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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传

_2 肖凤(现代)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他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道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飚浓雾,海上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想,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地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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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往事(二)·八》
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冰心这位富于幻想的女孩子,她在小小的年纪,就会构想自己未来的生活。而且她的想法又是多么地高尚——她要为众生而操劳,终生当一个汪洋大海里的灯台守;她的想法又是多么地勇敢,真象她的父亲夸奖她的那样,充满了男儿的气概。冰心后来给予读者的印象,往往是一位十分女性化的女作家,而她在童年时代,却是充满了飒爽的男子气的女孩子。一个人性格的成长,真是充满了曲折而又复杂的心理历程啊。
大海,融进了冰心的生命,她的一生,都与大海不可分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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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书
好书永远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冰心:《三寄小读者·通讯四》
书,是冰心童年的亲密朋友。
冰心自小是个聪颖异常的女孩子,四岁的时候,就跟着母亲认字片。但是,单个的字片,满足不了冰心的求知欲,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些有人物、有情节、悲欢离合的故事。于是,在刮风下雨的天气,她不到海边去的时候,就纠缠住母亲或奶娘,请她们讲《老虎姨》,讲《蛇郎》,讲《牛郎织女》,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故事。
1906年,她的大弟弟谢为涵出世了。她的母亲没有时间再担任她的启蒙教师,就把这个职务让给了冰心的舅舅杨子敬先生。
杨子敬先生是冰心父亲的文书,同盟会员,全家和谢葆璋家居住在一起。他的思想很开明,他知道小冰心爱听故事,就答应她,每天晚饭之后,都给她讲。她从舅舅的嘴里,第一次听到了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小说《黑奴吁天录》,美国南部黑奴们的悲惨命运和他们勇敢抗争的故事,使小冰心激动不已,她“总是紧握着眼泪湿透的手绢,在枕上翻来复去,久久不能入寐。”①也是从舅舅的嘴里,她第一次听到了《三国志》的故事。这个小女孩,竟然觉得刀光剑影的三国故事,比儿女情长的牛郎织女痛快得多。她听得入了迷,晚上不肯睡觉。每天上床,都要奶娘劝着哄着,还是不愿意脱鞋解衣。
为了讨得舅舅的欢心,她对白天的功课,做得加倍地勤奋了。可是舅舅是有工作的人,公务一忙,晚上就顾不上给外甥女儿讲故事。每逢这种时候,小冰心就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有时舅舅竟然一连间断了五六个晚上不给冰心讲故事,这个文静的小姑娘,急得天天晚上在舅舅的书桌旁边徘徊。然而这个狠心的舅舅,竟固执地埋头于自己的公务之中,不接受外甥女儿的暗示。小冰心急于要知道故事的发展,没办法,只得自己拿起《三国志》来,边猜边看。有的字她实在不认识,但是因为反复出现,字义居然被她猜着了。她就这样又猜又看,又看又猜,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地读下去,越读越有兴趣,居然把偌大的一本《三国志》,一口气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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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悼杜波依斯博士》
这一年,小冰心只有七岁。
从此开了头,她看完了《三国志》,又拿起《水浒传》,看完了《水浒传》,又拿起《聊斋志异》,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了。
她看书看得着了迷,手不释卷,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海边也不去了,有时一边看书,一边自己喜笑,自己流泪。这种样子,母亲在旁边看了,十分忧虑。为了让女儿散散心,转移转移注意力,就竭力地劝小冰心出去玩玩,她却不听。有一次母亲实在急了,把她正看着的《聊斋志异》(卷一)夺了过去,撕成两段,她也不哭,也不叫,只是趑趄地走过去,把撕成两段的书拿起来,接着看。她的这种痴迷的傻样儿,反把母亲逗笑了。
她就这样地读着。到了十一岁,她已经看完了全部的“说部丛书”,以及《西游记》、《水浒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
在她读过的众多的中国古典小说里,她觉得无味的是《红楼梦》,而令她最不喜欢的是《封神演义》。她的这种童年的艺术直觉是非常有趣的。《封神演义》尽管也揭露了暴虐无道的商纣王,然而全书宣扬的是一种因果报应的宿命论思想,人物也大都写得千篇一律,没有什么性格。不喜欢这部作品,说明这位聪颖的小姑娘长着一颗健康的头脑,头脑里装着自然和纯洁的艺术趣味。至于读了《红楼梦》而觉得毫无味道,这肯定是因为她的年岁太幼小了,她还无法领略什么叫做男女之间的爱情,况且她生活在一个幸福和谐的小家庭里,根本无法理解一个封建大家庭里包含的那些勾心斗角和宗派纠纷。在“五四”以后,不少小说家都在创作爱情题材的作品,显出了自己与封建主义秩序决裂的态度,庐隐的《海滨故人》和淦女士的《隔绝》,就是因此而赢得了青年读者的倾心的。然而,冰心却几乎没有写到过爱情,这是下面还要说到的。
