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永远热泪盈眶

_4 翩翩(当代)
窗外夜风吹动发出的声响与海水在不远处的荡动声混合起来,像有什么东西飞走了……我想了会儿,视线有些模糊,已经看不真切眼前的事物,给好友打了通电话,说我想去汶川。
朋友在电话惊呼,你真要去?
我的手因为悲伤有点发抖,我说我想去那里……
便开始张罗,当时不少人在贴吧组织志愿者去汶川救援,大都寻找医生或退伍军人。我斟酌后加了群,群内有人问我,你是做什么的呢?
虽未见过面,但能感到庄重。我说我以前是记者。
一个男孩就加了我QQ,他们在群里商量要带的物件:药品、绷带、压缩饼干、方便面等,甚至体贴到要给婴儿带奶粉、尿不湿和给女人准备卫生巾。
他是大二学生,很想去灾区,可因为学业走不开。他说姐姐,我给你打路费。你去了手头更宽裕些,你帮我多安慰汶川人。
道谢后,在家收拾行李,先带了消炎药、花露水,听说因为气温过高,灾后容易爆发瘟疫,又塞了几件短袖,买了几大盒创可贴、棉花和纱布,想着若有病号流血而药品不够,可临时救个急。
第二天给好友打电话作别,半小时后,朋友急匆匆地跑至我家门口。我还在检查药品食物是否准备齐全,若去了还要吃难民本就稀缺的食物,实在羞愧。好友是我至交,他进房间时喉结一喘一喘,久久打量着我,好像做了梦魇,你真要去吗?我听闻有从灾区回来的人手背起了疹泡,皮肤都溃烂了,你真的要去吗?他双眼直直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他不作声,替我把双肩包揽肩上,在公交站牌旁,忽然抱住我,眼圈也红了,说照顾好自己。
我忽然有种被击中的悲壮,好像在做一个毁灭的举动。捶捶他的肩,咧嘴笑了,小妮子我是打不死的小强,吉人高照,邪乎了!朋友取下贴身的护身符,戴我脖上,当时是2008年5月15号,地震第三天,汶川尚有五六级余震。
到了火车站,与同去的志愿者们会合。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约摸有十几人。我们擎着火车票,硬座,三十多小时到达成都,车上还有穿团队衫的异地志愿者,大家有说有笑,有医生在车厢里现场教怎么给伤员初步包扎,还有后续的消毒清理,有护士教大家怎么洗手能够不感染尸毒,但更多的是在探讨怎么预防瘟疫。一般突发性的天灾后,都会有瘟疫或传染疾病爆发……
一棵棵树在车窗外倒走,山脊上的太阳透过树林散出光晕,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们在硬座里睡了一天一夜后,到达成都火车站,已有接应人员举着木牌。从天南海北汇聚去的志愿者很多,甚至有两三个六七十岁满头花发的老人家,默默地尾随着队伍。接应人员和颜悦色地把他们拉到一旁,劝他们回家休息。有一个奶奶颤巍着身子,拄着拐杖,恋恋不舍地从一布兜里掏出两罐罐头,含着泪说:“这些给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吃。”
人群静默了……
大家就近安排在一个宾馆里,两三人一间房。我趁着还未出发,站在阳台上眺望成都,天虽灰暗却不阴霾。深夜十一点多,人们在走廊里跑着喊着,脚步震动地板,都挤进一间房,便从里面传出消息,有一排人被泥石流埋没了……大家激动发言,说要寻回他们,声音抹去了声音。有一个首长模样埋在人群里的人,抖动着耷拉的肩膀,嗓眼儿里压抑着哭声,悲伤需要掩饰。
他脱下军帽,缓缓地转过身子,那一刻真漫长,低声问:“有没有退伍老兵,愿意去前线的?”人群散出一个通道,安静了几秒后,一个又一个身材魁梧,脸膛黝黑的男人走了出来。又问:“有没有医生和护士愿意去前线的?”医生和护士也走了出去。
第二天,转车至彭州,在骄阳里扎帐篷,夜晚就露宿在市委门口的空地里,登记人员给每一个外地志愿者胸口贴一黄色标记,还会发放午餐和晚餐。我们都有些羞惭,宁愿吃自己带的压缩饼干和泡面。市内的出租司机们见到标记,都不愿收我们钱。他们说,你们大老远来的,收你们钱太对不住。
真正抵达灾区也有些慌乱。有附近放假的学生,连帐篷都没有带就跑来救人,他们晚上没地方睡,就钻进停靠的大巴车底盘下,很危险。
有一个民兵队长,他家也受了灾,但作为一个村唯一的民兵队长,他从村里来到市里,颇为骄傲地给我看手臂上自己缝制的徽章。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满是伤口,隐约看出已化脓的白色血肉,因为不忍心,我从背包里抽出一板创可贴给他贴伤口,那么多的伤口,都不知先贴哪一个。
我问他家里受灾严重不?他笔直地挺了挺身子说,房子全塌完了。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来市里,不在家收拾房子呢?他点燃一根烟,呼呼地吸起来,直到把剩下的烟抽完,才回答我,因为想多救个人……
他出发前给我塞了一张纸条,写着他们村书记的电话,嘱托我去他们村采访一个为了救学生而死了妻子的老师。
彭州团委找了处废弃工厂,工厂很大,地上铺着棉花絮,远看就像制造棉花被的工厂,男女分开睡。和我们同去的有个三十多岁的大叔,是建筑工人,留着络腮胡,敦厚朴实。他身上装了一千八,不到两三小时,就听他独自叹气,说解放裤的口袋被人划破了,钱丢了……我们想安慰大叔,大叔反倒先豁达地安慰起我们,但大家都颇费解,觉得人心太复杂,这般落难时刻,竟还有人自私自利到偷东西,便想起路上流传的,有人哄抢食品,截拦车辆,抬高价格。
我走在路上,灾区并不如我想象,许是还没进入前线,但也挨近连片摧毁的城郊。没有哭声没有双手朝天的挣扎,更没拱头刨土的混乱,甚至有人家房子倒了,瓦片摊了一地,地上都是烂家具和翘起的钢筋,他竟撑着纤维袋扎成的硕大帐篷,坐底下打麻将。四川人有一种知天命的乐观,四个人围一堆,嘻嘻哈哈摆龙门阵,有人提着矿泉水过来卖,男人就点燃一支烟,一只脚颠晃着拖鞋,盘在木凳上咕咕地咽两口水,然后摔出牌去:“瓜娃子哦,一条龙哦。”
路上有很多流浪狗,红着眼睛,尾巴上粘着灌木刺,毛都灰扑扑的,大都是与主人失散的土狗。我绕了一大圈,跳进一些断璧残垣里探头看,一丝一毫的响动都纤毫毕现,谁也看不出还有没有人了,只有拔起的树干在热浪的炙烤里卷起了叶尖……
后来上前线,去小鱼洞镇——去汶川地震里受灾最严重的几个村庄给难民发帐篷。小鱼洞位于彭州市西北山区32公里,距成都72公里,东邻通济镇,南连磁峰镇,西与都江堰接壤,北靠大宝镇,东南与新兴接壤,是国家级龙门山风景区丹景山——阳平观——银厂沟旅游线上的一个知名集镇,本有成都最大的瀑布群——蟠龙谷瀑布群,但均遭损。路上硕大的旅游广告牌被拦腰斩断……我们坐在军用卡车上的后车厢里,也没有车顶。因为路上有未及时清除的巨石树木,车子一路颠簸,几次改道而行。大家抓着木椅和铁扶手,垫了张报纸,蹲坐在铁皮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半路下起了毛毛雨,又转为瓢泼大雨,司机师傅紧急刹车,有的人脸上全是雨水,师傅从驾驶室里拿出雨衣,披在我们身上。
车子继续前行……
等到了小鱼洞,已是中午,太阳又回到了天上,下车后,大家被召进一破败办公室里,据说是残存的几间尚好的房子,说是先给废墟消毒,怕高温天气有疫情爆发。
便带上尖嘴口罩,穿上淡黄防化服,像电影《生化危机》,脚上套上两三斤重的雨靴,靴子很重,捂得脚指头又闷又潮。有一个男人教了我们怎么给消毒罐加消毒液,怎么操作,三两人分一队,挨家挨户去消毒。
沿路基本没有整屋,满地都是烂砖头、木块和只剩一面的墙,有些村民正挥着铁锹掘家具。我在穿进一间屋时,低头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满身是血的洋娃娃,靠在一个砸扁的电视机旁,半截人手爬满了蠕动飞舞的蛆蝇。一股阴冷的东西掠过全身,本能想放声大哭,但大脑还是冷静了,抓着喷头的手并没松开。
忽然后背传来一声厉喝:“不要动,有余震!”很快,感觉到脚底板开始晃动,像踩在翻涌的浪花里,瓦片们都滚落到地下了,我又背着沉重的消毒罐,踩在七八米高的废墟里上下不得,重心都压在了双腿上。等了一两分钟,尽量岔开双腿保持角度不让自己滚落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息。
