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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62 任志强(当代)
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
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
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
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
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
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
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
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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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贾兰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
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
歇歇去罢。"贾兰那里肯走。尤氏等苦劝不止。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
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宝钗道:"这
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
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
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
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却应了这句
话!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李纨又怕王夫人苦坏了,极
力的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 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着不敢出来。
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
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连二连
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
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
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
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见了
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看
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
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
王夫人等略觉好些。再明儿,三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的事,探春住下劝解。
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们相聚,各诉别后的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
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
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打
谅宝玉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
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道:"宝玉呢?"家人不言语,王夫人仍旧坐
下。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正说着,外头又
嚷道:"兰哥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
名。李纨心下喜欢,因王夫人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见贾兰中
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
"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
再不会丢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
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
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焙茗道:"‘一举成
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
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
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
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
贵都抛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
作祖。"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
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
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
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得住,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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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疼, 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见了可怜,命人扶他回去。贾环见哥哥
侄儿中了,又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报怨蔷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
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明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贾
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
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
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
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
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复,
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
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
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
见朝内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
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
回,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内听见有
旨意,说是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
荣国世职仍是老爷袭了,俟丁忧服满, 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
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
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
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
再没有找不着了。"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只有贾环等心下着
急,四处找寻巧姐。
那知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 到了庄上,刘姥姥也不敢轻亵
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
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
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热
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
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
见了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
"呆呆的想着。刘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
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
"刘姥姥道:"说着瞧罢。"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 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
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
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
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
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 "是
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欢进去。板儿便知是贾
琏了。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刘姥姥听说,喜的眉开眼笑,
去和巧姐儿贺喜,将板儿的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可不是,亏得姥姥
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时候。 "巧姐更自欢喜。正说着,那送贾
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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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姥姥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
上车。巧姐等在刘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
下。刘姥姥知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渐
渐的好起来。贾琏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
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里面邢夫人等正愁无人
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 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
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说明日到内府
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
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早知道是巧姐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
们这班糊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巧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
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
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门,
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大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
干。"贾琏道:"什么混帐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
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环兄弟太太也不用说他了。只是芸儿这东
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
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贾
琏道:"太太不用说,我自有道理。"正说着,彩云等回道: "巧姐儿进来了。
"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这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巧姐
儿也便大哭。贾琏谢了刘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贾琏
见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自此贾琏心里愈敬平儿,
打算等贾赦等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 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
那里,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着刘姥姥在那里
说话,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他们的鬼,还抱怨着王夫人"调唆我母子不和,
到底是那个送信给平儿的?"正问着,只见巧姐同着刘姥姥带了平儿,王夫
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
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惭。想
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于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
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正说到这话,
只见秋纹急忙来说:"袭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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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
到袭人炕前,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
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巧姐儿因问宝钗道:“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
儿?”宝钗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
回来,他就睡倒了。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说着,大
夫来了,宝钗等略避。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
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后,秋纹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象
宝玉在他面前,恍惚又象是见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
“你不是我的人,日后自然有人家儿的。”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
“药好了,姐姐吃罢。”袭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
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
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点情意都没有。
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
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待你,虽是月
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
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
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万分难处。想到刚才的梦,“说
我是别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干净。”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
躺着,只好勉强支持。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宝钗。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
自叹命苦。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暂且
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
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一日,接到家
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
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着家书,果然
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毘陵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
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伺
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
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
猩猩毡的半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
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
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大吃一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拿人只不言语,
似喜似悲。
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
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
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
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
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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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
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
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贾政还欲前走,只自见茫茫一片旷野,并无
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众家人回船,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船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上和尚
一个道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
一同回船。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
在这地方寻觅。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
听得歌声,大有玄妙。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
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
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
通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
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
来。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
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他自具
一种性情。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
气,也是各别另样。”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兰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
解了一番。贾政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
好,即着家人回去,贾政随后赶回。暂且不提。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
两。刑部准了,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
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
必定犯杀犯剐!”薛姨妈见他这样,便握他的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
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是香饭还得吃?据我的主意,
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薛蟠点头愿意。宝钗等也说:“很该
这样。”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众
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
薛蟠便要去处谢贾家。恭姨妈宝钗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
说了一番的话。正说着,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
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贾兰念到贾亲见宝玉的一段,众
人听了,都痛哭起来,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
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
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
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
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的。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
开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了是媳
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
姨妈听了,也甚伤心。
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
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
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妈道:
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话的吗?幸喜有了胎,将
业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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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
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姐姐是知道的,
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忧。”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
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便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
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那端庄样儿一点不走,
却倒来劝我,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人丫头呢,没有什
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
此时人多也不也好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住在宝钗房中解劝。那宝钗却是极
明理。思前想后,宝玉便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
天尤人。”更是将大道理的告诉他的母亲了。薛姨妈心里反倒安慰,便到王
夫我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吵该有这
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是提起袭
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
理应守的,屋里人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然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
宝哥儿并没有过路儿的,”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同量。
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
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表叫守着的。再者,姨
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姐姐叫他
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
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
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的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
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
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
“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看见袭人泪
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俐齿的人,薛
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
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多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
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
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
心。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
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析散漫。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
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
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
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
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所以如
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
的道号。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
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害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
去。栊翠阉圈在圆内,给四妹妹养静。”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几日,却吩咐
了一番仰天恩的话。
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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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在
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
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
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
重,尚未酬报耳。”贾政说毕业进内,贾琏打发请了刘姥姥家,怎样子孙昌
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
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的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
爷年纪略大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
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
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
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是死
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
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
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
是。”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是一番不忍说。
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
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聘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
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是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
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
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
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
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
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
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
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的是人。此时蒋玉函念着宝玉
待他的旧情,倒觉得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
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函,始信姻缘前定。袭
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函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
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
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个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
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
今遇大赦,递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
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棚里出来,执手相迎。
雨村认得是甄士隐,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雨村
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鄙
下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柰鄙人下愚不移,致有
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憎
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
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领命。
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阉。士隐让进,雨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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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献上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
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怎么
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
不恧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
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
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
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隐道:“宝玉,即 ‘宝玉’也。那年
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
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炼
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
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
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不愚不知。便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
何必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先生
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
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复原之理呢?”
雨村听着,却不明白,知是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
既得闻命。但敝族闺秀知是多少,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
隐叹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
那 ‘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
仙子尘心;宁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仙翁:那荣害两府,
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
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
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
‘兰字’。适间老仙翁说 ‘兰桂齐芳’,又道 ‘宝玉高魁贵子’,莫非他有遗
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具盘飧,邀雨村共食。食毕,雨村
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
正当今日完结。”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
“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
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之时,曾经判
断。今后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
时,只好接引接引。”士隐说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钯
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
见那一僧一道缥缈而来,士隐接着过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
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
了。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隐听了,
便拱手而别。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
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这后仍在那里,上
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
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
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段佳话?方知石兄下
凡一次,磨出光阴,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
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
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
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
华昌盛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糊口谋衣之辈,那有闲
情去和石冰饶舌?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困想他必是
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
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接来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
我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
归结这段新鲜公案了。”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时,
到一个掉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
仍旧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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