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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传奇

_3 钟晓毅,费勇(现代)
“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
那么,比照起乔峰、韦小宝等人的无可选择,杨过倒是还能自主。
这已是无常人生中最幸运的悟觉了。
佛家也好,道家也好,金庸首先是一个富有人性而认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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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无挂碍
一个心无杂念的人,
与纷繁复杂的世界相遇了……
《侠客行》在金庸的作品中并不怎么受人注意,它的篇幅不长,所写的人物也与一般的武侠英雄不尽相同。然而,细细品味,这部小说中有许多耐人寻思之处,潜隐着许多“玄机”,体现着金庸对于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体验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小说的主人公没有名字,从小与他的“母亲”和一条黄狗住在深山老林里。他的“母亲”似乎并不爱他,把他叫做“狗杂种”。有一天,他迷了路,无意中得到了谢烟客的玄铁令,从此步入险恶的人世,遇到了一连串的风风雨雨。
由于他的相貌与石中玉相似,被人误认为石中玉,造成了他极大的困惑。他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小说的结尾相当精彩。梅芳姑——也就是他“母亲”的出场,似乎要使他的身世之谜真相大白。但是,梅芳姑突然自杀,手臂上赫然留着处女标志的朱砂红,显示他肯定不是梅芳姑的孩子。那么,他是被梅芳姑掳走的石清、闵柔夫妇的孩子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当年梅芳姑抱走石清、闵柔的长子石中坚以后,不几日即将孩子的尸体送回。然而,尸体的五官被戳得血肉模糊,所以有可能死的并非石中坚。
作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以这么一句话结束了全书: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也使得这部小说蒙上了哲学的,甚或是宗教的玄思。
其实,“他”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世间的一切,不正是这样似真似幻难以捉摸吗?
这个形象折射出金庸本身思想的光芒,并显示出金庸日后趋于佛教并不是偶然的,是源于他自己生命内在的探索与追寻。
梅芳姑叫他狗杂种,长乐帮的人称他为石破天,史婆婆给他起名史亿刀,丁珰把他当成天哥,阿绣又叫他大粽子,石清、闵柔夫妇却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儿子石中玉……他游走在各种命名之间,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他不知道,可以说是无所从来,无所往去。
外在的“名”实际上可有可无,是滚动的,变化的,是一种幻象而已。不变的是“道”,是之所以如此的“究竟”,是“自我”的本质。这个丧失了身份的人恰恰是一个把握到了自我形质的人,一个心无挂碍,与天地相通的人。
他与尘俗的世间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他是质朴的,简单的,不识文字,也不懂礼仪,更不通世态人情。他的心是敞开的,不设防的。他的是非标准是原初的,是基于最基本的人性。他仿佛浑浑噩噩,又仿佛痴痴呆呆,然而,却是最纯真的人。
为了行文的方便,我们姑且他称他为石破天。
世间布满了机心、阴谋、欺诈,人心之间有着无数的高墙,难以逾越。私欲横流,为了保住一己的利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做的。
谢烟客曾有三枚玄铁令,分赠给于他有恩的朋友,承诺只要持令前来,亲手交在他的手中,便可要求他做一件事,不论如何艰难凶险,他也必须做到。
谢烟客已经收回了两枚玄铁令。剩下的一枚流失在江湖间,引起许多人的垂涎、争夺,甚至是连环追杀。不想,竟被小叫化模样的石破天得到。
谢烟客是个一诺千金,立下誓言绝不反悔的江湖人,当然无法加害这个傻小子。但立即怀疑石破天是别人设下的圈套,故意让他来为难自己,于是就将他挟持而走。细细盘问,才知道石破天不过是傻小子一个,得到玄铁令纯属碰巧。心想“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日此誓,那就完了。”
想不到这个“傻小子”从不求人,“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因此,他是决不求人的。