后来得到消息,是6.3级余震。
进到一个大爷家,他住在临建的帐篷里,屋内只有一张铁丝床,墙角堆着几铁盆玉米豆子,还有一些田地里发蔫的黄瓜、番茄。帐篷里闷热,腥臭,飞着苍蝇和蚊子。难民们常把我当成医生,举起满是虫咬的红包给我看,询问我该擦些什么药。大爷见我一个姑娘家,背着消毒罐,撑起身子要给我洗黄瓜吃,由于灰尘覆盖的太多,盆子里的玉米豆子,还混着沙粒,应该是在震后一颗颗捡回来的。农民们啊,都把粮食看得比命还重,特别是随着靠风景吃饭的旅游业的破灭,大部分的人,又要靠种地卖菜来维生。我收回目光,把大爷扶上床,匆匆离开了,走到几米远的菜地里了,大爷还沙哑着嗓子唤我,叫我把仅剩的几根黄瓜带路上吃。
小鱼洞镇搭建了帐篷小学,里面教书的都是解放军战士,我进去消毒,孩子们就停下朗读,扭头看我。十七八岁的战士腼腆笑着:“快谢谢哥哥!”有些机灵的小鬼就喊:“谢谢哥哥。”我戴着帽子,全身蒙得就剩一双眼睛,丝毫分不出男女,尴尬又好笑地说:“好好听课啊。”小战士才听出我是姑娘,要我把罐子卸下来,坐在帐篷里休息,又取了矿泉水给我喝。
战士和我聊天,说孩子们在灾后都变得有些怕人,灾后援建不光靠物资援建,还有心灵救助,可是灾区的心理医生太少……
孩子们围着我,天真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恐惧、忧伤,还有依赖和安定。几个小孩子怯怯地掏出枇杷给我吃,绿油油的叶子黄澄澄的果子满口生香。他们问我,姐姐你从哪里来呢?我摸摸一个小姑娘的头,我从新疆来。
她们惊讶地笑开了,为异域的神秘。却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半蹲在帐篷没有光的一角,忽然小声哭起来,说爸爸妈妈答应过要带他看动物,脏兮兮的袖管揩着鼻涕。小战士放下课本,跑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他说会找到爸爸妈妈的。
多年的今天,当我再次走在成都人来人往的街头,就想起了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战士们单薄笔挺的身影,和躲进阴影里的孩子们。他们掰碎一包包方便面,放进澡盆大的铁盆里,像墓碑一样静默的人,一个一个地,排着长队,领取米饭加菜的便当。我抬头看了眼临时厨房,几个满指甲是灰的战士窝在旮旯里,大口大口吞咽着泡面,像在咀嚼什么美味食物,他们的额头沁着大颗汗珠,板寸下紧皱着眉头,但眸子犹如火把闪亮。
几米外,一株说不上名字的植物从石灰水泥中长了出来,即使被粗砂和砾石严严覆盖,它仍长出了坚韧的盘根……
第26章 :陇南——黄土高坡上的信仰
车子九拐八弯地绕着。
开过山脉,青色的盘山上有浅青色的梯田,高耸的树像拔天生长的尖刺。
越往里开,越是黄秃秃的沙土,有些沙土好像就是轻轻地盖在地表上,风一吹就掀开了。
之前已坐火车经过贵州、广西等地,到了兰州换了到陇南的汽车,终于在某一换乘站停了下来。
有人陆续挤上车,是一些当地的农民,司机也不在意车子是否超载,把行李都捆在车顶上,我坐在车的最后一排,担心着我的行李会不会在颠簸里掉出去,司机拿出塑料小凳,上车的妇女孩子挤在塑料小板凳上,一加速,就惯性地后仰。
到了礼县,已是下午七点半,天渐渐黑了,我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叫了一辆三轮摩的,装着我的行李,在城内寻找住处。师傅四十来岁,是个好心人,见我到了凌晨一点还没找到合适去处,就索性把我载到了他和妻子的住处去。
屋也是临时租住的,三排砖瓦房,是摩的师傅和建筑工人们的集聚地,地上支着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黑铁锅,锅旁还有劈好的木柴,两棵树上绑着铁丝,挂着刚洗好的衣服,还有些泥子刀、电钻、刨子和板结的石灰、沙土……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做饭,抡着膀子喝酒,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吞面。痛快时,会吆喝着相互揭短来交换一些原始而朴素的情感。
夜晚两点多,所有出门载客的摩的师傅都回来了,院子忽然被几十辆凯旋的车灯照得明亮,像表演车技一样插进空地处,有孩子挥着胳膊高兴地跑出来,从父亲手里接过包好的一塑料袋卤肉。
我睡在一间被阿姨收拾干净的闲置砖房里,不远处是土块围成的沼气池,墙上贴着过期报纸,只有一盏暗黄色的灯泡,却被墙缝里的风,吹得左摇右晃。
早上道谢后,师傅又提出要帮我找房,这些底层的人,因为遭遇相近,也很难得到他人尊重,所以更愿把信任自己的人当朋友相处。
我曾在兰州开往乌鲁木齐的硬座上,与几十个棉花工交谈,她们冲了泡面,又捧出一红塑料袋腌渍好的卤花生,往我的桌子上推,她们瞪大眼睛,说话虽粗鲁大声,但仍旧架着热情招呼你:“吃啊,这袋子都是干净的。”你能感觉到她们既想与人亲近,又害怕他人嫌弃自己的不自然。
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已生了孩子,公公叫她喂奶,她羞红地撩开袄子,孩子的嘴机灵地靠了上去。姑娘的眼神里有不符合年纪的薄凉和暖意。她公公从一板娃哈哈里掰下一个给我,还用袖子揩了揩,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八宝粥,八宝粥是我从没见过的山寨名牌,大都由一些黑心的贩子卖到城乡结合部或乡下,一起堆到我面前。
我有时会和他们聊天,告诉他们一些城里的事儿和我眼中的乡下的事儿,他们也会激动地纠错,黝黑的脸哈哈笑着取笑我见识短:棉花要掐棉桃,棉桃上是长刺的,要戴手套,要么就会扎伤手指。有些要强的,还会捋起袖管,亮出被化学药品泡白的指甲或腕上的划痕给我看。
也会有好笑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个养鸡场的大哥提了只活鸡上来,夜晚大家在轰隆的火车声里都睡不着,他就给鸡喂了一瓶盖白酒,鸡扑扇着翅膀,冠子烧得彤红,像走模特步似的从车厢东头跑到西头,把扑克牌撞得满地都是,他撅着屁股赶鸡。有好事的人非要给鸡再喂点啤酒,好让鸡打个醉拳。他就装着护犊子似的生气骂人,但谁听了都只当玩笑话,笑得更快活了。
终于找到了一个二层小楼,房东给我铺了一个地铺,我有时睡觉格外不在意,给个木板子都能眯上一夜,白天就逛逛不大的城,甘肃素以牛肉面出名,晚上肚饿时,就穿过两三条街到一家比较出名的牛肉面馆,真是不到甘肃不知道,原来牛肉面也有这么多的口味,加萝卜的、葱花的、西红柿的、豇豆的,宽面,细面。
面馆里都是本地人,很少有外地人来这小城,就算来也大半是甘肃人,甘肃人有一种骨子里的朴实,就如陇南盛产的花椒的辣,和土豆的敦实。
跑前跑后的服务员,都是一些小孩子,小的十几岁,大的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岁,眉眼都拘谨得很。大都是因为家里穷,早早就辍了学,有些学了不好的习气,没客人了就蹲后厨抽烟,甚至更小的好像小学都没毕业,比木桌高不了多少,收拾盘子要垫着脚尖,提个大铜壶也是晃晃歪歪走不稳,让人看了格外担心。
晚上,房东和我聊天,他一个人盖了这二层小楼,一楼自住,摆着中式的木头家具和一盆盆兰花草,二楼就零零散散地租住给一些房客,住在我右手的是一个美院毕业的学生,屋内有画板颜料和未做完的广告箱,左手是某家机关单位的公务员,有时会给我讲机关里的复杂猫腻。房东见我独自一人在外,又没朋友没家人往来,常常写东西和看书到深夜,就在吃饭时多做我一份,面条里加了肉丁做的臊子,或者打热乎乎的热面皮给我,叩叩门也不喊我,摆在走廊里转身就走。
他爱酗酒,喝醉了就叫我去他房子看电视,在卧室的抽屉里扒拉玩意儿给我看,有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有儿子小时候玩的喷水枪,他像个老顽童似的抗到肩上,往我头顶喷看不见的水柱,嘴里气急败坏:“都是那些浑小子留下来的,奶奶的,养大了他们就不来看老子了。”
