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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53 任志强(当代)
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
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
宝蟾气的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
有我的话。”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
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
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
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账糊涂行子。要是能够
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
后来看见和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怎么哄转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
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
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道:“头几天我病
的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
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
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偏又头晕起来。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
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两口。”
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
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
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
着我叫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
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
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过来了。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
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
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
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了。”
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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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的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
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
快收拾停当。刑部的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
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要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
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
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
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
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
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
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
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
行至后殿,只见一株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
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从人便
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略启,微微的
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
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
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焚修,在此结庐?此庙何
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
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行影相随,
何须修募?岂似那 ‘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匣内待时飞’之辈耶!”雨村原
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钗玉”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
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
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微微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
‘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
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
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末由再睹仙颜,
今何幸于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
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
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
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
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
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
子于心何忍!”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
村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
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
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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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馀痛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
才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焰烧天,飞灰蔽日。雨村心想:
“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
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
方才见那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
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
并没有见有人出来。”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
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
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雨村过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
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
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
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
酒撒泼,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
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
“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
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
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东西!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
实的打了几鞭子。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哈哈笑道:“原来是这
么个金刚。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里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
倪二拉着就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
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
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
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
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
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
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就和母亲说了,娘儿两个去找
贾芸。那日贾芸恰好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命倒
茶。倪家母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个情儿放出
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
大人全仗着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
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
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
荣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
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那日贾
芸到府,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
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又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
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儿谁敢不依。如今还
是府里的一家儿,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
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
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岂知贾芸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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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
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买了香料送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
钱打点,就把我拒绝。那也不是他的能为。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
加一钱,我们穷当家儿,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
那里知道外头的名声儿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
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正等着呢。贾芸无言可支,便
说是:“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
瑞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
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
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
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
人将倪二弄出来了,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
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
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要是我倪
二闹起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就是
这么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
倪二道:“捱了打就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儿!我在监里的时候儿,倒
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里姓贾的多,外省
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
辈子连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呢?我打听了打听,
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儿,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
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就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么欺负人,怎
么放重利,怎么强娶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头,这
一闹起来,叫他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
强占谁家的女人来着?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
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场儿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
还和我商量,我倒劝着他才压住了。不知道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
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太爷出个主意,叫贾二小子死给我瞧瞧!好好儿的孝敬
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说了一回,
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
不提。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
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
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
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那庙里失火去的人回来了。”
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没等火灭,
冒着火进去瞧那道士,那里知他坐的地方儿都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烧死
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了,道士的影儿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
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怕老爷不
信,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谁知都成了灰了。”
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出去了。回到房中,并
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怕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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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
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
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臣,将海疆办理不善的
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
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
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
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
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
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
有什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
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
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
‘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傍边,倒吓
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
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
贾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
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
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
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
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
竟主上记着一个 ‘贾’字就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
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
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
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
“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
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
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
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有几位侍郎心
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
神就是了。”
众人说毕,举手而散,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
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
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
贾政将许嫁探春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阳,虽没有
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
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
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
