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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彩云飞

_9 琼瑶(当代)
请求你!”唐小眉望著眼前这年轻人,这人是怎么回事?是个轻浮的登徒子,还是个神经病?
为什么对她这样纠缠不休?但是,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彩云飞37/58
“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她带著种嘲弄的意味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人。”“我
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云楼急促的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跟你谈谈。”
“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要不然,你送我去金声。”“金声是
什么地方?”他率直的问。
“你——”唐小眉锁起了眉头,瞪视著他。“你装什么糊涂?”“真的,我不是装糊涂,
我跟你发誓,今天到青云来,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哦?”唐小眉诧异的望著他,那坦
白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这是个多么奇异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歌!”
“是——的,是——”云楼望著她,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了。
“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是吗?”唐小眉扬起眉毛,对他看了一眼。“这是个笨拙
的解释。”云楼苦笑了一下。是的,这是个笨拙的解释!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自己才真
笨得厉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寻什么呢?下了楼,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这样吧,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他们
走了进去。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名叫“雅憩”,只要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个不俗
的所在了。顶上垂著的吊灯是玲珑的,墙上的壁画是颇有水准的。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
坐下来。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云楼叫了杯咖啡。他们静静相对的坐著,好一会儿,云楼都
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唐小眉握著杯子,带著种研究的神情,注视著云楼。她自己也有些恍惚,
为什么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她曾经拒绝过那么多的追求者。“怎样?你不是要‘谈谈’
吗?”她说,轻轻的旋转著手里的杯子。“哦,是的,”云楼一怔,注视著她,他猝然的说:
“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
“杨子明?”小眉歪了歪头,想了想。“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不,”云楼
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广州街。”“最近搬去的?”“住了快十年了。”“你一个人住
吗?”“跟我爸爸。”“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颇不友善的盯著云楼。
“你要干什么?家庭访问?户口调查?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再下去,你该要
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云楼有些失措。“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垂下头,他看著自己手里的
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涵妮,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
你相信吗?涵妮!抬起头来,他看著小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著雾气。“为什么要出来唱
歌?”他不由自主的又问了一句。“生活呀!”小眉说,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
许许多多种,这是其中的一种。”
“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云楼自语似的说:“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
但是,那个环境里没有歌,根本没有歌。”小眉震动了一下,她迅速的盯著云楼,深深的望
著他,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是的,就是这几句话!从
到青云以来,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作风一
向都不高级,自己早就厌倦了,而他,竟这样轻轻的吐出来了,吐出她的心声来了!这岂不
奇妙?
“你说在今晚以前,你从没进过歌厅?”她问。
“是的。”“那么,今晚又为什么要来呢?”
“为了你。”他轻声的说,近乎苦涩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
“我也同样糊涂,”云楼说,恍惚的望著小眉。“给我点时间,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我该听你的故事吗?”小眉眩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小眉凝视著云楼,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著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热情啊!
她被他撼动了,被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了。
她深吸了口气:
“好吧!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会准时到。”
云楼说:“你也别失信。”
“我不会失信,”小眉说,望著他。“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孟云楼,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学生,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没有,我该知
道你的名字吗?”
云楼失意的苦笑了。“你很喜欢问:我该怎样怎样吗?”他说。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温柔,淡淡的带点羞涩,这笑容使云楼迷失,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气很坏,动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够味儿,这是他们说的,所以我红不起来。”她说,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
“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了?”
“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够长了!”云楼望著她,像是在凝视著一块堕落在泥沼里的
宝石。“那些人,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他们的生活里,何尝有歌呢?歌厅!”他叹息了一声: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你有点愤世嫉俗,”小眉说,看了看手表:“我,我该走了!”“我送
你去!”云楼站起来。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说:“我们明天见吧!”