其他人大都不愿理睬他,觉得他整日醉气熏天,胡言乱语。有时会陷在沙发上喝很多很多的酒,也会叫我给他买酒,零钱都堆在电视机柜上,丝毫不拿我当外人。有次他鬼头鬼脑地探进我卧室,我起初吓了一跳,他神神秘秘地叫我跟他走,我在斟酌了下后还是跟着他上了三楼的台阶,爬过一个锈迹斑斑的梯子,头顶竟然是硕大的天台。天台上像植物园似的种满了天竺葵、西瓜藤、兰草、刺玫等,他钻进右侧的一个很狭小的木屋里,是用废弃的木板堆的工作间,叫我在外接着他递出来的东西。一个木凳、一个洗脸架、几十个衣架、还有一只半人高的羊绒玩具,还有几十本一九九几年的杂志,他许是太寂寞,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他像找出了什么宝贝似的痴痴呆呆地笑:“你要写东西,这些给你用,省点钱。”
就坐在木凳上,就着清爽的月光,听面容模糊的他隐没在夜色里说话,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不愿点破别人伤口。他说自己因为酗酒打坏了丈母娘的胳膊,又摔了电视机,老婆带着两个儿子离了婚,儿子像从没有过这个父亲似的,一年最多只回来两次,要了钱就去网吧上网。他有次在深夜发急似的带着我,还有另一个房客,要了个摩的,挨个网吧找自己的两个儿子,他在摩的里自顾自地重复着:“我知道这两个浑小子藏哪里,我经常偷偷地去找他们……”可到了凌晨三点半,我们仍一间网吧一间网吧地找,到了农贸市场旁的一条街,大儿子领着小儿子换了一家网吧正在打游戏,他黑着脸走进去,好像要在外人面前留存父亲最后的权威,拧着眉毛,声音也比往常听得清楚高亢:“都不许在这儿玩了,给我回家好好做作业去,做好了我给你们钱。”
回来的路上,我和他的两个儿子并排走在路上,树叶晃动着,发出瘆人的哀伤的声音,小儿子忽然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说恨爸爸,想妈妈,想回家。大儿子凶狠地搡了他一把,几欲把他推倒在马路边上:“回哪个家?回那个后爹的家还是这个酒鬼的家?都去他妈的,我们没有家。”小儿子哭得更厉害了……
房东第二天买了烤鸭、猪头肉、烧鸡,叫我和那个房客来吃,两个儿子表情冷漠地陪坐着,但都扭头不看父亲,间隔在调换电视节目的时候夹口菜,像在置一场永远撒不完的气。房东像过年庆,掏出一百块钱塞到小儿子的校服口袋里,叮嘱他买些好吃的。夜晚两三点,又听到他在走廊里摔酒瓶,梆梆地砸瓶子,瓶渣碎了一地。红着眼圈像只狼似的,骂两个儿子,说他们不孝顺,不知道回来看他,说妻子德行败坏,不让他回家。刚上初一的小儿子哭着去拽父亲上下挥舞的酒瓶子。十八岁的大儿子阴鸷地望着他,像被抽空的尸体一样不发一言。
我有次被房东锁在了门外,坐台阶上冻了两三个小时。他定下规矩,夜晚十点半后自动锁门,不接外客。他又喝多了酒,喝多后就急红眼地站在二楼的窗户边骂街,骂得六亲不认。我在楼下捡石子想砸玻璃叫他把门给我打开,他故意装听不见,他是那种需要有人去证明自己的权威和存在的男人。我扔了三四颗石子,忽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可笑的事情,索性靠在楼角,观察起从山脊上冉冉升起的红色日出。
后来,一矿工朋友,骑着摩托带我到翠峰寺上求佛。虔诚的信徒们在炙烤的阳光里,对着菩萨塑像叩首。山上有一种蛇爱吃的细草,还有像荷花的五边形叶子,缠一根做帽檐,遮蔽阳光。信徒们喝着和尚道士从千米外的山谷脚下的旺泉里接来的福水,有些人还接连仰脖喝了好几大碗,喝完连连叫甜,似乎这水真的能治愈百病,身体的、心里的。
我背靠着塔背坐着,想起酒鬼房东喉咙里发出的哽咽声,他在酒瓶光里反射出的迷茫而心痛的父亲的眼神;想起借宿的墙上钻出的枯黄茅草;想起那些提着大铜壶,指头上有火炉烫伤疤痕的十几岁的孩子;想起食客们念叨的土地干旱和花椒、土豆的贱卖;想起山脊上噼啪炸开的采矿声和滚滚的沙烟;想起隔壁的画家抽着烟说金钱杀死了自己的缪斯;想起机关单位里的那些你争我夺;想起寺庙里集体叩头的信徒,叮叮的木鱼和和尚捏钱递来的白碗里的福水;想起三轮车师傅们隆隆散去的马达声;想起棉花工蜷缩在硬座上,爽朗地搂着笑着睡去和拱进贫瘠黄土里咀嚼着腐败果子的一条黑白相间的花蛇,也不想说什么话了。
就这样安静地离开了陇南。
第27章 :广州——百废待兴的欲望都市
广东对于我,就像一个素未谋面但常被人提起的亲人。爸爸常会在家念叨,我们是客家人。我小时并不知道客家人是什么意思,直到爸爸给老家的爷爷打电话,操着白话,爸爸打电话的时候,眼神里洋溢着一种安定而温柔的光。爷爷和几个叔叔都在广东,他们逢年过节会寄来晒干的龙眼肉,装在铁皮盒子里,妈妈煲粥或熬汤,就会撒一把进去。
我捧着龙眼汤,泡开的龙眼就像肥硕的绽开的茉莉花,飘在褐色的汤水里,也会趁家里不注意,从碗橱里偷抓两把,塞衣兜里,上学路上当零食嚼。
真正去广东,已是2009年的事情了,我是个常年在外漂泊的人,和旅游族不一样,会在某座城市久居一年半载,就像吉普赛人。几件衣服,一个电脑,一个已清除回忆、干净坚强的心脏,一双不怕伤痕的双脚,就可以在当地换种身份,隐遁下去。
广州的空气是湿漉漉的,犹如捆了一层透明塑料布。人在街上走久了,就会因为闷热和气喘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身上粘腻腻的,像鳝鱼皮。
有人说,广州的空气里,总有什么莫名的味道,混着食物的甜鲜香腥、雨水的酸和汗液的呛,还有浮土飘起来的刺痒和花香。广州不像上海、北京、深圳,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这里密密麻麻地挤着一些五六层的小楼,可能因为老下雨的原因,颜色都旧旧的,广州有很多狭窄的小巷子,潮湿、破旧、不见日光,彼此紧紧挨着,只留下一条人、车侧身可走的小道。有一个广东朋友,曾笑着和我说,这就叫握手楼,你住在里面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给隔壁楼的人递可乐。小巷的两边都是一些又脏又破的小店铺,类似周星驰《功夫》电影里的包租婆的屋子,一阵阵的生肉味、发酵的果蔬味飘来,在本就很闷的空气里弥散,让人窒息。
但有时你又会被那些烧腊、叉烧饭、肠粉、皮蛋瘦肉粥、烧鹅、黄艳艳的菠萝、烧烤摊上绿油油的烤韭菜和生蚝吸引,像被神力拉进这些小巷子里必须得坐一坐,手指慢悠悠地敲在饭馆的桌子上。我在没去广州前,爸爸教我,说是要买单只需食指和中指并排,半屈着在桌子上轻敲几下,就会有店家来收钱,可能是我做的手势不对,或者这习俗已经久远了,店家们披着白色的围裙,神情疲倦又喜庆地收钱、端菜、坐在柜台后看电视,并没注意到我这个外乡人,想用这样的方式融入到广州来。
一种手势或风俗,就像隔代的血脉,后人继承下这些手势或风俗,不过是为了怀念久远的亲人。爸爸许是十几年没回老家了,已经不知道广州还有哪些健在的风俗了。他在饭桌上,手指半屈着轻点桌角,桌上放着老鸭汤和清淡的水煮菜,他在饮食上还保持着广东人的秉性,喜欢吃清爽的原汁原味,不爱放太多的佐料。那些离开家乡,久居在外地的人,用一些刻板而固执的喜好,保存着自己对故乡的情感。
我有时下班了,会去这些小馆子里,吃一碗拉肠,浇上浓稠的汤汁,或者要一碗饺子,皮薄薄的,鼓出里面肥满而色彩斑斓的馅。有些类似北方的饼子卷大葱或软一些的驴肉火烧,劲道的白面之中包裹着诸如牛肉、干虾、香菇、豆芽等物,再配以酱油、香油制作的汤汁,味道鲜美。我浇上浓稠的汤汁,一层层剥开内物,灌到胃里,身体会在一天的忙碌里舒缓开来,后来辞了职,又操起旧业做了撰稿人,夜晚赶稿到黎明,就披个单衣,走过街道,坐在巷子口的拐角处,瞅着那些小吃摊前的食客看:有些女孩领着男朋友,两人你尝尝我的,我替你揩揩碗沿溢出的汤液;有些匆匆地囫囵塞两口,就携着公文包,冲向了公交车站。我有次和一个深夜值班的保安,坐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聊了一夜,我并不提防他,他也对我没坏心,他和我聊自己家的农村,小时提着石片砸水花、掀着牛角当拖拉机开、爸妈搓老苞米给自己熬玉米糊糊、在山冈上吼叫,他最后瘪瘪嘴,广州并不属于我,我也不知我属于哪里……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短暂的爱情、出租屋里的光景、喜欢的香港打星、和同事在珠江河畔抽烟眺望“小蛮腰”……我撑着头,渐渐就倚在膝盖上,靠着银行的柜员机小眯了会儿。他就搬近高脚板凳,坐在我旁边,像骑士,也不说话,静默而神圣地守护着。
