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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8 任志强(当代)
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阴,怎么是阳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
为阳,那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要问,因想不起什么来,猛低头看见
湘云宫绦上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
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
道:“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湘云啐道:“什么‘公’的‘母’的!又胡
说了。”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
湘云沉了脸说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说出好的来了!”翠缕道:
“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扑哧”的笑道:
“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拿着绢子掩着嘴笑
起来。翠缕道:“说的是了,就笑的这么样?”湘云道:“很是,很是!”翠
缕道:“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
道:“你很懂得。”
正说着,只见蔷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东西。湘云指着问道:“你看那
是什么?”翠缕听了,忙赶去拾起来,看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
先拿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把拣的瞧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
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只从来在这里,没见人有这
个。”湘云道:“拿来我瞧瞧。”翠缕将手一撒,笑道:“姑娘请看。”湘云举
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
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道:
“你在这日头底下做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呢?”湘云连忙将那个麒麟藏
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了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迎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别
情,一面进来让坐。宝玉因问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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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嗳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
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袭人
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
丢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宝玉遗落的,
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个麒麟了?”宝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
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个玩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
说着,将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
常。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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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
你是怎么拾着的?”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
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袭人倒了茶来与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听见你大喜呀。”
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吃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
你还记得那几年,咱们在西边暖阁上住着,晚上你和我说的话?那会子不害
臊,这会子怎么又臊了?”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
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配给
了他。我来了,你就不那么待我了。”袭人也红了脸,笑道:“罢呦!先头里,
‘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如今拿出
小姐款儿来了。你既拿款,我敢亲近吗?”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
我要这么着,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你
不信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几句?”袭人和宝玉听了,
都笑劝道:“说玩话儿,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儿急。”湘云道:“你不说
你的话咽人,倒说人性急。”
一面说,一面打开绢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
前日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日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就
为这个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
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叹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
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
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
也没妨碍的!”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起这个话了。”
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
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
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
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话,
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
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
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
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人做,谁好意思
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
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因笑道:“既
这么说,我就替你做做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
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儿,就敢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
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
知烦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
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
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奴才了。”
宝玉忙笑道:“前日的那个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
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扎的绝出奇的好花儿,
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儿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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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那一位,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
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也犯不
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
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他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
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
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着靴
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
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
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
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
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
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
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
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
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
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
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
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
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
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
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
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么?”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
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
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
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
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
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
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
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
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
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母亲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
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
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
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乎有拭
泪之状,便忙赶着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
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
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没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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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
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
玉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 ‘麒麟’,可怎
么好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
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
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叠暴起来,急的一
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
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
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
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
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
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
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
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
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嗐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
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
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
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忙了,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
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
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
送来。”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
“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
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
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
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
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
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
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
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谁知宝钗恰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
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说道:“我才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玩
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
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象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
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么大热的天,叫他
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罢?”袭人笑道:“不
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
凉快,跑什么!”袭人笑道:“你可说么!”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
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
便两边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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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
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
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
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
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
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
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
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
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
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
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
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
用呢。”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
里这些活计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
去就是了。”袭人道:“那里哄的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
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
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
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
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
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
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
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
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
慰。这里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
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
“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
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
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
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
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
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
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
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
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
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
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
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
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
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
作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装裹,岂不忌讳?因这么着,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
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
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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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
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
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
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一时宝塔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
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
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将金钏儿的母亲叫来拿了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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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
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
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
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
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
“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
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
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
谈吐,仍是委委锁锁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
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原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
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
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
欲说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
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
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
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
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
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摸
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
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
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
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
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
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
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
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
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
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
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
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
事。究竟 ‘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
哭。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
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
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
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
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
“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
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
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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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
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
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
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
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
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
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
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
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了。”贾政听
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
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
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
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
—”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
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
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
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
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
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
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
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
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
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
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 “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
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
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
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
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
“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
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
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的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
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
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
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
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宝玉
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
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
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
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
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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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
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
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
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
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
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
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
“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
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
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
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
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
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
放声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
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
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
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
王夫人出来,李纨、凤姐及迎、探姊妹两个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
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
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
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
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
笑说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
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
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
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
当的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
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
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陪笑道:“老太
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
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
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
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
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
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
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
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
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
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
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
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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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
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
至贾母屋里。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
了,再看看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
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
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
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
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
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吗?”贾政听说,方诺诺的退出去了。
此时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
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
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
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
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
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
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
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袭人听了这两件事
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
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
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的散去了,袭人方才进前
来,经心服侍细问。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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