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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24 任志强(当代)
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
“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
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
“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人
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宝玉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
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
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儿。孩子们,你们听了我这句话罢!”
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槅子上陈设的一只金
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
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
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娟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
避入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
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
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
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
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别的似轻些。”贾母道:“你只说怕不
怕,谁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
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这么着,请
外头坐,开了方儿。吃好了呢,我另外预备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
要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管躬身陪笑说;“不敢,
不敢。”他原听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
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按方煎药,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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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去了,就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
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
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还遣人来问几次信。李奶奶带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
看守,紫鹃、袭人、睛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
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
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
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了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倒故意
作出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
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位呆
爷,‘听见风儿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且说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
态形容给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
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
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罢咧,你就认起真来。”宝玉道:“你说的
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呢?”紫鹃笑道:“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
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
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
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
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
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
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
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
劳什子,你都没劝过吗?我病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
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
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
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释道:“你不用着急。这
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
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
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
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
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
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
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
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
暗筹画。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
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
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
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
见你文具儿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
傍边,睡着好照,明日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
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儿紫鹃来
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静后,紫鹃已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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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这么病起来。”
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
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
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
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
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
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
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
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
要象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
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见俗语说的:‘万两黄
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日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
个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
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
了亏,又有什么好处。”说着,竟自己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
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
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也只得备了
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
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
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结。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
便欲说给薛蟠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儿。正在踌躇
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
姐儿。凤姐儿笑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
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姑妈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
好启齿。”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
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没有不依的。”因回房来,
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
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又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贾母十
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
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
“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闲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
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整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
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还得一位主亲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
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
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
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
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命
写了请贴,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
咐,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
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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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
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子,
一个小姑子,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孩儿,正好亲近些呢。”邢夫人方罢。那
薛蝌岫烟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知遇,大约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烟
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和宝钗姐妹共处闲谈;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
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是女儿,还不是那种佯羞诈鬼、一
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那日见他起,想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的父母皆是
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儿分上平常;邢夫人也
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老实人,连他
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
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叫邢
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闲话之故。如今却是众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
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有时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
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
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了?”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
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姐姐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
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道:一个月用
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
能着些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
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丫头妈妈,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
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
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丢了一两,
前日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叹道:“偏梅家
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的事,
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
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煎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妈再商议。”宝钗又指
他裙上一个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一个,这
是他聪明细致之处。”岫烟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
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
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闪着还了得!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
道:“叫做什么恒舒,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
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 ‘人没过来,衣裳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
的本钱,也不答言,红了脸,一笑走开。
宝钗也就往潇湘馆来。恰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
道:“妈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日忙,总没来瞧
瞧宝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两人。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下,因向宝
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着姨妈和大舅母说起,怎么又作一
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
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儿,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
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那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有机会作成
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
一处,已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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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
“惟有妈妈说动话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母亲怀里,笑道:“咱们走
罢。”黛玉笑道:“你瞧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
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将手摩弄着宝钗,向黛玉叹道:“你这姐姐,就和
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着了正经事,就有话和他商量;没有了事,幸亏
他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
来形容我。”宝钗笑道:“妈妈,你瞧他这轻狂样儿,倒说我撒娇儿!”薛姨
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挲着黛玉,笑
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
姐姐虽没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
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
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着老太太疼你,我
们也 ‘洑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
姨妈若是弃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宝钗忙
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
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
“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这
样。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来。我说你认不得
娘的,——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一头伏
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搂着他笑道:“你别
信你姐姐的话,他是和你玩呢。”宝钗笑道:“真个妈妈明日和老太太求了,
聘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拢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
发疯了!”
薛姨妈忙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姑娘我还怕你哥哥
遭塌了他,所以给你兄弟,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日老太太要把
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门子好亲事。前日我说定了
邢姑娘,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
说了我们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
家,我虽无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没说?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
你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
岂不四角俱全?”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
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
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跑来笑
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薛姨妈笑道:“这孩子
急什么!想必催着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紫鹃飞
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
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道:“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
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来。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
账篇子?”黛玉瞧了不认得。地下婆子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好东西!这个
乖不是白教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着折起
来。薛姨妈忙说:“那必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
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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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
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看这个?就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
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才
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就如宝玉,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
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这人也太会想钱
了。姨妈家当铺也有这个么?”众人笑道:“这更奇了,‘天下老鸹一般黑’,
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
“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账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
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
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给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
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宝钗见问,不
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听了,“兔死狐悲,物
伤其类”,不免也要感叹起来了。湘云听了却动了气,说道:“等我问着二姐
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出去。宝
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
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
云道:“既不叫问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们院里一处住去,岂不是好?”
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说,
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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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
说笑了一回方散。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
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
婚姻。贾母婆媳祖孙等俱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偏宫二十一
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
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
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
将他腾挪出来,协理宁荣两处事件。因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
只得也挪进园来。此时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虽去,然有时
来往,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
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因此薛
姨妈都难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黛玉,自己素性也最怜爱他,
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
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称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
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
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的丫鬟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
不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
下,也只剩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
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跟随着入朝的,
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踩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
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和暂权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
留得赖大并几个管家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
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
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
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
学唱,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
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
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
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
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我们家里小厮们
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
他父母来亲自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的亲人来,
只怕有混账人冒名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
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尤氏等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
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
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
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姊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
父母已亡,或被伯叔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
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
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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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将正旦芳官指给了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了黛玉,大
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指给了探春,尤氏便讨
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
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
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
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午饭,略歇片刻,复入朝侍中晚二祭,方
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是比丘
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
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
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鬟
婆子皆有空闲,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
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
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众婆子含
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争。如今散了学,大家趁了愿,也有丢开手的,
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
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病未
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的
撂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走出院来。
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
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的、种藕的。
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
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
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
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
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
罢。”
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
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
了,不觉到 ‘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
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
年,便也要 ‘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
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正想叹
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
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枝,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
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
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不能?”
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
惊,又听外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
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
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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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谁烧纸?快别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儿,外头去叫
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
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
终是孩气,怕去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馀了,
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着宝玉道:“连我们的
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了这里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
快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烂字纸,你没看真,
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更自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替遮
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很看真是纸钱子么?我烧的是林姑
娘写坏的字纸。”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说道:
“你还嘴硬?有证又有凭,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拽着要走。
宝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实告
诉你,我这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另
叫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
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
去?藕官,你只管见他们去,就依着这话说!”藕官听了,越得主意,反拉
着要走。那婆子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说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
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
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婆子自
去。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
官因方才护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
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
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
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
怏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
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
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惦记着要问芳官原
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
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
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
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恼变成怒,
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
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
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
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都不说了!”晴雯因说:“这是芳官不省事,
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袭人
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
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
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又向袭人说:“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后不
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些。”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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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说着,便起身到那屋里,取
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
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
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
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
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
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里学
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
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
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
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
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
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
越没了规矩!你见前日坠儿的妈来吵,你如今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
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咱们去痛
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也不敢
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哭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
子里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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