我回到家,天也微微亮了,菜市场里忙碌开来,沸腾的叫卖声犹如煮沸的水,人在一夜未睡后会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世界特别朦胧,犹如视网膜脱落后,只能用心和手去感知万物。我蹲在卖乌龟和金鱼的盆子旁,挑了两只一黑一红的金鱼,抱着走在路上,和金鱼说着话,好像是说,乖,我们马上就到家了,然后忽然觉得寂寞。
后来鱼忽然就死了,没有原因,也没有告别,我给它们喂了很贵的鱼食,它们还是死了,我想起自己常会隔着鱼缸和它们交谈,没有光的卧室里,它们的嘴唇亲吻着我挪动的手指,那是最快活的时刻,把它们冲进下水道的瞬间,觉得这座城市唯一和自己有干系的活物就这样没了。
烧烤摊是广州的另一微缩。城市里,两个去处最有人情味,一是地铁里,二是烧烤摊,地铁上的人各色表情,紧皱眉头的、抿唇不语的、拥抱告别的。烧烤摊前,大口咽酒的,小心翼翼地捋去签子上的鱼刺的,还有像挑神符一样,肃穆而孤独地坐在偏角处,一颗颗吸吮着田螺壳的……我属于后者,和人隔几张桌子,也不要酒,就要几串豆腐或青菜,连肉都很少吃,看别人欢笑着聊天或碰杯,然后痴痴地跟着笑或面无表情。
也会坐在商场门口,和推着婴儿车的女人交谈,听她们说育婴的艰辛和婆媳关系,听完的故事转瞬倒掉。我像风,从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从一只手钻到另一只手里,但谁也抓不住我,我也不想被任何人抓住,我喜欢未知和陌生,因为有安全感。
也有这么一些女人,穿着丝袜,脸上罩着一层坚硬的脂粉壳,白刷刷的,好像刚从阴曹地府钻到上面的这个世界,她们的嘴唇抹得猩红,在烧烤摊前不顾忌形象的吃菜,当有男人注视自己,就停住筷子,扭头回应或搬上板凳坐他们身旁,不在乎怎样开始,也不在乎怎样结束。
人和人,就是关系动物,我们活在某种关系里,恪守着动物本能,狡黠而理智地需求着某种情感,但这些情感不过是欲望的花名词,如果你想了解一座城市,就去看看它的深夜,夜晚或者深夜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白天看不到的东西,丑恶或快活。深夜里出现的人,会有难得卸下面具的真实瞬间。城市的夜是真实的,它是显妖镜或洗白水,能把一个伪善和肮脏的人,变得丑陋或干净。
聊了那么多的吃,就得聊聊广州的胆大,若在北京或上海,点一碟剁椒鱼头,不过是鲤鱼或草鱼撒上葱花段子,可在广州很有可能会端上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剁椒鳄鱼头。广州人什么都吃,什么都爱吃,也什么都能吃,我有次在菜市场,见到剥开的猫皮,血液还挂在肉上,猫肉论斤称,心里哗然同情,可我一向不爱对他人的私事和喜好做过多干涉,只是心里下了戒律——打死也是不能吃这些可怜的动物。
中国的很多城市,都有新老城区,新城区都是样板房似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CBD和商业街,老城区都是遍布陈旧与垃圾,苍蝇馆子或九曲十八弯的小巷子。我住在员村,我喜欢这些肮脏而凌乱的地方,尽管下了雨后要捏着鼻子,提着裤脚,绕过四五座小楼,才能看见自己的出租屋,但这些地方的人,他们都是真实的可爱的。露出乳房喂奶也好、打麻将时提亮嗓门要债也好,吃早茶晚茶时,会一家几口穿洁净的衣服,老的牵小的,男的搂女的,问候着拍搡着,肮脏的地方更能衬出人性的善,亦如黑色的夜更能衬出白亮的光火。
有时我会在周末,去上下九或北京路、中山南路、一德路等地方淘衣服,街上鱼贯走过时尚的小伙或姑娘,白话有种高贵又朴素的优雅,会大声地喊你“靓仔靓女!”,鼓着手里的塑料袋引人注意来揽活。没来过广州的人,必会被他人所托,去广州淘些潮流衣服捎带给他们。街道两旁立着骑楼,骑楼对于广州来说,就好像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洋楼,是城市的名片。在上下九逛街,是被拥挤的人流推着走的,侧身都困难。骑楼大概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所建,往日典型的骑楼,通常都是楼上住人,楼下开店,因为店面不在街边,为了楼房的整体平衡,楼房伸出两条腿来支撑,那两条腿就叫做柱廊。窗台下的墙面往往有各种花纹或浅浮雕,用玻璃及木格做成窗花的窗户,极具广州特色,整体风格被中西合璧成仿哥特、南洋、古罗马、仿巴洛克和中国传统式。
有首小调: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在骑楼下长大的一代喜欢这些热情四溢的吆喝声,即使下暴雨也有货郎穿布鞋走街串巷做买卖。但这些寄托了老广州人情感的老楼们,就像拆迁后失散的老街坊,也渐渐淹没、消失在如潮汛一般涌现的新楼宇中间,新楼就像鳄鱼头的冤魂,吞噬旧宅的速度实在惊人。
中国的很多城市,都被修得一模一样,若不是饮食、乡音、气候、地形不同、真难看出区别。我会着重写广州,就是想给这些凋零的建筑们留个怀念的载体,建筑是城市的骨骼,塑造着城市的精气神,人和建筑,不光是住与被住的关系,毁灭了人所住的建筑,很有可能会毁灭一个人的习惯、感情和信念……在红砖厂艺术区和小鱼洞村,都或多或少地见到了被拆毁的青砖瓦片,祠堂已变得摇摇欲坠,砖墙上的雕刻模糊不清,钻出发蔫的腐烂的杂草,人们的脚步带起永不知疲倦的浮土,废墟上堆砌着钢筋和混凝土,好像被扒皮的肌肉,要接受一次被卑贱的灰泥涂抹的蹩脚整形。一座城市,如果不能保管好它的历史,就会让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们,叙不回过去的亲情。他们会像睡在雨水上一样,感觉自己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游荡、飘离、蒸发、死亡,找不到安宁结实的寄托。他们会长成一模一样冷漠而防备的面孔,生出一模一样沟壑难填的欲望,再合上房门的同时紧闭心门,门锁“咔哒”的一声里——再也没人能打开过。
第28章 :北京的冬——第二个故乡
北京是这么一座复杂的城市,它在吧,你总觉得它冷漠,无情,多少次走到重复的街上都觉得陌生。可你离开它,又好像有什么心情放在那里了,需要你回去浇灌,去让它开出花来。
冬日里裹着大棉袄,在凛冽的寒风里冲进热腾腾的羊蝎子店,羊肉都是最有嚼劲又不腻的肋巴条,蘸上麻油和芝麻酱,再要上两瓶北京二锅头和北冰洋汽水,在口沫喷溅里听外地老乡们聊聊家长里短。
铅灰色的瓦墙上挂着大红灯笼,虽未到年关,已有了新年的气象。
小店内人声鼎沸,小店外也是热闹得犹如逛庙会的景象:抱着冰糖葫芦的老头,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上挂着黄稠的糖丝,一边吆喝着冰糖葫芦咧,一边赶路;地铁站口,大铝锅里糊着大苞米,拾一个揣兜里,就像随身带了个小暖炉;流浪猫瞪着宝石色的眼珠子,被人群匆匆的脚步,吓得一激灵,跳到了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一会儿就没了影儿。
北京的风,不像南方的风,绕在身上粘兮兮的,北方的风直截痛快,把瓦檐上的蒿草吹得东摇西晃……公交车排着长龙,碾碎积雪,虽车多人多,抬头却还是能看到空旷的天,两边的高楼并没有阴了视线。有人跺着脚,耳朵上带着嘻哈青年的大耳机。有姑娘穿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复古花裙、带垫肩的印花衬衣、高腰扩脚裤、邮差包,长卷发捋向右肩。操着京片子的大爷大妈们,笑吟吟地打着招呼,提着挂了冰霜的蔬菜水果,注视着一辆又一辆装着“纸片人”
