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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55 任志强(当代)
又折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
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
你瞧瞧。”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
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
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
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
自己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的伤
心,不免掉下泪来。
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
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
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
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
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
贾母听着,实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
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
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
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
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
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
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
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
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
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
如今圣人的恩典比天还大,又赏给二老爷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
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
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喜欢,拉着说了些勤黾报恩的话。
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也是欢喜。独有邢夫人尤
氏心下悲苦,只好不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
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
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
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
但是家计箫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家人们见贾政忠厚,
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
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
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
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
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
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个人
吃饭,虽说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
怎么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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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
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
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就是现
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儿。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
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说他怎么样?
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
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
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
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
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
“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
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
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
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
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
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
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
也不好深沉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
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那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
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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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
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
时贾政理家,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
幸喜凤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
所以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
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了的,如今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
怨言不绝。凤姐也不敢推辞,在贾母前扶病承欢。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
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
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
云也将那里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
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解劝一回,又到各家请
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
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
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
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
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着蝌儿过日子。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
哥在监里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
为他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说说,真真是 ‘六亲同运’:薛
家是这么着;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
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
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来么?”贾母道:“自从出了嫁,
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
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
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
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还是那么疯
疯癫癫,这怎么好呢!”
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
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
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象先一样的热闹,
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起心来了,所以我坐了坐儿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
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罢了,他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
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
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大家热闹一天。
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
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吗!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候,
倒做过好几次,如今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
如今因为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
他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
倒难为他。”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
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只他们嘴里不说,心
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刚说到这里,却把个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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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怕什么?当初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
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你宝姐姐生来
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
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
不好,也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
性儿,又多心,所以到底儿不长命的。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
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另
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的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么一天。”湘云答应
道:“老太太说的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了来,大家叙一叙。”贾母道:
“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
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
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
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
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
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候的。”便去
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和李家姐妹们问好。
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
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姐妹们
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
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
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儿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
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
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
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
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
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
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
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
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必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
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竟和先前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
更觉的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
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
“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候,不要沾染
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
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
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闷的慌,今日接你们来给
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
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
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
要宝钗喜欢,故意的怄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
“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
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
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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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
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采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
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
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
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替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
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礼来,大家又闹规矩,把
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向众人道:“咱们今
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
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
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
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
么着呢?”凤姐道:“你们小的时候都高兴,如今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
太太瞧着冷净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
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
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
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
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钟罢。何苦来,又来
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
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
来了么?这里要行令呢。”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才来的。不
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
是想个新鲜玩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
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
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
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
“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
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么。鸳鸯道:
“这是有名的,叫做 ‘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
邢、王两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
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 ‘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杯。”薛姨妈道:
“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的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
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
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
年’。”
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儿了,
这叫 ‘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
说道:“‘寻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
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
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
呢? ‘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
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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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
个二,两个三,一个么,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
先喝一钟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
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知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
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难说,自认:
“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
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
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
的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
‘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
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
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的很,脱脱衣裳去,挂了筹出席去了。史湘云
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来,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才
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
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
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
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
五,那一个骰子在盆里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
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
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
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
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
句很确。”
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
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裳去了。”贾母道:
“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问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
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头到了新
房子里,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
“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打老太太那里来,太太叫我来找,
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呢。”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
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
“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
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
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贾母道:“他
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
这里就是了。”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
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吃毕饭,大家散坐闲
话,不提。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
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
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
瞧瞧他,既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
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
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着么?”婆子道:“天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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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
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
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道:“我
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
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
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
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
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
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
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儿都忘了。咱们只管
说话儿,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
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
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
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后来见宝玉只望里走,只怕他
招了邪气,所以哄着他,只说已经走过了。那里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
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
“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
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是你疑心。
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
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
这里的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
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
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
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
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子!怎么和二爷到这里来?
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
里来了,唬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呢。”
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
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
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
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那可怎么好?”袭人也不敢分辨,
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
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
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
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
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
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没有唬着呀?不用说了。以后要逛,
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
儿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
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
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馀者各自回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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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
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未知
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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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
假作闲谈,说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并不是生前那样的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
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
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
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
也算相好,怎么没有梦见过一次?”宝玉在外面听着,细细的想道:“果然
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见?想必他到天上
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如今就在外
间睡,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
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也不
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
也不强他,只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你没瞧见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的话
都说不出来?你这会子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
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
宝钗料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
宝玉听了,正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
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只
当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
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预备下
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了一回,各自假寐,等着宝玉若有动静再
出来。宝玉见袭人进去了,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
暗暗的祝赞了几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谁知竟睡着
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了拭眼,坐着想了一回,并无
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宝钗反
是一夜没有睡着,听见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话你说莽撞了。
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
着进里间来,说:“我原要进来,不知怎么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
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袭人也本没有睡,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上来倒茶。只见老太太那边
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夜睡的安顿么?若安顿,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
了就过去。”袭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
小丫头去了。宝钗连忙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
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
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
心,又说些闲话。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
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
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
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
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呢。”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
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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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只不用伤心。碰着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
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罢。”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
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
回来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
觉也大家落泪。为是宝钗的生日,只得转悲作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
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么?”说
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大家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
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
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
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
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哥娶
了亲,唬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来。据我说,很该办。邢姑娘
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咱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
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说我家没人,
就要择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
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
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
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姐妹们
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
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
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
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
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净。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
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自然是为黛玉的事了,想来
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
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
但只别胡思乱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袭人道:“依
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凉,倒不好。”宝玉
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
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
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
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
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
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
要水,都留点神儿。”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
居然象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
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
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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