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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歌

特雷西·基德尔(美)
普利策文学奖得主沉淀七年巨献:生命如歌
第一部分 第1节:布琼布拉-纽约(1)
第一部分逃亡
第一章
布琼布拉-纽约
1994年4月
在布隆迪首都布琼布拉的郊外有个国际机场,现代化的候机大厅是穹顶金属结构,像个天文观测台,而屋顶的设计也相当精致巧妙。这个候机大厅仿佛是在向人们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在这里,崭新的未来就在眼前,将过去的种种留在身后,尽情体验飞翔的乐趣吧!可是,在1994年的布隆迪,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能得到一张金贵的机票。对他们来说,飞机不过是离开这个地方最快、最安全的方式。飞行便是逃离,仅此而已。
1994年,布隆迪的春天被暴力冲突和动乱的阴霾所笼罩。布琼布拉西部的山脉燃烧着熊熊大火,呛人的浓烟从山顶滚滚而下,夹杂在五月中旬的春风中往机场的方向袭去。机场跑道上停着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正有一群人满头大汗、争先恐后地向飞机跑去。德奥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条陌生的河流,被人流携带着往前跑。他周围大多是些白种人,也有几个黑种人或棕种人,但他一个也不认识。德奥还分辨出,人群里除了他之外没有乡下人。小时候,德奥躲在石堆里或树下时,曾见过飞机从头顶轰鸣着飞过,但从没像这次这样离飞机这么近。除了首都的高楼外,这是他见过人类造出的最庞大的家伙。德奥匆匆爬上舷梯,直到钻进了飞机他才敢回头看一眼。他站在飞机舱口,像以前躲在藏身之处那样惊恐地瞪着外面,在他看来,危险无处不在。如果这种强烈的不安是与生俱来的话,那他的这种特质也在过去一段时间的生活中不断被加强。就在刚才爬梯子时,德奥脑袋里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走。但现在,他看着远处的山,想象着布隆迪的一切都已陷入火海之中——是的,布隆迪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德奥终于还是转身走进机舱。在他面前是一排排整齐的软垫椅,椅背上搭着干净的白色椅套,每排座位尽头都有一个小窗户,这是他见过的打理得最整洁的房间。和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它也不会维持很久。
虽然飞机已经满座,但是坐在靠窗位子的德奥还是觉得十分孤单。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往外看,又有个声音让他向外瞅瞅,于是德奥一会儿向外瞟一眼,一会儿又赶紧转回头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手止不住地颤抖。大家都知道曾经发生过飞机被打落的事件,不仅仅是四月份的时候卢旺达总统的飞机被打下来了,还有别的许多飞机也是。所以飞机起飞后,德奥就一直揪心地等着飞机坠毁。有好几分钟,每次他往窗外看都只能看到浓重的黑烟。当空气终于清透到可以看清地面时,德奥这才意识到他们早已越过了阿卡尼亚吕河1,也就是说他们的飞机已经离开了布隆迪,现在是在卢旺达的上空。德奥以前去过很多地方,他知道布隆迪其实没那么小,但是现在的布隆迪对他来说已经缩成了时空上的一个小点,而这是他以前做梦也无法想象到的。
第一部分 第2节:布琼布拉-纽约(2)
德奥脸贴着窗户往下看,他知道下面应该是卢旺达。他看见在这片土地上也处处冒着黑烟,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就是比布琼布拉周围的烟雾更加浓重。有许多浓烟是从河边冒上来的,河水也浑浊不清。
德奥想:"那儿一定在杀人。"
但这种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当窗外再也看不到烟时,德奥转回头来,他觉得自己开始放松,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好久都未曾感受过了。
德奥很喜欢软垫椅,也喜欢飞行的感觉,轻轻松松地窝在舒适的座椅里旅行可比用脚跑舒服多了。随着紧张感慢慢退去,强烈的饥饿感汹涌而来。他觉得自己的肠胃都缩成了一团,逃亡的几个月以来,他饿到肠子都快要打结了。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要去哪儿。"他茫然无措地想着。或许最糟糕的部分都已过去,或许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他在做梦。就算这次旅行永远不结束,那也不错。德奥想起世界历史课上学的东西,也许他现在就像那个迷了路却因此发现了美洲大陆的人。德奥仰着脖子透过窗户向上看,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是越来越暗的蓝天。他又往下看,这才发现自己离地面有多高。"要是这飞机坠毁,那可就惨了。"他心想,接着他又对自己说,"可那也没关系,这样死了倒也不赖。"
这会儿,德奥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满意,对周围的一切也都很满意。唯一让他有点不安的是,机舱没有任何法语文字。从小学起,老师就一直这么教他——法语是国际通用语,之所以通用,是因为法语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德奥也知道这架飞机是从俄罗斯来的。有人告诉他,现在只有俄罗斯航空公司还有从布琼布拉出发的航班,所以机舱里的标记都是外语也不奇怪,可是德奥甚至在座位背面的资料袋中码放的各种卡片上都找不到一个法语词汇。

飞机在乌干达的恩特贝着陆。在机场等候转机时,德奥看到有一大家子人围着一个男孩忙成一团。那男孩看上去和德奥差不多的年纪,后来德奥发现他俩乘的是同一架航班。当机场温和的广播声通知开始登机时,围着那个男孩的一帮人开始痛哭流涕,那男孩也边往登机口走边抹眼泪。他可能只是出去旅游,可能很快就会回来了。德奥在心里对那男孩说:"你哭了,可是为什么呢?你看,你有这么多家人。"德奥有些惊讶,朦胧中忆起其实有很多微小的理由可以让人哭泣流泪,但这种感觉对于现在的德奥来说,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一般。他的想法从一个极端飞快地跳转到另一个极端——所有的事情都是危急的,而不危急的事情都无足轻重。德奥想,如果他像那个男孩那样幸运,身边还能有这么多家人,他才不会哭呢,他也不会登上飞机,背井离乡。如果他还有家人……
第一部分 第3节:布琼布拉-纽约(3)
德奥从小在布隆迪长大,总是光着脚跑来跑去。对一个农民出身的孩子来说,他其实相当优秀。德奥现在二十四岁,不久前还是个医学学生,三年来每每考试他都是班里的头几名。在布琼布拉机场,他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人造革皮箱交给了行李搬运工,箱子里面装满了他成功的见证品:小学老师发给获奖学生的法语词典、普通临床教程,以及自己省吃俭用很久才得以买的听诊器。可是,这种平静充实的日子在六个月前结束了。过去六个月来,他一直在逃难,先是为了避开布隆迪的暴乱,后来是为了逃离卢旺达的大屠杀。
在学校的地理课上,德奥了解到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是法国,以及布隆迪的殖民者比利时。要是他认识的人——一般是位牧师——准备出国的话,人们一般会说这是要去"Iburaya",通常这指的就是比利时或是法国,同时还被用来指那些遥远且很难想象的地方。现在,德奥要去的就是Iburaya,但这次是纽约。
