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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歌

_3 特雷西·基德尔(美)
德奥刚装完货,戈斯又让他出去送货。德奥好不容易把货送完,然后便推着货车走到了商店附近的一个邮局——这是他又一个能够放松自己的小角落,而且邮局里还装了空调。虽然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营业员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德奥还是在邮局自在地坐了好几个小时。邮局快关门时,德奥才离开。
他把货车扔在了邮局门口,他再也不会去格利史蒂斯商店了。
德奥无所事事地在外面转了五天,当他再次踏进商店大门时,助理经理冷漠地翻着白眼说:"我们不认识你,你不在这儿上班。"
后来,商店的活更加难做了。不仅仅是因为德奥央求他们同意自己回来继续工作,也不仅仅因为戈斯更加刁难德奥,拿杆子戳他的次数更加频繁,更重要的是德奥的英语现在已能应付商店的整个运作环节。在布隆迪山上干活时,德奥吃过更多苦;上小学时,德奥也受过比这更严重的羞辱。可那时他一直相信扛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一旦掌握了一项本领,就可以继续学到更多的本领。
可现在,他掌握了如何做一名运货工,但是他看不到未来。
生活仿佛只是永无尽头的时间流逝,他在逃难的时候亦曾感到同样的绝望,只不过现在他不必一直承受着惊惧不安,却也让人无比厌倦。在这些时刻中——比如往货车上装货时,或是在便门门口等待不耐烦的管理员开门时——德奥有时会回想起战乱爆发前的自己,那个曾经拥有梦想和未来的自己。
而当德奥从这些充满希望的回忆中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站在铁门边,等着别人来给自己开门。德奥不由得笑自己傻:那些美梦早已破碎,只剩一地难堪的残渣。现在,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那辆送货车,还有这个冰冷的便门。从此,他的生活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体力,靠着在商店干一天体力活赚的十五美元为生。
日复一日,德奥越来越觉得生活只不过是个折磨人的苦差事,他恨不得早点结束,落个轻松。
"干脆点吧,"他默默地想,"这场混乱该收场了。"
德奥觉得自己应当更加感激莎伦。有她的陪伴,德奥有时会觉得自己想要成为一位医生的梦想还可以继续下去,虽然这么做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告诉莎伦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莎伦坚信他们可以为德奥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她一直兴高采烈、干劲十足,陪德奥逛遍整个纽约城,德奥也不由得被她的乐观情绪感染。
第三部分 第38节:纽约(3)
可她们最后得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拒绝,没人愿意给自己一个住的地方,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德奥想起在逃亡时被追杀的感觉,这让你怀疑人们到底怎么看你,你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让你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伤痕累累。
德奥不想管任何人借盐,他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他知道怎么生存,前提是如果他还愿意继续生存。他厌倦了像头小牛犊一刻不离地跟在牛妈妈屁股后面一样随着莎伦到处转,可莎伦从不会轻易放弃,她还是不停地打电话,甚至带德奥去了天主教慈善院的办公室。一个满脸愁容的女人说她从来没听过什么布隆迪,德奥来美国干吗?她很不耐烦地问。
莎伦说她还是希望南希和查理能帮上忙,德奥给他们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那次晚宴后几周,他们常常给她打电话,关切地询问有没有给德奥找到合适的住处。德奥也觉得他们十分关心自己,南希和查理也给他打过电话,还在德奥哈林区的塞内加尔朋友那儿留了口信。德奥曾谎称自己现在借住在哈林区,因为若让他们知道自己住在公园里,他们一定会担心,而且德奥自己也会觉得很丢人。就像儿时赶夜路磕到脚趾一样,你知道不能放声大哭,因为总有些事情别人其实并不想知道,你也不愿让他们知道,德奥把这种事情称做"私事"。
给沃尔夫夫妇回电话有时并不容易,德奥知道自己根本听不懂南希说话,他想:"天哪,我这么大个人了,却没有办法和别人沟通!"要是碰上只有南希接电话,德奥就会一言不发直到挂上电话。不过通常查理和南希会轮流同他讲话,而德奥基本上能听懂查理说的。他们有时只是打电话问候一番,想知道德奥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时也会给他一些建议。他们告诉德奥在哈林区北边有个图书馆,尚博格黑人文化研究中心——这是南希想到的。还有一次,查理约德奥在纽约公共图书馆见面,德奥一直对那个刻着狮子的宏伟建筑印象深刻。查理带他逛了阅览室。
"噢啦啦!"一步迈进去,他惊呼不已。
德奥还记得布琼布拉有两个图书馆,大一点的在大学里,那是布隆迪最大的图书馆,里面大部分藏书是利比亚领导人穆阿迈尔·卡扎菲捐赠的,除此之外,图书馆就没再进过新书。另一个图书馆在布琼布拉市中心,是对公众开放的,德奥更喜欢那个小图书馆。
可是,和查理带他参观的这个巨型空间比起来,故乡的那两个"图书馆"简直就是破破烂烂的旧书店。看着眼前纽约公共图书馆宽敞舒适的阅览室,再想想布琼布拉的图书馆,德奥觉得很是震惊。
"噢,我可怜的祖国……"
第三部分 第39节:纽约(4)
当他看着图书馆入口处刻着的狮子时,心里也是这种感觉。小时候他常听隆基诺讲起狮子,也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亲眼见见狮子。可是德奥出生时,狮子就已经属于隆基诺故事里的"曾经"。
因为图书馆,德奥对纽约的印象大有改观。他可以免费进入图书馆看书,虽然他还读不懂多少英语,而且也不能把书借出来,但查理教会他怎么用卡片目录找书,以及怎么预约图书。于是,德奥会找到一本觉得自己或许会喜欢的书,坐在阅览室里一页页慢慢翻看,想象自己正在阅读那其中的文字。就算他睡着了,图书馆中的工作人员也不会像巴诺书店的员工那样早早地把自己赶出去。
德奥向来不怎么喜欢布琼布拉,那里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在德奥离开时,他觉得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狱。德奥想家时,他的心里仿佛会满满地盛了坦喀尼喀湖湛蓝而平静的湖水,水面倒映着棕榈树林和山间的牧场。夜晚的纽约中央公园让德奥几乎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可是在白天,当他走在第五大道时,他也庆幸自己不是身在布琼布拉。纽约日夜不断的变幻与忙碌让德奥惊叹不已,这座庞大的城市就像一条长河,川流不息、无休无止。德奥又想象着藏匿在废弃建筑里的那些人,还有那些蜷缩在公园角落中的人。在这座城市中,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这是人类组织有机体的绝好范例,虽然千疮百孔,但是依然十分奇妙。现在,自己也慢慢变成了这个有机体中的一员,德奥觉得这也很神奇。这些都离不开身边那些人提供的帮助。
有一次,查理和德奥见面时给他买了一只甜筒冰激凌。德奥那时还没看过牙医,但也知道自己有虫牙。他刚咬了第一口,冰凉的液体便碰到臼齿,疼得他差点叫出来。德奥紧紧咬着牙,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等查理看向别处时,赶紧把冰激凌塞进了垃圾桶。过了一会儿查理转过身来,看到德奥已经两手空空便愣了一愣,接着说德奥看来真的很喜欢冰激凌。还有一次,查理约德奥在图书馆见面,还给德奥带来一个野营专用的软垫,可以卷成一捆随身携带。德奥可以在哈林的公寓里用,查理说。
当晚,德奥在公园里睡在了那张软垫上。他在公园里前前后后换了五六个睡觉的地方,每次都觉得比之前更舒服些。当找到更好的一处时,他就会想:"我在进步。"德奥在公园西区的圆石林中找到了一块有树荫遮蔽的地点。一个周日,德奥上班前在那儿打了个盹儿,他像一只青蛙似的将肚皮贴在地上,好找些凉爽。这时他看到有个女人在情人面前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穆斯林长袍。