的公交车驶进车站。人群像炸开锅了似的跑向站牌,在推搡和咒骂里挤上了车;一辆车蹒跚着开走了,一辆车又压到了黄线上,然后掉出一群乌泱泱的面孔颓然的人们,四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里……
这是北京的冬,车窗里反射着路灯的光晕,时而有三两只麻雀跳下树干,在小区的空地上捡拾遗漏的吃食。天空不见了白鸽,但胡同里似乎还回荡着“呼儿呼儿”的鸽哨。复兴门、西直门、阜成门、前门……地铁里女声声调平平地一站站报着,人群像被筛子筛出去一样一茬茬地更替,没有人在乎在另一个人身上曾发生或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
有人提着箱子,拐过东四十条胡同,北新街的卤煮摊和7—11便利店,大街上随处可见随时在告别的年轻人。也有农民工提着纤维袋,袋口露出棉胎的一脚,穿着军绿色的解放靴,怀下是冻得脸庞彤红的孩子,孩子被炸成狗穗花似的香肠吸引,欲走未走地看着。钟鼓楼已不再报时,但岁月仍继续走:低矮的平房四合院里堆着花盆和自行车,槐树杈上的鸟笼盖着黑布,饮水盆上还黏着根褐白相间的羽毛。大清早五六点的光景,路边小摊硕大面饼的香味儿就飘散出来。要三两根炸得酥脆的焦圈,一碗外地人要捏着鼻子喝的酸豆汁儿,再从自家的酱缸里掏出个胖滚滚的大酱菜,切丝、洒在稀饭里,呼啦啦地喝到肚子里。多冷的天气,都有了暖意。
朱瓦红墙的故宫里,永远有游客不倦的惊叹声。西单和动物园的立交桥下,小贩们提着黑塑料袋子,在没有指挥的马路上攒成了一堆,就快速而慢悠地跑向了另一条街。
这就是北京,忙碌而又悠闲的北京。你可以把时间挤成苞米谷子,一粒粒数着度过,你也可以把时间拉成揪片子,一股气地赶着度过。
总有人抱怨北京空气不好、交通拥堵,生存压力大,但若离开了北京,又都会感慨地说,在那里,我有归属感,北京是我的第二个故乡。北京人忒多了,但就是因为忒多的人,也造就了不惊不怪的大气,管你是在地铁里为抢座打得掐肉扯头发,还是裸奔在天桥下;管你是穿着大裤衩,踩个大凉拖的老外,还是油漆味未散的民工;管你是古着嘻哈英伦摇滚文艺二逼普通,还是开宝马奥迪金链缠身家财万贯,你在他人的眼里不过是一秒就忘的风景。来过北京的人,都有种渗到骨子里的不慌乱。就像一只猫已游过了大海,你再把它淹回澡盆里,它也仅是高傲而冷漠地望着你。
北京的大,足以隐藏一个人的毛病,那些在家乡会受别人另眼看待的毛病,在北京都可以一一表现出来。北京是一座怪胎与精英齐备的城市,而区分怪胎和精英的办法就是——天晓得?你可以选择在这扎张口闭口必是成功学的优异人士圈子,也可以盘个腿,坐在地铁站口或胡同口,或三里屯、前海后海的酒吧里,砸吧砸吧烟,要上扎啤烤串,听听歌、吹吹相声,做把胡同串子,或就是听路人们呼哧呼哧地吵架、聊天、搂着脖子吧嗒吧嗒的接吻声,鼻子里冒出一缕缕白烟,也是好的。
外地人都想住一下北京的胡同,北京的美从来不是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也不是来去如风的车水马龙。挑一个午后,坐在大杂院的阳光里逗下嗅着花香的猫,和路口的老大爷们下两三盘棋,和北京的大妈们唠嗑,在层层浸染的红色藤蔓和玉兰梨花香里逛逛公园、遛遛弯……
老话说“北京城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儿的胡同赛牛毛”,到而今满打满算北京留下来的胡同也超不过一千五百条。陈凯歌的短剧《百花深处》里,老北京城中,一条已经不复存在的老胡同,在导演镜头下成为了无力补救的遗憾。随着风铃、狮头门闩、老街坊们的散去,北平已不再是老舍和梁实秋散文里的,那个街上有杂耍吆喝,一碗炒肝都能感受到世事的变迁,戏园子里真有戏曲大师的北平了,只有奔波在两地一线的人,还偶尔能在静谧的赶路深夜,和八九点钟太阳的光斑照到榕树叶上时,想起——呵,这才是我梦见过的北京。
老北京人说,胡同可能是蒙古语“忽洞格”的音译——水井的意思。1980年前房子还规整些,然后大家都盖小棚小厨房,就成大杂院了。俗语“天井鱼缸柿子树、肥猫瘦狗胖丫头”,大杂院里一般都有花草,一般也没啥名贵的,但侍弄的人都很精心。春夏季节,丁香忍冬玉簪花各种香气隐隐袭来。也有搭棚子种葫芦丝瓜豆角的,连吃带看。房顶上经常会有猫,还有黄鼠狼,夏天树上的“吊死鬼儿”可以吓唬人(槐树上的虫子,春天的时候吐丝掉下来,青色的)。有调皮的人就逮这“吊死鬼儿”往人衣服里扔,或三五成群上树揪桑叶养蚕、撸桑椹儿、打枣儿……传统老房子的窗户不是玻璃的,所以冬天的时候要糊纸,夏天要换纱。夏天时地会潮,还有土鳖(黑褐色圆形昆虫,正面是个硬壳,像甲虫一样,背面像蟑螂,在墙角潮湿的地方待着)会爬出来。暴雨时候,檐子上的水落下来,宛如水帘。冬天来了要准备炉子,买烟筒,装烟筒,风斗,挖坑储大白菜,一家买二百多斤存着。
早先的北京还有沙尘暴和烧煤油炉子,每年冬天北京都会下没膝的雪,晚上一家人吃完饭,从南锣鼓巷走到荷花市场处遛弯。南锣鼓巷过去有个酱油厂,周围都是酱油味,有些小孩不情愿地嘟着嘴被家人唤出,拿个空碗去合作社买一毛钱的黄酱,觉得无趣了,就找上大院的几个秃小子,弹球儿、拍洋画儿、砍包儿、踢锅儿,或者趴在张自忠路老段府边上那一对儿狮子上滑滑梯,狮子那时给人磨得那叫一个油光水滑!不像现在灰土土的,活像赝品。
住在胡同里的一般是两类人,一种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土著,举手投足都带有浓厚的皇城遗风,另一种是外来户,某某开国功臣及其家属。街坊邻居是一种复杂的存在,会在背后乱嚼舌根,可真要有什么事儿,也是会帮忙的。出门进门,一路打着招呼就好像回家,连蹲厕所打了照面还是会友好地顶着臭气嘘寒问暖。嘿!一句“您慢走”,就足让人在寒冷的冬天暖了心窝。
第29章 :北京爱情故事
我有很多零零散散的写北京的文字,但大都未给人看过。我还不知该怎样去描绘这座城市,它带给我的感受是五味杂陈的。有一天,有个朋友说我,你很爱用“五味杂陈”这个词,我翻了下我写过的东西,确实如此,人活在世上,不是一种简单的喜悦或难过的情绪就能表达的。北京带给我的感受,不像吞了口蛋糕的甜腻也绝不像嚼青橄榄难以下咽,我在很多城市都悄悄哭泣过,可在北京,应该算是哭泣排行榜的前几名。我在这儿笑过,爱过,哭过,也因为和男朋友分手,离开我们居住了一年的小屋,像只仓皇逃窜的土拨鼠拉着行李箱,在人烟渐少的街头迷茫过;我在这儿加冕了超出我年龄的身份,当过所谓的小领导,也因为经济窘困居住在菜市场的小二楼里,每天被邻舍刮玻璃的噪音吵醒;我在这儿像失去知觉的僵尸,随着汩汩的人流挤进地铁,狼狈地与陌生男人贴面呼吸,也曾看过向往已久的话剧,五光十色的舞台背景,吃过各方的小吃,和很多牛人坐一起聊聊理想,和怎样艺术地活着……
我在北京,有很多种选择,北京就是因为这种种选择,吸引着一个又一个理想主义者奔赴至此,把它当做第二故乡,甚至有些,哪怕是在疲惫地离开北京后,也会和后辈老生常谈,你必须在年轻时,去北京一趟!语气不容置疑得像已洞穿你命运的巫师。北京是什么呢?天安门城楼上的红旗飘扬、结对盘旋的白鸽、胡同里喝豆汁的吸溜吸溜、走马灯的潮男潮女、太多大牌子的集合。北京也是,灰扑扑的天空、脏兮兮的空气,粘呼呼的汗味、攥起的拳头、疾驰如风的车潮、和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面孔。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就像走进由肉身累积的多米诺骨牌里,你在这儿穿行,你也在这儿变成骨牌里的某一张。北京就像织起巨大的迷障,有形的,无形的,街边的火树银花不夜天,金碧辉煌的LV旗舰店,性器官的蠢动,和对爱情,友情,地位,优渥的渴求。北京迷雾阵阵,而每个来到北京的人,也是因为这不可知,就像夸父逐日,甘愿隐没在迷雾里,追逐着理想的尽头。
去年北京接二连三冒出了黄色的烟雾,就是一个人在你面前两米远,你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就算没有雾的季节,我们这些来到北京的人,也鲜有时间和耐心去好好打量一个人的表情的。北京的表情可以很假也可以很真,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在一天之内戴上七八套面具,去面对你的七八种选择。