正好碰上长乐帮三位杀手围攻大悲老人,石破天本能地大为不平,急冲而出,去打抱不平。谢烟客心里想的是:“那也好,便借这三人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声向我求救,我就帮他料理了那三人。”
结果未能如愿。
他怕石破天会被其他人利用来对付自己,便欺骗石破天跟着自己到了他的居处摩天崖,等于把他软禁起来。但石破天并无所谓,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荒山野岭上长大的,就像一棵自生自灭的小野草,掉落在哪里都一样。
谢烟客因为想摆脱自己誓言的困扰,一直处心积虑地对付石破天。
谢烟客见他不来求自己“放”了他,无法吐掉这根如梗在喉的“小刺”,竟想出一招阴毒的计谋,欲置石破天于死地。他引诱石破天练一套武功,却故意次序颠倒,想让他走火入魔死于非命。而石破天却浑然不知,一直将他当作一个“好人”。例如,谢烟客用内力伤他,他还以为是谢烟客发烧,满怀关切之情,今得谢烟客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多日以后,石破天遇到谢烟客,仍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怀疑,还说:“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练你教的功夫,忽然全身发冷发热,痛苦难当,便昏了过去。这一醒转,古怪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而来。老伯伯,你这些日子来可好吗?不知是谁给你洗衣煮饭。我时常记挂你,想到我不能给你洗衣煮饭,可苦了你啦。”丝毫没想到谢烟客教他的武功有什么古怪。
长乐帮为了对付侠客岛上的赏善罚恶令,半逼迫半利诱地让石中玉作帮主,其实是想让他赴侠客岛作替死鬼,以换回全帮人的性命。因为接到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后,如果帮主不依约赴会,那么全帮上下就会被剿灭。
石中玉逃跑,侠客岛的邀请又将临近,急得长乐帮团团转,无意中发现了与石中玉相似的石破天。开始时是真的认错,不久即发现是认错了,但并不纠正,反而在石破天身上做手脚,弄上与石中王身上一样的疤痕哄骗他。使石破天云里雾里,几乎真的相信自己是石中玉,只不过病了一场将前事忘了。
长乐帮对于石破天的敬畏、依顺,实际上全是出于私心,为了让石破天为他们挡灾。石破天只不过是他们的玩偶。
然而,石破天却在真相大白后,既不愤慨,更不报复,而是出人意料地答应继续当他们的帮主,替他们走一趟被江湖上认为“有去无回”的“地狱”——侠客岛。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罢!”说着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昏愕然。
被人利用而不恼怒,明知是险途而不畏惧,这已不仅仅是侠义的精神,而是菩萨的胸怀了。
丁珰误认石破天为石中玉,不管石破天如何解释,她都不相信,还愣是与石破天拜了堂。她偶尔也感到石破天与她原先的情人石中玉大不相同,但总是归结于他生了一场大病,过后会康复。所以,一味缠着石破天。
当真的石中玉出现时,丁珰的态度居然是这样: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珰珰,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啪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
连连挥手,原来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丁珰怒道:“还说不是故意?你肩头伪造了个伤疤,干么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
一张俏脸蛋涨得通红。
诚实率真的石破天成了“骗子”,他对丁珰的的一番好心化为乌有。更让人悲哀的是,接下来石中玉被雪山派擒住,要带往凌霄城去审判他的罪行。丁珰为了救石中玉,骗得石破天去冒充石中玉,而自己却和石中玉溜之大吉。石破天不仅不怀疑,还一直想着丁珰与石中玉会去救他,以为他们对自己是一番好心。
终于,当他明白一切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起怨恨之心,反而要求谢烟客不要杀石中玉。
可以说,自石破天从荒山走向人世后,他始终处于各种阴谋、私欲的算计之中,被欺骗、被利用,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别人对于他的坦率自然,也往往误解为奸诈,连石清、闵柔夫妇有一段时间都是如此。因为人们从未见过这么通透,这么无私的人,所以往往是依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去判断,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个心无尘埃的人骤然置身于充满了污染的世界,会是怎么样?