德奥有一位医学院同学,名叫让,家中十分富裕,曾去过非洲中东部以外的很多地方。就是他决定让德奥到纽约去的。让的爸爸是个法国人,他写了一书面文件,证明德奥是出于公务要去纽约进行咖啡买卖,并帮助德奥申请了商务签证,还给他买了机票。因为怕被人盘查,德奥看了很多关于咖啡豆的资料,但实际上他根本不是要去做什么买卖。
德奥要从恩特贝飞往开罗,然后再去莫斯科。一路上他半梦半醒地睡了很长时间,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把他惊醒,然后他便会警觉地看看机舱周围。当他意识到周围没有他认识的人时,德奥就会松一口气继续休息。
在德奥于医学院进修的过程中,甚至是在布隆迪国家的历史进程中,种族与肤色都是相当敏感的因素。但是在这班从莫斯科始发的飞机上,虽然周围坐着的都是皮肤白皙的人,但德奥心里毫不在意。毕竟在过去几个月里,白色皮肤并不意味着危险。德奥听说过法国士兵在卢旺达做的坏事,也看见过法国士兵在兵营里训练民兵,但现在醒来看到旁边座位上坐着一个白人,德奥却并没有什么恐惧感。这里没人叫他"恶心的蟑螂",也没人再拿着大砍刀在后面紧追不舍。
人总得学着要时刻警惕某种危险信号,同时忽略掉其他不相关的信息。
不过一路上从未听到一句法语这一点,的确有些让他疑惑不已。飞机着陆时,德奥还半睡半醒。他看到其他乘客下了飞机,便随着一同下去,认为一定是到纽约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行李,可是他的注意力却被这个机场牢牢吸引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商店,信步其中的人看起来都兴高采烈。和德奥比起来,那些人体型也都更加魁梧。德奥从来没胖过,他的裤子在六个月前还很合身,现在却在腰间堆成一团。他低头打量自己时发现,腰带长出来的那部分就像条猴子尾巴,衬衣下的肚皮干瘪瘪的。在眼前的这个Iburaya国度,每个人都穿得比自己得体。
第一部分 第4节:布琼布拉-纽约(4)
德奥开始到处转悠,想找到画着行李符号的标志牌,却不知怎么走进了一条一面镶有很大玻璃窗的通道。他不禁停下脚步,凝望着窗外的景色:远处有一大片绿地,几头牛正在悠哉地啃食着嫩草。德奥之前看见的牛都在遭受宰杀或虐待——有的头被砍掉,有的前蹄被剁掉,倒在通往布琼布拉或布琼布拉的路边,残喘挣扎。而这儿的牛和这里的人一样,看起来十分快乐。
德奥对眼前的景象无法理解:这怎么可能?
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他转身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警察。这个人看起来甚至比其他人的个头还要高大,不过好像很友善。德奥用法语和他说话,但那人笑着摇摇头。这时,又过来一位高高大大的警察,用英语(德奥猜想可能是)问了个问题。然后,一直坐在旁边的一位女士走过来,她手指间夹着香烟,轻轻吐出几句法语——法语!终于听到法语了。
也许她能帮忙,那女士用法语说。
德奥心想:"上帝,你没有舍弃我。"
那位女士翻译,说机场警察想看看德奥的护照、签证和机票,而德奥想知道应该到哪儿取回他的行李。听到这个问题,两位警察看起来很是惊讶,其中一个人问了个问题,接着那位女士翻译给德奥:"他问:'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知道,"德奥说,"在纽约。"
女士笑着翻译给警察,两位警察互相看了看,笑出声来。接着,那位女士向德奥解释说,他现在是在爱尔兰的香农机场。
德奥后来和女士聊天,她告诉德奥自己是俄罗斯人。但对德奥来说她是哪里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说法语。孤独了那么久,能和别人说说话的感觉太好了,好到他一时忘了一直谨记的"沉默的重要性"。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被教育要学会沉默。过去六个月里,他也一直需要沉默。当这位女士问他是从哪儿来时,德奥的答案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已经晚了。她开始问很多问题,说自己去过卢旺达,是个记者,打算报道那里发生的可怕的事……
那是种族屠杀,不是吗?德奥你是图西人吗?
在往纽约去的飞机上,女士特意调换座位,坐在德奥旁边。虽然德奥很开心身边有人陪伴,可她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德奥很困扰——她想知道德奥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德奥觉得回答这些问题太危险了,她不仅是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记者。她会报道些什么?如果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并写了出来可怎么办?如果被那些坏人看到了,他们会不会追到纽约来抓他?德奥试图尽力减少自己言谈中的信息量。
"那儿很恐怖,一切都很残忍。"
德奥这么说着,然后便转头看着飞机窗外,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幅幅他不愿看到的画面——昏暗的早晨,一间被烧掉的茅草房在雨中冒着余烟,焦煳的气息混合了泥土的腥气而产生怪异的气味,几条狗围着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乱叫,而德奥知道自己绝对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前面的香蕉林上方有嗡嗡成群的飞虫,像是在警示着什么。
第一部分 第5节:布琼布拉-纽约(5)
他又转回头来,想赶走这些恼人的画面。就把她当做是位朋友,德奥这次旅行中唯一的朋友。她比德奥年长,也去过纽约。她在爱尔兰帮过自己,所以德奥想报答她,希望到纽约后她也能帮帮自己。因此德奥尝试着回答她的问题,同时不用透露什么重要信息。
去纽约的路上,他俩一直在聊天。可是,当他们从飞机座位上起身要下飞机时,她转过身,用法语干脆地对德奥说:"再见!"
德奥到了入境处,在一条长长的队伍后等候着,而她排在另外一队,装作没看到德奥。德奥也把眼睛移开,低头盯着自己的运动鞋,泪眼模糊,一阵抽搐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不是吗?已经能够不在乎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吗?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前面小亭子里的人又能对自己怎么样呢?不管怎么样,比这糟糕上千倍的事情,德奥一样挺了过来。
工作人员看着德奥的文件,开始用英语(应该是英语)问问题。现在只能微笑,德奥想。第一个工作人员起身叫来另一个人,最后,第二个人出去叫来第三个人——这个人是个黑人,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腰上挂着拳头大的一串钥匙。他用法语向德奥作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做穆罕默德,来自塞内加尔。
穆罕默德问了些工作人员问的问题,自己也提了几个问题。他替工作人员问德奥:"你从哪儿来?"德奥回答他从布隆迪来时,穆罕默德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法语问德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还没来得及回答,工作人员又插嘴说,德奥的签证显示他是来做生意的,什么生意?
"卖咖啡豆。"德奥通过穆罕默德回答。要保持微笑,德奥跟自己说。他可以回答所有关于布隆迪咖啡的问题,但他们最终并没问起。
"身上带了多少钱?"
"二百美元。"德奥骄傲地说。这些钱是让给他的,如果兑换成布隆迪法郎,够买很多头牛了。可是穆罕默德和工作人员对这都不感兴趣。
"打算住哪儿?"
"宾馆。"让告诉过他会有这个问题。
工作人员笑了,二百美元在宾馆住一个星期?