"看来好戏要上演了。"德奥心想,他强忍笑意,偷偷离开了。后来,德奥又在第五大道边的一些长椅和高高的雕塑旁找到一处更好的地方。德奥并不是每次都能在这里休息,一些流浪汉有时也过来占着椅子不走,不过这个地方附近有些高档社区,常有警察过来巡视,所以那些流浪汉并不在那儿睡,也不敢大声吵嚷,而且这里也比公园中干净许多。德奥可以躺在查理给他的软垫上,安稳地睡在一排矮树丛后面。到了早上,他就把软垫卷好放到塑料袋中藏在那里。头三天,德奥晚上回去时垫子都还在,第四天垫子就没了。不过只要查理不知道,德奥也并不介意有没有垫子可以躺。
第三部分 第40节:纽约(5)

夏天快要过去时,莎伦告诉德奥,找住处的事终于有了结果——沃尔夫一家邀请德奥和他们住在一起。德奥非常高兴,只有心地纯良的人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而且他们一定也觉得德奥是个不错的人。但这种高兴的感觉转瞬即逝,被长时间包裹住他的疲惫与苍白感湮没——无论眼前发生多好的事情,他的腿不都一样一直在痛。同时,也是因为自从他到了纽约就一直被当做一个孩子对待,仿佛无力掌控自己的生活,这让他很恼火。他无法决定沃尔夫家会不会收留他,甚至无法决定自己是否接受这个邀请。德奥不想成为一个等着别人救助的人,可是他也明白自己需要他人的帮助。后来德奥才知道,其实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明白这个邀请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以前听纽约人说起"冬季"这个词时,他只以为他们说的是雨季。那时,德奥只在意一件事情:沃尔夫一家也许可以帮他回到校园。
莎伦让德奥给南希和查理打电话,将要打时他突然想起自己把查理送的软垫弄丢了。在布隆迪,家用物品都十分宝贵,要是谁家收养了一个孤儿,只要孩子打碎了一只盘子,那家人很可能会把孩子赶出去。德奥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要是南希和查理知道他把软垫丢了,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要是德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撒谎了,至少对他们有所隐瞒,而自己一直睡在公园里的事情也就藏不住了,可是德奥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德奥查了查词典,想好了一个问题,然后给查理打电话。
"那个软垫我该怎么处理?"
查理顿了一顿,然后说:"把它留那儿吧。"德奥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三部分 第41节:纽约-教堂山(1)
第六章
纽约-教堂山
1994至1995年
查理和南希的公寓又长又窄,一头是客厅、厨房和一间卧室;另一头是南希的画室,里面摆满了她的油画和素描,内容大多是建筑体,细腻而逼真。德奥的房间位于公寓的中间。为了符合建筑规范,这个房间的一面墙上高高地开了一扇小窗,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窗户。这房间以前是查理的办公室,查理和南希把它叫做"黑洞",几面墙上都摆满了书,过道里勉强安了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
这是德奥长这么大住过的最舒服的房间了,长久以来因逃亡、劳顿、居无定所而备受折磨的身体,在这里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但与此同时,他的心智也开始从麻木中运转起来。好几次,在德奥半睡半醒中,生动的梦魇会突然逼至:血淋淋的大砍刀,血肉模糊的躯体……有时德奥又会做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梦里最后他仍然不得不逃命,却还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每当这时,德奥就会起床,悄无声息地溜到浴室冲个凉水澡,凉得刺骨,然后一夜无眠。在他的小屋中有台收音机,德奥把收音机的音量扭得很小,耳朵贴着喇叭慢慢调台,他找到一个叫做"法国国际电台"的频道,其中有个节目叫"非洲"。节目要到午夜才会播出,有时会播放些关于内战的新闻。那些新闻大都让人揪心,可是德奥还是不能自已地期期不落。查理每天都会翻阅《纽约时报》,有时德奥会浏览一遍报纸找找"布隆迪"这三个字,可却从未找到过。有时他的确会看到"卢旺达",但从没有任何关于布隆迪的消息。德奥听广播,既是为了听"布隆迪"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让自己醒着,远离那些噩梦。
德奥有时点灯熬夜,南希偶尔会敲门进来,坐在床边陪陪他。德奥的英语还不是很好,说上几句不够用了,而且这些时候他也不是很想说话。不过南希并不介意,只是安静地和德奥坐着。有时德奥会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但大部分时候,他会一直熬到凌晨三点广播结束,然后静静听着钟表滴答走动,望向那扇高高的窗户,心里默默叨念:"天怎么还不亮,怎么还不亮……"
德奥现在不再是生活在四季昼夜长短相当的赤道地带了。最近,纽约的夜晚越来越长。一天,南希在画室里喊他:"德奥,快过来看。"
德奥从画室的窗户望出去,外面零星地飘着白色的毛絮:"这是从哪儿来的?是和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的吗?"
南希和查理希望德奥能把工作辞掉,德奥就干脆不再去那家超市,不过这也意味着他需要接受沃尔夫一家给的零花钱。
"我这样就像个寄生虫,"德奥收下钱时心里想,"还不如回中央公园去。"
南希和查理告诉德奥可以用家里的电话往布琼布拉给克劳德打电话,可是德奥打过一次,发现一分钟要花五美元,就再也没往家乡打过。所以,德奥还是不时坐地铁到哈林区街头打电话。
莎伦曾让德奥写下自己的经历,德奥刻意隐瞒了真实信息。但在文章的最后一页,德奥写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向上帝祈祷,请告诉我我的亲人依然平安,否则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我太疲惫。"从克劳德那里听到的消息通常都很糟糕,有时甚至是噩耗。有一天,德奥从电话里得知他一个表亲被杀害了,他的头被残忍地割了下来。就在前一天,德奥还和南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断续聊起这个表亲的趣事。回到公寓时,德奥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南希急匆匆地从画室奔出,问他出了什么事,德奥的悲痛像是决了口的洪堤,他将全部告诉了南希。南希久久地抱着德奥,轻拍他的后背。
这个世界处处都是危险。南希的哮喘病让德奥很担心,她的病情在冬天变得更加严重,加上南希又患了感冒。听着南希困难的喘息声,德奥越来越紧张。德奥告诉南希,她必须去看看医生,南希却不愿意,德奥想:"那只能这样了。"他回到黑洞,从床下的箱子里拿出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坐到南希身边。
"让我听听你的肺。"
根据听到的肺部声音,德奥没有发现有肺炎的迹象。不过他觉得南希还是应该去看看专业医生,可南希就是不答应。
德奥给查理看过他从布隆迪带来的书,查理当着德奥的面对南希说:"他爱书,他得回到学校。"之后,他们的一位朋友帮德奥在纽约市立亨特大学报了英语语言班。德奥觉得自己肯定表现得很好,因为不到一周,他就升到了更高等的课程,而且他的老师还带着德奥参加和其他老师的午餐——似乎是在炫耀他的得意门生。
第三部分 第42节:纽约-教堂山(2)
每个周六,德奥都会跟着查理去联合广场的绿色农夫市场。查理是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他很了解纽约市。德奥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查理讲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很喜欢听他讲眼前这条街的历史。他们坐在一家咖啡店,喝着咖啡聊聊天,然后散步去史传德书店,在那儿看上一两个小时的书。有时在回家路上,他们会到仓储超市买些啤酒或一瓶红酒,晚饭后坐在桌边慢慢享用。差不多每天晚上,查理都会在晚饭时给德奥讲一个新的表达用语,比如"印第安的夏天"指的是美好的晚年,"断一条腿"是预祝顺利成功的意思。南希经常转向德奥,为他解释自己对于这些表达的理解,然后查理会提出不一样的解释。有时德奥也会打断查理,问一问自己的问题。
"'抽打一匹死马'1是什么意思?"
