖地面。在炎热的夏日,这工作并不赖,除了潮湿、阴暗。
当下的安东纳斯·路德库斯可以说是在上帝所创造的人间世界中最温顺的人了。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工作了两天之后他也变得跟那些人一样怒不可遏了,浑身颤抖地大骂达拉谟。见此情景,尤吉斯彻底相信了那些人所说的话。他们让他清理下水道的地漏,他讲述着自己的亲身经历,家人则围成一圈出神地听着。在他工作的地方,工人们准备等待装罐的牛肉。牛肉原是装在添加了各种化学原料的大桶中,工人们用大叉子把牛肉从桶里叉出来,倒在一辆一辆的卡车上,然后运到烹饪车间。当他们把所有能用叉子够得到的牛肉都叉出来之后,就把桶里剩余的东西倒在地面上,再用铲子扒拉出剩下的牛肉,倒在卡车上。地面上到处是污秽,他们吩咐安东纳斯用拖把把“酱汁”拖到地面上的一个洞里,这个洞连着一个水槽,酱汁流到水槽里,收集起来,然后再利用。洞和水槽之间用水管连接,中间安了个水漏,一些细小的肉末、残渣都在这里被截留下来,每隔几天,老头都要清理一下这个水漏,把里边的截留物掏出来放进车里!
这是安东纳斯的经历。乔纳斯和玛丽娅也都有各自的惊人见闻。玛丽娅给一个独立的包装公司干活,作为一个油漆工能挣那么多钱,她真是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有一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她跟对面干活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弱小女人结伴同行,她的名字叫雅德维佳·马辛库斯。在路上,雅德维佳告诉玛丽娅她是怎样在这里幸运地找到工作的。原来她取代了一个在这个厂子里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爱尔兰女人。这个女人名叫玛丽·丹尼斯,据她自己讲她在这里已经干了十五年。很多年以前,她被诱奸了,生了个男孩,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瘸子,并患有癫痫病,可是这孩子仍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母子俩住在霍斯泰德大街后面不知什么地方的一间小屋子里,这里是爱尔兰移民聚居区。她自己也有肺病,干活的时候你能听到她不停地咳嗽。到后来,她几乎垮掉了。就在这个时候,玛丽娅来了,于是女工头突然把她给赶走了。可以理解,女工头也有自己的原则,她也不能迁就一个病人,雅德维佳解释道。玛丽在这儿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可是没有用——无论是女工头还是主管可能都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她俩在这里只工作了两三年,对以前的情况不一定了解。雅德维佳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她本想去看看她,可是她自己也有病。她总是感觉到背痛,雅德维佳继续说道,她担心自己子宫出了问题。毕竟,整天搬动十四磅重的铁罐并不是适合女人们干的工作。
第一部分 第20节:屠场(20)
第六章
尤吉斯和奥娜彼此深爱着对方。他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尤吉斯做任何事情的原则都是要看这件事是否有助于他们的结合。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上面,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一家人,因为那是奥娜的一部分。他喜欢这房子,因为那是奥娜的家。目前,即使是达拉谟的欺诈和残忍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他唯一担心的是他和奥娜的未来。
按照他们自己的设想,马上举行婚礼。可是这意味着将不会设婚宴,所以这想法一经提出便马上遭到老人们的反对。对伊莎贝塔大娘来说,这想法尤其令人难以接受。什么!她喊道,在马路边上结婚,像一帮乞丐!不行!不行!伊莎贝塔还是一个守传统的女性。少女时代的她也算是大家闺秀——生活在大庄园里,有仆人伺候着。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有九个女儿没有儿子,她本可以嫁个不错的人家,做个阔太太的。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什么是体面,仍然固守着传统。他们决不能失去身份,尽管在罐头镇他们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技能的劳工。现在奥娜居然要不举行婚礼就结婚,这成何体统!对此,继母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朋友少也不是借口,迟早会多起来的;如果就这样结婚,到时朋友们会议论的。该做的事必须做,决不能凑合,即使花些钱。就这样草草结婚了,省下点儿钱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不相信,她的话肯定会得到验证的。伊莎贝塔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力度,于是她又向安东纳斯老爹求援。两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担心,怕孩子们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之后会忘掉家乡的传统美德。刚到美国的头一个星期,一家人就被老人们带去做弥撒。虽然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伊莎贝塔花了些钱请回一尊圣婴像,石膏做的,流光溢彩,她觉得这样的钱花得值。圣婴像虽然只有一英尺高,但还是气势不凡,整座圣坛围绕着四座雪白的圣塔,圣母怀里抱着圣婴站在上面,国王、牧羊人和智者在他面前鞠躬朝拜。圣婴像花了五毛钱,但是伊莎贝塔觉得这样的钱不应该太过计较,冥冥中这笔钱总会得到回报。圣婴像放在客厅的壁炉架上,看起来非常漂亮。是啊,家里总是要有些摆设的。
当然,婚礼上的开销也是会回来的(客人们总归还是要随份子的)。可是,目前的问题是上哪儿去筹集这笔钱。他们初来乍到,还谈不上什么信誉,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赛德维拉斯,可以向他借一点。一连几夜,尤吉斯和奥娜都坐在一起盘算着各种开销,同时也在期盼着他们最终的结合。少于两百块钱就别指望办一场还说得过去的婚礼,尽管玛丽娅和乔纳斯爽快地答应会把他们的全部收入借给他们,但要想凑够这笔钱少说也得四五个月。于是奥娜想到了出去找工作,她说就算找一个一般的工作,他们的婚期也能缩短两个月。就在他们快要把这事定下来的时候,他们突然遭到了晴天霹雳——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下子把他们的梦想击得粉碎。
第一部分 第21节:屠场(21)
第一家是德国人。是这样的,在罐头镇上居住的人有着众多的国籍——历史上有七个民族的移民相继来到屠场区,成为主导力量,然后又相继离开。据她所知,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和儿子刚来到美国的时候,这个地区只有另外一户立陶宛人。当时的工人都是德国人——是屠场老板从国外招聘来的有技术的宰牛工人,老板们都是从此发家的。后来,更廉价的劳工陆续到来,德国人就离开了。接着来的是爱尔兰人——有六到八年的时间,罐头镇几乎就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爱尔兰城。直到现在,罐头镇上仍有几处爱尔兰人聚居区,而且势力强大,大到足以操纵各种工会和警察局以及干一些揩油的勾当。不过,在大罢工发生之后,随着又一次降薪,大多数在屠宰场工作的爱尔兰人都离开了。后来是波希米亚人、波兰人,人们都说,这些移民潮都是由老达拉谟一手导演的。大罢工发生之后,他发誓要修理罐头镇上的人,叫他们永远也不敢再罢工。于是,他就派人深入到欧洲的各个城镇、乡村散布传言,说到屠场区可以找工作,可以挣高工资。移民一批一批地拥来,于是老达拉谟就越来越紧地挤压他们,越来越快地驱赶他们,直到把他们压成碎片,直到把他们置于死地,然后再让一批新的人进来。当初这里的波兰人成千上万,后来被立陶宛人赶到了墙根儿底下;现在,立陶宛人又让位于斯洛伐克人。将来谁会比斯洛伐克人更穷、更悲惨呢?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不上,不过屠宰场的老板们肯定会找到他们的,这一点你绝不用担心。找人干工作很容易,因为这里的工资的确更高,可是一旦到了这里,穷人们就会发现这里无论什么东西也都更贵,可是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像被老鼠夹夹住的老鼠,事实就是这样。每天都有大批不明就里的人们拥进来。不过,终有一天他们要报复,发泄心中的仇恨。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人们就会起来反抗,暗杀屠场主。玛尧兹尼克老奶奶是一位社会主义者,或者类似的“怪物”。她还有一个儿子在西伯利亚做矿工。老太太早年曾做过演讲——这些话使她眼前的听众感到更加恐怖。