在1994年,机场安检还不像如今这样严格,穆罕默德用英语和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他说的话一定很管用,因为问了几个问题后,工作人员互相耸耸肩,然后让德奥通过,进入了美国。
德奥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六个月的逃亡经历让他习惯了不去想以后的事情。能够活到现在,都是上帝在眷顾他,而这种温暖的眷顾似乎还留在他的肩头。敦实严肃的穆罕默德带着德奥走出海关,他告诉德奥,在纽约停留期间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不过德奥要先在这儿等他三小时。穆罕默德在机场做行李搬运工,他要值完班。
第一部分 第6节:布琼布拉-纽约(6)
"能等三小时?"穆罕默德有些不确定地问。
"就三个小时?"德奥说,"当然!"
德奥就坐在行李领取处的塑料椅上,箱子放在脚下,看着这片新大陆之上来来回回的人们:婴儿像个小王子,坐在婴儿车里由父母小心地推着;人们穿着套装,很多人穿着牧师或政府官员的服装;几乎每个人看起来都很高兴,起码没有人看起来忧心忡忡,更没有人像惊弓之鸟一般畏缩。人们只是忙着各自的事情,忙着和家人朋友打招呼。似乎没有人知道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街上的野狗追逐嬉戏的,竟是人类干瘪的头颅。
可是,这些人怎能对此一无所知?
"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德奥悄悄问自己。

穆罕默德的汽车很宽敞。德奥想,既然能拥有一辆车,那他一定是有些家底,尽管他的车很旧,开在路上晃来晃去的。坐在车中,有那么多东西在从德奥身边一闪而过,他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上。但有那么一次,在相互交织的宽阔马路和来来往往的车流中,德奥看见一辆像公交车那么长的汽车。
"我的天,那是什么?"德奥问。
"有时人们把它当出租车。"穆罕默德回答。
德奥直直地坐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以来思考穆罕默德说的意思。接着,他们上了一座高桥。桥那么高,德奥觉得自己如同又坐上了飞机一样。穆罕默德指着一片密密麻麻的建筑物说:"曼哈顿。"那些楼高得不可思议,像一棵棵参天巨树,又像日出时山间耸起的云柱。
又开了一阵子,德奥渐渐看到些空旷地块,以及一些窗户上钉着木板的楼。终于,穆罕默德下了主干道,开上了一条小道停了下来。德奥有些焦急,他很想问问穆罕默德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儿。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对着墙根撒尿,小路上也满是空罐子和各种纸垃圾。穆罕默德领着德奥走到一座砖楼前,楼的窗户玻璃都碎了,墙上也到处是些肮脏的涂鸦。在一面墙上,有人用肥胖的字体大大地写着一个字:笼。这成了德奥日后对这个地方的称呼。
德奥随着穆罕默德走进楼里,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屎尿臭气。他们爬上栏杆已经腐朽了的台阶,进入一间房间内。房间的木质地板脏兮兮的,没有门也没有什么家具。在一段黑糊糊的走廊尽头有个厕所,但是被彻底堵死了。
穆罕默德说他住在这儿是为了省钱,这间房子不要租金,而他来纽约也完全是为了尽可能地多赚钱。再过几周,他就要回塞内加尔了,他劝德奥也应该跟他一样——先在纽约干一阵子攒些钱,然后开始一段新生活。不过他要回非洲开始这段新生活,而不是在纽约。
第一部分 第7节:布琼布拉-纽约(7)
"在这里生活太难了。"穆罕默德说。
事后回想,这栋公寓楼的名字——笼——似乎也是对穆罕默德所说事实的一个警示。
第二天,穆罕默德领着德奥出门,下了小路边一段楼梯,到了地铁。他们要往"上城"的方向去。穆罕默德先用英语说了一遍,又翻译成法语"城市的高处"。
德奥点点头,但心里有些纳闷儿:"我们真是的往上去吗?像是飞过去吗?"
穆罕默德把德奥带到一家杂货店,那儿的经理说德奥如果想工作的话,明天可以过去试试看。第二天,穆罕默德说:"你知道怎么过去吧。"德奥也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他不是小孩,知道怎么认路,于是就自己一个人去杂货铺。
德奥把让给他的一张二十美元纸币递进售票员的一个小窗口,里面一个女人问了他些问题,德奥笑了笑,然后就看见她从小窗口推出一堆硬币。现在,德奥要出发去赚钱,而光是为了到那个地方,他就已经花了不少了。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但只得拿了硬币离开,生怕售票员或是别人看出他的困惑。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生气:"你真是个笨蛋!"慌忙中又忘了去找写着"上城"的标志——管它"上城"是什么意思呢。德奥上了最近的一个站台,登上了第一列到站的地铁。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德奥都是在地铁上度过的。从一条线的终点站登上另一条线,换来换去。他也费尽心思地研究了地铁上的地图,可是地图上密密麻麻地爬着公寓楼外墙上那样的字体,他根本看不懂。德奥意识到地图对他根本没有帮助,这上面满是五颜六色的线、看不懂的外语和花里胡哨的标志,但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德奥放下面子试着找别的乘客帮忙,但却完全没用。那些乘客,即使是那些看起来像是想帮忙的人,他们的声音都那么刺耳。有几次,德奥爬出地铁站,发现自己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间,站在高耸的钢筋水泥森林中。那些楼那么高,德奥得使劲向后仰着脖子才看得到天空。
站在马路上,德奥觉得自己比在地铁里更迷茫,于是他回到地铁站,又用掉一枚宝贵的硬币。他抵着列车窗户往外看,站牌标志飞快地一闪而过,根本来不及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地铁道里有一闪一闪的绿色或黄色的灯光,玻璃里映出了自己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德奥对自己说,就算这无谓的旅行就此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也不在乎。但仿佛又有另一个声音说:这太可怕了,他可能永远迷失下去。
德奥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和自己争辩。疲惫感那么强烈,就如同这列摇晃微颤的列车的锵锵声和尖锐的鸣笛声,是他身体以外的东西。"没人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德奥这样对自己说。这想法让他心安了些许,于是他睡了一小会儿。
当他好不容易依靠猜测和直觉摸索着找回"笼"时,已经是晚上了。望着这桩废弃的公寓,德奥心想他再也不要离开这里。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回到地铁研究了一下墙上的标记,记住了街名和号码:第125大街。
那晚,穆罕默德下班回家,德奥像是做错事似的和他坦白:"我走丢了。"
穆罕默德安慰德奥,说他会领着德奥认认周围的路,并帮他找份工作。他下次歇班的时候就去,不过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
在这期间,德奥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公寓附近。
第一部分 第8节:纽约(1)
第二章
纽约
1994年
德奥走在路上,感觉十分不真实。早上他离开那废弃的公寓,看到其他住户把空瓶子、剩菜剩饭和用过的尿布扔得满地都是,蟑螂、耗子满地乱窜。走出这条肮脏不堪的小路,拐到麦尔坎X大道时,他听到巨大的噪音,像斯谷维亚河的瀑布那么响,却远没有瀑布那般平静的气氛。噪音里夹杂着汽车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喋喋不休的交谈声,以及听不出歌词和曲调的音乐声。吵闹声无比刺耳、低音隆隆,德奥甚至感觉那音乐是在他的胸腔内震动。音乐声是从汽车里和小伙子们肩膀上扛着的收音机中传出的,那些小伙子们胳膊下夹着个篮球,头上歪戴个鸭舌帽,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他们走路拖着步子,跟屁股受了伤似的。
"天哪!"德奥想,"这些人是怎么了?"