中国古典小说虽然把冰心领入了文学宝库的大门,但却无法完全满足这个小姑娘求知的渴望。她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到兴趣,除去旧小说之外,她还开始贪婪地阅读外国小说、报纸,甚至是关于革命的禁书。
外国小说是父亲的朋友们送给她的。父亲每次带着小冰心到军舰上去玩,他们都把小姑娘抱到圆桌上,把她围在当中,让她讲《三国演义》的故事。这些威武的军官们,觉得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会讲“董太师大闹凤仪亭”等等,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每当小冰心讲完了,他们就把自己手里的外国小说,送给她作礼物。这些小说曾是他们海上生活的伴侣,而冰心正是从这些水兵们的馈赠里,接触了外国文学,第一次从林纾翻译的半文半白的文字里,了解到了我国疆土以外的人生故事,象《孝女耐儿传》、《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狄更斯的这些小说,经过林纾古奥的文笔表达出来以后,外国小说的那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韵味,就大大地被削弱了。因此,这些作品并未给冰心留下很深的印象。
冰心的小舅舅杨子玉,当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求学,每到暑假,就来烟台,与谢、杨两家团聚。他是甥侄辈们最欢迎的人,因为他最会讲故事。——什么林则徐烧鸦片烟,什么洪承畴卖国,都讲得有声有色,慷慨淋漓。
他还带着一些禁书,都是同盟会的宣传革命道理的小册子,如《天讨》等刊物。《天讨》是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的临时增刊,上面登载了许多激烈的反对清朝政府的言论,象章太炎的《讨满洲檄》和吴樾的《暗杀时代》等,尽管带上了一些偏激的种族情绪,却充分地揭露了清王朝的专制与腐败,洋溢着一种正气浩然的革命气氛,具有极大的煽动力量。看这类书籍,如果被官府发现,轻则逮捕入狱,重者被杀头,因此是十分危险的。倾心于革命的成人们,也只能彼此偷偷地传看,是绝对不让小孩子们知道的。但是,越是瞧着这些小孩子,越是不许他们看,他们反而越想看。于是,表哥们就怂恿着小冰心,偷偷地拿来,然后急急忙忙地看,看完之后,再偷偷地送回原处去。
这类书有时也由杨子敬、杨子玉兄弟与朋友们偷偷地互相寄阅,总是经过了伪装,装在肉松或是茶叶罐里,寄来寄去的。冰心在四十年代,曾经这样地追述过这段往事: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俯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①
小冰心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但却是兴趣盎然地在书的海洋里游泳,书海启迪了这个小女孩子的智慧,而大自然的海洋又使这个小女孩子学会了编织自己的幻想。于是,住在海边,又读了许多书的小冰心,开始用她那只稚嫩的小手拿起笔来,写起了小说。
这是这位后来成为中外知名女作家的第一次创作尝试。而说来真是有趣,这位后来写爱,写海,写童心,笔端充满了柔情的女作家,在童年时写的第一部白话小说,却叫做《落草山英雄传》。据她自己后来回忆说,那是一部“介乎《三国志》、《水浒传》中间的一种东西”。②因为词汇不够,老是重复“金鼓齐鸣,刀枪并举”之类的字眼,重复了十几次,实在没劲儿,便停笔不写了。然而又不甘心,她的第二部小说是文言的,换用了《聊斋志异》的体裁,取名叫做《梦草斋志异》,又是重复“某显者,多行不道”之类的字眼,重复了十几次,也是实在没劲儿,便也停笔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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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我的母亲》
②《冰心全集·自序》
除了书籍之外,戏剧也曾以巨大的魅力吸引过她:“有一次,父亲的一位朋友请我们到烟台市去看戏,从一个久住山沟的孩子看来,上市是一件多么大的事啊!这次看戏,给我的印象极深。我还记得这座戏园叫做‘群仙茶园’,那天正好是演全本《三国志》,从《群英会》、《草船借箭》起,到《华容道》止,正是《三国演义》中最精采最热闹的一段!看到我所熟悉所喜爱的人物,一个个冠带俨然地走上台来,我真是喜欢极了。我整整地伏在栏杆上站了几个钟头,父亲从后面拍我肩头和我说话,我也顾不得回答。”①在她成年以后所写的小说《六一姐》里,冰心又曾绘形绘色地描写过一年一度的烟台社戏的景象。
在冰心十岁的时候,从南方来了一位表舅王夅逢先生,接替了杨子敬先生的职务,成为小冰心的第二任启蒙教师。王夅逢先生是一位很有见识的教师,他对小冰心最重要的规劝是:“读书当精而不滥。”②这样,在王先生的指导下,小冰心开始学习《国文教科书》,以及《论语》、《左传》、《唐诗》、《班昭女诫》、《饮冰室自由书》等等。又在王先生的循循善诱之下,开始爱上了诗。她读诗,并开始学习着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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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京戏和演京戏的孩子》
②《冰心全集·自序》
1911年,烟台海军学校发生了汉族学生与少数满族学生(都是北京的贵胄子弟)之间的风潮,北京派来了一个名叫郑汝成的调查员查办此事。郑是谢葆璋的老同学,他背地里告诉谢,近几年来一直有人到北京密告谢葆璋是乱党,劝他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的下场。谢葆璋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一起递上了辞呈。这样,在1911年的秋天,谢葆璋便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带领全家,辞别了烟台的大海,南下回故乡福州去了!