他们让她再回到这房子的故事上。于是她继续讲道,这是一个正派的德国人家。问题是人口实在太多,这也是罐头镇上的人们所面对的一个普遍难题。但是他们工作努力,父亲又是一个稳稳当当的人,所以他们的房款已经交了一大半。可是突然有一天,达拉谟的电梯出了事,他死了。
接着是一户爱尔兰人,同样是一个大家庭。丈夫整天酗酒,打孩子——每天晚上邻居们都能听到那些孩子叽哇乱叫。他们经常拖欠房费,不过开发公司对他们不错。他们的身后有政治背景,至于是什么背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不清楚,不过她知道拉弗蒂一家都入了“战地杀声同盟”,这是一个政治俱乐部,成员都是一些暴徒和流氓。一旦加入了这个俱乐部,警察永远不会找你麻烦。有一次,老拉弗蒂跟一伙人偷了附近几户穷人家的牛,在屠场区后院的一个烂棚子里把牛杀掉,卖了。后来他被警察抓到了,不过他在监狱里只待了三天就笑着出来了,甚至没有丢掉屠宰场里的工作。可是,由于酗酒他的身体渐渐垮掉了,也没有了势力。此后,他的一个儿子,是个好人,一直养着他,支撑着那个家庭,可是后来也染上了肺病。
第一部分 第22节:屠场(22)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利息!”他们惊叫。
“是啊,欠的那笔钱的利息。”她答道。
“可是我们不用交利息啊!”三四个人一起喊道。“我们每个月只要交十二块钱就行了。”老太太冲他们笑了一下。“你们跟其他人一样。公司骗了你们,把你们生吃活吞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收利息卖房子!把契约拿过来,再好好看一看。”
伊莎贝塔大娘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死一般的恐惧感袭来。她打开衣柜,拿出了那张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痛苦的契约。他们围坐成一圈,几乎停止了呼吸,老太太能读懂英语,于是她匆匆浏览了一下,最后说:“是的,就在这儿。‘利息按月收取,年利率百分之七。’”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寂。“那意味着什么?”最后尤吉斯问道,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对方答道:“意味着下个月除了那十二块钱之外,你们还得额外再交七块钱。”
然后又是鸦雀无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就像一场噩梦,在梦里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坍塌,眼前一片漆黑,你感到天旋地转,你在下坠,下坠,下面是无底的深渊。一道电光闪过,你看见自己被凶恶的命运死神追赶着、践踏着、撕咬着、蹂躏着。他们梦想中美轮美奂的大厦顷刻间土崩瓦解,在耳畔咔咔作响。老太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希望她能停下来。此时,她一张嘴就像晦气的乌鸦在嘎嘎叫。尤吉斯坐在那儿,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滚下。奥娜的喉咙里像是有一块什么东西紧紧地卡在那里,让她窒息。突然,伊莎贝塔大娘一声哀叹打破了沉默。玛丽娅开始掩面哭泣,“Ai!Ai!Bedaman!”(立陶宛语:唉!唉!倒霉啊!——译者注)
当然,哭、喊都于事无补。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坐在那儿,不依不饶,此刻她就代表着他们的命运。不,这显然很不公平,但这不关乎公不公平的问题。的确,他们当初不知道这一点。公司本来就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可是,那一条明明写在契约上,这就足够了,谁叫他们当初没有看到呢!
最后,他们终于摆脱了他们的客人,然后他们就在哀叹中度过了一夜。孩子们醒来后发现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开始号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早晨,一家人多数还得去上班,屠宰场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停业。七点钟,奥娜和继母就来到代理人办公室的门口等候。代理人来了之后,他告诉她们利息的确是要交的。伊莎贝塔大娘心中的怒火突然爆发,她开始抗议和谴责起来,引得外面的人停下来,透过玻璃窗往里看。而代理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也深感内疚,他说。他没有告诉她们是因为他以为她们本该知道是要利息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第一部分 第23节:屠场(23)
就这样,小斯坦尼斯洛伐斯站在那儿胆怯地看了几分钟之后,一个人向他走来,问他干什么。斯坦尼斯洛伐斯答道:“工作。”那人又问:“多大了?”他接着回答:“十六。”每年有一两次,州巡视员会到各个屠宰场巡查,随机询问几个孩子的年龄。因此,屠场主都严格遵守法律。不过,这部法律给他们带来的麻烦仅仅是:工头接过孩子的证明文件,瞥一眼,然后送到办公室备案。看了孩子的年龄没有问题之后,工头把正在看机器的那个人打发走,让他去干别的活。接着他又给这个刚来的小伙子示范一下当那只不知疲倦的机械臂空着手过来的时候如何放置油罐儿。于是,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连同他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下来了,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每天的固定位置就是这块一英尺见方的地面,从早晨七点到正午,然后再从十二点半到五点半,除了放置猪油罐决不能随便动一动,也决不能随便想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天,温热的猪油散发出臭气,叫人恶心;冬天,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地下室里,冰冷的铁罐儿会把他那稚嫩的手指冻僵。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他要披星戴月地去上班,然后披星戴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所以,在这样的工作日里,他从来不会看到太阳。一周忙到头,他所做的这一切换来的就是他揣回家的三块钱,每小时的报酬是五分钱——这是美国一百七十五万童工为了养家糊口而挣来的总收入当中的平均份额。
尤吉斯和奥娜对生活重又充满了憧憬。是的,现在他们毕竟还年轻,希望决不能就此破灭。他们发现,斯坦尼斯洛伐斯的工资足够用来交利息了,甚至还有少许的盈余,这样他们又跟以前的境况一样了!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毕竟孩子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挣钱;毕竟他们深爱着对方。
第七章
一家人劳碌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到了,现在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钱为尤吉斯和奥娜筹办一场按照家乡的传统标准够得上体面的婚礼。十一月下旬,婚礼如期举行。他们租了一间酒吧大厅,邀请了所有新认识的朋友。朋友们都来了,离开的时候给他们留下了一百多美元的债务。
这又是一次痛苦而残酷的经历,他们又一次被抛入了悲痛而绝望的深渊,偏偏又是在他们的心正充满着柔情蜜意的时刻!他们的婚姻生活竟然有这样一个凄惨的开端!他们是如此的相爱,可是上苍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哪怕是片刻的安宁!此刻,他们本应该沐浴在世界上万事万物对他们的祝福中,圣火正在他们的心中燃烧,哪怕是一丝微风都能撩起熊熊的火焰。他们深深地沉浸在神奇的爱情之中,心中充满了对爱的敬畏。如果他们呼喊一声:请给我们一点安宁吧!难道这就是脆弱的表现吗?他们的心已经敞开,就像春风沐浴下的花朵,可是无情的寒冬正迎面扑来。他们愕然,盛开在世上的爱情之花可曾有像他们这样突然遭到无情的蹂躏和摧残!
