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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歌

_2 特雷西·基德尔(美)
有些老人会说:"如果比难更难,比苦更苦,干脆我们就笑笑,把它当做比好更好。"
只要能保持这种乐观的态度,你就会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困苦,就好像如果你不知道电是什么,那没有电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德奥和兄弟姐妹们把稻草编的席子铺在地上,睡在炊火的余烬旁边,他们常常为了争盖毯子的一角而打闹起来。晚上下大雨的时候,德奥总会被落在耳朵上的雨点打醒,然后就会意识到还会有更多的雨穿过他家的茅草屋顶落进来。
附近有一户人家的境遇比德奥家好很多,这是德奥第一次去这个同学家玩儿时发现的。当时,外面落了大雨,德奥听到一阵奇怪的"砰砰"声。他仔细地找了个遍,才知道这是雨点打到他家铁皮房顶上时发出的声音。但也有很多户人家比德奥家还要穷。那些人家没有牛,甚至在丰收的季节也没有多少吃的。不过大部分人家的境遇都差不多,至少在德奥念小学的时候是如此。
德奥第一次听到"胡图人"这个词,是在升中学前的那个夏天。他当时要把一袋粮食从布坦扎运到另一个城里,这段路要走好几个小时。在路过一个茂密的小树林时,德奥碰上一个老太太,她佝偻着身子,背着一捆柴。德奥在小路上和她擦身而过,她向德奥大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德奥转过头看着她,他根本不认识她,而且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德奥有些害怕,她会不会是个幽灵?
第二部分 第21节:布隆迪(3)
"你说我是胡图人?"老太太愤怒地喊道,"你竟说我是胡图人?"
德奥丢了那袋粮食拔腿就往家跑,一眼看到爸爸正在牛圈干活,就把这事告诉了他。"胡图人,"他问,"那是什么意思?"
爸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瞪了他一眼。
"闭嘴!"他说,然后接着干活。
差不多一年后,德奥在学校再次听到了那个词,除此之外他还听到"图西人"。很明显,这指的是布隆迪不同类别的人,于是德奥又跑回去问爸爸:"那我们是哪种人?"
"图西人,"爸爸不耐烦地回答,"你那脑子就不能想点别的有用的事儿?"
德奥发现,这些称呼好像和牛群有关。如果一个人给他的兄弟一头牛,这个人就称那兄弟为"胡图人";如果这一家没有养牛,养牛的家族就会称他们为"胡图人"。相应地,有牛的人就是"图西人"。
有一次,德奥在和爷爷说起一个邻居时使用到了这个理论:"他真是个很厉害的图西人,你看他有那么多牛!"
爷爷平日对他一向和善,听了这话却猛地扇了德奥一巴掌:"给我闭嘴!这是偏见!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德奥后来悄悄地向哥哥问起那个有很多牛的邻居。
"他不是图西人吗?"
哥哥说不,其实他是个胡图人,而且哥哥说家里有铁皮屋顶的人家也是胡图人。这让德奥感到十分困惑,他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其实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不过哥哥安托万告诉他,他们哥俩干的活要比别的孩子都多。德奥觉得似乎是这样。
在德奥故乡那一带种地很辛苦,那里地面陡峭,土壤贫瘠。德奥的爸爸攒了些钱——可能是卖了一头宝贵的牛而得来的,德奥记不清了,因为当时他还太小——然后在坦喀尼喀湖边买了一公顷良田。他们家就在那儿种木薯、水稻、蚕豆和香蕉,还种些橘子和芒果。那儿没有房子,连个小茅屋都没有。说到住处,爸爸很喜欢住在山上。孩子们一般都不敢问爸爸什么问题,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山上蚊子少些,离大城市或城镇远——城市和城镇里都是些不好的东西,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对家庭成员也都有潜在危险,因为城市中总是充满了暴力事件。这些事德奥大都不清不楚,就算无意中从大人们的耳语中听到一些,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
湖边种的食物主要不是用来作为家里的口粮,而是被运到了布坦扎卖钱。在地图上看,布坦扎距离德奥家有二十五公里,可是真要走起来,这路上的山脉沟沟坎坎、上上下下,差不多要多出一倍的路程,每次都得走上十四个小时。德奥第一次走这段路程是在十岁左右,后来,他就这么光着脚走了十多年。天还没亮,他们就会踏上旅途。如果有明亮的月光,德奥就会很安心,因为他能看清路上的树根和石块。可是有时天上并没有月亮,他总是会踉跄绊倒。就是从那时起,德奥明白了大哭大闹是不对的,他会抱着受伤的脚趾蜷缩在地上,强忍着眼泪,然后站起来一边赶路一边轻轻啜泣,直到疼痛稍微缓解。
第二部分 第22节:布隆迪(4)
不久,就变成由德奥和安托万两个人负责每周走这段崎岖的送货道路。他们俩那时都还很小,没别人帮忙的话,他们自己连一袋木薯都扛不到头顶上去。天热的时候,他们就脱了上衣垫在头部,有时还会用香蕉叶子做一个软垫垫在头顶。第一段路程是沿着湖边往上爬,他们要越过好几条河,这些河都是鲁瓦巴河的支流。过河的时候,他们要走圆木搭成的浮桥。这些圆木都已被磨得光滑,特别是下雨的时候,他们两个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个不小心,扛在头顶的木薯就会掉进河里,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回去再扛一袋。
要是没能带着粮食去布坦扎,不仅会带来麻烦,而且也很丢人。
过了鲁瓦巴河就是一片山路,他们要翻过三座山。先是红喀山,这座山很高,爬起来很费劲,也陡得吓人。下暴雨的时候,德奥站在山崖边的峭壁上,浑身筛糠一般地颤抖,生怕自己会被吹下去,掉到下面荒草丛生的山沟里。那儿有一辆汽车的残骸,黑糊糊的,生着斑斑的锈迹。
那辆车本属于德奥的一位伯伯,也就是德奥爸爸的兄弟。有人告诉德奥,说伯伯死于1972年。车祸。德奥那时候还是个婴儿,根本不记得这位伯伯的事情,知道的也只是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后来,德奥只要一看见汽车,就会忍不住想起伯伯的那辆大众牌甲壳虫汽车。那是一辆很漂亮的白色小车,不过现在烧得只剩黑糊糊的框架。人们说德奥的伯伯以前被那些牧师派去欧洲接受医学培训,回来后就当了医生。即便是现在,在布坦扎要是有人生病,就会对德奥念叨说:"唉,我们好想你伯伯。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啊!"