他问穆罕默德一个会说法语的朋友,为什么人们喝的酒是用纸袋包着的。那人告诉他,在美国,公共场合喝酒是违法的,可是在布隆迪,人们都是在公共场所喝酒。在纽约,什么都是反过来的。路边有很多身体臃肿不堪的人闲散地坐在楼前的门廊下,其中有些看上去胖得快走不动道儿了。而在德奥家乡,只有有钱人才会发福,可这儿显然是纽约市的贫困地段。
当然,这里的很多人也有份正经工作,比如美发厅师傅、当铺伙计、小杂货店老板和酒水商人。也有人在街边自己摆个小小的摊位叫卖,卖的都是些磁带、口袋书、手表和衣服等日常杂物。
德奥看到有一群牙买加人在卖一种他之前很喜欢的面包。街边那个最大的服装摊子是一群塞内加尔人的,他们是穆罕默德的朋友,也说法语。这些人住在离德奥的公寓一条街远的地方,那儿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公寓",但他们把那公寓当成小作坊,有男有女共六个人挤在公寓里用缝纫机做衣服。衣服是用非洲产的布料缝制的,做好了就拿到这个摊位上卖。那个公寓已经很挤了,德奥没法过去住。不过他们告诉德奥,他可以和穆罕默德一样,把行李寄存在他们那儿,使用那里的本地电话,还可以时不时过去洗澡。其中一个人还说:"你也可以学学缝纫。"
第一部分 第9节:纽约(2)
德奥明白这完全出于礼貌,不是实实在在的邀请。之前他晕晕乎乎地乘地铁逛了一大圈,那之后好几天,德奥除了干坐着什么也不想干。他就在那些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下坐着,因为那里看起来还不错。穆罕默德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上班,也只有这些塞内加尔还勉强算得上是他的朋友。他们的摊子就在附近。
德奥盯着马路看过往的人群,看到的都是黑人,这让他一度觉得自己是到了一个非洲城市。德奥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忘了自己是在哪儿,他脑子里的画面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全是自家的房子、家人,还有那些把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恐怖场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早晨,站在冒着余烟的小草屋的窗前,凝视着倒在地上的具具尸体。
这时,两辆警车闪着刺眼的蓝灯开过来,停在德奥坐的门廊前。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来,嘴里大喊着德奥听不懂的语言。德奥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但有个警察拿着手枪指着德奥的鼻子,冲他大吼,他一下子吓醒了。这是他在哈林区1看到的第一个白人。
过去的六个月中,德奥每每做梦都会梦见自己想要拼命逃跑,但腿却像被钉住一般,怎么都动弹不得。这梦他总是记得非常清楚,并总会由于猛地蹬腿而把自己惊醒。
现在,德奥就想跑,他想跳起来飞快地跑掉。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声音,这声音不大,但是是他能理解的法语:"德奥,你疯了?快举起手来!"这是一个卖衣服的塞内加尔人在压着嗓子冲他喊。德奥的手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
警察给德奥戴上手铐,粗暴地推搡着他,把他的嘴扒开,用手电筒往里照,又查了他的护照和签证——多亏德奥随身带着它们。最后,一个警察凑近,狠狠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就开着巡逻车走了。
塞内加尔人解释说那些警察是来检查毒品的,他们大吼是因为德奥没马上依他们的命令行动。
德奥的手过了好久才止住颤抖,但遭遇警察突袭这段插曲并没打断他的梦魇,那些警察仿佛是从梦魇中跳出来的。德奥又呆呆地坐回门廊下,除此之外他也别无去处。现在,德奥觉得异常疲惫。这是一种在他逃亡过程中都没有体会过的疲惫感,这种感觉让他的感官麻痹,觉得自己仿佛从现实中抽离,无法感知身边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没人拿着大砍刀追自己了,他想,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身体了,可是这回又轮到脑子转个不停。
要是能沉沉睡去该多好啊!以前他也经常睡肮脏的地板、湿冷的树林或是田地,可现在,在穆罕默德帮他整理出的公寓地板上,德奥却怎么也睡不着。深夜,他躺在柔软的毛毯上,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各种画面,想停也停不下来。
第一部分 第10节:纽约(3)
公寓的其他房间也都住满了人,他可以听到周围有小孩在哭,有醉汉在吵架,还有男女做爱时发出的沉闷的咕哝声,这让他觉得很恶心。不是因为这种性行为恶心,而是因为那是在公共场合。德奥一般只有在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睡一小会儿,太阳一出来,他就会立刻醒来,并习惯性地对自己说:"哦,已经是samoya了。"这个词字面意思是"一点钟"。在德奥长大的那坐山上并没有时钟,samoya的意思就是天亮后的第一个钟头。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自己还是个医学学生,有爱他的家人,家里还有很大一群牛。
然后,他会意识到这轻柔的光线是从公寓支离破碎的窗户中照射进来的,然后便会困惑地想,如今的这个名叫"德奥"的人,到底是谁。

穆罕默德总能让德奥忆起他一个最喜欢的叔叔,那位叔叔话不多,但人相当可靠。在一个周六早晨,穆罕默德给了德奥一张地铁地图,他们坐着地铁在曼哈顿地下转了一天。德奥也看了一天的地图,学着怎么认路。德奥随穆罕默德到了上东区一家名叫格利史蒂斯的商店,在那儿找了一份送货的工作,十五美元一天。他需要一天干十二小时,一周干六天,没有午休。
德奥在商店附近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口袋法英字典和一个小笔记本,德奥查的第一个词是"慢",这个词在商店有着实实在在的意思。如果哪个收银员做个苦脸,喊一声"慢",意思就是没有多少人买东西,然后德奥就会被派去上货,或是去打扫地下室,有时也会被遣到别的商店帮忙,比如A&P或者斯隆,这几家店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A&P商店在城市的另一边,一旦要被派到那儿去,德奥就会坐在货车后车厢,和扫把、抹布什么的一块被运过去。
后车厢里没凳子,德奥第一次坐车的时候曾试图紧靠着车皮保持平衡。可是货车一转弯,他就跌撞在了对面的车皮上,绊得那些工具哗哗作响。前面驾驶室里一个人——一个从非洲来的会说法语的人——往后头喊道:"嘿!小心着点儿里面的工具!"那人又有些担心地问:"我的扫把没掉出去吧?"
"没,只是我在东倒西歪。"德奥在心里偷偷地回答,然后他又笑了笑,接着想,"我都有点希望自己能享受那些破扫把的待遇了。"
以前在家乡,当他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时也是这样做的。
德奥的主要工作还是送货,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七点。他查了那些经常会用到的词,有"服务"、"入口"、"送货"等。他学会的第一个英语句子是"便门在哪儿",因为没人听,德奥就把这当笑话讲给自己听。"送货",他想,就是他的英文名字。出去推着货车送货的时候,他就会找到写着"便门"的入口或铁门,然后按响门铃。
第一部分 第11节:纽约(4)
对话机里就会有人喊:"谁?"