"哦,这是个大白话。"查理会这样解释。
"那'大白话'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些陈词滥调。"南希有时会抢着回答。
"不,"查理会说,"大白话和陈词滥调的含义并不完全一样。"
通常这个争论就会不停地进行下去。刚开始,德奥坐在那儿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答自己的问题。慢慢地,德奥觉得这样很有趣:这两个母语是英语的人,却解释不清关于自己母语的问题。德奥会安静地听着他俩争论不休,心情越来越轻松——即使他们的母语就是英语,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看来我问的问题很有水平。"他偷偷地开心,"我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代表我笨,这么说来,我的处境好像也没有那么绝望……"

德奥在沃尔夫家住了差不多五个月,然后他决定离开,去继续自己的学业。查理告诉德奥他的家乡在北卡罗来纳州教堂山,他联系到了那儿的一位老朋友,这位朋友认为德奥应该到教堂山去。他觉得德奥还是离开大城市比较好,而且德奥在那儿上大学也相对容易些。德奥能感觉到查理和南希不希望他离开,可是另一方面,查理对北卡罗来纳州评价很高,而且认为他在那里的大学接受到的教育对自己帮助很大。最后,德奥满心只装得下一个词——大学。
查理和南希谈到纽约时说的是"上专科学院"。德奥觉得现在自己需要在大学和学院之间作出一个选择。德奥并没有问"学院"是什么意思,因为法语里就有这个词。法语的"学院"指的是中学,这令德奥的选择变得很明确:他要去的是大学。南希和查理把德奥送到火车站,在站台上,南希难过得哭了出来,查理也拿出了自己的手绢,稍稍往后退了几步侧过了身。德奥勉强挤出最灿烂的笑容,登上火车。直到火车出发的那一刻,他心里还在偷偷盼着南希和查理能为他作出决定,让他留下。
第三部分 第43节:纽约-教堂山(3)
查理的朋友帮德奥找到了免费的公寓,同一位九十岁的老头住在一起。德奥发现这老头的行为颇有些古怪。晚上,德奥踮着脚走路,觉得自己已经轻得连落根针都能听见,可是到了早上,老头还是会抱怨说:"你吵着我了。"还有一次,老头硬要说德奥偷吃了他的西瓜。但直到几个月后,德奥才吃到平生第一块西瓜,他咬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全部扔掉。虽然德奥宁可露宿街头,可是只要能让他上大学,哪怕再难他也可以忍耐。可是,就在德奥到北卡罗来纳州不久,查理的朋友告诉德奥报名上大学比她想的要困难得多。事实上,这根本就不可能,因为德奥的情况不符合任何一类大学的条件,而且入学规定非常严格。在这里,德奥距离自己梦想最近的地方就是北卡罗来纳大学的图书馆。德奥在良橡疗养院做助手,他总会在上班前或下班后到图书馆去坐坐。
德奥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在同事之中的级别最低,虽然这里的护士和其他助手基本都是黑人,可是他们谁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让他去打扫最恶心的垃圾,清理地板上或床单上病人的排泄物,收拾老人打翻的碗碟,擦干净老人吐出来的食物。德奥觉得别的员工都认为他的脑袋不好使。当一个人无法流畅地使用一种语言时,掌握这种语言的人常会这么想。所以德奥想,很多人压根就不会去听你说了什么,他们只是觉得你在制造噪音。但是单单"疗养院"这个概念就让德奥很不理解。他还记得当时他父母要从爷爷奶奶身边搬走去荣达山上生活时有多么不容易,甚至最后父母不得不留下几个孩子让老人帮忙照顾,这才搬了出去。德奥看着疗养院里那些所谓的"居民"瘫在轮椅里,心里想:"这些老人要这样待在这里直到去世吗?他们不回家吗?"
这份工作其实还算不错。从老头家到疗养院要走一小时,不过德奥的身体现在更强壮了一些,恶心的毛病也差不多好了,他又重新喜欢上走长路。一天的工作一般要持续十二个小时,每小时五美元的报酬,比起在格利史蒂斯,这份工资算得上优渥。德奥也不介意清理老人们制造的污物,如果看得开一点,其实医生的工作也和这差不多。休息的时候,德奥喜欢看看病人的医疗记录,想象自己就是他们的主治医师。德奥还喜欢给老人量体温、测血压,然后把结果规范地记录下来。他还喜欢做肺结核检验。
"我的大脑又开始转动了。"他对自己说。
有时德奥会饶有兴趣地研究X光片,虽然他的英语仍不是很好,但他偶尔会和定期来做检查的医生聊聊某位老人的情况,就好像他是巡视的见习医生那样。很久以来,德奥都是在寻求别人的帮助,现在他终于可以帮助别人了。
第三部分 第44节:纽约-教堂山(4)
德奥和这里的老人很合得来。他还和八十多岁的老人玛莎成了朋友,她人很和善,气质优雅。玛莎刚来到这里时,她对德奥说了些什么,德奥没听明白。玛莎向德奥笑笑说:"你毫无头绪。"
"头绪?"德奥想,"头发?"
"你知道'头绪'是什么意思吗?"玛莎问。
"知道!"德奥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玛莎开心地笑了,而德奥也并不觉得生气。
"不,"她解释说,"意思是你理解不了。"
德奥休息的时候总会和玛莎待在一起,她不仅帮德奥提高了英语水平,也振奋了他的心情。有一天,有个身体壮实的黑人女助手对玛莎很不耐烦,便抓着玛莎的胳膊狠狠地掐了下去,德奥就在跟前,他看见玛莎流了血。
那个助手想让德奥帮她撒谎,把这件事蒙混过去:"她可是个白人。"她恶狠狠地嘀咕着。德奥对美国的种族历史只是一知半解,可他还是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助手的意思是既然玛莎是个白人,德奥是黑人,他理应站到自己的黑人同胞这一边,因为白人欺压黑人太久了。
这想法太蠢了,德奥想。在布隆迪和卢旺达,有多少无辜的人因为同胞犯下的错而惨遭杀害?那助手还威胁德奥,说他要是不帮她隐瞒,也就别想在这儿干了。
"你如果不卷铺盖走人,我就会给你好看!你最好滚回你的非洲去!"