听了这些话,德奥对这位印象模糊的伯伯越来越好奇。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告诉德奥他伯伯是死于交通事故。但在德奥十二岁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叔叔偷偷告诉他:"其实他是被谋杀的。"每次爬过红喀山山顶时,德奥都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看,可每次他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一眼便看见杂草中突兀的汽车残骸。德奥转头看看安托万,发现他也在往下看,然后他俩什么也不说,只是继续埋头走,表情和心情都像是在教堂里一样肃穆。
在那段需要翻山越岭的时光中,德奥没有再听到过别的关于谋杀的事情,甚至连类似的恐怖故事也没有。他们常常会遇到一同爬山的人,大家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零零散散地走在小路和土坡上。大部分人愿意做他们的旅伴。他们哥俩还小的时候,有些大人和稍大点的孩子都会在他们休息后帮他们再把木薯袋子扛回头顶。等他们再长大一些,就能和别的同龄人互相说些笑话、讲点故事,德奥觉得大家都是患难与共的同路人。
第二部分 第23节:布隆迪(5)
他特别佩服那些从湖边推着自行车、载着棕榈油翻山的人。那些人光着脚,吃力地推着车,车上拴着简陋而沉重的黄色罐子。他们沿着土路一直走到基特加省的克里米诺,一走就是好几天。
德奥的这些记忆,都是发生在曾经的安定岁月中,故乡的语言称之为Amahoro。他后来总结道:"那时候,人都还是人。"
过了红喀山就是甘扎山。有好几次,安托万会在爬山路上突然停下来,扔下货物,一口气沿着小路往山顶方向狂奔。德奥这时就坐下来,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安托万就回来了,德奥说了句"你是去喘口新鲜空气吧",然后俩人就会再扛上包袱,继续赶路。
最难爬的就是第三座卡巴斯伊山——它的意思是"牧羊人的挑战"。等他俩累得晃晃悠悠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安托万曾偷偷这样评价过他们的父母:"我觉得咱俩不是他们亲生的。哪有爹妈舍得让自己的亲骨肉干这么多活儿?"
但是,每每他俩爬上最后一个山坡时,远远地就会看见他们的妈妈伸着脖子站在小路的尽头,等着他们回家。

德奥还在上小学时,爸爸就另建了一个传统的草棚小屋,然后他们就搬到了离布坦扎那个大院子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中间隔着个很陡的山坡,靠近荣达山山顶。在那儿,有更广阔的草地可以放牛,而且也许爸爸觉得在那儿更安全些:那里的居民少,而且旁边还有个可以隐蔽的树林。德奥猜,他们搬家也可能是为了妈妈,这样妈妈就不用和奶奶待在一起。
荣达的夏日清晨一般都会刮风,而且还很冷。德奥和兄弟还有小叔叔干活前,都会找个背风的地方先躺着晒晒太阳。一天早上,妈妈要去半公里外的河里打水,碰巧看见他们在那儿懒洋洋地躺着,便撂下陶罐狠狠地瞪了他们老半天,说他们就跟一群好吃懒做的蜥蜴一样在这里晒太阳。在德奥的印象中,这是妈妈最为严厉的批评。
德奥一家共有八个孩子,其中三个是父母自表亲家收养的。除了安托万,别的孩子都比德奥年幼。德奥觉得和其他孩子相比,他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会更多些。他帮妈妈种蚕豆、和妈妈说说话。人们都说他长得最像妈妈,性情也像,这话虽然带了些恭维,但德奥听了还是很开心。
妈妈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很容易悲伤流泪,德奥也是。德奥觉得人们在说:"她到底哭个什么劲儿?她有孩子,还有能干的丈夫。"
妈妈总会为邻居的不幸而难过。德奥的声音虽然并不像妈妈那样温柔,但他遗传了妈妈的同情心,并且也是一有点小差错就会心烦意乱。现在回想起来,德奥觉得邻居们既喜欢妈妈,又会不时地嘲笑她。妈妈总是送东西给邻居,比如牛奶,特别是盐。盐可是人们做饭时必不可少的调料,在市场里是按撮卖的。管别人要盐甚至借盐都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如果有人要狠狠地诅咒某人,就会说"但愿你撒了你借来的盐",意思就是希望你丢了你拿尊严交换来的东西。可是妈妈很有办法,她把爸爸买来喂牛的盐一小撮一小撮地包在香蕉叶子里,然后趁人不注意,便把这小包盐悄悄丢到邻家困难的妇女手里。德奥曾怀疑,有的人因为知道妈妈会给他们送盐而故意自己不买。妈妈的大方也经常惹得爸爸在牛圈里大发雷霆:"我买的盐,你都给我弄哪儿去了!"
第二部分 第24节:布隆迪(6)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德奥听到妈妈同爸爸争辩,她责怪爸爸让孩子干的活太多:"你这是要累死我的孩子!"她是这么说的。
和妈妈不同,爸爸完全没有妈妈这么温柔。要是孩子在屋里或是牛圈里玩,把什么东西碰倒了,他就会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起你摇晃,大喊说:"看我不宰了你!"