"送货。"
有些送货的活儿会比较轻松。有的只是几步远,有的便门就冲着街道,管理员也很和善,有的地址更好找些——比如派克大街,这条街的路标都清晰地标注在一块板子上。可是,当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德奥还是疲惫不堪。他觉得仿佛每笔单子都是送到了十五个街区外的地方,每个送货点仿佛都有一个冰冷的大铁门,上面缠着铁丝网,门铃旁边有个牌子写着"管理员马上过来,请稍等五分钟",正如派克大街另一边的房子那样。
德奥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他拿出口袋字典,用这五分钟查了查牌子上的词。现在,他只能站着在门口干等,觉得腿疼、浑身疼,一阵阵恶心涌上来,难受得他直想掉眼泪。管理员通常会过好几个"五分钟"才过来,德奥和管理员说一声"嗨"——词典上说这个词是友善的问候——可是那些管理员一般都懒得回答。他们打开锁,却只有少数几个会帮忙把门敞开。于是德奥把货物从货车上搬下来,用脚顶开门,然后顺着那些狭窄而哐哐作响的铁台阶一步步挪下去。接着再用肩膀顶开下一扇门,穿过那些杂乱昏暗、堆满垃圾桶的地下室,乘坐货运电梯。最后再吃力地抱着货物顺着铺着地毯的过道送到各个公寓门前。房门打开时,德奥能看见那些房间布置得就跟他在学校里看到的比利时宫殿的图片似的。大部分开门的人都很客气,但却带着点高傲,更别说友善了。德奥和他们用"嗨"打招呼时,有很多人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工作一天往商店返回的时候,德奥有时会停下来盯着看派克大街上的那些罩着天篷、铺着地毯的公寓入口,心里酸涩地想:"虽然我不配从这样的入口进,可是我是来给你们送食物的。你们不需要尊重我,但起码要尊重你们的食物。"
回到格利史蒂斯,他也无法轻松下来。商店的经理是个中年白人,人们叫他"戈斯",德奥从一开始就看出来戈斯不喜欢他。戈斯在桌边放了一个木杆,他常拿着木杆指着德奥,德奥真想把杆子狠狠折断,但也只得生生挤出个笑容应对。戈斯常用杆子戳德奥,好让他注意,指使他到这儿到那儿,或者有时完全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乐子。
德奥在词典里查"告辞"这个词用英语怎么说,他想找个能比"再见"更带点感情的词汇。他学会了"我做完了"和"明天见",心想如果自己每天用这两个词和戈斯告别的话,戈斯或许会觉得德奥是个不错的员工,就不会炒他鱿鱼了。现在德奥万万不能丢了工作,他也无法接受人们觉得他连送货这活儿都干不好。可是这些告别语其实并没什么作用,如果硬要说有作用的话,那也是让戈斯更加讨厌他。戈斯会大声说些什么,然后那些收银员和别的送货工就会转过头来看着德奥大笑——甚至包括那个来自非洲法语区的送货工男孩,德奥曾经还觉得他能算是个朋友。
第一部分 第12节:纽约(5)
后来德奥和那男孩一起上货,当周围没人的时候,德奥用法语问他戈斯说了些什么,使得大家都发笑。那个"朋友"则盯着别处说:"比如说,他会说你家乡那地方的人们都快饿死了,所以那里是'人杀人'、'人吃人'。"
德奥心想,大部分员工都不会觉得这样的笑话有哪儿好笑,他们只是为了迎合戈斯,也许他们也是怕自己丢了工作。德奥也开始意识到,每个搬运工都希望戈斯能喜欢自己,这样他就会把好差事分给他们,让他们给那些经常会给小费的顾客送货。
德奥以前常和别人讲价,可是压根儿不会管人家要小费,而且曾经对这样的做法很反感。商店里那个说法语的朋友告诉他,在纽约,一天只挣十五美元根本活不下去,你必须要小费。你可以在门口赖着不走,清清嗓子,或者直接开口要。可是德奥觉得这和乞讨没什么两样。在布隆迪,一个有自尊的人甚至都不会在公共场合打哈欠,因为打哈欠就表明你在挨饿,这说明你没本事,或者更糟,说明你很懒。在布琼布拉等城市碰到的乞丐,大多数是些被赶出来的没了自尊的人。第一次有人在门口给德奥一美元小费时,德奥伸手把钱推回去,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蹩脚英语说:"不,不,谢谢你,可是,不用。"
但是,并不是常有人能给小费的。很明显,戈斯把那些没小费拿的地方都派给了德奥——那些管理员私自扣留小费,或是那些拿了货就马上关上门,或是说"不好意思,我没有零钱"的人那儿。而且戈斯会在收银员说"慢"的时候,专门挑某些送货工派去城那边的A&P店干一些轻省的活。虽然德奥不喜欢坐在一堆扫把里去A&P店,可是心里依然觉得很委屈。
现在他明白了,送货工位于纽约社会阶层里的底层,而他自己是在"底层的底层"。每次站在某个绑了铁丝网的便门门口,等着那个粗鲁、懒得正眼看他的管理员开门,德奥就想,难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干这个?不久前,他还是个优秀的医科学生,获得去比利时一所大学学习的奖学金。"可现在我在这儿,"他想,"别人觉得我长了个不开窍的脑子。"
"上帝,"他轻轻地对自己说,"请把我带走吧。"

"纽约客",德奥常在商店附近听到这个词,穆罕默德也这么说,那些塞内加尔人和其他街边小贩也用这个词。德奥渐渐开始明白,这个世界按照不同的标准被划分为不同的部分。比如有的人是"纽约客",有的人不是。
到了纽约半个月,德奥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会利用地铁了。地铁就像河流,可以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地铁地图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就像在欣赏自己解出来的微分方程。尽管德奥只解出来一个"方程"——从哈林区到上东区的路线,德奥也总是坐在第一节地铁,这样可以多些时间看看地铁站上的标志,好知道自己有没有坐过站。坐地铁时,德奥把地图插在口袋里,告诉自己他越来越像个纽约客了。
第一部分 第13节:纽约(6)
德奥很早就发现了中央公园,他第一次进到公园里是因为好奇第五大道路边的树。进去时,德奥惊讶地感叹:"我的上帝,我发现了一片森林!"从此,中央公园成了除书店外德奥喜欢并可以去的地方。