德奥部分地听从这个助理的要求。他辞了职,但向上级汇报了事情的真相,不久,他给南希和查理打了电话——这四个月来他们一直定期给德奥打电话——问他可不可以回去他们那里。
沃尔夫一家在佩恩车站迎接德奥,他们一起回到了SOHO公寓。当电梯到了公寓,一开门,德奥看到很多朋友在等着他——莎伦、詹姆斯·奥马利律师和他夫人莱利亚。桌子上摆着一个画着奶牛图案的大蛋糕,周围插满了蜡烛。德奥听到有人说:"德奥,快吹蜡烛。"
"什么?"德奥问。莱利亚做出吹的动作,德奥明白了。
当他们收拾桌子的时候,莱利亚让德奥帮她拿一张纸巾。德奥不知道纸巾是什么,只好出明白的样子四下寻找。找了一会儿,他便掩饰说:"没有。"莱利亚冲他笑了笑,然后自己走过去拿了纸巾。
德奥觉得自己一定要回到学校,不然他活不下去了。

德奥从北卡罗来纳州回来不久,南希和查理让一个朋友带德奥去纽约的各个大学转一转,第二站就是哥伦比亚大学。德奥穿过石门,他不禁喊了出来:"这就是大学。"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别的地方了。
德奥报名参加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美国语言课程,这个课程是门非母语英语课程,但是比别的大部分课程都严格得多。南希和查理为他付了学费,差不多有六千美元。德奥晚上还是时常睡不着,或者不敢睡,但现在他可以利用这些时间看书和写作业。1995年的春天和夏天,德奥都在学习英语课程,同时,他还申请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综合学院本科生,这个项目是大学的一部分,专门为被迫中途辍学的学生而开。录取条件很高,而且申请的截止日期是六月,而非一月。
第三部分 第45节:纽约-教堂山(5)
南希、查理和他们一位在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研究神经学的朋友帮德奥填好了申请表格,但是他还要证明之前他上过学,可德奥身上没有布隆迪提供的任何材料。为这件事他打了好几个街头电话。德奥得知克劳德的一个朋友考进了布琼布拉的医学院——学校现在又勉强运行了。开始,学校人员拒绝提供任何材料,因为档案显示德奥已经死了。最后材料终于到了,德奥在里面发现一张自己的照片,脸被用黑笔画了一个叉。德奥习惯把所有东西都完好地保存着——收据、书信、照片,因为过去留下的东西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到。但德奥盯着这张表明自己已死的照片看了好久,然后把它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箱。
接下来就是接连不断的考试。SAT(学术水平测验考试)、几项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考试以及分级考试。考微积分时,德奥早早地做完了卷子。他正在认真检查着,一位身材高大、穿着体面的男人走进了考场。他是个黑人,穿着套装,显然是这里的重要人物,进来后就站在监考人员桌子的旁边。他扫视着面前这些可能会成为哥伦比亚学子的人们,他们都趴在桌子上,掐算着时间急匆匆地写着。
但德奥已经完成了,他起身把卷子交给了监考官。往回走时,他听见高个子男人低声问监考官:"他是做完了,还是放弃了?"
"看起来是做完了。"
"那我们看看。"
德奥回到座位上,看着那两个人批阅自己的答案。然后高个子抬头,冲房间另一端的德奥笑着说:"德奥……格拉迪……亚斯,好样的!"
第三部分 第46节:布隆迪(1)
第七章
布隆迪
1976至1993年
如果德奥对学校的概念仅停留在桑噶扎那个用砖头垒起的平房小学的话,他肯定早就恨透了学校,而且也会讨厌上学。这个小学只有六间教室,排成一排。每间教室开两扇窗,用铁栅栏封着,再无其他遮挡。看看这些房间,很容易让美国人联想起那些被英国当做博物保留展示的传统单间教室:石板做的黑板,一排排老式带墨水盒的桌椅破旧不堪。
学校属于当地天主教教会所有,并由他们负责运营,一年的学费差不多合一美元,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德奥的爸妈说他们买不起钢笔,只能给德奥买支铅笔,可他们下定决心要让每个孩子都上得了学。附近很多家庭都是这种情况,等德奥满六岁够上一年级时,适龄的孩子多得教室都容纳不了,所以管理者认为这些孩子中肯定有人还不到学龄,还有一些还不适合上学。他们有一套特别的方法挑选出不合格的小孩。
到了录取那天早上,德奥和其他大约七十五名男孩女孩排成一队,站在学校前面的泥地上,大家都在推推搡搡,互不相让。
"我在你前边!"
"才不!"
而家长就在外边,小声斥责着自家孩子。
"别说话!"
"排好队!"
德奥一心想着要守住自己的位子,没注意队伍最前方的考察是怎样的流程,只觉得忽然就轮到他自己站在考官前面。德奥那时只有几英尺高,在他眼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很庞大——不仅那些房子很大,台阶也是,那个长着胡子的白人,欧洲人,看起来尤其巨大。那人坐在一年级教室的门口外的一把铁椅子上,他是当地的比利时牧师,外号"逃不掉先生",他现在正用基隆迪语问话。
"像这样,摸摸你的耳朵。"那人对德奥说,边说边举起右手,绕过头顶,碰了一下左耳朵。
德奥呆呆地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下去!"那人说。
德奥站在那里,仍然一动不动。
那人跷着二郎腿,抬起一只腿把德奥推到一边去:"下去!"
德奥是被妈妈领走的,妈妈不停地掉眼泪,爸爸低头训他:"你傻了吗?你为什么不弯弯你那火柴棍儿一样的胳膊?"
德奥始终不明白这种根据人能不能用手摸到自己另一边耳朵来判断智力水平的做法到底有什么根据,但在家的时候,爸妈专门训练他做这个动作。德奥直到第二年才入学,那时他已经七岁。

德奥一年到头只有一条短裤和一件T恤。德奥和妈妈晚上把衣服洗洗,挂在炊火上方拴着的绳子上。早上德奥把衣服拿下来穿时,衣服还是潮乎乎的,而且烟熏的气味一整天都散不去。可是学校规定,上学必须穿洗干净的衣服。德奥找到自己的那本习字簿,再拿着香蕉叶包裹的豆子当午餐,然后就出门上学。路上,他会折下一枝桉树枝,这种桉树有种特别的香味,德奥把一头咬烂,然后一边走一边用它当牙刷在嘴里蹭来蹭去。
学校和家之间隔着三段很长的下坡和三段很陡的上坡。那时德奥家还没搬到荣达山,他要从位于布坦扎的家一路往下走,穿过牧场、香蕉林和豆园,然后心惊胆战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德奥听别人说,这林子里住着不好的鬼。
继续走,就到了溪谷,这里有一片开阔的平地,德奥和他的同学有时会在这里同南迦新教学校的孩子踢球或打架,有时他们玩着玩着便又会打起来。通常都是新教学校的孩子赢,德奥和同学一边狼狈撤离一边说:"算了,那些南迦来的笨蛋能干什么?他们整天除了打架、踢球不干别的。"
接着,德奥还要穿过好几个树林,经过一片长着大叶蕨类的平地,然后再爬上一个光秃秃的石头山。人们说山上的树在德奥还没出生时候就被砍光了当柴火。爬上这个山头,离学校就只剩下一小段路了。要是德奥能准时到的话,他就在这儿歇一会儿。
第三部分 第47节:布隆迪(2)
可是有时也没那么顺利。在下雨天赶路时,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跌在泥地里,一旦跌倒,德奥就得停一停,找条小河洗洗满是泥污的腿,再把午餐重新包裹好。有时他可能会磕到脚趾头,那样便会有好一会儿不能走快——这让德奥觉得自己走起来就像少了一条腿的小鸡。而且路上还有很多让人分神的事情:鸡鸣、小孩的哭声、一朵野花、小鸟的歌声、黑猩猩……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可以感受到那么多有趣的事物,他一定要停下来好好观察观察。每当这时,德奥总是忘了前一天在学校看见的老师惩戒迟到的"实例示范课"。就这样,德奥不是每次都能早早地爬上那座山头。
站在山头,德奥就能看见在山谷那边的学校,他能远远地看见教室前的空地上同学们小小的身影,那片空地就相当于学校的操场。学校的校铃由一把铁锄头充当,现在,清脆的铃声穿过山谷,钻到德奥耳中,他看见同学们已经开始在教室门口排起队。德奥拔腿就往山下冲去,穿过长过膝盖的杂草丛,再穿过泥泞的谷地,接着还要小心翼翼地走过架在河上湿滑的木头。他的脚用力地抓住地面,心里祈祷着:"上帝,求求你,别让我滑倒!上帝,求求你,别让我迟到!"