在返回福州的途中,全家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这时候,爆发了震撼人心的辛亥革命。为了慰劳起义的军队,群众纷纷捐款,十一岁的小冰心,也献出了自己积攒的十块压岁钱,送到上海《申报》,报社发给她一张收条,上面写着“幼女谢婉莹君”等字样。小冰心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条珍藏了起来,准备留作永久的纪念。
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冰心又跟随父母继续南下,从水路回到了故乡福建。这是冰心懂事以后,第一次返回自己的诞生之地。
当她从看惯了的山东的渤海,走进了福建的闽江的时候,她的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江水实在比海水安静温柔得多!”①后来,在她长大成人之后,她曾经写下过如此的一首短诗,来描述闽江给她的印象:
清晓的江头,
白雾濛濛;
是江南天气,
雨儿来了——
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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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冰心:《还乡杂记》
等他们回到故乡福州的时候,冰心的祖父谢子修老先生,已带领着这个大家庭,迁居到了“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①的“南后街八十六号”④。这是一所大宅院。它“具有很典型的福州民宅特点,除中轴建筑外,左右两旁还有许多自成院落的房屋,每个院落都有水井;北院之西还横亘着一列坐西朝东的双层楼房,楼房之西为花园。”②这所房子本是《与妻书》的作者林觉民的家,林觉民于1911年4月被清廷杀害后,林氏家族为逃避株连,很快地从这里秘密搬走,将这所宅院卖给了谢子修老先生。
谢子修“是个教书匠,在城内的道南祠授徒为业。”③他是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他的父亲本是长乐县横岭乡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又因为不认识字,一次被人家赖了账,竟然春节前还无米下锅,谢子修的母亲为此急得自缢,幸亏谢子修的父亲发现得早,连忙把她解救下来,两人抱头痛哭之后立下决心,如果将来生个儿子,拚死拚活,也要让他读书识字。于是,谢子修成了一个教书先生。而他在福州的大书房,就成了小冰心回到故乡之后的乐园,她总是钻进去翻书看。她的祖父很爱她,在一个清静的冬夜,这位老人抚摸着小孙女的头发说:“你是我们谢家第一个正式上学读书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啊。”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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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④冰心:《我的故乡》
②曾毅、王铁山:《灵气独钟的福州南后街八十六号——记林觉民、谢冰心故居》
③③冰心:《我的故乡》
回到故乡之后的小冰心,除去继续贪婪地读书以外,还有一个不小的变化,那就是:一向喜欢男装的小姑娘,第一次和堂姐妹们接触,也换上了小女孩的服饰。在女孩儿群里,小冰心也学会了女儿态,正如她以后叙述的:“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①“这调脂弄粉,添香焚麝的生活,也曾使我惊异沉迷。”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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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梦》
②《冰心全集·自序》
1911年的秋天,十一岁的冰心考取了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上了正规的学校生活。
这所学校位于福州城内的花巷,原是一所旧家宅第,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上有一道石桥,桥的两旁还有两处亭馆。冰心所在的教室旁边还有一个小池子,池子旁边种着芭蕉。环境是很幽雅的。
然而,过惯了甜蜜、温暖的家庭生活的小冰心,开始步入学校生活的几天,很不习惯,曾经悄悄地流过不少眼泪。但是,赞成女孩子上学的长辈们要有话说,出来劝她辍学,她就沉默地忍受着。
逐渐地习惯了,并且交上了许多要好的小女朋友。其中,就有后来成了她的良友之一的王世瑛。
她在这所学校里,“只读了三个学期,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①打电报,召她父亲去北京,这样,她又跟随着父母,告别了故乡福州,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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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我的故乡》
温暖的家庭,辽阔无边的大海,富有精神营养的书籍,一起熏陶了童年冰心的性格。待她步入中年之后,在四川重庆的歌乐山上,曾经这样总结过她自身性格的特点:“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诞、散漫、松懈的一切。”“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我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欢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第四是我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见些不愿意见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饭,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格。”“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的结晶。关于军队的一切,我也都感到兴趣。”“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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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我的童年》,写于1942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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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北京
我对北京的感情,是随着居住的年月
而增加的。
——冰心:《我到了北京》
上面说过,1913年,谢葆璋接到了当时的海军部长黄钟瑛令他北上北京,出任海军部军学司长的电报之后,他就立刻启程,北上赴任了。
几个月以后,在这一年的初秋,他的妻子杨福慈也收拾停当,带着他们的女儿冰心和三个儿子,由孩子们的舅舅杨子敬先生陪伴、护送着,启程北上了。
这次举家北上北京,与十年前北上烟台一样,仍然是取道水路。所不同的只是,上次杨福慈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而现在,又多了三个儿子。
这一支由两个大人和四个孩子组成的家庭大军,告别了山青水秀的故乡福州,开始了行程几千里的自南至北的漫长旅程。
他们先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在东海上航行了几天,之后,就进入了黄浦江口,到沪作短暂的停留和休整,然后,又登上了去塘沽的轮船,在渤海里航行了几天,最后,终于驶进了塘沽口的十八湾。
在烟台看惯了青蓝色的美丽的大海,又在故乡福州饱览了亚热带特有的郁郁葱葱和姹紫嫣红之后的小冰心,乍一看见十八湾的浑黄的河水和极浅的河滩,内心里立刻涌起了一股抑郁和烦躁的情绪,——她觉得这里的颜色,实在是太黄了,太单调了!