有些商店就像是森林,书的森林,德奥之前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书加起来也没有这个书店的书多,而且它们竟被摆放在同一个店里。德奥常在晚上下班后去书店,借此来冲淡被戈斯用棍子指点的委屈。他在桌子和架子中间逛逛,取下一本书翻翻看,想象自己正在真正地理解并阅读他们。德奥最喜欢那些摆放了座椅供人歇息的书店,他会在那儿坐一会儿,捧着一本书,希望自己有天能读懂它。他还发现自己在书店也可以安心地睡一下,但也只能是一小会儿,然后就会有服务员或经理过来把他叫醒让他出去。
德奥总会花些时间翻翻词典。他和别人说"嗨"时,很多人用怪怪的眼神看他,可能他发音的方式有点不对。在第83大街的巴诺书店,德奥找到一本标着音标的词典,而他的口袋词典上可没有这么详细的标注。看了看音标,他终于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以前是按照法语发音习惯念的,所以他把"嗨"念成了"嘻"。德奥在书店转来转去,想找到本便宜的有音标的词典,可是只有全英文的词典才有音标。他花了半天的工资买了一本,可这样词典也只能解决一半问题。每次听到一个新词,他就找人帮他拼写出来,或是自己猜猜怎么拼,然后记到笔记本上,回去后再从那本新的英语词典里查查怎么读。他基本上读不懂那些英文注释,所以他就带着笔记本去书店,找本法英双语词典查查那个词。这个过程很麻烦,但却是德奥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
晚上空闲的时候,德奥就会边查词典边自己造句,然后写下来,想想怎么念。有时他在商店或是和顾客谈话时会用上自己造的句子,而对方会看起来一般都会很困惑。尽快如此,可是德奥还是成功地让一位药剂师明白——他用了小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的——他脚上感染了让人非常难受的真菌,因为他穿着同一双潮湿的运动鞋经历了六个月的逃亡历程。
德奥离开布琼布拉时,他的一位医学院好朋友克劳德同其他被从学校赶出来的年轻人挤在一间公寓,德奥出发前特意记下了那儿唯一一部电话的号码。他问那些塞内加尔人,能不能在他们公寓里给克劳德打个电话。他们回答说这太贵了,并告诉德奥他可以在哈林区路边的电话亭往布琼布拉打电话。你只要走到路边一个电话亭,马上就会有人上前来——一般是个男人——让你写下你想打的电话,然后他会拿起话筒拨几个号。这人通常会转过身去拨号,这样你就看不到他输的什么号码。德奥不想知道这些拨电话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为要是他知道他们干的事情是非法的,他就不想再使用这种服务,可是他还没找到别的能往布隆迪打电话的便宜方法。
第一部分 第14节:纽约(7)
德奥第一次在街边打电话时,那人要了他五美元,德奥很不情愿地给了他。让人惊喜的是,电话那头有人应答。那人用基隆迪语告诉德奥克劳德就是住在那儿,并为他转接。
德奥得知,布琼布拉现在的状况还是很糟糕,内战还未结束。克劳德和德奥来自同一山区,两人就好像家人一样亲密。可是那个拨电话的人却不愿意让他继续说下去了,他告诉德奥他超时了——虽然德奥听不懂,但那人的语气完全表达了这个意思。德奥摆摆手让他走开。
拨电话的人身边站了个女人,正举着用纸袋子包裹的瓶子喝酒,她开始冲着德奥乱七八糟地大吼。德奥正和克劳德说着他会过段时间再打给他,这时,他从余光中看到那女人把酒瓶狠狠地扔向了他。瓶子在他脚边摔碎爆裂,德奥穿着拖鞋的脚被玻璃碎片扎到,痛得他喊了出来。他愤怒地瞪着那个有些疯癫的女人,而她却开始嘲笑起德奥来。德奥气得攥起了拳头,看到这儿,有个塞内加尔小商贩跑过来抓住他的手,用法语告诉德奥,别和那个女的计较。为什么是那个女人打他而不是那个拨电话的男人,这是有原因的。
小商贩告诉他,在美国,你不能对一个女的动手,要是有女人打你,你最好还是走开。
后来德奥发现,代拨路边电话这个行当竞争也很激烈,于是他每次打电话都和对方讨价还价一番,并几乎每次都能找到有人愿意以三美元、最多四美元的价格让他打个电话,可这也足足是他一天工钱的三分之一。德奥来时带的钱早就花光了,而他那点可怜的工资,不管怎么省着花,都会很快变得空空如也——治疗脚疾的杀菌软膏要花钱,缓解慢性腹痛的抗生素要花钱,吃喝要花钱,词典要花钱,坐地铁还要花钱。一天晚上,德奥查了查词典做好了准备,第二天一早便跑到公寓外的地铁站,和出纳员为了几个硬币讨价还价。出纳员对他十分客气,但态度很坚决。也许德奥不是第一个试图和她讲价的人,这个区域还有许多从非洲来的穷人。
德奥不再拒绝小费,即便如此,给小费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一方面德奥自己从不会主动索要小费,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戈斯。德奥现在终于能想开了,他送货的次数越多,拿到小费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有一阵子,他就连周日也坚持送货,只是为了多拿些小费,他最多能拿到四美元小费。一美元的小费很可观,五十美分也很令他满足。可是大部分时候,人们给小费的过程都显得仓促而冷漠。
偶尔他也会碰到有顾客想要同他聊聊天。比如在110大街边那座高高的公寓大楼里有个法国女人,她曾和德奥聊了很久,放着自己的孩子在屋子里哭闹不休。她好像把德奥当成了自己的同胞,说她知道那些商店给他们的待遇很不好,并建议德奥应该到法国大使馆求助,让那儿的工作人员帮他找一份好点儿的工作。德奥觉得这个女人是出于好心,可是显然她不明白他的处境。法国是卢旺达种族屠杀的盟友,也就是他的敌人。那女人是个基督教信徒,她说她会为他祈祷。德奥离开的时候,她给了他一美元小费。
第一部分 第15节:纽约(8)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美国女人,德奥是在上西区的A&P商店工作的时候碰到她的。德奥被派去把商品送到她的公寓。德奥觉得这个女人很美丽,虽然看上去接近中年,但身材很好。"气质真好。"德奥抱着她的商品走在她身边,心里这么想着。她问了德奥一个问题,德奥没听明白,只得微笑,她也笑了笑,好像很喜欢和德奥在一起。德奥戴着之前在某个地方捡到的一顶棒球帽,上面写着"我■纽约"。他们走到了她的公寓时,德奥把东西放进厨房,那女人奇怪地看着他的帽子,问:"你真的爱纽约吗?"
