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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29 任志强(当代)
必来回我。”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
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奴才今
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奴才好办。”
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那里借了给他罢。”俞
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奴才还可巴结,这五六百,奴才一时那里办得来?”
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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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家里再找找,凑齐了,给他去罢。”贾蓉
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
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给老娘收了。”贾珍道:“既
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合你老娘要出来,交给他。再者也瞧瞧家中有事无
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贾蓉和俞禄答应
了。
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进来了。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何事,贾
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儿。”一面遂
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
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儿,一并叫
他取去。”贾琏忙道:“这个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
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
亲家太太请请安。”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你,我心里倒不安。”贾琏也笑
道:“自家兄弟,这有何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
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
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
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
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
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儿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
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
笑道“你这是玩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
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
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
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
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
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抱怨,要给他家退婚。
我父亲也要将姨儿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
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
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
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
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
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要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多
花几个钱。”贾琏忙道:“好孩子,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给我听听。”贾蓉
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
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再拨两拨子家人过去服
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婶子在里
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
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子嗣起见,
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
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
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
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
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要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
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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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
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
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
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说:“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儿要遇见二姨儿,
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
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
一一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
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兄弟,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
至上屋,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
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儿。
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
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合三妹妹那里去
了?怎么不见?”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
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儿。二姐儿低了头,
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的,因见二姐儿手里拿着一条拴着荷
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
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
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儿怕有人来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
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里,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里吃了,
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
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
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
茶。
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
贾琏送目与二姐儿,令其拾取,这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儿何意思,
甚实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儿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儿时,只见
二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
心。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儿有了包银子
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儿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
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儿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
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
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
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
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着。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
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儿已
取了银子来,交给尤老娘,老娘便递给贾琏。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
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
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
贾琏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
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
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
的,我父亲要给二姨儿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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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儿努嘴。二姐
儿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儿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
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贾蓉早笑着跑了
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
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
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给去贾母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
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竟交给俞
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
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给凤姐知道,“此
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儿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
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
的主意。贾珍想一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里愿意不
愿意。明儿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夺。”
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
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儿
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
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
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儿进去做
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
往后三姨儿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的尤老娘不肯。况且
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
又是青年公子,强胜张家,遂忙过来与二姐儿商议。二姐儿又是水性人儿,
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
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
贾蓉回了他父亲,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
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
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儿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
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
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
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
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却就合
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
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儿原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
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
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
再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
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
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娶的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
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儿退婚,心中
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
娘给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
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儿过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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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
和三姐儿送入新房。尤老娘看了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也十分齐备,
母女二人,已算称了心愿。鲍二两口子见了,如一盆火儿,赶着尤老娘一口
一声叫“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儿叫“三姨儿”,或是“姨娘”。
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儿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
早已预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来了,拜过了天地,焚了纸
马。那尤老娘见了二姐儿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
搀入洞房。那夜贾琏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要怎么奉承这二姐儿才过得去,乃命
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
一笔勾倒。有时回家,只说在东府里有事。凤姐因知他和贾珍好,有事相商,
也不疑心。家下人虽多,都也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
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
贾琏一月出十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
若贾琏来,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就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
的体己,一并搬来给二姐儿收着,又将凤姐儿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里,
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来。二姐儿听了,自然是愿意的了。当
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与他姊
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
“不在那里。”贾珍喜欢,将家人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
一时,到了新房子里,已是掌灯时候,悄悄进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园内,
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过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儿出来相见。贾珍
见了二姐儿,满脸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说:“我做的保山如何?要错
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二
姐儿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
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所以二爷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
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二爷事多,
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小的知道。
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笑着点头道:“要你知道就好。”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
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
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
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
娘在傍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那鲍二的女人多姑娘儿上灶。
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
也偷着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了的忘八,
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的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
干?一应有我承当呢。风啊雨的,横竖淋不到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
之力,在贾琏前十分有脸;近日他女人越发在二姐儿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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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听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随。当下又吃了些,