“不要失信!”“不会的!再见!”“再见!”云楼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车,
计程车很快的开走了,扬起了一股灰尘。他茫然的站在那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精神恍
惚,神志迷茫。小眉,这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二个涵妮?可能吗?仰首望著天,他奇怪著,
这冥冥之中,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操纵著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天空广漠的伸展著,璀璨著无数闪烁的星光。冥冥中那位操纵者,居住在什么地方?彩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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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云楼已经坐在“雅憩”那个老位子里了,他深深的靠在高背的沙
发椅中,手里紧握著一大卷画束,注视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断的冒著热气,那热气像
一缕缕的轻烟,升腾著,扩散著,消失著,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他沉坐著,神志和意识似
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像是在专心的想著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
苍白,眼睛周围有著明显的黑圈,显然的,他严重的缺乏著睡眠。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唱机
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扬的播送开来。云楼仿
佛震动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他近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聆听著那熟悉的钢琴曲子。
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都像是一根铁锤在敲击著他的心脏,那样沉重的、痛楚的,敲击下
来,敲击得他浑身软弱而无力。
“涵妮,”他闭紧了眼睛,无声的低唤著,他的头疲乏的在靠背上摇动。“天呵!慈悲一
点吧!”他在心中呼喊著,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升进他的头脑,升进他的眼睛,在这一
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强,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只
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单薄。有高跟鞋的声音走进来,停在他的身边,他吸了
口气,慢慢的张开眼睛来。于是,他浑身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他迅速的再闭上眼睛,怕
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内回荡,呵,涵妮,别捉弄我!别让我在死亡
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呵,涵妮,别捉弄我!我会受不了,我没有那样强韧的神经,
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呵,涵妮!“喂!你怎么了?”他身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他一
惊,被迫的张开了眼睛,摇摇头,他勇敢的面对著旁边的女郎。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髻,不
再浓妆艳抹,不再挂满了闪亮的装饰品,他身边亭亭玉立著的,是个长发垂肩,淡妆素服的
少女,一件浅蓝色的洋装,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条湖色的发带。她站著,柔和的脸上挂
了个宁静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闪耀著一种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紧咬著自己的嘴唇,阻止
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这是涵妮,这一定是涵妮!洗去铅华之后,这是
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每一分,每一厘,每一寸!“怎么?你不请我坐?”小眉诧异的
问,望著云楼那张憔悴的、奇异的、被某种强烈的痛苦所折磨著的脸。
“哦,”云楼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指压著自己疼痛欲裂的额角。“原谅我的失态,”他的
声音低沉而苦楚。“我该怎样称呼你?”“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我也不
反对。”小眉坐了下来,叫了杯咖啡,微笑著说。“你这个人多奇怪!每句谈话都叫人摸不著
头脑。”
“小眉,”云楼苦涩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没有第二个名字
吗?”
“你是什么意思?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小眉诧异的问。
“该的,你该有。”云楼固执而苦恼的盯著她。
“为什么?”“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个姓!”
“荒谬!”小眉说:“你怎么了?你完全语无伦次!”
“我很清楚,”云楼继续盯著她,他的眼睛是燃烧著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
杨涵妮!”
“滑稽!”小眉叫著说:“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好了,
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要走了!”“噢,别走!”云楼紧张的扑过去,忘形的一把抓住
了她的手。“请求你别再逃开!”