抵达塘沽之后,他们又坐上了火车,先天津,后北京。虽然陆路代替了水路,而令人抑郁、烦躁的黄色,依然不改。小冰心想起了初秋的南国——那里,是一片充满了生机的绿色。深绿,浅绿,翠绿,墨绿,相间交错,彼此映衬。而这里,初秋的北方,却只能够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色的基调上,偶尔看到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点缀其间。车窗外面那一望无际的农田里,总是黄多青少,虽然方圆十分辽阔,却显得缺乏生气。这些一望无际的缺少生气的农田,给热爱大自然、初次来京的小冰心,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当火车徐徐地驶进北京东车站的时候,谢葆璋已经站在月台上,迎候着自己的妻儿和妻兄。他把他们接出了站台,然后又把他们安置在站外等候的马车上。小冰心就这样,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北京的土地。
北京,这座历史上的名城,它曾经是几代封建王朝的京城,当时,又是袁世凯政府的所在地。对于一个初次见到它的仪容的人说来,它应该具有怎样的雄姿和怎样的魅力,才能算得名副其实呢?
冰心是在大海旁边长大的孩子,又刚刚告别了有着亚热带风光的美丽的故乡,她曾经饱览过大自然变幻无穷的神奇形象,以及绚丽美妙的色彩,这个从小就爱独自幻想的小姑娘,会对将要成为她的第二故乡的北京城,有着什么样的看法呢?
关于北京,小冰心早就听到过不少不很诱人的说法。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舅舅们——老同盟会员杨子敬先生,还有正在大学读书的年纪较轻的舅舅,就在家庭里的闲谈中,多次地讲起过北京和那里的皇宫。他们讲过清政府的昏庸和腐败,讲过北京市容是如何的破旧和颓败,老百姓的生活是如何的贫穷和困苦。所以,当小冰心知道父亲已经为他们全家在北京租好了房子,母亲和舅舅就要带领自己和弟弟们到北京去,她却对这个将去的地方没有什么迫切的向往。
这时候,小冰心已经跟随着父亲、母亲、舅舅和弟弟们,离开了北京东车站。首先映入小冰心眼帘的,竟是一座灰色的又高又厚的城墙。小冰心坐在马车里,好奇地观赏着窗外的街景——果然象她舅舅们所说的那样,这个赫赫有名的京城的市容,原来竟是如此的破旧与颓败。除去又高又厚的灰色城墙之外,就是黄色的土路,这些土路是用黄土铺成的,只要风一吹,就尘沙飞扬。
再看看街上的行人,他们大都穿着色彩单调的衣服,个个都象满腹心事的样子,走起路来没有神采。有的迂缓,有的匆忙。在这些行人中间,还间或看到人力车夫,他们汗流满面,穿着破烂的衣裳,拉着坐客,或是疾走,或是奔跑。也有一些衣不蔽体的贫民,蜷缩在门洞里。这些人的形象,小冰心看了,都觉得心酸。
这一切,仿佛是向初来北京的小冰心,印证舅舅们早年对她的讲述,使这个喜爱大海和南国风光的女孩儿,产生了一种茫然的心绪。
十年后,当冰心长成为一个大姑娘,告别了祖国和亲人,到美国去留学之后,她在地球的那一面,想念北京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北京给予她的这个最初的印象。她不由自主地写到了北京的灰色的城墙,和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以及奔走着的流汗的人力车夫。可见她在少女时代第一次见到北京时,北京留给她的印象有多深!