这回德奥听懂了:"嗯,是的。"他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或者说起码这不是假话。
她把德奥送到门口,他走出房门时觉得这次即使拿不到小费也没关系。可这时他听到女人说:"等等。"德奥转过身,她说了些什么,德奥没完全听明白,大概意思好像是说她不相信德奥真的爱纽约,她也不知道这能不能帮到德奥之类的。她一只手撑住门,另一只手伸向德奥,德奥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要给他二十美元。
德奥拿过了钱,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希望自己能知道英语里比"多谢"更好更强烈的表达方式。
"祝你好运!"她用法语说。
难道她会说法语吗?如果她会,德奥很愿意和她聊聊。可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就已经关上了门。

德奥每天基本是靠牛奶、面包还有饼干来充饥。偶尔他也从商店那儿的农产品箱子里偷偷拿些胡萝卜或是葡萄,大家都那么干。德奥想,也许有办法能从格利史蒂斯或其他商店偷到食物,可这太危险了,而且比要饭还要卑鄙。有一次出于好奇,德奥在回家路上看了看上东区一家高档餐厅的菜单。在这种地方,德奥甚至连餐巾纸都买不起。对他来说,那餐厅里的模样或许是另一个星球的光景。还有那些他天天路过的酒水吧、咖啡屋、热狗摊、比萨店……现在他已经能够做到无视它们了。这些地方对他这种人来说太过昂贵,而且也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德奥记得自己以前也曾对食物很上心,会有特别想吃某种东西的时候。可是在过去几个月,他早已经被耗得没了食欲。他在医学院时没有学过关于食欲的生理因素,可自己目前的状态似乎是因为他身体里某个开关被关上了。在逃命的时候,他学会了怎么忍受饥饿,而现在,他不得不逼自己吃点东西,甚至在觉得自己精神状态还算不错的时候也是如此。最近,他也只喝得下牛奶。这样也不错,德奥心想,这样至少他身体里还有乳糖酶1。
刚来纽约的时候,德奥很奇怪住在上东区的高级公寓里、穿着光鲜亮丽的女人怎么会那么瘦,在布隆迪,瘦成那样说明他们贫穷。德奥现在比刚到纽约时还要瘦,简直可以说是骨瘦如柴。
第一部分 第16节:纽约(9)
有时候他会早早起床,徒步穿过大概三十个街区走到商店。有时他会在连续十二小时的疲惫工作后走着回去,好省点地铁费,也拖延一下回到公寓的时间。还有时,他不坐地铁改坐公交,因为公交车更慢。他的膝盖总是疼痛难忍,在他和穆罕默德同住的脏乱公寓中也睡不大着。就算偶尔睡了过去,他反而希望自己不曾睡着,因为那些可怕的梦魇又会来逼迫他。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却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是他无比清楚地感受到恐惧、战栗、呼吸不畅,吓得他再也不敢合眼。
现在,穆罕默德准备回塞内加尔了,以前德奥还可以去那些塞内加尔小贩的公寓,洗个澡或用用厕所。可是没了穆罕默德这个敦实可靠的朋友和守护者,德奥不想再和那些醉汉、吸毒者和妓女住在这里了。穆罕默德也觉得这样不好,所以离开前,他带德奥去了哈林区第126大街上另一处废弃的公寓,并把德奥介绍给占据那里的人。他们都是非洲裔美国人,可是没人会说法语。穆罕默德称他们为"朋友",可是穆罕默德一走,他们就没那么友好了,马上开起德奥的玩笑。德奥听不懂那些玩笑,可他知道那都是针对他的。德奥在那儿住了几天,就有人要他付房租,德奥装作没听懂,蒙混过去。但没几天,有个地痞一大清早便拿着一把刀子威胁德奥,要他交出身上的钱。那人块头很大——起码比德奥大很多,笑起来十分阴险。德奥说他没钱,那人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一只手伸到了德奥的口袋里,然后一边把德奥那周好不容易存下的零钱拿出来一边说:"看,你这不是有钱吗。"
在那之后,德奥就把钱藏在内裤里,并搬到了另一个废弃公寓——第131大街和第三大道交汇处。那儿也是臭气熏天,老鼠蟑螂满街窜。德奥在那儿给自己找了个住处,刚搬进去不久的一天,他正坐在二楼一个破窗户旁边,突然听到两声轰响。他马上听出那就是枪声——这声音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德奥往窗外望去,只见人们往四面八方跑开,而在肮脏的路边,有人躺在一摊血泊中。
德奥想:"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在这个地方还会有人流血!"
接着他听到了警笛声,警察来了,然后是救护车。一群人围着那摊血迹,德奥躺在屋中,听着楼下那些旁观者兴奋地议论纷纷,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听了整整四个小时。
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哈林区。
每天早晨去上班时,他都要穿过中央公园。他顺着麦尔坎X大道走,到了第110大街时就爬上一段被繁茂的大树掩映着的石梯。就在中央公园和哈林区的交界处,德奥曾见过一小群人,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盹儿,有的裹着毯子睡在附近的草坪上。每个人似乎都用一个塑料袋装着自己的家当。穆罕默德曾经告诉他,这些人就住在公园里。
第一部分 第17节:纽约(10)
就在德奥亲眼目睹枪战的第二天,他去了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从寄存在那儿的行李中取回来些他觉得会用得上的东西——一套换洗的衣服、牙刷、毯子,然后把他们装到一个塑料袋中。那晚,他就在中央公园过夜,睡在第110大街的入口。半夜,他被一阵难闻的气味熏醒,那气味在他身上整整一天都没散。德奥这才意识到他睡的那片草坪是其他流浪汉撒尿的地方。第二天晚上,德奥靠着自己的鼻子找了一个更干净的地方。那儿风景很好,是个青草茂盛的小山坡,两边有高树遮掩,旁边还有个公共游泳池。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德奥才明白为什么那个地方没人撒尿——因为警察赶走了要在那儿住的人。德奥在警察发现他之前就先看到了他们,然后赶快跑开。那是个公共游泳池,之所以干净是因为有警察在那里看守,不让人们随意露宿、方便或洗澡。但德奥自己是在商店或是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上厕所,他也常去那个公寓洗澡。
开始几天晚上,德奥总是躲着其他住在公园里的人。过了几天,他开始从远处观察他们,听他们彼此间谈话。渐渐地,德奥听出了那些人的常用词,可是大部分在他的词典里查不到,比如"motherfucker"。那些流浪汉会在冲对方大声叫骂的时候频繁地使用这些词,这让德奥明白那些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可是没人真的动手,事实上,他们互相间都比较照顾,甚至对德奥也很友善,比如给他纸袋包着的酒喝,或者把他们抽的烟分给他。这时候,德奥就会说:"不用了,谢谢。"
他们称呼他"兄弟",比如说:"嘿,兄弟,你哪儿来的?"德奥走开的时候,他们就会说:"怎么了你?放松点!"