第一部分 第24节:屠场(24)
生活中这样的危机四处潜伏,而倒霉的又总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孩子们看上去不如在国内的时候健康,可是他们怎么能知道这房子根本没有下水设施,十五年来生活污水就排进了地下的化粪池?他们怎么能知道他们买的淡蓝色的牛奶掺了水,加了甲醛?在国内的时候,孩子生病了,伊莎贝塔大娘就去找草药给孩子服下去;现在,她只能到药店去买些药水,她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掺假?他们能发现茶叶、咖啡、糖、面粉被做过手脚吗?豌豆罐头用硫酸铜染过色吗?果酱加了苯胺染料吗?即便知道,那又有什么用呢?方圆几英里的范围内根本买不到更好的东西。严酷的冬天就要到了,他们得攒钱添置些衣物和被褥,可是攒多少钱也没用,他们根本买不到保暖的东西。这里的商店卖的衣服都是伪劣产品,是用旧衣服被撕碎后的纤维纺成的布做成的。即便多花些钱,买回来的东西也只是看上去更花哨一些而已,或者是同样的东西,你只是做了冤大头。总之,无论如何你也买不到货真价实的东西。赛德维拉斯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刚从国外回来,现在在阿什兰大街上的一家商店里做店员。他津津乐道地讲述了一个店主欺骗一个朴实的乡下人所用的花招。顾客想买一座闹钟,店主拿出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闹钟让他选。店主告诉他其中一座闹钟的价格是一美元,另一座是一块七毛五。顾客问,这两座闹钟有什么区别吗?店主让他比较一下两座闹钟的铃声。结果,价格更高的那座闹钟的铃声要响亮得多。怎么回事?原来店主给其中的一座闹钟的发条只上了一半的劲儿,而另一座则上满了劲儿。顾客说自己睡觉睡得死,那就买更贵的吧!
有一位诗人曾咏道:
“他们的声音更加深沉,
他们的气质更加高贵。
他们的青春已经远去,
他们的烦恼已经消退。”
在诗中,诗人所指的烦恼不可能是由贫穷所带来的,因为贫穷的烦恼是那样无休止的凄苦和悲惨,它肮脏、卑琐、丑陋而又令人感到屈辱——它得不到一丝的尊重甚至怜悯。诗人一般不屑于这样的主题,描绘它的词汇不会见诸诗人的笔端——它的细节不会出自有教养的人之口。是啊!当你讲到家里到处是虱子、跳蚤,他们正忍受着烦恼、痛苦和屈辱,一家人正拼命地挣钱以摆脱这一切的时候,你能指望热爱高雅文学的人对他们产生同情吗?犹豫再三之后,他们决定花两毛五分钱买一大包灭虫药——还是专利产品呢!可是这药里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分是石膏粉,成本也就值两分钱。当然,这药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效果,只能使几只不幸的蟑螂吃了这东西然后又喝了水之后胃肠被熟石膏堵塞。尤吉斯一家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也不可能花更多的钱买更管用的药。他们只能认了,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再多忍受一项烦恼。
第一部分 第25节:屠场(25)
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新手在等待着工作机会。每天从早到晚屠宰场的大门都被那些饥肠辘辘、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们围得水泄不通。每天早晨数千人争夺一个工作机会。他们日夜守候在那里,风雨无阻;每天天还没亮,离上工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他们就守候在那里。有的人脸冻坏了,有的人是手和脚,也有的人更是周身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但是他们还是要来,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有一天,达拉谟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招募两百人割冰。听到这一消息,无家可归、挨饿受冻的人们顶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从方圆二百英里城区的各个角落拥来。头一天晚上,屠场区的收容所里就挤满了八百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像雪橇;走廊里更是人挨人、人挤人,直到警察把大门关上,被挡在外面的人只能露宿街头。第二天,天还没亮,达拉谟工厂就被三千人包围了,警方不得不出动大批后备警察来维持秩序、平息骚乱。厂方最后只挑选了二十个最强壮的人;原来广告上的“二百人”是印刷错误。
屠场以东四到五英里是一个湖,湖面上寒风凛冽。夜间气温降到零下十到二十度,清晨街道上积雪封门。工人们上工的路没铺路面,到处是深坑深沟。夏天,下大雨的时候,街道上的积水齐腰;冬天,天亮之前或者天黑以后走在这样的路上很是危险。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可以把家里所有能用上的东西都裹在身上,但是他们没有办法留住力气。很多人在跟风雪的搏斗中败下阵来,躺倒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男人们况且如此,女人和孩子们的处境就更不用说了。有些人会乘坐电车,当然前提是在电车营运的时候。但是,对于一个每小时只挣五分钱的人,就像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你怎么肯花钱坐两英里的车呢!孩子们上工的时候都把耳朵用围巾包得严严的,你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即使这样也还出事儿。一个二月份寒冷的早晨,跟斯坦尼斯洛伐斯一起看管猪油罐装机的那个小男孩儿迟到了一个小时,并且痛苦地喊叫着。别人帮他解开围巾,用手使劲儿地搓他的耳朵。因为耳朵已经冻僵,所以刚搓了两三下,耳朵就被搓断了。受了这件事儿的刺激,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对寒冷恐怖得要命,近乎癫狂。每天早晨一到上班的时间,他就吵着嚷着不肯去。一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威胁于事无补,因为这种恐惧心理是他自己控制不了的,而且担心他会患上癫痫病。最后,大家决定让他跟尤吉斯一起上班,一起回家。路上雪深的时候,尤吉斯会把他扛在肩上,一路扛到目的地!有时尤吉斯会工作到很晚,而他工作的宰杀车间又没有空地儿让孩子等候,所以他只能蜷缩在门口或者宰杀台旁的一个角落里,要是打起盹儿来,冻得要死。
第一部分 第26节:屠场(26)
尤吉斯跟那些人不一样,因为他有奥娜。中午他从来就只喝一杯酒,因此落得了“为人死板”的名声,也不受酒吧老板的欢迎,经常被拒之门外,不得不一家一家地窜。晚上他会和奥娜和斯坦尼斯洛伐斯直接回家,一路上照顾他们,他也经常把奥娜送上电车。回到家以后,他还要跑几个街区远的地方去扛回一袋煤,一路冒着风雪,举步维艰。家并不是一个非常令人愿意待的地方——至少是这个冬天。家里只买了一座小小的炉子,在最冷的日子里连厨房那么大的一块地方也不够暖和。这就苦了伊莎贝塔大娘,还有不上学的孩子。晚上,一家人就挤在火炉旁,把饭碗放在大腿上吃晚饭。吃完晚饭,尤吉斯和乔纳斯各抽一斗烟,然后为了省煤就把炉子熄灭了,各自爬进被窝取暖。漫漫寒夜更是难熬。他们会穿着所有的衣服睡觉,包括大衣,还要盖上所有的被褥以及不穿的衣服。孩子们都钻进一个被窝,即使这样也不暖和。睡在外面的孩子会冻得发抖,哭着喊着爬过别人的身体往中间钻,这样一来,孩子们就会打成一团。这幢墙板漏风的破房子怎么能跟家乡的小屋相比!家乡的房子墙体很厚,内抹灰外抹泥。这里的寒冷就像身边的幽灵,就像魔鬼进了家门。他们会在半夜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有时会听到屋外魔鬼般的号叫,有时则是死一样的沉寂——这样更恐怖。他们感觉到寒冷就从墙上的裂缝爬进来,伸出冰冷的、要掏心抓肺一样的爪子。他们吓得退缩着,逃避着,可是逃不开。幽灵一步步逼近,逼近,在一片恐怖的黑暗中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那是一种荒蛮的、无边的力量,肆意蹂躏着被堕入混沌和毁灭的亡灵。这幽灵是那样的残暴,而他们又是那样的无助。他们绝望地喊叫着,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来拯救,没有人表示一丝的同情。他们就这样挨到天亮,然后新的劳苦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们拖着日渐衰弱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命运的终点,然后突然有一天,一阵狂风刮过,又有几片枯叶被吹落。
第八章
即使在这样万物凋零的冬天,希望还是会在他们的心中萌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玛丽娅经历了人生中的一次奇遇。
奇遇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是拉小提琴的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不过他扮演的是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们就一定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因为塔莫休斯瘦小枯干、弱不禁风,而玛丽娅强壮彪悍,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也许正因为如此,玛丽娅才使他着迷,就凭她那精气神,就足以使他倾倒。在尤吉斯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塔莫休斯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玛丽娅。后来,他发现她竟然有着一颗孩子般的心,于是他就不再害怕她的大嗓门儿和气势汹汹的样子了,而且每到周日下午,他就会来看她,这已经成了习惯。家里除了厨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招待客人。塔莫休斯坐在一家人当中,帽子夹在两膝之间,说话三言两语,而且还没等开口脸就先红起来了。最后尤吉斯拍拍他的背,很热忱地请求道:“来吧,老兄,给咱们拉一支曲子吧。”每到这时,塔莫休斯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忙不迭地拽出小提琴,夹在下巴下面,然后就开始拉起来。他的灵魂深处霎时跃动起激情的火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玛丽娅的脸,盯得玛丽娅满脸通红,不得不低下头。这样做似乎有些过分。不过,他的琴声还真是动人,就连小孩子也会乖乖地坐着倾听,两眼出神,伊莎贝塔大娘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能够深入到一个天才的灵魂深处,分享他内心的快乐和痛苦,对一家人来说简直是荣幸。
第一部分 第27节:屠场(27)
朋友们见了她会摇着头劝她悠着点儿花钱。一个人不可能总是走运,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可是玛丽娅还是不管不顾地花钱,不断地计划着、梦想着家里应该拥有的一切。正因为如此,当危机真正到来的时候,她一下子陷入了恐慌之中。
原来,她工作的那家罐头厂突然倒闭了!对于玛丽娅,这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在她眼中,那林立的厂房就像是一座座星球,恒久不动。可是现在工厂竟然倒闭了!厂方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甚至没有提前一天预告。周六他们贴出一张通知,说所有员工的工资都在下午结清,然后停工,至少要一个月!就这样寥寥几个字——她的工作没了!
