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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23 任志强(当代)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
只有丫鬟婆子一个个都站在窗外听候。平儿进入厅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
议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
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想着我们一月所用
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的事。我想咱们一月已有了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
钱,可不是又同刚才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这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
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
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该有分例,每月每处买办买了,令女人们交送我们
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这
些去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给我们。至于姑娘们每
月的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
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要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不过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
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屋里我们的姐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
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
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
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
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
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东西,别
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他的买办。所以他们
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
也就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饶费了两起钱,东西又白丢一半。不如
意把买办的这一项每月蠲了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
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
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着呢。”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
他说这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
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
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 ‘不自弃’的文么?”
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宝
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
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
都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
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
“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
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
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
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
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又接说道:“咱们这个园子,只算
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来,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
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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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
妈妈中,拣出几个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
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
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
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
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
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便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
馑矣。’”李纨道:“好主意!果然这么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园子有
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
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
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
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
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
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们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
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
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
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是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
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们奶奶就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
自愧的变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
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气了。谁知他来了,避
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
倒说 ‘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
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
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他说
得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也
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他:“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情,
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
姑娘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
儿。我们这里搜剔小利,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
行;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的乖的似的。岂可不商议了
行呢?”平儿笑道:“这么着,我去告诉一声儿。”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
笑道:“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
定了几个人。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
也有说:“那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
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
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
夫来了,进园瞧史姑娘去。”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
一百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儿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
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
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
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来与他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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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
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
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
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细细按时加些植养,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
“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
芜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
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两季的玫瑰花,
共下多少花朵儿?还有一带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
几色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着点头儿,又道:
“只是弄香草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
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倒忘了
么?”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
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个闲着没事
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
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合我们
莺儿妈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给他,就找莺
儿的娘去商量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这是他们私情儿,有人
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公道,于事又妥当。”
李纨平儿都道:“很是。”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平儿
笑道:不相干。前日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很呢。”
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
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
出外边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
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凭你们采取去取利,年终算账。”探春笑
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
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件事,派了你们,
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还不捉
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
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
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
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
不过是园里的人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
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苕帚、簸箕、掸
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
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
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打租
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虽然还有敷馀,但他们既辛
苦了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也不可太过,
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象。所以这么一行,外头账房里一
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的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
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繁盛;就是你们,也
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搜寻不出几个钱来?
凡有些馀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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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
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
人不论有馀无馀 ,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这些园中的
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都在园中照料;当差之人,关门闭户,
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重活计,
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
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
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
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
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账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账,一年
不过多拿出若干吊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
们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无故得钱,更都
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
吃三注’呢?”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
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
你们也知道,我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别的姑娘
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们太太又多病,家
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就是街坊邻舍,也要帮个忙儿,何况是姨娘托我?
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沽名钓誉的,那时酒醉赌输,再生出事来,我
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
娘们,这么一所大花园子,都是你们照管着,皆因看的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
妈,最是循规蹈矩,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
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
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场,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
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践呢!所以我如今替你
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的是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的,
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
也不枉替你们筹画些进益了。你们去细细想想这话。”众人都欢喜说:“姑娘
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么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
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刚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
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
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
上用宫绸十二匹。宫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探春看过,说:“用上
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贾母。贾母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都过
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
贾母因说:“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转眼又打发女
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
来。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带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别。请安问好毕,
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等着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
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儿进的京,今儿太太带了
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所以叫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贾母笑问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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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就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唤进京
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
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人家没有?”
四人道:“还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
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来说,全亏府上照看。”
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
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跟着老太太呢。”
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
的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
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
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笑向李纨道:
“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
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
家也倒象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真了。”贾母笑道:“那
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
“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
“唬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不进府来,倘或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
赶着也进了京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笑问
个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
可知是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
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
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
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笑问怎么。四人笑道:“方才
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道了。若是我们那一位,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
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四人未说
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
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着。不知你我这样人家的
孩子,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
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也因为他一则
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到,使人见了可爱可
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
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
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客,规矩礼数,比大人还有趣,所以无人见了
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
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偏会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任性,也是小
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
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一语
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
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辞了
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子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得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都一般行景。众人都想着
天下的世宦人家,同名的这也很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事,不是什么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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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心性,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
至园中去看湘云病去,湘云因说他:“你放心闹罢,先还‘单丝不成线,独
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了。闹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
个去。”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
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
又模样儿也一样,这也是有的事吗?”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
是阳货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货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
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
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
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
心中闷闷,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园之内。
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那
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
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
宝玉只当是说他,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
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他生的也还干
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竟还有个宝玉?”
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年
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小厮,也乱叫起来!仔细
你的臭肉,不打烂了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
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咱们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宝玉纳闷道:
“从来没有人如此荼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的?莫不真也有我这样一个人不
成?”
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诧异道:“出了怡红院,也竟
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
有几个女儿做针线,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
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
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
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
到了都中一个大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
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里去了。”宝玉听说,
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
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
又真的!”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吓得二人皆慌了,一个
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
玉虽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去不远。”袭人笑道:“那是你
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
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
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儿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有镜
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
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那里想的到放他?必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
下照着影儿玩来着,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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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来呢?不如明日挪进床来是正经。”一语未了,
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不知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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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
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甄家的形景,自与荣宁
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的。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
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
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
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
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
“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急乱投医’了。”一面
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
身上抹了一抹,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时气又不好,你再
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
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
不留心,还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
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的
房里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象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
——因祝妈正在那里刨土种竹,扫竹叶子。顿觉一时魂魄失守,随便坐在一
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一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
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屋里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头看见桃花树
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正出神呢: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
“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
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就走过来,蹲着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做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
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
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里。黛玉未醒,将
人参交给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睡中觉呢,所
以等了这半天。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
下屋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
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
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绫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这地方去,
恐怕弄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穿。借我的,弄坏了也是小事,
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
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费多少事,别误了
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儿,倒也巧。你
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去呀,还是等
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这会子就走,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头。
雪雁道:“只怕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
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了,忙放下针,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要问我,答应我就来。”
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
说了那么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一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弄出病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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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
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这里,自己伤起
心来了。”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
子怎么又来挨着我坐?”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头,你们姐儿两个正
说话,赵姨娘一头走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
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不说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
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
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
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一
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
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
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
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家去?”紫鹃道:“妹妹回苏州去。”
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
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撒谎了。”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
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
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
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
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
给亲戚,落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
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
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点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
天,见他只不作声。才要再问,只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
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
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
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了,只说时气
所感,热身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
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
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了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
先要差人去请李嬷嬷来。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无回
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
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头放
身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
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
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袭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
也哭起来了。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
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
宝玉说了些什么话?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
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着了忙,
因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
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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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了!连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黛玉听此言,李妈妈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
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
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
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说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
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话认了真?”黛
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
下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
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
敢说什么,不过说几句玩语。”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
出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
所以拉紫鹃命他赔罪。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
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话引出来
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又向紫鹃道:
“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
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
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
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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