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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9 任志强(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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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
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
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
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
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起来。袭
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
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
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
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
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
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
“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
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
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
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
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
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
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
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
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了。宝玉原来还不知贾
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
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
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
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
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
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钟还闹的天翻
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
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
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
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
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袭人因说出
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
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
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
来看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
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
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这有什么的?只劝他好生养着,别胡思乱
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
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
亏的。”说着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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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因而退出房外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
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呦”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
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
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函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
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
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
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
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
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
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
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
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
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
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
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
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位住道:“这
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
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
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
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
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
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长来往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
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
着,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里坐着,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
了一回,向袭人说 :“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袭人答应了,送他们
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
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
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老婆子一径出了园子,
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
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
爷才睡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
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
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
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
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刚才捱打,又不许叫喊,
自然急的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病来,
那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
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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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胡遭塌了,就没给。既
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
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
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也白遭塌。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了,
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
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
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
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塌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
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
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
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
“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
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
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
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
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
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
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
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
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
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
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
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
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
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
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
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
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王
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
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
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
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
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
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
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
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
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
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
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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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
—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
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
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
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
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
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
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
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
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
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
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遭塌
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袭人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
不尽心吗。”说着,慢慢的退出。
回到院中,宝玉方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
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着黛玉,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法先使
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
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
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
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
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
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
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
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
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
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
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
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
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
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
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
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
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
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
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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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
拿着绢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不便
空手回不来,等至起更,宝钗方回。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了,
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
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认作十分真切了。可笑那薛蟠因素日
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竟被人生生的把个罪名坐定。这日
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了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儿,
忽然想起,因问道:“听见宝玉挨打,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
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腔呢!人人都
知道是你说的。”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
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妈和哥哥且
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
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劝你从
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
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说是你干的。
不用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是宝钗劝他别
再胡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神
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么编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为
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
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夫打了他两下子,过后儿老太太不
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儿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日越发拉上
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一面嚷,
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拉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
你先打我来!”薛蟠的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为什
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你
倒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是为好,倒把你的性子劝
上来!”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
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
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呢?别说别的,就拿前日琪官儿的事比给你们听:
那琪官儿我们见了十来次,他并没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
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
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
“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气一个宝玉闹的这么天翻地覆
的!”宝钗道:“谁闹来着?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
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
话之轻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
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
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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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赌气走到自
己屋里安歇不提。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
各自回来。到屋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衣
裳,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宝钗因说:
“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好似
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
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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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克薄他,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
了。这里黛玉仍旧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纨、迎
春、探春、惜春并丫鬟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
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说道:“他怎么不来瞧瞧宝玉呢?便是有事
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才是呢。今儿
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
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却是贾母搭着凤姐的手,后头邢夫人、
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头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
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薛姨妈宝钗等也进去了。
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
“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与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
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
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
方觉得有点儿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到潇湘馆来。一进院
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
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虽然命薄,
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想到这里,又
欲滴下泪来。不防廊下的鹦哥见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
一跳。因说道:“你作死呢,又搧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又飞上架去,便叫:
“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
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
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
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
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
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做
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梳头昵,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
这么早就梳上头了。”宝钗道:“我瞧瞧妈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
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将起来。
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
委屈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薛蟠在
外听见,连忙的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
这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
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而哭,听
如此说由不得也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
儿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们,你是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就心净
了。”
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从那里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么多心说
歪话的人哪。”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
晚上你说的那些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妈也不必
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了。好不好?”
宝钗笑道:“这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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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道:“我要再和他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
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儿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
要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
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气、妹妹烦恼,连个畜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
睛里掌不住掉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起心来。宝钗勉强笑
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来招着妈妈哭了。”薛蟠听说,忙收泪笑道:“我
何曾招妈妈哭来着?罢罢罢,扔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喝。”宝
钗道:“我也不喝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进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
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做什么?”薛
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
“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
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看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
许多丫头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
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
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
“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
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
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都听
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儿的想这个吃!”贾母便一叠连
声的叫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想这模子是谁收着呢?”因回
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那老婆去了半天,来回话:“管厨房的说:‘四
副汤模子都缴上来了。’”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
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
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
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
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
“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
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不知道:这
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
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谁家长吃他?那一回呈样做
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
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
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
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
吃吃,托赖着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
官中的钱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
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
我账上领银子。”婆子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
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
么?当日我象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
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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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要这么说,
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
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
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
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
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
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说。”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
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
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罢。”把丫头们
又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犹问:“汤好
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
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来孝敬,究
竟又吃不多儿。”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
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
的大笑起来。宝玉在屋里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
怕死人。
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
身旁坐下。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
们莺儿来打上几根绦子。”宝玉笑道:“亏了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
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绦子,可得闲儿?”宝钗听
见,回头道:“是了,一会儿就叫他来。”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何
事。宝钗说明了,贾母便说道:“好孩子,你叫他来替你兄弟打几根罢。你
要人使,我那里闲的丫头多着的呢。你喜欢谁,只管叫来使唤。”薛姨妈宝
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
淘气。”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
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脚酸,
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
娘与那老婆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
薛姨妈分宾主坐了,宝钗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捧了茶来,奉与贾母,
李宫裁捧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们伏侍罢,你在那里
坐下,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
太的饭放在这里,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
那边的老婆们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
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那黛玉是不
消说,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
笑道:“老祖宗和姨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
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下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
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
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少顷,莲叶汤来了,贾母看过了,王夫人
回头见玉钏儿在那里,便命玉钏儿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难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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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巧莺儿和同喜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二爷正
叫你去打绦子,你们两个同去罢。”莺儿答应着,和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
么远,怪热的,那可怎么端呢?”玉钏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
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
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过来了,同着莺儿进入房中。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
道:“你们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来。玉钏儿便
向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
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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