可是过了河后,德奥就知道自己没希望了。最后一段山路的两旁长着蕨类小树,德奥就折下又长又细的一枝,把叶子摘掉,然后再折下完整的一小段放进口袋,接着就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路边的小树丛里蹲着几个男孩,德奥不想和他们一起。他们得在那儿藏一天,因为迟到要受老师的刑罚,回家早了也会挨爸爸的巴掌,他们得躲过这两次劫难。有的孩子不想受罚,就偷偷躲在学校旁边的厕所里。可是老师知道他们的小花招,要是你在厕所被逮到了,那他们就让你在臭烘烘的厕所里待一天。
德奥走进教室,一言不发,把蕨树枝递给老师。老师也不说话,接过树枝,稍后会用得到。
德奥记得老师中有几个法国人,有一个比利时人,剩下的都是布隆迪人。德奥和大部分学生都想给老师留下好印象。虽然他无法解释,但也能朦胧地感觉到布隆迪的老师对学生严厉是因为他们想给白人老师留个好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德奥感觉好像每天都有人被打,虽然事实上并不是那么频繁。无论德奥多么努力地遵守规矩,但好像每个人都必须挨打也是规矩之一。
有的规矩真是不好守的,比如迟到,或者没完成作业——要是你犯了其中一种错,还忘记带着惩罚自己用的蕨树枝,那你就要受到加倍的鞭打。老师们还会在学校周围神出鬼没地巡查,揪出没说法语而是说基隆迪语的同学,这也是要挨打的。忘了带午餐也很糟糕,但也比发生在德奥一个同学身上的事情好。
第三部分 第48节:布隆迪(3)
那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个孩子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一个老师发现这个同学的香蕉叶里包的不是豆子而是牛粪,于是命令男孩把牛粪吃下。男孩不听,就被开除了。后来男孩要复学,他的妈妈领他到学校,看着他在全校师生面前被用蕨树枝打。从那时起,所有的人都管那男孩Fumier——这是"粪肥"的意思。德奥想,那个男孩被如此羞辱一定很难过,虽然自己也这样嘲笑过他。
在德奥印象中,有多少种违规行为,就有多少种体罚方式。比如用蕨树枝抽你赤裸的小腿或后背,狠狠地掐你的胳膊和脸颊,老师还会捏着你的下巴用力摇晃,或是强迫你头顶着石块在全校面前跪一个小时。如果在自家炊火边做作业时有只鸡在你的练习册上拉屎,那第二天老师就会让你把手放在桌子上,用尺子用力敲打你的指关节。要是嘴里咬住条蕨树枝,那还能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可是有一次德奥挨打时忘了带小枝,结果他哭得越大声,老师便打得越凶。那天,德奥的手肿得拿不住笔,更别说在家干活了。在回布坦扎长路上,德奥不停地掉眼泪:"我得怎么跟爸爸说啊?"最后他把手藏在身后,和爸爸说他觉得不舒服,想回去休息,爸爸也没说什么。他得救了。
德奥知道,比起别的孩子,他幸运很多。德奥的爸爸算是相当严厉,但有些孩子的爸爸可以说是很残酷。而且德奥的爸爸很重视教育,他自己只上到六年级,然后就不得不回家帮爷爷隆基诺放牛,可是他坚持自己的弟弟必须继续上学。他因为这事曾和隆基诺闹翻,最后隆基诺听了他的。他的弟弟,也是德奥最喜欢的叔叔,一直上到大学毕业,成为一名经济学家。德奥的妈妈只学了一年的教义问答1。有时德奥放学回家,心里想:"我学的这些爸妈肯定都不会。"他会恶作剧地把课本给妈妈让她念,妈妈常把书拿反,可是她并不责怪德奥。有一次妈妈对德奥说:"我让我所有孩子都上学,这样就没人能瞧不起我没上过学。只要我的孩子们上学了,就算我上学了,因为我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
大多数时候,爸爸会让德奥在学校多待半个小时,这样他就能趁天还亮时做完作业。德奥每天上学放学所走的路他都还能应付,但有的孩子要走的路比德奥还要远上一倍。那些孩子最容易受蕨树枝抽打,他们夹在对老师的恐惧和对爸爸的恐惧中间,是最可能藏匿在上学路上一整天的人。
德奥印象中,有很多学生中途辍学,还有很多未等长大便死去。德奥哪天走进教室,常常就会发现又少了一个同学。接下去的好几天,德奥总会盯着那空着的座位发呆。学校旁边是一座教堂,不远的地方有处墓地,那里插满了十字架。不时会有葬礼上人们的哭号声穿过教室钉着栅栏的窗户传进来,伴随着由两个音调构成的哀乐,清亮而尖锐。在有风的时候,这些声音更能清清楚楚地钻进德奥的耳朵。人们总会说,风会吹走夺去那人性命的东西。每当这时,德奥总会想象一个画面:这个东西像片叶子飘在风里,从墓地飘进教室敞开的窗户。
第三部分 第49节:布隆迪(4)
对于这样的事情,德奥的同学们有时会有不一样的反应。比如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孩的哥哥。在他妹妹葬礼的那天,这个男孩还坐在教室里学习,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哭号,而德奥却听得那么分明。
你妹妹死了,你怎么还能在她葬礼的时候这样平静地上课呢?
那男孩就算挨打也从不哭,还有另外几个同学亦是如此。这些人的麻木让德奥很震惊,那时德奥还没变得麻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德奥才真正明白那时的状况:"有些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布隆迪的人那么愤怒,其实,当你从小便是在挨打中度过的,有些东西就已经根植在你的血脉中。"
德奥最好的朋友,克洛维斯,死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周日晚上。那天,他们一直在荣达山的一面山坡上放牛,两个孩子已经四年级,而且这活他们每个周日都会做,已经十分顺手。他俩轮流把跑到溪谷边上的小牛赶回牛群,别的时候就在地上打打牌、摔摔跤。太阳快落山时,克洛维斯突然地开始哆嗦、流汗,并哭了起来。他说:"我很难受。"
德奥想逃走。他觉得可能是风里的那个东西抓住了克洛维斯,他害怕那东西也会抓住自己。"哦,上帝,下一个就会是我吗?"德奥和克洛维斯一块儿哭了起来,他没命地大喊,希望会有人来帮忙。他喊了很久,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最后,他们终于听到了德奥爸爸从旁边山坡上传来的喊声。然后,有好几个人跑过来,把克洛维斯抬走了。
德奥和爸爸把牛赶回牛圈后就匆忙跑向克洛维斯家。他站在门口,屋里的泥地上堆着甘草扎起来的火把,明晃晃的火光中,德奥分辨出一个邻居正在给克洛维斯治病。人们叫他医生,可德奥爸爸说他只是个草药师。那人在往克洛维斯嘴里灌一种绿汤,但克洛维斯一动也不动。也许他已经死了。
站在门口,看着草药师给克洛维斯灌药,德奥开始怀疑那药根本没用。他浑身颤抖地想:"上帝,是什么杀了克洛维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虽然爸爸被教堂赶了出来,但德奥还是一个祭台助手,他向上帝许愿:"上帝啊,求您赐予我魔法,让克洛维斯活过来。"
在那以后的很多年,德奥都会不时到学校旁边的墓地去走走。他会想起葬礼上女人们的哭号,每一个人脸颊上的眼泪。然后,他还会想起克洛维斯,想起那天夜里他颤抖着许下的心愿。

德奥第一次害疟疾时——德奥后来觉得克洛维斯可能得的就是疟疾——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扒了一层皮,就连吹拂过的微风都像荆条似的抽得他生疼。德奥在上学路上晕倒了,是他那身材矮小、看起来凶巴巴的奶奶找到了他,把他扛回了家。爸爸当时不在家,可是在山间搬运东西的人们互相传递着口信,最终传到爸爸那里,才得以及时把德奥送到省城的医院治病。爸爸知道疟疾这种病,也明白病因和该怎么治疗,可是奶奶却不认为把德奥送到医院是个好主意。她坚持认为是一户邻居捣的鬼。