在这种对比中,金庸再一次显示了他对于人性阴暗面的深刻洞察。人的自私、人的残忍,都以那么合理,那么冠冕堂皇的方式表现出来。
小说中有好几个浓缩性的场面,引人深思。比如,雪山派的各支首领起初在为掌门人之位争执不休,互不相让,但当侠客岛上的赏罚二使出现,要请掌门人赴侠客岛喝腊八粥时,转眼间竟一个个互相“谦让”起来了。
过去三十年中,所有前赴使客岛的掌门人,没一人能活着回来,此时谁做了雪山派掌门人,便等于是自杀一般。
还在片刻之前,五支争短长,均盼由本支首脑出任掌门。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而为挥剑砍杀的明争,慕地里情形急转直下,封、成、齐、廖、梁五人一怔之间,不约而同的伸出手指,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的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准头,便是有气没力,哪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门,只是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是盼输在对方剑下。
这些人都是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平时在徒弟面前,在人群面前一本正经,高调也唱得一板一眼的,一到生死关头,却原形毕露。
石破天对于这一切,饱含的只是悲悯的感情,一种超越于爱恨之上的同情心。这其实也反映了金庸的态度。他在叙述一切的“恶行”时,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关切与同情,就像佛教的经典上所说:对于那些作恶的人,你要怜悯他们。有时还不自觉地为他们“开脱”一些责任,例如,写到谢烟客的乖戾、多疑时,就加了一笔,说是谢烟客曾有一个徒弟忘恩负义,伤透了他的心。
欲望化的世界导致争斗,争斗得到的结果只是虚妄。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
倒是石破天这样“忘我”“无我”的人,才具有“自我”的本质。因为无求无欲,所以,最后获得了最高的武功,还有人生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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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风范
承担生命的缺憾,
以爱对待发生的一切。
石破天遇到的几个较有暖色的人物是石清、闵柔夫妇,阿绣和史婆婆等,尤以石清、闵柔最具人性中亮丽的色彩,是金庸小说中,也是一般的武侠小说中难得的父母形象。
金庸在《侠客行》的后记中特别提到:“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1975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话是这样的:
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
闵柔也有一段相似的祝告:
如来佛保佑,但愿我儿痴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这几句表白已勾勒出一对洋溢着圣洁爱心的伟大父母,对于自己的孩子,只有施予,没有回报的要求,没有埋怨,只有自我承担。
父母之于子女,子女之于父母,全是因缘际会,无可选择。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后代,可能恰恰得到的是另外一种;而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想让谁成为自己的父母谁就能成为自己的父母。这是宿命。
假如子女残疾,或者子女不能够成才,那么,父母会感到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残缺。爱心、怜惜、自责,或者是嫌弃,都可能产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爱,正是在这样的残缺中体现出来;又正是在这样的残缺中,我们更珍惜易逝的生命。
闵柔、石清两人遇到的是儿子的惨死和堕落。
他们本来有两个儿子,但长子被梅芳姑掳走杀死,剩下的石中玉自然宠爱有加。石清正是想让儿子成才,才狠心将他送上凌霄城拜封万里为师。
不料三年后,石中玉企图强奸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的孙女阿绣,未遂逃走,却致使阿绣跳崖,白自在发疯,阿绣的奶奶史小翠也离家出走,雪山派几乎分崩瓦解。阿绣的父亲白万剑亲自带了大批人马去捉拿石中玉,又派人放火烧了石、闵夫妇的山庄。
听到这个消息,石清、闵柔又是惭愧,又是难过。石清想的是“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闵柔却泪水涔涔而下,几乎泣不成声。慈母严父,判然有别,却都系于一个“爱”字。
土地庙中,白万剑等人抓住了在逃多年的“石中玉”(其实是石破天),意欲带回凌霄城中处罚。石清和闵柔刹那间见到分别多年的儿子,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石清……眼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
他夫妇俩看到石破天丝毫不会雪山派剑派,以为是雪山派亏待了自己的儿子,情绪大起变化。闵柔与石破天的比剑,“这哪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慈爱,十二分耐心。”那种舐犊之情,几欲催人泪下。
他们第三次遇到石破天,又是一番戏剧性的场面。石破天一番好心,想悄悄为闵柔从无虚道长那儿夺回铜牌,不想打伤了两名道士,而天虚一伙人恰恰是石清、闵柔的同门。一方是爱子,一方是同门师兄弟,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而石清、闵柔作为正派英雄的本色与作为父母的本色,表现得极为自然得体,既情真意切,又不忘大义。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但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兄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到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说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颤声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此刻来死,说不定……说不定……也……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笑……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一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可救你不得!”