那一次,坐在马车里,只是因为见到了分别半年之久的亲爱的父亲,才使她的茫然漠然的心绪,又渐渐地和缓了过来。
就在小冰心思前想后的时候,马车已经走进了东城一条宽敞的大胡同里。这条大胡同,后来因为演出过形形色色的历史故事而闻名中外,这就是有名的铁狮子胡同。
在这条大胡同的中间偏东一点儿,向北边斜插过去,还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叫做中剪子巷。马车逐渐地减慢了速度,弯进了这条小巷子的南口,停在了十四号的门前。——这个十四号门里,就是谢葆璋在北京安置的新家(为了找到中剪子巷十四号这个院落,笔者曾经三次去中剪子巷胡同寻找,又请教过几位对冰心老人十分熟悉的作家朋友,但是因为年代久远,时事变迁,门牌号码几经变更,实在难以确定哪个大门就是本世纪初的十四号。为此,笔者又专门请教了传主谢冰心先生,冰心在她1985年8月8日给笔者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的中剪子巷十四号旧居,是进铁狮子胡同,南口,路西,不远,那大院恐已盖满房子了。”根据冰心本人的指点,笔者又去中剪子巷寻访,在靠近中剪子巷胡同南口路西不远的地方,确实已经挤满了房子,因此确实已经无法辨认昔日的十四号,而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方位了)①。
当时的十四号院有一个不大的院门②,左边门框上挂着一块写有“齐宅”两字的黑底金字牌子,这是一所典型的中等人家的宅第。齐家是这所宅子的房东,他们是旗人。户主齐老太太年轻时当过和敬公主府的奶妈子,公主府的后门就在十四号门的旁边,而大门则开在铁狮子胡同。谢葆璋家居住的房子,是向齐家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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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详见笔者《为冰心写传》一文,载1986年1月28日《文汇报》。
②这是根据谢冰心先生本人的记忆描写的,见冰心《我到了北京》。
齐、谢两家在这所宅子里合住,但从房子的布局来看,他们又自成格局,互不干扰。进院门后往右边走,一座两扇门内,那是齐家的住处。而进院门后往左边走,走过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外院,再走进一座朝南的四扇门,则是一个不大的三合院。这个三合院,就是谢葆璋家的住所。
三合院里,有三间正房。正房前面有廊子,里面东西两边还各有一个套间,每个套间里都盘着砖炕。这五间北房,就是谢葆璋夫妇和四个孩子的卧室。
五间北房里,除去东西两个套间之外,三间正房,是两明一暗的,它们修得很讲究:有玻璃的后窗,还有雕花的槅扇,槅扇上的每一个小木框里,都嵌着一幅画或一首诗——画,是水墨的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诗,是我国古典诗人的名句。这样讲究的装饰品,小冰心在烟台或在福州的家里,从未看见过,因此很喜欢,也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进入老年之后,她还能够背诵其中的一首七律:
飘然高唱入层云
风急天高忽断闻
难解乱丝唯勿理
善存余焰不教焚
事当路口三叉误
人便江头九派分
今日始知吾左计
柱亲书剑负耕耘
除去正房之外,还有三间东厢房,两明一暗,这是谢葆璋的书房兼客厅。东厢房对面是西厢房,也是两明一暗,用作冰心舅舅的卧室,兼作冰心弟弟们读书的书房。从这个三合院正房廊前的东边过去,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这是厨房和厨师的住所。
谢葆璋家就在这座三合院里,一共住了十六年。
辛亥革命虽然已于两年前就推翻了清朝的封建统治,结束了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封建帝制。一年前的元旦,又宣告了中华民国的成立,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了临时大总统。可是不久,在封建军阀的压力下,孙中山就辞去了临时大总统的职务。多少志士仁人为之流血牺牲,好不容易得来的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却被一个心怀叵测的无耻之徒袁世凯窃取。这个曾经向西太后告密,用谭嗣同等维新派的头颅和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帽顶子的卑鄙小人,在北京就任了临时大总统的职务。1913年6月,满脑子封建思想的袁世凯逆历史潮流而动,开始为复辟帝制和他本人日后登基大造舆论,竟然利用手中的职权,通令各省尊孔祀孔。
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面,进了海军部之后的谢葆璋,这位拥护共和,向往民主,思想开明,热爱祖国的军官,就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了。冰心到了八十岁的高龄,还记得她小时候,父亲进京的前几年,在烟台海边的沙滩上,对她说过的一段话:“我在巡洋舰上的时候,还常常到外国去访问。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我觉得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你不到外国,不知道中国的可爱,离中国越远,就对她越亲。但是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啊,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们现在难关多得很,上头腐败……”①但是现在,辛亥革命毕竟已经胜利了,腐败的清朝政府毕竟已经被推翻了,时代不同了,谢葆璋满以为就可以大干一场,振兴中国的海军了。没想到,袁世凯控制下的官僚衙门,比腐败的清朝衙门好不了多少。他兴冲冲地从故乡赶到北京,却被困在一个阴谋小人所控制的封建衙门里,他的处境和心情,自然就与他在烟台大办海军学校时不一样了。所以在女儿冰心的眼睛里,他是消沉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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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童年杂忆》