“你——?”小眉吃惊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吓了我,孟先生。”她怔忡的说,真的
受了惊吓。
“哦,对不起,”云楼慌忙说。“请原谅我。”他望著她,她那受惊的样子和涵妮更像了,
他摇了摇头。“我是真的被你弄糊涂了。”“我才被你弄糊涂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说有故
事要讲给我听吗?”“是的。”“那么讲吧!”云楼无语的,用一种痛楚的、深思的、炽烈的眸
子,痴痴的望著她。“怎么了?你到底讲不讲呢?”小眉皱起了眉头。
“是的,我要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云楼说,揉著额角,觉得整个头部像要迸裂似
的疼痛著。“或者,你愿意先看一些东西!”他拿起带来的那一束画,递过去给小眉。“打开
它,看一看!”小眉诧异的接过了那厚厚的一卷东西,奇怪的看了云楼一眼。然后,她铺开
了那束画,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这是一卷画像,大约有十几张,包括水彩、素描,
和油画,画中全是同一个女孩子,一个长发垂肩,有张恬静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面孔的
少女。画的笔触那样生前,那样传神,那样细腻,这是出于一个画家的手呵。她不能抑制自
己胸中涌上的一股惊佩与敬服。她一张一张看过去,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惊愕,越来越迷惘。
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满面惊疑的说:“你画的?”云楼点点头。“你画的是我吗?”她问,
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画过一百多张,大的、小的都有,这
十几张是比较写实的作品。”云楼说,深深的望著她:“你认为这画的是你吗?”
“很像,”小眉说,不解的凝视著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画里的女孩子名叫涵妮,”云楼深沉的说,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紧盯著她。“这能
唤醒你的记忆吗?”
“我的记忆?”小眉困惑的摇了摇头。“你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半夜里弹琴,我坐在楼梯上听的事吗?你记得你常为我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
你’的歌吗?你记得我带你到海边去,在潭水边许愿的事吗?你记得我们共有的许许多多的
黄昏、夜晚,和清晨吗?你记得你发誓永不离开我,说活著是我的人,死了变鬼也跟著我的
话吗?你记得为我弹梦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吗?你记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的瞪著他,打断了他那一长串急促的语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云楼惊喜的盯著她:“你想起来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摇著头:“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长得像你那个涵妮,但我不是
的,你认错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认错人!”云楼喊著,热烈的抓住她的手,徒劳的想捉回一个消失了的影子。
“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后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至于你怎么会
变成唐小眉的,我们慢慢探索,总会找出原因来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难道对以前
的事一点都不记得吗?涵妮……”“孟先生!”小眉冷静的望著他,清楚的说:“我不是什么
涵妮!绝对不是!我从没有丧失过我的记忆,我记得我从四岁以来的每件大事。我也没生过
什么大病,从小,我的身体就健康得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亲也不姓杨,他名叫唐
文谦,是个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吗?孟先生,别再把我当作你那个涵妮了,这是我生
平碰到的最荒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画像卷好,放回到云楼的面前,她脸上的神情是抑郁
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希望你别再来纠缠我。”“等一下!涵——
唐小姐!”云楼嚷著,满脸的哀恳和祈求。“再谈一谈,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发里,研究的看著云楼。这整个的事件让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
稽和不耐。但是,云楼那种恳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却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
轻轻的啜了一口,叹口气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云楼说,固执的盯著她:“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的,会一点点!”云楼的眼睛里闪出了光采。
“瞧!你也会弹钢琴!”他喊著。
“这并不稀奇呀,”小眉说:“那还是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我家里太穷,买不起钢
琴,本来还有一架破破烂烂的,也给爸爸卖掉了,我在学校学,一直学了四、五年,利用下
课的时间去弹。但是,我弹得并不好,钢琴是需要长时间练习的。自己没有琴,学起来太苦
了。”
“你以前念什么学校?”
“××女中,高中毕业,我毕业只有两年,假若你对我的身世还有问题,很可以去学校
打听一下,我在那学校念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学校念
过书?”“不,”云楼眼里的阳光消失了,颓然的垂下头去,他无力的说:“她没有。”“你看!”
小眉笑了笑。“我绝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误会。”
“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云楼说,凝视著她:“简直一模一样。”“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两
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小眉说:“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发生错觉了。”望著他,她感到
一股恻然的情绪,一种属于女性的怜悯和同情。“她怎样了?”
“谁?”“你的女朋友,她离开你了吗?”
“是的,离开我了。”云楼仰靠进沙发里,望著天花板,那上面裱著深红带金点的壁布,
嵌著许多彩色的小灯,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吗?”