武侠小说讲究所谓的侠义道,侠义面前,六亲不认,铁面无私。为了一个“义”字,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不肖的儿子或徒弟,这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英雄行为。
相比之下,石清、闵柔似乎不够“英雄”,至少是不够彻底的“英雄”,然而,更近于人性的真实状况,实在是真正的人的英雄。套用倪匡的话,是“上上人物”。
石清、闵柔性格中最动人的是他们基于“爱”的承担精神,承担痛苦。上苍不公,让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又让另一个儿子误入歧途。这是注定的不完美。但他们从来没有怨恨过什么人,只是自己独自担当这生命的缺憾,变得更仁慈与博大。因为自己的苦难,而推己及人,从而达到爱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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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之得
一心要得到的往往得不到,
那不想得到的却往往得到。
《侠客行》整部小说大部分的叙述都处于悬疑之中:
一个是由于石破天、石中玉的相似引起的误会;另一个是由于神秘的侠客岛赏罚二使重现江湖,牵动着许多名门大派的心弦。
而侠客岛到底在什么地方?侠客岛代表着怎样的一股势力?始终像个问号一样,迷惑着读者。一直到快要结束之时,侠客岛给人的印象都是可怕的,充满死亡气息的。
三十年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客岛去喝腊八粥。最先接到铜牌的川西青城派掌门人表示拒绝,立即被侠客岛的使者当场击毙。接着一年中,被赏罚二使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无半点消息。
过了十年,侠客岛的使者又来请客赴宴。造成黑龙帮全帮覆灭,另有四十八人乘船前往,从此再无音讯。
又过十年,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柬,不敢再有抗拒,相继有五十三人应邀前往。同样是杳如黄鹤,一去不回。
所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便为之色变。
《使客行》中的纷纷扰扰,也是因第三个十年之际,侠客岛的邀请又再度出现引起的。一些帮派为了避祸而千方百计寻找替死鬼,又有一些人为了别人的安危自愿担当此任,如石清、闵柔、史婆婆、石破天。但无论是邪恶者,还是善良者,部将侠客岛视作鬼城。
小说的结局大大超乎读者的意料之外。侠客岛非但不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武林人士的“圣地”,因为那里藏有世上最玄妙的武功《太玄经》。
原来,侠客岛的龙、木两位岛主,在几十年前偶然发现,岛上的洞窟石壁上刻有前人留下的武学秘笈,便潜心参研,但始终无法悟透。便想邀请天下的武林精英前来一起研讨、琢磨,以揭开千古之谜。被邀到侠客岛上的人一见到石壁上的图文,便着魔遇仙般地追寻、探索起来,没有人再想到回家。而那些被赏罚二使杀死的人,其实都是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之人。
这很像《庄子》中记载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乡下的女孩子,被选美的官员看中,要选她入皇宫,她哭哭啼啼的老大不愿意,抱着父母泣不成声、依依不舍。到了皇宫,她见到华丽的居处,舒适的享受,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先前居然还因为要来此地而痛苦不已。
然而,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如此,人们对于自己经验以外的东西总是满怀疑惧。如果我们的心灵是开放的,坦坦荡荡的,能够包容万有,包容幸福与痛苦、欢喜与哀怨等等,那么,也就无所谓幸福与痛苦、欢喜与哀怨了,只是澄明的一片。
侠客岛上的武林秘芨是怎样的呢?