后来,待冰心长大成人之后,在五四运动发生后不久,她曾写了一篇描写辛亥革命后不久北京衙门状况的小说《去国》。这篇小说里的人物之一朱衡,他的心理状态,就很有一点儿当时谢葆璋心情的影子。朱衡在辛亥革命前就是同盟会里的重要人物,他为辛亥革命贡献出了父亲遗留给他的万贯家财,为革命忘我地奔走,怀抱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情,过着“今日海角,明日天涯”,“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的日子,终于盼来了辛亥革命的胜利。然而,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官场内依然是腐败不堪,封建军阀们一言战,金钱就消耗在硝烟弹雨里;一言和,金钱又耗费在应酬疏通中。可是一遇见对国计民生有用的事情,政府就一个钱也没有了,什么事都不做了。这样的政局,使这个老同盟会员十分寒心,十分悲愤。他和他的革命同志们为之流血牺牲,抛头颅,洒热血,奋斗得来的原来是这样的共和。这样的结局,简直是太令有志之士失望了。虽然朱衡绝不就是谢葆璋的艺术再现,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出来:朱衡这个人物的心境,尤其是他对当时政治局面的失望,确实包含着当时谢葆璋心情的成分。谢葆璋当时的处境,谢葆璋当时的心情,一定给女儿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这位女作家后来构思这篇小说,提供了创作的素材。
进了海军部之后的谢葆璋,再也不能够陪伴着心爱的女儿,到海边去骑马,去散步了;他似乎也再没有过去那样浓厚的兴致,与女儿谈天说地了!他过去在海边,曾经时常带领着小冰心,到海军军官学校去玩耍;可是现在在北京,他却决不带女儿冰心到衙门里去。
他排遣自己郁闷心情的唯一办法,似乎就是种花。大概是要把南国的色彩,转移些到土黄色的北京来,谢葆璋在自家住的三合院里,砌了一个小花台,每天下班回来,就卷起袖子种花。
但是这个小小的花台,还满足不了谢葆璋爱花的欲望,他又在外面那个长方形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葡萄架子,栽上了葡萄秧子。这些葡萄秧子,都是他在海军学校的老朋友们,从烟台给他寄来的。
继而他又把自己的花园,渐渐地扩展到了大门以外的地方。他在门口种起了容易成活生长的野茉莉和蜀葵。
光是花园还不够,他又为孩子们立起了一个秋千架子,引来了十四号周围的儿童。这群孩子一边在这里玩耍,一边就给这个有秋千、有花园的地方,起了一个绰号,叫做“谢家大院”。
“谢家大院”是中剪子巷的儿童们聚会的地方,除了看花和打秋千之外,他们还在这里跳绳,踢毽子,放风筝,抖空竹,练自行车,等等。因为有孩子,又招引来了“打糖锣的”担子,这担子里面真可说是包罗万象,——有糖球,有面具,有风筝,有刀枪,价钱很便宜。锣声一响,孩子们立刻从四面八方跑来,谢家的三个男孩也会从院子里飞奔而出。
这时,“谢家大院”就会比平时热闹多了。
这院内院外的场景,就是小冰心初到北京后生活的世界。
冰心初到北京之后,没有进学校,白天父亲去上班,她就在家里陪伴着母亲和弟弟们。这时候,母亲的身体比以前更差了,常常觉得臂腕酸痛,小冰心就常常帮助母亲梳头,并开始学习着做女红,料理家务。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家,这时候已经开始懂得了母亲的难处——原来,料理家务是一件极操心、极不容易对付的事情。
她的唯一的消遣,是翻看母亲订阅的几本杂志。象《小说月报》,还有《东方杂志》,《妇女杂志》,等等。那时的《小说月报》上,既有图画,又有小说。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林纾、周瘦鹃等人翻译的外国小说,还有笔记,文苑,新知识,谐文,译丛,风丝雨片等专栏,真可说是丰富多彩,包罗万象。对于这位十三、四岁的少女说来,比她童年时候在烟台的大海边,以及后来在福州她祖父的书房里,看到过的那些书,还要引人入胜。她当时并未料到,七八年以后,她会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一员,在自己现在如此热衷地阅读着的杂志上,发表她自己写作的“问题小说”。
在晚上,她就帮助弟弟们复习功课。复习完了,就给他们讲故事。故事的内容,都是她在现在,或过去从中外古今的小说里或杂志里看来的。她从小就熟读《三国志》、《水浒》、《聊斋志异》、《孝女耐儿传》、《说部丛书》、《西游记》、《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大部头小说,还有林纾翻译的《块肉余生述》(今译作《大卫·科波菲尔》——笔者注)等外国小说,《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将,《聊斋志异》中的人,鬼,狐狸精,《天雨花》与《再生缘》中有才干的女孩子左仪贞及孟丽君,都是小冰心在童年时代就十分神往的人物。现在,她又从诸如《小说月报》等杂志里,看来了新创作的各种各样的中国小说,与新翻译过来的形形色色的外国小说。再加上她的一点想象,一点虚构,编成冰心式的体裁,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讲给弟弟们听。直听得他们如醉如痴,有时微笑,有时流泪。冰心后来长大成人之后,曾经在她自己的组诗《繁星·八三》中,写过这样一段:
小弟弟!
你恼我么?