但之后,他却会狠狠地抓自己一把,低声对自己叨念:"再这样做就饶不了你!"大约一小时以后,他就会找你道歉,那时你就可以尽情大哭一场了。
有一次,他们那儿有个人喝香蕉啤酒喝醉了,跟另一个邻居动起手来。虽然那人的块头比爸爸大得多,但德奥的爸爸还是抓住那个醉汉,把他扔到了地上。德奥看着爸爸的样子,心里吓坏了——他既替爸爸害怕,又害怕爸爸。还有一次,爸爸和当地的比利时牧师打了起来,因为德奥年幼的弟弟在受施礼时哭闹不止,牧师生气地打了弟弟一巴掌。仪式结束后,德奥爸爸喝了很多香蕉啤酒,然后大摇大摆地到牧师家中大闹了一番。后来,牧师把德奥爸爸驱逐出了教堂,可事实上德奥知道爸爸本来就不怎么去。
在当地,德奥爸爸的薪酬可以称得上是中产阶级,可是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而且花起钱来也总是大手大脚的,不是四处慷慨散财,就是请大家喝酒。德奥常听到爷爷训斥爸爸:"你不该和他们出去混,还喝成这样!"可是德奥知道,爸爸并不是酒鬼,而且虽然他使唤自己的孩子们做繁杂的工作,但总是会默默承担最辛苦的活儿。他攒够了在湖边买地的钱,后来还在卡扬扎镇离湖边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又买了一小块地,并在那儿建了座房子。爸爸不常在家,他不是去湖边种地,就是去放牛。德奥主要是他的sogo-kuru,也就是爷爷隆基诺带大的。
德奥和哥哥的活动范围并不局限在布坦扎到湖边这一带。到了五月下旬,草都被啃食得差不多了,草场也变得枯黄起来,这时一家人就会分别到各个地方去找草。他们有时会去湖边的田地,不过大多都是去离家四五个小时路程的山腰处,并由爷爷隆基诺掌管着家里的牧群。
找草的过程一般会持续好几个月,家人会用牛奶和肥料同当地的农民交换,好让牛儿在他们的地里吃草。他们自己就喝些牛奶,吃点德奥和哥哥从家里带过去的蚕豆和木薯。有时德奥和安托万会带些煮好的木薯泥、蚕豆泥和土豆泥。这些食物刚刚做好时非常烫,德奥和哥哥顶着它们,都觉得头皮都快被烫熟了。可是等他们一路走到放牧的地方,食物早已凉透,还有些变味。
德奥不送饭时,就会跟着爷爷一起放牛。夜晚,他们躺在香蕉叶铺成的床上看星星,还要警惕着各种毒蛇——眼镜蛇、曼巴蛇、蝰蛇、蝮蛇和角蝰,还常常被树叶里伪装着的变色龙吓一跳。这些变色龙虽然很温和无害,可是它们摸起来和蛇一样冰冷。
第二部分 第25节:布隆迪(7)
在德奥随身带到纽约的箱子里,装着爷爷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爷爷安静地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穿着一件自制的羊皮外套,戴着顶草帽,披裹着一条厚重的围巾——这一身打扮是为了抵御布隆迪山中早晚刺骨的寒气用的。爷爷看起来苍老而消瘦,他微微仰着下巴,脸上有一种德奥再也熟悉不过的表情:一方面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一方面对自己强装的威严乐不可支。
隆基诺在听他看不上眼的人唠唠叨叨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他会说:"愿你的人生丰富无比。"当他的妻子,也就是德奥的奶奶抱怨什么事或什么人时,他也是这副表情,还会悄悄和德奥说:"别说话,让她自己说给自己听。"
隆基诺对大部分人都很和善,他很善于倾听。如果他说话的时候有人插话,并为自己打断他而表示抱歉时,爷爷总是说:"哦不,没事,你说吧。"他说话时,声音很平静有力,话语也都简洁明了。德奥很喜欢靠着爷爷听他讲话,甚至在他数落德奥时也是如此。比如德奥打回来的水里都是蝌蚪的时候,或是德奥偷了他们租用牧草的农户家的香蕉时。爷爷对德奥偷香蕉的惩罚,就是要他喝下一大罐刚挤出来、冒着热气、还带着腥味的牛奶。隆基诺让德奥一口气全部喝下,哪怕他恶心到吐还是强迫他喝完。但是有一次,德奥在院子里踩上了牛粪滑倒,打碎了盛放着隆基诺精心酿制的香蕉啤酒的酒壶,隆基诺却没有责怪他。德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不是因为疼,而是怕爷爷因此对他失望。可是爷爷只是过来把他扶了起来,看也没看那酒壶的碎片。
德奥家有一头叫做亚鲁杨的牛,她已经十分衰老而且很不中用,甚至需要人拿棍子支着它才能站起来,隆基诺把它卖给了一个陌生人。付了钱,那人就抓着亚鲁杨的角狠狠地扭她的头,而旁边的人正在磨着砍刀。那头牛痛苦地低吼着,而买牛的人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德奥捂着耳朵往家跑,他什么也不想听,接着他就听到隆基诺低沉的声音呼唤他:"德奥!"
"怎么了,爷爷?"德奥喊着。
"跑去告诉那些人,先不要杀亚鲁杨,等我回来。"
德奥一路狂奔,高高的草穗抽在他的脸上。当他跑回那块空地时,那些人还在磨刀,德奥告诉他们:"等等,不要杀她!我爷爷过来有事找你们!"然后德奥看着隆基诺把那一沓布隆迪法郎退还给了那些人,然后把亚鲁杨牵回了自家的牛圈。几天后,那头牛终于平静地死去,而德奥家什么也没有得到。
因为隆基诺,德奥成了香蕉啤酒的鉴赏专家。德奥自己不喜欢喝酒,可是他很清楚隆基诺的口味,所以爷爷总是让德奥去买酒而不告诉他去哪儿买,他知道德奥一定会找到香味醇正的好酒。有时候他们住在山中,隆基诺自己会到镇子里去买上一葫芦酒回来晚上喝。有一次,德奥和隆基诺一同坐在斯谷维亚河瀑布旁的树荫下,他觉得爷爷微微带了一点醉意,于是一时兴起问了个问题:"爷爷,你能给我一头牛吗?"