而北京的爱情是怎样的呢?它应该不是一部简单的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或《无处安放的青春》,没那么浪漫也没那般倒戈相向。恋爱终究是两颗心的博弈和相惜,人和人谈恋爱,就是自我和本我的一次次争锋。有次坐公交,对面坐了对二十多岁的小情侣,男孩估计是个技术员吧,抱着个黑书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一次次头耷拉着垂向车窗,补着觉,女孩心疼地把他围进自己的怀里,靠着自己的肩膀,男孩还不好意思地推脱着,女孩就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唇……我看得很有趣,也很感动,美好的爱情不一定是要把你想拥有的,都一一推到你面前,而是在你疲倦时,告诉你一声,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里,不离开。
我想起有一次,我和前男友走在马路上,我吹着口哨,像何勇的《钟鼓楼》里揶揄:“北京的小伙你们吃了吗??”他就挥舞着手臂回应。他是个长得挺可爱的北京男孩,有对小虎牙。我来月经了会着急地给我炖红糖水,也有一些这个年龄男孩的不成熟和私心。我们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浪漫事儿,比如他曾在电视台的记者面前单膝着地向我求婚,叼着玫瑰花背着我爬99级台阶,我也给加班后的他削过心型的水果,倚在他耳边一次次呢喃爱他。刚分开的日子我也记恨过,觉得他对不起我。我有个好朋友,是个气场强大的姑娘,也是在一次吃饭时相识的北漂,她把我领到镜子前,拨我的碎发至脑后,指着脸色灰暗的镜子里的我说,你看看分手后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带我打台球,溜冰,坐卡丁车,跳舞,她的朋友开着车,我们在半夜两三点,开进一个无人的公园里,在林荫道上她牵着我的手,把我推进花丛里:“把你不高兴的都骂出来,骂粗口,好好哭,哭到高兴了你就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该爱谁爱谁去!”
北京的爱情就是这样子的吧,温柔时栽一万朵玫瑰在你的后花园里,残酷时能让你在无人之地哭断肠。如果你不能很快调整好心态,那么无论爱情或理想都将失之交臂。北京教会你最重要的一课——就是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也要对自己负责。可幸运的是,在北京也有太多太多热心肠的人,她们好像漫不经心地给你准备好的一卷手纸,我们这些北漂从五湖四海,相聚至北京,能遇见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就如遇绿洲,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北京,就像我已告别过去的爱情,但北京的夜半汽笛声会在我背后的雾霭里响起,在我从一个陌生的城市再一次惊觉醒来……它温柔得像母亲絮叨又如父亲严厉: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我们可以不为人爱不为人理解,但不要忘记,你终要独自行走;不要忘记你在铁轨上,好奇地支头观望窗外的景色时发下的豪言壮语。我们会被伤害会心痛欲绝,但不要忘记,你曾来过北京,那你就要拿出曾在北京生活过的气魄,哪怕是屡战屡败,或屡败屡战。
第30章 :将广州的晴天送给杰克
我和杰克交情尚浅,真正也就见过对方两次,在一个疯狂的日子里,我跋涉到广州的另一端去找他,在一个雨水汗水齐刷刷往下淌的闷热夜晚,他搂过我,我抱过他,我们两个寂寞的人儿彼此相偎,抵挡着一座城市的寂寞。
广州很脏,脏兮兮的街道脏兮兮的树脏兮兮的风脏兮兮的欲望,这个冠以“世界批发之都”的城市却不能批量复制幸福。在一个地铁站的出口,我遇见一个流浪少年,我愿意用少年来称呼每一个我遇见的流浪的人,因为他们有不老的心。少年满脸污浊,衣褶里散发着浓重臭味,手里举着把沾着肉丝的刀片,脚上清晰划着深浅不一的血痕,路过的人都会因不忍塞钱给他或加速离开。
他用把自己割伤,逼迫看客给钱的残忍手段让人不禁联想到自己的痛楚,那种被藏在写字楼里,掩埋在伪装的热闹下静静腐烂的痛楚。因为不忍,我给了他几块钱,转身前,看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个出入地铁的人的后背,像死神在打量具具腐尸。
流浪到一定程度,把流浪当生命的人必会疯狂,为了物质使出下三滥手段的流浪者虽然疯了却不是真正的流浪:我见过流浪的孩子围着坟墓一圈圈转,为了一个上香人留下的香蕉,被开着高档车的男人挥笤驱逐;流浪的中年人撕碎着手里报纸边撒边笑边向路人啐口水;流浪的母亲袒露半边乳房以喂饱用色心看待她的人的目光和手里孩童;流浪的野马在雪灾里一只又一只倒下……流浪的病人袒露残疾,流浪的穷人袒露穷困,流浪的一切生命都袒露着他们缺乏的,换来同情,以给养自己。他们都不是真的流浪,真正的流浪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天性,像浮游生物,漂泊是天性,无关河和海。而现今的种种流浪,发自人类口的,都是为了逃脱某物的一个借口。
我和杰克,两个在广州生活的外地人,因为一些七七八八的借口,不得不寄居于广州。他工作尚好,在广州很有发展前途但形单影只,纵然成功也无人分享。我刚失恋却因为对家人的承诺不得离开,纵有伤感无处安放,我们都过得很辛苦,拥抱是最好的贴近。这种拥抱没有使命性,所以很安心,他身上有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靠近再多闻闻。
我们在红砖厂数一只只青蛙的叫声,看哪只青蛙叫得最凄凉,看接天荷叶在荷池里被风吹起荡漾涟漪,蜕皮的蝉是如何用撕心裂肺的呼唤表达着成长的疼痛,看风看花看对方的影子路灯下模糊的脸庞……院子里有很多有趣的标语,我们指着这些标语戏谑打闹,推来搡去,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可以拍鬼片的空荡荡的工厂,杰克和我将头探进去,让黑暗蒙住我和他的眼睛,像小时候玩的那个“我悄悄地蒙住你的眼睛”,我们玩得很快乐,黑暗里他碰到了我的指尖,我的手当时很冰凉。
有一个故事,是说如果你踩着一个人的影子走,就可以走进他的心里。当然,这个故事是我编造的,因为我太想有个人可以走进我心里,再也不逃走,所以我的影子在我身后不断地拉长,变窄,和其他陌生人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我不停地踩着路边遇见的陌生人的影子,杰克不说话伴在我身边,有时我在前,有时我在后,有时我们并排坐在石头桌上背靠背谈天,我故意叫得很大声,上演着午夜幽灵,说很多很黄很暴力的笑话,我们的笑声飘得到处都是。
杰克和我都是同类人,一边自我解剖伤口,一边捂着掖着不让别人发现。其实心里都渴望关怀,就像他会在我很久没联系他忽然弹出QQ问我想他没,我也会在他的头像暗了很久时一遍遍给他留言,催他上线。
杰克在一个疯狂的日子里疯狂地从广州的一个角落来找另一个角落的我,然后我们说了很多唧唧歪歪插科打诨掏心窝的话,散步游走。之后我又在一个疯狂地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窜到广州的那一面去找他,穿着薄丝袜和短裤,冻得直哆嗦时被他领回了家,整夜聊天。我们认识得很疯狂,像被这座城市遗忘的两个躲在边缘的幽灵,疯狂地享受着这种被遗忘的快乐。
这座城市是公开的,广州是公开的,那些密密匝匝的握手楼早已将我们的隐私暴露无遗。这种快乐很珍贵,以一种耳语式的温柔和狂吻式的狂热让我和杰克惺惺相惜,我们扯淡我们叫嚣我们给对方看过去的情人我们睡在彼此的身旁,有身体的接触却格外纯洁。
后来我睡着了,我们的手还握在一起,紧紧地。
当时我情不自禁有些想哭。