灯影下,
我只管以无稽的故事,
来骗取你,
绯红的笑颊,
凝注的双眸。
含着深情,回忆了她与弟弟们亲密相处的情景。而少女冰心当时的讲故事,就是女作家将来走上创作道路的口头练习。一年之中,她竟给弟弟们讲了三百多则故事,真是一位少年多产的口头文学小作家。
有时候,她也领着三个弟弟在院子里做游戏,玩北京的儿童们最喜欢玩的花样——老鹰捉小鸡之类。
除去口头讲述故事之外,她又象童年时代那样,第二次提笔练习写作小说。她写了一篇讲述一位女革命家事迹的《自由花》,又写了一篇《女侦探》,都是用文言文写成的(那时,倡导文学革命的高潮还没有到来,所以冰心的写作尝试还没有使用白话文,而是使用文言文)。而且都是没有结局的长篇小说。这是女作家将来走上创作道路的第二次笔头练习。
这时的冰心毕竟是孩子。有时。她也和弟弟们一起去玩耍——看花草,打秋千,跳绳,踢毽子。有机会的时候,还极有兴趣地观看王府后门出来进去的满族贵妇人,她们身穿颜色鲜艳的旗袍和坎肩,脚蹬高底鞋,梳着“两把头”,髻后拖着很长的“燕尾儿”,彼此见面、告别,都要不住地蹲下去、站起来,站起来、蹲下去,请安问好,频频寒喧。这种架势,小冰心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觉得新鲜极了。除去观看旗人习俗之外,只要“打糖锣的”担子一来,她也跟着弟弟们去参观。这“打糖锣的”担子给冰心的印象极深,直到老年之后,她有机会与民间艺人面人张相识,还请这位面人张给她捏了一副“打糖锣的”担子,把它摆在自己的书柜里,用来纪念自己少年时代的这段生活。
至于“谢家大院”以外的世界,她就几乎很少接触到了。——那时候的北京城里,可去的地方很少。故宫、景山和北海,都属于紫禁城区,不对百姓开放。只由舅舅带着,去逛了一趟东四牌楼的隆福寺庙会。隆福寺离中剪子巷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即可到达。
庙会里十分热闹,各种各样的卖货小摊儿,栉比鳞次。有卖北京小吃的食品摊儿,什么煎饼,油条,糖火烧,蜜麻花,蒜泥灌肠,白水羊头肉,豆腐脑儿,江米切糕,驴打滚儿,炒肝儿,小枣粽子,等等,真是品种齐全,应有尽有。也有卖服装鞋袜,各式帽子,布头儿,胰子,牙粉,胶鞋,雨伞,各种日用品的小摊儿。还有卖古玩玉器,金银手饰的。除去卖东西的之外,还有说书的,变戏法的,唱小戏的,算命的,练武术的,也都竭力地在吸引着逛庙会的人们。
不过,最吸引小孩子的,还是卖玩具的玩具摊。这里有用彩纸扎成的戏装小人,有文官,也有武将。象舞台上的武将一样,这些戏装小人的武将,也是全副盔甲,头上也插着翎毛,背后也扎着几面小旗子。这个卖戏装小人的玩具摊,吸引了冰心和与她同来的几个小弟弟的目光,他们看啊,看啊,总看不够。
呈现在这里的,是一个红火的,纷乱的场面。有着浓厚的北方习俗的色彩,是生长在海边与南国的小冰心,不曾看见过的,因此给她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还有就是代表母亲,陪着房东齐家的女眷,到东安市场的吉祥剧院,去听过几次京戏。——那是杨小楼主演的黄天霸故事,还有梅兰芳主演的《汾河湾》。
然而除了逛过一次隆福寺庙会,听过几次京戏之外,生活的天地似乎始终限制在“谢家大院”以内的地方。见到的人,除去父母、舅舅和弟弟,就是房东姓齐的一家人。生活的内容,除去上面述说的那些,就是偶尔在夜晚,听见从胡同里传进来的叫卖声,——“赛梨的萝卜”,“硬面饽饽”,“羊头肉”,“铁蚕豆”,“热馄饨”,“肉包子”,……有的响亮,有的沉闷,有的悠长,有的凄清。还时而夹杂着算命瞎子敲出来的小锣声。这种生活情调里充满了纯粹的北京风味,但却常常使热爱大自然的小冰心,内心感到彷徨,而且烦闷。
这样的生活,她过了一年。
从年纪那样小的时候起,就一直默默地迷恋于大海的冰心,她对北京这座初来的城市,以及这个市井天地的狭小,和生活情趣的单调,感到烦闷和不习惯,这是非常自然的。这就象迷恋于市井生活,并常常能在市井生活中发现无穷奥秘的人,可能会觉得汪洋无际的大海由于远离人群,也显得过于单调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天地,都看你对它是否熟悉,是否热爱;假如你能将自己的热情,全部灌注进去,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光怪陆离,丰富多彩,广阔得简直没有边际。自幼就被大海陶冶的冰心,在她长大成人以后,由于她的独特的艺术情趣和性格,写出了具有冰心风格的作品,形成了冰心特有的文学创作的道路。尽管她在少年时代就来到了北京,并开始接触了北京市井的生活,她却不可能,也决不会,在她以后的文学作品里,象老舍那样,写出充满了浓郁的北京风味的人物和故事来。
冰心到了八十一岁的高龄,回忆起她少年时代初来北京时的感受时,这样说:
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却如同列车进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车窗关上了,车厢里的电灯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来,在一圈黄黄的灯影下,我仔细端详了车厢里的人和物,也端详了自己……①
北京头一年的时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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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冰心:《我到了北京》
然而,正是这个在她的少年时代,曾是她的生命史上的第一段短短的隧道的北京,却在她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渐渐地变成了她所热爱的第二个故乡。这不仅是因为:她本人在这里读完了中学,又读完了大学,在这里发表处女作,在这里成名,在这里执教,在这里结婚,在这里安家,在这里作母亲,在这里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而且也因为:在她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这里也是她最爱的那个家——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弟弟们,居住的地方。当她在大学毕业后,到大洋彼岸去留学,她苦苦思念的,是北京和住在北京的亲人。当芦沟桥事变发生后,她到云南去避难,苦苦思念的,也是北京,是住在北京的年迈的老父,和位于燕京大学校园内的她和吴文藻的家园。
她在四十岁的年纪,就这样写过:“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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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默庐试笔》
全国解放后,她和丈夫、孩子们从日本归来后,再一次定居在北京。她的孩子们象她本人年轻时一样,在北京读书和工作。她的相濡以沫的丈夫,安眠在北京。她在北京过着安静的晚年。
因此,正如本章题记所引的,冰心老人自己在八十一岁的高龄,所写的另一句话那样:
我对北京的感情,是随着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家中闲居的生活,使聪明的小冰心觉得无聊。于是,在191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就向她的第一任启蒙教师,也是她的舅舅的杨子敬先生提出——她要去学校上学。
疼爱外甥女儿的杨子敬,赶紧向他那些长住北京的朋友们打听,可有什么好的女子中学;他们便向他介绍了一所很有名气,校址又离谢家很近的学校——东城灯市口公理会的贝满女子中学。
谢葆璋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他知道教会学校的教学认真,英语口语也纯正,而且除了教书和读书之外,并不勉强学生入教,所以,他就坚决地支持女儿去上学。
冰心的母亲杨福慈,是一位很有见识的妇女。她一直鼓励女儿要好好读书,学些能耐,将来长大了,能到社会上去就业。她常常向女儿讲述自己经历过的一件伤心事情:那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她的哥哥结婚的前一天,家里的长辈们都在忙着,为她的哥哥布置新房,她在旁边看着,只高兴地、好心地插了一句嘴,问:那小桌子上,能不能放上一瓶花?她的一位堂伯母,就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说:“这里用不着女孩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头,又当不了门闩!”这件事给杨福慈的刺激很大,所以,她在结了婚,成了家,尤其是有了一个聪明过人的女儿之后,她就时时提醒小冰心说:“现在你有机会和男孩子一样地上学,你就一定要争气,将来要出去工作,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你的手指头就和男孩子一样,能当门闩使了!”①
这样,在1914年的秋天,杨子敬先生就带着冰心,到贝满女中报了名。
贝满女中座落在灯市口“公理会大院内西北角的一组曲尺形的楼房里。在曲尺形的转折处,有横写的四个金字‘贝满中斋’——那时教会学校用的都是中国传统的名称:中学称中斋,大学称书院,小学称蒙学。”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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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从“五四”到“四五”》
②冰心:《我入了贝满中斋》
报了名之后,小冰心就被一位中年的美国女教士——这就是贝满女中的校长斐教士,领到了一间教室里,让她坐在位子上,递给了她一道中文老师出的作文题目,叫做“学然后知不足”。事有凑巧,原来这个作文题目是小冰心在家塾里早就做过的,于是她不费思索,拿起笔来,一挥而就,让这位美国女校长看得十分惊奇赞叹,立刻对杨子敬表示:她可以插入一年级,明天就交费上学吧。
就这样,冰心成了贝满女中的学生。
贝满女中是一所新型的学校,教学内容与过去读四书五经的中国传统教育,迥然不同,完全是从欧美的学校里借鉴过来的——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历史,常识,语文,英语,体育,等等。冰心正是在这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了系统的科学教育。在考进贝满女中之前,除了在福州女师预科上了短期学校之外,冰心所受的教育,都属于家塾性质。家庭教师——舅舅杨子敬先生,虽然思想维新,是个民主主义者,但是他所教授的功课,却仅限于文学、历史诸方面。所以考进贝满女中之后,她认为文科毫不吃力,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的古文,大都是她早就看过,或背诵过的,引不起她多大的兴趣,她一边听着老师讲,一边就悄悄地看小说,或写数学作业。
她仍象童年时代那样,心中充满了幻想,脑中常常涌现出画意和诗情。一个微笑,一束花,一片大自然的风光,就能无意间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记忆之中。从表面上看,她正行进在学校生活的刻板轨道上。然而在她的心里,却总是保留着许多关于美,关于善的意念和印象。在她长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还常常回忆起她在十五岁时经历过的生活画面,虽然她不曾讲起这是在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但是从她那美好的回忆中,你却可以了解她在少年时代的聪慧,以及她对善,对美的执着的爱:
这是她在十五岁时经历过的一个转瞬即逝的生活场景。这场景一直保留在她的记忆之中。——“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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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笑》
其实,那时的冰心,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然而她忘不了她在路旁无意之间邂逅的这个孩子,也忘不了这个孩子手中的那簇花。正象她后来所说的那样:
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
然而在心灵脆弱者,
已经反复而深深地
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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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往事》
这个爱幻想的聪慧的少女,她的作文实在好,一次竟被老师批了一百二十分。同学们很喜欢这个性格温柔的小作文能手,因为她的学名是谢婉莹,她们就给她取了一个亲昵的绰号,叫她“小碗儿”。又因为她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时,口音还是地道的山东烟台话,不会京腔,她们又戏称她“侉子”。这个小“侉子”,“小碗儿”,作文不仅写得快,而且写得好,同学们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常来麻烦她,请她帮忙,让她替这些小懒虫们写作文。这些小姑娘们为了讨好这位在大海旁边长大的小作文能手,有的给她买冰糖葫芦,有的给她买糖炒栗子,害得这位外表腼腆,其实是极要强、极好面子的小小女作家,不得不在完成了自己的那份作文作业之后,再接受同窗们的请求,代替别人写作文作业。有时写完了自己的之后,还要再替同学们写出两三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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