第二部分 第26节:布隆迪(8)
"没想到你醉成这样。"隆基诺说。
"我没喝醉!"德奥说,他一滴酒都没碰。
隆基诺看了看德奥,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等到你毕业,我就给你一头。"
每每和隆基诺在山间放牧,德奥都觉得自己不需要急着长大。有时,牛儿吃草吃得累了便会趴下休息,隆基诺就坐下来吹笛子。在村子里,爷爷最好的朋友弹得一手动听的八弦扁吉他1。他会一边弹奏,一边低声吟唱着当地的老歌,而隆基诺就吹笛子在一旁给他伴奏。爷爷朋友的声音十分适合这种老式的吟唱,有人说,这是因为很多年前他被人掐伤了脖子,声带受了伤。笛子是隆基诺自己做的,他还自己编了好多曲子。当地有种说法,说不能在野外吹笛子,不然蛇会跑来听,可隆基诺却走到哪儿吹到哪儿。德奥有时也会害怕,但他听着听着,就会忘了蛇的事情,而沉浸在瀑布的水声和笛声中。有时,笛声会引来一群长腿彩羽的鸟儿,它们头上的羽毛总是尖尖地竖起来。除了牛之外,德奥最喜欢它们。他总是试着让它们跳舞,方法就是一边上下挥舞着胳膊一边唱着那支老歌:"请为我起舞,我会为你奉上色泽金黄的玉米,若你为我起舞。"那些鸟儿通常十分温驯听话,它们会在附近欢快地转着圈,拍打着翅膀。
德奥很期待太阳下山,因为忙完了所有的活,爷爷会给孩子们讲故事。白天,孩子们不能听那些编造的故事,因为那些大人会说小孩子白天听故事会困在故事里永远长不大。可是到了晚上就是故事时间了,孩子们特别爱听老人讲故事。德奥和兄弟姐妹在隆基诺房前的炊火旁围成一团,满心期待地等着爷爷开始讲故事。甚至光是这么想着,德奥就开心得直想笑,但还得使劲憋着不笑出声。要是实在控制不了的话,他就会一溜烟儿跑出去笑个够。因为要是你在隆基诺讲故事的时候,特别是他还没讲时就笑,隆基诺会不高兴的,甚至会生气。
有时候,隆基诺会把时下发生的事情编进故事里,有时也会讲讲过去的事情。所有的故事都很离奇,有的甚至是神话传说,可隆基诺总是装作这些都是真的。
隆基诺曾说他在布坦扎有个邻居,因为这个人去世得早,所以德奥和孩子们并不认识他。这个男人很穷,还有两个懒惰儿子。临死前,这个人想到一个办法治治他儿子的懒惰病。他告诉儿子们他把钱藏在牛角中埋在了田里,只要他们找到那些钱,钱就是他们的。于是这两个儿子就一直挖呀挖,把每块土都翻遍了,还顺带在田里种上了树苗和粮食,表明这地是他们父亲的。后来老人去世了,两个儿子还是在不停地挖、不停地栽种,最后他们得到了一片不小的树林,田地也变得肥沃了。这时他们的母亲才告诉他们:"其实地里没有钱,你们的父亲是想让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第二部分 第27节:布隆迪(9)
这个故事隆基诺讲了好几遍,每次讲完都会对孩子们说:"要爱热劳动,要勤快。可不要让你们的父母和这个老头似的骗你们说地里埋着钱。"
有时候隆基诺的故事会用"从前啊……"这样的词句开篇,德奥觉得爷爷声音里有时带着些悲伤,有时是愤慨——比如说隆基诺讲起殖民时代和比利时人的时候。那时,布隆迪和卢旺达都是比利时刚果弱小的附属国。和许多别的布隆迪男人一样,隆基诺也被迫去刚果的橡胶树林干苦力,他好好地活了下来,一年后安全回家,而有的人就此没能回来。隆基诺讲起一个工友,那人身体强壮、力大无比,却被比利时人用鞭子活生生地抽死了。隆基诺说,要是你上工迟到了,他们就让你就地躺下,从你的腿往上直抽到脖子,来来回回抽上八遍,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这样来回算一次,所以实际上是抽了十六遍。被打的人就这么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连脚后跟都在流血。有的人在这里遭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回家后甚至会虐待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家庭。
德奥第一次听说比利时人征收重税,是在隆基诺的故事中。那些有几头牛或有点庄稼的人不得不白白把自家最好的牛奶、农产和肉食交给当地的比利时首领,那些首领替殖民者统治着布隆迪的山头。
隆基诺也讲起独立运动的故事。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比利时的直升飞机会时不时地在人们头顶转悠——"像蜜蜂一样恼人",隆基诺这样形容。他讲到鲁加索尔王子领导了独立运动,却在坦喀尼喀湖边的一家饭店被人用猎象枪打死,整个国家都陷入悲痛之中,这时,隆基诺自己也不禁陷入伤感的气氛中。杀害鲁加索尔王子的人来自一个叫希腊的地方,不过隆基诺觉得是比利时人策划了这场谋杀。故事的最后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布隆迪独立了。隆基诺说,现在他和他的家人终于可以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喝自家产的牛奶。
隆基诺小声笑了起来,声音那样轻,几乎听不到。映着炊火,德奥看见爷爷的肩膀微微颤动着,露出一口洁白明亮的牙齿。
每当看见爷爷的笑容,德奥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很美好。

德奥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妈妈正在火边做晚饭,德奥听见外面有人喊爸爸的名字。"普罗斯普!普罗斯普!"那是妈妈的表兄,他从好几公里外赶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院外的篱笆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生气地冲德奥爸爸大喊:"你要干什么?你和你的老婆孩子会被烧死在房子里的!你真是傻到家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出去转转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德奥的爸爸和往常一样非常生气,可是他没说什么。德奥的妈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对表兄说了声"谢谢你"。
第二部分 第28节:布隆迪(10)
等德奥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就变得朦胧起来。但他依然记得家里的男人们把堵着院子唯一出入口的木头都搬走,然后他们就被赶进了一片茂密而漆黑的树林中,爷爷养的狗一直在不安地叫着。他还记得哥哥问大人们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没人回答。
有好长一段时间,德奥家和其他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总是搬来搬去。家里的男人把牛赶到了安全的地方,孩子们同家里的女眷待在一起。晚上有时会雷电交加,下起倾盆大雨,到了白天,就会有一位成年妇女出门,从家里的菜园中带点南瓜、香蕉和土豆回来作为粮食。女人们在山头上一直观察着,德奥听见她们互相轻声询问有没有看到着火的房子。最后,当他们回到家时,他们的牛圈被烧得精光。只有爷爷隆基诺带着狗和长矛留下来,可到了最后时刻,他也不得不藏到香蕉林中。
不久,牛圈又重新建了起来,生活也恢复了往昔的平和。没人告诉德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很听话,没敢向谁问起。二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大家阅读一本神话故事集,这本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令德奥惊惧不已,特别是那个名叫《头,你是怎么死的?》的故事。故事是这么讲的:
从前有个人外出散步,路上遇见一个头颅滚过他的面前,他便开始不停地追问那个头:"头,你是怎么死的?"