杰克醒来了好几次,在梦中他会像个呜咽发抖的小孩,我抱紧了他,他就把我搂得更紧。
第二天清晨,我们准备坐地铁各上各班,他往东我向西,过马路时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可以牵我过马路,因为我怕我和他会被车流驱散。杰克的眼神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像只被割了尾巴的猫,想撒娇又刻意回避。我害怕一个人过马路,一直都害怕,童年时被撵出家,就抱着马路上背影像爸爸的陌生叔叔的大腿,不住地央求带我走,可总会被甩开,记忆里一个人过马路就是被抛弃。杰克什么都没有说,笑笑,很自然地把我的手放进了他手心里,再也没有松开过。
身后车流滚滚,可我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那天早上广州难得现了一个晴天,阳光温暖地洒在每一个过马路的人身上。我看看天,再看看他们,也笑了起来……
第31章 :你终将离开,就像你终将到来
这将是我在北京待的最后一周。
从此,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与我无关,就像一只捧弄着线球玩耍的黑猫,擒着线球的最后一截,它滑得足够远,我不愿够也不会选择再够,有些事,自有命数。
听某作家的博客歌曲,五年前我初流浪时,也是听着她博客里的音乐吧,五年了音乐至今没变过。一切皆是弹指一瞬,我许是趴在桌上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却已是五年后。奔走了多所城市,穿坏了几十双鞋,爬过苍山,游过深海,像被遗漏的陨石,挂着不同的角色,在不同的城市,撞见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故事。
人生有时就像在独自推磨,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悄地把着你的方向。说来也颇滑稽,多年前,当我捏着去青岛的票根,紧张而兴奋地攥出褶皱,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在城市间游走的吉普赛人,头发由长到短,却终究像个反抗的小男孩,没没过肩膀。本幻想能有处江南水乡,披一斗笠,穿棉布或棉麻衣服,坐在青石上梳理乌黑长发。阳光甚好时,就拧干花被晾晒在院子里,摘新鲜的蔬果,听听戏曲,翻翻书,手指上有时代黏稠的气息……却未曾预料似南辕北辙,江南水乡是去过,却变成城市间来往的驿站,戏曲也就是闲来静心把玩的细物。在青岛时,我曾买过一个一米多高的竹藤编的筐,内中盛满我一周或半月需吃的食物,在缺乏足够饱满的感情前,足够丰盛的食物亦能提供安全感。那时最喜坐在瓦檐上,
看村里的人家升起的炊烟,一到做饭时,从村头到村尾都弥漫着白米饭的清香,房东奶奶会拄着拐杖,自门内探头吆喝贪玩的孙女,我就像身体上包了层膜,与所见的世界隔绝开,构成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外的世界。
也会在山上折一支新长的桃花,贴在墙皮上,那是阴影中兀自坚硬成长的花朵。我在打这串文字时,有很多很多记忆结着队要从我手下爬出来,面目模糊的,清晰的,断续的,连绵的,如同一个拽着一个的魂魄。我在做两种事儿的时候最觉幸福,一是没有路向地走在路上,就像横扫沙漠的风,随意掠过一些低矮的沙棘和奔跑的羊群,什么也不卷走,离去;二是写一些随心的文字,这些文字不用来换钱也不用来讨名,干净自然如在水中,用木槌浆洗过。文字是我的小朋友,我哭的时候他就从内衣兜里翻出一颗糖,笑着放进我手心;是我的情人,当温度骤降,揽着你后腰,披上羊绒毯的眼瞳深邃的爱人;是我时不时站在跟前细细端详一番的镜子,检查我的灵魂是美是丑。我很庆幸它亦变成了我的饭碗,尽管我并不虔诚勤恳,亦养活我不至身无长处,香消玉殒,变成一缕隧洞里和阴冷纠缠的真正的风。
这些我走过的城市,遇见的人儿,流浪的生涯,都在北京告一段落,曾想过,我会有多少年走在路上呢,会不会就这样走着走着栽倒死去?在我死的时候会有人在我的坟头长哭吗?有些人看我沉默而乖巧的微笑,便想我定是温润如玉的女子,内心自不会与死亡、绝望挂钩,可那些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日子啊,那些以为即将在某个隧洞里,腐化成白骨的绝望,就和我心中并排升出的希望一样,他们从没远离过,也从没想过远离,他们是沙漠里生出的仙人掌,葱绿,却吸收着尸骨的余液,然后干谢在瑰丽的海市蜃楼里。
好在我的每个细胞,都顽强得可以,悉数接受命运,笑容里亦有暖意。也许有日我依旧会拔脚而走,就像龙卷风一般绝尘,但那应该是多年后了吧。我为你诞下子女,我们在自己的菜园种下韭菜和水稻,我们剥开稻壳,把阳光倾倒在彼此的手心,我们渐渐熟稔如交错的掌纹,我们睡一张被子挖一个坟头,听着彼此的鼾声眠去,我会把你像挖庄稼连带出的浮土,一并装在身边,带向远方。我亦庆幸,我曾这样静静地来到你身边,在你的额角贴上一吻。
第32章 :关于态度
生活有很多的情况,多多少少限制了你,你不能按照你所想的去走去发展。很多人不是败给了生活,而是败给了自己,败给了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东西。生活是没有罪的,是无辜的,我们才是罪人,是我们把自己无法实现的东西强加在生活上,然后贴上各种标签。
这世上只分两种人,一种是想做的事情立马去做的人,一种是担惊受怕羡慕别人的人。
在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时,你只有两种选择,一适应它,二摆脱它。在面对阻拦你的人面前,你有三种选择,一说服他,二不理他,三迎合他。你不能给人意见,别人就会给你意见。你不懂怎么选择,别人就会替你来选择。
当你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待在原地什么都不要做是于己于人最好的保护……
你别问我为什么那么强势,我为什么要对你弱势?况且对你乞怜对我有何好处?你可以不看重我的自尊心,践踏它、嘲笑它、忽视它,但我势必,也必须要捡起它、粘牢它、正视它,我可以失去你和生命,也绝不要失去自尊。
别人能给你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收回,感情亦如此,所以得给自己留点别人拿不走的东西,骄傲,自由或理想。
如果你过得不开心,那不是别人的问题,那是你的问题。同样是上班,有人听着歌哼着小曲蹦蹦跳跳,有人皱着眉头睚眦必报。如果所有的人都逃避你,那不是别人的问题,那是你的问题,同样是下班,有人做饭摄影逛街聚会,有人烂醉嚎哭死宅,你的生活为何如此不堪?先问问自己。
道路长,脚也长,没有比脚长的路,石头硬,风也凉,没有比心坚固的地方。
所有有趣的东西都要考虑它有没有用时,生活就索然无趣了。
第33章 :关于社会
据说,每一个门卫大叔都是一个哲学家,因为他们常会问你三个问题,你从哪里来?你要做什么?你到哪里去?
在这样深长的夜里,想找个能说话的人,真的很难,想找个十指相扣四目相对的说话的人,就更难了。朋友问我,你为什么不选择定居某处?我说中国的每座城市都是一样的,蜷膝睡觉,发呆到天明,一个人熬粥买菜,在人群前哑忍,城市里只有高楼大厦,拥挤的马路和不属于你的繁华。
唯有疯子和傻子是完全快乐的,大凡是个正常人,都能感觉到苦痛,都有揪不出的让他难眠和混乱的部分。
用二十年的青春,遇见你;用十年的青春,和你存够买房的首付款;用三十年的青春,和你还完房贷;再用十年的寿命,和你一起养大孩子送他上学出嫁。等到我们都老了,我们住在仅剩二十年有效期的破屋里,掰着指头等待拆迁款,最后用所剩不多的拆迁款,给自己买十平米的墓地,安葬你我的爱情。
以前你总嫉妒那些和你年龄相仿但已步入社会的孩子,不管他们如今落得怎样下场,你总觉得他们是那么牛。但你可知道,他们有多么羡慕你。若不是因为七七八八不可说的理由,又有谁愿去流浪四方,把自己磕一身伤?若有一个可回去的地方,又有谁不愿回去?