第三部分 第50节:布隆迪(5)
"那家子人讨厌我的孙子,"很多年后德奥似乎还能听到奶奶低声唠叨着,"就是他们给他下毒。"
现在想来,奶奶似乎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怀疑是邻居使的坏。奶奶看不惯妈妈带孩子的那一套方法,她觉得所有邻居都嫉妒他们家的奶牛,而妈妈又让德奥在邻居面前抛头露面,于是他们就给德奥下毒。德奥当时对奶奶的话既恐惧又困惑,可后来回忆起,德奥觉得这事很让人不舒服,因为奶奶虽然是出于对自己孙子的爱,却要在他们那片山上挑起仇恨,而且这样的事情肯定不只发生在德奥身上。
德奥和那些活了下来同时也没辍学的同学一起,沿着校舍一间一间地变换教室,一级一级地升学。六年级毕业后,他们就会回到山里靠种粮食或养牛勉强为生——如果家里拥有耕地或牛的话。不论是辍学还是完成学业,大部分孩子都在毕业后离开布坦扎,到城里或首都去谋生。在那儿,他们要么给人家打点零工,要么就入伍——至少图西人会选择后者。
在德奥的成长过程中,布隆迪先后被几位军事独裁者统治,他们都是图西-希马派1的。从记录来看,当时布隆迪全国也只有十几所中学和一所大学,而且在校学生绝大多数是图西族。显然,这种偏袒让德奥享受到大多学生没有的优势。虽说德奥并没感觉自己享受到了任何可以被称之为"特权"的权利,但不管这种特权多么微不足道、多么不公平,它确实存在。
德奥家不属于图西族的统治集团,也没有什么政治关系。对德奥这样的孩子来说,要想继续上学,就只能靠平时的好成绩,以及在针对六年级学生的全国考试中考个好分数。在所有孩子中,只有德奥和另一个同学的成绩达标。
德奥在初中时成绩也很好,然后进入一所布隆迪最好的高中。学校离家足足有两天的路程,于是德奥开始住校。高中校园开始有了正规学校的样子,没有体罚,大家也都穿着鞋子上学。可是德奥在赛跑时还是光着脚,他有时也和朋友一起在周围的山上跑着玩儿,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德奥不擅短跑,可他却可以连续跑好几个小时。他常吹嘘说自己的脚底板很坚硬,连钉子都扎不进去。可以说,从他第一次上山放牛起,德奥就开始接受耐力训练了。学校放假时,这种训练就会继续,德奥和安托万在夏天回家时继续承担送饭和放牛的活计。
从上高中起,德奥开始接触更多的事物,这一部分是受伯纳德·布多迪拉主教的影响。伯纳德·布多迪拉是布隆迪的大人物,负责当地所有的天主教学校的管理,德奥觉得自己从记事起就认识伯纳德·布多迪拉。在德奥小学三年级时,主教前来参观桑噶扎的学校,他被选出为主教献上礼物。高中时,牧师们会到学校给自己挑选神学学生,最优秀的学生当然是由布多迪拉挑走,他选择了德奥和另外一个男孩。主教向他们讲述上帝,但是强调上帝要求人类要关爱自身,以及上帝要求优秀的青年学生为解决布隆迪的贫困和不公作出贡献。
第三部分 第51节:布隆迪(6)
"贫困有很多方式从身体蔓延到心灵。"
这是布多迪拉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他常在自己的辖地巡视,探访过很多山里的人家,他还常常和德奥及另外一个学生讲他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讲起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几乎都缺少洁净的水和医疗条件。他说看到那么多穷人家的孩子才十二三岁就要入伍参军,他觉得很心痛,并认为有必要开办技术学校来安顿这些孩子。
在十一年级结束时——高中要上到十三年级——德奥自己计划的工程开始动工了。他想在桑噶扎建一间诊所,为周围山上的人家看病。他设想着通过这样的行动发动整个布隆迪的人们来效仿——着手小处,放眼全局。德奥说服了六个同学和他一起干,也和爸爸商量好同意自己在暑假的前几周把全部精力放在这个工程上。接连三个暑假,德奥都将精力投入到诊所的工程中,但是直到毕业,诊所还是没建成。可他们毕竟努力尝试过了,德奥告诉自己,有一天他定会完成一项这样的工程。
德奥在全国高等学校考试中考得高分,获得了去比利时一所大学学习的奖学金,可以在那里接受牧师培训。在这件事上布多迪拉肯定帮了忙,可德奥还是想在布隆迪的医学院学习,布多迪拉也欣然同意了。

1988年,德奥还在上高中三年级,布多迪拉主教写了一封言辞颇为激烈的公开信,督促政府摒弃"刻意回避讨论种族敌对"的做法。他写道:种族问题已经成了"禁忌",但事实上胡图族在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主教还认为,胡图族人"在权力地位分配方面遭受人为的、刻意的不公,这种分配明显倾向于偏袒图西族"。在教育的各方面,甚至在评分时,胡图族也遭受着露骨的歧视。主教警示说,民族敌对已经"非常尖锐"。
主教的这封信中所谈到的问题都一一应验了。当年夏天,布隆迪北部爆发了大规模的胡图族叛乱,图西族人被不由分说地残忍杀害。事件又导致军队变本加厉地对叛乱进行残酷镇压,被杀害的胡图族或有一万五千人之多。
北方发生杀戮时,德奥刚好在荣达山的家里。那些德奥知道是胡图人的邻居——不管他们是否真正明白种族冲突的意义——提醒德奥家这次动乱可能蔓延开来。德奥一家人在树林里躲了几天,只有隆基诺坚持没有去,他还在守护着院子。不过布坦扎附近并没有发生什么骚乱,德奥日后问起此事时,只得到了寥寥几句答复。他自己也查了资料,后来,德奥把这段时间称做"觉醒"。
德奥在学校了解到了布隆迪的基本历史情况。那时还有很多怪异的课程,特别是有关殖民的教学。基本的历史事实很清楚:德国在19世纪末侵占了布隆迪和卢旺达,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比利时接手德国,比利时的殖民统治从1918年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老师说比利时对布隆迪进行了残暴统治,可是学生们还是要学一些颂扬比利时的歌曲,而老师们也都很向往到Iburaya去。到了高中,历史课教授的内容也很不全面,完全没有对"图西族"和"胡图族"的解释,也没提到那些德奥后来自己才搞明白的问题。德奥后来知道胡图族差不多占布隆迪总人口的85%,图西族占13%至14%左右。过去几十年,布隆迪的军队和政府一直是由图西族的大人物在统治,胡图族虽然进行了多次严重的暴动,可是都被军队以更为残酷的行动镇压下去。终于在1972年,血腥的大屠杀爆发,那时德奥还是个孩童。现在德奥才知道,他做医生的伯伯就是在那年被杀害的。当时,胡图族的民兵砍断了伯伯的手脚,然后在红喀山上把他扔进车里,让他就此饱受摧残地死去。伯伯只是恐怖的胡图叛乱行动的受害者之一,而政府军队用更暴力的手段平息了叛乱。图西军队杀了所有被他们抓住的胡图族政客、学者、老师和护士,甚至还有许多学生——据说总共有至少十万胡图人被杀,也有人说这一数值达到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很多死里逃生的胡图人逃到了邻国卢旺达或坦桑尼亚。
第三部分 第52节:布隆迪(7)
德奥一直在怀疑,为什么自己对这些重大事件一无所知?是不是他都虽然听说了这些事,但是刻意忘记了?毕竟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恐怖的话题——无论是对那些周围住了许多胡图人的图西人来说,还是对那些担心军队就在附近的胡图族人来说都是如此。德奥出生时,图西族统治的政府就已经采取了对民族敌对问题保持沉默的政策,并根据此种政策推行了很多措施,其中一个就是取消了比利时殖民时期在居民身份证标注"图西族"或"胡图族"的做法。