玛丽娅想问个究竟,姑娘们说因为假期已过,所以现在是罐头消费淡季。过一段时间,工厂也许会复工,但也只是半天,不过这是说不定的事——据传,工厂要一直关闭到盛夏。现在看,前景真的不容乐观,因为库房里的搬运工说现在存货已经堆到了天花板,如果继续生产就没有地方可放了。搬运工已经被辞掉了四分之三,这是一个更令人担忧的迹象,说明厂子接不到订单了。姑娘们愤愤不平,说这简直就是一场骗局。每周能挣十二到十四块钱,你都要乐疯了。每月的收入除去开销,还会有一半的结余。可是,失业的时候你又会把这些积蓄全部花光。这样平均下来,每个月实际上的工资就只有原来的一半。
玛丽娅回家了。她是一个一闲下来就会发脾气的人,所以她先把家彻底地清扫了一遍,然后就出去找工作了,以填补这段空闲。由于几乎所有的罐头厂都停产了,所以姑娘们都在四处找工作,结果可想而知。于是她又盯上了商店、酒吧之类的地方,结果同样两手空空。后来她甚至跑到了遥远的湖滨区,那里生活的都是富人,住着豪宅。她乞求人们给她一个不需要讲英语的工作。
在宰杀台上工作的男人们也同样受到了经济萧条的影响,不过影响的方式不同。这次的经历使尤吉斯彻底看清了他们所遭受的各种苦难。这些大屠宰场不像罐头厂那样裁员、停工。他们的做法是缩短工时。以前,他们总是要求工人七点钟准时出现在宰杀台上,尽管在围栏里的收购员开始工作、把牛赶上栈桥之前,几乎没什么活可干。一般是在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工人们才开始忙碌起来——这就够糟的了。可是在生产淡季,工人们要等到午后才有活干。在此之前,他们只好在气温零下二十度的车间里跑来跑去,彼此嘻嘻哈哈,以此来暖和身体。可是到了一天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冻得透心凉了,而且疲惫不堪。偏偏这时候牛来了,工人的身体也冻僵了,干起活来疼得要命。他们一下子忙碌起来,于是该死的“追命赛”又开始了。
第一部分 第28节:屠场(28)
经历了这一切不公正待遇之后,再听到人们谈论关于争取权利之类的话题的时候,尤吉斯已经不再感到困惑了。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在争取。当那位屠夫帮手、工会的爱尔兰代表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变了。那个人说,只要团结起来,他们也许有可能战胜屠场主!现在听起来,这个想法真是太美妙了。尤吉斯心想,是谁最先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可真了不起。那人告诉他,这不算什么,这事在美国太常见了。这时,他对“自由的国度”这一说法的含义产生了一丝模糊的认识。那人继续解释,只有大家都加入并拥护这个组织,它才能够发挥作用。听了这话之后,尤吉斯表示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在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家里所有工作的人都领到了工会会员证,并在衣服上最醒目的位置别上了会员徽章,好不神气。整整一周,一家人喜气洋洋,因为他们觉得加入了工会就意味着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加入工会仅仅十天之后,玛丽娅所在的罐头厂就倒闭了,一家人因此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们不明白工会为什么不能阻止事情的发生,第一次参加工会的集会,玛丽娅就站起来做了关于这一问题的发言。这是一次事务性会议,会议语言又是英语。不过这并不妨碍玛丽娅用立陶宛语讲话,她是在倾吐自己的心声。主持人的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给她以提醒,与会者集体起哄,这都挡不住她。她不是在自倒苦水,她抨击的是整个社会的不公,屠场主的冷酷,以及世界的无情。整个工会大厅都在回响着她那愤怒的声音。讲完之后,她坐了下来,热得不住地扇风。会议恢复了秩序,接下来讨论的是关于选举书记员的议题。
尤吉斯第一次参加工会集会的时候也经历不凡,不过那不是他自找的。去的时候,他就想着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静静地观察。可是,正是这种静默的态度和专注的神情使他看起来与众不同。汤米·芬尼根是个矮个子爱尔兰人,大眼珠子,一副凶悍样,说话的声音像破锣,他是开起重机的。很久很久以前,他有过一段传奇的经历,到现在他还深受影响。他逢人便会讲起这段经历,寻求理解。如果你不幸成了他倾诉的对象,那你就惨了。他会拽住你的纽扣,脸越凑越近,着实令人不舒服,因为他的牙长得实在难看。尤吉斯倒是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感到害怕,因为他跟尤吉斯谈的主题是如何运用超灵,他想知道尤吉斯是否认为我们所熟悉的事物的相似表象如果从更高角度来看会变得不可捉摸。无疑,事物的发展过程充满了神秘的变数。芬尼根先生接着讲起了自己的认知。“你跟鬼魂打过交道吗?”他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尤吉斯,尤吉斯不住地摇头。“没关系,没关系,”他继续唠叨着,“但是鬼魂肯定会在你身上实施影响。我告诉你这是真的,在鬼魂出没的地方你受到的影响最大,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注定要跟鬼魂打交道。”汤米·芬尼根还在继续阐述着自己的一套哲学思想,而尤吉斯的额头早已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他感到局促不安。最后终于有人过来了,看他那副窘样,那人只好替他解围。又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向他解释了芬尼根的话。整个晚上,他就在房间里东躲西藏,唯恐再次被芬尼根给抓住。
第一部分 第29节:屠场(29)
尤吉斯在布朗公司工作了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一个值夜班的人找到他,问他想不想拿着那些移民文件去申请成为美国公民。尤吉斯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于是那人给他解释了公民的种种权利。首先,你不需要交纳任何费用。另外,你还可以休半天假,工资照发。而且,一到选举的时候,你还可以去投票——投票也会有好处。这些好处,尤吉斯自然乐于接受。于是,那个人跟工头耳语了两句,工头就给了尤吉斯半天假。我们都知道,后来结婚的时候,他想请一天假,结果被拒绝。现在,他竟然可以休假半天,而且工资照发,天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带来了这
样的奇迹!他跟着那人走了,同时跟他一起走的还有其他几个新来的移民,有波兰人、立陶宛人,还有斯洛伐克人。他们来到外面,那里有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马车正在等候,车里已经坐了十五到二十人。这是一个浏览市容的大好机会。一车人兴高采烈,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喝着从公司带出来的啤酒。他们来到闹市区,然后在一座雄伟的花岗岩建筑前停下。来到里面,他们见到了一位官员。官员已经准备好了各种文件,他们只要在上面签上名字就可以了。之后,他们轮流宣誓,讲的话自己都听不动。最后,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本装饰考究的证件,上面盖着一枚红色的大印章,还有美国的国徽。就这样,他们都成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可以和总统平起平坐的公民!
