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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28 任志强(当代)
黛玉一掷就是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
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
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
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
家去罢,别多说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
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
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
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
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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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
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
那面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黛玉默默地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
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
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
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来,
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
桃花又见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周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
“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
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
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
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李纨笑道:“人
家不得贵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
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
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
说:“我可掌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
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探春等都说:“夜太深了不象,这已是破格了。”袭人
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
都命点灯。袭人等齐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
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妈妈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搳拳赢唱小曲儿。那天
已四更时分,老妈妈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
盥漱睡觉。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
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
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
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
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
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
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
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
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
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
地说:“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
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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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今日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今日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
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会吃酒了,一坛子酒怎
么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
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日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
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
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忽见平儿笑嘻嘻地走
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天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
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
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
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的把臊
都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
“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
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
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
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
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
“你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
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收的。”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
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
“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
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是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跑进来,笑
说:“昨日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这里,谁知一顿酒
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
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
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
“要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
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
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
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
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
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来寒素,赁房居就,赁了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
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
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
里来。如今又两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
鹤闲云,原本有来历。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
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给岫烟看。岫烟笑道:“他
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
可是俗话说的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宝玉
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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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
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的上年
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
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
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 ‘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
或称为 ‘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 ‘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
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人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
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 ‘槛内人’,便合
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
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
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
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
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
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
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
去服役,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
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
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
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
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
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众人听了,吓
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地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人说:“老爷天天
修炼,定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
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
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
赖升一干老人媳妇出城。又请大夫看视,到底系何病症。大夫们见人已死,
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
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腹中坚硬
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
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
‘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地服了下去,
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听,只
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飞马报信。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
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里停放。掐指算来,至
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
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
后,便破孝开吊,一面且做起道场来。因那边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
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事务,暂托了几个家里二等管事的。
、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
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带
来,一并住着,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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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珍闻了此信,急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人员。礼部见当今隆
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
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
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
珍、其孙蓉,现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
“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忠,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
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
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里人谢恩,连朝
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贾珖二人,领家丁
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
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
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
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
亲家母和两个姨奶奶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
了,喜的笑容满面。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
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
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起来,至棺
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
子忙按礼换成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
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给众亲友听了,一面
先打发贾蓉回家来,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先骑马跑来。到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
挂孝幔予,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
原来尤老安人年老喜睡,常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见
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
我父亲正想你。”二姨娘红了脸,骂道:“好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
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
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
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
再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那二姐儿嚼了一
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
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
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那丫头亲嘴,
说:“我的心肝,你说得是。咱们馋他们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
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
见那样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说
咱们这边混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
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 ‘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
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
风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下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
醒尤老娘。这里贾蓉见他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老祖宗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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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
小登门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
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刚才赶到的,
先打发我瞧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
娘挤眼儿。二姐便悄悄咬牙骂道:“很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
你爹做妈不成?”贾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
心。要寻两个有根基的富贵人家,又年轻又俏皮两位姨娘父亲,好聘嫁这两
位姨娘。这几年总没拣着,可巧前儿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是真
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妈,
别信这混账孩子的话。”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
不浑的!”说着,人来回话,说:“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
呢。”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出来。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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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
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
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
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
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
放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
近亲只有邢舅太爷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
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
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着开坛诵经、
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
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
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和那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
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
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和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着,
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给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见
屋里唏蹓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
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有谁来救你!”宝玉连
忙带笑拦住,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
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
变的?就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么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
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身后,搂着宝玉不放。宝
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来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
碧痕、春燕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给晴雯,芳官不肯叫
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笑道:“如此
长天,我不在家里,正怕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玩
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
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们没进去,不知他做什么呢,
一点声儿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不可知。”
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
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笑道:“晴雯
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们瞎闹,因哄
他说:‘你们玩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
他就编派了我这些个话,什么 ‘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那
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
歇息,或和他们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
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
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白事才带的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
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
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要叫老太太回来看见,
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穿带的东西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
的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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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
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
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焙茗,要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叫
他即刻送信。要没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
向碧痕等道:“要有事,到林姑娘那里找我。”
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了两个老婆子,
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
西,拿这些瓜果作什么?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
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
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
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
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什么来了,自己哭了一回,
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
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鼎放在桌上,等
瓜果来时听用。要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要说点香呢,我
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也当
点在常坐卧的地方儿,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
竟连我也不知为什么。二爷白瞧瞧去。”宝玉听了,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
“据雪雁说,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姐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
或者是姑爷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
馔送去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
季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
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
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
到凤姐姐处一看,到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
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
想毕,遂别了雪雁,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正有许多婆子们回事
毕,纷纷散出,凤姐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
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
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的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
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惦记。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
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了,所以回来看看。”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
么着,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
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
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
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
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姐姐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
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了凤姐,回身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馀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收
桌子,搬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奠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
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
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
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
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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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刚
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和黛玉一处长大,
情投意合,又愿同生同死,却只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
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
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
因而转念为悲,反倒掉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
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二人又为何事口角,因说道:“姑娘身上才好
些,宝二爷又来怄气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
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
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
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
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
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道:“我曾见古史中有
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
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
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将才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
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
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
《白海棠》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
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
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
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
美。自古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馀诗
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
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
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
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
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
命曰 《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
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
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
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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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复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 ‘耳目所见尚如此,
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
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头传说,往东
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
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打千儿,口中给贾母
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
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
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
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归,遂
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
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
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
族中人哭着迎出来了。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
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
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
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琏因贾母才回家来,
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的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
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心酸,鼻塞声重,连忙请
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
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
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
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
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儿三姐儿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
日与二姐儿三姐儿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素日有聚
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
二姐儿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
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
领二姐儿三姐儿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
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
所以贾琏便欲趁此时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
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儿。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
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
来催讨,奴才特来讨爷的示下。”贾珍道:“你先往库上领去就是了,这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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