那个头回答:"你能不能接着走你的路,不要让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死得很英勇,但你会被自己聒噪的舌头害死!"
于是男人继续散步,等到了目的地,他和人们说:"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在路上碰见一个头在滚,我问它:'头,你是怎么死的?'他说:'我死得很英勇,但你会被自己聒噪的舌头害死。'"
那些人说:"你要是不能让我们见见那会说话的头,我们就杀了你。"
那人便说:"好!要是那头不说话,我随便你们处置。"说完便领着人们上了路。
等他们找到那个头,那人就开始和它说话,可是那头什么也不说。无论那个人如何费尽口舌,那个头就是不开口。人们很生气,认为那人骗了他们,害他们白跑一趟,于是就揍了他一顿,打得他连路都走不了。人们走后,那人疼得躺在地上打起滚来,那会说话的头此时却开了口,在旁边嘲笑他:"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会被自己的舌头害死。"
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你不能和外人说家里的问题,"家丑不可外扬"。当个安静的孩子也许不会被表扬,但是如果你老是说个不停,就会被训斥"Hora"——闭嘴!爸爸或爷爷就会说:"你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跟清晨的小鸟一样烦人!"或者"你话怎么这么多,是寡妇养大的吗?"而更常说的则是:"你最好别问,你可能不喜欢那个答案。"
第二部分 第29节:纽约(1)
第四章
纽约
1994年
德奥推着送货车,沿着第89大街的人行道吃力地走着。这片区域十分繁华,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矗立在道路两旁。德奥盯着这些富丽堂皇的建筑,感到十分压抑,像是狠狠地被人羞辱了一番。眼前的景象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你孤单一身,你不属于这里。
有时,他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层层叠叠的高楼或来来往往的人群,而是家人的画面:妈妈腼腆地笑了,露出平整洁白的牙齿,拥有一口好牙在布隆迪是人人羡慕的事;哥哥安托万个头不高,身材很是敦实,做事勇猛果断,他还开玩笑说是他们小时候头上负的重物阻碍了他长个子。德奥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安托万的大笑声。
可就在下一秒,德奥的思绪又跳转到了那些可怕的回忆中。他又回到那个令他恐惧的画面中,自己站在房顶已被烧焦的茅草屋的窗前,怔怔地往里看,里面的人都躺在地上,尸体残缺不全。
这时他就会再次想起自己的家人。他们都怎么样了?爷爷隆基诺、爸爸、妈妈、安托万,还有弟弟妹妹,他无法控制地想象着他们受到残忍虐待,尸体横陈在泥地上的画面……等回过神来,德奥就会发现自己两颊已经沾满了泪水,他在人潮之中一边推着货车行走一边哭泣,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1994年6月末的一天,德奥肠胃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紧紧咬着牙,觉得胃缩成了一团,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剧烈。德奥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他甚至能想象那些虫子在啃自己的胃。德奥觉得胃里可能生了某种蛔虫或变形虫,因为他在逃亡的路上喝了那么多肮脏浑浊的污水。医生只要检查他的排泄物,肯定就会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若是有设备,德奥自己就能做这个检查。他在派克大街附近看到那些医生的名字刻在大楼门口的黄铜名板上,可是不管他们收费如何,德奥都付不起。德奥也知道那种广谱抗生素1能杀死肚子里的虫子,可是这是在美国,他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有医生处方才能拿甲硝哒唑?需要多少钱才能买到这种药呢?
还好这次送货还比较轻松,只需要走过三个街区,而且德奥知道这个地方就在那个安静小巧的圣托玛斯教堂的隔壁。那儿只有一个前门,没有便门,从人行道走几个台阶就到了。
一个女人几乎在德奥敲门的同时立刻打开了门。德奥抱着沉重的袋子侧身往里走时,她为他抵着门门,面带微笑。
"你好!"德奥的问候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他终于掌握了这句话,就像小时候他学法语发音也费了老大工夫。那女人笑着说:"你好。"并指给德奥到厨房的路。德奥问旁边的建筑是不是一座教堂,她说是,而这里就是教区住宅。德奥想给她留个好印象,于是告诉她自己很喜欢这儿。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和气——也许德奥能得到些小费。他没再注意别的,放下商品和那女士一起往外走,她用法语问德奥:"你会说法语吗?"
第二部分 第30节:纽约(2)
"是的,我会!"德奥开心地用法语回答。
这个女人叫名叫莎伦·麦肯纳,她上身穿一件短衫,下身配一条简单的绸裙,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头发是好看的金黄色,没有一点年老的迹象。德奥想她可能和自己的妈妈差不多的年纪,或是年轻几岁。她的法语不是很好,不过交流完全没问题。她问了德奥几个问题,了解一下他的基本情况。德奥很久没有和别人"真正交流"过了,所以这次他特别激动,而且身体的不适也让他懒得再费心力去记住以前因为话说得太多而吃的亏。
德奥和莎伦说了很多话,他觉得自己从未和陌生人讲过如此多的话。他不仅告诉莎伦他从布隆迪来,还告诉她自己在卢旺达经历的暴力事件。德奥临走前,莎伦在她那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包里翻找了半天,然后给了他五美元的小费。
也许她给德奥小费,只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让他记住这即使只裹一条旧毯子,却看起来依然优雅美丽的女性。但对德奥来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她看上去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在意自己,德奥甚至觉得,她会欢迎自己再次前去拜访她。于是过了几天,德奥又去了。
德奥告诉莎伦他以前是个医学院学生,他很想继续上学然后当个医生,莎伦对这件事情也很热心。有那么一瞬间,德奥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梦想成真。可是当她问起德奥父母的事情时,德奥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莎伦说她从新闻里听到很多卢旺达的消息。德奥想:"天哪,我该怎么和她说?"