一两个月过后,尤吉斯又遇到了那个值夜班的人,他告诉尤吉斯去哪里进行选民登记。最后,选举日到了,各工厂都贴出了告示:参加投票的人可以推迟到上午九点再上班。当天晚上,那人领着尤吉斯和经他办理加入美国国籍的一群其他人来到一家酒吧的后室,告诉他们在哪儿画票,怎样画票,去哪儿投票,并给了每个人两美元。之后,他领着一行人来到投票站。有一个警察在一旁监督,确保选民按照规定的程序投票。尤吉斯觉得自己真是走运,于是得意扬扬地回到家。可是到了家之后,乔纳斯却告诉尤吉斯,他在投票的时候把领头的叫到了一边,秘密地对那人说,如果能给四块钱的话,他就投三次,而对方竟然接受了他的提议。
现在,工会里的人向他解释了其中的奥秘。原来,美国跟俄罗斯不同的地方在于:政府是在民主体制下建立起来的,在政府里供职的那些贪官污吏都是经过选举产生的。在美国有两大敌对政治阵营,被称为政党,其中在选举中赢得多数选票的政党执政。有时两大政党在选举中的得票数非常接近,这时穷人就被派上了用场。在屠场区,这样的情况只发生在全国大选和州选举的时候。而在地方选举中,民主党总会大获全胜。因此,这一地区现在的实际统治者就是一个民主党头目,一个叫麦克·斯库里的小个子爱尔兰人。他在州政府里官居要职,芝加哥市长甚至都要受他的支配。据说,屠场区就像是他衣兜里的玩物,而他自己也的确张狂地说过这样的话。他是一个富得流油的爱尔兰人——这里发生的所有黑金事件几乎都与他有关。比如,尤吉斯和奥娜刚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大垃圾坑就是他的。不仅如此,他还拥有那家砖厂。他就地取土烧砖,然后将城市垃圾运过来,填到坑里,再用砖盖房子卖。他把砖卖给城里,价格由他说了算,而且买家还得自备运输车辆。另外,他也拥有附近的另一个大坑,就是那个一潭死水的湖。而原来割冰、卖冰的就是他!据传,他用坑里的水根本不用交税,他建的冰窖也是用公家的材料,一分钱也没花。报社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对这些事进行了报道,一时间丑闻满天飞。可是,斯库里买通了一个人,这人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然后不知去向。据说,砖窑也是这样建起来的,工人的工资由市政府发放。要想从知情人那里挖到这些内幕并不容易,因为人们想的都是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更何况斯库里是这里的一个可以依附的大人物呢。只要他给你写张条子,你可以随时在屠场区找到工作。他手下雇了一大帮人,每天为他工作八个小时,报酬颇丰。因此他结交了很多朋友——都是“战地杀声同盟”的成员,他们的会所就在屠场区的边上。那是全芝加哥最大的一家俱乐部。在这里每每有拳击比赛上演,有时也会有斗鸡赛、斗狗赛。这一地区的警察也都是这一俱乐部的成员,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取缔赌场、清剿参赌人员,而是负责卖票。带领尤吉斯去办理申请公民手续的那个人就是这些“印第安人”之一,这是外人对他们的叫法。一到选举日,这些人成帮结队地出动,兜里揣着大把的钞票,流窜于各个酒吧之间。这时各家酒吧都免费提供酒水,因为酒吧的老板也都是“印第安人”。他们对斯库里都是言听计从,如果得罪了他,你就别指望在星期天营业,也不敢经营赌博活动。同样,消防队里的所有人也都受他支配,屠场区里所有的腐败行为都是由他一手策划的。目前,他正在阿什兰大街兴建一个居住小区,为他监工的人竟然是来自市政部门的检查下水设施的官员,他当然是吃财政的俸禄的。检查自来水设施的官员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可是到现在还有人在领取他的那份工资。视察人行道的官员是一个酒吧老板,他所经营的酒吧叫“战地杀声酒吧”。——他能让任何不听斯库里话的商人难受。
第一部分 第30节:屠场(30)
第二项:一切不合格、不适宜食用之牲畜,业主应立即将其与已经验明无病、适于食用的牲畜群隔离开来,按照所在州或市的行政法规进行处理……
第二十五项:如进口国家要求检验猪肉制品是否患有旋毛虫病,相关企业在出口前应进行显微镜检验。洲际猪肉贸易无须此项检验,此项检验仅限于国际贸易。)
这三位稽查人员中有一位医生。有一次,他发现被联邦政府稽查人员检测出患有结核病、肉中含有致命毒素肉毒胺的公牛畜体就堆放在露天站台上,准备销往市内。于是,他坚持让场方往畜体上注射煤油,结果不出一周他就接到了辞职的通知!被惹怒了的屠场主们还不肯就此罢休,他们迫使市长撤销了整个检验检疫局。自此,没有人再敢对屠场主们的罪恶行径进行哪怕是表面上的干涉。据说,他们每周能够从患有结核病的公牛身上赚取两千块钱的利润,同样他们也能够在因患霍乱而死在火车上的猪身上获得同样的利润。每天,你都能看到一辆辆货柜车满载着这类畜肉开往印第安纳州一个叫“地球”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生产精炼猪油。
被迫参与这些勾当的工人们经常坐在一起闲聊,从他们的嘴里尤吉斯渐渐了解了这些情况。每当遇到一个来自新的部门的人,你就会听到一些有关欺诈和犯罪的新花样。比如说,有一个立陶宛人在玛丽娅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厂子里做宰牛工,这个厂子专门生产牛肉罐头。听他描述厂子里的牲畜无异于读一部但丁或者左拉的作品。他们好像在全国各地都设了代理机构,专门搜罗老弱病残的牲畜,运回来宰杀,生产罐头。有些牛是用酿酒厂的废料“威士忌麦芽”饲养的,这种牛被称为“阉牛”,意思是浑身长满了脓包。宰杀这样的牛可是个恶心活儿,一刀下去,一股黏糊糊、恶臭的脓水喷出来,溅到脸上。袖子上、手上沾满了脓水、血水,怎么去擦脸和眼睛?所谓的“五香牛肉罐头”正是用这样的牛肉做的,被这样的罐头毒死的美国士兵不知道比死于西班牙人枪口下的士兵多多少倍!不仅如此,军需罐头都是过期产品,不知道在仓库里积压了多少年。
一个周日的晚上,尤吉斯坐在厨房的火炉旁,一边吸烟斗一边跟乔纳斯介绍给他的一个老伙计闲聊。那人在达拉谟公司的罐头厂工作,尤吉斯因此了解了一些关于达拉谟公司罐头食品的生产内幕,要知道他们生产的罐头在国内可是响当当的产品。达拉谟公司有一些能够点石成金的能人。他们在广告上大肆宣传一种蘑菇酱,可是生产这种蘑菇酱的人竟然不知道他们所用的原料蘑菇长得什么样。他们的“鸡肉酱”里的汤汁就像是通俗小报上所描绘的寄宿旅馆里提供的菜汤,也许只有一只穿着橡胶鞋的鸡在里边蹚了一下。也许,他们有一种用化学方法生产鸡汤的秘方——天知道!鸡肉酱里的固态物质就是内脏、肥猪肉、牛板油、牛心以及其他杂七杂八东西的混合物。他们把这些东西分成若干等级,以不同的价格出售。可是,这些东西都是从同一个出料口出来的。此外还有“野味酱”“松鸡酱”“火腿酱”以及“辣味火腿酱”——工人们称之为“粪味火腿酱”。它是用熏牛肉的小得无法用机器切片的零碎做的,里边还掺杂着用化学颜料着色的肠子、肚子、火腿和腌牛肉的残渣、带皮的土豆以及割掉舌头之后剩下的牛喉管之类的东西。他们把所有这些东西独具匠心地掺和在一起,然后加进香料,品尝起来味道还不错。那人还向尤吉斯透露,任何人只要能发明出一种造假的办法都会得到老达拉谟的重赏。不过,要想弄出什么新花样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达拉谟公司有太多的“能工巧匠”,他们一直以来都在为创新而绞尽脑汁。他们希望自己饲养的牛患上结核病,因为这样的牛上膘快;他们把全国各地杂货店里卖不出去、已经发臭变酸的黄油都买回来,然后往里边压入氧气使其氧化,去除异味,再搅拌进脱脂牛奶,最后做成块状黄油在城市里销售!一两年以前,杀马在屠场里司空见惯——他们对外宣称做肥料,可是民众议论纷纷,最后报纸终于揭开了真相,原来他们也用马肉做罐头。现在,在罐头镇杀马是违法的,而且这条法律也得到了严格的遵守,至少目前这是事实。不过,你每天都能在屠场里看到一些犄角尖尖、身上的毛粗浓杂乱的动物和绵羊混在一起。可是,公众怎能相信他们买的羔羊肉、绵羊肉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山羊肉呢!