每个人的烦恼都差不多吧:缺钱花、和爱人吵架、升迁失败、父母不解、没人陪、朋友日益生分、身边的人纷纷结婚生子唯自己还在单身、生病……这么想来,我们都过着一样的生活,也平衡了。再幸福能幸福到怎样?也不过是睡一张床吃三餐饭养一个娃,死亡也不放过他。
第34章 :关于爱情
年轻时会想要谈很多次恋爱,但是随着年龄增长,终于领悟到:爱一个人,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还是会嫌不够。
爱情就是你进我退,你硬我软,你凶我蔫,你走我哄,你哭我陪你揩眼泪,你唠叨我倾听,你想躲起来我就把你拉怀里……
爱人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家人。
我对你的爱,就像做饭不能不吃蔬菜。
我想和你一个人谈好多种恋爱。
越是把“我爱你”挂在嘴边每日诉说的人,越不懂爱是什么。他们的爱就像一杯水,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杯子里……需要的,只是一个盛下寂寞的容器而已。
对于过去的感情,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没什么好惦记的,也没什么好自责的。你给别人的伤害,都是别人心甘情愿去承受的,你手刃的感情,断了就是断了,就像断了的时光无法衔补。人要活在新时光里,遇见新的人,况且你以为别人没放下,你又不是他,你
怎知他是不是已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了?
永远别低估一个人的自我疗伤能力,也别忘记每个人都是渴望新生活新呵护的,这就是人,只会做对自己好的事,选对自己好的人。戛然而止的记忆更美好,因为躲在记忆里,就不会变味。有些感情,留点遗憾才多点回味,总比来一个彼此掌掴,血溅当场,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好。
求和,也许下场更惨,对方如果记得你还好,万一对方不记得你了,岂不打脸?或者说记得的都是你对他不好的事情,你岂不寒心。我还不相信这世上有谁分手了满脑子只记得这个人对自己好的事情,再见面也感激交加涕泪纵横,那我只能说这人太善了,善得不像人类。
有三样东西挽回了是自讨苦吃:分手的恋人,掉落的牙齿,坠毁的飞机。就算挽回了也容颜已改血迹斑斑难以复原。
人总有那么几件事情是刻骨铭心,轻易不敢回忆,又舍不得忘吧。还会时不时地突然蹦出来,闹得半夜失眠,突然想哭一场。
年轻时,很容易所遇非人,因不知自己要什么,而草草落在一段感情上,结婚,生子,老去。等到快告别了,一回忆,满指甲只余葱花味,连去山间掐花的时间都没有。女人太容易把爱人、孩子等同自己的人生。其实,爱情就是一张睡觉的床,而太多的女人把它等同成上香的佛堂。
在感情里不要耍太多心思,不要把旁人都当傻子看待,之所以没被拆穿,只是因为:一人家是真的喜欢你,不忍拆穿,二是因为人家不相信你会耍心机,所以压根没准备见招拆招。你对这样的人动心机只会有两种下场,一辜负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二折损你天真善良的形象,何苦?
男人也是很可爱的,他们不会把“爱你”天天挂嘴边,却会记得你爱吃的口味,骑车时担心路旁的树枝刮伤你的腿,担心你一丝不挂跑来跑去走光把窗帘急急地拉上,他们会粗鲁而急躁地把肉堆到你的碗尖,可这就是男人爱的方式啊,不善表达的笨笨的霸道的爱方程。
感情这事儿,嘴巴上争赢了,感情就输一分,猜疑和隔阂会像刀,把爱一点点削平,把情一点点磨钝。
小的时候,吻很珍贵,“爱”这个字也很珍贵。我们会思忖很久很久,才会慎重说爱你,交出吻。可现在,吻一个人就像从避孕套机掉避孕套一样容易,“爱”这个字,说得自己都心虚,爱也不过是骗来吻和性的一场把戏。
爱情可以是很简单的事儿,比如奋不顾身的一次相见,酣畅淋漓的一次高潮,含混酒意的一句“爱你”。爱情也可以是很沉重的事儿,比如一间房子的首付款,几年时光的等待,世俗的种种难关……我不知这世上还有谁可以不计后果为爱疯狂,当爱情沉淀到柴米油盐一分一厘,又有谁能高调地说“有情饮水饱”?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扑火飞蛾,若迟迟没有回应,自己的热情也会消融。不相见,许是对无疾而终的感情最好的成全。
好的爱情是什么呢?好的爱情是,一个人在你身边,你希望时间慢下来。坏的爱情是什么呢?坏的爱情是一个人在你身边,你希望时间快点走……所谓度日如年,不过是在尚在蠢动的岁月,选择了不够深爱的感情,度上了潦倒的人生,承担了过重的责任……
好多男人,当一个女人最想和你白头到老的时候,你没玩够,百般理由不想娶她。当越来越多的女人不相信爱情,为了寻求安全感嫁给他人,又自嘲地说是因为自己没车子,没房子。呵,你蹉跎了一个女孩最美的年华,却自欺地说着傻话。
女人总是心存怪兽变王子的幻想,兀自相信张爱玲那句“我爱你,低到尘埃”的鬼话。要知道让你堕胎过的男人,就不是真的心疼你,分手后纠缠你的男人,就是想玩弄你,而一再拖延婚期甚至连一个允诺都吝啬相送的男人,就是爱情里的胆小鬼。
如果一个人拿出父母这座大山来,想压垮你们的感情。我只能说,你的隐形对手不是他的父母,而是这人对爱的坚贞度。若是真心爱你心疼你,怎忍拿父母的种种苛责叫你一人背负?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说谁换张脸和出身就能维系好的,爱情,什么时候都该有问题一起扛,有办法一起想。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婚礼的请柬上,那就一同出现在葬礼的墓碑上吧。
如果你是渔夫我就是斟好热汤的柴屋,你是阴雨我就是陪你趟过泥泞的雨靴。如果你想做唱歌的水手我就做别在你腰上的地图,你做沉入水中的船锚我就是不让你迷路的罗盘,你是海鸥我就是你荡漾的鸣音,在潮水上,云朵下,微风里,挂念你的体温。
我希望,未来的你就像一棵树,在阳光下刷刷抖动着叶子。我见到你就欢喜,你带给我吸氧般充满洁净的生活,我们并肩行走就像两颗星球碰撞出一个美妙星系,我愿做一只狡猾的狐狸,在你脚下的灌木丛快乐地窜来窜去;也愿做只小羚羊,柔顺地依在你膝头,让你的手指在我的发丝上弹钢琴。
我想我们不敢相信爱情是不知道爱是什么。把爱当肉体享受吧,未免虚无;当条件交换吧,未免阴毒;当柴米油盐吧,又未免平淡。我说爱是脚下硬邦邦的土地,我遇见你,便想跳起来,抓上天上的彩虹。
如果你是无边的云,我就是不降落的雨,躺在你的臂弯里,如果你是不断弦的船锚,我就是吹口琴的水手,陪着你游走天涯。
我就像个特别贪玩而孤独的孩子,在你的目光没有注意到我时,会故意吓你一跳,人一多,却害怕地躲起来。我很想扑在你的怀里,却溅起了一地尘埃。爱情就像浮尘,他爱你,你的任何小动作都让他心惊胆战,他不再爱你,你就是肮脏而渺小的颗粒,等待被时光扫去。
我需要你保护我。这样的话,你有没有对人说过,在怎样的情景里才会说这句话啊?半推半就,欲语还休,低眉垂泪,紧咬唇角,怕被你听见又想被你听见。你知道这世间有很多的人愿疼惜我,可我需要的,仅有你一个。你的世界可以有很多人,可我的世界,仅有你一个。
我们这一代人,缺了就找,没有什么不可替代。若是真爱等于不离不弃,那你这辈子又真爱过谁呢?
留下痕迹很难,擦掉痕迹很容易。要入住一个人心里很难,扫地出门很容易。
太多的爱,如烟火,绽放绚烂陨灭也消沉。如果你我的爱情,就像烹一顿饭,那带有俗世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琐,又能怎样呢?我们可以给对方摆好碗筷,等着天黑了,你睡在我怀里了,又是一天到来了。
如果我兜兜转转那么久,却发现错失了自己爱的人,我们也许早就照面过,我却擦肩了,走得很远,可是那时我已身患重病,或无力再爱,那该是多么悲伤呢。
我喜欢两个人没日没夜地在昏暗房间里纠缠、抽烟、做爱、喝水、睡觉……房间充满了精子和汗水的味道,赤身裸体的纯粹,直到日夜颠倒。我们都买不起爱情,给不了承诺,亵渎了忠贞,唯一真实的,仅是肉体而已。
不要为了便宜去买不喜欢的衣服,同样,不要因为寂寞,就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想给予人家的,并不一定就是别人想要的,有时对人好对别人也是一种负担。
有些人,你以为你在他心里没走,其实早就走了。有些人,你以为他在你心里走了,其实留了下来。
他爱你,哪怕凿破铁窗翻山越岭也要见你,他不爱你,哪怕你身在他眼前脉脉含情你还是团空气。
世界上最温柔的情话,是有个男人霸道地对你说,我不允许你以任何形式离开我。
第35章 :关于婚姻
如果一个人没有下定决心:他就是瘫痪了我也端屎端尿地伺候,那么这个人对爱还没想清楚。如果一个人下了这样的决心而没去做,那他也是没想清楚的。而时间对我们每人都很公平,大家都一天天老去,我们都没那么多考验的机会。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