"放松点,兄弟!"德奥就这么回答,心里却想:"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并不能帮助德奥学习英语,但是习惯了后,德奥也不怕他们,甚至还可以拜托他们在他离开去送货的时候帮忙看着自己那袋子东西。德奥觉得那些人都同情他,就像他同情他们一样。
他们都是黑人。德奥心想,他们中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或其他方面的疾病。德奥靠近他们的时候,不得不屏住鼻息,用嘴巴喘气,这样就闻不到他们身上的气味。可是和这些人一起住在公园里,可比和那些拿着刀子抢他钱的地痞一起住在废弃的公寓中安全得多。
德奥找到几处比较隐蔽的地方,被灌木丛掩盖着的草地,或是铺满落叶的大树下。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透过大树繁茂的枝丫看天上的星星时,德奥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乡,仿佛他又找回了那个真正的自己。
回忆还是在不断地侵袭着他,甚至比在穆罕默德的公寓时还要严重。特别是在月光清朗的夜晚,过去的记忆仿佛是不请自来的幽灵——每次他看到月亮,就会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就经常跑到自家山坡的牧场里,同爷爷隆基诺一起躺在用香蕉叶铺成的垫子上看天上的月亮。躺在爷爷身边,他觉得心里无比踏实。看着天空,幼小的德奥发现了令他倍感新奇的东西——月亮上竟然有个兔子的形状。
第一部分 第18节:纽约(11)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爷爷,爷爷就说:"对,那就是只兔子。"现在,爷爷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些民兵来的时候,他肯定和以前一样坚守着家园,直到最后一刻才逃跑,然后藏在房子附近,牵着狗、紧握他的叉子看守着牛群,就这样坚持,直到一切都来不及。
在公园里,德奥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逸的小角落。有时下班后,或是在没必要加班的周日,德奥就坐在中央公园,看着对面的喷泉。这个地方晚上都是锁着的,所以德奥觉得待在这儿能让自己的感官从腥臭的尿骚中放松一下。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有时候甚至能暂时忘却家乡的事情,或是那些恐怖的经历。他只是看着那些花儿,或闭上眼睛听着喷泉的声音慢慢睡去。此时,他仿佛听到了故乡坦喀尼喀湖的水声。
德奥发现公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塘——杰奎琳·肯尼迪·奥纳西斯水库。他常常站在水库的栏杆边,静静凝视着水中倒影想心事。有时,他会和经过此地的长跑者一起,沿着池塘慢慢地跑上一会儿,好让自己感觉到他们是"精神上的朋友"。
这个画面有点滑稽——慢跑的人穿着短裤和氨纶质地的运动服,而德奥穿着长裤和帆布鞋,头上还戴着一顶写着"我■纽约"的帽子。但这让德奥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这里的人,好像他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可他总是跑不远,甚至在跑得最慢的组群里,他也会被远远地落在后面。这也没关系,他对自己说,总会有下一拨人来,他可以接着和他们一起跑。
一段时间后,德奥又找到了些别的他中意的地方。在去上东区送货的时候,他发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天主教堂——圣托玛斯摩尔教堂。德奥偶尔会把货车停在一边,走进去为自己和家人祈祷。有时送货的过程中,他会路过一个儿童服装店。一天,德奥停下来看着服装店橱窗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现在他还不到六十公斤,对于他这种中等个头的人来说,这实在太瘦了。他瞥了瞥橱窗中展示的华丽的小公主裙和帅气的小外套,又看了看上面的价签,不由得火冒三丈:"你看你天天流这么多汗,臭得跟个死尸一样,但你赚的这点钱连那衣服的一颗扣子都买不起!"
"纽约客"这个词有相当丰富的内涵,可这些所谓的内涵压根儿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德奥仔细研究了地铁外壳上的涂鸦,特别留意看了看那些粗鲁低俗的画和那些他在词典里查不到的词。他开始认为,这些涂鸦其实是那些住在哈林区的人们向那些住在中心区、在儿童服装店那种地方购物的人传达的信息。
德奥尝试着从词典中拼出来了一个词组:"另一个世界。"
纽约这座城市中有好几个不同的世界,他想,要是布隆迪没有发生战争,其实住在那儿要比住在纽约的一个糟糕贫困的"世界"好得多。在这种地方,你觉得自己甚至已经算不上是个人。当你的处境和周围的人那么不一样时,你怎么可能和别人一样算是个人呢?
德奥站在第五大道和第96大街的路口,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
他的未来究竟在哪里?以前他给自己设想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并不仅仅是被打乱了,而且被彻底摧毁了。现在他根本没有什么想要的未来,只是在不停地思索:生命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尽头?上帝能不能赶快将自己带走?天越来越暗,交通高峰期过去了,出租车和小汽车来来往往。也许闭上眼睛径直跑到马路中央会是个不错的主意,德奥心里默默地思考着。
但他最终还是等着绿灯亮起。前面就是一个公园的入口,那儿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德奥走向那里的时候,心里觉得既惭愧又恼火。任谁在这个时候看见他往公园走,都会认为他是个流浪汉。可那又怎样?在纽约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人。
可是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前后左右四下打量,确定没人注意到他,才蹒跚地走向公园。
第二部分 第19节:布隆迪(1)
第三章
布隆迪
20世纪70年代
"德奥格拉迪亚斯——感谢上帝。"
这是德奥的母亲在教堂里学会的拉丁语。母亲差点因为生德奥难产而死去,所以她给德奥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表示感恩。在布隆迪,德奥生活的那片区域大多聚集着普通农民或牧民,很多人的名字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内涵。
有个和德奥一起长大的男孩,他母亲叫他"善路",因为他是在路边生下来的。有些名字就像社会评语,比如Nzokirantevye,意思是"我还得再穷一阵";有的名字带着点悲苦的意味,像德奥认识一个男孩叫"饥饿的流浪狗",还有一个叫"狗屎"。德奥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名字都是amazinay'ikuzo——贱名。父母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是在表达:"死神啊,这个孩子命贱,你不会想要带他走的。"
在德奥的故乡,村子被称做collines——山。德奥家的院子就在布坦扎山的一个山沟沟里,他们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越来越多的孩子,其中也包括一些死去亲戚留下的孩子。院子周围经常胡乱地跑着爷爷养的狗和家里放的牛,他家的牛都是长着长长犄角的原牛。院子是土砌起来的,周围种着些小树,一家人就住在茅草顶的木屋里,做饭时生起的炊烟直直地从屋顶的孔洞中飘出去。
牛圈的面积比任何一间屋子都大,地上铺着软软的蕨类植物给牛当床,德奥和兄弟姐妹们每天都要更换这些"床垫"。每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一头叫强波,爷爷平日最偏爱强波了。还有一头叫Yanzobe,意思是"浅肤色",还一头叫Yaruyange,意思是"美丽的青草"。
在布隆迪,土地是唯一的自然资源,土地和牛就成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全部的财富。牛群一直以来是大量财产的象征,族长们需要靠众多的牛群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并获得他人的忠诚和服务。德奥家有很多牛,但是产奶却不多,也就只够自己喝,再做点奶油,再剩下一点送给贫困的邻居。在布隆迪,起码在德奥家,照料牛的方法是有家族传统的。不能卖牛奶,也不能为了吃肉而宰牛,只有为了买块好地或者出于更重要的原因,才能偶尔把牛卖掉。在德奥一家的传统中,家庭是最重要的,每个成员的耻辱或成功都属于整个家庭。家里养的牛群是一家人的骄傲,就像是公开的银行存款,不是消耗品,而是名望的象征,是饥荒时救命的保证。
第二部分 第20节:布隆迪(2)
他们那里的小孩都没有鞋穿,而且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八九月是布隆迪的旱季,那时地里什么都长不了,人们只能吃之前晾干存起来的黄豆和豌豆。到了十二月,各个家族,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的存货差不多就要吃空了。若你在十二月看见哪个邻居的牙变成了淡绿色,就会知道他已经开始吃叶子了。在这个季节,只有豇豆这种豆科植物的叶子还在生长。如果有人看见你绿油油的牙,就会说"你跟头牛似的啃叶子"。
德奥居住的山区没有通电,也没有自来水。家里喝的水是德奥和妈妈还有兄弟们从两公里外的一座山上打来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会被传染病和寄生虫导致的疾病困扰,可那里并没有什么公共卫生机构来检测病源传播,大家甚至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更别说在附近能有个像样的卫生所了。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受过病魔的折磨,几乎所有父母都经受过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反之孩子们亦是如此。德奥晚上放学后去打水,每次都要在太阳下山前跑到水边,因为河里有青蛙,要是德奥看得不仔细,他打的水里可能就会有它们的卵。德奥的爸爸学过一点兽医,知道疾病是细菌引起的,所以他们家都是把水烧开了再喝。可是在雨季,木头柴火都是湿的,根本没有办法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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