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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30 任志强(当代)
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
头群儿里闹。再者,也没个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
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
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
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你们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
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儿的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
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的,自然是天天
只在里头惯了的。要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
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
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 ‘姐姐们不知道:
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的那样腌臜,只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
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那碗是腌
臜的,另洗了再斟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儿跟前,不
管什么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
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
兴儿,不便说话,只低了头磕瓜子儿。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为,倒是
一对儿好人。只是他已经有了人了,只是没有露形儿,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
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
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
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得十五六天
的工夫。今儿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儿定了那件事,明日爷来好做定
夺。”说着带了兴儿,也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下了,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
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
贾琏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儿就起身,
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
惦记。三妹妹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
贾琏忙问:“是谁?”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晚才来呢。
也难为他的眼力。他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
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常斋念佛,再不嫁
人。”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儿笑道:“说来话长。五
年前,我们老娘家做生日,妈妈和我们到那里给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玩
戏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里头有个装小生的,叫做柳湘莲。如今要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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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嫁。旧年闻这人惹了祸逃走了,不知回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
我说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那柳老二那样一个标
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
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没来。听见
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厮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
时,他是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大事?”二姐道:“我们
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么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今日和你说罢: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
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
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
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合这簪子一样!”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
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
家和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焙茗。焙茗说:“竟不知道。大约没来,
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没来。贾琏只得回复了
二姐儿。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儿这边来住两夜,从这
里再悄悄的长行。果见三姐儿竟象又换了一个人的似的。又见二姐儿持家勤
慎,自是不消惦记。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
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
匹马。走的近了,一看时,不是别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
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便入一酒店歇下,共
叙谈叙谈。贾琏因笑道:“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二弟
踪迹全无。怎么你们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
事:我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儿到了
平安州地面,遇见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
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
生死兄弟,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
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
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房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
“原来如此!倒好,只是我们白悬了几日心。”因又说道:“方才说给柳二弟
提亲,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
发嫁小姨子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
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
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道:“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
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
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定夺,我无不
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二弟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
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母,不
过一月内,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
是我信不过二弟,你是萍踪浪迹,倘然去了不来,岂不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
事?须得留一个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
且在客中,那里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
贾琏道:“也不用金银珠宝,须是二弟亲身自有的东西,不论贵贱,不过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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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囊中还有一把‘鸳鸯剑’,乃
弟家中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随身收藏着,二哥就请拿去为定。弟
纵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断不舍此剑。”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
作别起程去了。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咐他十月前后
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边。且说二姐
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闭户,一点外事不闻。那三姐儿果是个斩钉
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亲之馀,只和姐姐一处做些活计,虽贾珍趁贾琏不在
家,也来鬼混了两次,无奈二姐儿只不兜揽,推故不见。那三姐儿的脾气,
贾珍早已领过教的,那里还敢招惹他去?所以踪迹一发疏阔了。却说这日贾
琏进门,看见二姐儿三姐儿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儿之德。大家叙
些寒温,贾琏便将路遇柳湘莲一事说了一回,又将鸳鸯剑取出递给三姐儿。
三姐儿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及至拿出来看时,里面却是两把合
体的,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
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儿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
着剑,自喜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
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搭
上了新相知,二则正恼他姐妹们无情,把这事丢过了,全不在心上,任凭贾
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能,少不得又给他几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给二
姐儿,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蟠,方知薛蟠不
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
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
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置办妥当,只等择日。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
宝玉笑道:“我听见焙茗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焙茗说,
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了
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
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
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
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
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了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
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的,便
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来历,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
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
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脚道:“这事不好!