第一部分 第31节:屠场(31)
第十章
前半年,一家人所挣的钱还足以让他们填饱肚子,甚至还有少许的盈余用来还债。可是后来随着尤吉斯的收入从每周九到十美元下降到五六美元,一个月下来一家人就再也剩不下什么钱了。冬去春来,一家人还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一个月不挣钱他们就得饿死。玛丽娅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她听不到任何罐头厂要复工的消息,她的积蓄也已经花得精光,她不得不打消结婚的念头。没有她一家人更是无法过活,可是她很快就会给一家人带来更大的负担,因为她已经花光了积蓄,家里不得不以提供免费食宿的方式来偿还欠她的钱。夜里,尤吉斯、奥娜和伊莎贝塔大娘经常坐在一起长吁短叹,挖空心思地想着各种如何不被饿死的出路。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状况,没有片刻的安宁,没有一时不被钱所困扰。他们刚刚走出一个困境——由于发生了奇迹,一座新的大山又挡在了他们的面前。他们所经历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困难,还有持续的精神压力。他们日日夜夜感受着恐慌,从没有片刻的放松。这简直不叫生活,甚至算不上生存,他们觉得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他们并不抱怨付出,可是他们想不通的是:一个人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为什么还难以活命呢?
一家人感觉到要买的东西以及种种预料不到的开销没完没了。有一次,自来水管冻裂了,由于无知,他们竟然把冰给化开了,结果家里发了“洪水”。当时男人们都不在家,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跑到大街上喊人帮忙,因为她不知道“洪水”能不能止住,这个家能不能因此被毁掉。事实上,这次灾难真的几乎毁了他们:水管工人的收费是每小时七十五美分,还要支付同样的费用给站在一旁观看的那个人,时间从他们进门算起,到离开为止,材料及附件额外收费。还有,在他们去交一月份房款的时候,代理人问他们有没有给房子上保险,这一问吓了他们一跳。经过询问他们才知道,当初的契约上有这样一条:刚买的房子有保险期,过了保险期,房主要给房子上保险,保值一千美元。现在,保险期还有几天就到了。这件事无疑又给了伊莎贝塔大娘当头一棒。她问保费是多少,那人回答是
七美元。当晚,尤吉斯气势汹汹地找到代理人,要他一次说明白所有要交的费用。他带着他所学到的新的生活方式所惯用的嘲弄口吻说,既然契约已经签了,代理人继续隐瞒什么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尤吉斯直视着代理人的眼睛,他二话没说,当即给尤吉斯重读了一遍契约。这回,尤吉斯终于清楚了与房子相关的全部费用,包括每年续交一次保险费;每年交一次税费,大约十块钱;每年交大约六块钱的水费(尤吉斯暗下决心,关掉水龙头)。除了每月的本金加利息,要交的费用就这些了——当然,如果市政决定修下水道,或者铺人行道,你还得额外交费。代理人是这么说的,不管需不需要,只要市里决定这么做,你就必须承担相关费用。修下水道的费用是二十二块钱,人行道如果是木制的十五块钱,水泥的二十五块钱。
第一部分 第32节:屠场(32)
春天就要过去了,罐头厂也终于复工了。人们又可以听到玛丽娅的歌声了,塔莫休斯的爱情音乐也变得不再那么犹豫。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工厂复工一两个月后,一场巨大的灾难落在了玛丽娅的头上。做了一年零三天的油漆工之后,她失业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玛丽娅坚持认为被解雇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工会里表现得太过活跃。要知道,屠场主在各个工会里都安插了密探。他们通常的做法是买通一定数量的工会干部,具体多少视情况而定。他们每周都能听到来自这些密探的报告,他们经常先于工会会员获得各种消息。任何被他们界定为危险的人物都得不到工头的赏识。玛丽娅积极联络外国移民,向他们宣扬工会的主张。玛丽娅是不是因此而遭解雇,无从知晓。大家只知道另一件事。就在工厂停工的几个星期前,玛丽娅被克扣了三百个罐头盒的工钱。干活儿的时候,姑娘们都坐在一溜儿长桌旁,一个女人在她们身后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铅笔和笔记本,记录着她们的工作量。当然,这女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但错误只要发生了就得不到纠正。周六发工资的时候,如果你发现工资少了,你也只能忍气吞声。可玛丽娅不懂这个规矩,于是她就开始吵闹起来。她的吵闹一般不会给她带来不良的后果,因为以前她只会讲立陶宛语和波兰语,别人听不懂,就嘲笑她,弄得她哭天抹泪的。可是现在她已经学会用英语骂人了,这样一来记错账的那个女人就开始讨厌她了。玛丽娅说,后来那个女人又记错了账,也许是故意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账反正是记错了。后来又有了第三次,这次玛丽娅忍不下去了,她决定一定要讨个说法。她首先找到了女工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然后又去找主管。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不过主管还是答应她去调查一下,玛丽娅以为这下她就能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钱了。等了三天之后,她又去找主管。这次,主管皱着眉头说没有时间管这件事儿。过了几天之后,不顾大家的忠告和劝阻,玛丽娅再次找到他,这回主管发了脾气,命令她回去好好干活儿。以后的事情玛丽娅就说不清楚了。突然有一天下午,女工头告诉她罐头厂不需要她了。可怜的玛丽娅感觉到自己的头就像被那女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一阵眩晕。起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稍后,她暴跳如雷,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那个岗位铁定是她的。到了最后,她干脆坐在地上撒泼。
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都怪玛丽娅太固执——她本应该听从那些有经验的人的劝告。正如女工头所说的那样,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然后再决定怎么样处理事情了。玛丽娅就这样离开了罐头厂,一家人再次陷入了生存危机。
第一部分 第33节:屠场(33)