那是一首古诗的图解。诗出自李白之手,诗的题目就叫《侠客行》:
赵客缦胡婴,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赢。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口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诗的图解画在光滑的石壁上。三十多年来,几百名武林高手面对它冥思苦想,不断地接近,又不断地远离。同样的标示,不同的人又有完全不同的解释和感受。就如小说中的一个场景: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武功。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第三人道:“纪兄之言虽极有理,但这句‘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便不可索解。”第一个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三十多年的光阴逝去了,无数的心血花费了,几乎有关这首诗的所有背景材料都被查证了,然而,仍然没有人能够破译图解。
难以置信的是:不识一个字,又毫无什么知识背景的石破天竟在二十多天里无意中破译了,成为当世武林至尊。
什么道理?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人们总是不相信简单的道理,而习惯将事物人为地复杂化。越是简单的道理,显而易见的道理,人们就越不相信;越是怪异的,不合常理的说法,人们却乐于接受。所以,人们舍弃了眼前的、平凡的东西,不断地向深远处追求。
一些人会觉悟,终于明白:“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而另有许多人,却终生迷失。
石破天不识字,没有什么概念的束缚,完全用自己的心随意地去看,却发现了最简单的其实也是最终极的道理。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褶、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寻思:“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
其实粗浅的道理并不人人皆知。
文字是知识的载体,知识通向智慧。
西哲说:知识就是力量。
但东方的哲人还看到了知识的另一面:知识会形成桎梏,阻碍人们回归自然本性而与至高的“道”或“佛性”相遇。
老庄思想如此,禅佛教更是如此。禅宗的六祖便是文盲,听人诵读《金刚经》而开悟。视野讲究的是文字以外的东西,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靠字面的印证终究肤浅、外在,只有心灵的印证才是深刻、内在的。
除了没有“所知障”外,石破天的成功还有一个至为重要的原因,即:无所求。
所有的人钻研这篇图解,都心存强烈的愿望,以至陷于痴迷。只有石破天一人,根本没想到要参悟它,更没想过要去当武林领袖。他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又想到“这些口诀甚是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他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则三十年。我怎能等这么久?反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他的情感仍在自然地运转,不像阿绣的爷爷白自在及其他众人,一钻研图解便将妻子的性命和世上的一切都忘了。他对于武功的奥秘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可得不可得之间。
佛法的无上境界便是:欲望的泯灭或升华。怀着求长寿、求富贵之类的愿望拜佛,已远离佛法十万八千里。凡是求取的念头一现,就是着相。
现诸于人间,那一心要得到的,往往得不到,那不想得到的,却注定要得到。
这便是无常。人只有依着自然的本性而动,才能超越无常。
《侠客行》向来不受评论家的注意。我们在这里之所以单独列出加以讨论,是因为觉得它包含着微妙的玄机,有着独特的韵味,实在值得我们细加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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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空茫
这似乎是一部厌世的书,
又或者是一部看透了人生的书?
《鹿鼎记》是一部奇特的武侠小说,或者可说是武侠小说中的异数。
它的主人公完全不会武功,而且也不是什么侠义的英雄,只是一个亦正亦邪的顽童。
在戏谑性的情节推演中,金庸要告诉读者的是什么?
以书名推测,这部小说的主题其实与家国兴亡有关。“鹿”是逐鹿中原的“鹿”,“鼎”是问鼎中原的“鼎”,还有东北的鹿鼎山,埋藏着关于大清国运的龙脉。
事实上正是如此,除了主人公韦小宝外,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在拼命、厮杀,或为了皇权,或为了复兴明室,或为了龙脉宝藏,或为了报仇雪恨,等等,等等。
然而,天地会总舵手陈近南的结局是被奸人暗算致死,一世英名,一身武艺,落得如此下场。大汉奸吴三桂处心积虑,经营多年,仍被康熙剿灭。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最终众叛亲离,在疯狂中死去。康熙雄才大略,似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但过得似乎也并不怎么痛快。还有九难、沐王府众英雄、李自成、郑成功后人等等的遭遇,都是哀多乐少。
成功也罢,失败也罢,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大家绞尽脑汁想得到的《四十二章经》,莫名其妙地,被不知所谓的韦小宝得到。
真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历史的荒谬,也是人生的荒谬。
历史的神圣光泽,人世的庄严外表,在《鹿鼎记》中遭到了彻底的解构。
《鹿鼎记》写的基本上是史实,只不过加了一个韦小宝,例如康熙谋杀鳌拜、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均为真人真事,只有一个韦小宝是虚构的。
虚构的韦小宝参与真实的历史,反映了金庸观察历史的一种独特角度。由于韦小宝的参与,积淀在历史记述之下的“真相”一一显现。究其实,历史不过是一连串的闹剧,支撑着情节发展的可能只是一刹那的心理波动或某个人的一时冲动。
韦小宝与苏菲亚公主偷情,并助她成功篡权夺位,令人发笑,也令人深思。一切权力的斗争,玩弄的难道不正是韦小宝的把戏?恰如小说中所言:
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说来亦不稀奇,满清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主要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
而韦小宝煽动俄国士兵造反的汁策,实际上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让群众的欲望之河决堤。
韦小宝心想:“满清来中国抢江山,鞑子兵搞扬州十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老皇爷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妈的,我叫他们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若不如此,怎抢得到皇帝做?”