“找不到了。”云楼闭上了眼睛,声音低而沉。“他们告诉我她死了。”“哦!”小眉的脸
色变了,这男孩子身上有种固执的热情,令人感动,令人怆恻。“这就是你的故事?”她温
柔的问。
他的眼睛睁开了,静静的看著她,那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开始接受了目前的真
实,这是小眉,不是涵妮!这只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巧妙的偶合!同一张脸谱竟错误的用了两
次!他看著她,凄凉而失意的微笑了。彩云飞39/58
“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额角。“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这
故事不会完结,希望一些奇迹出现,把这故事再继续下去……”
“于是,你发现了我,”小眉说:“你以为是奇迹出现了。”
云楼苦笑了一下。“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祈祷奇迹,至今我仍然对于你的存在觉得是
个谜。”他叹口气。“正像你说的,世界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何况你们没有丝毫血
统关系,这是不可解的!”“你看走眼了。”小眉笑著。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涵妮的母亲吗?看看是我神志错乱,还是你真像涵妮。”“哦,不,”
小眉的笑容收敛了。“这事到目前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别再
把我和你的女友缠在一起,记住我是唐小眉,一个歌女!一个社会的装饰品!不是你心目里
的那个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吧?”“是的。”“而我呢?你知道我出身
在什么环境里吗?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我父亲是音乐家,他自封的音乐家,
没有人欣赏的音乐家,他给了我一份对音乐的狂热,和对生活的认识,我七、八岁的时候,
就做全体的家务,侍候一个永远在酒醉状态下的父亲……”她笑了,凄凉而带点嘲讽的。“你
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画像我就知道了,她该是那种玻璃屋子里培植出来的名贵的花
朵,我呢?我只是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从小就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践踏的!你看,我不
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错误!”
云楼注视著她,深深的注视著她,是的,这不是涵妮,这完全不是涵妮!从她那坦白的
叙述里,从她那坚定的眼神里,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挣扎著长大的。她和涵妮
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纤细,她却是坚强茁壮的!他坐正了身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如
果你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你!”
“那么,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既然已经证实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别再来打扰我,
好吗?”
云楼凝视著她,没有说话。
“好吗?”她再问。“我尊重你的意见。”云楼低沉的说。“如果我使你厌烦,我不会去
打扰你的。”小眉笑了笑。“并不是厌烦,”她宁静的说:“只是没有意义,我不习惯于让人在
我身上去找别人的影子。”
云楼了解了,一种激赏的情绪从他心头升了起来,这是个倔强的灵魂呵!尽管生活在那
种半沉沦的状态里,她却还竭力维持著她的自尊。“我明白,”他点点头,郑重的说:“我答
应你,我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小眉看著他,她立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男人了解
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里所说的,还有她心里所想的,甚至于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自
卑。她握著咖啡杯子,深深的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刚刚对他说得那么绝情。
她勉强的笑了笑,掩饰什么似的说:“那种地方你也不该常去,如同你说的,真正的歌不在
那儿。”“你却在那儿唱呵!”云楼叹息的说。
“人生有的是无可奈何!是不?”小眉怅惘的笑笑。“我也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
个声乐家,我练过好几年的唱,每晚闭上眼睛,梦想自己的歌声会到达世界的每个角落里。
现在,我站在台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叹口长气。“现实总是残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
我也该走了。晚上还要唱三场呢!”云楼看著她。“在你离去以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
说:“因为你不愿我打扰你,所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关于
涵妮,”他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一个我用全生命来热爱著的女孩,我可以牺牲一切来
换得她的一下微笑,一个眼光,或一句轻言细语。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张和她相像
到极点的脸孔,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却不能不觉得,你像我的一个深知的朋友……”他顿
住了,觉得很难措辞。“怎样呢?”她动容的问。
“我说了,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他诚挚的望著她:“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
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
的人;真挚而高贵。”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好一
会儿,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她的眼睛是晶莹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谢谢你。”她喉咙喑哑的说,匆匆的站起来,她一定要赶快离去,因为她的心已被一
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我走了,别送我。”他真的没有送她,坐在那儿,他目送她匆忙的
离去,他的眼睛是朦胧的,里面凝聚著一团雾气。彩云飞40/5822
“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唐小眉低低的,诅咒的说,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注视著