玛丽娅的教训及时地挽救了奥娜,使她躲过了一场类似的厄运。奥娜对自己工作的地方同样没有好感,而且她有着比玛丽娅更充分的理由。但是奥娜在家里很少提及这方面的事,因为尤吉斯听到会为她担心,她害怕尤吉斯因此而做出傻事。很长时间以来,奥娜就已经看出来那个叫汉德森的女工头对她没有好感。起初,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当初自己请婚假的时候犯了错误。后来,奥娜断定原因是她没有偶尔给女工头送点儿礼——奥娜知道,她是那种收礼的人,对那些送礼的姑娘,她总是优待。再后来,奥娜了解到了更糟糕的情况。汉德森小姐是新来的,大家对她的底细不是很清楚,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一些事情才被传出来。原来,她曾经被包养过,是同一幢楼里某一部门主管以前的情人。他把她安排在这个岗位上是为了封住她的嘴。不过,这一安排似乎并没有完全摆平他俩之间的事,有一两次人们听到他俩在吵架。她有着土狼一般的性格,她来了不久以后,这地方就变成了女巫的魔法锅。有几个跟她同属一类的姑娘在她面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造谣中伤。于是,这地方风波不断。更可怕的是,汉德森跟一个粗俗的、红脸膛的爱尔兰人同住在闹市区的一家妓院里。那人名叫康纳,是屠场外面一帮装卸工的工头。在女孩子上下班的路上,他肆意调戏她们。在生产淡季,经常有一些姑娘跟汉德森一起出没于那家妓院——不用多说,她一边在布朗公司上班一边在妓院做生意。有时,她会安排妓院里的女人到她所负责的部门来上班。她先把一些正派的姑娘赶走,倒出空缺,然后让她们进来。在她手下干活儿,你的脑海里整天闪现着妓院的影子,挥之不去——你总是能闻到周围一股怪异的气味,就像夜间一阵风吹来,从罐头镇的炼油厂里飘出的一股臭气钻进你的鼻孔一样。你的周围总是充斥着有关妓院的各种花边新闻。你对面干活的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些话题,而且一边讲着一边冲你挤眉弄眼。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这样的地方奥娜一天也待不下去,而且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还能不能忍到第二天。现在,奥娜终于明白了汉德森看不上她的真正原因——她是一个正派的已婚女子。她也清楚,那些搬弄是非、溜须拍马的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嫉恨她,挖空心思地挤对她。
在罐头镇,一个姑娘如果对这种事过于在意,那她就没有容身之地。在这里,妓女总是比正派的女人活得要好。这里住的人口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大多是移民,整天为填饱肚皮而奔波,他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一些男人的手中。这些男人冷酷无情,就像旧时的奴隶贩子。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就像在奴隶财产制度下一样,道德上的堕落不仅难以避免,更是一种生存常态。一些难以启齿的丑恶行为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每个人都见怪不怪。只不过,这些行为已不再是像奴隶制时代那样惹眼,因为现在的主人和奴隶之间没有肤色差别。
第一部分 第34节:屠场(34)
第十一章
又一个夏天,屠宰场又开始忙碌起来,尤吉斯挣的钱也随之多起来。不过跟去年比,他挣的钱还是少了一些,因为屠场主又多雇了些人手。场里似乎每周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已经形成了规律。他们会不断地增加雇工的数量,直到下一个淡季的到来。这样一来,每个员工的收入都在减少。按照他们的计划,迟早有一天,整个芝加哥市的闲散劳工都将接受过他们的培训。这是一个多么险恶的阴谋!他们训练新手的目的就是,一旦发生罢工,这些人可以马上顶替上来。同时,屠场主们让工人始终处于极端贫困的状态之下,让他们连产生罢工的想法都不敢有!
不过,你可千万别指望人手多会降低工作强度!正相反,屠场主们的追命手段更加残酷。他们不断发明新的、更有效率的工作流程,让你的面前总是堆满要干的活儿——就像中世纪行刑室里的拇指夹。他们不断更换“追命组”成员,给他们付高工资;他们采用新的机器设备来提高工作效率,迫使工人拼命加快工作节奏——据说,在生猪屠宰车间,流水线的运行紧跟时钟的节奏,而且每天都会加快一点。在计件制工作岗位上,他们缩短单件工作的完成时间,要求工人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同样的工作量,而单件工作的工资保持不变。一旦工人们适应了新的工作节奏,他们就会根据时间缩短的多少降低单件工作的工资标准!在罐头厂,这是老板们的惯常做法,姑娘们为此一个个叫苦连天。在过去的两年里,她们单件工作的工资标准已经降低了整整三分之一。姑娘们怨声载道,一场愤怒的风暴随时可能来临。玛丽娅做剔肉工刚满一个月,她原来工作过的那家罐头厂就宣布降薪,幅度几乎达到一半。义愤填膺的姑娘们闻讯当即冲出车间,没有经过任何商议,然后就在街上组织了起来。有一个姑娘不知道在哪儿听说过,红旗代表着受压迫的工人阶级。于是,她们就弄来一面红旗,高举在手里,开始在屠场区游行,一路愤怒地高喊着口号。这次暴动的结果是诞生了一个新的工会,但是这次未经任何筹划的罢工运动三天后就宣告失败了,原因是又有大批新的劳工拥进来。罢工结束后,在游行队伍中高举红旗的那个姑娘在闹市区的一家百货商店谋到了一个岗位,工资是每周两块五毛钱。
第一部分 第35节:屠场(35)
半个小时之后,玛丽娅又返回来了,而且伊莎贝塔大娘也跟了来,两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慌慌张张。人群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队,从银行门口一直延伸到好几个街区远,两侧有五六十个警察在维持秩序。于是,她们只好站在队伍的最后边。九点钟,银行终于开门营业了,并开始给等在外面的人群支款。可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玛丽娅啊?她们的前面有三千人,即使是十家银行的现金放在一起也会被取光的。
更糟糕的是,这时候天上偏偏又下起了毛毛细雨,两个人的身上被雨淋得精透。整个上午,她们就一直站在那儿,一点点地朝着目标移动;下午,她们仍然坚守着,眼看着银行关门的时间就要到了,看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们了,她们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儿了。玛丽娅下定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也要守下去,决不能失掉目前的位置。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跟她们的想法一样,都在漫长而寒冷的夜里一直熬着,所以整个夜里她们几乎没有往前进一步。好在傍晚的时候尤吉斯来过了,给她们带来了一些食物和干爽的衣服。他是从孩子们那里听到这件事的。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又有一大群人拥过来,从市里也来了更多的警察。玛丽娅又死死地坚守了一上午。到了午后,她终于走进了银行,取出了自己的钱——全是一块一块的大银圆,包了满满一手绢。当她用手摸到这些钱的时候,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一下子落了地。于是她又想把钱存起来,但是那位银行出纳凶巴巴地对她说那些参与挤兑的人再也别想把钱存到他们银行了。玛丽娅只好把钱带回家,一路上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随时警惕着身边任何可疑的情况,唯恐有人把钱抢走。回到家,把钱藏在家里,她仍然放心不下。于是,在没有把钱存到银行之前,她只能把它缝在内衣口袋里。就这样,在此后的一周多时间里,玛丽娅出门的时候身上随时坠着那袋银圆。每当过马路的时候,她都是提心吊胆的,因为尤吉斯提醒她千万别陷进泥潭里。她就这样怀揣一袋银圆来到了屠场,心里仍是忐忑不安,不过这次她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工作。所幸的是,罐头镇所有的工人当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那家银行的储户,很显然厂方不可能一下子裁掉那么多人。后来人们才明白,引起储户恐慌的原因是当时警察正在银行隔壁的一个酒馆儿里逮捕一个醉鬼,上班路过的人聚过来看热闹,于是就引发了“挤兑”事件。