每个人都是一种威胁,甚至面前这个亲切的女人。德奥支支吾吾地敷衍着,他现在只想逃走。德奥离开时,莎伦给了他一个拥抱。
德奥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充满感情的碰触了,可是,他却在担心她问的问题太多。如果他俩再见面,她一定会问起那些死去的人,在布隆迪,人们管这叫做Gusimbura。不过,很明显,莎伦真心想要帮助德奥,于是德奥决定给莎伦写封信。他请同在商店打工的非裔朋友替他写了一封英文信,而自己在字典里查了一些医学词汇,发现大部分都是法语的同源词。德奥仔仔细细地把信抄写了一遍,他的字很好看,也许莎伦也能看出来。
亲爱的莎伦:
很高兴我终于能有点时间给你写这封信。我想告诉你,有一件事情令我十分痛(苦)。
其实,前天开始我就觉得肚子很痛,上厕所很困难(便秘),我想我是生病了。虽然我干了一天活很累,可是昨晚我疼得一夜没睡着。这些疼痛的症状说明,我的肚子里有寄生虫,比如变形虫或痢疾内变形虫。
我很希望能有办法可以治治我的病,但是我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医生问问,也不知道我需要付多少医疗费。看病应该很贵吧,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钱。所以你能不能帮忙找点名叫甲硝哒唑的药?或是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帮帮我?
第二部分 第31节:纽约(3)
虽然我很难受,但是还要去斯隆的商店上班,这太不幸了!
谢谢你的体贴。
愿上帝保佑你。
德奥第二天早上把信送到了教区住宅,交给了传达员。就在第二天,莎伦来到了商店,告诉德奥她的私人医生同意给德奥免费看病。那位医生很亲切,他给德奥做了彻底的检查。在回去的路上,莎伦告诉德奥说医生觉得德奥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太过瘦弱了。医生告诉莎伦:"你的工作就是把他喂胖。"莎伦还说她把德奥的经历告诉了医生,希望他能帮点忙让德奥到大学学医,可是医生却说德奥如果到加拿大去可能会更好过些。莎伦画了一幅地图告诉德奥加拿大在美国的哪边,可是光是看看地图,德奥就觉得很累了,他不想再走那么远。又过了几天,莎伦带着德奥出门散步,并把医生的检查报告翻译给德奥听。
"身体一切正常。"她说,"希望我能帮上点忙。"
德奥身体不舒服可能因为过于劳累、营养不良和情绪低落造成的。虽说如此,德奥听了还是有些担心。
然后,莎伦问德奥他是不是对女孩子很感兴趣。
德奥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医生肯定和莎伦说德奥有可能得了艾滋病,莎伦可能也这么想的——德奥在布隆迪是个放荡的人,在非洲,艾滋病主要在异性间传播,又或者他们认为德奥在纽约靠出卖自己的身体为生。她怎么能这么想呢?在德奥的心里,莎伦美好的形象摔得粉碎。
"是的!"德奥大声说,"我就是喜欢女孩子!"
他不会再和莎伦说一句话,他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他不会再去找她了。

可事实上,德奥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不想原谅莎伦,可是第二周他还是去找她。当听到莎伦说她很想念自己时,德奥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很想莎伦,她那么优雅美丽。
德奥告诉莎伦如果他要回学校接着学医,他得先学英语,于是莎伦领着他去了一家有些古怪的小商店,里面都是些旧家具,还有一整架子的旧书。在书架上,他们找到了一本法英双语版的《小王子》。书不是很贵,莎伦买下送给了德奥。
德奥读得如饥似渴。他先看了一遍法语,又把英语背了下来。后来,德奥带着莎伦到了巴诺书店,给她看他前几周找到的一本生理学教材。德奥本来只想和莎伦分享他对这本书的喜爱,并没想让她买给他。这本书售价八十一美元,德奥无法想象一本书居然可以这么贵。可是莎伦说:"我们买了吧。"
这可等于向别人借了好大一包盐,可是德奥还是情不自禁地回答说:"哦,这太棒了!"
书是用英语写的,但德奥可以看图片。他把书放在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中,藏在了箱子里,一有空就会去翻翻看看。
第二部分 第32节:纽约(4)
德奥把自己记下来的单词带给莎伦看,请她帮忙翻译成法语。有一次在教区住宅,德奥向莎伦请教他在公园听到的英语词。其实德奥早该猜到这词的意思,而且周围还有一位牧师在场。
"这个词,'motherfucker',这是什么意思?"
莎伦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这个以后再说。"她飞快地说,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决。
德奥有时会后悔来找莎伦帮忙。
莎伦下定决心让德奥发好英文"are"的音,她让德奥跟着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复,就像对待小孩子似的那么耐心、那么执著。莎伦给德奥一些英文材料,说:"好,现在念一遍这个。"声音好像是在哄一年级的小学生。
德奥对莎伦的感情,就像对昨晚因为跟自己抢被子而打了一架的兄弟,当时觉得再也不想见到他、恨死他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他还躺在身边,就又会觉得很欢喜。更准确地说,莎伦像个母亲,总是不停地担心你,提醒你还离不开她。这让你很愤怒,因为你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
他们俩常出去散步。有一天,莎伦用她有些沙哑但愉快的声音告诉德奥她要带他逛逛中央公园。他们坐在公园长椅上,吃着莎伦带来的三明治,听着莎伦说"哦,看那只鸟多漂亮"、"那些花真好看"什么的。德奥知道,莎伦想让自己分分心,让他高兴些。可是德奥心里想:"我讨厌这个女人,她是不是疯了?我又不是五岁的小孩,我知道鸟长什么样,我也知道那是花。中央公园我可比你熟多了,我就睡在这儿!"
可是德奥绝不会让莎伦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睡在公园里。莎伦曾问德奥住在哪儿——她肯定是要问的——德奥告诉她说自己在哈林区一个公寓里住,并把塞内加尔人制衣厂的地址和电话给了她。可是德奥不小心说露了嘴,告诉了莎伦自己在哈林区看到有人在街头被枪杀,就在自己的窗户底下。从那时起,莎伦就没让德奥安生过,她一定要给德奥找个安全的地方住,哪怕这会把他俩都折腾死。
德奥不喜欢和莎伦待在教区住宅,因为总会有教区居民或是神父经过,莎伦就会拉着他过去打招呼:"哦,某某神父您好,这是德奥格拉迪亚斯。"然后接着德奥就会听到莎伦向对方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虽然德奥不能完全听明白。然后那个某某神父就会说他知道非洲发生了种族屠杀,胡图人和图西人之间关系很糟糕,德奥是哪族人,胡图人还是图西人?