镜子里的自己。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一件自己设计的,紫萝兰色的软缎夜礼服,腰上缀
著一圈闪亮的小银片,从镜子里看来,她是纤秾合度的,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
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献唱的几个月来,她实在是瘦了不
少。“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她继续嘀咕著,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我唱,生活里
却没有诗也没有歌。”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云楼的话,虽然,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就
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但,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你在叽哩咕噜些
什么?”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还不赶快准备上场。马上就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小眉说。
“你知道他们要些什么,”安琪说,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和小眉比起来,她是老
大姐。“你多扭几下,他们就高兴了,看看吧,场内的听众,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他们要
的不是歌,是人!”“更没意思了。”“你要学得圆一点,”安琪一面卸著装,一面说:“像昨晚
邢经理请你去消夜,你就该接受,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你这样一天到晚得罪人,怎
么可能唱红呢?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以为仅仅凭唱得好,就可以博得
掌声。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不是来欣赏艺术的!”
“可悲!”小眉低声说。
“这是生活呀!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不过,你又怎么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呢?
反正,干那行都得应酬,都得圆滑!虽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但她们的
本钱一定比我们好,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是不?”
小眉淡淡的笑了。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在外面叫著说:
“小眉,该你了!”“来了!”小眉提起了衣角,走出化妆室。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报
幕的刘小姐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对外面张望著,台上,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看
到小眉过来,刘小姐轻轻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低声说:
“你注意到了没有?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你一唱完他就
走了!现在,他又来了。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吗?”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呼吸忽然急促了。“在哪儿?”
“你看!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
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尤其
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使她猜到了
那是谁。“我看不清楚。”她含糊的说:“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恐怕你弄错了。”“才不会呢!
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又中途出场,怪特别的,所以我就留心了。
你不信,唱完你别走,在这帘幔后面看著他,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
“他天天都来吗?”小眉迟疑的问。
“并不是天天,不过,最近是经常来的,你不认得他吗?”
“不——不知道。”小眉说:“我看不清,我想,没这么荒谬的事!”“我见多了,”刘小
姐微笑著说:“怎么样荒谬的事都有!”顿了顿,她说:“好了,该你了。”
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于是,小眉出场了。
灯光对她集中的射了过来,那么强烈,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
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不能随便,她不能疏忽,每夜,她站在这儿,接
受著考验。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她开始唱了,她唱了一支“回想曲”。一曲既终,
掌声并不热烈。掌声,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是钢琴
吗?是小提琴?小喇叭?鼓?或任何一种乐器吗?不!都不是!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声,
人人爱听的,人人需要的,它能把人送入云端,制造出最大的愉悦和满足。但是,几个月的
献唱生涯,使她知道了,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的,
可是,听众喜欢听他们熟悉的歌。于是,她唱,每晚唱,唱了又唱,她疲倦了,她不再希冀
在这儿获得掌声了。每次唱完之后,她对自己说:
“我孤独,我寂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这是自我解嘲?还是
自我安慰?她无法分析,也不想分析,却在这种心情底下,送走了每一个“歌唱”著的夜。
但是,今晚不同了,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热烈的情绪,流动在自己的血管中,激荡在自己
的胸腔里,她忽然想唱了,真正的想唱了,想好好的唱,高声的唱,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
灵深处的东西。于是,当回想曲唱完之后,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和乐队取得了联系,她
改唱了另外一支:
“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风来吹我流荡,风去
携我飘扬,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家乡?