就在这期间,尤吉斯和奥娜也开了一个银行账户。除了还清了乔纳斯和玛丽娅的欠款,他们也差不多还完了当初买家具的钱,而且手头上还有一点结余。每周,他俩只要每个人都能带回家九到十块钱,日子就会过得不错。而且选举日也如期到来,尤吉斯靠投票又拿到了相当于半周工资的酬劳,那可是纯利润。在这次的选举中,屠场区两大政治阵营的得票率相当接近,他们之间的搏杀甚至波及到了整个罐头镇。两大敌对的政治舞弊阵营各显神通:租用会场、燃放烟花、发表演说,极尽拉拢选民之能事。尤吉斯并不十分理解这其中的玄机,不过此时的他已经能够认识到选民出卖自己的选票是不对的。可是,每个人都在这样做,自己洁身自好也不会对选举结果产生任何影响,白捡来的钱你都不要岂不是荒唐。
第一部分 第36节:屠场(36)
就是在这样的混战中尤吉斯掉入了陷坑。只能用“陷坑”一词来描述那次事故,因为它是那样的残酷,而且事先根本预料不到。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任何察觉——他只是在慌乱中扭了脚踝。他只是感觉到一阵剧痛,可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这点小伤他不会在意。可是走路回家的时候,他感觉到脚疼得厉害。第二天早晨,他的脚肿大了一倍,连鞋也穿不上了。即使这样,他也只是咒骂了几句,把脚用破布包了一下,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去上班了。碰巧这一天达拉谟公司异常忙碌,整个上午他就拖着一只疼得要命的脚站在宰杀台上干活。到了中午,他疼得都要昏过去了。下午,他又坚持了几个小时,直到后来他终于挺不住了,于是,他找到了工头。他们找来了公司医务室的医生,医生检查了他的脚之后告诉他回家躺在床上休息。他还说,尤吉斯的一时粗心可能会使他好几个月上不了班。按照医生的说法,他的受伤,达拉谟公司没有责任。谁都清楚,医生肯定会这么说。
尤吉斯回到家,脚疼得使他眼前发黑,而他的内心更是充满了恐慌。伊莎贝塔大娘把他扶上床,用冷水敷了伤处,尽量不让尤吉斯看到她的担心。晚上,其他人陆续回来了。伊莎贝塔大娘把他们挡在门外,对他们耳语了几句。于是他们一个个笑嘻嘻地进了屋,都说尤吉斯的伤用不了一两周就会好的,大家会帮他渡过难关。
可是,把他安顿好睡了之后,一家人围在火炉旁开始讨论这件事,一个个神色惊恐。大家都明白,尤吉斯的病倒将使一家人陷入重重困难。尤吉斯的账户里只有大约六十块钱,而且生产淡季就快到了。乔纳斯和玛丽娅的收入很快会锐减,到时可能连食宿费都交不上。那样就只剩下了奥娜的工资和小男孩儿的那点微薄收入。房子的月供要交,买家具的钱也还剩下一点儿没还清。房子的年险就要到期了,每个月还要一袋一袋地买煤。现在是一月份,隆冬时节,缺衣少粮,这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日子。天还会下大雪,到时谁会扛着奥娜上班呢?她会丢掉工作——肯定会丢掉工作。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开始哭了起来——到时候谁来照顾他?
真是可怕,这样的一次意外竟然能给一家人带来这么大的灾难,而且任何人都感到束手无策,眼看着灾难一天天临近。尤吉斯日夜茶饭不思,一家人甚感忧虑。家人骗不了他,跟他们一样他对形势一清二楚。他知道,没有他一家人会饿死。他整日里忧心忡忡,身体日渐消瘦,只两三天的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病秧子。是啊,像他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整日里无助地躺在病榻上真是能憋得人发疯,那样子就像是被俘了的普罗米修斯。尤吉斯躺在床上一分一秒地忍受着煎熬,他的思想也随之渐渐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前,他乐观地拥抱生活——虽然也有各种磨难,但他都能够勇敢地面对。可是现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病榻上辗转反侧,感觉到有一个阴森可怕的鬼影无声地潜入他的房间。他浑身肌肉紧缩,头发直竖。他感觉到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别人曾跟他讲过的话也许是对的,再强大的人也抗争不过残酷的现实!不管你怎样努力、多么辛劳,你仍然会失败、落魄、毁灭!一想到这些,他就感觉到心头按着一双冰冷的手。他想到了,在这个阴森恐怖的房间里,他和所有的亲人都会慢慢地倒下,一点点被饿死、冻死。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呐喊,没有人伸出一只手拉他们一把!事实就是这样!在这个商家林立、遍地黄金的大都市里,人类也会像穴居时代那样饱受自然力量这头野兽的蹂躏和摧残!
第一部分 第37节:屠场(37)
第十二章
尤吉斯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周了。这是一次非常顽固的扭伤,脚上的肿痛一直不消。到后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于是,他开始每天试着走动一下,极力证明自己的病情在不断好转,没有人能够劝得了他。又过了三四天,他向家人宣布要回去上班。他一瘸一拐地爬上电车,来到布朗公司,发现工头居然给他保留了岗位。本来,在他离开期间,工头又雇了一个人,可是尤吉斯回来之后,他宁愿把那个可怜虫一脚踢出门外。可是剧痛迫使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手中的活儿,他就这样坚持着,直到收工前一小时。他终于败下阵来,再坚持下去他就要晕倒了。他的心都要碎了,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哭得像个孩子。于是,两个工友把他送上了电车。下了车之后,他不得不坐在地上,在风雪中等着家人来把他扶回家。
家人又把他抬回到床上,然后去找医生,他们本应该当初就这么做。经过检查,医生说他的跟腱移了位,如果不注意休养,他的脚永远也好不了了。医生用手拉扯着他的脚踝,尤吉斯疼得双手抓着床沿儿,牙关紧咬,脸色苍白。离开之前,医生叮嘱他在床上静躺两个月。如果提前上班,他可能变成一辈子的瘸子。
三天后,又一场大暴风雪袭来。乔纳斯、玛丽娅、奥娜和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在天亮之前一小时就一起出门了,想按时赶到屠场上班。可是刚到中午时分,两个人就回来了,小男孩疼得嗷嗷直叫。他的手指冻得像冰棍儿。他们只得打消上班的念头,免得冻死在雪堆里。他们只知道在火炉旁烤冻僵了的手指,小斯坦尼斯洛伐斯疼得一整天在屋子里又蹦又跳,直到尤吉斯气得发疯,大骂如果他再不安静下来,他就要杀了他。一天一夜,一家人害怕得快要疯了,害怕奥娜和那孩子会丢掉工作。第二天,他们走得比平时更早,那是因为尤吉斯用棍子打了那孩子,逼着他早点出发。丢了工作可不是一件小事,那可是生死攸关的。小斯坦尼斯洛伐斯还意识不到,宁可在风雪中冻死,也比丢掉猪油机上的工作强。奥娜心里肯定自己会丢掉饭碗,所以当她最终赶到布朗公司的时候,她已经吓得要瘫倒了。可是她发现女工头那天竟然没有来上班,她因此逃过了一劫。
这场大雪给一家人留下的后果之一是小男孩的三个手指的第一关节永远也伸不开了。另一个后果是,从那以后,每当遇到下雪天,他总是在遭到一顿打之后才肯去上班。被指使打人的又总是尤吉斯。一动起来,他的脚就疼,所以他打得总是够狠,以发泄心中的愤恨。不过,尤吉斯的脾气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和起来。人们说,再老实的狗如果整天被锁链锁着也会变得凶猛起来,人也一样。他整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骂自己的命运,到后来干脆见什么骂什么。
第一部分 第38节:屠场(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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