一听到这两个词,德奥条件反射地想要逃跑,他马上警觉起来——这是肾上腺的作用,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头痛。
莎伦觉得德奥应该写点东西讲讲自己的遭遇,这样就可以找到那些愿意帮助他的人。可是德奥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个主意糟透了。
第二部分 第33节:纽约(5)
德奥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个图西人,更别说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所有的遭遇都白纸黑字地写下来。现在,莎伦给满纽约的人打电话,试图帮上德奥。上帝知道她到底打了多少通电话,光是她告诉过德奥的就有各教堂的牧师、名字十分正式的机构组织,甚至还有布隆迪在美国的大使馆和代表团。德奥的恐惧越来越巨大。莎伦很有可能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某个正在追杀他的人,这人或许还会伤害他在布隆迪的亲友。要是他把自己的遭遇写下来,就更不知道都有谁会看到了。
德奥很想和莎伦说:"你能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但请你不要和别人说起我的事情。"
可是他却说不出口。莎伦那么热心体贴,每次告别时她都不会忘记给德奥一个拥抱,而且她是那么干劲十足,坚信那些材料会起到作用。
德奥决定顺着莎伦的意思去做,但不是全部。提起家人时,他从不用真名。很多事情他故意忽略不说,又刻意修改了一些事情经过,还随意编造了自己生长的地点,只是着重写了自己以前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学生。莎伦找了一位年长的牧师,帮忙润色由她译翻的德奥写的法语文章,然后打印出来。
莎伦总是让德奥想起那个会说话的头的故事,她的做法就好像让德奥向整个纽约"借盐"。她和德奥谈了一些她的计划,翻译成英语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莎伦有一位女性朋友,她的情绪不太稳定,轻微酗酒,不过这些都不用担心。这个女人说德奥可以到她的公寓帮忙干点活,比如刷墙。那所公寓很不错,如果那女人觉得德奥干得好,还可以让德奥住在那所公寓里。
可这事最后的结果是好坏参半。好的是这女人每小时会付给德奥六美元工资,坏的是德奥在送十二小时的货后还要接着去给她刷房子。而且这女人并不喜欢德奥,有时德奥正在专心地刷着,她就会厉声说:"停!你可以回去了。"语气不容半句疑问。
一天晚上,德奥正刷漆时莎伦来了。她告诉德奥他们现在要去拜访一位十分和善的老医生,这次德奥也许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居所。德奥不想去,谁知道莎伦和那个陌生人说了什么?德奥说他累了,可莎伦说医生住的地方并不远,后来证明这话倒是不假。他们三个人坐在一个小厨房中,莎伦和医生一直在用英语聊天,德奥试图听懂,可是越来越听不进去。这位退休的牙医从桌子那边探过头来,颤巍巍地的伸出一只手,用无名指敲了敲德奥的前下牙,德奥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莎伦在中间翻译着,老牙医说德奥需要戴牙套。
德奥只觉得一阵怒火涌上来,他受够了!他们也不想想他现在的生活状况,他们还想要怎么折腾?那晚余下的时间里,德奥一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甚至连接下来的几天,他也刻意避免在公共场合张嘴笑。
第二部分 第34节:纽约(6)
不出德奥所料,牙医并没有决定要收留德奥,可是这次见面也不是没有成效。莎伦说如果德奥想整牙的话,老牙医可以免费为他做——就在纽约大学的牙科院。德奥没意见,不过整牙还是其次,现在他们得继续找住处。
莎伦又带德奥去见一位莱昂蒂修女,她经营着一家类似于寄宿公寓的住宅。"她人很好。"莎伦这样形容。
莱昂蒂修女在哈林区有处房子,为刚刚出狱、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临时居所。那是一个地下室,满满地住了很多人。修女也许的确是个好人,德奥想,莎伦把他带过来也是出于好心。或许即便是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莎伦也会过得很高兴。德奥甚至猜想,即便她就是到了地狱,想必也会热情洋溢、笑容满面。可是他不想住在这儿,他更愿意自由自在地过活,他更喜欢枕着草坪看星星。
幸好,莱昂蒂修女说德奥可以住在这儿,不过所有的床都住满了,他得睡在地上。这样,德奥就顺理成章地礼貌拒绝了她的提议,而且还让莎伦知道自己心怀感激。
可有的时侯,莎伦的提议不那么容易拒绝。莎伦有个有钱的朋友要在中央公园办个生日派对,好好庆祝一下,并说她可以带着德奥一起去。
"这次派对肯定很热闹,"莎伦有些兴奋地说,"你应该去,好好放松一下。"
德奥飞快地思考了一下,说他不能去,他没有礼服、蝴蝶结或任何可以在正式场合穿的外套。
可是莎伦说这没问题。圣托玛斯教堂为穷人募集了很多旧衣服,其中有许多还都很新,因为那个社区的人一般都比较富裕。莎伦还说她自己刚开始就是在那里领的衣服。她带着德奥到了教堂的地下室,兴高采烈地在一堆塑料袋里翻腾了半天,不停地拿起一件件衣服比量着德奥。
这个女人完全不知疲惫。
德奥想告诉她,不用为自己做这么多的事情,可他不愿伤莎伦的心。他感到自己裹在一层黏稠的疲惫感中,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拒绝她的帮助。要想让莎伦停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见她。德奥不是没有试过,可每次他需要帮助时,最后还是会去找莎伦帮忙。这让德奥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于是他只好顺着莎伦做她想做的。
后来,当他俩坐在一起,而莎伦又说起有可能找到住处时,德奥就会任凭自己的思绪放空,或是走神想点别的。最后,莎伦会用法语问:"你懂了吗?"甚至有时候莎伦得重复问上好几遍,德奥才会如梦初醒般地用法语回答:"什么?"