于是,他对苏菲亚说:“你叫大家进莫斯科城打仗,杀人放火,答应他们做将军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银子,大家抢美女做老婆!”
接下来,苏菲亚站在广场上的演说,以及底下的群众反应,实为人类历史上许多“革命”的缩影。在冠冕堂皇的旗帜下,驱动力是金钱与美女,人成了欲望的奴隶和打手。
苏菲亚站在阶石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大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酒也喝不够,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肥猪,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么?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么?”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牟特!”
苏菲亚又道:“你们应当做将军,做富翁!
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
就是这么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将群众煽动得热火朝天。为什么?因为抓住了人内在的愿望,那种强烈的被压抑的愿望。如果仔细去研究一切的群众运动,则会发现,运动的领导者总是激发了此一类的潜愿望,群众才可能“揭竿而起”。
因为欲望,便有了革命,有了战争,有了人与人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有了历史的进步。但最后,人人都成了欲望的牺牲品。
连韦小宝这样一个在人世混得溜溜转的“活宝”,也感到了厌倦,终于从心里喊出:“老子不干了!”
欲望化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世界。
好与坏,正与邪,是与非,忠与奸,不是能够截然判断的。在多元的视角里,它们之间的界线若隐若现,有时甚至了无踪迹。
就大的方面而言,康熙是满清的皇帝,是全体汉人的死敌,但他却是一个“好皇帝”。他对韦小宝说:“明代的皇帝没有一个能像他自己那样勤政爱民。假定人民的希望是安居乐业,那么,在他的统治下,人民达成了他们的希望。为什么还要无事生非,想把他赶出中原?只不过是名份之争罢了。”
韦小宝将这个意思转述给顾亭林这样有学问的人,后者也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对答。这就注定了壮烈的反清复明运动失败的必然性。
再就小的方面而言,同是反清复明,天地会、沐王府、九难各有所主,而李自成则完全是个“造反派”,吴三桂则是反复无常的“奸雄”。他们互相指责,自以为是,在旁人看来,吵吵闹闹的,内里却不免荒唐。一个败落了的王朝,居然还在为“正统”、“名份”争执不休。
在郑成功的小政权内,宛如一个缩小的皇宫,骨肉相残,权贵倾轧。在历史风云中飘摇的身影,那种跌爬的姿势,同样叫人不胜唏嘘。
书中除了像吴之荣这样明显的反角,或像陈近南、吴六奇这样明显的正角外,大多数人只是生活中的真实的“人”,无所谓好坏。在这样的环境,他可以成就好事,在那样的环境,他又可以成就坏事。例如韦小宝手下的一些爪牙,或者像郑克塽、海老公之类的人物,完全看你从什么角度去判断。
至于本书的主角韦小宝,则更是一个难以言说的人物。
有人赞韦小宝,说他聪明伶俐,办事妥当;有人骂韦小宝,说他奸诈浮滑,不明忠义。几乎可分成两派,各有道理,互不相让。
现实中是不可能有韦小宝这样一个人物的: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可以在皇宫、官场、异族、秘密帮会的争斗中,履险如夷,逢凶化吉。每一个成名的人物,都被他弄得贴贴服服,言听计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小孩子呢?但当你读《鹿鼎记》的时候,就觉得他是站在身旁,挤眉弄眼,精灵古怪,伺机向你恶作剧的小顽童。
相对比梁羽生关于同一历史时期的作品,金庸的描写显然要深刻得多。他有意无意地将历史的全部复杂性,也包括人性的复杂性,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并没有作出什么结论,却让人久久地沉思。
不仅如此,在这部小说中,金庸对于道德的两难有着独到的体会,并且将世间的虚伪假象昭示无遗。
韦小宝用下三滥的功夫去对付茅十八的敌人,救了茅十八。而茅十八则告诫他:“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救了性命。”
韦小宝却说:“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
这或许有点强词夺理,却也触及到了关键问题。往深里想,道德原是游移不定的,而许多“美好”的幌子,也只是人类自欺欺人的把戏。
难怪到得小说结尾,荣华富贵、金钱美女俱一一得手的韦小宝会这样感叹:
“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条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行走在人世间,就是难、难、难!无论你做什么,怎样做,都不可能圆满,不可能完美无瑕。那么,最好就是不做,不做才能达臻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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