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
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
处是我归程?”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
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迷惘,有她的凄凉,
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的
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著,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
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我最爱
唱的一支歌,
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的弯了弯腰,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
的一瞥,转过身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小姐很快的说:
“瞧!那个人走了!”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人,是
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镜子前面,呆
呆的审视著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抽烟,
一面等待著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
“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然,
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小眉怅惘的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没有
说,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著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忠告
和指导。小眉始终带著她那个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听著。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屏风
后面去换了衣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喧闹著,匆匆忙忙的换著衣服,
彼此打闹,夹杂著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著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扩大,在弥漫。到底,
这世界需要些什么?
有人敲著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小姐嚷著说:
“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叠著的纸,说:
“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著,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
不禁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的画著一枝莲花,含苞欲放的,
亭亭玉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在纸张的右下角,签著“云楼”两个
字,除此而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小眉愕然的望著这朵莲花,诧异的问:
“那个人呢?”“走了。”侍应小姐说:“他叫我交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么意
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的望著那朵莲花。
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的想起在学校里读过的一课国文,周敦颐所著的“爱莲说”中
仿佛有这么几句话:
“世人甚爱牡丹,吾独爱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
益清,亭亭劲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著那
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满了一种特殊的激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叠起
了那张画,收进了皮包里。站起身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像是踏著一团云彩。
接著的日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著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的计划著第二天
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
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性的要问问刘
小姐了:
“那个人又来了吗?”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的柔润,特别的悠扬,她
的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的欢愉,特别的喜悦。她唱,热烈的唱,她
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著。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么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
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春天来了。
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
拥有著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
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
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风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绽放著,欣然的渴求著
雨露和阳光,但是,雨露和阳光在那儿呢?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
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
消除疲劳和得到温暖的所在。可是,对小眉而言,这个“家”里有什么呢?三间简简单单的、
日式的房子,原来是榻榻米和纸门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装成地板和木板门了,这
样,最起码可以整洁一些,也免得父亲在醉酒之后拿纸门来出气,撕成一条一条或打出无数
的大窟窿。三间屋子,小眉和父亲各住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很少有客人来,它最大的功
用是让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让父亲在那儿独斟独酌以及发发酒疯。父亲,这个和
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确实非常疼爱女儿,也确实很想振作的男人,给予她的却是无尽的
忧愁、凄苦,和负担。唐文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筋清楚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握著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说:彩云飞41/58
“女儿,我告诉你,我会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来,好好的工作赚钱,让你能过一
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儿,我允诺你!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从头开始!”
小眉凄然的望著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
多久,他就会拎著酒瓶,唱著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著酒呃,一面拉著她的衣袖,高声的喊
著说:“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大……大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
的曲子,交响乐,朔拿大,小——
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琴……
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著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征
服了他,倒头入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
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著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
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著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著小眉的
母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么这样可怜,从小没有母亲疼,母亲爱,又碰著这样个不争气的父
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
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有时正在
家里发著酒疯,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的躲进自
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
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气息。
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著,深深的呼吸著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她会
沉醉的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著自己的面颊,享受著那一瞬间包围住她的,
“春”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总是隐隐约约
浮著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存在的,
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开眼睛来,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
四面八方的涌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会发现,她手中掌握著的,只是一
些拼不拢的、破碎的梦,和一些压迫著她的、残酷的现实。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的唱了:
“心儿冷静,夜儿凄清,
魂儿不定,灯儿半明,
欲哭无泪,欲诉无声,
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23
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
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
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云,算准
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
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著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的把她当作涵妮,感到
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
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著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
著“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
楚的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
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
孩唱著“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
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恻。
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而在
唱给他听。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春天来了。新的学期
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去歌
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他才
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是郑重
而坚决的。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视著满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强
烈的觉得孤独,那些画像栩栩如生的凝视著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
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
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
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
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强烈的想
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著;不,不,不能再去
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
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流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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