便去睡觉。这里他女人随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又和那小厮们打牙撂嘴儿的
玩笑,讨他们的喜欢,准备在贾珍前讨好儿。
正在吃的高兴,忽听见扣门的声儿。鲍二的女人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
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
呢。”贾琏听了,便至卧房。见尤二姐和两个小丫头在房中呢,见他来了,
脸上却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
我今日乏了。”二姐儿忙忙陪笑,接衣捧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
一时,鲍二的女人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两个小丫头在地下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瞧见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
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
都会意,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
里来借个地方儿睡一夜。”隆儿便笑道:“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
奶,我也不回去了。”鲍二的女人便道:“咱们这里有的是炕,为什么大家不
睡呢?”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
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来。隆儿等慌的
忙放下酒杯,出来喝住,另拴好了进来。鲍二的女人笑道:“好儿子们,就
睡罢!我可去了。”三个拦着不肯叫走,又亲嘴摸乳,口里乱嘈了一回,才
放他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
儿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
人舒服,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
饼了。”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理他,吹了灯将就卧下。
二姐听见马闹,心下着实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
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
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丽。贾琏搂着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俊,
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二姐儿道:“我虽标致,却没品行,看来倒
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说:“怎么说这个话?我不懂。”二姐滴泪说道:“你
们拿我作糊涂人待,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
虽浅,我也知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
终身我靠你,岂敢瞒藏一个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怎么是个结
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要想长久的法儿才好。”贾琏听
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
倒不用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
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
你想怎么样?”二姐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头一件,
三妹妹脾气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琏道:“这个无妨。我
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
说着,乘着酒兴,便往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贾琏便推门进去,
说:“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贾
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笑道:“这有什么呢,
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
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
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来,只说:“兄弟怎么说,
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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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合三妹
妹道喜。”
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
我花马掉嘴的!咱们 ‘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
—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
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
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
做了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
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
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拚了这条命!吃酒怕什么?咱们就
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
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
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三姐这等拉的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
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的不能搭言。三姐看了这样,
越发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大家一处乐。俗语说的,‘便
宜不过当家’,你们是哥哥兄弟,我们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
尤老娘方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溜,三姐儿那里肯放?贾珍此时反后
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了。
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鬓儿,身上穿着大
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
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
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
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贾珍二人弄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恍惚,
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
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
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
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自此后,或略有丫
鬟婆子不到之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
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那三姐儿有时高兴,又命小
厮来找。及至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干瞅着罢了。看官听说:这尤三
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
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
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
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
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
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
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
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
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
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
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
罢了。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
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
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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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屋里,心中也渐渐的悔上来了。无奈二姐儿倒是个
多情的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热。要论温柔和顺,却
较着凤姐还有些体度,就论起那标致来,及言谈行事,也不减于凤姐。但已
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什么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
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似漆,
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
贾琏说:“你和珍大爷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
是常法儿,终久要生事的。”贾琏道:“前日我也曾回大哥的,他只是舍不的。
我还说,‘就是块肥羊肉,无奈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
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扰撂过手了,你叫我有什么
法儿?”二姐儿道:“你放心。咱们明儿先劝三丫头,问准了,让他自己闹
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儿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妹妹过来和
他母亲上坐。三姐儿便知其意,刚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开口,便先滴泪说
道:“姐姐今儿请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说。但只我也不是糊涂人,也不
用絮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我已尽知了,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
安身,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才是正礼。但终身大事,
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
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
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你他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
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
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三姐儿道:“姐姐横
竖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儿是谁,二姐儿一时想不起来。贾琏料
定必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儿笑
道:“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儿与尤
老娘听了,也以为必然是宝玉了。三姐儿便啐了一口,说:“我们有姐妹十
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不成?”众
人听了都诧异:“除了他,还有那一个?”三姐儿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
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
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
家里问我来着么?”兴儿说:“小的回奶奶:爷在家庙里和珍大爷商议做百
日的事,只怕不能来。”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
尤二姐便要了两碟菜来,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站着喝,一长
一短,向他说话儿。问道:“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么个利害的样子?老太
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话。
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喝,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
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人。有
几个知奶奶的心腹,有几个知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
腹,奶奶敢惹。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他心里歹毒,口里
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的他?倒是跟前有个平姑娘,为人很
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好事。我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
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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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
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的
把银子钱省下来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
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
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傍边拨火儿。如
今连他正经婆都嫌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
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么说他,将来背着我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
他一层儿了,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么说,小的不怕
雷劈吗?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要得了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
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
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你这小猾贼儿还不起来。说句玩话儿,就吓的这个样儿。
你们做什么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
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
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只
怕三姨儿这张嘴还说不过他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
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么着我?”兴儿道:“不是小的喝了酒,
放肆胡说:奶奶就是让着他,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儿,他就
肯善罢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
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里头,
两个有一次在一处,他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气的平姑娘性子上来,哭
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
这会子又这么着。’他一般也罢了,倒央及平姑娘。”二姐笑道:“可是撒谎?
这么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就是俗语说的,‘三人抬
不过个理字去’了。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儿的丫头。陪过来一共四个,死的
死,嫁的嫁,只剩下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他贤良,二则又拴爷的
心。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
所以才容下了。”
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只我听见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
他这么利害,这些人肯依他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
家这位寡妇奶奶,第一个善德人,从不管事,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
理,这是他的事情。前儿因为他病了,这大奶奶暂管了几天事,总是按着老
例儿行,不象他那么多事逞才的。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二姑娘
混名儿叫 ‘二木头’。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
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正经是
珍大爷的亲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
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
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
般的呢,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
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的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
远的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
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里
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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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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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话说兴儿说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鲍二家的
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里,越发没了捆儿了。你倒不象
跟二爷的人,这些话倒象是宝玉的人。”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
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兴儿笑道:“三姨儿别
问他。说起来,三姨儿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
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学里的师老爷严严的管着念书?偏他不爱念
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的,
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
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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