莎伦有些着急,甚至在给德奥寻找住处碰壁的时候也会有些泄气。可是德奥现在明白了,莎伦是不会放弃的。
德奥认真地想:"莎伦比我更想为我找到住处。"
第二部分 第35节:纽约(7)
但这怎么可能呢?

夏天到了。一天德奥同莎伦出门散步,莎伦突然告诉德奥她有一个教会的朋友叫朱格乌,来自尼日利亚,他俩情同兄妹。朱格乌曾在纽约经历了一番苦难,而现在,他在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当数学教授。
德奥一面说也许莎伦可以帮他给朱格乌打个电话,一面心想反正不管他说不说莎伦自己都会打。和往常一样,这个电话的结果就是要在炎炎夏日穿过纽约市,去找一个名叫詹姆斯·奥马利的律师。显然,朱格乌告诉莎伦要先带德奥找个律师。
德奥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律师,他又没犯法,但他琢磨这可能与自己的移民身份有关。
詹姆斯的律师办公室很漂亮,他个子不高,穿着体面,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德奥能听懂莎伦正在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律师,他零零星星地听到了"布隆迪"、"卢旺达"和"医学学生"这些词。然后莎伦告诉德奥,律师想看看他的护照,德奥一直把护照带在身上。
"你是怎么弄到商业签证的?"莎伦翻译了律师的问题。
德奥就把经过告诉了詹姆斯。在这个过程中,詹姆斯一直皱着眉头看着德奥的签证,看了足足有一两分钟。然后他笑着抬起头,和莎伦说了几句,莎伦听了也笑了。她翻译给德奥听:"詹姆斯说,如果你答应当他的私人医生,他很愿意为你处理这件事。"
这个回答让德奥喜出望外。詹姆斯的意思是说他可以回学校接着学医了吗?他兴奋地想,说不定他真的需要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律师。
朱格乌还给了莎伦一些别的建议,但与以前别人说过的都大同小异,有些甚至让人觉得心灰意冷。一次,莎伦告诉德奥,沃尔夫夫妇,也就是南希和查理,邀请德奥到他们家吃顿饭。他们都是朱格乌的老朋友,而且也认识莎伦。莎伦说,南希是个艺术家,查理是个社会学家,他们人很好,住在位于纽约市中心的SOHO公寓,德奥需要坐地铁过去。莎伦还把地址写下来拿给德奥。
德奥看着地址,飞快地想着拒绝的方法。他从没到过市中心,便问莎伦:"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话,我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借口,他真的不知道,莎伦也明白。
"那我和你一起去。"莎伦没有犹豫。
第三部分 第36节:纽约(1)
第五章
纽约
1994年
他们乘一架嗡嗡作响的老式电梯上升,电梯直接通往沃尔夫家的客厅。客厅的一面是一块大而通透的玻璃,其他几面整齐地码放着装得满满的书架。德奥心里想:"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借一本书来看。"
一进到房间,德奥眼中只看到了那些书,所以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几个陌生人,自己甚至还在和他们握手时,德奥又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太太南希身材高挑而消瘦,金发白肤。她的手仿佛一刻也闲不下,即便不是在干活,她也会用丰富的手势调动它们。她一直在微笑,甚至会稍显紧张地大笑出声,仿佛就这么干站着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她的语速很快,德奥完全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他徒劳地尝试了一下,便干脆放弃去听了。而查理却十分温和,他和德奥说话时语速很慢,一字一词地说,有时还会做些手势好帮助德奥明白他的意思。他身上的气质让德奥觉得舒服而熟悉。
德奥发现,每当南希打断查理说话时,查理马上就会停下来,变成一位倾听者。如果南希抱歉自己插话了,查理也会和善地让她接着说。这种情况出现了两三次,德奥开始想:"他好像隆基诺爷爷。"
他再次观察查理。他的头发泛着灰白,人看起来很平静。
在饭桌上,德奥试着和他们说说自己的经历,在这种场合中,沉默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可他心里想:"我只是在制造噪音。他们可能觉得我很怪异,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德奥不在乎。和以前一样,说起自己经历的那些暴力事件还是让德奥觉得不安,但为了打破沉默,他只能有些急促地和他们讲讲家里养的牛,以及自己在医学院的事情。可他的英语总是不够用,德奥磕磕绊绊地说着,南希看起来越来越焦虑。突然,她对德奥说:"你不用非得说话,多吃点!"
过了一会儿,德奥就不再说话,而是试着听他们的谈话。他听出来查理说他曾在非洲工作,还和南希一起在尼日利亚生活工作过一段时间。德奥沉默了一阵,突然,他意识到查理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认真地把每个音节发清楚:
"我们,"查理指着自己和南希,"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又指指德奥,"你?"
德奥听明白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真的是想帮忙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德奥只能回答不知道。
查理又问了一遍问题。德奥勉强用蹩脚的英语问查理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是的,"查理说,"当然!"
"那么只有一件事,但这也许是不可能的……我想回到学校。"
"不,"查理摇了摇头,慢慢地说,"这不是不可能的。在美国,你永远有第二次机会。"
"第二次机会?"德奥不懂。
"很多机遇,你完全可以再次回到学校。"
事后,德奥记不得他和查理大声说了些什么,也分不清哪些话是他在心里疾呼却没有办法表达出来。不过大概意思就是:"只有让我重回校园才能真正帮到我,只有回到教室,我的身心才能恢复平静。"德奥还记得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感觉,也许实际上感觉并没有那么好,可是现在,这是他所能够记得的最大的乐趣。

德奥遇见莎伦后没多久,戈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派德奥出去为货车装货。德奥发现自己没有流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身边热浪滚滚,眼前的货物堆得像个小山,德奥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泪眼蒙眬中,德奥看见戈斯和几个收银员站在商店窗子前看他干活,他们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幸灾乐祸地笑着。接着戈斯走到门边冲他喊:"嘿,你是不是觉得很热?非洲是不是比这儿还热?"
第三部分 第37节:纽约(2)
德奥想,要是戈斯死了,他一定会大大庆祝一番,他最好被热死!可是德奥脑子里又有一个声音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这个声音仿佛是源于妈妈的善良,以及德奥纯洁的信仰。不过另一个声音还是坚持:不,我这么想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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