德奥一想到自己的祖国内部竟有这么根深蒂固的分裂就感到非常震惊,尤其是想到还在他童年的时候,布坦扎的邻居们围着炊火说起"图西人"时心里该是多么愤恨。可是,尽管这种分裂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灾难,德奥还是不明白"图西族"和"胡图族"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说胡图族是原住民,是地地道道的布隆迪人,而图西族是从尼罗河地区来的入侵者?据说图西族养牛,胡图族种地,可是在布坦扎地区,不论是图西人还是胡图人,很多家庭都是耕牧兼顾。还有人说图西人体格高大、鼻翼窄小,而胡图人矮小敦实、鼻梁宽大,而且额头上的发际线很直。可是从德奥见过的人来说,这个用来区别的办法也靠不住,他见过的很多人都属于这区别法中的"例外",合乎说法得很少。德奥自己就是个介于两种标准之间,至少根据比利时殖民者定下的标准看是这样。比利时人统计了布隆迪人和卢旺达人的身高和体重,然后定出平均标准——图西人平均身高1.7586米,胡图人平均身高1.6780米。按照这种标准,德奥的大部分兄弟论个头都不能算图西人,而且他自己也只是勉强够这个平均数。德奥很瘦,可是还算比布坦扎的有些据说是胡图族的人胖点,而且他的鼻子也说不上是宽是窄。
德奥又得了一次疟疾,这使得他不得不从医学院休学近一年,这段日子他就到一所偏远的小学教书。德奥不知道哪些孩子是胡图族,哪些是图西族,他也不在乎,而且感觉到村里人似乎也不在乎。他不去想任何关于ubwoko——种族的问题。对德奥而言,这些孩子都很穷困,而且因为贫穷而变得意志消沉,特别是那些女孩和身体有残疾的人,德奥想帮帮他们。他从自己微不足道的薪水里拿出不小一部分专门给那些孩子的爸爸买香蕉酒,好让他们能坐在一起听他夸奖自家的孩子。
德奥到布琼布拉学医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偏远山区的土包子,一个脚趾头里还夹着泥巴的乡下男孩。有些同学手头也不宽裕,可至少每个人都有像样的衣服,而德奥只有一件带领子的衬衣。他得每天晚上在宿舍把衬衣洗干净,然后开窗晾干。德奥在医学院的第一年就只有一条短裤,他缝缝补补穿了一整年。"那么多补丁,"德奥后来说起,"已经分不清哪儿是原来的衣服,哪儿是补上去的了。"
第三部分 第53节:布隆迪(8)
自然,德奥也因此受到了高年级生的"特别照顾"。他们让他蹲在餐桌下面,并把装满米饭的盘子顶在头上,然后从他头上一把把地抓起米饭吃下去。
"怎样?滋味如何啊?"一个高年级生戏弄地说,"你在家多久能吃上一次米饭?"
这是新生入校后必被问到的问题。第一次,德奥没能作出"正确回答",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他说家里自己种一些稻子,所以时常能吃上米饭。因为这个回答,德奥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后来,他知道了该如何应付。
"只在圣诞节的时候能吃一次。"
学校食堂里常有米饭,德奥知道这其中的深层含义:现在,他进入了社会的更高一层,理应享有一些特权。
德奥性格随和,在高中也结交了很多朋友,让就是其中一个。让的妈妈是布隆迪人,可让却是个Muzungu,因为他的爸爸是法国人。Muzungu是斯瓦希利语,原意是指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的人,后来被用来专指欧洲白人。因为人们认为白人都很有钱,至少在德奥家乡,人们都这么想,所以Muzungu常用来指富裕的布隆迪人——效果等同于称呼那人是白人。
让有辆车,在学校附近还有自己的公寓。他面貌清秀,英俊白皙,有钱有车,而这个城市中又有那么多灯红酒绿的诱惑,所以让常常到城里去玩。那时艾滋病传播很厉害,德奥虽然不赞成让的做法,可是他更多的是担心。但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警告过让——自己只是个光会种豆子的乡下男孩,有什么资格给这个千金大少爷上课?
对德奥来说,医学院简直就是他的天堂。学院的主楼是全新修建的,图书馆里有大量藏书,还有间实验室配备了许多显微镜和其他研究细菌专用的高级设备。学校周围是大学医院,医院的楼体虽然不像学校的那么好,不过也有很多工作人员时时清扫,保持整洁。病人不多,平均每间病房只有两名。医学院的每个班级差不多有一百名学生,男女比例比较均衡。学校总共有大约一百五十名全职或兼职教授,大部分教授是法国人,他们看起来高高在上,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势。和在高中时一样,如果你问一个问题,肯定能得到一个答案,你永远不会听到哪个教授说"我不知道"。事实上,大部分答案基本上都是同一个词——"闭嘴"。刚开始,德奥有个同学提了个问题,教授皱皱鼻子说:"你先学学怎么说好法语。"德奥的法语说得很好,可是那之后他也变得不怎么愿意举手提问了。
德奥住在学校宿舍,但除了休息,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教室、图书馆,或是跟着教授到医院查房。每学年的成绩都会定期在学校公告板上张贴出来,德奥的名字一直停留在前五位。那时他就有个计划:一毕业就结婚——虽然他还不知道要与谁结婚——然后去帮助穷人。虽然在桑噶扎建诊所的尝试失败了,可是从那时起德奥就心心念念地想着在布隆迪建诊所。现在,医学院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也觉得大多数同学都有这个想法。德奥的时间和精力主要都花在了学习上,可是他同时还对政治感兴趣,特别是对周边国家的情况相当留意。
第三部分 第54节:布隆迪(9)
在卢旺达北部战争不断,起因还要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时殖民统治刚结束,在布隆迪,图西族掌握了政权,但卢旺达情况正好相反:胡图领导人取代了图西领导集团。卢旺达的权力斗争致使上千图西人被杀,逾万人逃亡,有些后来便定居在乌干达。几十年来,卢旺达当局始终拒绝让那些流亡者回国,流亡者试图在乌干达定居,可是和大多数国家的态度一样,乌干达也不愿收容他们。所以现在,一支主要由在乌干达流亡的图西人后代组成的队伍开始进行有组织的活动,有些学者称之为"武装回国"。这支队伍自称"卢旺达爱国阵线",简称RPF。这支以图西人为主的军队于1990年攻入卢旺达,并受到了乌干达政府暗中的大力支持。起初,RPF的力量远弱于卢旺达的部队。卢旺达军队获得了扎伊尔共和国1的少量支持,同时拥有比利时和法国在背后给予的强力支撑。但尽管如此,RPF的部队还是不断壮大,如今已变得非常强大。队伍已经占领了部分领地,而且来势似乎愈发凶猛。卢旺达为了报复RPF的胜利,在国内逮捕并杀害了至少上百名图西人。所谓的国际共同体发起的和平谈判也只是时断时续。
德奥断断续续地关注着事件进展,偶尔也会听听卢旺达广播。好几次,他听到卢旺达官员或评论员说:"我们会慢慢地消灭他们。"当时德奥觉得他们指的是消灭RPF,而非所有的图西人。
布隆迪有时也会发生动荡,可是德奥都没怎么注意。1991年春天的某一天,德奥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动荡的威胁。那时,他正站在学校对面的可口可乐广告牌前等公共汽车,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同班同学走过来,递给德奥一卷报纸,低声说:"看看这个。"然后便匆匆离开。
