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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7 任志强(当代)
了。”黛玉啐道:“呸!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
“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穗子?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
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黛玉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
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说:“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
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
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着说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
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
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
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
么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
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
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
看见,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
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
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听见宝玉
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
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
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
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
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
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和尚去呢?
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别人评评理。”宝玉自知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
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里没人。
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宝
玉别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
一声,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
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
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
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
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
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
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我的
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罢。”黛玉
将手一摔道:“谁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
个理也不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宝黛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
看时,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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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
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
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
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 ‘乌眼鸡’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
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
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
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
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说和,谁
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象 ‘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
‘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
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
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象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
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
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
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
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宝玉听说,
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
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
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
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
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
“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
他们去!”说的靓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
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
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
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
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
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
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
来这叫 ‘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叫‘负
荆请罪’。”一句话未说了,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
了。凤姐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问道:“这
们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没有吃生姜的。”凤姐故
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呢?”宝玉黛玉
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
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没解过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
付之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
象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儿,又见黛
玉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怕黛玉多心,说不得忍气,
无精打彩,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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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
凤姐的院落。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
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见几个
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傍边
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
钏儿睁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
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
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
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
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
“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
‘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
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
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
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
烟跑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
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
听见,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
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了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
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
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过,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
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
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
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
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
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
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
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
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而且更是可厌。”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
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
倒象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
一个脚色来。宝玉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
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
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
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
而去,只管痴看。
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拿眼随
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
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
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
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
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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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
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
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
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
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呢?——
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
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
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
你看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
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
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
“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
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
“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
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
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
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
着门,便用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
里面方听见了。料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
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
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
叫他淋着回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
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着弯腰拍手道:“那
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来?”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
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
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
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
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
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
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
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宝玉一面进
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
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
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
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
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
他们也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
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
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
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
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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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
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
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
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
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
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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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
“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
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
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着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儿的,
觉怎么样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峒丸来。袭人
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大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
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
问问王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宝玉听
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也不安,
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且由他去罢。因此
倚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
那天刚亮,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
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吃,怎么敷。宝
玉记了,回园来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
家母女等过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
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
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
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
人不喜欢,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迎
春姐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
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
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
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恸。那宝玉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
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
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么着,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
吁短叹。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
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
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
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
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
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
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
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么
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
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
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们不会伏侍的,
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
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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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
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
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
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想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道:“你
们气不忿,我明日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
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日是怎
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
袭人听说,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
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
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
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说,让
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
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
晴雯听了这话,不觉越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
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样吵闹?一定是
你要出来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
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
认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
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
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
“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
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闹。我经不
起这么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
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的利害,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
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拉起来,
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
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
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黛玉进来,晴雯便出去了。黛玉笑道:
“大节下,怎么好好儿的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
玉和袭人都“扑哧”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告诉我,我不问就知
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
你们两口儿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息和息。”袭人推他道:“姑娘,
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
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呢?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
话,还搁得住你来说这些个!”袭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
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
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袭人道:“你老实些儿罢!
何苦还混说。”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着嘴儿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
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了,知道是点他前日的话,
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了,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
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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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
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
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
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
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他。
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
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
么躺着呢?”
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
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喝了
好些酒,还得洗洗。你既没洗,拿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
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
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
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几天!——我也没工夫收拾水,
你也不用和我一块儿洗。今儿也凉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来你洗
洗脸,篦篦头。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
你吃不好吗?”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
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
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
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
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
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
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
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
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
“撕的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
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
二人都大笑起来。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
“你打开扇子匣子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扇子搬出
来,让他尽力撕不好吗?”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
样孽。他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
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
值几何?”一面说,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
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宝钗、黛玉众姐妹正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回道:
“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
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一时进
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裳脱脱罢。”
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么!”湘云笑道:“都
是二婶娘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
还更爱穿别人的。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
上,靴子也穿上,带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脱儿就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
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头,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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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忍不住
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还说:‘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黛玉道:“这算
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
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不
见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
里扑雪人儿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说着,大家想起来,都笑了。
宝钗笑问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
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
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那些谎话。”王夫人道:“只
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贾
母因问:“今日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妈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
衣裳都带了来了,可不住两天。”湘云问宝玉,道:“宝哥哥不在家么?”宝
钗笑道:“他再不想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玩笑,这可见还没改了淘
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日打发人接你去
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黛玉
道:“你哥哥有好东西等着给你呢。”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
信他!——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好,
多谢你想着。”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绢子来,挽
着一个扢搭。宝玉道:“又是什么好物儿?你倒不如把前日送来的那绛纹石
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
果然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个人,
前日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来,你就把他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日巴巴
儿的自己带了来,我打量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呢,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个糊
涂人。”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评谁糊涂:给你
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去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
要带了他们的来,须得我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女孩儿的,那是那一个女孩
儿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他们的名字多了,记不清楚,混闹
胡说的,反倒连你们的都搅混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还好,偏前日又打发小
子来,可怎么说女孩儿们的名字呢?还是我来给他们带了来,岂不清白。”
说着,把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
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楚?”众人
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
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一面说着,便起身走
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着嘴儿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
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
开,找了黛玉说笑去了。
贾母因向湘云道:“喝了茶,歇歇儿,瞧瞧你嫂子们去罢。园里也凉快,
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因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歇,便起身
要瞧凤姐等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
观园来见过了李纨;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
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亲戚去。留下缕儿伏侍就是了。”众人应了,自去
寻姑觅嫂,单剩下湘云翠缕两个。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道:“时候儿还没到呢。”翠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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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儿。”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及
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
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
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要说和人一样,我怎么没见过头上又长
出一个头来的人呢?”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
你偏爱说。这叫人怎么答言呢?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
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
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
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况且‘阴’‘阳’
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一
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翠缕道:“这糊涂死我了。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
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这阴阳不过是个气罢了。器物赋了,才
成形质。譬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
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
弥陀佛,刚刚儿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
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
道:“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向上朝阳的就是阳,
背阴覆下的就是阴了。”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么着,我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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