下伤感;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贾政出
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
果然比起身之时脸面丰满,倒觉安静,独不知他心里糊涂,所以心甚喜欢,
不以降调为念,心想幸亏老太太办理的好。又见宝钗沉厚更胜先时,兰儿文
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环儿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歇息了半天,忽然
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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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刚到家,正是喜欢,不便直告,只说是病着。岂知宝玉的心里已如刀搅,
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设筵接风,子孙敬酒。凤姐虽是侄
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罢。”
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人
说些别后的话,馀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起王子腾的事来,王夫
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
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惊,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也掌
不住,也哭了。傍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
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
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
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从前,诸事要谨慎才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
着。不是才回家就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
珍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
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日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伤心,直待
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
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工课,所以
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过去向宝钗说:“你今夜先睡,我要定定
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了,三言倒忘两语,老爷瞧着不好。你先睡,叫袭人陪
我略坐坐。”宝钗不便强他,点头应允。
宝玉出来便轻轻和袭人说,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是紫鹃
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
神,我倒喜欢,怎么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
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儿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
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所以得你去说明了才
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
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的人
了!”说着这话,便瞧瞧里间屋子,用手指着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
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
说个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嗄。你到底听见三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
我。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
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祭
他呢。这是林姑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么?我连祭
都不能祭一祭,况且林姑娘死了还有灵圣的,他想起来不更要怨我么?”袭
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谁拦着你呢。”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
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么一点灵机儿都没了。要祭别人呢,胡乱还使得,
祭他是断断粗糙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的心,他打那里看出
来的。我没病的头里还想的出来,病后都不记得了。你倒说林姑娘已经好了,
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他怎么说来着?我病的时候,他不来,
他又怎么说来着?所有他的东西,我诓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动,不知什么
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么呢。”宝玉道:“我不信。
林姑娘既是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记念?又听见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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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到底不知道
棺材里有他没有。”袭人道:“你这话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没死就搁在一
个棺材里当死了的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
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鹃来。”袭人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
明了你的心,他要肯来还好,要不肯来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
肯细说。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者倒可仔细。
遇着闲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
的着急。”
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
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儿了。”袭人听了,道:“可不是该睡了。
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好歹别忘
了。”袭人笑道:“知道了。”麝月抹着脸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儿了。为什
么不和二奶奶说明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
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
撕你的嘴!”回头对宝玉道:“这不是你闹的?说了四更天的话。”一面说,
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次日,还想这事。只听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
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 ‘不必唱戏,竟在家里
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
诉。”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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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
“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
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
接去。”贾政听了,心想:“和老赵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
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
了。”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
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
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
意,只得跟着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
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
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
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
爷已到,随来的老爷们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
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
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
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
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
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
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
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会,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赵堂官便转过一副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都
撩衣备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
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
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
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馀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
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混,贾环本
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
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查抄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
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
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馀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
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
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
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
传信后宅,且叫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
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
着,便慢慢的站起来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
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
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会子,又有一起人来拦住西平王,回说:“东
跨所抄出两箱子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
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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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派北静王到这里宣
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想:“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
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了。”一面想着,也迎出来。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
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着锦衣官惟提贾赦
质审,馀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旨意,甚实喜欢,便与北
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
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
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拣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馀
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和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
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
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
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的乱腾
腾了。”北静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领命,带了上来。
贾政跪下,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
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
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
用之物,原备办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
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完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
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
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边所有的交
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乱混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看
你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
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
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
这个分儿,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
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的强、
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
拉着巧姐,哭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和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
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头王爷就进来抄家了!’我听
了几乎唬死!正要进房拿要紧的东西,被一伙子人浑推浑赶出来了。这里该
穿该带的,快快的收拾罢。”邢王二夫人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
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一仰身便栽倒地下。贾母没有听完,便吓
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一屋子人拉这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
里头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
婆子乱拉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
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见老太太
吓坏了,也回不过气来,更是着急。还亏了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
太太也苏醒了,又哭的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
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且暂不敢明说,
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
的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
一人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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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串。金佛一堂。
镀金镜光九件。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二柄。古磁瓶
炉十七件。古玩软片共十四箱。玉缸一口。小玉缸二件。玉盘二对。玻璃大
屏二架。炕屏二架。玻璃盘四件。玉盘四件。玛瑙盘二件。淡金盘四件。金
碗六对。金抢碗八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银盘各六十个。三镶金牙箸四把。
镀金执壶十二把。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银杯一百六十件。黑狐皮十八
张。貂皮五十六张。黄白狐皮各四十四张。猞猁狲皮十二张。云狐筒子二十
五件。海龙二十六张。海豹三张。虎皮六张。麻叶皮三张。獭子皮二十八张。
绛色羊皮四十张。黑羊皮六十三张。香鼠筒子二十件。豆鼠皮二十四方。天
鹅绒四卷。灰鼠二百六十三张。倭缎三十二度。洋呢三十度。哔叽三十三度。
姑绒四十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卷。线绉三十二卷。羽缎羽纱
各二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十八卷。各色布三十捆。皮衣一百三十二
件。绵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带头儿九副。铜锡等物五百馀件。钟表十八
件。朝珠九挂。珍珠十三挂。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上用黄缎
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二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七千两。
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千五百串。
一切动用家伙及荣国赐等一一开列。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贾琏在旁窃听,不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二王问道:“所
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
跪在地下磕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
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里抄出来的,
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
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馀俱
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
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于零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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