那是一份小报,第一页印刷着醒目的标题——《胡图十大戒律》。德奥听说过这份报纸,这是一份卢旺达报纸的国际版,那份报纸名叫"Kangura",意思是"觉醒",是卢旺达政府办的。德奥听说报纸是布隆迪一个胡图组织分发的,这个组织被布隆迪的图西政府定为非法组织,他的总部在坦桑尼亚的难民营。这个组织自称为"胡图人民解放党"。《胡图十大戒律》在卢旺达流传很广,可是德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公交车上偷偷读了一遍,回到宿舍又重读了好几遍。
第一戒律:"每个胡图族人都应知道,任何一个图西女人都是为她族人的利益而服务。因此,如果哪个胡图人和图西女人结婚、交友、聘用图西女人当秘书,或与她们成为情人,那他就是胡图族的叛徒。"其他戒律列出了别的原因,说明图西人是可怕的,应该被鄙视,并与他们划清界限。虽然戒律中没有说要杀图西人,可是第八条戒律说明:"胡图人不该再同情图西人。"第九戒律提到:"胡图人应该对共同的图西敌人保持警戒和坚定。"报上其他文章把图西人叫做"蟑螂",这个称呼在卢旺达流传了很久了。
第三部分 第55节:布隆迪(10)
德奥很不解,这份报纸是从哪儿来的?难道这种仇恨在布隆迪也会公开的爆发吗?他家周围的邻居有人相信这报纸上的思想吗?如果他现在准备回家,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危险?他的同学里还有谁是图西人,他们怎么看待这些事情?德奥把报纸藏在宿舍好几天,然后悄悄传给了一个他碰巧听说也是图西人的同学。
有些同学公开讨论种族问题,有些人公开说自己家就是通过各种项目从卢旺达逃到布隆迪的图西人,他们也坦诚地说起自己的恐惧:"战乱也会蔓延到这里吗?"可是对学校大部分人,德奥还是不知道他们的种族。事实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中有几乎85%的人是胡图族。根据所谓的区分标准,他也能看出几个人的种族,可是大部分人还是像他一样,种族特征没那样明显。即便是在家乡布坦扎,德奥也说不出每个人的种族,而在布琼布拉,若想确定一个人的种族,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问他。但德奥可不打算在同学堆里转来转去,见人就问:"你是图西人还是胡图人?"读《胡图十大戒律》时的担心没有消失,但事到如今也平息了不少。
德奥发现,学校和城中开始流行一种仪式一般的问候方式。德奥常和朋友——据他所知有图西人也有胡图人——一同出去散步。他们有时会遇到别的朋友或陌生人把一只手举到耳朵的高度,然后再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同时说:"Inivonugutwi."这句话的意思对德奥来说就是"耳朵那么高"。然后那人接着说:"哦,你好。"德奥和朋友们就边笑边重复那个古怪的动作。有时他们坐在学校外边的墙上,或是坐在校园里的草坪上,又或是站在路边时,路过的陌生人会冲他们笑着说一句:"Susuruka."意思是"让他们暖和暖和"。德奥觉得这是和举拳头的方式配套的问候,所以他也会回一句"Susuruka",然后举起拳头来。
后来过了很久德奥才明白在医学院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时他才明白,历史同记忆一样,后人的叙说与当时的真实情形并不一定对等。人们在关注历史时,大多关注成点状分布的重大事件,却常常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其实在事情发生时,大多数人关心的是事件之外的其他,因此他们看不到任何征兆。
"每个人看到的历史都不一样,"德奥想,"历史不同于足球比赛,两支队伍各占半场,你我界限那样分明。历史实际上是混成一团,每个人记忆中的历史都是他所看到、经历或是感受到的。"可能大部分人都知道"Inivonugutwi"和"Susuruka"是政治口号,也可能他们和德奥一样,以为那只是新鲜流行的问候方式。德奥后来才想明白,"耳朵那么高"是口令,意思是砍刀砍下时要准,"让他们暖和暖和"的意思是"往图西人身上泼汽油,然后点着他们"。
第三部分 第56节:布隆迪(11)

德奥在医学院上三年级时,发生了布隆迪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在1988年爆发的布隆迪图西人大屠杀和报复性的胡图人大屠杀之后,国际上一直有人谴责布隆迪的军事政府。和大部分非洲国家一样,布隆迪的财政很久以来都是靠国际援助来维持。布隆迪未经选举的图西领导人为了回应国际压力,建立了新的过渡政府,由一名胡图人领导,政府成员中胡图人和图西人各占半数。过渡政府通过了新的宪法,建立了多党制的民主制度,接着进行了大赦。到了1993年年初,终于举行了全国选举。
当然在这中间也有很多问题。外逃的胡图难民开始逐渐归国,有些人还牢牢记着《胡图十大戒律》,更有些人心里还残留着1972年屠杀的阴影。坚持图西政权的人曾经试图用军变阻止选举,可是选举还是得以继续,最终名叫梅契尔·恩达达雅1的胡图领导人打败了他的图西族对手。当然,候选人在选举时都利用种族问题为自己造势,可是当恩达达雅获得了65%的选票后,他马上开始宣传种族和平。好几千图西学生和失利政党的成员在布琼布拉游行,反对恩达达雅的当选。一个月后,一小队图西士兵试图发动另一次政变,同样也以失败告终。恩达达雅组织的内阁中有七名图西人,十五名胡图人,同时任命一位图西人任总理。1993年6月10日,恩达达雅正式宣誓就职。仪式上,恩达达雅和他失利的图西对手——前任未经选举的领导人——在镜头前拥抱示好。
德奥没参加那次图西人的示威游行,他对两个候选人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在学校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事如此淡然。
德奥有个同学喜欢到处声明自己是胡图族,他常说:"这个小蛋糕我们也要分一块。"小蛋糕,德奥从没吃过,但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布隆迪是个贫困的国家,只有少数人能够富裕起来。目前,少数图西族领导人几乎占有了布隆迪全部的财富和特权。他们同意要和别人共享这块蛋糕,但却不是和所有胡图人,而只是和那些胡图领导人。
德奥班的很多同学都觉得很难同这位胡图同学相处——他既冷酷又傲慢,常宣扬反叛组织"胡图人民解放党"的种种好处,从不理会别人的感受,自顾自地打探同学的种族。德奥觉得班里大多数自称是胡图族的同学也都不赞成他的做法,德奥自己也始终躲着他,可显然他一直盯着德奥,并知道德奥是图西族。恩达达雅当选后没多久,有一天他在走廊堵住德奥的去路,哼哼冷笑了几声说:"这下你们完蛋了。"
德奥知道他说的是选举,觉得他是想炫耀一把。
"什么完了?"德奥问,"权力,还是什么?"
那人又笑了。
"你还不明白,"他说,"你们现在就是一条断了头的蛇。"
德奥了解蛇。曼巴蛇、眼镜蛇,还有其他毒蛇,遇到蛇时他也知道该怎么办,要么跑掉,要么砍掉蛇头。看来,这个胡图族同学也是乡下来的孩子。他现在一定和德奥脑子里想的一样——一条蛇被砍了头,尾巴还在动,好像尾巴还不知道它其实是一只已经死掉的动物的一部分,还不知道再怎么折腾也没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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