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宝玉听说,红
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
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
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
这倒似有心了。”
湘莲作揖告辞出来,心中想着要找薛蟠,一则他病着,二则他又浮躁,
不如去要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湘莲来
了,喜之不尽,忙迎出来,让到内堂,和尤老娘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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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
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要从了二哥,背了姑母,
似不合理。若系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
贾琏听了,心中自是不自在,便道:“二弟,这话你说错了。定者,定也,
原怕返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这个断乎使不得。”湘
莲笑说:“如此说,弟愿领责备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绕舌。湘
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座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返悔,便知他在贾府
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
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一听
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
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
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当下唬的众人急救不迭。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骂湘莲。贾琏揪住湘
莲,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儿忙止泪,反劝贾琏:“人家并没威逼他,是他自
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贾琏
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拉下手绢,拭泪
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大哭一场,等买
了棺木,眼看着入殓,又抚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正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这样标致人才,又这
等刚烈!”自悔不及,信步行来,也不自知了。正走之间,只听得隐隐一阵
环佩之声,三姐从那边来了,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湘莲
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
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别,故来一
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毕,又向湘莲洒了几点眼泪,便要告辞而行。
湘莲不舍,连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这里柳湘莲放
声大哭,不觉处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
一个瘸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
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湘莲听了,
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
不知往那里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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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合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
不必说,忙命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
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这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
往。暂且不表。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
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
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
甚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
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
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
叫人意想不到的。”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
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
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
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
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合哥
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
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
说,正在这里合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湘莲跟着一
个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
的聪明人,一时糊涂了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
兄弟,单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
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
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
说没看见。”薛姨妈说:“你既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尽了。焉
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
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
雀儿先飞’,省的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妹才说你
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
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
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便道:“妈妈说的很是。
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
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
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薛姨妈道:“由
你办去罢。”
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
说:‘这是爷各自买的,不在货账里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着,没
得拿;昨儿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了。’”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
搬进了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嗳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
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合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
伙计送了来了。”宝钗说:“亏你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才放了一二十天。
要不是 ‘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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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还没归窍呢。”说着,大
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厮们,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
薛姨妈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捆着绑着的?”薛蟠便命叫两
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
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
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
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
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
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
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因叫莺儿带着几个老婆
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子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才回园
子里去。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
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不提。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
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
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玩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
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这
边姐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惟有黛玉看见他家乡
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
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想到这里,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紫鹃深知黛玉
心肠,但也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
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
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着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
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
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
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
啼啼,岂不是自己遭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
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紫鹃正在这里劝解,只听见小丫头子在院内说:“宝二爷来了。”紫鹃忙
说:“请二爷进来罢。”只见宝玉进房来了。黛玉让坐毕,宝玉见黛玉泪痕满
面,便问:“妹妹,又是谁气着你了?”黛玉勉强笑道:“谁生什么气。”旁
边紫鹃将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见堆着许多东西,就
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那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
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着道:“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
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里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
我们劝劝。”宝玉明知黛玉是这个原故,却也不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你
们姑娘的原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
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给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
泪的。”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
因说道:“我任凭怎么没见过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因送的东西少就生
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气了。我有我的原故,
你那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宝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
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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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要他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又说:“那一
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黛
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
宝姐姐那边去罢。”宝玉巴不的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宝姐姐送
咱们东西,咱们原该谢谢去。”黛玉道:“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
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
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宝玉便站着等他。黛玉只得和他出来,往宝
钗那里去了。
且说薛蟠听了母亲之言,急下了请帖,办了酒席。次日,请了四位伙计,
俱已到齐,不免说些贩卖账目发货之事。不一时,上席让坐,薛蟠挨次斟了
酒,薛姨妈又使人出来致意。大家喝着酒说闲话儿,内中一个道:“今儿这
席上短两个好朋友。”众人齐问:“是谁?”那人道:“还有谁,就是贾府上
的琏二爷和大爷的盟弟柳二爷。”大家果然都想起来,问着薛蟠道:“怎么不
请琏二爷合柳二爷来?”薛蟠闻言,把眉一皱,叹口气道:“琏二爷又往平
安州去了,头两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爷竟别提起,真是天下头一件奇事。
什么是 ‘柳二爷’,如今不知那里作 ‘柳道爷’去了。”众人都诧异道:“这
是怎么说?”薛蟠便把湘莲前后事体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越发骇异,因说
道:“怪不的前儿我们在店里,仿仿佛佛也听见人吵嚷说:‘有一个道士,三
言两语,把一个人度了去了。’又说:‘一阵风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谁。我
们正发货,那里有闲工夫打听这个事去?到如今还是似信不信的,谁知就是
柳二爷呢。早知是他,我们大家也该劝劝他才是。任他怎么着,也不叫他去。”
内中一个道:“别是这么着罢?”众人问:“怎么样?”那人道:“柳二爷那
样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他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看破那
道士的妖术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摆布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
如此,倒也罢了。世上这些妖言惑众的人,怎么没人治他一下子!”众人道:
“那时难道你知道了也没找寻他去?”薛蟠说:“城里城外,那里没有找到?
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着他,还哭了一场呢。”言毕,只是长吁短叹,无精
打采的,不象往日高兴。众伙计见他这样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过随便喝
了几杯酒,吃了饭,大家散了。
且说宝玉和着黛玉到宝钗处来,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
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
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
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
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 ‘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
正对了黛玉方才的心事,连忙拿话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
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
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
宝玉都笑了。
三个人又闲话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来,宝钗劝了一回,因说道:“妹
妹若觉着身上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强扎挣着出来,各处走走逛逛,散散心,
比在屋里闷坐着到底好些。我那两日,不是觉着发懒,浑身发热,只是要歪
着?也因为时气不好,怕病,因此寻些事情,自己混着。这两日才觉得好些
了。”黛玉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呢。”大家又坐了一会
子方散。宝玉仍把黛玉送至潇湘馆门首,才各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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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怨不
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
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
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
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复去的摆弄,瞧看一
回。忽然想到宝钗系王夫人的亲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
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
宝姑娘才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
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奉呢。怪不的老太太和太太
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
欢喜欢。”王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他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
他,说道:“你只管收了去给环哥玩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抹了一
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到了自己房中,将
东西丢在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道:“这个又算了个什么儿呢!”一
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闷气。
却说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回复了宝钗,将众人道谢的话并赏
赐的银钱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儿走近前来一步,挨着宝钗,悄
悄的说道:“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
出来时,悄悄的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似往日欢
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象
有什么大事的似的。姑娘没听见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宝钗听了,也自己
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有气。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们那里管
得?你去倒茶去来。”莺儿于是出来,自己倒茶不提。
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因要
将这话告诉袭人。进来时,却只有麝月秋纹在屋里,因问:“你袭人姐姐那
里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那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
样找。”宝玉笑着道:“不是怕丢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见林姑娘又
正伤心呢。问起来,却是为宝姐姐送了他东西,他看见是他家乡的土物,不
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你袭人姐姐,叫他过去劝劝。”正说着,晴雯进来了,
因问宝玉道:“你回来了。你又要叫劝谁?”宝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晴
雯道:“袭人姐姐才出去。听见他说要到琏二奶奶那边去。保不住还到林姑
娘那里去呢。”宝玉听了,便不言语。秋纹倒了茶来,宝玉漱了一口,递给
小丫头子,心中着实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上。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天
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
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二爷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嗳哟!这房里单你
一个人惦记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
了。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
袭人走着,沿堤看玩了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
在那里掸什么呢。走到跟前,却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
迎上来,说道:“姑娘怎么今儿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道:“可不是吗,我
要到琏二奶奶那里瞧瞧去。你这里做什么呢?”那婆子道:“我在这里赶蜜
蜂儿。今年三伏里雨水少,这果子树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
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可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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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嘟噜上只咬破两三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
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袭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
赶,也赶不了多少。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
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管
上,那里知道这个巧法儿呢?”因又笑着说道:“今年果子虽遭塌了些,味
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
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
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妈忙笑道:“姑娘说的是。我见姑娘很喜欢,
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
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
说着,遂一径出了园门,来到凤姐这边。一到院里,只听凤姐说道:“天
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袭人听见这话,知道有原故了,
又不好回来,又不好进去,遂把脚步放重些,隔着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
里呢么?”平儿忙答应着迎出来。袭人便问:“二奶奶也在家里呢么?身上
可大安了?”说着,已走进来。凤姐装着在床上歪着呢,见袭人进来,也笑
着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着。怎么这几日不过我们这边坐坐?”袭
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
倒要静静儿的歇歇儿,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凤姐笑道:“烦是没的话。
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
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惦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一
面说着,叫平儿挪了张杌子放在床傍边,让袭人坐下。丰儿端进茶来。袭人
欠身道:“妹妹坐着罢。”
一面说闲话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在外间屋里,悄悄的和平儿说:“旺
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着呢。”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
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
走。凤姐道:“闲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因命:“平儿,送送你妹
妹。”平儿答应着,送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
齐的伺候着。袭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回道:“旺儿才来了,因袭人在这里,我叫他
先到外头等等儿。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凤
姐道:“叫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这里凤姐又问平儿:“你
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
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
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
还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平儿正说着,
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
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
旺儿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凤姐儿道:“你过来!我问你话。”
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凤姐儿道:“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
道?”旺儿又打着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如何能知道二
爷外头的事呢?”凤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么拦人
呢!”旺儿见这话,知道刚才的话已经走了风了,料着瞒不过,便又跪回道:
“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里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混说,奴才吆喝了他们
两句。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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